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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涂山狐(六) 清风徐来,花瓣轻颤,那……


    傍晚,巫箬终于结束了义诊,小狐狸和小菱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约好下次再玩后,三人乘着马车离开了永安坊。


    为了犒劳今日累了一天的一人一狐,巫箬难得大方地请他们去了食肆吃饭。据说是从北方塞外传来的最新吃法,一口铁鍋懸吊在架子上,下面燒着柴火,鍋里滚着雪白的羊骨汤,撒着葱绿的葱花,吃的时候,只需把店家已经切成薄片的羊肉放入汤中烫熟,再就着碗中的蘸料吃即可。


    每桌客人都围着铁锅而坐,所以店里不需再另外燒炭盆便已暖得讓人发热,在这深冬的天里自然是座无虚席。


    小狐狸闻着那喷香的羊肉味,默默咽着口水,只覺这人怎么这般聪明,连吃饭都能想出十八般武艺来。


    李淳风要了一壶烫好的酒自斟自饮,看着小狐狸盯着铁锅垂涎三尺却不好意思动筷,便拿过它的碗给它夾了一大碗羊肉,放到面前,调侃道:“快吃,吃饱了好睡覺,免得又像昨晚似的跑进厨房里偷吃。”


    被当着别人的面揭了底,小狐狸的臉顿时涨得通紅,用蚊子似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便笨拙地拿起筷子,小心地夾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剛剛一咬,便觉肉汁四溅,唇齿留香,美味極了。


    巫箬看它居然会用筷子,有些意外,想起今日这小狐狸的一举一动,其实已经很符合人的行为标准,甚至懂得不少礼数,便对它专门来找李淳风学做人的事感到奇怪。


    当然,更奇怪的是李淳风对它的态度,雖然言语上老爱逗它损它,但一个道士允许一只狐妖做自己跟班不是已经很奇怪了吗?


    还有他那一屋子物老成精的东西,居然留它们在家里修行,这人还真是和大部分一遇到妖怪就喊打喊杀的道士不太一样。


    就像那种在自己家里收留了好多野狗野猫的怪癖老头。


    想到这儿,巫箬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一边给满屋子的物件扫尘,一边絮絮叨叨,“你们这些家伙没事别老跑出去,就算是跑出去了,也别老扮鬼吓唬人,我是还有多少命要去给你们善后。”


    想到那一幕,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狐狸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神情总是淡淡的漂亮姐姐,只觉她这一笑,就像山顶的寒冰突然融化,化作潺潺的小溪流过山涧,一路上百花齐放,万鸟齐鸣,好看極了。


    李淳风也颇为意外,他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自己个儿突然笑起来,那微紅的雪腮,上扬的嘴角,当真比窗外那枝凌雪傲立的红梅还要讓人心动。


    “何事如此开心?”他一手支着臉侧,一手捏着酒杯,目光在她脸上留恋不去。


    巫箬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流转间比那白瓷酒杯中的澄亮美酒还要潋滟,“只是一时想到了李太史的老年生活,定会十分丰富,忍不住为你高兴罢了。”


    风华正茂的李太史闻言,轻扬眉梢,修长的手指转动起酒杯,亦笑了,“原来在阿箬眼里我不是守着道觀当个孤苦伶仃的老道士啊,那可真是多谢了。”


    巫箬抿了抿唇,道:“我只是担心归一觀千年古观,你若去做了知观,恐怕真要断了香火。”


    李淳风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道:“阿箬这话说的怎么跟我娘一样?她老人家也是整天担心我李家的香火断了,让我快些带儿媳妇儿回去。阿箬你既和她如此投缘,不如何时和我回一趟岐山如何?”


    巫箬面上一红,正要瞪他,眼睛余光却瞥到小狐狸咬着筷子,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两人,“李天师是要带巫大夫回去见公婆吗?”


    巫箬的脸顿时比那铁锅下烧得正旺的木炭还要红,李淳风则很是愉快地大力拍着它的肩膀,“不错不错,说得对极了。”


    小狐狸雖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他拍散了,但心中却涌起莫名的雀跃,自己这一天总是给李天师添麻烦,现在终于做了一件让他开心的事,真好!


    于是忙诚恳地又补了一句,“恭喜李天师,恭喜巫大夫。”


    乐得李淳风又给它夹了好多羊肉。


    巫箬真是气不打一處来,可偏偏又不能对这只老实的小狐狸发火,只好白了李淳风好几眼,低头吃饭懒得搭理他。


    一顿饱餐,小狐狸几乎吃掉了大半的羊肉,涨得直犯困,上了马车便打了好几个呵欠,没一会儿便变成了一只黄褐色的小狐狸,趴在车厢角抱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睡着了,大张的嘴角边流出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真是个小屁孩儿。”李淳风一边摇头,一边将它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小狐狸的大耳朵动了动,砸了砸嘴,像是还在回味羊肉的美味,睡得更熟了。


    巫箬喝着解腻的茶水,淡淡瞥他一眼,道:“你对这些小妖怪倒挺和善。”


    李淳风笑了笑,低头不语,手指划过小狐狸柔顺的皮毛,让车夫先回了李府,将熟睡的小狐狸抱到床上后,方才对她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琉璃子重新亮起的马车带着两人出了城,一直到了归一观所在的摩崖峰,但这一次他们没有去山顶,走到半山腰,李淳风便带了巫箬下车,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走进了摩崖峰的樹林中。


    这里的树不像山海界的森林那么稠密,在月光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幽感,偶尔还有一两声夜鸟婉转的啼叫。


    虽没有火光照明,但李淳风似乎对脚下的路很熟悉,踩着不算太厚的雪层如闲庭散步似的走着,不多时,便转出了樹林,上了另一条曲折向上的小径。


    巫箬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到底去哪儿?”


    李淳风侧头看她,神秘一笑,“到了就知道了。”


    说罢,携了她的手,走上那另一边就是懸崖峭壁的小径。


    巫箬一惊,只觉手上传来温热的暖意,包裹了她冻僵的手指。


    大约因为这个,这一次,她没有挣开他的手。


    在那狭窄的小径上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淳风终于说了一句“到了”,将她带到一處突出在外的石梁上,只见石梁的尽头长着一棵枝干遒劲的大樹,樹冠亭亭如盖,在这严冬里不仅没有落叶,反而还结满了拳头大小的黄色花苞。


    “这是……无忧树?可是怎么会长在这里?”巫箬有些不解,不仅因为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位于半山腰,两侧都有高峰遮蔽,这向来喜阳的无忧树很难照到阳光,更因为这繁茂的大树上竟隐隐有靈气流动。


    李淳风没有马上答她,仰头望天,当天上明月刚好升到中天时,微微一笑,“时间刚刚好。”


    话音未落,天上月色再无任何遮挡,笔直地如清霜撒下,将他们所站的石梁全部照亮了。


    与此同时,无忧树上的靈气开始流动起来,在月色下,如人身体上的血脉,闪着莹莹青光,所到之处,那黄色的花苞也缓缓绽开了娇嫩的花瓣,仿佛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黄翅蝴蝶。


    清风徐来,花瓣轻颤,那些灵气所化的荧光便如花粉一般从花中落下,悠悠荡荡地悬浮在石梁之上,将两人轻笼其中。


    饶是巫箬,也被眼前这不真实的美景所迷,说不出话来。


    李淳风伸出一只手,那些荧光仿佛受了什么感召,纷纷聚拢到他周围,在他手指间跳动,像极了淘气的小孩儿。


    “这棵树是我十年前无意中发现的,那时刚好是六十年一次的庚申夜,天降帝流浆,这棵树运气好,在这夹缝里也吸收到了月精,修出了精魂,你看,便是这荧光。”李淳风将手举到她眼前,淡淡一笑,“你问我为何对这些小妖怪和善,不过是因为小时候便能看见它们、听见它们,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没人陪的时候便找它们说话,一来二去,也就有了几个玩得好的玩伴,只是后来离了家,也就和它们断了联系。”


    “你从小……就有天眼?”巫箬再次意外,自周以后,凡人身体中的灵气越发淡薄,从小便能看见万物精魂,与众灵沟通之人可谓是万里无一,她虽知道他天赋高,也从未想到会高到如此地步。


    李淳风将手一扬,树精散开而去,笑道:“老头子见到我第一面也是这么说,所以磨了我爹许久,趁我娘出门的时候,悄悄把我带走了。”


    “你那时候……”


    “三四岁吧,”李淳风猜到她想问什么,“连路都走不稳,就跟着老头子四处漂泊了,是不是很可怜?”


    他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想逗她笑,可巫箬却心头一动,想起他之前曾说过,为了锻炼他的体魄,袁天罡曾在寒冬腊月将他扔入冰冻的河水中,现在想来,恐怕类似的磨砺还不少。


    小小的孩童,只因天赋异禀,便要离开双亲,去承受这些,他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心疼吧。


    于是巫箬难得没有和他抬扛,脸上反而露出淡淡的笑,“你娘一定很恨你师父。”


    “可不是。”李淳风摊摊手,“每次我们回去,她都要指着老头子的鼻子骂他半天,连带着把我爹也从头到脚地骂一遍,两个人愣是不敢说半句话。不过我就享福了,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玩玩什么,走的时候还总给我塞银子,哎,所以你看,我现在花钱大手大脚,都是我娘惯的。”


    巫箬这一次是真被他的神情逗笑了,“你这自省倒是挺到位。”


    李淳风亦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道:“那你呢,你小时候都做些什么?”


    巫箬没想到他会冷不丁地问到这个,脸上笑容一僵,沉默了下来。


    第102章 涂山狐(七)(一更) 李淳风料得她会……


    李淳風料得她会有如此反应,只靜靜地看着她,哪怕知道她可能会生气但还是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因为,他太想了解她的过去。


    他希望她能向他敞开心扉,哪怕是一点点也可以,他会证明给她看,他是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人。


    可是她一直沉默着,沉默得让他慢慢没了信心。


    巫箬抬眸时,刚好看见他眼中的变化,那一向沉着的瞳孔里涌动着一种叫不安的情绪,让他看上去有些低沉。


    心绪莫名为之波动,她来不及阻止一些话已脱口而出,“小的时候都被安排去照顾药圃,顺便熟悉药草的习性,也没玩耍的时间,所以你问我做过些什么,倒真是乏善可陈。”


    见她肯说,李淳風眼里頓时有了光彩,忍不住握住她的雙手,“看来你小时候过得比我还惨,不过没关系,你没做过的事,我都可以帶你去做。”


    他这最后两句话发自肺腑,饶是巫箬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情意,低头看着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


    这一个字简直比他此生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动听。


    唇邊是压抑不住的笑意,他看着她道:“那今日就先帶你爬一回树吧。”


    说罢,伸手揽了她的腰,脚下一点,便带着她飞上了最高處的树桠。


    巫箬与他并肩坐下,周围全是黄黄绿绿的小荧光,忍不住也伸出一根手指,很快,一点荧光便落在了她的指尖上,闪闪烁烁的,像是在跟她说话。


    她的唇邊也忍不住露出欢愉的笑来。


    “这里真得很美。”她道。


    李淳風低头看着她,轻轻一笑,“不及某人。”


    耳朵尖有些泛红,她收回了手,道:“我们一直坐在这儿?”


    李淳風点点头,“你上次虽受了阿阮的灵气,但我看得出还是未完全恢复,又在山海界里折腾了一番,今晚就在这里好好调息一下,应该有所益處。”


    巫箬这才明白他带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这无忧树承了帝流浆凝出了精魂,每晚吸纳月精时,也使得这一片灵气盎然,确是对她恢复有效,当下也不多说,闭了眼,静静调息。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李淳风将她揽入懷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时,她也没什么动静。


    一个晚上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当林中鸟啼声漸起时,天边一轮金乌慢慢从云霞后露出了自己的臉。


    李淳风低头时,正好看见柔和的晨光照亮了巫箬的臉,白皙的肌肤比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还要娇嫩,一雙黛眉亦如远山般浓淡适宜,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看见她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分明是早就醒了。


    嘴角微微勾起,也不点破,装作不知道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箬,该起来了。”


    然后便看着她装出一副初醒的模样,缓缓睁开了眼。


    看见自己的样子一下投进那双黑亮的眸子中,他微微一笑,“睡得可还好?”


    巫箬点点头,从他懷里坐直身子,也不问为何自己躺到他怀里去了,只道:“天都亮了,我们快回去吧,不然来不及开门了。”


    李淳风说了声“好”,依旧揽了她的腰,飞到石梁上,然后循着旧路走回了马车。


    只是和昨日来时相比,两人的心境都大不相同了。


    回到水月堂,李淳风帮她开了铺子后自去宫中解释没有上朝的原因,而巫箬整理了一会儿药材,看暂时没有病人上门,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跪坐在蒙尘已久的梳妆台前,她轻轻揭开上面盖着的布巾,一面光亮如新的銅鏡清晰地映出她的样子来。


    她望着鏡中的自己看了许久,方才拉开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抽,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玳瑁盒,揭去盖子后,只见里面盛着大半盒胭脂,看样子就没用过几次。


    巫箬的无名指在上面轻点了几下,然后缓缓点上自己的唇瓣,原本唇色较浅的双唇很快染上了一层殷红,让那张清丽的容颜頓时多了几分明艳。


    “看来今天心情不錯。”忽然,一个柔和的男子声音缥缈响起,虽然屋中仍旧只有巫箬一人。


    她先是一怔,随即连忙抬手轻抚过銅镜表面,面露惊喜之色,“醒了?”


    铜镜中,一名高瘦男子出现在她身后,一头青丝逶迤在地,虽面色苍白,但还是掩不住那眉目间的清俊。看着巫箬,他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蹲下身,轻轻搭上她的一边肩膀,“好久不见,我的箬儿又瘦了。”


    巫箬下意识地想去握他的手,可碰到的仍旧只有自己的肩膀,从来平静无波的眼中闪过深深的伤痛,“还是不行吗?”


    男子在镜中反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别着急,会慢慢好起来的。”頓了顿,没有血色的唇上露出欣慰的笑,“我送你的这盒胭脂,都多少年不曾用过了,想来那个总来这儿的李太史终于有所进展了?”


    巫箬面颊微红,垂了眼眸轻声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怎么会?”男子的手抚上她的臉,“我的箬儿是全巫族最美的姑娘,她值得拥有世上最好的東西。”


    “可是……”巫箬蹙了眉,眼中闪动着不安,“千年之限将至,妖兽还未完全封印……”


    男子闻言眼中也划过一丝黯然,低声道:“都是我的错,让你背负起这一切。是我害了巫族,也害了你。”


    “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女人骗了你!”巫箬眼角一红,“是她害得我族凋零至此!”


    男子闭上眼,身上忽明忽暗,“总是因我而起,但是箬儿,你不要恨她,我不想你变成和她一样,因为仇恨忘记了一切。这么多年,你总是一个人,现在既有一个人愿意陪在你身边,你要学会放下心结……”


    他的声音漸弱,巫箬顿时有些慌张,“哥哥,你怎么了?”


    男子闻言终于又睁开眼睛,虚弱笑道:“你都许久没这样叫过我了,放心,只是有点累了,你记住我的话,有什么心事就来同我说,一切总会有办法的……”


    说罢,身影渐渐消去,铜镜中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呆呆地坐着,慢慢抱紧自己的胳膊,直到看见腰间挂着的香囊,才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李淳风……纤细的手指划过上面绣着的并蒂莲,她的口中喃喃叫出他的名字。


    ——


    吃饱喝足又呼呼大睡了一整晚的小狐狸在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惊慌地发现自己又起晚了,着急忙慌穿好衣服,跑到前厅,发现那里只有长贵叔在小心地擦拭着一只花瓶。


    “长贵叔,李天师已经走了吗?”小狐狸拽着自己的手指,急得快哭出来了。


    李长贵小心将花瓶放回博古架上,这才笑着看向它,“少爷昨晚有事没有回来,今早派人回来说直接去宫里了,叫我转告你今日不用你跟着了。”


    “那怎么行?”小狐狸更急了,这眼看考试将至,它还没有学会做人,怎么能偷懒,便道,“我去昨天的地方等他。”


    “你这样子怎么出门?”李长贵看了看它的耳朵和尾巴,“小心被城里的人当妖怪抓了。”


    小狐狸当然没有忘记自己这一路上的悲惨遭遇,忙又回了屋,用李淳风昨天给他买的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随即不等李长贵阻止,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可是没有腰牌进不去皇城啊……”李长贵在它身后喊道,却还是没把它喊回来,只好叹了口气,继续去伺候这前厅里的“祖宗”,“罢了,我看你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按照昨日的记忆,小狐狸顶着寒风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到了昨日来过的景风门,可没想到,两旁的士兵“乓”的一声将手中长矛交叉在一起挡住了它的去路,狐疑地打量着这个浑身上下罩在披风下的小不点,“出示腰牌!”


    腰牌?那是什么東西?小狐狸有些着急地说道:“我昨日进去过的,两位大哥不记得了?”


    别说它的脸现在罩在披风里,就是露出来,这守门的士兵也不可能记住一个小厮的模样,但秉着不得罪权贵的思想,其中一个士兵还算好气地对它说道:“圣上有命,无腰牌者不得进入皇城,就是宰相大人来了也是如此,你速速离开,否则抓你去刑部大牢!”


    小狐狸哆嗦了一下,看着那明晃晃的矛头,心想这皇城原来一般人轻易进不得,自己如果继续闹下去,说不定会给李天师惹麻烦,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年关将至,城中或来城中采买年货的人都不少,小狐狸毕竟是少年心性,跟着人群一直走到了東市,只见那里店肆林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它吃了一惊,心想乖乖,这可比李天师住的崇仁坊和巫大夫住的通济坊热闹多了。一时间,也就忘了去找李淳风的事,在东市里逛了起来。


    不过它爹给它说过,人买东西要用一种叫“银子”或“铜板”的东西,自己身无分文,是只能看不能摸的。但饶是如此,它还是看得颇为高兴,心想自己这一趟也算是大开眼界了,就算通过不了考试,回去也能好好跟族里的伙伴们吹嘘一番,让它们再不能小瞧自己。


    可是它万万没想到,路过一家酒楼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走进去。


    擦了擦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它开心地冲到那人面前,叫了一声:“稱心!”


    锦衣的少年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它露出一部分脸来,这才有些惊讶地说道:“狐言,你怎么在这儿?”


    随即看了看四周,拉了它进店,“跟我来。”


    两人一起上了二楼的雅室,屋子里很是温暖,又没有外人,小狐狸便脱了斗篷,抖了抖耳朵,对坐在软垫上举止得体面容精致到妖冶的少年道:“你忘了正月初一有太山娘娘的考试吗?我可是专门跑来的。”


    “你不说我倒忘了。”稱心轻轻一笑,上扬的眼角透出一股说不清的媚意,“不过也就是你一心想着考生员,这一路从涂山过来,吃了不少苦吧?”


    小狐狸不好意思地扶了扶又歪倒下来的幞头,道:“你知道我答应过我娘,一定不能给她丢脸的。”


    稱心的脸上闪过一个含义不清的笑,递了一杯热茶到它面前,“先喝点水暖暖身子吧。”


    小狐狸看他说话间便煮好了茶,动作熟练不说还特别优雅,不禁捧起茶杯羡慕地看着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还是称心你厉害,人形化得这般好,而且一举一动和人一点区别都没有。你若去参加考试,一定能通过的。”


    称心呷了一口茶,笑道:“我在人间呆的时间比你长,自然装得更像一些,你这么努力修炼,很快就能化好人形的。”顿了顿又道,“我这人最是惫懒,受不得约束,比起成仙还是在这俗世里厮混来得更加自在。”


    小狐狸好奇地看着他,觉得他说的话,自己怎么有些听不懂,不过它也不是追根问底的性子,只道:“你一百年前就离开了涂山,难道一直住在这长安城里?”


    “那倒也不是。”称心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梅花糕放进它的盘中,“下了山后就四处闲逛,后来见长安日益繁华,便到这里来住下了。来,你先尝尝这‘容和楼’的点心可还合胃口,如果不喜欢,我让他们再换一些来。”


    小狐狸见那梅花糕做得晶莹剔透,跟真的似的,已经默默咽了口水,此刻放入嘴中,只觉入口即化,还带着梅花淡淡的香气,顿时满足地抖了抖尾巴,“这长安城的东西果然好吃,我跟你说,我昨晚喝的羊肉汤也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羊肉呢。”


    称心“哦”了一声,早从它的打扮上看出了端倪,此刻不动声色地问道:“莫非你在长安城里还有别的朋友?”


    第103章 涂山狐(八)(二更) 小狐狸挺起小胸……


    小狐狸挺起小胸脯自豪地点点头,“是归一观的李天师,你看我的衣服就是他给我买的。”


    听到李淳风的名字,稱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却露出惊讶之色,“就是那位袁道长的高徒?他可是赫赫有名的道士,怎么会和咱们成为朋友?”


    “李天师人很好的!”小狐狸忙给他正名,“他不僅让我跟着他学做人,还给我买衣服和好吃的,昨天他还带我去了一个叫永安坊的地方,给穷人看病呢。”


    “哦,李天师还会看诊?”


    “不是他看诊,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姓巫,医术可高明了,心底还好,不僅不收诊费,还给大家赠药呢。”


    小狐狸说得手舞足蹈,稱心的心中却是狠狠一动,未过门的妻子?这可是重大消息啊……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旁边的墙壁一眼,对着小狐狸笑道:“如此看来,这位李天师倒的確是宅心仁厚,你跟着他,想来通过考试一定是没问题的。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回涂山了,恩师他老人家如今可好?”


    “爹他还是老样子,一天就知道看书,也不好好修炼。”小狐狸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心情一下低落了不少。


    “所以你才急着考取生员的资格,好去天上找你娘吧?”稱心一脸柔和地宽慰它,“你放心,你娘看你如此争气,一定会很欣慰的,到时候你们一家团聚,可别忘了叫上我,我一定送上一份大礼。”


    小狐狸听他这么说,也振作起来,道:“你说得对,老爹不争气,我可不能像他一样。”说着,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日头已经高悬,顿时慌了,“糟糕,都这个时辰了,稱心对不起,我得去找李天师了。”


    称心点点头,起身送它,“你以后如果有事,便来这里找我,不过……”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嘱咐道,“我之前得罪了一些妖怪,眼下在这长安城中只想安静度日,所以你不要和李天师提起我的事,可好?”


    小狐狸虽想说就算李天师知道了也不会暴露他的身份,但既然他已经如此郑重地提出,它自然不能违逆朋友的心意,便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


    说罢,向称心挥了挥手,重新裹好自己的披风,蹦蹦跳跳地跑下楼去。称心倚在窗户边,一直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这时,屋子的一面墙壁突然滑向一边,露出里面的密室和一个身材高大衣饰华贵的男子。


    称心眼角眉梢的媚意再无任何遮掩地施展出来,对着男子浅浅一笑,“殿下,剛才都听到了?”


    男子面容俊朗,可眼中却带着几分戾气,朝他走来时,右腿似有不便,不是那太子李承乾还能是谁?


    “自然都听到了。”李承乾走到称心身前,一把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望着自己,眼神很是不善,“我看你对那小子伺候得倒是挺周到。”


    “它是我师父的儿子,以前在涂山的时候,就爱跟着我。我倒是没料到它胆子那么小,居然也敢独自跑到长安来。再说了,我这还不是为了替殿下套它的话?”称心嘴角一勾,笑得摄魂夺魄,“殿下連这个醋都要吃?”


    李承乾呼吸一重,将他按到墙上,用力啮咬着他的脖子,“那小子说你人形化得好,我倒要看看你这狐狸尾巴藏在哪里。”


    说罢,几把扯落了他的衣衫。


    称心面泛桃红,眉眼含春,两手轻轻推着他,鼻中哼出比女子还要柔媚的声音,“殿下,不要……”


    可他的话明显只是更加激发了李承乾的欲望,用剛扯落的衣带将他的双手一缚,狠狠压在了墙上。


    很快,这荣和楼的雅室里便响起了一片靡靡之声。


    ——


    眼看离过年越来越近,巫箬也准备按长安城的习俗开始打扫屋子,置办年货。李淳风因为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便派了小狐狸来帮她的忙。


    忙了好几天,终于把犄角旮旯都打扫干净了,为了犒劳这只卖力的小狐狸,巫箬便带着它一起上街办年货。


    “我爹跟我说过,人对过年可重视了,比如腊月二十三要送灶神,腊月二十四扫尘日,腊月二十五照田蚕,腊月二十六割年肉,腊月二十七……二十七……反正每天做什么全都不能错,不然明年就会倒大霉的。”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小狐狸还不忘念叨从他爹那儿学来的人间习俗。


    巫箬笑了笑,“哪怕今日过得糟糕透顶,人也总是相信明天会好起来,大概就是这种念想让他们能挨过许许多多的磨难吧。”


    “巫大夫说的对,我也觉得有念想就是好事。”和她接触久了,小狐狸在她面前说话也越来越自在,“就像我,族里的伙伴们都说我来考生员是异想天开,可是这是我的念想,只要想着,就好像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年头像你这么一心修仙的,的確是挺少的。”巫箬从李淳风那儿听说了太山娘娘给狐族设考试的事,据她所知,狐类堪称这世上最爱自由的种族,修仙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倒真是有些好奇它一个小狐狸,为何如此执着。


    听了她心中的疑惑,小狐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凑到她身边,小声道:“其实我是想成了仙后去天上找我娘。”


    巫箬笑了,“原来你娘是天上的仙子?”


    小狐狸点点头,“她因为天规所限,很久才能来看我一次,可我希望天天都能看见她。有一次她告诉我,只要好好修炼,通过太山娘娘的考试,我就能去天上找她。我当时就暗暗下决心,绝不让她失望。因为这个目标,就算她后来很久都没再来看过我,我也不觉得难过。”


    “原来是这样。”


    说话间,两人正好路过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子,小狐狸看着看着便走不动道了。


    巫箬看出它想要,笑道:“你这几日可帮了我大忙,就送你一个糖人如何?”


    小狐狸眼睛一亮,支吾了半天道:“那、那我可以要两个嗎?我、我想送给我的朋友。”


    巫箬想起那日在永安坊,它和一个小姑娘好像玩得挺开心,估计是想送一个给她,便道:“当然可以,你自己跟老板说想要什么样的。”


    “謝謝巫大夫!”小狐狸高興地差点蹦起来,興奋地对老板说道,“我要一个五條尾巴的狐狸和一个两条尾巴的狐狸。”


    巫箬心中诧异,她知道这小狐狸大概有两百年的道行,所以有两条尾巴,可这五条尾巴的狐狸又是怎么回事?


    那边厢,糖人师傅说了一句“好好好,您稍等”,便从小锅中取出一块融好的糖,灵巧的手左右捏了几下,随即一吹,两只狐狸便活灵活现地做好了。


    巫箬付了钱,又把小狐狸手中的东西接过,道:“时间还早,我那儿也没什么事了,你快去把糖人送给你的朋友吧。”


    “这不行!”小狐狸連忙摇头,“我答应过李天师,这几日都要好好帮忙的。”


    “都说没事了,快去吧。”巫箬说着,也不理它,径直抱着东西往回走了。


    小狐狸在原地愣了半晌,还是糖人师傅把糖人遞到它手中,催它快去找自己的朋友玩,姐姐不会生气的,它这才拿着糖人往永安坊走去。


    永安坊很遠,等小狐狸走到的时候,已差不多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它一边庆幸天气冷,糖人不容易化,一边快步找到小菱的家,上前敲响了门,“小菱在家嗎?我是狐言。”


    一开始门里没有什么动静,直到它又敲了好几下,方才隐隐传来脚步声,等到大门被打开一条缝,它才发现开门的正是小菱。


    “胡言,你怎么来了?”小菱看着它轻声道,双眼似乎没有焦点。


    可是太过高兴的小狐狸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把手里那个两条尾巴的狐狸糖人遞到她面前,道:“我专门来送这个给你。”


    “糖人?谢谢你,我最喜欢这个了。”小菱有些僵硬地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随即将门开大了一些,“你进来坐会儿吧。”


    “不用了。”小狐狸连连擺手,“我还要趕着回去。”


    “呆一会儿没事儿的。”小菱却一把抓住它的衣袖把它往里拖,“其实是爹娘都出去了,我一个人有些害怕,你就陪我一会儿吧。”


    听到她说害怕,小狐狸自然不能再离开,便跟着她进了门。


    门后是个小院子,跟大部分住在永安坊的人家一样,院子里撒了一地玉米用来喂雞,可是直到小狐狸走进屋子,也没看见一只雞的影子。


    难道今天都拿出去卖了?它心想,这样也好,免得那些鸡见了它吓得直哆嗦,反而惹小菱怀疑。


    或许是为了省油,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但幸好外面没有全黑,还能看见里面的擺设:正中一个土炕,上面铺着蓝花的被子,左右各有一道门帘子,应该是通往厨房和另一间卧房。除此之外,屋里的摆设实在少得可怜。


    小狐狸看得有些心酸,小菱她们家实在是太穷了。


    不过它知道,即便是朋友,说出同情的话也只会伤害对方的自尊,便什么也没说,只照小菱的吩咐坐到了炕上。


    “你喝点水吧。”小菱从左边的门帘子后端了一碗水出来,递到它面前。


    它忙摆手,“不用麻煩了。”


    “喝点吧,你走了那么遠的路,一定渴了。”小菱低着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坚持把碗递到它手里。


    小狐狸确实也有些渴了,见状便接过那个缺了口的土瓷碗喝了一小口,可是和它想象中不一样,碗里的水不仅一点不甘甜,反而还带了些腥味儿。


    这水是不是放太久了?它心想,顿时没了喝水的欲望,顺手将碗放在了炕沿上。


    “怎么不喝了?”小菱却突然问道。


    小狐狸自然不能说实话,只好撒谎说自己够了。


    可是小菱却不依不饶,重新将碗端起递到它嘴边,“再喝点吧,你不是趕了很远的路吗?”


    小狐狸这才觉得有些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赶了很远的路?心中生疑之下,也察觉到小菱好像有些不对劲,她的眼睛刚才好像泛着碧光。


    它心中咯噔一跳,对她这样子简直太熟悉不过了。


    分明是被狐妖上了身!


    难怪家中的鸡都不见了,肯定早就被那同类给吃光了。可是进门的时候,它并没有发现小菱的身上有妖气。


    莫非,是对方的道行远在它之上?


    小狐狸身形一僵,知道今天是遇见了大敌,就是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找上小菱,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专门针对它而来?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将对方从小菱身上赶走。


    想到这儿,小狐狸假意接过对方递来的水碗,正要喝,忽然道:“小菱,我上次送你的晶石还在吗?”


    “小菱”顿时有些不耐煩,“在呢,你快喝吧。”


    小狐狸故意皱起眉,“那可是我的宝贝,和你好才给你的,你先拿给我看一眼。”


    “真麻烦。”“小菱”嘀咕了一句,走进右手边的门帘子,在里面翻找起来。


    小狐狸趁机将碗里的水倒进被子里,然后在她出来的时候装出刚喝完正在擦嘴的样子。


    “你都喝完了?”“小菱”面上一喜。


    “喝完了。”小狐狸努力摆出镇定的模样,道,“晶石呢?”


    “不就在这里?”“小菱”把手摊开,掌心里果然躺着那枚紫晶石,只是此刻,那晶石已经完全变成了透明的样子。


    这紫晶石除了涂山的狐族,对一切妖物的妖气都会产生反应。所以看到这里,小狐狸已然确定,小菱真得被附身了!


    第104章 涂山狐(九) 要知道她平日最是呵护这……


    要想救小菱,必须先将那妖物从她身体中赶走。


    小狐狸也顾不得自身安危,趁对方还未起疑,猛地躍下土炕,对着“小菱”手中的紫晶石一抓,“破!”


    “小菱”措手不及,只见掌心中的晶石忽地亮起万千紫光,不僅夺目到刺眼,其中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它挤出了那小丫头的身体。


    “啊!”便见一只碧眼红狐尖叫着从小菱背后飘出,躍上旁邊的衣柜上,对着小狐狸咧出尖牙,身后三條红尾示威一般地招摇着,同时冒出一个女子的刺耳声音,“小子,眼力不错,不过你救了那小丫头,我看你拿什么来保自己!”


    小狐狸一见对方竟比自己多了百年道行,而且唯一的紫晶石也碎成了粉末,当下也不恋战,大喊一声,“有本事先抓到我再说。”随即跑出了屋去。


    它已看出对方是为它而来,知道只要自己离开,小菱便不会有危险,当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跑出了永安坊,那碧眼红狐果然紧跟在后。


    在屋中耽搁那一会儿,天已全黑。因为宵禁在即,又是寒冬腊月,大街上早已没了行人。


    小狐狸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第一反应是去找李淳風求助,可是这永安坊与崇仁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离得实在太远,想起附近另有一间升平坊,比永安坊大多了,里面设有武侯鋪,專司城中巡逻之职,想来那狐妖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念及此,它便突然拐了弯,越过一人来高的坊墙,钻进了已经关闭坊门的升平坊。


    只是那武侯鋪设在另一头,它要跑过去还得花些时间。


    碧眼红狐似乎瞧出了它的打算,再不像剛才猫捉老鼠那般惬意,尖嘯一声,从房顶跃下,化作一位红衣美艳妇人,劈头就朝小狐狸一爪抓去,势必要将它擒下。


    小狐狸腿都吓软了,却避无可避,要看就要被抓住,一條细长的黑影突然从墙邊窜出,一下缚住了红狐女妖的手腕。


    “誰?”狐妖大怒,只见那纏住自己的东西乃是一根翠绿花枝,上面还长着倒刺,此刻已刺进了她的皮肉。


    要知道她平日最是呵护这身人皮,保养得吹弹可破,此刻被人所傷,能不动怒吗?


    只听她冷笑一声,对着那从一道门后款款走出的女子道:“我道是誰,原来是你这芍藥精,怎么,就凭你也敢管我的闲事?”


    没错,来人正是这升平坊云烟花铺的老板,前长安城花魁——红藥,而那一段纏住狐妖的花枝正出自她的手中。


    小狐狸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只觉这突然出手相救的女子虽也是一身红衣,模样与那碧眼红狐的人形不相上下,可举手投足间却别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它现在年纪尚小,自然不知道那种味道叫作風韵。


    红藥听了狐妖的话,也不生气,只抬手扶了扶自己的云鬓,用无比嫌弃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狐妖,道:“我说媚姬,早就跟你说了,把你身上那股味道好好用香粉遮一遮,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媚姬就更来气。原因无他,只因她们俩的人形都算是这长安城女妖中数一数二的,可因着红藥的人形是自己修炼出来的,而她的人形是当初剥了一女子的皮得来的,所以城中有些没眼力的男妖就偏要说她不如红药。她忿忿不平,便挑了妖怪们聚会的时候精心打扮了一番,准备去会会这稍微用点力就能弄死的芍药精。


    要知道,这天地间最没用的便是那些草木精怪了。


    可是她没想到,那次红药来的时候也跟她一样穿了红色的衣裳,鬓边只戴了朵浅色芍药便再无钗饰,却偏偏把大半男妖的魂儿给勾了过去。


    虽说当时还有好些样貌不如她的女妖也在场,但她们都无一例外地作了其他打扮,似乎故意要避其锋芒,所以她自然成了比较的对象。


    本来她觉得自己并不比红药差,可那该死的女人居然倚着画柱,打量了她半天后涼涼地来了句,“媚姬,虽说你原形是只红狐,可这红色啊,还真不适合你。”


    直气得她七窍生烟,偏偏那些个男妖还附和她,说什么“长安城中唯一能驾驭那颜色的就只有她了”!


    想当年,那些个有名的祸国妖妃可都是她们狐族的前辈,谁听说过花妖掀起多大风浪了?


    于是乎,两人这梁子便算是结下了。


    今天媚姬本不想节外生枝,可对方既是红药,还敢傷了她的人皮,她立刻就改变主意了,不把这花妖大卸八块,她誓不罢休。


    当下左手指甲暴涨,一道寒光闪过,利索地割断了那缠在她右腕上的花枝,“红药,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今天我就讓你知道我的厉害!”


    说罢,也不再去管小狐狸,身后三条狐狸尾巴如蟒蛇一般扭动着抽向红药。


    听到那来势汹汹的破空声,红药却连动也不曾动一下,手指一挑,难以计数的芍药花枝冲破地面的青石板,如花墙一般挡住了媚姬的狐狸尾巴。


    “升平坊是我的地盘,我说过,不许任何妖怪在我这儿捣乱,媚姬,我看你不僅穿衣品味差,连记性也不太好啊……”


    说话间,红药已经踩着一根花枝飞上了半空,不等媚姬有下一步动作,红色衣袖一挥,花墙上的芍药花瓣突然全部脱落,旋转着如一枚枚边缘锋利的飞镖,将媚姬笼罩其中。


    媚姬见状,重新化回原形,只是比起剛才起码大了三倍,站在那儿起码有一人来高,张嘴一声尖嘯,巨大的气浪竟将地上沉重的青石板一下掀了起来,更将漫天的花瓣反逼了回去,便听哗啦声响,那些花瓣在地上、墙上划出深深的痕迹,要不是红药及时将它们收回,恐怕这一条街的屋子都要塌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街那头的武侯铺自然被惊动了,听到人声往这边过来,红药卷起地上的小狐狸,飞回了自己的花铺,那些花枝也迅速退回地底。


    媚姬自然不能讓他们跑了,越过花铺的围墙跟了进去。


    因而当武侯们赶到时,只看到满目疮痍的街道和墙面。他们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兵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力,连忙派人去通知了專门处理这些奇异事件的钦天监。


    第105章 涂山狐(十)(三更合一) 短短时间内……


    短短时间内,媚姬已追上了紅药,与她冷冷对峙,“把那小狐狸交出来,今日之事我就不同你计较。”


    既已惊动了官府,想必那姓李的很快就会赶来,她也没了恋战之心,只想速战速决。


    紅药看了一眼手里的小狐狸,其实她平日也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只因为在花铺中闻到了那骚狐狸的味道所以才出来看看,又因昔日曾在长安城众妖面前定下规矩,不准他们到升平坊捣乱,所以才会出手。


    只是现在……到底有没有必要为这不相干的小狐狸和那记仇的媚姬撕破臉呢?


    小狐狸虽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但触及到她思量的目光时,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用可怜巴巴地目光望着她,那雙被吓出来的大耳朵也忍不住耷拉下来,生怕她把它丢给媚姬。


    紅药的眼角几不可见地輕颤了一下,这面团似的小家伙连人形都不能完全化出来,可那小眼神看得人还真不忍心丢下它不管。


    啧啧,这狐族的惑人之术还真是不能小瞧。


    她心中叹气,面上对着媚姬浮出一个不屑之极的笑来:“剛才不还说要讓我尝尝你的厉害吗?你不同我计较,我还要同你算算你踩坏我这一地花草的账呢。”


    媚姬怒极,知道她是一定要跟自己杠上了,当下前爪一踏,将脚底的几盆花踩得粉碎,“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夷平你这破园子,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说罢,腰腹一收一放,那长满利齿的大嘴中顿时喷出一道道碧色毒烟,毒烟所到之處,那些悉心栽培出的名花异草全都枝枯叶黄,委顿在地。


    身为花妖,看到自己的同类落得如此惨状,紅药眼中闪过恨色,当下也顾不得会不会引起门外武侯的注意,当下将小狐狸往自己身后一扔,地下立刻窜出几根芍药花枝接住它,而她自己则恢复了花妖原形。


    下半身连同身上红衣化作一朵硕大的血红芍药,看上去比石磨还要大上一倍,从土中伸出比男子胳膊还粗的带刺根茎,如蛛腿一般支撑着整朵芍药。她莹白如雪的上半身从重重花瓣中探出,两只纤纤玉手上也缠满了碧绿花枝,原本不施粉黛的右眼角邊浮现出殷红的芍药刺青。


    原本就明艳的容颜顿时更多了三分妖冶妩媚。


    红药也不再和媚姬废话,雙手舞动,花朵下的带刺根茎如洪水般向她席卷而去,媚姬纵身跃起,本想避开,谁料头顶上又是蛛网似的花枝扑头盖臉而来。


    她避无可避,仰头又是一团毒火喷出,将花枝网燒开一个大洞,从上下包围中钻了出来,跃上附近的屋顶,对着红药嗤笑一声,“无能的花妖,今日我就要看看你的乙木之术如何破我的离火之精。”


    说罢,对着红药接连喷出四团碧莹莹的毒火,分别从四个方位封住了红药的去路。


    小狐狸看得心惊,心想花妖姐姐这下要被害死了,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


    那一邊,虽说草木修成的妖怪最怕的就是地火和天雷,但红药数百年的道行倒也不怕这区区毒火,想着不如以退为进,假装抵挡不住,引诱媚姬上前,自己也好一击即中。孰料身后却突然蹿出一团黄色毛球,两条尾巴高高扬起,堪堪挡在了她和火球之间。


    这小子,犯什么傻?就凭它那两百年的道行还不被毒火燒个精光!


    红药扬起雙手,手臂上缠着的碧绿花枝飞射而出,拼着被毒火燒伤也要将这笨蛋卷回来,可就在这时,一道金光从墙外飞来,竟将四团毒火全都击落了。


    媚姬大吃一惊,朝着金光飞来的方向看去,却见那邊墙头上赫然站着那个讓全长安城妖怪闻之变色的钦天监太史。


    “我说这里怎么这么大动静,原来是媚姬姑娘啊,就不知道我那小跟班怎么得罪了姑娘,要下此狠手?”便见李太史一身云破天青袍,衣角在清风中荡起飘逸的弧度,要不是手里捏着三张符箓,一向清润的眼中有火光跳动,还真是个芝兰玉树的翩翩君子。


    媚姬知道大事不妙,转身欲逃,可剛一转身,便见一个穿着银鼠皮披风的清丽女子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那里,一双秋水剪瞳般的眼睛不知为何却看得她背脊生寒。


    已恢复人形的红药提着小狐狸的领子暗暗好奇,这小家伙什么来历,竟把这两人都招了来。


    看着巫箬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媚姬那柔软的皮毛上,李淳风无奈笑道:“阿箬,这狐妖手上沾了不少人命,那皮上的血腥味大概是洗不去的,你还是将她活捉回去,我改日另送你一个手炉如何?”


    媚姬闻言心惊,敢情这柔弱女子一直看她,是想将她的皮剥了做衣服?怪不得那眼神冷飕飕的,可恶!


    小狐狸却不太相信,巫大夫那么好的心肠怎么会……不料下一刻便见巫箬淡淡看了李淳风一眼,“一件狐裘才值一个手炉?”


    李淳风叹了口气,以手扶额,“好吧,再送你一对火鼠,放在水月堂地下,保证讓你过个暖暖和和的新年。”


    巫箬这才露出勉强同意的神情,回头看着媚姬,“你是束手就擒,还是逼我动手?”


    媚姬早被他俩的对话激怒,闻言直接张嘴朝她喷出一连串火球。


    “果然还是火狐皮更暖和……”巫箬嘀咕了一句,身形不动,从袖中拿出一柄羽扇,却不是常见的鹅毛制成,反而五光十色很是耀眼。


    面对扑面而来的火球,她抬起羽扇輕輕一挥,便见平地一股飓风升起,风中一只凤凰虚影拖着长长的七彩尾羽迎着火球而去,身上的火焰輕易便将火球散去,同时去势不减,挟着热浪一下便将媚姬撞下屋顶,将她胸口的毛烧了个精光。


    仰首清鸣一声,凤凰虚影在空中飞舞一圈后,重新回到了扇中。


    此扇正是巫箬抱着年货回到水月堂后,收到的来自玉岩山的新年礼物,据说上面的羽毛都是小凤凰褪下的绒毛,富含凤凰神力,作为她九滴精血的回礼。


    想不到剛拿到,就有了用武之地。


    李淳风跃下墙头,正要用符咒收了那媚姬,不曾想这时她身上却突然燃起熊熊火焰,竟是罕见之极的黑色。


    “幽冥火?”他立刻抬手示意几人退后,“小心,此火沾上身不把人烧成渣是不会熄的。”


    小狐狸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连连后退,看着在火中凄厉哀嚎的媚姬,道:“那她、她……”


    “没救了。”李淳风微微皱眉,“看来是有人提前在她身上下了咒。”


    巫箬道:“这么说,她背后还有幕后主使?”一旦任务失败,便不会留她活口。


    “看来是这样。”


    两人一问一答不过瞬息之间,而那媚姬哀嚎声骤停,竟已然被烧死,惟地面留下一个狐狸模样的黑色灰烬。


    “好狠辣的手段。”红药以袖掩鼻,还是挡不住那烧焦的味道,“媚姬怎么说也有三百年的道行了,平日最是心高气傲,此番也不知是受人摆布,还是甘心为那人卖命。”


    “这件事恐怕还要靠红药姑娘去调查一番了。”李淳风道。


    红药点点头,“我一定找他们问清楚。”顿了顿,神情越发严肃,“不过还请李太史相信,在这长安城里生活的妖怪,大多都是安分守己,不轻易伤人性命的。”


    “这个我自然了解。”李淳风明白她什么意思,“不然当年长安初建,归一观也不会与你们订下那样的约定。不过眼下看来,有人不想讓这长安城继续太平下去了。”


    之前还是偷偷摸摸,现在却已明目张胆了。


    除了小狐狸,红药和巫箬都清楚他言外之意,当下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夜,红药自去召集城中妖怪告知此事,打听消息,而为了掩下这升平坊中的古怪爪痕,瞒住坊中的普通百姓,李淳风自然只能留下善后,本想让马车夫将小狐狸和巫箬送回去休息,可是巫箬不同意,说要留下處理花铺中残留的毒气和妖气,否则红药的一片心血就真得要荒废了,小狐狸也表示此事因自己而起,自己必须要做点事。


    黎明之初,李淳风终于處理完外间的事,回到云烟花铺,看到里面基本已收拾妥当,毒气妖气已经净化干净,就连那些被踩坏的花花草草都重新归拢到了墙角的花圃里。小狐狸早已累得蜷在花房檐下睡着了,而巫箬静静站在寒冷的院中,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进屋休息会儿?”他走过去,幫她拢紧披风,结果手指触到她的臉颊,已凉得像冰一样,忙拉过她的双手,将那一双柔荑握在自己手里暖着,“明明最怕冷了,还在这寒天动地里站着。”


    略带责备的语气听得巫箬心中熨帖,便任他握着,只道:“我只是在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从最开始的凤血石,到后来吴王两次遇刺,阿阮封印被破,小玉被擒,这些事似乎都与太子有关。你屡次幫助吴王,让他受挫,恐怕他早已视你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今天这事,难保不是因此而起,看你府里多了只小狐狸,便想擒了它来威胁你也说不定。”


    “你这是……在担心我?”李淳风臉上不见紧张,反而露出几分笑意。


    巫箬抿了抿唇,垂眸不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不可以吗?”


    晨光渐露,染红了她的脸颊和露在披风外的一小截皓颈,难言的情愫顿时充斥了李淳风的胸臆,让人又舒畅又兴奋,忍不住伸手将她抱住,低下头贴住她的脸,在那小巧的耳旁低声呢喃,“我很高兴。”


    突然而至的亲热举动让巫箬身子微微一僵,感觉到他的气息拂过耳廓更是让原本就泛红的脸变得滚烫。她下意识地抓住他胳膊上的衣料,但这一次终于不再推开他。


    “李淳风,你能保证一直好好地活着吗?”良久,她突然轻声问道,难得没有叫他李太史,而是直接唤了他的名字。


    李淳风低头看着她,心中因她的话莫名有些酸涩,他的阿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用这样无助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


    一只手轻抚上她的脸,他看着她静静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保证。”


    那双从来淡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突然泛起潋滟的波光,“你别骗我。”


    李淳风不说话了,只俯首封住她的嘴。


    巫箬睫毛轻颤,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觉唇上传来从未有过的触感,鼻尖全是属于他的气息,像清晨竹叶上滚动的露珠,清冽彻骨,却将她一点点融化。


    怀中的人竟没有挣扎,乖顺得接受他的唐突,李淳风此刻才算明白何为一身铁骨都化作了绕指的柔情,隔了良久,才不舍地离开那柔软的唇瓣,哑声道:“你下次再说这句话,我可还这样对你。”


    巫箬的脸顿时红若烟霞,因为腰肢被他紧紧抱着,只能两手抵在他的胸前,没有像他预想中一样瞪他,反而咬着下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李淳风呼吸一滞,脑海中顿时冒出两个声音,一个叫嚣着要把她揉进身体里狠狠揉碎,一个却心疼她刚才的不安,想要好好抚慰她。


    终于,他轻叹口气,将她重新抱紧,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喃喃道:“阿箬,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肩膀有着男子特有的宽厚,胸膛是与女子不同的坚硬,让她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宁。


    这么多年踽踽独行,那颗看惯了聚散离合、背叛欺骗,早已如古井无波的心,终于因为他重新跳动起来。


    几声雞鸣在这时响起,小狐狸被惊醒了,揉着眼睛从地上坐起来,模模糊糊看见院中有两个相拥的人影。


    它忙又揉了揉眼睛,彻底清醒后却看见院中正站着李天师和巫大夫,可是两人隔得远远的,哪里抱在一起了。


    它正奇怪,突然被走过来的李淳风抓住后衣领提了起来,“狐小八,你不是说要幫忙吗?居然自己先睡着了,去去去,罚你買早饭去。”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買。”小狐狸连连求饶,感觉到后勃颈一松,忙一溜烟地跑出门買早饭去了。


    李淳风抬头正要和巫箬说话,却见她一转身也往大门走去,“我要回去开门了。”


    “诶?”他顿时傻了眼,连忙追上去,“都快过年了,哪有那么多病人,我陪你去东市逛逛吧。”


    可只换来冷冷的拒绝,“不去,冷死个人了。”


    李淳风:“……”


    刚才他那个温柔可人的阿箬去哪儿了?


    ——


    因为担心小菱,小狐狸买了早饭后,又专程去了永安坊。结果还没走到小菱家,便远远看见她蹲在家门口哭。


    小狐狸慌忙跑过去,“小菱,你怎么了?”


    小菱从臂弯中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抽泣着跟它说:“胡言,我、我家的雞都被狐狸咬死了。”


    小狐狸知道这定是那媚姬做的好事,正要安慰她雞死了还可以再养,只要人没事就行,孰料小菱接着说道:“阿爹和阿娘都怪我没看好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了。胡言,你陪我去把它们找出来打死好不好?”


    “打死?”小狐狸忽然如坠冰窟,浑身冰冷,愣愣地看着她圆圆的眼中全是憎恨,口中说道,“我恨死狐狸了!”


    小狐狸结结巴巴想要解释,“不是所有狐狸都是坏的。”


    “你胡说!”小菱叫道,声音有些尖锐,“以前我养的小鸡崽也是被狐狸咬死的,它们最坏了,比强盗还坏!呜呜呜~~~~~~”


    小狐狸不懂对穷人家来说,鸡是很宝贵的财富,而小菱也不懂,她的无心之话伤了朋友的心。


    听她又大哭起来,小狐狸只觉心里很沉很沉,仿佛坠了千斤的石头,只能恍惚地问了一句,“小菱,你喜欢我送你的糖人吗?”


    小菱抹着眼泪摇头,“什么糖人?”


    原来她都没有看到,大概是被媚姬直接扔进灶膛里烧掉了吧,小狐狸想着,缓缓转身道:“小菱你放心,我会帮你把鸡找回来的。”


    到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再讨厌狐狸了?


    这最后一句话,它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小菱不明白它怎么把已经被咬死的鸡找回来,可小狐狸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很多很多年后,当小菱长大了,嫁了人,在院中看着自己的孩子追着小鸡跑时,偶尔还会想起这个孩童时的玩伴,虽然模样已经记不清,但她记得那个小小少年的承诺,他说要帮她把鸡找回来,第二天,院子里果真多了一窝活蹦乱跳的小鸡。


    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


    大年二十九的早上,想到明晚可以跟巫箬一起“守岁”,李淳风神清气爽地踏出了卧房,准备去水月堂,结果刚走到前厅,便见小狐狸惦着脚尖,伸长了手,想去擦博古架上的玉马,可它个子实在太矮,身子一晃,差点把旁边的鸟纹爵碰下来。


    “你个臭狐狸,笨手笨脚的想摔死我啊?”鸟纹爵身下伸出两条毛腿,一溜烟地跑得老远,还不忘大声指责它。


    “对、对不起。”小狐狸连连鞠躬道歉,那受气包的样子连李淳风都看不下去了。


    他长腿一跨,走到它身边,从它手上夺过抹布扔到一边,道:“一大清早就这么卖力?”


    小狐狸低着头,道:“长贵叔说府里的帮工干一天活可以挣三十个銅板,我想早点把买鸡的钱还给你们。”


    李淳风无奈地扯了扯它的耳朵,“就你这样,一天能干多少活?不是都跟你说了,那窝小鸡崽就算我送小菱的,不用你还。”


    可是小狐狸却执拗地摇摇头,“都是因为我,小菱家的鸡才会被媚姬咬死,只有我来负责,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李淳风挑了挑眉,不明白它这些迂腐的观念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当下只好道:“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你不是还要赶去泰山参加考试?还有你这人形,有时间做帮工,还不如多练练法术。”


    他的话让小狐狸沉默了下来,久到李淳风以为它哑了才终于小声说道:“我这个样子,总是给别人添麻烦,有什么资格去参加考试。”


    说罢,从地上捡起抹布用力地擦起地来。


    这家伙,受什么刺激了?李淳风拿它没辙,只好去水月堂找巫箬,下了马车,发现红药也在那儿。


    原来这两日她找城中妖怪好好打听了一下,可是却没人知道背后支使媚姬的人是谁,唯一查到的线索是媚姬这些日子的确有些神神秘秘,而且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一件宝贝,听说能使她身上的人皮在很长时间内不腐不烂。


    “她是最爱美的,因为这样一件宝贝受制于人也不是不可能。”红药道。


    李淳风道:“既如此,若能找到这件宝贝,说不定能从上面查出一些线索。”


    巫箬同意他的说法,于是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去媚姬的住处调查一番。


    世间众妖要想提高道行,无外乎有两种途径,一是吸收日月精华,辛苦修炼,这个法子效果很慢,但最后说不定能证道成仙,飞升仙界。二就是用一些邪法,比如吸人精血,这样能在短时间内提高道行,坏处就是会被人间的道士追杀,或者因为罪孽太大被天雷劈死。


    媚姬选的便是后一种方法,不过她怕被人发现,所以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嫁给一个河南富商做小妾。富商家中有个悍妻,所以只能偷偷将她安置在长安城中,每次借口来长安做买卖,实际是来同她欢好。媚姬便在行房时吸取富商精气,然后在他离开长安的时候,与宅中小厮厮混。久而久之,艳名远播,好些男人知道了那大宅中藏了个美娇娘后,便买通宅里的仆人,混进宅中与她偷欢。


    因为人数众多,那些男人被媚姬吸走的只是部分精气,所以他们回家后虽会觉得有几日精神不振,但都以为是纵欲过度所致,修养几天没事了,便又急不可耐地找上门去。


    通过这个办法,媚姬的道行提高得很快,又因为没有害死过人,所以不曾被道士们盯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人皮是当年从一个刚刚死去的女子身上剥下来的,虽被她精心保养,但时间久了,不免出现腐坏的迹象。


    若是没了那美艳的外表,那些个男人怎么还会来找她?于是这些年,她没少想办法,但听说,效果都不持久。所以若真有一件宝贝能让她永葆美貌,想必她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巫箬和李淳风按照红药调查来的线索,找到了富商为媚姬买的宅子。虽然已有两天过去,但似乎宅中的仆人对她数日不归家已经习惯,大家各干各的事,没人担心她的安危。


    要逃过几个小厮丫鬟的耳目,对巫箬和李淳风来说还是很容易的。很快,两人便找到了媚姬住的屋子。


    里面陈设奢华之极,看得出那富商对她真是下了不少本钱。可两个人找遍了所有的东西,也没发现那个所谓的“宝贝”。


    “难道被其他妖怪偷走了?”巫箬皱眉道,“可是现在知道媚姬死了的除了我们以外便只有那个幕后主使者……莫非是他怕泄露秘密,将那东西取走了?”


    这时,李淳风突然笑道:“若真是这样,我倒是有个法子,能把这间屋子三天之内发生的事重现一遍。”


    巫箬说不惊讶是假的,“还有这样的法术?”


    李淳风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阿箬现在是不是也对我刮目相看了?且让我试上一试。”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叠符纸,默念了几句口诀后,那些符纸规则地布满整个屋子,彼此之间以金线相连,慢慢的,屋子里开始发生了变化。


    两人依旧站在原地,可是原本空无一人的床榻上突然多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女。


    “美人儿,你可真是要把我的魂儿给勾去了。”只见男子掐着女子的水蛇腰,虽然气喘如牛,但还是拼命抽动着,而他身下的妖媚女子则一声高过一声地□□着:“冤家,你快给我呀。”


    巫箬不曾想竟会看到这一幕,顿时满脸通红,李淳风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看别看,看了可是要长针眼的。”


    巫箬气极,“那你还不快想办法!”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你也闭上眼睛。”


    “放心,我绝不看别的女人。”李淳风忙掐了决,将眼前这一幕略去。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媚姬坐在梳妝台前揽鏡自照的模样。


    只见她身上只穿了贴身的小衣,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红纱,正对着梳妝台上的銅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


    男人已经穿好衣服,走到她身边,伸手摸向她的胸口,一脸□□,“美人儿再让我亲一亲。”


    媚姬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嗔了他一眼,“死鬼,还不快回去,小心你家那位母夜叉又满大街地找你。”


    “谁管她?来来来,再让我亲一口。”男人说着,就把嘴往她脸上凑,可是凑到近前,突然停下来,指着她的眼角,面露奇怪之色,“你这里怎么好像受伤了?”


    媚姬脸色顿变,一下捂住自己的眼角,起身推他,“你快点给我滚!”


    见她突然翻脸,男人有些惊讶,还想说什么,却已被她推出了房门。大约还是怕人发现,男人拍了一会门,见里面没反应,便骂了两句走了。


    此刻,媚姬已把脸凑到铜鏡前,看见自己眼角处裂开了一道伤口,而且向外翻卷的皮肉已经发黑腐烂,看上去说不出的瘆人。


    “嘭”的一声,她愤恨地将手中玉梳掷在铜鏡上,随即拉开梳妆台下的一个小屉,只见屉中锦缎上躺着另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


    只是这面镜子跟所有铜镜都不一样,镜面竟是用紫色晶石打磨而成,当媚姬拿着镜柄将它对着自己时,那上面并未映出她的脸,反而传来凄厉的哭声,几张看不清面目的脸好似拼命要从镜中钻出来。


    媚姬冷冷地看着它们,道:“你们烦不烦,明知道逃不出来,还挣扎什么?乖乖地帮我补好脸才是正事。”


    说罢,对着镜面张口一吸,其中的一张脸哀嚎着化作一股白烟被她吸进了嘴里。


    几乎同时,媚姬眼角的那处伤口瞬间愈合了,看着铜镜中重新恢复美貌的自己,她终于满足地笑了,“还是这些生魂有用,就是剩得不多了,改日再去找他要些吧。”


    巫箬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原来她竟是通过吸食生魂来保持她那张人皮,而那面紫晶镜和里面拘禁的生魂,应当就是那幕后主使者给她的。


    这种行为可比吸取男子精气残忍多了,因为所谓生魂,便是人活着时的灵魂,一旦被抽出肉身,那人必死无疑。再被媚姬吸食进身体,那就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狐妖以为用这种方法,残害人命的孽账就不会算在她头上,殊不知天理循环,从来不会放过谁,就算她不被那主使者杀了,总有一天她也会被体内阴魂怨气所凝的业火活活烧死,就像那次巫箬在忘川河中碰到的那个饿鬼一样。


    补好了脸,媚姬又梳妆打扮了一番,然后出门了。可是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除了丫鬟们进来收拾了两回屋子,便再不见有人进来。


    巫箬刚才已经检查过梳妆台,并不见抽屉里有那面紫晶镜,镜子不可能自己长翅膀飞了,所以她和李淳风继续耐心看着。


    大约到了他们进屋前的三个时辰,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终于出现在屋子里。是的,凭空出现,定为妖物无疑。只见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最后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取走了那面镜子。至始至终,没有露出一点样子来。


    李淳风收了法术,对巫箬道:“看来红药在调查的时候,被对方察觉了,所以那人先我们一步取走了镜子。”


    巫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在永安坊,小狐狸曾送过小菱一个东西?”


    被她这一提醒,李淳风顿时也想了起来,“好像也是一枚紫色晶石,莫非……”


    “看来,我们得先回去问问它再说。”


    第106章 涂山狐(十一) 两人回到李府,找到小……


    两人回到李府,找到小狐狸时,它正在帮着廚房生火,可惜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弄得整个廚房乌烟瘴气不说,它那张白净的小臉简直像从煤窑里出来的一样。


    一听李淳風找它有事,李长贵和厨房里的厨娘们都顿时松了口气,这小家伙实在太乖巧,说要帮忙,大家都不好拂了它的好意,可它……实在是越帮越忙。


    回到前厅里,李淳風把干净的湿布巾罩到它头上,一边使劲地擦着,一边调侃它:“小八啊,你是不是觉得欠了我什么,一定要做点事情?”


    小狐狸眼睛被蒙着,可还不忘連連点头,“李天師你让我做什么我都願意。”


    “啧,这话可是你说的。”把小东西臉上的污渍擦干净后,李淳風把布巾一把扔到水盆里,然后在它眼前把手一摊,“那好,你那天给小菱那玩意儿也给我一块吧。”


    “这……”小狐狸却面露为难之色,支吾着不说话。


    李淳風眉梢一挑,“怎么,剛说出的话就要反悔?”


    小狐狸把头搖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是我出来的时候就帶了那么一块儿,天師,你若真喜欢,我回涂山给你取好不好?就是要耽搁一些时候。”


    看它着急,巫箬瞪了李淳风一眼,“你别逗它了。”随即招呼小狐狸到坐榻上坐下,“小狐狸我问你,那紫晶石可是你涂山特有的产物,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小狐狸点点头,“那个石头名叫紫雲精,我老爹就是专门看守它们的,他以前跟我说过,紫雲精只有涂山上才有,是我族先辈涂山娘娘陨落之后的骨髓所化,遇到涂山狐族以外的妖族就会褪去颜色示警,同时也是疗伤圣品,族里曾经有人受了重伤,连魂魄都受了重创,长老们和我爹就把他安置在紫雲精做的石棺里,治好了他的伤。”


    李淳风正想问那是否还有禁锢魂魄的作用,不料巫箬竟一把抓住小狐狸的胳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激动,“此话当真?那若是魂魄为天雷所伤,那紫玉棺也能治好?”


    小狐狸有点懵,“我、我也不知道,这得问我爹。”


    李淳风看出巫箬问这个定是要用紫雲棺来救人,虽不知那人是誰,但看她如此紧张,定是很重要的人,便道:“你说你爹负责看守紫云精,莫非是有人想要盗取?”


    “是啊,很多妖族,还有……”小狐狸偷偷瞥了他一眼,“还有一些道士,都来抢过或偷过,我爹为了看守它们,从我记事起,已经整整两百年没下过山了。”


    李淳风心想你瞥我做什么,我又不去偷,面上则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那如果不偷不抢,你们族中的长老可願意借出紫云棺?”


    听到他这句话,巫箬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他都猜到了?


    小狐狸则被他笑得寒毛直竖,“这……好像没有听说过?”


    “那不就得了,不肯借,那不就只有偷只有抢了?你别急,我又没说要去偷。”李淳风示意小狐狸稍安勿躁,“我再问你一句,那紫云精是否还有禁锢魂魄的作用?”


    “如果在上面施加了我族秘法的话,的确有这个作用。李天师,你怎么知道的?”小狐狸面露狐疑之色。


    李淳风笑了一声,食指輕点旁边的矮几,“这可有意思了,若单单持有紫云精,或许还有多种可能性,但同时还知道你们狐族的秘法,看来那指使媚姬的人正是来自你们涂山狐族。”


    “什么?”小狐狸大惊。


    “怎么,不相信?”李淳风随即将他们在媚姬屋子里看到的景象全都讲了一遍。


    小狐狸越听越震惊,同时心里逐渐涌起一个自以为很荒唐的念头。


    在这长安城中,它唯一知道的涂山狐族,只有……


    可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害它!


    小狐狸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心绪杂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便听李淳风问它:“你可知道还有别的族人在长安城吗?”


    “我不知道!”几乎是脱口而出,连小狐狸自己都惊呆了,可是它真的不相信,它要自己去问!


    看着神情有些不对的小狐狸,李淳风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有问题,默默看向巫箬,见她輕輕搖头,当下便不再多问,只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慢慢去查吧。小八啊,这马上就过年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呆着,我可不想回来的时候,看见我整个李府都被你烧了。”


    小狐狸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胡乱答应了一声,看他们两人真的離开李府后,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终于还是回自己屋里取了披风,悄悄地跑了出去。


    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将整个长安城银装素裹地装点起来。


    可小狐狸的心却忽上忽下,焦躁不安。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称心,可它却不願相信。


    它还记得在它还是个小毛球的时候,老爹要守着紫云精寸步不離,只有称心帶它出去玩。春天去追蝴蝶,夏天去河里捉鱼,秋天到山下的农家偷果子,冬天在雪地里打滚。


    他是老爹唯一的徒弟,也是它心目中最温柔的人。那一身洁白无瑕的皮毛,总是带笑的眼角,是它记忆中永远不会褪色的回忆。


    一百年前,他离开涂山时,它甚至难过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直到老爹告诉它,称心了结了他的心愿,就会回来,它才稍微没有那么难过。


    可是它在涂山上等了很久,称心却一直没有回来。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也渐渐懂得,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的东西,称心要完成他的心愿,而它也要达成它的目标。


    不仅是想见到它的娘亲,同时也是希望有一天称心回来的时候,他会对它感到骄傲。


    天知道那日碰到称心,它有多开心。可是现在,老天却给它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崇仁坊离东市并不太远,荣和樓此刻就在眼前。


    小狐狸深吸一口气,跑了进去,可是剛要上樓,便被店小二拦了下来,“誰家的小孩,怎么到处乱跑?这上面可不是你能去的。”


    小狐狸想起称心那日对它说的话,从披风中露出臉来,对店小二道:“我找称心,他在吗?”


    店小二的神情顿时变了一变,上下打量它,“你是谁?”


    “我叫狐言,你跟称心说,他知道的!”小狐狸着急地说道。


    “那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店小二说着,让另一个跑堂的看着小狐狸,自己上了楼。片刻之后,“蹬蹬蹬”地跑下楼来,神情已经变得很是恭敬,弓着腰对它道:“小公子,称心公子请您上去。”


    小狐狸听了,也不等他引路,便直接跑上了楼,在那天那间雅室里看到了倚在床榻上的称心。


    他似乎刚刚睡醒,一头青丝散乱地搭在肩上,中衣外面随意地披了一件素锦外袍,领口微敞,露出细长的锁骨。


    “小言,怎么这时候来了?”称心笑看着它,慵懒地望了一眼外面已经开始昏黄的天色。


    小狐狸站在那儿,不关心他为何在这个时候就上床就寝了,只攥紧两只手,直愣愣地看着他,“称心,我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老实回答我?”


    称心眼神微动,从床榻上下来,走到它面前,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什么事这么严肃?”


    小狐狸仰头看着这个除了老爹以外它最崇拜最信赖的少年,张着嘴挣扎了许久,终于轻声说道:“你,是不是让三尾红狐来抓我?”


    说完以后便忐忑地看着他,满心希望他会否认。


    可是称心脸上的笑却渐渐淡了下去。


    “称心?”小狐狸的声音有些发颤,耳边传来他的一声轻笑。


    “这么快就穿帮了?我本来还打算继续陪你演一会儿,现在看来倒是不用费那个功夫了。”他的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可是那笑意却没有抵达他的眼睛。


    小狐狸倒退一步,满脸的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什么?”称心轻轻抬手,所有窗户轰然关上,甚至连烛火和炭盆都灭了,偌大的地方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他的眼睛隐隐亮起两点碧光,“难道你爹真没跟你说过我离开涂山的原因?”


    落在披风上,掉进小靴里的雪此刻都化了,小狐狸浑身冰冷,僵硬地看着他,“老爹说,你是去了结你的心愿。”


    称心怔了怔,随即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他为了不让你知道真相,也学会了文过饰非那一套。没错,我的确是为了结心愿,可是他忘了告诉你,我为了了结那心愿,擅自偷了族中的紫云精,被他打成重伤后狼狈不堪地逃出了涂山。”


    说到这儿,他脸上的笑意终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片冰冷,“你的父亲,我最尊敬的师父,真是好狠的心啊。”


    小狐狸拼命摇头,“老爹肯定不是故意的,守卫紫云精是他的职责,你明知道那是族規,为什么还要去偷?你若受了伤,好好跟他说,他不会不给你的。”


    “若是我要用,直接跟族中长老说便是了,可是受伤的是别人,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只能偷偷去求他,那个我以为很疼爱我的师父,可谁知道,我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七天七夜,他却仍旧不同意。”说到这儿,称心突然嗤笑一声,换了语调,“不过也是,在你爹眼中有什么比族規还重要?你娘当年魂魄受损,就因为不是涂山狐族,不能动用紫云棺,你爹竟亲眼看着她死去,这样凉薄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徒弟违反族规呢。”


    第107章 涂山狐(十二) “你胡说!”小狐狸不……


    “你胡说!”小狐狸不相信地大叫,“我娘明明还活着,她是天上的仙子,每年都会来看我!”


    称心臉上扯出一个同情的笑,“小言,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嗎?不过是因为打心底里可憐你,可憐你一出生就没了娘,可怜你一辈子都会被你爹蒙在鼓里。今天我就告诉你,你娘根本不是什么天上的仙子,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一个迷恋上你爹的可怜女人。为了你爹,她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家人,千里迢迢陪你爹回到塗山。可是等待她的是什么呢?族里那些老顽固因为她的身份强烈反对,不许你爹将她带上山,你爹便把她一个人丢在山下的村子里,偶尔想起来了才去看她两眼。我那时刚会化成人形,因为好奇便去看过她几次。说来你娘倒真是个温柔的女人,自从知道了我是你爹的徒弟,便总是给我做好吃的,还讓我给你爹带过去。可是她哪知道,她的夫君从来不曾碰过那些她精心准备的吃食。”


    小狐狸睜大眼睛,根本无从消化这些它从未听过的话,只能执拗地摇头,“你胡说,我不信……”


    可是称心没有理它,嘲讽的声音继續回荡在日益昏暗的屋子里,“后来你娘终于怀孕了,族里的长老这才因为不能讓塗山骨血流落在外的祖训,讓你爹把她接回了族中。你娘以为族里的人终于认可她了,还很是欢喜,却不知道那些人只是把她当作生育的工具,没人真正看得起她,她无论走到哪里换来的都只是轻蔑和白眼。你爹看着她伤心,却什么都不曾做过,只知道守着那些紫云精。”


    “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嗎?那天正好是你出生的日子,却恰逢青丘狐族大举进攻塗山,想要夺走紫云精,你爹前去应战,族里的人抱走了你,却把你娘独自丢在家里,谁料此事被对方知晓,便擒了你娘作为威胁。你爹可真是一心为族,完全不为所动,你娘因此魂魄受损,奄奄一息。后来青丘狐族退出涂山,你爹明明可以用紫云棺给你娘續命,可他却愣是因为族规,眼睜睁看着她痛苦死去。”


    说到这儿,称心走到小狐狸的身前,抬手按在它的眉心,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难道忘了,那个时候你就在旁邊。”


    仿佛有一根烧紅的针一下刺进小狐狸的脑海里,它抱头痛呼,只觉眼前所见全都远去,它好像又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涂山,满眼都是白茫茫的大雪,而它好似被人抱在怀里,它抬头,却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臉。


    “阿言,娘对不起你……”女子虚弱悲戚的声音在它头顶响起,可无论它怎样睁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的样子。


    “嗒”,一滴滚烫的东西滴到它的脸上,它用手一摸放到眼前,入目却是刺眼的殷紅。


    “啊!”小狐狸一下跪在地上,冷汗直流,整个身体颤抖不已,“阿娘,阿娘……”


    原来它的娘親真得早就死了……那这些年,它看到的都是谁?!


    称心看出它心中所想,亦或只是想继续刺激它,蹲下身,掐住它的脖子强迫它看着自己的眼睛,“你那个所谓的娘親,不过是另一个痴心爱慕你爹的女子罢了,贵为西王母座下仙使,竟无可救药地爱上一只狐妖,每年跑到涂山来冒充你娘,就为了多看你爹两眼,想想也是可怜之极。可笑你爹这样的人,若真得懂得情为何物,当年就不会见死不救!小言,你知道看着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受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折磨了我一百年,我每一天每一夜都恨不得将你爹千刀万剐!老天开眼,居然让你独自下山跑到这长安城来,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爹会不会为了你,违背族规,离开涂山!”


    小狐狸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骗我,称心,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若真得那么恨我爹,那为何那天不抓我?”


    称心的眼神沉了下来,一把将它扔了出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小狐狸撞翻了旁邊的博古架,重重摔在地上。


    看它痛苦地蜷起身体,称心的右手之上腾起一簇黑色的幽冥火,眼中碧光大盛,“那日我已经送了信给你爹,他若真得在乎你,想来这两日应该到了。今天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就给你爹准备一份大礼好了。”


    说着,手一挥,那能将人的骨头渣子都焚烧殆尽的幽冥火朝着小狐狸飞去,小狐狸避无可避,害怕地闭上眼,雙手下意识地挡在面前。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它雙手间窜出,凝出一道紫色屏障挡住了那熊熊的幽冥火。


    看着那全身散发出淡淡紫光的长发男子,称心緩緩攥紧双手,咬牙道:“狐綏,你终于肯现身了吗?”


    小狐狸闻言,倏地睁开眼睛,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愣愣地喊道:“老爹?”


    狐綏侧身看了它一眼,说了句“退后”,便回头继续盯着称心,清冷的声音缓缓道:“一百年了,你还是这般冥顽不灵。”


    称心恨恨地看着他,竟失了一直维持的从容,“你以为谁都像你那般冷血吗?”


    面对他的指责,狐綏神色不变,仍只是淡淡地回他,“当年我就告诉过你,那紫云棺若是用在凡人身上,那人就是活了也会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你却仍旧执意留下那人,到底是因为你所谓的爱,还是自私,你心里最清楚。”


    他此话一出,小狐狸心里一松,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它就知道,它的老爹不是那样狠心的人!他不是不在乎娘亲,只是为了不让娘亲变成怪物!


    称心的脸瞬间苍白一片,怒不可遏地挥出数团幽冥火,“就算不人不妖又如何,也比他死了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狐綏再次撑起那片紫色屏障,可是这一次,挟着无边怒意的幽冥火接连不断地打在上面,生生将他逼退一步,屏障也承受不住碎裂成片。


    “狐綏,你以为一个分身就能挡住我吗?看来在你心中,还是放不下那些紫云精,居然到现在都不肯离开涂山。”称心看出其中端倪,厉喝一声,手中幽冥火化作一只黑狐直朝两人扑去,“既然如此,今日我就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面前!”


    狐綏双眉微蹙,想不到他这个徒弟短短百年之间竟学会了此等邪术,偏偏他现在只有一半修为在身。


    “夫君,从嫁给你的那天起,我……就从未后悔过,我知道你有你的责任……但是临死前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好照顾小言,让它一辈子都开开心心地活着……”


    亡妻临终前的托付言犹在耳,狐綏眼神一凝,化出八尾原形,身上光华大盛,迎上前与黑狐缠斗起来。


    “老爹!”小狐狸大驚失色,如果老爹现在真得只是分身,那这样强行化出原形,就算不受伤,也会大大折损修为,更别说它曾亲眼见到媚姬是怎么被烧死的,老爹现在最多有四百年的道行,根本不是称心的对手。


    眼看那浑身冒着火焰的黑狐就要烧伤狐綏,小狐狸怒火中烧,也化出原形,腾空一跃就朝称心咬去,“不许伤害老爹!”


    称心身形一闪,那黑狐从半空中折回,张开大嘴扑向小狐狸。


    “小言!”狐綏黑色的瞳孔中闪过驚慌,老天当真还要让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死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和一道白光突然凭空出现,一道射穿黑狐的额头,一道直扑称心而去。


    黑狐惨鸣一声,烟消云散,而称心猝不及防间也被白光击中了胸口,被狠狠击飞到墙上,顿时一口鲜血喷在雪白的衣襟上。


    “李天师,巫大夫?”小狐狸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人,“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李淳風哼了一声,“就你那瞒不住人的小眼神,当我们什么都看不出来吗?”说着,又朝重新恢复人形的狐綏一拱手,“抱歉,看了一会儿热闹,让尊驾受惊了。”


    狐綏心中微讶,这两人一直在旁边,他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过看小狐狸和他们说话时似乎很是熟稔,当下也朝李淳風拱手回礼,“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狐族靠自己修炼化出的人形大多俊美异常,何况他已有八百年的道行,早已散去了媚姬那种低等妖狐的狐媚气息,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清冽气质,若不是刚才化出妖狐原形,还真以为是哪里的世家公子。


    巫箬想到他手中的紫云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李淳风见状危机感顿起,忙指着逶迤在地的称心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知尊驾打算如何处置令徒?”


    狐綏看向称心,沉吟了片刻,道:“当年你私盗紫云精下山,我将你打成重伤,你心中有怨,亦是人之常情。但不救那人,我问心无愧,你现在还学了这一身邪术,必得同我回去受罚。”


    不料称心却只是冷笑,“你休想。”


    说罢,突然伸手一拍身后墙壁,那墙壁竟忽地一转,将他藏了进去。


    “密室?”


    李淳风立刻追了上去,可刚想找出机关,整座荣和樓竟突然晃动起来,樓下顿时传来人群惊慌叫喊的声音。


    第108章 涂山狐(十三) “这里要塌了,先出去……


    “这里要塌了,先出去再说。”李淳风转身抓住巫箬的手,狐綏抱起小狐狸,分别从窗户跃了出去,落到附近的屋顶上。


    可是容和樓里面还有一些人没来得及逃出来,不停往下掉落的砖瓦梁柱更是波及了周圍的人群和房屋。


    李淳风折返回去救人,巫箬心念电转,从香囊中摸出一把种子扔到地下。底下行人嚎哭奔逃,哪里还注意到这个,便听“呼啦”声起,只见一根根巨大的藤蔓破土而出,拔地而起,竟将那倾斜的蓉和樓强行撑住。


    眾人自是看得瞠目结舌,不料一些碎料杂物还是劈头盖脸地往下掉。正惊惶间,突然半空亮起一片紫光,灿烂如霞,竟将那些掉下来的碎渣全都挡住了。


    “神仙显靈啦。”不明真相的圍观群眾眼见这等不合常理的事情出现,当下便有好些人吓得脚一软,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背上背了个老大娘,懷里还抱了个小屁孩儿的李太史从蓉和樓里钻出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赶快跑,还磕个什么头啊。将一老一小送到安全地方后,见几队武侯正往这里跑来,他干脆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腰牌,对武侯长一亮,命令道:“你们这队将周围的人速速驱散,其他人和我一起进去救人。”


    雖不知他是何身份,但一见那御赐腰牌,众武侯立刻齐声称是,按他的吩咐行动起来。


    “速度要快!”李淳风知道这藤蔓是由巫箬靈力催动,若时间耽搁太久,必会损伤她的身体,当下事先士卒,又返回了蓉和楼。


    为了避人耳目,巫箬和狐綏父子藏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尾,撑住垮塌厉害的榮和楼,为他们争取时间。


    这么大的亂子,这么离奇的事自然很快传到了李世民的耳中,听闻李淳风在那儿,对那什么藤蔓祥光倒也不太惊讶,只立刻派羽林军前去增援,同时讓刑部和大理寺好好调查,这好端端的楼怎么会突然塌了。


    将至三更时分,羽林军和几队武侯终于将榮和楼里的人全部救了出来,并把伤员妥善安置到附近里坊,同时在李淳风的吩咐下,把周围百姓全部迁走了。没过一会儿,众人便见那半空中的祥光突然散去,无数砖瓦梁柱哗啦啦跌落一地,而那些巨大的藤蔓将整座蓉和楼平稳放置在地上后,也悄然退进了地下。


    頓时,无论是羽林军的将领还是普通的围观百姓看着李淳风的目光都变了,早听说这位太史大人精通仙术,想不到竟有如此神通。


    李淳风此刻哪有那个闲情去关心他们的想法,将剩下的事交给其他人后,急匆匆赶到巷尾,看见巫箬正闭着眼睛倚墙休息,頓时担心地上前拉过她的手,“受伤了?”


    巫箬摇摇头,“只是有些累了。”余光却看到他露在衣袖外的手背上有一条擦痕,当下反手握住他,拉开他的袖口,却见那擦痕足有一指来长,淤青不说,连皮都破了,还在往外渗血,把白色的中衣都染透了,“怎么回事?”


    李淳风不在意地晃了晃,“没事,就是被一根断了的房梁砸到了,皮肉伤,不碍事。”


    巫箬抬眸看他,语气有些冷,“只有大夫说没事那才叫没事。”


    李淳风顿时不敢说话了,听凭她叫来马车,一行人回到了崇仁坊。


    当听到门房前来通报未来少夫人脸色很不好地跟着少爷回来时,听说了东市发生的事,一直在家等着的李长贵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面吩咐厨房把饭菜重新熱了,一面親自去大门处迎接几人。


    “长贵叔,麻烦准备一些熱水、外伤药以及干净的布条。”因为腊八节那天来过,巫箬已经认识了这位尽忠职守的管家,很是自然地说道。


    而李长贵一听未来少夫人的话,顿时也啥都不问了,立刻讓丫鬟们去拿。一旁的李淳风看得眼角直抽,都快懷疑自己是回了李府还是巫府了。


    可待丫鬟们打来热水,巫箬淡淡瞥了他一眼时,他立刻比所有人都听话地坐在坐榻上挽起了袖子。


    看到自家少爷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饶是李长贵都不禁抽了口凉气。


    巫箬抿了唇,一言不发地将布巾浸湿拧干,拉过他的手,轻轻擦拭起来。


    伤口沾了水,本来有些刺痛,可李太史看着她那一低头的温柔,别说疼了,那上扬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本来还有些心疼他的李长贵顿时觉得自己是瞎操心,招呼丫鬟们将东西放下后,便带着她们悄悄退了出去。


    狐綏见状,也拉着自家不懂事还在不停问李天师没事吧的傻儿子离开了前厅。


    走到后院,狐綏放开了小狐狸的手,低头看着它道:“小言,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雖然今夜无月无星,但他的身上自有一层淡淡紫晕萦绕,那是紫雲精守卫者的标志。


    小狐狸低头扯着自己的衣角,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自己的父親道:“老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娶那个来冒充娘亲的仙子呢?”


    狐綏愣住了,没想到自家儿子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原以为,它一定会质问他,为什么娘亲会死,为什么他要骗它……可它却问出了这么一个傻问题。


    他的傻儿子。


    活了八百年,性子清冷得连天上神仙都自叹不如的狐綏緩緩蹲下身,将自己的傻儿子抱进怀里,额头靠在它稚嫩的肩膀上,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轻轻说道:“因为,我很想你娘。”


    小狐狸鼻子一酸,称心说的那些话不管真假,现在都不重要了,它用自己的小手回抱住自己的老爹,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老爹你别难过,娘亲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很好。”


    狐綏双眼微张,有水气模糊了他清冷的黑眸。


    犹记当年,肚腹高隆的她斜倚在竹榻上,抚着小腹对他轻笑,“夫君,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贴心的孩子。”


    玲珑你说的不错,我们的孩子的确是这世上最贴心的孩子。


    狐綏平静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头,“时候不早了,爹送你回房休息。”


    小狐狸点点头,搂住他的脖子,“老爹,抱。”


    狐綏便将它抱起来,按照它指的方向找到了客房,将它抱上床后,因为担心它胡思亂想,直到看见它睡着,方才从屋子里出来。


    结果发现巫箬正在廊中站着,看样子是在等他。


    “姑娘有事?”狐綏关好门,看向她。


    巫箬颔首,“巫箬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狐綏示意她到廊外的院子,不等她开口便道:“小言刚才同我讲了,姑娘似乎想借紫雲棺一用,本来今日姑娘和李天师对我父子有救命之恩,我无论如何都当报答,可在荣和楼之上,姑娘想必也听到了,那紫雲棺不可借给外族的原因。”


    “我知道,如果将紫云棺用在凡人身上,那人很可能会被紫云精中的妖毒所侵,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可是,若用灵力护住他,可还有一线希望?”巫箬道。


    “若以灵力护体有用,两百年前,我早就用了。”狐綏眼中神色微黯。


    巫箬心中一沉,这些年,她用了多少办法也只能勉强维持兄长魂魄不散,自然知道要治好他的伤是难上加难,但如今既然讓她知道紫云棺有此等神效,她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沉思片刻后,缓缓道:“涂山娘娘曾为大禹之妻,虽为狐族,却为大禹生下过一个儿子,名曰夏啟。夏啟身上流有人、狐两族血脉,不仅没有失去常性,反而天赋异禀,成为大夏朝第一位君王。如果取得他的后人血脉,是否可以解紫云棺中的妖毒?”


    狐綏一怔,这或许是个解决的方法,可是……“夏朝灭亡何止千年,如何能保证夏启的后人还保有他的异禀?而且那些后人如今更是散落各地,分支无数,寻找起来无疑是大海捞针。”


    “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会找。”她的声音不大,却透出不可更改的坚毅,“若有朝一日我真能寻到夏启血脉,先生可否说服贵族长老让我一试?”


    狐綏看着她,震撼于她的坚定,眼中亦有担忧,“姑娘已看到称心的执念,带来的只有伤害,我是怕你重蹈他的覆辙。”


    “我知道,可是我要救的人不仅对我至关重要,更身系我一族生死荣辱,我必须要救他,哪怕付出我的性命。”


    她这一席话不仅震惊了狐綏,更让藏身在廊上的李淳风心神一乱。


    他知道自己不该偷听,可阿箬听到紫云棺时那欣喜若狂的神情让他不得不在意,他想知道她这么执着要救的人是谁。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早有了为那人牺牲的准备。


    究竟是谁,可以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是否又曾想过,若她死了,他又该怎么办?


    狐綏听到这儿,终于缓缓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父子欠你们一条命,若日后姑娘当真找到夏启血脉,我愿倾尽全力助姑娘一臂之力。”


    “那,就多谢先生了。”


    巫箬朝他鞠躬致谢,转身离去,没有发现贴着隐身符的李淳风就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眼中一片萧瑟。


    第109章 涂山狐(十四) 休息一夜,第二天就是……


    休息一夜,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正是辞旧迎新的日子,长安城有“守岁”的习俗,夜里全家无论老小都要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好不熱闹。


    可是狐綏父子却要離开了。


    “虽然娘親不在了,但是……我还是决定去泰山參加考试。”小狐狸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都已经花了两百年的时间,我不想功亏一篑,而且我想娘親要是知道了,也会支持我的。”


    它说着,朝李淳风和巫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这些天给大家添麻烦了!”


    巫箬淡笑,李淳风则哼了一声,“小八啊,你确定你现在这个样子能通过考试?”


    小狐狸抖了抖大耳朵,臉上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原地一转身,那狐狸耳朵狐狸尾巴竟全都不见了,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个再标致不过的小小少年。


    李淳风挑眉,“敢情你小子一直在蒙我呢?”


    小狐狸连连摆手,“不是的,就是今天早上起来突然就可以了,小八不敢骗李天师。”


    一声“小八”讓李淳风眼神微动,可转眼便换上了吊儿郎当的神情,揉乱小狐狸的头发,“量你也不敢,得了,现在也能化成人形了,赶快跟着你老爹去吧,好好给我考个生员回来,别丢人。”


    “知道了。”小狐狸苦着臉护着自己的头,等他终于肯把魔爪收回去,这才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他和巫箬,“那,我走了。”


    李淳风摆出一副不耐烦地模样,连连挥手,“快走吧,再耽搁,就赶不上了。”


    “路上小心。”巫箬道。


    小狐狸点点头,和李长贵及府中的一应丫鬟小厮甚至那纸人变的马车夫一一道别后,最后朝李淳风挥挥手,转身拉住狐綏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李长贵輕叹口气,这小狐狸没来之前,大家也是这么过,怎么它走了,反而一下覺得府里太安静了些。厨房专门给它准备的点心,看它也没拿多少,路上会不会饿肚子啊……


    “长贵叔,什么时候连你也学会伤春悲秋了?”李淳风瞥了他一眼,“今晚就是除夕了,怎么也准备一下,看看这府里一点喜气都没有。”


    说罢,丢下众人踱着步走了。


    巫箬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一笑,也跟了过去。


    便见他也不回自己屋,走着走着,就转到了小狐狸住过的那间卧房门口,停下脚步,盯着门一直看着,好像多看一会儿,里面就会有只小狐狸出来开门似的。


    “怎么不进去?”巫箬走到他身边,眼中滿是揶揄之色。


    李淳风清咳一声,扭头便走,“有什么好看的,全是狐狸毛。”


    那模样,只能讓人想起一句话,死鸭子就是嘴硬。


    巫箬摇摇头,伸手拉住他,“长安離岐山也不是很远,怕冷清怎么不回家去,这朝中不是有七日的‘除夕元正假’吗?”


    “我若回去了,谁陪你守岁?”李淳风挑眉,“你那水月堂,除了两个小鬼,就是一堆藥草,不比我这李府还冷清?”


    巫箬一怔,挪开目光装作在看廊下的燈笼,“除夕夜自然要亲人团聚,你爹娘許久没见到你了,肯定想念得緊。你不用管我,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早就习惯了。”


    清清淡淡的声音如雁过无痕,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李淳风却听得心头火起,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你做什么……”巫箬慌忙推他,这大白天的,还在他府里,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怎么办?


    李淳风充耳不聞,只强硬地禁锢住她的腰,盯着她的眼睛,“阿箬,你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那日既許下承诺,从今以后的每一个除夕,自然都会陪着你过。”


    他的声音像在地窖里藏了几十年的美酒,醇厚绵长,听得人心里一暖。


    “若是这样,那你娘不是连我也要恨上了?”巫箬逗他,心中却是说不出的熨帖。


    以前她常不解那些遇到的苦命女子为何要輕信男子的话,现在看来,这些话当真是这世上最甜蜜的毒藥,让人控制不住地沉溺其中。


    李淳风笑了,抬手摸着她细腻的臉颊,“你让李家免了绝后的危机,我娘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恨你?”


    巫箬聞言,打落他的手,两眼一瞪,“敢情你就为了找个人续你们李家的香火?”


    李淳风无奈看她,“若我真是如此,现在那孩子都能滿地跑了。”


    “你的意思是,很多人想给你生孩子了?”巫箬越听,语气越凉。


    李淳风啧啧两声,伸手捏她的鼻子,“瞧这醋劲儿大的,以后要进了门还不知道多厉害呢。”


    “谁说要进你家门了?”巫箬举起粉拳要打他,结果被他反手抱个满怀。


    “你这么厉害,除了我,谁还敢娶你?”李淳风笑着与她鼻尖相触,低声道,“谁要敢娶你,我保证让他们家鸡犬不宁,在婚礼上就把你抢回来。”


    巫箬被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脸上发烫,扭头不理他,“……没个正形。”


    “那些有正形的都注定打一辈子光棍。”李淳风不屑一顾,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闻着她身上的药草香,只覺只有这样緊紧抱着她,弥漫在心头的不安才能稍微减弱一些。


    他多担心他的阿箬,突然有一天就这么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就像当初她突然闯进来时一样。


    “你要勒死我了。”感覺到他突然收紧的力度,和他喷在自己脖子上的熱气,巫箬红着脸推他。


    可是李淳风却将她抱得更紧,就像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去,“阿箬,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一定告诉我,可好?”


    他的话带着说不清的缱绻,巫箬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她心中确实有事不曾与他坦白,闻言,眼眸微垂。


    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重到这么多年,她从不敢輕易为谁停留,因为知道结果自己承受不起,对方也承受不起。


    但他,是个例外。


    她甚至来不及阻止自己,便在毫无察觉之时泥足深陷。


    她都不知道这个人何时就留在了她的心里,是他不顾性命为她吸蛇毒的时候,还是更早以前?她不知道,只知道当她察觉时,他留下的影子已经深得抹不去了。


    或许,只是她孤独太久,想找一个人停歇一下吧……


    既如此,她又如何能把他牵扯进那些本不该他背负的东西中?但她知道,他是有担当之人,不会允许她拒绝,想到这儿,巫箬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背,“我知道了。”


    李淳风心中却是一沉,她口中这么说,却还是不愿将她要救人的事说出来,所以一切不过是敷衍他罢了。


    闭上眼,敛去眼中的失望,再抬头看她,仍是和平日没有区别的轻笑,“走吧,我带你去砍竹子。”


    “砍竹子做甚?”


    巫箬听得莫名其妙,已被他拉着往前走,“放爆竹啊,你没玩过?”


    “没有。”


    “你这小时候果然比我还惨哪,我跟你说,放爆竹就是把砍好的竹筒丢在火堆里,那竹筒被火烤焦了,就会‘噼里啪啦’地炸开,除夕夜里那么一放,才算是有了过年的气氛。”


    巫箬不语,心想这有什么好玩的,可那天晚上,当她真得听见竹筒在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欢腾声音,心中突然觉得那些一直压在她心头的沉重、不安甚至仇恨都好像隨之松动了。


    这声音,果然如李淳风所说,是这么地喜庆。


    不仅他们这儿,崇仁坊里乃至整个长安城都此起彼伏地响起这热闹的爆竹声,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互相说着“福延新日,庆寿无疆”的吉利话。


    仿佛一年的不快都已隨着爆竹声远远离去,新的一年里等待他们的都是好运与幸福。


    尽管这只是存在于心的美好期望,尽管新的一年很快就会成为那不堪回首的回忆,但就像那日她对小狐狸说的话,人总要有了念想,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小狐狸得知娘亲已逝的真相后,还能心怀希望地去參加考试,所以一夜成长,拥有了能化成人形的能力。


    而她,是不是也可以怀揣一些过去不敢想的奢望,走进新的一年?


    巫箬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只见大门下挂着的大红燈笼照亮了他笔挺的鼻和深邃的眼。


    恍惚中,她仿佛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在弥漫着牡丹香味的醉花阴,他一身云纹锦衣推门而入,龙骨凤眉,散不去一身傲气,却在看见她时,故意挑眉轻笑,“这就是名动长安的连玉儿?也太名不副实了吧。”


    当真是说不出的轻佻纨绔。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下一次见面时转眼变成了温润如玉的李太史。


    先辈说,千人千面,可他一人就仿佛有一千张面孔,狡黠的、温柔的、深沉的,重重叠叠,最终化成如今灯下的这张脸。


    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李淳风微微低头,看着她勾起一抹笑意,“怎么,看得挪不开眼了?”


    巫箬挑眉,伸手一把拧住他的胳膊,“说来当初,你跑去连玉儿的房里做什么?”


    “……”


    (《涂山狐》完)


    第110章 妆奁婆(一) “梳头……梳头……梳得……


    “梳头……梳头……梳得个闭月羞花……梳得个如意郎君……”


    宁静的夜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街道上,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诡异。


    被吵醒的青荷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着眼睛推开床榻边的小窗,想看看是哪个妆奁婆在宵禁后还敢在街上吆喝。


    而且也不想想大晚上的,谁还梳头?这一声声的,不是白费力气吗?


    窗棂发出的吱呀声惊醒了和她一个通铺的小霜,小霜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看向她:“你幹嘛呀,大晚上的不睡覺。”


    “外面有个妆奁婆一直在吆喝,我睡不着,看看她咋回事。”青荷道。


    可是小霜却打着呵欠道:“这个时辰哪来什么妆奁婆,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剛剛明明有的……”青荷嘀咕道,不甘心地把头伸到窗外,可是漆黑的街道上連个鬼影子都没有。


    “真是奇了怪了……”


    她还要再看,身后的小霜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睡吧,明天还要幹活呢,你不要以为有少爷照顾就能偷懒……”


    青荷低下头,沉默地看了小霜一眼,结果发现她已经背过身去,为了不吵到她和通铺上的其他人,她只得輕手輕脚地把窗户重新关上,躺回自己的位置。


    可是此刻的她哪还有什么睡意,只望着透进窗户来的朦胧月光静静发呆。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小霜传来均匀的呼吸,明显已经重新睡着了,青荷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取出一張叠得整整齐齐的紙條。


    她轻轻把紙條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可明显出自两人之手。第一列,“青荷”二字,写得飘逸潇洒,又带着力透纸背的劲力。第二列的“李淳风”三字则写得歪歪扭扭,像刚学会拿笔的稚子在纸上的第一次练笔。


    看到上面的字,青荷的脸上露出笑来。


    这張纸条的来历还要从正月十五那天说起。


    那天因为是元宵节,长安城里到处挂满了花灯,妙衣阁自然也不例外,除此之外,秦姐姐还让大家各写几个灯謎挂在灯上,无论是猜中了别人的灯謎还是自己的灯謎没人猜中都统统有奖。


    有这个彩头,大家自然争相写着猜着,好不热闹开心,唯有她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不懂得这些风雅的游戏,所以只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做着刺繡。


    自从来到妙衣阁,她过上了以前从未想过的生活,吃的是白米饭,穿的是细布衣,本来就会些针线活的她更是得了刺繡师傅的耐心教导,现在也差不多能独自做些小件儿了。


    所以她倍加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活,哪怕有时候被姐妹儿塞些原本该她们做的活,她也毫无怨言,反而每次还先把她们的做完,然后再抽空熬夜做自己的。 这次也是这样,她做完了小霜的荷包,可是自己的手帕还没有绣完,眼看明日就要交工,心想眼下既然加入不进去,不如抓紧时间把自己的活干完。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李淳风来了,一进屋就被众女团团围住,一定让他猜她们写的灯谜。


    想也知道堂堂的太史大人怎么会被一群绣娘的灯谜难住,可他却故意装出猜不出的模样,不仅被大家一顿取笑,还愿赌服输地拿出银子给大家买城里顶有名的天香楼点心。


    分点心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干活,被他瞧见后,居然亲自给她拿了点心过来。


    不仅如此,他还问她習不習惯这里的生活,平日里有没有受欺负。


    她自然連连摇头,告訴他自己过得很好。


    没想到他居然朝她淡淡一笑,说既然没有受欺负,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不和大家一起耍乐。


    她只好红着脸告訴他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别说什么灯谜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她原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会因此笑话自己,可是他不仅没有,反而突然蹦出个古怪念头,竟要请私塾夫子来教她们这些绣娘识字讀书,说她们雖没必要学什么吟诗作对,但嫁人以后总归要相夫教子,懂得一些书中道理,也免得以后被那些个所谓的大丈夫瞧不上。


    在她们村里,别说女子,就是大部分男人都只会在土里刨食,不曾讀过一天之乎者也,现在居然让她断文识字,她覺得自己肯定不行,便劝他不要浪费这个银子。


    可是他却说写字一点都不难,当即磨了墨,在一张用来写灯谜的纸条上写下了两个字,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名字:“青荷”。


    雖然她不识字,但也觉得他写得真好看。


    在他的手里,她那被人无数次嘲笑土得掉渣的名字仿佛一下鮮活了起来。


    那天之后不久,没想到夫子竟然真得来了,开始教她和别的不识字的绣娘写字,教已经会识字的姐妹学习据说是当今皇后娘娘亲手撰写的《女则》。


    她学得很用功,终于在昨日悄悄学会了写他的名字。


    李淳风…


    青荷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三个字,只觉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似的。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梦里总是充斥着潮湿的阴冷,和那些向她扑来的男人的笑声,恶心又狰狞,让她愤怒到颤抖。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梦中最后的场景来得恐怖。


    黑气翻滚,阴冷刺骨,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刺眼的红色,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个红衣女鬼一面哼着小曲,一面舔舐着手上淋漓的鮮血。


    她绝望恐惧到了极点,可就在这时,他恍若天神一般地出现了,柔和的声音将她从地狱带回了人间。


    她知道,十五那天他是来拿秦姐姐亲手做的衣服,要去送给那位巫大夫,那个美丽而又厉害的女子。


    她也知道,只有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多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变得像巫大夫那样,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