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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山海梦(九) 在她眼中,每个人的身上……


    女王寝殿。


    “葳蕤,你当真要讓他们去你府上?我看他们二人的衣饰同那人很像,恐怕要找的便是……”


    “不讓他们去,他们必会起疑心,还不如讓他们亲眼看看,找不到人自然会死心离开。放心,我自有法子应对。”


    “你……”


    “什么?”


    “……没什么,你一切小心,若实在不行,就放那人离开吧。因为我,讓一个人失去自由,我心中本就过意不去。现在如果再得罪了巫鹹国的人,我怕你也受到牽連。”


    “保證你的安全是我身为葳家后代的责任,我怕什么牽連!而且,我倒要看看那巫祝大人究竟有何本事!”


    ——


    可怜的李太史在桌上趴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浑身酸痛,尤其是脖子,差点没睡落枕了。不过经过这一夜,他也总算想明白巫箬为何生气了,心中不禁有些窃喜,心急地想找她问清楚,可巫箬从屏风后出来,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径直出了门。


    李淳风自然马上跟了上去,可直到她上了马車,他也愣是没找到说话的机会。最可恨的是,今日也不知是谁安排的马車,居然让他们俩分开坐,这不是捣乱吗?


    憋屈的李太史只好坐上后一辆马车,一路听着單调的车轱辘声到了大将军府。


    让人意外的是,那葳蕤大将军居然还到门口来迎他们,态度不知好轉了多少。


    “李公子昨晚睡得可好?”双方见了礼后,葳蕤爽朗一笑,竟同他寒暄起来,“我可好久没遇到棋逢对手的酒友了,若不嫌弃,不如在我将军府住几日如何?我们把盏痛饮,那才叫一个痛快!”


    饶是人精似的李太史此刻也只有干笑几声,正要婉言谢绝她的好意,巫箬已然开了口:“大将军,我那朋友身体不好,等不了太久,不如我们先去找人?等找到了人,让我夫君留在这儿陪将军大醉三月不是才叫一个过瘾?”


    李淳风有些傻眼,阿箬该不会是打算找到成硯后,把他單独丢在这山海界吧?


    同为女人,葳蕤自然听出她话中的不悦,臉上反而露出恣意的笑容:“巫祝大人既如此大方,那本将军就却之不恭了,我已吩咐管家将最近买的奴隶都召集在了院中,今日无论找不找的到人,李公子可都要陪我多喝两杯。”


    说罢,不顾巫箬冷下来的目光,率先走到了前院。只见空旷的院中此刻已密密麻麻站了上百个男子,身上穿着统一的衣服,甚至连发式都一模一样。


    “早就听闻巫鹹国中每一位巫祝大人都法力无边,今日不如让本将军开开眼界如何?”葳蕤道。


    巫箬的目光冷冷扫去,“大将军的意思是?”


    “以半柱香为限,巫祝大人若能找出你的朋友自可带走,但如果过了时间还找不到,那就恕本将爱莫能助了。”葳蕤的手抚上腰间长刀,笑了一声。


    半柱香的时间,上百人一个个去看自然是来不及,她这明显是故意刁難,也不知是因为单纯看不惯巫箬,还是别的原因。


    巫箬知道理论没用,冷声道:“那就請大将军这一次说话算话了。”


    言外之意,别又像昨晚,明明说好可以带走,今日又設计刁難,没有信用。


    葳蕤敛去臉上笑意,亦冷冷道:“巫祝大人先在时限内找到人再说吧。”


    说罢,吩咐下人将香炉端上来,亲手点燃了一炷香。


    李淳风想要帮忙,可巫箬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不用”,飞身跃到屋顶之上,俯视着院中眾人,同时右手一扬,腕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圈一圈的靈力波动而去,席卷过眾人身体。


    很快,在她眼中,每个人的身上都出现了数种颜色,分别代表着人的三魂七魄。成硯是魂魄的形态,又少了一魂一魄,用这种方法寻找自然是最快的。


    可是,靈力扫过院中所有人,却没有一个是成砚。


    难道是风如川骗了他们?巫箬心念电轉,觉得不太可能,他处于那种境地,自然知道说真话更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么眼下便只有一个可能,这葳蕤大将军是故意将成砚藏了起来。她知道他们找的人是他,但又有必须留下他的理由,所以今日才故意設计这么一出。


    目光扫了一眼那根香,已燃去三分之一。当下不再犹豫,浩荡的灵力顿时从院中蔓延到整座将军府。她只希望葳蕤还没有将他转移到别处。


    事实證明,她的运气还算不错。


    看着巫箬突然几个纵跃,踏着屋顶青瓦朝东边的小院飞去,葳蕤顿时脸色一沉,怒道:“我将军府岂是别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来人,给我将巫祝大人請回来!”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却突然一闪而过,挡在了卫兵的前面,“大将军并没有说其他地方不能搜,莫非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那个方位,你却故意不让他出来?”


    葳蕤冷哼一声,“李公子,我欣赏你的气度,所以才如此客气,可你们却当着我府中众人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本将不讲信用,故意隐瞒,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君子风度?”


    李淳风道:“既问心无愧,那大将军何不坦然让我们一搜?找不到人,自然证明您的清白。”


    “好!”想不到那葳蕤竟爽快地答应了,“我让你们搜,要是找不到人,那就别怪本将翻脸不认人。”


    将军府的东边是个小院,巫箬赶到时,院中的男子正望着池塘发呆。只见他虽然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但明显是魂体,而且还少了一魂一魄,容貌模样也与成墨有几分相似,只是身形更瘦削一些。


    “成公子?”巫箬上前唤他。


    男子抬起头看着她,面露疑惑之色,“姑娘,是在叫我吗?”


    巫箬点点头,知道他不认识自己,便道:“我受了令兄之托前来找你。”


    孰料男子脸上疑惑之色更重,“可我并没有兄长,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巫箬有些意外,“你不是成砚?”


    “成砚?”男子摇摇头,“我叫清书,看来姑娘当真是认错人了。”


    第92章 山海梦(十) 巫箬靠在他怀里,只觉眼……


    认错人?可世上除了成硯怎么会有人符合所有条件?


    巫箬不相信巧合,道:“那公子可认识氐人族的公主?”


    “氐人族?”清书的眼中浮出几分茫然,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痛苦地用手抱着头,“我、我不知道,我的头……好痛……”


    巫箬几步上前,搭上他的脉门,只覺他的魂魄竟有些震荡,忙一指灵力点在他的额头,想帮他镇定下来。


    “住手!”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厉喝,随即她的手被人一把拽开,“你在做什么!”


    巫箬淡淡看着来人,“大将軍没看见他难受嗎?”


    葳蕤怒斥:“我只看见是你让他难受!”说完忙低头查看清书的状况,“你怎么样?”


    清书脸上痛苦之色稍解,抬头看着她道:“我没事,你别担心。”目光中竟隐隐帶着一丝柔情。


    这明显不太对劲,李淳风走到巫箬身边,低声道:“如何?”


    巫箬蹙眉,总算是搭理他了,“是他,但好像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什么叫不記得。”葳蕤听到了二人的话,“清书一直生活在女子国,根本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若不信,可自己问他。”


    李淳风和巫箬对视一眼,一齐看向清书,只见他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抱歉地朝两人一笑,“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成硯,至于氐人族……我从未離开过女子国,应当是没见过他们的。”


    “二位都听到了。”葳蕤说着,将他扶起来,“半柱香时间已过,事实证明你们的朋友并不在我这里,现在还惊扰了我府里的人,看来今天这酒是喝不成了,巫祝大人还是先请回吧。”


    她这样明摆着是下了逐客令,他们总不能直接抢人,李淳风只好拉了拉巫箬,轻声道:“我们还是先回去。”


    巫箬凝眸看了葳蕤一眼,转身離开,两人走出一丈开外,李淳风突然又停了下来,侧头道:“有件事,我想提醒大将軍,这位公子与常人不同,没有肉身,魂魄不齐,如果三日之内再不回到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魂飞魄散。虽然我不知道大将军留下他有何目的,但如果因此害了一条无辜的生命,希望你不会良心不安。”


    说罢,帶着巫箬離开了。


    他们身后,葳蕤神情凝重,嘴唇緊緊抿成一条缝。


    “葳蕤,他们……”清书侧头看她。


    葳蕤忙道:“你别听他们胡说……不过是丞相派来给我制造麻煩的。”声音渐渐低沉。


    清书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手将她的一缕额发轻轻挽在耳后,笑容在阳光下竟像琉璃一般有些透明,“朝中煩心事多,你也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葳蕤像被火烧了似的,避开他的手,看向一边道:“我还有事要处理,先送你回房吧。”


    清书的手僵硬了一下,终于还是收了回来,说了一声“好”。


    当一辆不起眼的驴车从大将军府的侧门驶出时,本应该已经离开的李淳风和巫箬悄悄跟了上去。他们换了衣服,并刻意与车保持了距离,所以车上原本就有些心烦的人也便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跡。


    只见那驴车专挑小路走,左拐右拐,最后钻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子。两人躲在巷口,看见葳蕤从车上走了下来,警惕地观察过四周后,独自走进了巷尾的拐角。


    很快,驴车便调转头,驶出了巷子。


    两人身上贴了隐身符进了小巷,可是走到巷尾的拐角时,才发现那里竟是一个死胡同,而葳蕤已不见踪影。


    李淳风走到尽头的牆边查看是否有暗门,却见那牆严丝合缝,那葳蕤竟像是原地消失了一般。


    “看来她后面有高人相助。”他的手指划过砖缝之间,“这里似有術法的痕跡,阿箬你来看看。”


    巫箬闻言上前,目光从那些砖上扫过,隐隐变色,因为那上面所施的法術她再熟悉不过。


    可是,这怎么可能?这世上竟还有巫族后人?就算是在这山海界,也不可能……


    她的心突然猛跳起来,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按上墙壁。随着她手指的移动,那墙壁上的砖块就像活了一般,不停往后退去,直到露出一个入口。


    她甚至没有同李淳风解释一下便飞身跑了进去,李淳风自然跟了过去,可那入口后并非巷子,而是一片树林,周围全是遮天蔽日的巨树,巫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其中。


    女子国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片密林,李淳风立刻明白刚才那面墙和袁天罡的那间破茅屋一样,都是能瞬间将人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阵法。


    一般来说,这种陣法的陣眼只有设阵人知道,而巫箬刚才居然轻而易举就解了开,这说明什么?


    他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惜这种时候,只有找到对方才能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幸好林中泥土湿软,留下了巫箬的足迹,他沿着足迹一直往前追,不久,终于在一棵古树后发现了巫箬,而在她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空地,空地被密林包围,中心有一座木屋,上面长满了青藤,几乎连木头本身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和巫箬的院子一样,那木屋的前面摆满了各式各样晒干的草藥,木屋的侧面也有一块专门开垦出来的藥圃。


    此刻,葳蕤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个青衣人的面前,大声质问:“你为何没有跟我说那人只是魂魄?”


    青衣人正坐在木屋前碾藥,因为两人身上带着隐身符,所以并没有看见他们,对于葳蕤的怒火也没有太大反应,仍旧埋着头来回滚动药碾,“说不说有影響嗎?”


    葳蕤明显被他激怒了,道:“怎么没有影響?如果我知道他会魂飞魄散,我绝不会选他!”


    “正因为他只有魂魄,所以转神术才会进展如此顺利。反正他只要撑到你将人换出来,不就行了?”青衣人的声音无波无澜,仿佛人命在他眼中跟那药碾下的草药没有任何区别。


    葳蕤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我告诉你,我没有想害死谁。如果真如你所说,我随便找个傀儡就行,何必来找你施什么转神术!”


    听到她这句话,青衣人冷笑一声,缓缓抬起头来,终于让李淳风看清了他的模样。只见他大概只有十六七岁,五官还带着弱冠少年的精致,可是面色苍白,眼睛虽然深邃却透出一股子寒意,眼眶下方更有些发青,嘴唇也毫无血色。


    他看着葳蕤冷冷道:“将一个人的记忆删去,换成另一个人的,你覺得这不是害人吗?我告诉你,无论你当初选的是谁,都是一样的!既如此,那又何必还在这儿惺惺作态,猫哭耗子假慈悲?”


    葳蕤身形一僵,巫箬心中也顿时明白他们究竟在成砚身上做了什么,难怪成砚什么都不记得,可问题是,他们给他换上的是谁的记忆?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眼前这个青衣人,他的法术,还有那些种在药圃中的奇花异草,都带着巫族的痕迹。


    他真的是巫族后裔吗?


    李淳风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见巫箬已经朝空地中的两人袭了过去。风中的动静自然立刻引起了两人的警惕,葳蕤虽然看不见她,但还是在一瞬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朝着她的方向砍去。


    可是巫箬的目标并不是她,扭身躲过刀锋,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胳膊。她不知道这隐身符虽能隐身,但佩戴者一旦触碰到了生人,就会失效,于是身形顿时显露在两人面前。


    看到她出现,葳蕤自然大吃一惊,可巫箬却没看她,只紧紧盯着那少年道:“你是谁?”


    看到眼前女子的第一眼,青衣少年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可下一刻他还是抓起一把地上的草药朝巫箬的脸上扔去。


    尚在半空,那草药便变作了三四条露出毒牙的青蛇,因为距离实在太近,巫箬避无可避,只能挥手挡在面前。


    下一瞬,只觉胳膊一疼,是那些蛇牙隔着衣服刺破了她的皮肤,很快,她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痛哼一声,下意识松开了那少年的手,倒在地上。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突然,李淳风叫了一声“阿箬!”,飞身上前,同时数枚金符掷出,化作雷霆之箭射向对方。


    葳蕤挥刀抵抗,被一支金箭逼退了数十步,青衣少年反手一挥,木屋上长着的青藤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面前形成一堵藤墙,剩下的三枚金箭破空而来,“噗”“噗”几声,全扎进了青藤中。


    李淳风抱起巫箬,见她嘴唇发黑,顿时一阵心慌,青衣少年见状,一把抓过葳蕤,说了声“走!”,带着她趁机逃入了密林中。


    此时此刻,李淳风也没空去抓他们,从衣摆上撕下一段布条,紧紧绑在巫箬胳膊的最上方,防止毒素继续蔓延。同时也顾不得她同不同意,将她的衣袖整个扯下,露出被咬的伤口。


    巫箬靠在他怀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神志模糊间只见他低头含住她的伤口,一口一口将毒血吸出来。


    这的确是最快的解毒方法,但也是最危险的方法。


    她的身体百毒不侵,此刻也中了蛇毒,可见那少年用法术变出的毒蛇有多厉害,李淳风这样吸毒血,稍有不慎,恐怕就会立刻致命。


    “别……”她努力维持清醒,好不容易才让僵硬的舌头发出一点声音,可李淳风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


    她动弹不得,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明明嘴唇已经变黑,明明脸上已有青色毒素蔓延,可还是不肯停下。


    这个人疯了吗?竟当真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巫箬想不明白,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脑海中莫名回响起他那天说的话。


    他说,他这一生,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说,这份心意她躲不过,能不能试着接受。


    他还说,他的心每天都叫嚣着想要见到她。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第93章 山海梦(十一) 它浑身一个哆嗦,只觉……


    隨着毒素的一点点排出,巫箬的身体慢慢能动了一些,努力翕动着嘴唇说道:“药……圃……叶上有、有红絲的……鹤涎……草……”


    “可以解毒?”李淳风緊张地看着她,嘴唇已是青黑一片,“我这就去摘。”


    说罢,因为不敢轻易动木屋里的东西,所以将她轻轻放在地下,起身跨进药圃,慌而不乱地一株株草药看过去,終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叶子上有红絲的,不过有好几种,通通都拔了出来,送到她眼前,“是哪一种?”


    巫箬一一看过去,勉力答道:“第……二种,叶子……捣碎……敷在伤口……茎幹……汁液……内服……”


    李淳风点点头,很快用石头将鹤涎草的叶子捣碎,敷在她的伤口上。因为只有一株,他不敢浪费,将茎幹小心扯成小段,也不管自己,先送入了她的口中。


    那茎幹并不算硬,可无论巫箬怎么努力,牙齿却还是用不上力,反而被堵得有些喘不过气。李淳风忙又将其取了出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和着剩下的茎干一起塞进了自己嘴里,嚼出汁液后,附身凑到她的唇边。


    他看了那乌黑的眸子一眼,此刻也管不得她愿不愿意,覆上她的唇将汁液喂了进去。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他的脸贴得如此之近,唇上是从未有过的温度。清凉的汁液流入口中,讓她下意识地做出下咽的动作。


    喂完只有一口的汁液,他很快便抬起了头,将口中的残渣咽下后,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这里不宜久留,能挪动你嗎?”


    巫箬知道他把所有的解药都给了她,剩下的根本不能解他身上的毒,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努力“嗯”了一声。


    “那就好。”李淳风舒了口气,将她抱起来,朝着密林中走去。开始他还努力加快脚步,可没走一会儿,因为走动导致毒素在体内流转得更快,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眼前也漸漸开始出现黑色的斑点。


    强撑着一口气,拼命用体内靈力抵御毒素,他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終于找到了一个还算隐蔽的樹丛。靠着中间那棵杉樹粗壮的树干緩緩坐下,他勉力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将最后一点靈力注入其中。只见玉佩緩緩升起,最后悬在两人头顶三尺的地方,温润的碧光从中亮起,形成一道屏障将两人围在其中。


    巫箬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隨后像終于安心了一般缓缓阖上了眼,可胳膊还是依旧将她緊緊环在怀里。


    她的头刚好靠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一点一点衰弱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在心中忽然升起。


    他……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了?


    看惯生死的眼中流露出恐慌,她拼命想抬起头看看他怎样了,因为他从坐下就不再说话,整个地方死一般得寂静,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巫箬闭上眼,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可一颗心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沉,焦躁的情绪甚至讓她的額角渗出了汗珠。


    拼命深呼吸,她努力调动身体中凝滞的灵力,一丝丝,一点点,就像从冰冻的河中掘水,只为更快地催动药性释放。


    天上的太阳渐渐西沉,陷入黑暗的森林中开始响起各种野兽咆哮的声音,即便是最优秀的猎人听了也会心驚胆战。


    玉佩上的光也越来越黯淡,仿佛预示着他的生命即将耗盡。


    “不要……睡。”努力了许久,又或许是药效开始起作用,她终于能抬起头了,看着他还是双眼紧闭,鼻间甚至都听不到呼吸的声音,有些驚慌地唤他,“李淳风……不要睡……”


    可是他没有回应她,这时头甚至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无力地垂着。


    “不要睡,不要睡。”她呼吸渐紧,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我让你不要睡了,你听见没有!”


    她害怕了,真得害怕了,这个总是纠缠她的人真得要死了嗎?就为了救她?


    她不要,她不允许!


    心中猛地涌起一阵暴怒,她的脸上开始出现黑色的花纹,从額头到手指,像夜晚瞬间绽放的昙花,让凝滞的灵力一下冲开毒素的阻碍汹涌地流动起来。


    直起终于能动的身体,她有些颤抖地捧住他的脸,缓缓抵住他的额头,有白光在他们之间绽放,化作最原始的生命力注入他的体内。


    这时,一头出来觅食的狍鸮注意到了空气中的异常,循着气味从密林深处钻了出来。杉树下浑身散发着让人垂涎味道的人族女人顿时让它眼中凶光大盛。


    吃了她,它一定能法力大增!


    狍鸮人立而起,根本不将那微弱的防御法阵放在眼里,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哭啼直扑上去。


    女人抬起眼看着他,额头仍旧没有离开她身前的男人,只是那双冰冷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变成了一片通红!


    她朝它抬起手,手上缠绕的黑色花纹突然像活了一般脱离而出,直朝它卷来。


    狍鸮愤怒地挥爪,可没有用,那些黑色的花纹如藤蔓一般将它紧紧缠住,无论它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突然,它浑身一个哆嗦,只觉体内的法力不断往外流出,竟是被那些黑色花纹生生吸走了!


    那个女人!它恐惧地看着她,心中无比后悔,原来他们说这片林子里有比妖还可怕的东西是真的!


    清晨,当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时,李淳风皱了皱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可是不等他脑子清醒过来,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张陌生的人脸,还朝他眨了眨眼。


    饶是身经百战心理素质极其过硬的李太史此刻也被狠狠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退,这才发现自己靠着的地方软绵绵热乎乎的,居然是眼前那张人脸怪物的身体!


    “狍鸮?!”他低呼出声,声音沙哑得难受,正要撑起身体远离它,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吓他做甚!”


    他回头一看,只见巫箬手里拿着一个竹筒刚从密林中走出来,此刻正柳眉倒竖地瞪着狍鸮。


    “我、我不是故意要吓他,只是看他醒了,给他打个招呼。”只见这羊身人面,虎齿人爪,除了脸上,腋下还长着一对眼睛的怪物,眨巴着四只眼睛委屈地说道。


    不过此刻李淳风也管不了它了,只紧紧盯着巫箬,着急地问道:“你身上的毒都解了吗?”


    巫箬怔了怔,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走过去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他,“都解了,你先喝点水。”


    “那就好。”李淳风顿时松了口气,接过竹筒喝了一口,只觉无比甘甜,正好缓解了嗓子的不适。


    “多喝一点。”巫箬忍不住叮嘱道,“你体内还有余毒,必须盡快排出去。”


    李淳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似要监督他喝完似的,忍不住微微一笑,说了声“好”,将竹筒里的水一饮而尽。


    “这山海界的水真是不错。”他放下空了的竹筒,随意地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水渍,“你从哪儿打来的?”


    巫箬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只胡乱“嗯”了一声,仍是不放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说罢,不等他回答,便直接拉过他的左手,帮他诊起脉来。


    李淳风更加意外,可很快眉眼便柔和下来,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放心,已经没事了。”


    巫箬抬眸,刚好看见他的神情,心里顿时有些发慌,忙放开他的手,目光不知該往哪儿放,“如果没事了,那我们就走吧。你身体还比较虚弱,就先让狍鸮驮着你。”


    李淳风乖乖说了一声“好”,扶着狍鸮站起来,爬到它背上坐好后,还不忘拍拍它的脊梁骨,道:“这位兄台,有劳了。”


    如果可以,狍鸮真想一撅蹄子把他扔下去,可看了一眼旁边的巫箬,还是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得任命地驮着他往前走。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还是不要再招惹她,不然一定不会像昨晚那般好运气了。想想她那双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红眼睛,它就忍不住打哆嗦,要不是背上这个男人突然发出了一点声音,自己大概会直接被她吸干吧。


    “阿箬,昨晚葳蕤和那少年又再出现过吗?”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李淳风终于受不了这气氛开口问道。


    巫箬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摇头道:“没有,我猜他们应該已经回到女子国了。现在事情败露,他们应该会立刻实施他们的计划。”


    “那我们就得快点了。”李淳风微微皱眉,“昨天葳蕤提到‘傀儡’二字,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他们给成砚施转神术,想用他去替换的人大概就是女子国的女王陛下。”


    “可是为什么呢?”巫箬道,“现在的女王没有实权,如果葳蕤真想篡位,正如她所说,直接杀了女王,随便扶持一个傀儡就行,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她给我的感觉,心思很单纯,不像有那么大的野心,而且从她昨日听说成砚会魂飞魄散就来质问那青衣少年来看,她也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李淳风道,“那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巫箬的注意力却莫名放在了他话中的几个字上:心思单纯,他果然对葳蕤的映象很好吧……心里竟突然有些不舒服。


    她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毒还没清干净,否则怎么会出现这么荒唐的想法,真是疯了!


    “怎么了?”看着突然加快脚步往前走的巫箬,李淳风不明所以,只得催促狍鸮追了上去。


    第94章 山海经(十二) 青衣少年站到两人身边……


    “葳蕤,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坐在疾驰的马車上,清书有些好奇地问道。


    刚才,他正在房中看书,葳蕤却突然闯了进来,还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上了马車,这着实让他有些奇怪。因为这些日子,她从不允许他离开将軍府,说是怕他的仇人再次发现他。


    关于这个仇人,其实他什么都不記得,只知道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葳蕤,以前的記憶都没了,但对她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覺。


    他想,失憶前,她对他一定很重要,否则不会留下这般磨灭不去的烙印。所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相信。


    葳蕤没有看他,只绷着臉道:“我之前不是说过吗,你娘是女子国的前任女王,临終前将王位傳给了你,但因为你是男儿身,所以丞相暗中派人刺杀你,导致你失忆。之前未免国中动荡,我一直让人假冒你坐镇宫中,现在事态有变,你必须立刻回去。”


    清书闻言有些失神,片刻后方才喃喃道:“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回到女王宫,他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常常看见她了吧。


    他有些黯然地垂下目光,所以没有看到葳蕤的手几乎将衣角扯破。


    她知道这条路的盡头等待他的是什么,也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她别无选择,她有必须要守护的人,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愧疚。


    她还记得那一天,在羽民族的地牢里,懷揣目的而来的她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目光清澈的男子。她知道他一定会是一个极好的替身,所以花重金将他买回了将軍府。


    施展轉神术需要准备的时间,那几天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她答应他会盡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可是这个人听后却只是兴奋地问她要女子国的典籍,说什么要好好了解这个傳说中的国度,后来又让她领他去城中轉转,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


    那些在她眼中早已看倦的风景,成为了他口中啧啧称叹的奇事。


    “你们这里居然都是女子干活养家,真是太稀奇了。”


    “什么?男人只能在家带孩子?这怎么可能?”


    “当真喝了这口黄池的水就能懷孕?那男人喝了岂不是也能生孩子?”


    他的这些疑惑一些初来女子国的外族人也曾有过,她便也见怪不怪,心情好的时候就回答他几句,心情不好就瞪他一眼,让他注意自己奴隶的身份。每当这个时候,他不仅不会退缩,反而会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家乡与这里的不同。


    他说他来自一个叫长安的地方,那里是大唐王朝的都城,是这天底下最繁盛的地方。


    可是她从未听过什么大唐什么长安,她只知道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国家叫做巫咸国,那里有一座灵山,巫祝们可以通过它到达上神住的地方,所以巫咸国人被称为上神的使者,他们都身怀无边的法力,可以与鸟兽沟通,任何一个生病的人都能在他们手中被救活。据说,他们族中甚至还有上神流传下来的不死神药。


    所以她将他的话都看作是胡言乱語,但还是愿意耐下性子听他继续胡言乱語。


    只是她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时间,他居然跑来跟她说,他喜欢上她了。


    这真是她遇到过的最荒唐的事,不过为了能让计划成功,她还是假意答应了他,然后成功骗欣喜若狂的他完成了转神术的第一步。


    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会有摆脱麻烦的轻松,可当对上他依旧清澈的目光,她感到的却是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她利用他的喜欢,让他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让他再也回不去他口中的长安,如果有一日他重新清醒过来,一定会恨她入骨吧。


    这种愧疚让她羞于见他,只能不断找借口来麻痹自己的良心,就像现在,她只能告诉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


    眼看着女王宫越来越近,她的心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手不停地握緊又张开,只为緩解那快要将她没顶的窒息感。


    終于,马车停了下来。


    青衣的少年掀开车帘,目光冷然地看着两人,“下车吧,时辰快到了。”


    不知为何,看到他清书总覺得有些眼熟,可来不及细想,葳蕤已攥了他的手腕将他拉下了车。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座大殿,但没有任何人在其中走动,在昏暗的烛光下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清书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个据说是他过去一直生活的地方产生这样陌生而恐惧的感觉,但还是跟着葳蕤走了进去。


    他看到大殿中挂了很多白纱,当他们走到最深处时,一面白纱帐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清书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冒充他的替身了吧。


    只见对方緩缓掀开白纱帐走了出来,身高和他差不多,宽大的袍子从头罩到脚,所以看不清样子。


    他以后也要这样打扮吗?


    清书正想着,青衣少年已冷淡开口道:“可以开始了,葳蕤大将军,让他坐到王座上去吧。”


    葳蕤身形一僵,袖中的手有些颤抖,迟迟没有行动。


    清书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只听那“替身”戴着的兜帽下传来一声轻叹,接着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葳蕤,你若舍不得,我也……”


    “我没有舍不得!”听了他的话,葳蕤突然怒吼出声,眼睛緊紧地盯着他,随即一把扯住清书,将他推到白纱帐后的王座上坐下。


    “开始吧。”她退出纱帐,转身往大殿走去。


    清书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身影离开,耳边传来那青衣少年略带讥讽的声音,“等此事终了,陛下可就完全解脱了。”


    他茫然地看过去,也不知道那少年是在对谁说话。穿着白袍的“替身”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青衣少年站到两人身边,从一个木匣中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木质面具,上面的人像两眼圆睁,怒目而视,看上去有些神圣又有些狰狞。他将其中一个递给了白袍的“替身”,然后将另一个扣在了清书的臉上。


    眼前顿时什么也看不见,清书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不知为何有些恐惧,他下意识地抓住王座两旁的扶手,然后便听见旁边的青衣少年开始念起一段古怪的咒语。


    他的声音本就没有感情,此刻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更显阴森可怕。


    第95章 山海梦(十三)(双更合一) 每一次葳……


    身后突然傳来的痛苦低哼让已快走到大殿门口的葳蕤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的瞳孔紧缩了一下,想要回头去看的时候,一阵天籁一般的铃铛声突兀地在大殿外響起,生生打断了青衣少年的咒语。


    几乎是立刻拔刀回身,然而和她刀剑对上的却是李淳風那张居然还带着笑意的脸,“听闻大将军除了酒量好,更是女子国第一猛将,在下早有切磋之意,不知今日可能如願?”


    “你们没事?”葳蕤惊讶异常,只覺对方剑上傳来的力道竟隐隐将她的刀逼退了三分,心中顿时发狠,换双手握住刀柄,与他拼力。她葳家世代受封女子国大将军,就是因为她们身怀神力,别说对上男子,就是遇上力大无穷的妖兽,她的祖先也曾徒手将其制服。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一点也不膀大腰圆的男人居然在她使出十分力气的时候还寸步不退,甚至依旧一副輕松神情地看着她:“我家阿箬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巫祝,解点小毒不在话下。”


    丝毫看不出昨夜两人被这“小毒”害得多么狼狈。


    巫箬从他身后走进大殿,因为有他牵制葳蕤,便径直走到了王座之前,看了那青衣少年一眼,随即目光微沉地盯着眼前这个全身笼罩在白袍中的人,“转神术需要双方自願方能成功,雖然我不知道你们给成砚下了什么迷魂汤,但目前看来女王陛下你是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的。你願意配合,说明葳蕤要做的并不是外界所传的谋朝篡位,对不对?”


    她这话一出,整个大殿中都是诡异的安静,隔了好一会儿,方听那白色兜帽下传来一个绝不可能是女子的声音,“我早知道瞒不了巫祝大人许久。”


    原来这就是他们要遮掩的秘密吗?这女子国所谓的女王竟是一个男人,巫箬只覺之前没想通的地方顿时豁然开朗。


    两只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的手緩緩摘下巨大的兜帽,一张同样苍白而清逸的男子面容出现在面具之后,在打量了巫箬的神情后,向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巫祝大人说的不错,葳蕤这些年承受那些骂名,只是想帮我遮掩罢了。毕竟任何一个女子国的大臣都不会同意一个男人来做他们的王的。”


    “可是喝下黄池水生下的孩子,若是男婴,活不过三岁。”


    “世间總有意外不是吗?就像你们会来到这里一样,我的母后也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活过三岁,更没有想到,她的身体再不允许她生下合适的继承人。所以我只好躲在这件白袍下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女王。可是囚牢里的人總是向往光明和自由的,葳蕤她只是想帮我,还请巫祝大人不要怪罪她,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所以,我才是那个要来代替你的‘替身’。”这时,坐在王座上同样摘下了面具的人輕輕开了口,“葳蕤一直叫我清书,其实这是你的名字对不对?她告诉我的那一切,都是发生在你身上的经历……”


    男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只低声说了句“我很抱歉”,但这无疑已经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


    巫箬看着成砚的脸上一瞬间浮起悲戚的神色,哀恸地望着另一方的葳蕤,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来我什么都不是。”


    葳蕤不敢看他的眼睛,无力垂下手中长刀,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李淳風见状也收回自己的桃木剑,看着一副心灰意冷的成砚,知道此刻心中一切认知被全盘颠覆的他最容易想不开,宽慰道:“昨日我们已经告诉你,你的名字叫成砚,你的家乡在长安,那里有盼着你回去的亲人,所以,你并不是一无所有,跟我们回去吧。”


    “长安”这两个字触动了葳蕤的心绪,原来他真的来自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地方,他从不曾对她说谎,而她却始終在欺骗他。


    成砚也因为李淳風的话目光微动,迟疑道:“你们能带我回去?”


    李淳風点点头,可就在这时葳蕤却重新举起了刀,指着两人,“不行!你不能走!”


    “葳蕤不可鲁莽!”清书忙出声阻止,可她只是惨然一笑,“反正错事已经做下,我说过,一定会让你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说到做到。”


    随即盯着成砚道:“害你的人是我,只要你愿意留下代替他,我愿意以死谢罪!”


    成砚闻言,浑身如置冰窖,“你竟……如此在意他?”


    “是!”葳蕤直截了当的回答让清书亦僵立当場,“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为了他,我愿意舍弃一切,哪怕是我的良心,我的命!”


    她的眼中浮起杀意,可这时清书却走上前一把握住她持刀的手,低头看着她,


    “够了,今天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已无憾,这些年,我渴望摆脱这个身份,不过,不过是想有一日,能以男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身边,今天,这个心愿已经得偿,不要再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葳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而在他们身后,成砚的眼中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此刻的他終于明白,他真的只是多餘的那一个。


    每一次葳蕤看着他,都是在他身上寻找清书的影子吧。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色惨白,但还是强迫自己开口说话,“好,我答应你,但我不要你的命,你们离开女子国,走的远远的,别再回来。”


    他这话一出,饶是巫箬都微微动容,这人竟当真可以为喜欢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李淳风看了葳蕤一眼,“事到如今,大将军如何决定?”


    葳蕤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缓缓说道:“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清书说的对,她不能再自私地将无辜的人牵連进来。


    可成砚的脸色却更加苍白,他对她竟連这一点用处都没了吗?


    “好……我明白了,该离开的人是我。”他惨淡一笑,剛迈出一步,却突然倒了下去。


    巫箬飞身上前,一把接住他,只见他的全身此刻已变得几近透明,正是要魂飞魄散的前兆。


    她连忙施法,其餘三人也紧张地围了上来,所以没人注意到那青衣少年已经趁乱不见了。


    “必须立刻带他回去。”李淳风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本《山海》残卷,巫箬将铃铛置于其上,在清脆的声音中,书页上空出现了一道大门,大门的那头隐隐可见一间屋子,陈设装饰皆与女子国不同。


    而在那屋中床榻上正躺着一个男子,样子与成砚一模一样。


    眼见李淳风架起成砚,葳蕤突然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李淳风明白她什么意思,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活他,等他醒来的时候大概就会忘了这里的一切。不过今日之事雖然可以揭过,但我还是想告诫二位一句,遇到问题,總有办法能解决,请尽量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


    说罢,扶着成砚一脚踏入了门中。


    巫箬看着两人最后问了一句,“当初为何想到用转神术?那少年又是何人?”


    清书抿了抿唇,眼含愧意地答道:“是我自私地希望他在我离开以后,还能好好对待葳蕤,所以才去北边的森林里找到了那个据说也精通巫术的少年。他好像叫作巫恒,巫祝大人没有在巫咸国见过他吗?”


    女子国的北边正是传说中巫咸国的所在,难道那少年真是从巫咸国中出来的?


    可是这么多年了,巫咸国中早就没有人了才对。


    巫箬面沉如水,向两人最后说了一句“保重”,亦踏入了大门之中。


    在大门关闭前,葳蕤看见两人已将成砚的魂魄放入他的身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终于喃喃出口,两行眼泪划过脸颊。


    ——


    窗外,难得一见的冬日阳光给四方馆的庭院里撒下一片金辉,照亮了光秃秃的树干上堆着的薄薄积雪。


    成砚看着这颇有意境的景象,心里不知为何还是空落落的。


    正在讲解《中庸》之道的赵延年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得意门生又在发呆,不禁怒道:“成砚,你起来跟我说说我剛才讲的那段话是何意思?”


    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成砚面红耳赤地站起来,自然引得同窗们一阵没有恶意的哄笑。


    赵延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大病初愈,还在休养,但春闱在即,没时间等了,你得马上打起精神来,听见没有?”


    成砚连忙称是,得到老师的允许后重新坐回位子,耳边又響起赵延年每天都会告诫学生们的话,“在座诸位,都是我大唐的栋梁之才,现在不刻苦求学,如何对得起陛下和百姓对你们的殷切希望……”


    很快,成砚的心思又飘远了。


    一个多月前,他大病了一場,醒来后,总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夢,可是夢中的情景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娘只说他是读书太过辛苦,专门请了水月堂的巫大夫来给他调理身体。


    那位巫大夫他虽是第一次见,但总觉得很眼熟,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自家大哥曾经相过亲的一位女子,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虽然他大哥看上去对人家余情未了,但他心里总有种感觉,这个女子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倒不是说她哪里不好,反倒是觉得她好像特别厉害,不是一般男子能降得住的女子。


    这一个月来,在她细心地调理下,他的身体很快恢复了起来,甚至感觉比以前还精力旺盛,而那种好像忘记了什么的感觉也越来越淡,只偶尔会在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让他有些茫然。


    他长这么大从未和任何女子有过深入的接触,可为什么他总是会在那些片段中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这让他困惑不解,悄悄将这些告诉了好友刘承,没想到这损友居然取笑他是春心荡漾,死活要拉他去胡姬酒肆见见世面。


    这不,刚下学,刘承就带着他一路奔西市去了,结果路过通济坊时,刚好看到巫大夫从路口的茶食店出来。


    他忙上前跟她打招呼,巫箬看着他亦淡淡一笑,“成二公子看上去精神不错。”


    “那还不是多亏巫大夫的药。”成砚摸了摸后脑勺笑道,旁边的刘承拼命扯他的袖子,小声催他,“快点快点,不然一会儿酒肆就没位子了。”


    “你们这是要去……西市?”巫箬终于还是没将那个让她一想起来就烦躁的地方说出来,只道,“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去吧。”


    “那、那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感谢您。”成砚不好意思地说道,随即被刘承拉着一路小跑走了。


    “我告诉你,那里的胡姬长得可漂亮了,保准让你小子流连忘返……”


    专属于少年人的笑声远远传来,巫箬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在夕阳下远去的身影,唇角轻轻扬起。


    有时候,遗忘是一件虽然无奈却最行之有效的方法,过去的悲伤与快乐都让它们尘封在过去的岁月里,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还是要昂首阔步地去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她注定要背负一切继续前行,忘不了,也逃不开。


    “阿箬,你怎么不等等我。”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及时制止了她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回到长安后又重新变得生龙活虎、风流倜傥的李太史凑到她身边,探着头往远处看,“刚才那个是成砚吗?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嘛,果然还是年轻好啊。”


    巫箬横了一眼这个时而叫嚣着自己年轻时而说话又像个老头子似的某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往自己的水月堂走去。


    李淳风立刻像块年糕似的黏了上去,抱怨道:“阿箬,怎么回了长安,你反倒对我越发冷淡了?明明在山海界的时候还对我百般呵护……”


    “闭嘴。”巫箬受不了地瞪他,到底这个人知不知道现在是在大街上。


    可惜李太史要是知道分寸就不是他了,被她这么一瞪,顿时委屈得像个小媳妇儿,“那晚我们都有肌肤之亲了,你难道想始乱终弃?!”


    巫箬:“……滚!”


    那天晚上就应该让他被毒死算了!


    (《山海梦》完)


    第96章 涂山狐(一) 只有案几上的越窑大肚茶……


    “禹年三十未娶。行塗山,恐时暮失嗣,辞曰:‘吾之娶,必有应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于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证也。’于是塗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于是娶涂山女。”


    ——


    腊月初八这一天,李府现年四十又三的管家李长貴早早地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并仔细地将原本就平整的衣襟又理了三遍后,他步履匆匆地走向廚房,再一次检查了一遍昨天就已买好的食材。


    吩咐廚子一定先把腊八粥熬好后,他步出厨房来到前廳,给已经等候在那儿的下人们第不知多少遍地强调了今日午宴的重要性,因为今天除了吴王殿下、越翎将军等貴客要来以外,还有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这位客人身负帮助他们李家大少爺从此摆脱光棍身份的重大使命,所以要特别小心地伺候。


    事关重大,众婢女、小厮、婆子紛紛郑重点头,表示一定不辱使命,李长贵这才满意地讓他们赶快下去各自准备,然后关上前廳的门,开始一一检查廳中的摆设。


    等确认所有的桌椅、花瓶、畫轴、古玩都各自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后,他終于微微放心,在只有他一人的前厅中四下拱了拱手,语气特别恭敬地说道:“诸位刚才也听见了,今天的客人特别重要,大家都好好的,千万别给我惹乱子,等明日我一定好好报答各位!”


    他说完,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见屋子里没有动静,这才更加放心地出去了。


    可是没等他走出多远,前厅里立刻就热鬧了起来。


    正中挂着的畫轴上,艳艳欲滴的白牡丹伸出一根枝条捅了捅旁边的墨梅,用一个極具男人汉气概的声音兴奋地说道:“墨夫子,你听见刚才长贵说的没?淳风他終于不用打光棍啦。”


    “咳咳咳!”铁骨铮铮的墨梅差点把老腰咳断,喘了半天气,方才颤巍巍地说道,“这、这、这李家小子也是命苦,咳、咳、咳,都二十好几了吧?别人家像他这个年纪的,早就当爹了。”


    “可不是!”白牡丹粗壮的声音响彻整个前厅,“今天咱们可得好好表现,不能再给他拖后腿了。”


    此话一出,博古架第三層上放着的簪花仕女宝瓶不高兴了,上面画着的仕女一改之前的妩媚动人,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那白牡丹破口大骂:“早跟你们说了,淳风是我的,谁都不许抢,姓白的,你是不是灰尘吃多了,总是不长记性?”


    白牡丹冷哼道:“就凭你个泥巴胚子也敢觊觎淳风?我看你才是肚大腹空,跟那癞蛤蟆似的就知道痴心妄想!”


    “你!”仕女涨红了脸,一把将头上的牡丹摘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那也比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强!”


    白牡丹见状,顿时气得花枝乱颤,“你居然敢……你这个不懂风雅的泼妇!”


    眼见两人又开始了每天的“例行公事”,一干家具摆件都懒得劝架,墨夫子清了清嗓,伸了伸腰,反正它耳朵不好,就当没听见,画轴下摆的八仙桌也抬起一个桌腿挠了挠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只有案几上的越窑大肚茶壶将壶盖頂了頂,冒出一团白气,慢吞吞地劝道:“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可它的声音实在太小,完全淹没在了吵架声中。


    这时,博古架第二層放着的和田玉骏马雕像扬起两只前蹄长嘶一声,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好吵的,现在连那女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先乱了阵脚?”


    说罢,步下玉座,昂首阔步地走到架子的另一边,冲那正翹着二郎腿的鳥纹爵道:“鳥兄,你在我们这儿资历最深,可知道什么内情?”


    鸟纹爵心里想,废话,这屋子里还能有比我更清楚巫箬的吗?可是一向心眼不太好的它并不打算给这些平日里并不尊重它这个老前辈的家具摆件们说实话,眼珠子一转,翹着的那条毛腿晃动得更加厉害,“我怎么会知道,我比你们来的都晚。”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情况,那我们要不要等她来的时候试探她一下?”顶层放着的白底绘锦鲤瓷盘中,一条金色锦鲤鱼尾一摆,唯恐天下不乱地提议道。


    “这个提议不错。”簪花仕女终于停下了吵鬧,将散乱的发丝胡乱往脑后一拨,“我倒要看看那女子到底长成什么样,若只是个没有本事的普通凡人,哼,我保准讓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踏进李府的门。姐妹们,你们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大姐的吩咐我们岂敢不遵?”博古架上悬着的宣城紫毫笔、摆在扇架上的山水画扇纷纷表示站队。


    白牡丹愤愤不平,正要说话,被墨夫子拉了一把,道:“好啦,你这会儿越是帮那女子说话,他们待会儿就闹得越厉害,随他们去吧,难道你还怕淳风保护不了自己的心上人?”


    这会儿说话倒是挺顺溜,白牡丹想想也是,而且这簪花仕女瓶要是闹得太凶,惹恼了淳风,肯定会被扔进库房里闭门思过的,到时候没人再和它抬扛,它不就能过几天舒坦日子了?


    白牡丹越想越觉得有理,轻蔑地看了那徒有其表腹中没有半点墨水的花瓶一眼,闭上嘴不说话了。


    簪花仕女和自己的忠实拥护者低声商量了一阵,发出几声得意之極的笑声后,前厅终于安静了下来。所以当巫箬和金晶在李长贵的带领下走进来时,这里已经跟任何一座官员府邸中的前厅没有任何区别了。


    看到屋子里的陈设,金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太史看上去年纪也不大,怎么这喜好跟老头子似的?”


    李长贵面容一僵,快速扫了一眼博物架,确定没有异状,这才笑着解释:“金大小姐有所不知,少爺平日公务繁忙,在府中待的时间并不多,所以这些都是我从库房里拿出来布置的,可不就是老头子的喜好吗?让二位见笑了。”


    说罢,还有些不放心地望了巫箬一眼,这可千万别因为他破坏了少爷在这未来少夫人心目中的形象啊……


    幸好巫箬只是淡淡一笑,“李管家客气了,我倒觉得这里布置得……挺特别。”


    可不是特别吗?满屋子的妖气,恐怕全长安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桌椅和墙上的画,最后落在那面博古架上,“尤其是这些摆件,看着就与众不同。”


    第97章 涂山狐(二) 血人终于怒了,变成一个……


    李长貴干笑一声,忙请她们在案几旁的软垫上坐下,将煮好的茶分别呈上,隨即道:“少爺昨夜被陛下唤入宫中,到现在还没回来,不过他已经特别嘱咐我了,一定好好招呼二位姑娘。还请二位稍坐,先用些茶点,我去厨房看看腊八粥熬好了没,天寒地冻的,二位姑娘可先用些。”


    “有劳管家啦。”金晶笑着点点头,李长貴便告了退,离开前厅,去了厨房。


    因为天气冷,屋子里烧了炭盆,他出去后特意将门留了一条缝通風,可万万没想到,等他带着婢女提着食盒再回来时,那门不仅打不开了,就是他使劲拍门,里面也没有半分动静。


    “糟了,那些东西又作妖了!”李管家急得直跺脚,却又无能为力,毕竟这偌大的李府除了他家少爺懂道术,一众下人都只是普通人。


    “不行,我得趕快去找少爷回来,不然到手的媳妇就要被吓跑了!”他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吩咐婢女们守在门口,自己趕忙跑去找车夫备马。


    与此同时,等在屋里的金晶又朝大门口看了一眼,小声抱怨道:“这管家动作也太慢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难不成现种庄稼等下锅?”


    巫箬看了一眼四周,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笑道:“怎么,剛吃了早饭就饿了?”


    金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谁讓他提什么腊八粥呢,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巫箬无奈地搖搖头,继续两人剛才的话题,“既然你娘现在魂魄已恢复得差不多,那你也就不用太担心,她的阳寿未竟,鬼差不会隨便来抓她走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金晶道,“我答應了我娘,讓她看着我成亲,我一定不能食言。”


    “所以这些日子老听说你和吴王殿下出去赏雪,就是因为这个?”


    “巫姐姐,怎么连你也揶揄我?”金晶小臉微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是觉得他还不错,所以才答應跟他出去的,不过你也知道,他要是纳妃,肯定不会选我们这种商贾之家的,我心里有数,现在这样就当了结小时候的一个心愿吧。”


    巫箬没想到她想得这般通透,目光微动,道:“我倒觉得吴王殿下是个能托付的人,她母妃看上去也不是那种过于看重门第的人。”否则当时也不会想着让她这个地位更不高的大夫做自己儿媳妇。


    金晶点点头,也不知真听进去了没有,只是支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她,“那你和李太史呢?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家一颗心全放在了你身上,你倒好,總是避而不谈,巫姐姐,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就说说看嘛,到底对他是什么心思?”


    巫箬被她反将一军,顿时语结,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嘭”的一声响从博古架那儿传来。


    金晶背对博古架坐着,自然被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道:“吓我一跳,怎么回事?”


    巫箬看了一眼那把莫名其妙摔在地上的折扇,起身走过去将它拾起来,随即无视扇面上突然裂开的一张血盆大口,“唰”的一声将其合上,重新放回了博古架上,“没事,东西没放稳。”


    金晶“哦”了一声,等巫箬重新坐回软垫后,继续和她闲聊。


    可是没过多久,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忽然又在屋子里响起,就好像有什么地方在漏水。


    金晶循声望去,只见博古架上一支原本悬挂在笔架上的毛笔不知何时开始滴起水来,一滴一滴重重地击打在木架上。而且那水鲜红又粘稠,顺着博古架緩緩流下,在木纹上留下一道有如血痕一般的水渍。


    最诡异的是,那血水一样的东西竟像有生命似的径直朝着两人的方向流来,而且随着毛笔上滴下的越来越多,最后竟汇聚成了一大滩,咕噜咕噜地开始冒起泡来。


    金晶默默看了巫箬一眼,只见她神色平静,就像没看见似的照旧喝茶,自己便也挪开目光,拿起碟子里的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那血水咕噜了一阵,见没人理它,又开始变幻形状,一道血柱子缓缓升起,随即像搓泥人似的化出头、躯干和四肢的模样。


    这样總能吓到她们了吧?血人得意地想,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两人居然看都没看它一眼,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是可忍孰不可忍,血人终于怒了,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血衣女鬼,佝偻着背,拿出一根绳子往房梁上一扔,结了一个绳圈。随即一脚踩到两人中间的案几上,把脖子往绳圈里一套,一副要上吊的架勢。


    这下总能成功了吧?它低头瞅了两人一眼,却发现她们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气得一脚将案几蹬倒,伸出舌头,两脚乱蹬,活脱脱吊死鬼的标准姿勢。


    金晶看了半天戏,也看出这演戏的东西可能脑子有病,只是想捉弄或者吓跑她们,当下也不像最开始那般害怕了,指着案几,故作惊讶地对巫箬说道:“巫姐姐,这好端端地怎么案几又倒了?”


    她搓了搓胳膊,露出害怕的神情,“这李太史家里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吧?还有那长贵叔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


    眼见于此,血衣女鬼终于得意地一笑,哼,你们这两个凡人现在总算知道害怕了吧?还敢跟她抢男人,活活吓死你们!


    想到这儿,她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转向巫箬,开始冲她的头吹凉气,同时阴森森地鬼哭起来,“我死得好惨哪……我死得好惨哪……”


    金晶耳朵一竖,露出更加“惊恐”的神情看着巫箬,“巫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巫箬面露无奈,但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只好陪她演戏,“没有啊,你听到什么了?”


    金晶抬头看了屋顶一眼,一副恐惧到极点的样子,“我好像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她死得好惨……妈呀,这屋子不会真的闹鬼吧?”


    巫箬真是佩服她的演技,忍着唇边的笑,道:“不会吧,李大人是道门翘楚,什么鬼敢跑到他的宅子里闹事?”


    血衣女鬼一想,是啊,它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眼珠子一轉又生一计,声音变得更加凄厉,“李淳風,你个没良心的!骗了我的身子不说,还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打掉,我恨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噗!”


    这声泪俱下的控诉终于让金晶笑出了声,血衣女鬼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刚好回来的李太史已怒不可遏地踹开了门,指着她气得直颤:“翠花,你又在那儿话说八道什么?!”


    一直把“翠花”这个名字奉为一生耻辱的女鬼惊叫一声,顿时羞愧难当地捂住自己的臉,化作一股青烟飞回了博古架的一个花瓶中。


    巫箬抬眼看过去,只见那原本只有一团牡丹的花瓶上多了一个簪花仕女,只是此刻背对着她们,一副不想见人的样子。


    李淳風余怒未消,冲到博古架前,“作完妖就躲起来,你倒是出来给我说清楚啊!”


    身后,金晶清咳一声,揶揄道:“哟,李太史这般心虚,该不会她说的都是真的吧?”


    李淳风忙回身解释:“这怎么可能,阿箬,你听我说……她、她就喜欢作弄人,你千万别当真。”


    巫箬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淡淡道:“李太史留一个美貌妖精在家中红袖添香,这是你的家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顿了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就是不知袁道长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前厅。李淳风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金晶,自然赶忙追了出去,着急忙慌地解释,“那些东西都是我出去除妖时遇到的,我看它们本性不坏,就放在家中让它们好好修行以便褪去妖性,当真没有任何龌蹉不堪的企图,你相信我。”


    巫箬别开脸不看他,“我周游四方的时候,也见了不少道士圈禁女妖供自己采补,依李太史的人品,我相信你定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来,不过看那女妖的样子似乎对你很是中意,如果真是你情我愿,倒也无伤大雅。”


    “怎么可能?”李淳风真是急得快冒烟了,正要指天发誓,忽然瞧见她唇边那抹隐隐笑意,顿时明白过来,她也是跟着在取笑他呢,当下苦笑着摇摇头,伸手去拉她,“阿箬,你怎么也跟着学坏了?”


    巫箬挣了一下,没挣脱,抿着唇道:“难道只许你平日捉弄我们,不许我们捉弄一次你?再说了,那些东西你明知道它们爱捣乱,还把它们摆在前厅,可不就是故意为之?”


    李淳风笑了笑,点头承认,“是故意为之,可我就是为了吓吓那些老是跑来找我帮忙的,绝对不是故意捉弄你们。不过阿箬,”他说着顿了顿,用空闲的另一只手輕輕抚上她的脸,“你当真不是因为吃醋才生气?”


    巫箬退后一步躲开,瞪他,“我可还没答应你,你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李淳风“垂头丧气”“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那你什么时候答应我啊?你都不知道刚才长贵叔来找我那架势,一群同僚在那儿,他也不管,直喊‘少爷,少夫人要被吓跑了’,害得大家都来问我准备何时娶亲,怎么没给他们发喜帖,你说,我要老娶不到你,肯定会被他们嘲笑的。”


    一个“娶”字莫名让巫箬心跳加速,忙板起脸来斥道:“还不都是你在府中乱说,你那些家人才会误会。”


    说罢,轉身快步走了,生怕被他瞧见自己脸上的红晕。


    第98章 涂山狐(三) 取法术精湛而文理精通者……


    中午的宴席在李长贵的精心筹备下,总的来说还是很成功的,惟有李太史不太开心,原因无他,不过是左邊看着越翎夫妇恩爱有加,右邊看着吴王和金晶眉来眼去,本想也找巫箬秀秀恩爱,可人家根本不理他。


    于是乎,心里不平的李太史借故送她回家,结果一直在水月堂待到了宵禁还不肯离开,所以他也就不知道今夜有个不速之客偷偷鑽进了他的府邸。


    之所以用“鑽”这个字,主要是因为那黑影在李府外徘徊了许久也没找到翻墙的方法,无奈之下,只好面红耳赤地从墙角的一个狗洞往里钻。结果因为屁股太大狗洞太小,差点卡在那儿不上不下。


    明明已经几天没吃東西肚子饿得咕咕叫的黑影有点郁闷,两手撑墙,拼命蹬着后腿,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在“啵”的一声后以前滾翻的姿势滾出了狗洞,但可惜没有控制好力度,一路前滚,最后撞在了一块太湖石上。


    在惨叫声脱口而出之前,黑影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痛得一跃而起,满地打转。


    好一会儿,当痛感稍微减弱了一点,黑影这才包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结果触手便是一个大包,这么輕輕一碰,又是一阵剧痛。


    黑影痛得直抽气,半晌用衣袖擦掉眼角飙出来的眼泪,还是忍痛抬头四下望了望。只见这地方黑魆魆的,只在一个月门后透出一点燈光来。它也找不到路,只好先往那儿去,心想它要找的地方必然会点着很多燈,顺着燈火走应该没错。


    可是还没走多远,它路过的一间房门后突然傳来一股扑鼻的香味。


    “咕噜……”肚子偏偏又在这时候响了起来,黑影摸着瘪瘪的肚皮,忍不住凑到门缝边聞了聞,嗯,好香的粥味,里面加了莲子和芋头吧……


    惊觉自己的涎水已快流出嘴角,黑影忙从门缝边退开,嘴里念着“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等话,飞快地跑开了。


    晚上宵禁后,李长贵照例开始巡查府内各处,尤其是检查厨房重地,是否已经熄了灶火。可今夜他刚走到厨房门口,便见黑灯瞎火的厨房里傳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府中伙食开得不错,从未见过下人来厨房偷吃,难不成是今天没吃完的腊八粥,厨子又舍不得扔,招了老鼠?


    要是沾染了鼠疫那可就麻烦了,李长贵一手提着灯籠,一手抄起厨房门口的一根柴火,将原本就没关紧的门推了开去。


    原本漆黑的厨房顿时被灯籠照亮,只见一个黑影嗖的一下窜进了灶台后面。看那体型哪里是老鼠,分明是个小贼,李长贵大喝一声,英勇无畏地抄起柴火棍一棍子打了下去。


    所以,当李太史哼着小曲回到自己府邸时,他惊异地发现前厅里竟还灯火通明,里面的一干物件正圍着中间的一个人影指指点点、口诛笔伐:“小偷!”“偷東西!”“比老鼠串子还讨厌!”


    他仔细看过去,只见这众妖口中的“小偷”头戴一顶平头小样,身穿一件补丁白袍,模样看上去像个八九歲刚进学的孩童,可偏偏脑袋两侧长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白袍下面伸出一条蓬松的黄褐色尾巴。


    “狐狸……精?”李淳風凑到它跟前,恶劣地躬下身捏住它的大耳朵,“可以啊小子,居然敢跑到我这儿来偷東西,我佩服你。”


    看着这和传闻中毫不相同的李天师,小狐狸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不知该说什么。


    幸好这时李长贵出来给它解圍道:“少爷,这小狐狸就是肚子饿了,钻厨房里吃了点中午剩下的腊八粥,倒没偷什么东西,而且,我、我已经打了它一棍子了,您就原谅它吧。”


    李淳風自然已经看到小狐狸脑袋上的两个大包,忍着笑,仍旧板着脸道:“这大凡妖怪都知道,我李某人的宅子轻易进不的,可你不去别人家偷东西吃,偏偏跑到这里,肯定还有别的企图。”


    说罢,坏笑着把它的另一只耳朵也捏住,道:“小狐狸,老实交代清楚,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把你做成狐狸围脖,大冬天的正好合用。”


    听到“围脖”二字,小狐狸顿时吓得面如金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連連朝他作揖,“天师饶命,天师饶命,小狐只是听别人说长安城的李天师道法高深,慈悲为怀,对我们这些精怪也从不随意打杀,所以小狐才斗胆跑来,想请、请……”


    “请什么?”李淳风眯起眼睛道。


    小狐狸的寒战一直从头顶打到尾巴尖,闭上眼认命地喊道:“想请天师教我怎么做人!”


    李淳風继续冷哼,“学做人作甚?莫非是为了以后去蛊惑凡人?”


    小狐狸拼命摇头,“不是的,小狐、小狐只是为了能参加太山娘娘年末的考试!”


    “太山娘娘的考试?”一向自诩博闻强识的李太史居然从未听说过此事,不禁有点心虚,“本天师怎么从未听说过,你可别骗我。”


    “天师明鉴,小狐不敢撒谎。”小狐狸忙解释道,“这是狐族密不外传的规矩,天师有所不知实属正常。昔日,世人皆谓我族诡计多端不走正道,太山娘娘为了指引我族,便定下了一歲一考的规矩,取法术精湛而文理精通者为生員,劣者为野狐。生員可以修仙,野狐不许修仙。我、我想修仙,所以必须要通过考试,取得生员的资格。”


    李淳風想了想,“你说的太山娘娘可是那位东岳大帝的女儿碧霞元君?”


    小狐狸忙点头。


    “可本天师还是不明白,你不好好在狐狸山上修炼,跑来找我这儿学做人干嘛?”


    “因为太山娘娘说了,要修仙,必先学人形、学人語。学人語者,先学鸟语,学鸟语者,又必须尽学四海九州之鸟语,无所不能,然后能为人声,以成人形。我已经花了两百年学会了人声,可、可是这人形就是变不好。”小狐狸垂头丧气地说道,“族里的长老说那是因为我不了解人,让我到凡间历练。我一路走来,听大家都在说李天师您精通人情又最是心善,所以就来找您了。我知道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行的端坐的正,不能偷别人的东西,可、可是那碗腊八粥实在是太香了,我一时没忍住……我真的知道错了……”


    小狐狸的声音越说越小,心中着实唾弃自己的行为,想到自己因小失大,跟着李淳风学做人的事一定没指望了,不禁悲从中来,懊悔难当。


    李淳风看着它那两只耷拉下来的大耳朵,“啧”了一声,抓着它的后衣领把它从地上提了起来,道:“我说,你这满脑子迂腐的观念都是谁教你的?做人第一要务当然是先填饱肚子,饿都饿死了,还修个什么仙?”


    小狐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天师不、不怪我?”


    李淳风抠了抠下巴,坏笑道:“怪还是要怪的,你知不知道一碗腊八粥在这长安城里要卖多少钱?嗯……看你这样子也没钱,就罚你留下来给我当跟班抵债吧。”


    原本听到他前半句还忐忑不安的小狐狸顿时高兴起来,又朝着他连连鞠躬,“我愿意当跟班,我愿意当跟班。”


    能天天跟着李天师,不就能很快学会做人了?


    “还好,不算太笨。”李淳风忍着笑道,“那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要学做人总不能没个称呼。”


    小狐狸忙道:“我叫狐言。”


    李淳风一听乐了,“胡言乱语?给你取名字的也是个人才。罢了,以后跟着我就叫小八吧,喊起来多顺口。”


    狐言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天师,为、为何要叫小八?”


    李淳风高深一笑:“胡说八道嘛。”


    狐言:“……”


    就这样,小狐狸的跟班生涯正式开始了。


    第99章 涂山狐(四) 小狐狸惊讶地看着手里还……


    因为做了李太史的小跟班,狐言很“荣幸”地分得了一间卧房。当李长贵带着它进了那间带着淡淡熏香的温暖房间时,小狐狸紧张地差点不知该把手腳摆在哪儿了,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什么東西。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虽然打了它一棍子,但在它眼里还是分外慈祥的长贵叔嘱咐了一句便准备離开。


    狐言忙结结巴巴地问道:“长贵叔,請、請问有熱水嗎?我、我想睡覺之前梳洗一下,刚、刚才进来的时候,沾到了土。”一边说一边不好意思地扯着自己泛白的衣角。


    李长贵这才注意到它身上好些地方弄脏了,像是摔了个大跟头,也知道这只小狐狸不是普通的小狐狸,便笑道:“厨房里有熱水,你自己去取就行,小心别烫伤了。”


    狐言忙点头,恭敬地送他離开,然后扶着门框又直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回过神来,小心地走到榻边,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摸了摸榻上的被褥。


    好软!


    蓬松的尾巴尖舒服地打了个颤儿,狐言赶忙把爪子收回来。終于不用再露宿街头,它可不能把被褥弄脏了。


    想到这儿,小狐狸端着屋里的盆儿轻手轻腳地出了屋,满臉羞红地找到刚才偷吃的厨房,打了一盆熱水回房。它先用打湿的布巾擦了臉和身子,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布袍脱了下来,放进舍不得倒掉的热水里仔细地洗干净了。因为就这一件衣裳,小狐狸悄悄地使了个小法术将布袍很快烘干了,随即将其平整地挂在木桁上,仔细地抹去了上面每一条皱痕。


    完成这一切后,狐言終于舒服地躺进了被窝里,闻着棉被上的熏香,虽然脑袋上的两个大包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但还是很快有了睡意。


    睡着前,它暗暗提醒自己,明天一定天一亮就起来,好好做李天師的跟班。


    可是它万万没想到,第二天等它起床时,天虽未亮,但李淳風已经换好了深绯色的朝服,头戴一顶黑色软巾长脚幞头,准备出门上早朝了。


    “小八啊,这如果换你去当官,可能早被革职查办了吧?”看着着急忙慌跑来的狐言,李太史自然不忘打趣它一番。


    “对、对不起,我起晚了!”小狐狸忙躬身道歉,小幞头差点从大耳朵间掉下来,急得它慌忙又伸手去扶。


    “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出去可别给我丢人啊。”李淳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狐狸扶着幞头的手一顿,耳朵微微耷拉下来。这时,只覺额头一热,却是李淳風一指点在了它的额头上,纯正的道家真气流过全身,它伸手一摸,自己的耳朵和尾巴都不见了,毛茸茸的爪子也变成了光滑的手指。


    它抬头看向李淳風,却见他什么也没说轉身上了马车,小狐狸忙跟了过去,自觉坐在了戴着斗笠的青衣车夫旁边,心中懊恼不堪,李天師肯定嫌自己又蠢又笨吧,不仅起晚了,还连个人形也变不好。


    寒风呼呼地吹来,因为没了毛皮御寒,小狐狸只觉那风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可是它还是努力坐直身子,哪怕寒风直往领子里钻,还是不想讓别人看见李府的跟班坐没坐相。


    马车出了李府所在的崇仁坊后,便沿着大街驶向皇城東面的景风门。一路上,小狐狸看见好多好多的马车和无数骑马的人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最后有序地汇聚成一道车流,在天色微明的晨曦中陆续进了皇城,最后统一地停在了又一道高高的围墙之后。


    随即,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们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彼此寒暄了几句后,相携一起上朝去了,留了各自的马匹和马车静静地呆在宫墙外面。


    “大人请下车。”马车停稳后,小狐狸忙吸了吸被寒风冻出来的鼻涕,掀开锦缎车帘恭敬地说道。


    李淳风看了它一眼,随手将一包东西塞到它手里,说了句“在车里等着”,便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小狐狸惊讶地看着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纸包,闻着里面传来喷香的饅头味儿,肚子顿时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不禁眼圈一红,忙低头擦了擦鼻涕。


    自己怎么总给李天师添麻烦。


    比起外面,点了炭盆的车廂真是温暖如春,小狐狸一边吃着饅头,一边想,原来这人世里的大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么冷的天,天不亮就要出门上朝,难道那享尽人间富贵的皇帝老儿也是如此嗎?


    大家都不容易啊……


    吃完了手中的馒头,小狐狸正要去拿下一个,忽然想起外面那个赶车的车夫大概也没吃东西吧,忙掀开车帘,将手里的纸包递到那车夫面前,小心地措辞道:“车夫大哥,你也饿了吧?要不要也吃一点?”


    青衣车夫的脸一直藏在斗笠下面看不真切,这时終于微微抬了起来,只见他的脸惨白惨白的,不似活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怎么看怎么渗人。


    小狐狸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将手里的纸包又往前递了些,“你也吃一点吧。”


    车夫的眼珠子向下轉了转,盯着馒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张开了嘴,僵硬地说道:“不,用。”


    说罢,重新低下头,不再理它,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车辕上。


    小狐狸只好重新坐回车廂,本着不浪费的精神,将剩下的两个馒头都吃光了。它就是有些担心,这车夫大哥跟它一样穿得单薄,一直在外面坐着,会不会冻坏啊?可没有李淳风的同意,它又不好贸贸然讓他进来和它一起烤火。


    就这么纠结地等了一个时辰,李淳风终于下朝出来了。小狐狸忙下车,帮他打好车帘,一副尽职小跟班的模样。


    看它又打算坐在车辕上,李淳风提着它的衣领把它拖进了车厢里。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平稳而轻快地跑了起来。


    小狐狸有些局促地坐在车厢角落里的小垫子上,犹豫了半天,方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淳风的脸色说道:“天师,明天你还要上朝吗?”


    李淳风正撑着下巴补觉,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小狐狸于是连忙保证:“明天我一定会早些起床,不会再迟到了!”


    “嗯。”李淳风仍是简短之极地答道,捂嘴打了个呵欠,要是可以,他也不想这么早起啊。


    看他除了有点困倦,并无不悦之色,小狐狸终于小声地问道:“那明天早朝的时候,可以让车夫大哥和我一起在车厢里取暖吗?”


    “嗯?”李淳风没料到它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语调自然上扬。


    可声音听在小狐狸耳朵里,便以为他是生气了,怪自己得寸进尺,忙起身解释道:“天、天师,您别生气,我只是看车夫大哥一直呆在外面……我担心他会受凉,我、我知道我不该……”


    看着小狐狸结结巴巴的样子,李淳风无奈地揉揉自己的额角,打断它的话道:“赶车的车夫,是我用符纸变出来的,我想他大概不会想离炭火太近。”


    他的话顿时让小狐狸呆住了,张着嘴站了好一会儿,方才红着脸重新坐回垫子上。


    自己又丢脸了吧?它懊恼地想。


    马车继续往前走,小狐狸以为他们要回李府,可是走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停。车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渐渐地,说话声、走路声、车轮声、犬吠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杂乱地传了进来。


    真热闹啊,小狐狸一点也不觉得吵,反而高兴起来,注意力很快便被那些声音吸引走了。


    又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小狐狸看见李淳风的脸上一扫之前的困倦,精神奕奕地掀开车帘下了车,对着一个穿着厚厚棉袍的女子笑道:“阿箬,我来了!”


    第100章 涂山狐(五) 巫箬被她们说的面颊微红……


    看着一身官服的李淳风,正在门口扫雪的巫箬嘴中呼出一口白气,淡淡道:“李太史穿成这样来幫我贈藥,是唯恐大家忘記你的大名?”


    李淳风笑了笑,“我备了衣服,这不是一下朝就赶着来,没来得及换吗?”说完,回头朝車厢里喊了一句,“小八,把案几上的包袱拿下来。”


    小狐狸赶忙应了一声,抱着那个颇沉的蓝皮包袱下了車,有些局促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还不快跟巫姑娘问好?”李淳风一指头敲在它头顶。


    狐言闻言忙鞠躬行礼,“见过巫姑娘。”


    巫箬有些意外地看着它,隨即对着李淳风微挑眉稍,可惜后者似乎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只含着笑道:“知道你今日忙,我专门带了幫手来,是不是感动坏了?”


    这人当真是没一刻正形,巫箬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先进去把衣服换了。”


    “知道了,巫大大夫。”李淳风拖长声音答道,从小八手里接过包袱,同时不忘支使它,“还不快帮巫大夫扫地,今天幹不完活,小心不给你饭吃。”


    “是!”小狐狸生怕没饭吃,更怕惹李淳风不高兴,忙从巫箬手中抢过那根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笤帚,卖力地将地上积雪扫到两旁,有些已经凝结成冰的,还不忘用小铲子将其铲去。


    真是难得一见的勤快狐狸……


    巫箬想着,虽不知李淳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藥,但今日是贈藥的日子,多个人手倒也好,便没有多问,只回铺子里重新检查了一遍已经包好的藥材。


    不多时,李淳风换好衣服出来,帮着她将所有药包搬到了马车上,隨后一行人坐着马车来到了长安城西南边的永安坊。


    若问那永安坊是哪里?正是大半年前那被水莽草毒死的书生祝鹤曾经住过的地方。因为驱除水鬼有功,这书生死后去楚地做了四渎牧龙君,不仅娶了美娇娘,还将自己去世后的老母亲接过去一家团聚了。只是这永安坊里的其他人日子依旧过得贫困,往往生病了也不舍得花钱看大夫,巫箬自从那次来过以后,便每隔一个月到这里来义診赠药。


    这永安坊的人自然十分感激她,早早就将义診的草棚搭好,知道她畏寒,每家每户都主动拿出平日舍不得用的炭,凑在一起专门为她烧了炭盆。


    巳时,竹青色的马车缓缓驶进永安坊时,剛剛停下,便被蜂拥而上的人群团团围了起来。


    “巫大夫来啦?”


    “巫大夫吃饭了吗?我这里有刚煮好的红薯!”


    “我有刚煎好的野菜饼,还热乎着呢!”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候着,个个伸长了手想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巫箬怀里。


    这里的人可真热情,小狐狸心想,便见巫箬謝过了所有人的好意,和李淳风一起穿过人群进了草棚,目光在炭盆上略一停留后,神色淡然地坐在了草席上,告诉大家可以开始就诊了。


    大家頓时安静下来,没病的退到一旁,得病的则有序地在草棚外排好。


    小狐狸看见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很破旧,几乎没有不打補丁的,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


    这一身暖和的棉衣是刚才来的路上,李淳风新给它买的,说什么它穿得实在太寒碜,会丢他的脸。现在看到这些面有菜色的人,它突然觉得,能吃饱穿暖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因为就诊的人不少,李淳风要帮着巫箬抓药,狐言便主动承担起了煎药的任务,四五个炉子一字排开,它手握蒲扇,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把药煎糊了。


    一个刚看完风寒的大嬸儿见它在炉子间跳来跳去,忙得不可开交,便把自己家的小女儿叫了来,给它打下手。


    小姑娘和狐言差不多高,皮肤虽有些黑,但是一笑,脸上就露出两个小酒窝,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它大大方方地说道:“阿娘讓我来帮忙。”


    狐言被她笑得晃了晃神,有心说不用,但看着那已经垒成小山的药包,只好小声地说了一句:“那謝谢你了。”


    小姑娘没说话,又冲它笑了笑,麻利地将药罐端起来倒了一碗药给等着喝药的人端去,然后回来也拿起一把蒲扇,熟练地扇着火。


    “我叫小菱,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突然问道。


    小狐狸脸上微红,小声道:“我、我叫狐言。”


    “胡言?”小菱歪着头看它,又是一笑,“真好听的名字。”


    难得有人没笑话它,还说它的名字好听,小狐狸頓时眼睛一亮,道:“这是我爹给我取的,他读过好多好多的书。”


    “你爹真厉害。”小菱羡慕地说道,“我爹都不识字,只说我娘我怀着我的时候最想吃菱角,所以就给我娶了个名字叫小菱。”


    小狐狸忙道:“小菱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呢。”


    “真的吗?”


    “嗯!”


    “我也觉得呢,哈哈哈哈哈……”小姑娘开心地笑起来,笑声就像树林里的百灵鸟。


    小狐狸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啧,臭小子看着傻愣愣的,倒挺会哄小姑娘开心啊……”另一头正在抓药的李淳风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将包好的药递给身后的老妇人,微微一笑,“梁大娘,記住了,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日两次,三碗水煎成一碗水。”


    梁大娘点头道:“记住啦李公子,我每次都是按你的吩咐吃的。”


    “那有没有按我说的,晚上别再熬夜補衣服了?”


    “……这,我已经少做很多了。”


    “不是要少做,是不能做,你又不愿点灯,眼睛还要不要了?”李淳风故意皱起眉,“你再不听话,我可要叫船行的工头不雇你儿子了。”


    “别别别,大牛自从找到这份工,比以前勤快多了,您可千万别讓人辞退他。”梁大娘急得連連摆手,“我保证听话,不再接那些缝缝补补的活了。”


    “这还差不多。”李淳风扶着她慢慢往外走,低声在她耳边说,“您老放心,工头跟我说了,大牛力气大,一个人顶两个人的活,准备下个月就给他涨工钱,你就安心养好身体,以后才好带孙子不是?”


    “好好好。”老太太頓时喜笑颜开,乖乖回家喝药去了。


    旁边凑热闹的一幹大嬸儿也纷纷笑道:“谁不知道梁大娘是我们这儿最节俭的,大把年纪了还总接活干,还是李公子有办法哄她。”


    正在写方子的巫箬闻言微微摇头,可不是,要说会哄人,他若称第二,可没人敢排第一。


    正想着,手边多了一杯水,“阿箬,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吧。”


    抬眸一看,那专会哄人的正面如春风地看着自己,自然又引得一干大婶夸赞起来,“李公子真是个会疼人的,巫大夫好福气啊。”


    “好人有好报,两位都是善心人,以后成了亲肯定能三年抱两,子孙满堂的。”


    巫箬被她们说的面颊微红,有心解释,偏偏李淳风还要接她们的话,“诸位嫂子放心,等我们以后成亲了,一定请各位来喝杯喜酒。”


    “那必须要来。”大婶儿们顿时被勾出了兴头,开始拉着他讲筹备婚礼的讲究,甚至说到了带孩子要注意的事。


    巫箬听得直瞪眼,偏偏这人还煞有其事地要找纸笔把这些都记下来。


    另一头,小菱睁大眼睛满心喜悦地说道:“原来巫大夫要和李家哥哥成亲了,真是太好了。”


    “什么是成亲?”小狐狸不明白,挠挠头问道。


    “这你都不知道?”小菱看了看四周,凑到它耳边小声道,“就是以后住在一起生小娃娃,就像你爹和你娘一样。”


    小狐狸皱着鼻尖道:“可我娘不跟我们住一块儿。”


    这一次换小菱不解了,“为什么?”


    “因为娘亲在天上啊。”小狐狸答道,浑然不觉自己的这句话多么让人误会。


    小菱想起上次巷口的刘老伯去世,阿娘就是跟她说刘老伯去了天上,想到这儿,鼻子顿时有点发酸,心想原来胡言的阿娘已经不在了,自己居然还揭他的伤疤,真是太不应该了……忙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问的,你别难过。”


    小狐狸想起自己的确很久没有见过娘亲了,心情也有些低沉,“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已经习惯没有娘的日子了吗?小菱听得更加难过,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将自己怀里的草蚂蚱拿了出来,放到狐言手里,“这个送给你。”


    小狐狸好奇地举起那只草编的蚂蚱,只见它脚须皆备,简直像真的一样,顿时高兴起来,“这个真好看!”


    小菱有些舍不得地最后看了一眼那蚂蚱,这可是她求了她娘许久才买来的,能不好看吗?但为了朋友,她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小气,忙挪开目光道:“你喜欢就好,以后你再想你娘的时候,你、你就把它拿出来,让它陪着你。”


    娘亲又不是蚂蚱精,为什么想她的时候要看这蚂蚱呢?小狐狸不明白,但想到这可是小菱送的,忙将它好好收进了怀里,“谢谢你小菱,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说着又将握着拳的手伸到小菱面前,“我爹说了,不能光收别人的东西,这个,送给你。”


    他打开拳头,肉呼呼的掌心里躺着一颗一寸来长的紫色晶石,映着火光显得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但凡小姑娘都喜欢这种亮晶晶的玩意儿,小菱也不例外,拿起紫晶石顿时笑了,“好漂亮的石头。”


    小狐狸挠着头傻笑:“我家附近有好多这个,这一颗是我自己磨的,很光滑,不会割伤你的。”


    小菱连连点头,将紫晶石对着火光,只见里面的光就像河水在流动似的,让人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