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曜和于策安在忠义侯府大打出手,林大夫又一次被请入府中。


    思芳院中,林大夫边为江曜看伤上药,心底止不住地打轱辘。


    这一两个月频频入府,为的还并非五小姐姬时语,全因这位江小公子江曜。


    林大夫叹了口气,看姬时语,说着:“小姐,人当了你的侍卫,可也不能这般磋磨啊,人非木石,是会疼痛的。”


    “林爷爷,不是我使唤他。”


    姬时语被说得脸皮燥热得慌。


    “罢了罢了,老夫不问就是。”


    林大夫兀自开药,写好了新方子,交代起要事,“还好伤口不深,只是受些皮肉之苦,养着吧。”


    一通看完病,待林大夫走后,姬时语来到江曜身侧,没好气地坐了下来。


    “你受个伤,还连累我被怪罪了,得,我真成了欺负侍从的坏心肠五小姐。”


    江曜扯着嘴皮子终是忍不住笑了,可才一笑,拉动伤口,又疼得他倒吸凉气。


    “该!”


    姬时语嘴上怪他,但她还是去药箱翻找出了金疮药,上手轻柔地给他抹药,说着掏心窝的话:“谁让你明知道于策安要刺你,还躲都不躲的?”


    那时候,姬时语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得可太清楚了,江曜本就是自个儿撞上于策安的那把银枪,像疯魔了似的,一头猛冲。


    少年垂下狐狸眼,怏怏道:“我疼。”


    他一喊疼,姬时语的心思全然被勾走,不觉温声细语地问:“我弄疼你了吗?”


    江曜抬眼,小姑娘站于身前,眸子水亮,他眉宇之间的阴郁一扫而空。


    他狡猾骗她:“是有些的。”


    “那我再轻点,疼的话你就吱一声。”


    “吱。”


    “啊?”


    姬时语还以为自己生错觉了,一低首,少年的狐狸眼锁着她,见她未动,他又是低沉一声:“疼。”


    被他莫名的一本正经吱来吱去,闹得姬时语莹白脸蛋生了霞。


    怎么上个药偏就不好意思极了。


    这吱不吱的,真有那么疼吗?


    不知不觉姬时语鼓起脸,甜软喏喏道:“我已经很轻了,你要非要搞一身伤出来的。”


    “嗯,不疼了。”


    江曜见好就收,他抬首牵住了她的袖角,上头以紫线绣着几丛紫藤花,他揉了揉,给捏碎了。


    姬时语细心地为他包扎好伤,一盏茶的功夫,江曜还觉着太短了些。


    垂首望着揉她袖角的江曜,姬时语下意识的多想了。


    她总感觉江曜似乎有点黏她。


    萍亭同她说过,被母鸟抛弃的雏鸟在被另一只母鸟衔回窝后,会依赖另一只母鸟,视作娘亲。


    姬时语以为,江曜黏着她又依赖她,说不准便是拿她当作母鸟看待。


    京中忠义侯府他人生地不熟,唯有姬时语一心一意护他,江曜会依赖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才不过十三岁,比前世离世的自己还小呢。


    姬时语笑着给江曜穿好上袄。


    穿戴整齐,较于刚倒地那


    会儿江曜的气色稍好看了些许,他脊背挺直端坐,从外竟看不出受过半点伤。


    姬时语还不急着回韶华院,便在思芳院陪江曜说说话。


    “江池生,你说于家和我姐姐的亲事怎么才能搅合了啊?于威这人,我是真不想让他做我姐夫。”


    闻言,江曜霎时抬起阴冷的眼,姬时语瞅见了,遂摇头止住他:“不可,我们不能轻易要人命。”


    江曜偏头:“那就为你姐姐再选一门好婚事。”


    “我姐姐还有娘亲都以为于家这门亲很好。”


    姬时语小脸不觉泛起忧愁,“她们看重的是岭西,而非于威本人。”


    这里头可就复杂了,不论于威人模狗样,只要他为镇国将军府的大少爷,姬合英不得不顾忌其中厉害。


    “欸,你说,上回路遇的那位尚书府公子……”


    姬时语提起了薛淮璋,但江曜不耐听,她不依,拉着江曜手腕便是撒娇,“你同我说会儿话嘛,我出不了府,都要闷死了。”


    江曜掀了下眼皮。


    他这不是一直都在陪她吗?


    姬时语要的是他开口,江曜只得答:“尚书府要为家中小姐,先问大皇子的罪。”


    “对哦,大皇子应肠子悔青了,早知道撞的是尚书府的嫡小姐,他哪会当街嚣张责骂我姐姐?”


    姬时语哼哼,心觉江承运罪有应得,“狗眼看人低的下场。”


    江曜不知作何想。


    姬时语说狗眼看人低。


    确实,她从未这样过。


    来到忠义侯府,大房中人,不论舒氏、姬合英还有姬时语,并不会将他看作狗,府上该怎样待客,便如何待他。


    从前经历的那些不堪,似乎在忠义侯府全然烟消云散,化作云雾过去了。


    江曜在姬时语身边,得到了新生。


    ……


    户部尚书薛大人是出了名的护短,知晓爱女当街被大皇子座驾几欲碾死,他连夜入宫跪在乾清宫殿门之前,哭嚎磕求陛下做主。


    那哭声喊叫快比得上六宫的怨念。


    饶是弘文帝也遭不住大臣这样上告。


    因而得知是大皇子任性妄为后,弘文帝当即罚了江承运当年的俸禄,并勒令他闭宫思过。


    而本该交由江承运接手掌管的户部,便顺势落到了三皇子江承北的头上。


    户部是什么,那可谓六部之中的钱袋子,得户部,国库在手,储君之位近在咫尺。


    江承运是眼睁睁把唾手可得之物,递给了他最看不起的三皇弟江承北。


    为此,江承运气得快掀翻了大皇子府。


    而坐收渔利的三皇子江承北,则正当风头兴盛。


    很快江承北便入了户部,温笑着向户部尚书薛大人、户部左侍郎傅大人虚心讨教,姿态那叫一个谦逊得体。


    忠义侯府,户部尚书夫人蒋氏正说起此事,姬时语听江承运吃了哑巴亏,她捂嘴笑着。


    “还好圣上英明。”


    蒋氏道:“大殿下性子如恶霸,目中无百姓,那日若不是我们盼盼,此事只会不了了之。”


    “可不是,好在薛小姐无碍。”舒氏温声点头。


    今日蒋氏携一双儿女特意过府拜谢,得知江承运吃了大亏,当着舒氏的面,便是好一通直接了当的嘲讽。


    蒋氏乃性情中人,少时倾慕威风武将,可及笄后却嫁了一肚子墨水的薛大人,她此生最大遗憾,便是自己没能嫁入将门。


    “侯夫人教女有方,教出个这么飒爽英勇的姬大小姐,不愧是忠义侯府啊。”蒋氏对姬合英赞不绝口。


    “多谢夫人。”


    姬合英在旁讪讪一笑。


    她还是不太习惯京中贵夫人那一套客气礼节,被夸的是她,可还是想当不知道。


    “大小姐相救,盼盼才捡回一条命。”


    蒋氏牵着薛盼盼去给姬合英行礼道谢,“救命之恩,盼盼该一辈子都记着。”


    舒氏笑:“薛夫人不必客气,权当两府结个缘分。”


    “缘分?啊,是,从前来往少了,往后这缘分得深一些才好。”


    蒋氏笑眯眯的,她朝后一望,又是不免蹙眉,“我还说让璋哥儿带礼来,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未见他,办点小事儿做不好,磨磨蹭蹭的。”


    舒氏问:“薛大公子今日也过府来了?”


    “他走在后头,说回车拿礼,是要送给合英。”蒋氏笑睇眼。


    姬合英惊讶微顿。


    这时姬时语朝外探头,瞄了两眼。


    小姑娘猫瞳一亮,笑了起来:“是江池生过来了。”


    海棠苑外,一道玄衣挺拔的狐狸眼少年踏步入内,在他身后紧跟着青色长衫的薛淮璋。


    江曜将人领到海棠苑,便同舒氏行了礼。


    蒋氏已瞪了眼过去,喊道:“璋哥儿。”


    “侯夫人,大小姐,实在对不住我耽搁了。”


    薛淮璋一瞥英气的姬合英,这脸皮是唰得闹个了大红脸,他躬身抱拳,垂首上前来做礼。


    “我在府上迷了路,还好是这位小公子引路带我过来。”


    姬时语咯咯笑个不停。


    尚书府的公子认不得路,又是一见姐姐便脸红,偏又一身好学问,薛家儿郎这性子可太有意思了。


    “璋哥儿,还不将你为合英准备的谢礼拿过来?”


    蒋氏却是难言的神情,她怪儿子不中用,咳咳就道:“你用心备了七日,让合英看看可还喜欢。”


    “母,母,母亲……”


    薛淮璋羞愧到底了,他万分不想当堂献礼,架不住被自家母亲一出手便卖了。


    姬时语翘首以盼,很想知道薛淮璋送来了什么,姬合英也被勾起了十足的好奇心。


    “薛公子,我想一看。”


    姬合英如此说了,薛淮璋便鼓起勇气,应了她:“好。”


    在薛淮璋怀中的,是一柄画卷。


    薛淮璋忐忑递给她来,姬合英甫一接过,薛淮璋便跟碰了热炭似的飞快缩指。


    他头埋地低低的,生怕多看一眼,自己面上的红润会炸开。


    开了画卷,舒氏侧身而望。


    画上是一英姿少女,劲装在身,补天沐日,无出其右,她神色无畏,如那良金美玉立于马车之前。


    笔画工整,线条有神,无独有偶。


    姬合英赞叹薛淮璋:“薛公子好笔墨啊。”


    薛淮璋没抬头,可姬时语一双黑葡萄的眼正瞧着呢,薛家公子的两只耳朵是都红了。


    舒氏眼里夹了些许复杂之色,薛淮璋送画,又上心记挂于姬合英,有些事不言而喻。


    对此,舒氏只道:“薛公子用心了。”


    这时薛淮璋掩了红脸,他又上前一步,朝姬时语走来。


    小姑娘还十足茫然,只见薛淮璋送上两只糖画人,一只是小女孩抱玉兔,还有一只糖人兔子。


    姬时语瞪眼:“我也有吗?”


    “我记得五小姐属兔,小小心意,还望你收下。”薛淮璋很用心,也很诚恳。


    “谢谢薛公子。”


    姬时语是真喜欢,糖画兔子还可吹气鼓起兔儿身,香甜可口,她能玩许久。


    因着姐姐姬合英,薛淮璋也记上了她,待她好。


    而于家却从未用心对待过她,光是这点,两家人便是高下立判。


    姬时语由衷盼着,她的姐夫能换个人。


    江曜站在旁侧,侧首望见小姑娘抱着糖画兔子傻笑,他蹙眉问:“你属兔?”


    “是呀。”


    姬时语抬眼应他。


    她的眼眸如弯月,江曜眼底不觉阴郁几分,哑声:“你没告诉过我。”


    “哎呀,这本就不是多大的事。”姬时语不以为然,“再说了,前两日你不是送了我小玉兔吗?”


    “那是你自己挑的。”


    江曜想说,姬时语自个儿挑和他送,是两码事,可还未开口,小拇指已被人缠住了。


    垂首之间,小姑娘偷摸用小手指勾住了他的,晃了晃。


    她笑靥如娇花,似在哄他说:不要在意那点事儿了嘛。


    她欢喜,江曜便也欢喜了。


    两人衣袖摆宽大,悄摸着


    勾了手指,小动作连连,竟没让人发觉。


    “侯夫人,今日我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蒋氏起身恭谨了几分,姬时语好奇探头打量,没来由的,舒氏眼皮一跳,心生一股预感。


    海棠苑外,尚书府的下人抬了几个沉重的箱笼缓缓入了室。


    “娘!”


    薛淮璋吓得脸都白了。


    “姬大小姐为人正直,心底善良,又是女将大风,我十分欣赏这样的姑娘。”


    蒋氏可没管,先斩后奏径直道:“今日我想舔着老脸,为我家大儿子求娶合英。”


    “嘎嘎——”


    两只大雁齐声鸣叫。


    姬时语一副看大戏的模样,心底哈哈大笑,拽了江曜的小拇指直接勾紧了。


    第32章


    在场众人唯有舒氏面容波澜不惊,蒋氏言笑望她道:“让两家结这个秦晋之好,不知侯夫人可愿意?”


    薛淮璋几番欲言又止,一会儿脸燥热,一会儿目光躲闪不自在,若堂内有个地洞,他只怕要立马钻进去。


    姬时语瞧得出来,薛公子压根不知晓他母亲这一出。


    求娶之言一出,薛淮璋仿若被雷劈。


    蒋氏登门竟是为他求娶姬合英。


    她不免思量,薛淮璋较姐姐姬合英还小上一岁,十五岁的公子便议亲,两人这时候定亲,娘亲八成要考量了。


    那面舒氏未语。


    蒋氏久久不得舒氏回应,言罢又叹口气,“看来是侯夫人觉着小儿不是良配,应犹豫了吧。”


    “薛夫人,不是我看不上薛公子,薛公子年少又是举人老爷,日后随薛大人入仕定当青云直上。”


    舒氏面露难色,她坦言道:“只是眼下他年仅十五,是有些小了。”


    “十五岁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了。”蒋氏大言不惭。


    “京中还没有哪家的公子,十五岁娶妻过门。”


    舒氏无奈说:“薛公子若是大上两岁,我们忠义侯府自然愿意结两家缘分,只是……”


    这话不假,在舒氏看来,十五岁的薛淮璋他毛都没长齐呢,还是个孩子,怎么迎娶新娘子,做父亲?


    “唉,是可惜了。”


    蒋氏没太过执意,舒氏既如此说,她便也应下:“怪我没早些生下璋哥儿,我是真喜欢合英,想让她来薛家做我的儿媳妇。”


    姬合英能看出蒋氏注视她的目光,乃是真切的笑意,她跟着一笑,“薛家人好相处,我也极喜欢。”


    “娘……”


    若说几个人,唯有薛淮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的脸反正是丢完了。


    小心瞥蒋氏,薛淮璋难安,此刻他没脸看姬合英,只想打道回府。


    蒋氏摆摆手,“罢了,东西撤回去吧。”


    姬时语的糖人都没吃掉一半呢,尚书府求娶一事竟这般轻飘飘揭过去了。


    她甚至没看见姐姐与薛淮璋两眼之间互传眼波,为她定下一个姐夫。


    姬时语好生失落。


    舒氏不愿意姬合英和年仅十五岁的薛淮璋定亲,蒋氏没纠缠不放,薛淮璋又过分羞恼,巴不得赶紧事了走人。


    婚事便只得作罢。


    此事无人再提,薛淮璋后回身朝忠义侯府舒氏母女三人拂了礼。


    “薛淮璋倒是个品性端正的好儿郎,与合英你还挺般配,他竟那日一见便对你上了心,只可惜年岁小了。”


    直到薛家人陆续离去,舒氏还在低声感慨,“莫怪薛夫人亲自过府,原是想为她儿子求娶于你。合英,你觉着薛淮璋如何?”


    姬合英:“……”


    忠义侯府的嫡长女不语。


    姬合英脑后长长的马尾随风荡开,她眺着,朝薛淮璋离去的背影睨了一眼。


    姬时语却留意到,今日的天日薄西山,霞光万道,映照出姐姐染了一片红云的英气脸庞。


    ……


    也不知尚书府有意求娶姬合英这事可是传开了,蒋氏一走,镇国将军府当即遣了人来。


    舒氏笑着将请帖递给姬合英。


    然而姬合英接过来,她没过目,径直撕了请帖。


    初夏六月,止了柳絮纷飞,京城繁花似锦,姬时语的心悸之症好上太多。


    今日柳眉下帖邀姬合英与姬时语姐妹过府做客,安国公府的宴席,忠义侯府焉有不去的道理?


    多是为着近来三皇子得了势,柳眉又是日后的三皇子妃,安国公府有意向各府示好。


    舒氏终于允姬时语出府。


    “姐姐!”


    姬合英将姬时语抱上马车,让妹妹靠坐她的怀中。


    江曜随后去了车厢之外的车辕,抱刀沉沉闭眼。


    忠义侯府的马车往安国公府柳家驶去。


    姬合英不乐意参合京中宴席,但她为忠义侯府的嫡长女,迫于无奈,不可能不去。


    姬时语却在想着江曜。


    出府之前她便想过,此行去柳家可要带上江曜。


    一是柳眉上回待她不虞,她不是很想两人相见,生怕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可二来此番安国公府必定聚集皇亲世胄,楚王府亦要遣人前来,江曜若是跟她一块,能认人又可护她安危。


    姬时语便问了江曜,“你可要随我去赴宴?”


    “好。”


    她没提要去安国公府,少年却毫不犹豫应了。


    思及此,姬时语撩了车帘,端坐在外头的少年循声侧头,一双狐狸眼阴沉,“小姐?”


    “无碍。”


    姬时语笑着又放了手。


    她想,江曜愿意陪她,那她便时刻守着他。


    只要不让柳眉和江曜直面接触,应当无事。


    马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后在安国公府门前停靠。


    安国公府乃开国勋臣,承袭几辈仍旧屹立不倒,门前府邸巍峨壮丽,朱门高耸,百年世家的底气威严,气势非凡。


    姬时语被姬合英半抱下了马车,刚站稳,耳畔响起了一道清脆笑声。


    “哟,这不是忠义侯府的大小姐和胞妹吗?早听闻大小姐从岭西归来,却迟迟未见过人。我听说,头两日尚书府去忠义侯府求娶大小姐了?”


    姬时语望去,说话之人是兵部侍郎之女宋依然,她向来和柳眉交好。


    因宋家无掌兵权,空有将门之名却无将门兵权,每回宋依然见忠义侯府,不觉夹杂几分尖酸刻薄。


    “尚书府的大公子像是瞧上了姬大小姐,我记得薛公子才十五岁吧。”


    “可不是,姬大小姐才回京,在岭西呆久了就是不同,行事哪里引了薛公子的意?”


    “忠义侯府讲究规矩吗,竟无人管大小姐的穿着,来安国公府参宴还着了一身长袍,不像话。”


    宋依然身侧还有三位小姐,姬时语认不得,只是贵女们攀笑着,说道姬合英的不是。


    对着旁人议论,姬合英冷脸不应。


    姬合英我行我素惯了,她很少穿繁琐衣裙,今日亦是长发高束,着银灰色长袍,潇潇洒洒。


    可姬时语忍不了,小姑娘当场怼了回去,“几位姐姐说家姐行事不妥,你们当人的面说不是,莫非就是举止得体了?”


    宋依然得见姬时语嘴皮子伶俐的很。


    “我姐姐没杀人放火,更无轻视安国公府,便是当年她随父亲入宫面见陛下,着了一身长袍,那位也不曾说过不准许。依着你们的意思,是陛下看走眼了?”


    姬时语冷哼,她才不许旁人作贱自己的姐姐。


    “也是,姬大小姐行为乖张,难怪让薛大公子倾心了。”


    宋依然又道:“不过,合英眼光真高啊,连薛家的门第都瞧不上。”


    正待此刻,薛淮璋大步走来,他扬声道:“这事与薛家的门第有何关系?”


    身处谣言的姬合英和薛淮璋俱在此,宋依然神色微妙起来。


    “一好女百家求,薛某不才,以如今的自身,是我配不上英勇镇守岭西的姬大小姐。”


    薛淮璋坦荡直言,“还请各位小姐们慎言,忠义侯府乃陛下钦点的忠臣将门,无忠义侯府,无姬大小姐,又有谁来守岭西?”


    几位小姐齐齐变了脸。


    “姐姐。”


    姬时语拽了姬合英的手,扬笑让她快看。


    薛淮璋


    揽责上身,在安国公府门前以退为进,自证清白,护全了姬合英所有的清誉,姬时语对他那是一个心生好感。


    姬合英愣愣的,那面薛淮璋又与她抱拳道歉,她显得无措,“薛公子,多谢你仗义之言。”


    姬时语心知姐姐嘴笨,不会说好听婉转的话,可这份真心薛淮璋应懂得吧。


    小姑娘乐得明媚笑。


    姬合英牵起姬时语的手,不愿再逗留。


    “走吧。”


    姬合英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薛淮璋。


    尤其是这人对她笑得一脸傻样,姬合英光看着便心头异样的很,令她不自在,想避开。


    安国公府在正光院摆了宴席,姬合英与姬时语随着仆从而行。


    柳家府上一派富贵,花木扶疏,才到近处,便有丝竹之声袅袅。


    姬时语拉了江曜到近身,小声叮嘱他,“你可不要离我的身边。”


    “嗯。”少年轻应。


    宴席之上,桌案早已摆满珍馐美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姬时语端坐了一会儿,听贵女们你夸我我夸你,她浑身如虫蚁啃咬,很是闹心。


    “姐姐,我上后头坐着去。”


    姬合英不忘叮嘱江曜和萍亭,好生看着姬时语。


    小姑娘凭着个头娇小无人留心,寻了个宴席最末的位子坐下。


    “江池生,你尝尝。”


    柳家宴席糕点琳琅满目,姬时语是拿了一块云片糕塞到江曜手里,她眸子水亮,偏要亲眼看着他吃下去。


    少年余光扫过宴席,无人看这面,他飞快塞入口中,咀嚼咽下。


    “好吃不?”


    小姑娘笑得狡黠。


    少年狐狸眼阴郁几分,“不好吃。”


    “哈哈,我就知道。”


    姬时语却是欢笑:“柳家的云片糕可是不如白妈妈做的?咱们忠义侯府的是特意添了药材呢。”


    江曜才知道,白妈妈为姬时语做的糕点里还添了药草,难怪不是齁甜。


    “你随我,只喜欢忠义侯府的口味。”


    小姑娘无心之话,江曜勾起了唇角。


    他觉得很中听。


    两人在犄角旮旯偷摸谈笑,坐于上首的柳眉却没错过江曜那张脸。


    方才姬时语带江曜入席,柳眉一眼便投目,捕捉到清冷的少年。


    在这女席之中,鲜少女眷会身携侍卫,姬时语年仅十岁,太小的孩子行事怪异,无人会道不是。


    那厢的小姑娘身着桃红色锦缎长裙,外披翠绿金线绣花褙子,吹来了初夏第一抹明艳的桃红柳绿。


    而少年亦是夺目,一双狐狸眼冷冷的,侧身垂头之时脖上小痣显眼极了。


    玄衣的他站在姬时语身侧,像为她挡下了尽数的风。


    柳眉不自觉盯得久了点。


    “眉儿?”


    柳眉一发楞,安国公府夫人白氏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你在看哪里?”


    “啊,没什么,娘。”


    然而当安国公夫人白氏看清楚了,姬时语手边少年的正脸俊俏无双,她怔愣好半晌,须臾之后,大惊失色。


    白氏惶恐状喊出声:“那个少年是谁?”


    柳眉疑惑:“谁?”


    “忠义侯府五小姐带的人,是谁?”


    “那是忠义侯府的侍卫。”


    “不,不!”


    白氏脸色煞白,像吃了失心疯,双目血红着魔,柳眉一惊,赶忙握住母亲的手。


    这一握才察觉白氏双手是那么的冰凉。


    柳眉忍不住着急上火:“娘,你别吓唬女儿。”


    “眉儿,你去查,立马派人去查!”


    白氏的手止不住颤抖,她死死盯着江曜那双狐狸眼,好似在确认什么,“我要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的,原原本本。”


    怎么可能呢?


    那孩子怎么长得这样肖像白家人?


    十四年前,白家遭遇灭顶之灾,家中男眷尽数下狱问斩,白氏的胞弟,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白斩霍身死在了牢狱之中。


    那场罪责,白家女眷受其牵连,流放岭北。


    白氏作为嫡长女已然出嫁安国公府,祸不及出嫁女,因此她保住了一条性命。


    然而,她的胞妹白流在流放之路失了踪,从此下落不明。


    她和白流随亲母,天生一双狭长狐狸眼,而此刻和姬时语一起来的少年,狐狸眼像极了她冷清性子的妹妹白流。


    容貌更和白流有八分相像。


    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第33章


    “夫人,您怎么了?”陪在下首的兵部侍郎宋夫人问。


    几度回转之间,国公夫人白氏已是回了神,十几年来经历太多大风大浪,她心中早便坚毅的多。


    白氏改笑道:“无事。”


    姬时语还不知上首的风风雨雨,只是一味品尝安国公府的这个糕、那个糕的,不一会儿,吃了个半饱,她再吃不下了。


    杜南霜这时候找了过来,“好啊,你竟躲在这儿,让我好找。”


    “南霜。”姬时语笑着拉她。


    “上回给你的话本子,你看了没?”


    杜南霜一坐下便问最要紧的事,“我想看你那小桃妖和道士的故事,要写成这样的。”


    “什么话本子,我不知道。”


    姬时语脸皮一红,她装了不懂,“许是丫鬟拿丢了,下回再说吧。”


    “什么,丢了?那可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找来的。”杜南霜欲哭无泪。


    “好南霜,你可不要怪我嘛。”


    小姑娘捧着脸,俏生生的笑,她一身桃红柳绿,真如同从话本子里跳出来的小桃妖。


    杜南霜只是看着她,那气便怎么也生不起来。


    “罢了,罢了,我改日再去给你找几本。”杜南霜摆手。


    姬时语瞪眼:“还找?”


    羞人的话本她可不想看了!


    俩小姑娘拉扯一团,院外突而传来下人们匆忙的传报声,“夫人,小姐,三皇子殿下到了。”


    “是殿下来了!”


    柳眉面色一喜,起身便要去迎。


    女席这面听见三皇子江承北到来,个个起身欲行礼,姬时语不再拉扯杜南霜,摆正了脸。


    杜南霜伸长脖子道:“好像还不止一位殿下。”


    姬时语坐在末位,离着正光院门前近,一侧首便可望见来人。


    江承北走在前,他身穿龙纹锦袍,金线光华流转,是一派气度雍容,春风得意。


    如今三皇子党风头正盛,今日盛宴之主不仅仅是安国公府,还有江承北。


    前世正是三皇子,于大雪之中一箭射杀了江曜,令他惨死。


    眼见江承北步入正光院,姬时语连忙回望江曜。


    少年察觉,微微侧目低首,狐狸眼冷然。


    姬时语惊讶。


    他怎么只顾着看着她了?


    杜南霜倒吸口气:“二皇子竟也来了?”


    姬时语回转眼眸,在江承北身后,有位侍从正推着江城德的轮椅跟随。


    二皇子江承德身形清瘦,颧骨凸起,今日暖光艳阳日,罩在他脸上,透出几分病态的白。


    前世今生,这还是姬时语


    第一回见江城德。


    只是二皇子江城德深居简出,今日竟愿意前来安国公府,实属罕见。


    柳眉已是迎面拂礼,“柳眉见过两位殿下与楚王世子。”


    姬时语思忖着,目光乍然被一晃,像有一道雷霆闪电掠过。


    楚王世子江子墨!


    江曜同父异母的弟弟。


    姬时语大骇,下意识地,她猛然拉了江曜的手腕,江曜吃痛,垂首看她墨色圆亮的眼。


    “小姐,怎么了?”


    “江池生……”


    姬时语兀自呆呆喊他的名字。


    江曜蹙眉。


    那面几位殿下之中,还有一位楚王府的人。


    他想起很早之前,姬时语谈及楚王府时,便是这样不对劲的神情。


    女席这面,贵女们向皇子殿下们行礼,姬时语怕江曜突兀,摁着少年的头随自己行礼。


    江曜无心细想。


    “柳小姐不必多礼。”江承德不住咳嗽。


    楚王世子江子墨今年十三岁,尚很年小,他圆脸高鼻,额头宽阔,生了一副风神秀逸的样貌。


    他笑说  :“是我不请自来了,在王府闲来无事闷得慌,母妃听说我来,要我代她与安国公府问好。”


    望着江子墨,江曜一双狐狸眼眯起,余光里阴冷的意味翻滚着。


    这就是楚王府的世子啊。


    可楚王世子又和阿锁有什么关系?


    江曜不明白。


    这时杜南霜趴到了姬时语的耳边,声音低低:“柳眉和三皇子还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看着就赏心悦目。”


    江承北凤仪出众,柳眉面若红蕊,两人相携而立,郎情妾意,好似再无旁人能插足之间。


    姬时语一直牵着江曜的手,她没撒手过,见少年还在凝视三皇子,她生起一股忐忑不安。


    “江池生,你没多想什么吧?”她问他。


    江曜阴冷的狐狸眼敛起,“没有。”


    “当真?”


    江曜摇头。


    他没告诉姬时语,他迫切想弄清楚她为何对楚王世子江子墨这般上心。


    阿锁上心旁人,目光总在游移他处。


    他心底跟插了把刀似的不爽快,滚了又剐,将他血肉绞的稀烂。


    他真想立马拔出那把刀,砍了楚王世子江子墨的脑袋,再把姬时语的脸掰正回来。


    让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但这些江曜都不能说,阿锁不希望他有任何不轨之心,察言观色,他一向做的很好。


    她喜欢听话的侍卫,他得乖。


    那么他就是。


    江曜清冷的嗓音沉沉:“那几位都是身份尊贵之人,我不敢多想。”


    “这就对了,又不熟识,我们过好我们的日子便是了。”


    姬时语很喜悦,江曜不关心柳眉,那便是再好不过。


    话才说完,她便捉到了少年悄咪咪往那面偷瞄的眼,像是又在留心柳眉和三皇子。


    姬时语愁啊。


    莫非再来一世,她还是改不了命运吗?


    不能啊。


    姬时语又扯了江曜的手,待他回望,她便摆出再认真不过的神色。


    “江池生,安国公府的嫡长女柳眉已是及笄,同三皇子的婚期便在两个月之后,两人很快就会大婚了。”


    少年冷冷应:“哦。”


    姬时语瞥眼,腹诽:这什么意思?是不在乎还是假意不在乎?


    “三殿下好春风得意啊。”


    杜南霜却接了话:“先接管了户部的肥差,不日之后再迎娶安国公府嫡女,啧啧。”


    “他还真是坐收渔利了。”


    “也要怪大殿下行事太嚣张,惹到了尚书府薛家,你是不知道,薛大人气得快冒青烟了,我父亲和我说时才叫一个夸大。”


    “他是活该,目无王法,草菅人命,不是我姐姐在,盼盼恐怕已遭不测。”


    姬时语觉得和大皇子比起来,江承北脾性温良,只是这人前世杀了江曜,她心头难免生出了怨怼。


    谁让她偏心江曜。


    自打入了忠义侯府之后,江曜便走了正途,性子老实乖顺,没犯过大逆不道的错事。


    越是这么想,姬时语越觉着前世江曜定是被逼无奈,走上了不归之路。


    “若是三皇子为储君,安国公府真要出一位皇后咯。”


    杜南霜咯咯直笑,“瞧三皇子看柳眉,真是一心只有她啊。”


    “是啊,这两人很是般配。”


    姬时语说时,余光轻拢着江曜,正光院门前柳眉随江承北消失于院墙转角,少年的眼也收了回来。


    “诶,对了,阿锁,这几日镇国将军府于家可是总去侯府?”


    杜南霜才一问,两个女孩身后便有人喊道:“嘿,姬小五!”


    于策安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江曜脸色瞬间黑沉。


    佩刀一举,江曜横刀在于策安的脖颈。


    于策安吓了一跳,一看是满脸凶狠的江曜,扁嘴便道:“得,怎么又是你?”


    “于策安。”少年狐狸眼森冷,杀意很重,“你应过我什么?”


    “江池生,刀下留人。”


    于策安举了手,今日出府他可没带兵器,这般之下真当江曜手里宰杀的鱼,他顿时惶恐不安,求了饶。


    “你看我这不是还离着三尺之远吗?”于策安补道。


    一步之遥而已,江曜才不满意。


    姬时语却拍拍江曜的护腕,“江池生,这是在柳家,莫要惹事。”


    少年冷冷一哼,收了刀。


    于策安站在原地,他根本不敢动,抱拳求救似的看姬时语,“姬小五,救救我啊,你的侍卫也太凶了。”


    “愿赌服输,你自己应的。”姬时语眼角带笑。


    于策安蔫了吧唧:“好吧。”


    “于小二,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杜南霜笑得肚子疼,她揉揉眼睛,“你输给了阿锁的侍卫,你行不行啊!”


    “杜小霜,你怎么也在?”


    “不是,你眼里就只有阿锁,没看见我?”杜南霜好气啊。


    “啊,我才瞧见你,不好意思了。”


    于策安挠挠头,脸红了,可很快他又傲然起来,“杜小霜,你可不要看不起我啊!我告诉你,是江池生武艺高强,不是我武功不好。”


    杜南霜朝天翻了个眼,于策安满嘴鬼话她是一个字也不信,他什么德行她不知道?


    就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着阿锁要同阿锁父亲学武,没学点皮毛整日嚷嚷自己乃当朝大将军。


    这将军梦谁知道能不能成真啊。


    看杜南霜狐疑的眼神,于策安不快极了:“杜小霜,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觉得你日后定厉害又威风啊。”杜南霜敷衍了事。


    谁知于策安闻言咧嘴笑:“杜小霜,说得好,你很有眼光。”


    杜南霜频频摇头,只觉得于策安没救了,侧了身她又追问姬时语:“你上哪里找到小侍卫,让于策安吃了这样大的亏啊?”


    “怎么了?”


    姬时语架不住杜南霜那锃亮的眼,杜南霜又说:“我也想要一个,往后见于策安不快便打他一顿。”


    “侍卫是这么用的吗?”


    “不然呢?”


    姬时语:“……”


    两个小姑娘嘀咕,于策安觑眼,心觉杜南霜盘算的准没好事,他闲不住嘴,不能和姬时语说话,他便喊身边的江曜。


    “喂,江池生。”


    少年冷脸,头也没回一分。


    “江池生。”


    “江池生,你聋了?不回我是吧,那我可要去找姬小五……”


    话到一半,江曜那双狐狸眼忽地瞥来了,阴冷嗜血,不见一丝情绪。


    于策安心虚侧头,“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我多闷啊,你又不让我过去是吧。”


    江曜握紧腰侧的佩刀,他开了口:“你说吧。”


    “你早这样多好,我也不用费心还怕被你给宰了。”于策安长舒了一口气。


    “小姐说了,不能在柳家杀生。”


    言外之意,出了安国公府便是可行。


    “别,你可别,我还没做什么呢!”


    于策安才松懈的心神又提起来,他原地跳脚:“你老威胁我,哼,当心我去忠义侯府告状!姬小五最听她娘和姐姐的,你不想姬小五挨训吧?”


    江曜看他,这回没吭声了。


    于策安竟然意外的知晓了,少年的命脉。


    是忠义侯府的五小姐。


    “你说你一个小侍卫,处处护着姬小五确实不错,可你看管的太紧了吧?不论是谁都不让接近姬小五的吗,不管是好是坏?”


    于策安真不知道如何说道江曜,他目光复杂,叨叨着:“江池生,你想过没有,如今你只是姬小五的侍卫,姬小五还没及笄,你确实可以陪在她身边几年。若有朝一日,她及笄出嫁了呢?”


    江曜浑身一震,抬首死死凝他。


    “她嫁给旁人,也就不再需要你了,你便不能再陪着她了。”


    于策安揉揉手臂,他脖颈的伤才好,却留下了蜈蚣似的长疤


    呢,输给江曜他满腹憋屈,无处撒火。


    因此,他忿忿不平:“你防我这么严,我看你还能防几年。”


    “那我也要先挡了你。”


    江曜二话不说,摸上了佩刀。


    于策安见事不妙,又慌忙摆手:“你看,我言而有信的,你可别杀我啊,我还想活着。”


    “呵。”江曜冷笑。


    少年的狐狸眼红得能滴血,沉沉冷冷,一望不见底。


    于策安的话捅了江曜的心窝。


    扎得血淋淋的。


    做侍卫可没法永远留在阿锁的身边。


    他能做一时,还能当一辈子不成?


    好烦,太烦了,这个世上为何要有这么多人,抢他的,妨碍他的。


    真想都除掉,一个都不剩。


    第34章


    女席这面欢声笑语,姬时语却觉着心头烦闷,便寻了个由头,只说自己欲离了正光院透透气。


    杜南霜拽住她:“你又不打算带上我?”


    “好阿霜,你留在这盯着些于策安,不要让他胡来。”


    姬时语断然不能说,她是带江曜有事去。


    于策安当即反驳:“我能胡来什么啊?”


    杜南霜却瞥他一眼,复而言笑:“阿锁安心,我定守着他。”


    “喂!”


    于策安怎么大呼小叫,亦无人搭理。


    姬时语起身离席,她出了正光院。


    缓步穿行于安国公府的回廊之间,恰行至一处石桥,待姬时语踏步走过时,翩跹回了身。


    江曜跟在她身后,神色十足冷峻。


    桥下流水微波荡漾,几片落花浮起,映着少年冷漠的脸,须臾之间,桃粉色小姑娘扑哧一笑。


    “江池生,这里只我们两人,不要板着一副冷脸嘛。”


    姬时语拿手指在脸颊之上戳了两个小窝窝,柔软脸蛋凹陷,她想逗他笑。


    江曜没笑,不过面色缓和几许。


    他道:“警觉些也好,毕竟是别府。”


    见他有这个心,姬时语是欣慰到不行,两人关系越是亲近,他越会衷心护她。


    有朝一日,他便会茁壮成长,成顶天立地的少年郎。


    姬时语走下石桥,两人一前一后步行,小姑娘蹦跳着笑问:“江池生,刚那几个人你看清了吧?”


    “什么?”


    江曜思索,想到她指的是江承北几人,应:“嗯。”


    “三皇子江承北,二皇子江承德还有楚王世子……江子墨。”


    小姑娘说起江子墨很明显的了顿,江曜留心,经不住追问:“楚王世子,他什么来历?”


    姬时语怔愣。


    她该怎么作答呢,是说江子墨和江曜乃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还是说此人身份地位显赫不可招惹。


    一筹莫展之际,江曜已换了话锋,“楚王世子其母是哪家的人?”


    姬时语点着樱桃唇瓣,刚要开口,小院的月亮门外突然有声音走近。


    “世子殿下,王妃近来可还好?”


    柳眉人未至,婉转的嗓音已到。


    脚步声不止一人,慌忙之中,姬时语一把拉过江曜,两人就近钻入了院墙角的竹林,幽静隐蔽。


    月亮门外,几个人并未跨门入院,柳眉的身影在院门前忽隐忽现,看不见她身侧来人,只知道江子墨定然是在。


    “一切都还好,母妃可期盼二位大婚呢。”


    江子墨笑应:“到时我外祖父还要来讨殿下的喜酒,就是不知道殿下可赏这个脸?”


    “兵部尚书胡家,我怎会不请?”江承北道。


    “还得是三殿下和我兄弟情深。”


    江子墨哈哈大笑,亲切万分。


    “就知道你们关系要好。”柳眉笑说。


    “谁不知道,我和三殿下可比亲兄弟还要亲啊。”


    竹林便在一旁,姬时语偷听了一通,话音清清楚楚,她思忖江子墨竟与三皇子交好。


    也就是说,楚王府是三皇子一党。


    脚步声渐远,江曜率先出了竹林,见人消失,他侧头喊了姬时语。


    “小姐?”


    姬时语在竹林中呆呆愣愣的,半晌未动,直到江曜走到了跟前。


    那双狐狸眼冷清一垂,江曜伸出手,姬时语终于回神,乖乖将手递给他。


    江曜牵着她走下土坡,复而松手,姬时语却道:“你应听见了,兵部尚书胡家,便是楚王妃的母族。”


    “楚王府和胡家……”


    “楚王府竟在背后与三皇子结党,胡家定也投靠,看来他们自信三皇子能荣登大宝。”


    江曜对谁为储君并不感兴趣。


    姬时语嘀嘀咕咕:“江池生,你说,三皇子真能当上太子吗?”


    江曜斜眺过来,“在柳家非议,小姐就不怕……”


    “那我不说了!”


    姬时语连忙捂住嘴,一双水灵灵的眼四下环顾,见无人她舒口气,“呸呸,这些事还是回府再论。”


    两人不再多提,方才只当是恰逢遇见,没往心里去。


    而从石桥亭宇走过之后,姬时语又在宅院绕行了一会儿,四下空寂无人,连一位婢女也不曾遇到。


    很快,她发觉一件事。


    她似乎迷路了。


    不知何时,姬时语已带着江曜走至一处小院阁楼,这座小阁楼不大,木阁小楼,楼下青石小路,两行绿竹,曲径通幽。


    姬时语驻足,睨了两眼,想来应是空宅,便打算离开。


    谁知道二皇子的侍从长林在这时从院门冒出,忽见他比了个请,“五小姐,我们殿下有请。”


    姬时语眼皮一跳,飞快抬首。


    只见那阁楼二楼的窗棂之中,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抹人影,二皇子江承德似笑非笑,俯瞰院中。


    江曜冷眼,他抓紧佩刀,低声问:“小姐,可要?”


    “不要。”


    姬时语摁住他的手腕,小姑娘朝长林摆出明晃晃的笑容,“好,二殿下邀我,我却之不恭。”


    长林便领着姬时语入了阁楼。


    直到踏入楼中的这一刻,姬时语才惊察阁楼共有两层,木制楼梯呈环形绕上,楼板陈旧,行走之时隐有嘎吱声。


    嘎吱声?


    楼梯这般之长,二皇子江承德坐着轮椅是如何上阁楼来的,被一步一步抬上来,还是?


    步上二楼,姬时语面前出现江承德浅带笑意的俊容。


    “忠义侯府姬时语见过二皇子殿下。”


    江承德温和一派,说道:“原是忠义侯府的五小姐啊。”


    小姑娘桃花裙娇俏,她提着衣裙行了礼,江承德摆手让她免了,而后他的眸子很快滑向了另一个人。


    姬时语见江承德不说话,只是拿眼看江曜,她慌乱干笑,飞快拉了江曜在她身后。


    “殿下,这是我的侍卫,还请你不要责怪他的失礼。”


    “不会,我一个坐轮椅的,堪比废人,又岂会小肚鸡肠,在乎这点小事?”江承德望着江曜笑而不语。


    这个笑,看得姬时语有些毛骨悚然,仿若心思全被看穿了。


    姬时语后背顿时起了冷汗。


    “今日是我在安国公府走迷了路,叨扰殿下了。”


    “无妨,一会儿我让长林引你回去。”


    江承德像很好说话的样子,姬时语稍稍安心,可下一刻,江承德又笑起来,问道:“只不过五小姐,这一位,当真是你们忠义侯府,是你的小侍卫吗?”


    姬时语脸一僵,她侧头望向江曜。


    此刻的江曜面色冷淡,狐狸眼凛冽如寒冰,他好似不知布衣平民万不可直视皇胄,正有些冒犯的盯着江承德。


    “啊,殿下!”


    姬时语手忙脚乱挡住江曜视线,同江承德睁眼说瞎话,“殿下有所不知呀,我这侍卫才从岭西带回京城不久,还不是很懂京城之中的规矩呢!”


    “这样啊。”江承德摸了摸下巴,“我还当是京中哪个府上遗落的小公子。”


    “怎么可能?殿下赏誉我的侍卫,是我们忠义侯府之幸。”


    姬时语反道:“不过,他绝非哪家的公子哥,若是公子,我哪敢勉强人做我的侍卫?”


    “也是,是本殿下眼拙了。”


    江承德笑了笑,这丫头说的多奉承,可怕死了受他追问,啧,还挺有意思的。


    那少年玉貌清扬,双目桀骜不驯,宛如一匹未被驯服的烈马,看得江承德十足兴味。


    真是忠义侯府没教过他守规纳矩,还是他本就不必学?


    而这位忠义侯府的小小姐,早先听闻是个病秧子身子,今日一见,小丫头活泼乱跳,嘴皮子又机灵,哪里病弱了?


    他这个病弱之躯,才是真羡慕她这股劲儿。


    偏这位小小姐还三番五次费心思护一个小侍卫,为了什么?


    这世上已太


    久太久,没出现令江承德上心之事了,他活着,同死了也无甚差别。


    今日恰好,就来了一件。


    人啊,有了兴致,便就不想死了。


    “五小姐也知道,本殿下身子骨一向不好,平日素来不和人交谈,今日多谢你陪我说几句话。”


    江承德笑眯起了眼:“往后若有机会,我还想再和五小姐多聊聊,还有你身边这位,十分护主衷心的侍卫。”


    姬时语不解:二皇子什么意思?


    江承德比三皇子江承北年长一岁,出生之时便被太医断言,恐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些年他闭宫不出,亦是陛下和贵妃的意思,有心想庇护他熬过死劫。


    思及此,姬时语又觉着二皇子殿下亦是个可怜人,她染上怜悯,点了头:“好吧,殿下好生养病,若有机会,我会应你的。”


    “好啊。”


    半大点的小人儿说的一本正经,江承德真是被她逗笑了,他唤了一声:“长林。”


    姬时语在阁楼待的有些久了,江承德让侍卫送她回正光院。


    回正光院的路上,姬时语还在想二皇子。


    虽不知江承德何意,但姬时语可以确信,二皇子并非三皇子同党,反而有些漠不关心的坐观成败。


    长林将两人送到主院便退下了,他一走,江曜冷冷的声音落下。


    “小姐,忠义侯府站的哪一边?”


    “啊?”


    姬时语被他乍然一问,她反问回去:“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江曜撇开狐狸眼,神色不明,“侯爷镇守岭西,手中定有兵权在握,小姐想过没有,殿下拉拢小姐的可能?”


    姬时语灵光一闪:“总不能是和我姐姐……”


    话到一半,她又止住了。


    不无可能,忠义侯府十万兵权在手,又是朝中忠臣,若非江承德远离争储,与忠义侯府结盟,便是稳坐太子之位。


    “不能吧,二皇子殿下不像要争储啊?”姬时语愁眉苦脸。


    江曜不语。


    他握紧姬时语的佩刀更紧了紧,见过江承德之后,江曜心中冷意不绝。


    江承德亲切示好,意味深长。


    即使江承德已有十七岁,姬时语只是十岁,但这意味与年龄无关,并非男女之情,是一种盼望得到却得不到的深意。


    一旦人有了想要得到之物,即便对生无渴望之人,也会祈求着活下去。


    他的阿锁本就如这天下山水万物,灵动的活着。


    临死之人见了亦会心生向往。


    江承德注视着姬时语的笑容之中,便有这种东西。


    江曜恍惚意识到,他要护着的阿锁,身前阻碍着实太多。


    一座山比一座山的高大,他要翻山越岭,需得踏过多少风雪。


    再斩杀多少人和事,才能牵住姬时语的手?


    而一无所有的他,拿什么,又凭什么去护着她。


    权势这把浸了血的刀刃,说到底舌尖舔舐一口,便是满嘴腥甜。


    江曜开始渴望能拥有这把刀了。


    第35章


    “好累啊。”


    姬时语趴在思芳院的书案之上蔫蔫晃动脑袋,江曜沐浴梳洗完毕,擦过发后,狐狸眼扫了过来。


    他问:“你累什么?”


    “我每日要用膳、要睡觉,还要吃药,真的累啊。”


    姬时语嘟哝着,没错过少年嗓间溢出的低低轻笑,她不服地爬起来。


    “我说真事,上回去安国公府,萍亭给我穿的那身桃红色衣裙,紧得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萍柳端来一碗奶香蜜桃水,姬时语双眼发亮,抱着便要吃,她还不忘让萍柳给江曜盛一碗。


    少年没接,摇了摇头,他一向不爱这么甜的。


    萍亭笑说:“小姐那是长身子了,衣裳便小了点,下回重做新衣,再给小姐丈尺。”


    “我长身子了?”


    姬时语很是新奇,她喊来江曜,“江池生,你过来。”


    江曜依着她话走了过来,姬时语跳到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抬手比了比。


    两人对视,少年狐狸眼深邃阴沉,他直视谁时,眼珠子便像不会转动一般。


    姬时语看得不自觉后退,差点摔倒,江曜及时揽住了她的腰。


    可小姑娘推了他胸膛一把,扁嘴不满:“什么嘛,我也没长个儿啊,还是这么矮。”


    姬时语记着前世她及时,身量个头并不矮小,那时候姬合英和她比时,姐姐只高她半个头,在京中贵女之中,她的个高都算高的。


    怎么这一辈子十余岁的年龄,她这样娇小?


    比来比去,她比江曜入府时矮的还多了!


    岂有此理。


    萍亭看姬时语生闷气,笑得不行,“小姐,不是你没长个儿,是江小公子窜得太快了。”


    萍柳和萍亭也算看着江曜长大的。


    江曜住进忠义侯府,又随杨林习武之后,身子骨跟被拔苗助长似的,一窜而起,少年越发结实高挑。


    “唉。”


    姬时语叹了口气,决心不去计较,她又招了招手,少年乖顺地在她身侧坐下,她也坐过去,靠上他身嬉笑。


    “每日还要读书,不可落下。”


    瞧着小姑娘一袭鹅黄襦裙,跟软骨头似的贴在他手臂。


    江曜没去管她,只是摊开书本,继续今日的进学。


    姬时语喜欢见江曜安静下来,看狐狸眼少年认真,心无旁骛,也就不会起那些纷纷扰扰。


    才沐浴过后,他身上还散发和自己一样的玉兰香味,江曜房中皂膏用的是她的,味道自然相同。


    姬时语开怀的不行。


    她真的很想,从小便有这样一个兄长。


    可以每日抱着兄长和姐姐撒娇。


    江曜读了一会儿书,一侧首,便见小姑娘小憩。


    姬时语趴在他肩膀处,细密的眼睫抖动着,她的眸子一睁一合,昏昏欲睡。


    可他没再念书,姬时语起身揉揉惺忪的眼,问道:“怎么不念了?”


    江曜呵笑出声。


    他念书,还叫姬时语沉睡,她是多想和着念书声入睡啊?


    江曜道:“今日的看完了。”


    “哈……”


    姬时语打了个哈欠,她还未睡饱,不甚满意,“可惜了,应让你再多读几本书,那样睡得更香。”


    江曜压住心底的念想,嘴上不动声色,“那下回你再来听我念书吧。”


    “好啊。”姬时语没多想。


    江曜狐狸眼沉沉,笑得疏朗,他就很喜爱姬时语在他跟前没心没肺,又很好骗、好哄的样子。


    只对他就好。


    “小姐。”萍柳自外而来传了话,“门房报薛家的公子有意求见你。”


    “薛淮璋要见我?”


    姬时语疑惑不解,可她还是起身离了思芳院,去往侯府宅院的府门。


    忠义侯府大门之前,薛淮璋今日恰逢路过姬府。


    他来本是想求见姬合英,可又觉着冒昧,只好递话给还是孩童的五小姐姬时语。


    得见五小姐娇俏的小脸,薛淮璋躬身上前行礼。


    “叨扰五小姐了。”


    “薛公子,可有什么事?”


    姬时语对薛淮璋笑意亲切。


    薛淮璋脸皮微红,觉着不好意思,他从怀中掏出一物什,小心捧着递到了她手边,“薛某对大小姐心怀歉意,希望五小姐能代劳,送给大小姐。”


    “好呀。”


    姬时语很乐意为两人牵线,因而她收下东西便折回府寻姐姐姬合英。


    薛淮璋特意过府而来,给姬合英送了一只系红缨之上的红绳穗子。


    红绳做结,是为平安。


    姬合英只是摸了摸穗子头,便感慨道:“竟是他亲手做的,薛淮璋用心了。”


    “他还说,听过了姐姐在岭西的那些事,十分钦佩,觉着无愧我们忠义侯府的风骨。”


    姬时语说时,笑靥如娇花绚丽,她心知薛淮璋很喜欢姐姐,而这样的欣赏与尊重更是为世间难得。


    她道:“薛公子说自己此生无机会去岭西,但还是希望姐姐能得偿所愿。”


    姬合英握着红缨穗子的手微微颤抖。


    姬时语看见姐姐的眼尾红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姬合英眉眼瞬时坚决起来,她灼灼看着姬时语,“阿锁,我要去岭西。”


    姬时语呆若木鸡。


    和江池生说起这事时,姬时语还很困,她摇晃脑袋,打了个盹。


    “江池生,你说我姐姐的婚事怎么办?”


    她一个旮旯脑袋,笑着笑着撞到了江曜微硬的手臂。


    “薛淮璋年岁太小,我娘拒了。于威又是那个德行,还有皇子众党虎视眈眈,三皇子已被赐婚,可大皇子和二皇子呢?”


    蹭了他两下,姬时语嘟哝着,江曜又听她说:“而且姐姐想回岭西了。”


    姬时语只觉得姬合英四面楚歌,婚事才大难了。


    江曜对姬合英之事无感,但姬时语心系姐姐,总在他耳边念叨姐姐的事,他耳朵起了茧子。


    倏忽的,姬时语爬起身,眉眼认真端详江曜,小姑娘郑重问道:“江池生,说起来,你可是知道自己中意什么样的姑娘啊?”


    江曜一颤。


    “会是比你大几岁的呢,还是小些的?”


    姬时语娇俏扬笑,“你心中可有想过?”


    少年一双狐狸眼未眨动,他飞快侧了头避开眼,脖上那颗红痣赫然摆在姬时语眼前,他身子僵硬的不行。


    姬时语端视他脖上的痣,疑惑问:“没有吗?”


    江曜噤声了。


    再侧回头时,他的眼对上小姑娘带有几分期盼的猫瞳,江曜喉结滚动,下意识抬起了手。


    他捉住了一缕落在姬时语肩侧顽皮的乌发。


    在指尖捏了捏。


    江曜垂眸。


    他从未想过,会喜欢谁。


    年龄与否,大几岁还是小一点儿的,亦无所谓,只知道是这个人就好。


    且是否心悦,这件事他也不是很明白。


    他只是清楚,他想待在阿锁身边,这个念头一生出,便未变过。


    他甚至想过,日后他不娶妻生子,阿锁也不要嫁人成家了。


    一辈子。


    江曜捏着姬时语的发丝,细密触感缠绕在指腹,他阴冷的狐狸眼阖起。


    她做他的五小姐,而他当她的侍卫。


    一辈子就这样,是极好的。


    其余的,重要吗?


    不重要。


    “安国公府的柳小姐,她很快要成亲做三皇子妃了,而我姐姐,我想着婚事也近了。”


    姬时语却在说:“若是你心悦之人比你大上几岁,姐姐们兴许没法等到你长大。”


    她好正经,听得江曜忍不住发笑,“那我就喜欢两岁的,等她长大及笄刚好娶回家?”


    “啊……”


    姬时语的脸蛋霎时红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说,就是说,看人要慎重!”


    江曜望着她,狐狸眼如一汪深渊。


    “江池生。”


    姬时语的声音愈发的小了,含夹心虚:“你不可以喜欢有夫之妇。”


    “什么?”


    江曜不敢置信,以为他听岔了。


    “我是说,若是人家已成亲了,你不能插足其中,抢夺旁人之妻。”


    前世过往摆在眼前,姬时语突而扬声,说的那叫一个视死如归,她不提柳眉,只说自己:“譬如说,若是,若是你心悦我,往后我却出嫁给旁人了……”


    “那不行。”


    她话未完便被江曜斩钉截铁打断,一刹那,他眼眸爬满了森冷,“成不成亲的,又能如何?我也不会准。”


    “哎呀,你看,你就这么固执!”


    姬时语就知道说不通,要不然她为何执意盘道理,还想扭转江曜的心思呢?


    “都说了不要喜欢已成婚的有妇之夫,人家两情相悦的,有你什么事啊?”


    “两情相悦……你也会因两情相悦而成亲吗?”


    江曜的狐狸眼彻底阴冷下来,眼尾坠了点红,他心急、焦灼,还有几分迫切追问:“小姐,你还是喜欢那样的少年将军吗?”


    “啊,嗯,什么?”


    姬时语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


    前世今生她从没喜欢过谁,最多便是写话本取乐,臆想若是自己身临其境,该当如何。


    而话本里她最喜欢的确实是清冷的,少年将军。


    因此姬时语含糊不清点头道:“是,是啊,我应是喜欢的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她说完这句话,江曜眼中雾蒙蒙的,像要碎掉了。


    江曜的狐狸眼闭了合,良久他好似下定了决心,阴冷又无情,清冷嗓音落地有声。


    他告诉她:“即便成了亲,我也要得到。”


    “不要吧!”姬时语哀嚎。


    抢夺他人之妻,会遭万人唾弃,受千夫指的。


    在京城可不兴来这个啊,我的少年。


    好好的青石大路不走,非要走绝路,想不开做什么呢?


    “你找个心悦你的姑娘,你们两情相悦举案齐眉不好吗?”


    “不是你说的若是那人与旁人两情相悦了,不喜欢我。”


    姬时语一噎,确实是她这么说的,“那万一呢,万一……”


    “罢了。”


    姬时语还想说,江曜却心意已决,“你何不先操心你姐姐的婚事。”


    一听这话,姬时语正经危坐,“尚书府的薛公子人挺好的,又极为赏识姐姐,在他心中,姐姐如镇守岭西的女将军。”


    “那就想个法子,让两人独处,看看可能生出感情。”江曜道。


    “但我姐姐好像不想留京城了。”


    “回岭西还要一段时日。”


    姬时语惊讶江曜说得干脆,江曜看她盯着自己,反道:“你不是想你姐姐能姻缘圆满?”


    “是,是这样。”


    “期望薛公子对你姐姐真的有意,也好成亲事。”


    姬时语见江曜是真心耐心十足,有意帮她排忧解难,她心中不免又升起一抹暖流。


    他这般心系她之事,她亦是同样。


    那么等江曜长大,她应也会如操心姐姐一样,操心他的婚事吧?


    第36章


    镇国将军府,于家。


    陆嬷嬷快步行至将军夫人李氏的院中,叹口气同李氏说道:“夫人,忠义侯府不愿结这门亲,给咱们拒了。”


    “怎么会?”


    李氏不敢置信,上回去忠义侯府,她分明和舒氏交谈甚欢,透出此意时舒氏并未回绝。


    “你说了浑话,惹了侯夫人不快?”


    “不是,老奴当真问了侯夫人的意思。”


    陆嬷嬷欲言又止,“是大小姐亲口说的不愿嫁。”


    这话给了李氏当头一棒。


    李氏从未想过舒氏疼宠女儿,竟顾及了女儿的意愿,拂了镇国将军府这门顶顶好的亲事。


    “还不快去给我把大少爷喊来!”


    李氏咬牙,她总觉着是自己那不肖的大儿子,惹恼侯府,断绝姻亲。


    不一会儿,陆嬷嬷便将于威带到了李氏跟前。


    “娘,又是为了姬合英来找我?”


    于威满身茫然与不耐烦,不悦至极:“一个月几百回,她不嫌恼人啊。”


    “你还嫌烦?”李氏真是恨铁不成钢,“你可知合英不愿嫁给你了?咱们与忠义侯府的亲事要黄了。”


    “没了就没了呗,不娶她我还怕娶不到心仪的姑娘?”于威不以为然。


    “于威,你知不知道忠义侯府对于家,是多想攀附的亲事!”


    李氏气得一拍桌子,“岭西边城以忠义侯为首,若是你娶了姬合英,日后岭西便会是你一人的天下,仕途从此只会顺遂无阻!”


    比起于威,李氏想的弯弯绕绕可多了。


    为了大儿子的仕途,她老早盘算着让姬合英嫁入于家。


    只要姬合英愿意下嫁,忠义侯便是于威的岳丈,加之侯府大房无儿子傍身,忠义侯怎么都会力捧于威这个大女婿。


    长远之见,待忠义侯退位时,岭西兵权便会归顺于家。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但是,即便是供着你也得给我把姬合英娶回于家!”


    “娘,我不喜欢她!”


    于威真的累了。


    “不喜欢你也得娶,于威,就当是为了你的官位吧。”


    李氏冷笑一声:“娶回来你


    想做何事,我不会再管。”


    ……


    忠义侯府,舒氏命人来唤姬时语两姐妹,宫中设下宴席,侯府姑娘需得随舒氏入宫。


    原来是岭西早起了战事。


    边外大陇频频来犯,姬时语父亲姬雄武留守岭西,领兵御敌。


    而祖父老忠义侯病好之后,便马不停蹄同儿子上了战场。


    此次战事初捷,陛下大喜过望,在宫中举宴庆贺,忠义侯府便入宫赴宴,受此嘉奖。


    “将士还未归朝,宴倒是先摆上了。”


    姬合英抱臂叹息,她摇头道:“赏不赏的,我只盼着父亲和祖父能平安归来。”


    入宫马车之上,舒氏面色很不好看,姬时语察觉到,摸过去抱住娘亲手臂。


    小姑娘问:“娘,怎么了?”


    舒氏摸摸闺女的脑袋,轻轻叹气,“我心头总是不安的很,你父亲不会出事吧?”


    “不会!”姬合英信誓旦旦,她英气笑了,“母亲,父亲可是威武大将军,他定会得胜归朝。”


    姬时语也不住点头应:“是啊是啊,这不是已经大捷了吗?”


    舒氏望着一双女儿,轻笑了笑。


    一路来至宫门前,姬时语下了马车。


    她挑目而望,巍峨高耸的宫殿连绵,隔着朱红黄瓦,一眼似望不到尽头。


    金光璀璨的牢笼,一旦踏入,便像一辈子都被困在了其中。


    今日江曜同行随姬时语入宫,门前受阻,入宫不得佩戴佩刀,他摘下长刀,提步跟在了姬时语的身后。


    四品之上的官员女眷皆已到了场,姬时语刚要去坐席,眸光一侧,瞥见甬道那头正走来的于之念。


    于之念见姬时语亦是一愣,很快脸色涌起不善,她嗤笑道:“姬时语,你就那般想你姐姐嫁给旁人,而不是我兄长?”


    姬时语回:“你什么意思?”


    “弄虚作假,谁不知道尚书府的公子上你家提了亲,闹得满城风雨。”


    于之念冷脸讥嘲,“就是因为薛淮璋,你姐姐才不愿意嫁给我兄长?呵,你们忠义侯府真是鱼目当珍珠!”


    “既然于威这么好,娶谁不是谁啊?我姐姐不嫁他,又怎么了?”


    “你最好祈愿你姐姐嫁入于家,不然,哼!”


    “不然怎么着,你想吃了我不成?”


    “姬时语,你莫要耍孩子心,于家和姬家结亲哪里不好了?搅合这桩事于你又有何好处?”


    “你管我。”


    姬时语哪里清楚于家的打算,她只是不想姐姐入火坑。


    小姑娘冲于之念揉皱了脸蛋,说着姐姐就不嫁,活要气死于之念。


    于之念知道她娘看中忠义侯执掌的岭西兵权,在这时候她断不可和侯府闹翻脸,因而她只能愤愤离开。


    姬时语望着于之念背影,吐了一句:“莫名其妙。”


    江曜守在姬时语手边,眸子微眯,姬时语轻拽了他一把,少年顿步到她手边。


    “一会儿宫宴,你哪里都别去,就呆在姬家这面,记住了吗?”姬时语叮嘱。


    江曜“嗯”了一声。


    他打消了要去楚王府那面打探消息的念头。


    待姬时语终于入席落座,一旁的姬合英着急找了过来,“方才你去哪了?入了宫莫要偷摸再乱跑。”


    姬时语笑着摆手,“方才我遇到老大一只飞虫,吓了一跳,耽搁了。”


    姬合英看她安好,吁气松懈。


    两人坐定,很快便有太监入了金殿,扯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众人行礼,高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时语没敢抬眼,余光中一道明黄的身影步上玉阶。


    弘文帝坐于上首,数位后宫美人娘娘紧跟着纷纷落了座。


    宫宴终于是开了席,奏乐一起,宴上如花韶舞们翩跹入大殿,曼妙舞姿,歌舞升平。


    宴下,姬时语埋头于抱着宫廷御膳房特供糕点,一顿大吃特吃。


    吃饱了,她还浅浅掩唇,擦拭去了糕渣。


    江曜忍不住笑出声,复而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来,“慢些吃。”


    阿锁还真是可爱怪了,旁人都在眼睛不眨瞧看韶舞身段妖娆,她可好,吃得欢快的不行。


    这宫廷御食有这么好吃吗?


    江曜问:“比之府上的如何?”


    “白妈妈手艺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宫里的……”


    姬时语嫣然一笑,“嘿嘿,架不住我头回吃,好稀罕,是我没吃过的耶。”


    说罢,姬时语给江曜也塞了一块如玉糕。


    江曜拢着衣袖,偷偷摸摸放入了口里。


    咀嚼两下,他没尝出有何独特味道,只觉得宫廷御食也就般般平平,不如姬时语说的好吃过瘾。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没一会儿便把糕点分完了,末了,姬时语又去拿姬合英桌上的膳食方盘。


    姬合英笑开:“少吃点,待会儿撑着了。”


    “知道啦知道啦。”


    后头姬时语没再多吃,她摸瞎偷递给江曜,分给了少年。


    这可苦了江曜,入宫平白吃了好些不喜欢的膳食,偏还得随姬时语的心意,不好吃也得夸好吃。


    他越说小姑娘越起劲,投喂他是不亦乐乎。


    歌舞了毕,上首的弘文帝大笑出声,方喊了忠义侯府的女眷上前。


    舒氏领着一双女儿,立于大殿中央,跪地行礼。


    “姬时语(姬合英)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忠义侯在外骁勇善战,侯夫人在京中又教了两个好女儿啊。”


    岭西初捷,弘文帝自然喜不胜收,不住夸赞侯府姑娘:“听说合英是女儿身却以一抵五,若非姑娘家,朕真要册她一个将军之位,去替父守岭西了。”


    姬合英几乎是面无表情:“多谢陛下赞誉。”


    “父皇。”


    便在这时,有道声音突兀的冒了出来。


    是闭府思过,出了禁闭的大皇子江承运。


    当着众目睽睽之面,江承运上前便道:“儿臣十分钦佩姬大小姐,愿意以大皇子妃之位求娶,恳请父皇为儿臣赐婚。”


    话落,满堂哗然。


    舒氏亦变了脸,她当即呼喊:“陛下,小女……”


    “老大,你说你看上了姬大小姐?”


    弘文帝没让舒氏开这个口,如鹰似的眸子射向江承运,“朕记得你看姬大小姐可不对付。”


    江承运垂头抱拳,“儿臣已是悔过,望父皇和姬大小姐给儿臣一个机会。”


    “陛下,臣女不愿。”


    姬合英冷着脸,一口绝了。


    弘文帝冷声落下:“姬大小姐既不愿,朕不会逼迫,此事作罢。”


    “父皇!”


    江承运抬首,满脸阴骘、扭曲不堪。


    弘文帝只想骂大皇子蠢货一个。


    这可是忠义侯府的大捷庆功宴,姬合英当场拒嫁,他若强逼忠义侯府的大小姐嫁入皇室,他成什么了?


    真当他看不出江承运打的主意?


    岭西的十万兵权,想以迎娶姬合英而笼络之。


    他这个皇帝还没死呢!


    弘文帝赫然大怒,“还不滚下去?”


    江承运碰了一头灰,垂头丧气折回了坐席,举了酒杯猛往嘴里灌,烦闷难解。


    二皇子江承德幽幽望着这一幕,病态苍白的薄唇微微勾起。


    姬时语牵着姐姐姬合英的手,刚要回女席,只听荀美人坐席之旁,一道俏丽娇纵的女音响起。


    “父皇。”


    弘文帝虎目侧睨,宫中最小的公主江垂容面露羞怯,盈盈起了身,她拂开鹅黄宫裙朝弘文帝一拜。


    “父皇,今日乃将军大胜庆功之宴,儿臣素来仰慕朝中武官,便想以一舞献给众位将士。”


    江垂容目光环视大殿,像在找寻着一个人。


    姬时语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小公主视线顿在了镇国将军府于家,她瞥去眼,含羞带怯低首。


    她看了于威。


    姬时语挑了眉。


    这位早有盛名,据传骄纵无比的五公主殿下,竟然一片倾心镇国将军府的大少爷。


    弘文帝道:“准了。”


    “父皇,儿臣还需要一位伴舞。”


    下一刻,姬时语见江垂容望了过来,她下巴轻点姬合


    英,挑衅问她:“早听闻姬大小姐剑舞了得,不知道本公主可有这个荣幸?”


    姬时语咂舌,五公主应听说了于家正与姬家议亲,她爱慕于威,便同姬合英吃味。


    姬合英甫一起身,姬时语跟着也起了。


    江垂容眼眸微动,便见忠义侯府最小的姑娘,姬时语不卑不亢的与弘文帝拂礼。


    “陛下,家姐近日练武不幸伤了手腕,今日怕是拿不起刀剑了,还望陛下和五公主不要见怪。”


    姬时语莹白小脸轻笑,小姑娘眼瞳娇憨纯真,她话不像在做假。


    “哦?”


    江垂容一听,又觉着姬时语是在为其姐推脱,她不悦喊:“五小姐。”


    “公主,我听说镇国将军府的于大少爷善一手好笛子,您想献舞,不如让于大少爷作伴。”


    谁料姬时语一语惊人,本还仇视姬合英的江垂容,瞬间满心欣喜,“父皇,儿臣愿意让于大少爷吹笛奏乐。”


    弘文帝眸子闪动,还是应了。


    镇国将军府的于威,就这么被驾着去了金殿中央。


    姬合英笑着坐了回去。


    她问妹妹:“你怎么知道他会吹笛?”


    姬时语翘翘鼻头。


    她怎么得知的?


    自然是前世得来的,于威休妻之时,整日寻花问柳,还在香兰阁吹笛奏乐只为取悦伶人,前世她便嗤之以鼻。


    没想到这辈子竟还有了用武之地。


    大殿之中,乐起舞动,江垂容水袖清扬,如轻盈花瓣掉落在于威肩头,于威目光不动,面容深沉,只僵硬的吹笛奏乐。


    一人喜,一人忧,不看脸色便是琴瑟和鸣。


    姬时语赞不绝口:就是这般,这两人郎情妾意,可不要祸害她的好姐姐了。


    一舞毕,江垂容堪堪柔软落地,遂朝弘文帝拜下。


    “父皇,儿臣……”


    江垂容羞涩地望了眼高大的于威,眼神情深意切。


    弘文帝哈哈大笑,哪里不明白,“小五想说什么,说吧。”


    于威已然预感大事将临,他甚至来不及阻拦。


    江垂容道:“儿臣倾慕于大少爷,还请父皇做主,为儿臣赐婚。”


    李氏一个瞪大双眼,直接跳起怒喊:“不行!”


    弘文帝却冷冷看来:“怎么,镇国将军府竟连朕的金枝玉叶也看不上了?”


    李氏想说,若她儿子于威尚了公主,等同彻底绝了官路,成废人一个。


    可是陛下面前,她怎么说?


    “朕的小五也到了出嫁的年龄,骁骑尉于威如此杰出俊才,朕很满意。于威,朕问你,你可愿意迎娶五公主为妻?”


    弘文帝逼视于威。


    天子脚下,莫为皇权。


    于威说不出一个不字,他不愿娶姬合英,嫌她粗笨,长久逃避,没料想却让五公主看上了他。


    事已至此,于威面色灰败,心如死灰,回道:“是,臣愿意,陛下。”


    弘文帝当场下旨,赐于威为五公主驸马,则日成婚。


    宫宴已毕,姬时语满心雀跃。


    她这神来之笔,一举撮合五公主江垂容和于威,姐姐再不必受于家的烦扰,她也不用担忧姐姐会走前世的老路了。


    万事顺心。


    走在出宫的甬道之上,姬时语乐得直哼小曲。


    姬合英忍不住笑话她,“你就这么高兴?”


    “当然啦,姐姐不用嫁去于家咯!”


    姬时语抱住姐姐的手臂,笑靥如花,“不管姐姐要做什么,我都会看着姐姐,让你一辈子好好的。”


    姬合英心头感动的不行,反手把妹妹抱紧。


    姐妹俩才走到宫门前,有道人影从门侧绕了出来,来人气势汹汹。


    “姬时语!”


    柳眉大喊,止了姐妹两人的步子。


    姬合英直望过去,问她:“安国公府的小姐何事寻我妹妹?”


    柳眉神色冷漠,她怒目切齿,再不复上回见姬合英的温声友善。


    姬时语静立回望。


    “姬时语,我今日来,是要同你要一个人。”


    柳眉怒视而来,直接了当:“我要你把江池生交给我。”


    第37章


    姬时语和姬合英俱是一愣。


    姬合英率先回道:“江池生乃我忠义侯府的侍卫,还轮不到安国公府的来讨要人。”


    “呵。”柳眉笑得悲凉,像是为江池生,“你们就是如此对待他的,只拿他当个侍卫是吗?”


    “你不妨直说,话中夹针,藏着掖着,难听。”


    姬时语听出柳眉话里有话。


    “我说?我和江池生之间的事,乃是我们的家事,与你姬时语无关。”柳眉毫不客气。


    “柳小姐是在无理取闹?”


    姬合英挡在姬时语身前,“如今江池生是姬府中人,你说是家事,这话合该我们来说吧?”


    “你们不肯把江池生交给我是不是?”柳眉冷下脸来。


    “我凭何要给你?”


    姬时语不爽快极了,“没头没尾的,你便来跟我要人,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姬时语!”


    柳眉怒上心头,尤其是想起她的母亲白氏潸然泪下,那一幕一旦浮现在眼前,她便再忍受不得。


    “江池生是个人,姬时语,我知是你从辽城将他带回姬家,从此便困他于忠义侯府。”


    姬时语蹙眉。


    “你究竟考虑过他可否心甘情愿?你想过,他情愿留在你身边还是想去旁人那儿?你根本没想过!”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姬时语攥紧了拳头,柳眉不管不顾斥责她:“你便是太自私了,自以为的为他好,谁知道他想不想?”


    姬时语只觉得可笑。


    她和江曜之间的孰是孰非,是对是错。


    何时轮到外人非议了?


    一口气堵在姬时语心口,那股气令她生起疼痛,她微抬圆眼,脸上泛起冷光:“柳小姐说话这般不客气,是以怎样的身份来教我为人处事?”


    “我知晓与你说不通。”


    谁知道柳眉摆出讥嘲冷笑。


    柳眉道:“我不妨告诉你们姐妹,江池生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弟,我母亲安国公夫人,便是他仍活在世的姨母!”


    姬时语呆若木鸡,神色一震,如遭雷劈。


    她听岔了?


    柳眉是江曜的表姐。


    江曜竟然还有亲人在世,他不光是白家的后代,安国公府的国公夫人白氏,还是江曜的姨母。


    “我柳眉是江池生在世的亲人,而你们呢,你们算是他的何人?”


    在这一刻,柳眉看姬时语的眼,不屑极了。


    姬合英更是震惊,她摇着姬时语的手,“阿锁,她说的是真的?”


    姬时语已是说不出话,嗓子眼堵着浊气,她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备受打击。


    难怪前世柳眉带江曜回京,江曜待她态度温和友善,野狗般的少年在柳眉跟前收敛了獠牙,原来这两人生母乃同胞姐妹,他们是表姐弟,是连着血脉亲缘的姐弟!


    “我想你应是懂了,如此便好,我同你也不必过多纠缠。只要你将江池生交给我,我们两家恩怨就此了结。”


    柳眉见闹也闹够了,忠义侯府的两姐妹亦是明晰她和江池生的关系,她便高高昂了首。


    “从今往后,江池生不必留在在忠义侯府,给五小姐当低微卑贱的侍卫。我是他的表姐,柳家亦是他的家,我会他带回我们安国公府。”


    彻查清楚江池生的身世后,得知真相的白氏哭红了眼,抱着柳眉痛声大哭。


    江池生是胞妹白流唯一的儿子,白氏怎能让孩子流落于忠义侯府?


    她的侄子,终归是要带回她这个姨母身边养着。


    白氏交代过,待柳眉寻得忠义侯府五小姐,定要亲眼见江池生一面,确信他安然无恙。


    良久也未见姬时语开口,柳眉等着眉眼不耐,她提声喊:“姬时语!”


    “柳小姐想江池生回柳家那便找他,只会为难我妹妹算何本事?”


    姬合英冷眼射过去,喊了姬时语的丫鬟来,“萍亭,去喊江池生过来,即刻放人走。”


    在她身侧,姬时语小脸煞白,双眼微呆滞,花颜失色,一言不发。


    江曜要走了。


    姬时语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她没想过今日竟会是她和江曜分离之日。


    她总想着待父亲归京,到那时才是她和江曜真正的分别。


    在临别之日到来前,她还可以和他相伴,如同兄妹,悉心照料,彼此关照。


    她喜欢江曜做她的哥哥,她可以同他撒娇,能够万事都依赖他。


    他不会恼自己,反而与姐姐姬合英一般,待她很是疼宠。


    如今柳眉找上门来,以血脉要挟,誓必是要带走江曜。


    多日相处情意已不浅,这般突然之下便是分离,悲伤难消,她做不到撒手,真心庆贺他终是寻得了至亲。


    江曜走了,便无人在念书时哄她睡觉,无人任她打闹作弄,他也再不能当她的哥哥了。


    她好像真的,舍不得江池生就这么离她而去。


    突如其来,没得准备。


    她不要。


    心中又酸又涩,姬时语眼眶悄悄泛了红。


    可是江池生是柳眉的表弟,她又有什么理由再将人留在身边呢?


    她不过是夹杂着私心,这一世在辽城偶遇他,便将人带回来养着,打起初本就意图不纯。


    “姐姐。”


    姬时语扑进姬合英怀里,思绪万千,杂乱纷呈,小姑娘情难自控,啪嗒啪嗒掉了眼泪,委屈巴巴:“呜呜呜……江池生他……”


    “好了,阿锁,江池生和柳小姐可是亲人啊,阿锁也不忍心他和亲人不得相认吧?”姬合英拍她后背,温声哄着妹妹。


    “好……让他去吧。”


    姬时语懂事又很听话的应和,低头抹了抹眼泪,尽数酸楚她艰难咽回心底。


    只是悲痛之情泛滥,难受的她抬不起头,只能又是一个埋头,闷在姬合英怀中哽咽抽泣。


    很快江池生便被萍亭带了过来。


    他候在侯府马车旁,萍亭却匆匆跑来,告知于他,说是他的亲人寻上了门,欲见他一面。


    亲人?


    江池生脸色冷得吓人。


    柳眉见到俊俏的少年,双眸亮了,她熟稔地唤少年:“江池生。”


    “柳小姐。”


    江曜不习惯柳眉的热切,他言语冷淡。


    “江池生,我是你的表姐啊!你的母亲便是我娘的亲妹,后被迫离京,两人失散分离。我娘,你的姨母她念叨你许多回了,得知你活着,她比任何人还要庆幸,她总说后悔没和妹妹多谈些话。”


    柳眉见他来,几近热泪盈眶,迎上去便将家事娓娓道来:“往后你有家了,随我回我们安国公府柳家吧?”


    江曜走来两步,像要走至柳眉身边,柳眉心头一喜,笑着上前想牵住这个十来年流落在外的表弟的手。


    谁知道听闻她细说完,少年面色依旧冷淡,江曜轻轻别过身,他拂开了柳眉的手,径直绕过她身,快步来到姬合英面前。


    姬合英抬手,静望江曜,少年面露关切,眉宇没掩饰那股沉重担忧,目光直落落于她怀里的小姑娘。


    江曜问:“小姐怎么了?”


    “这……”


    姬合英好像明晓了,江曜应是不舍得姬时语,她笑了下,回道:“她是舍不得你,不愿亲眼瞧着你同柳家人走。”


    一刹那,冰雪消融。


    江曜还冷着的脸竟是绽开了笑,他蹲下身,垂着眼捉住了姬时语的手腕。


    手中的细腕柔荑白腻滑软,还泛着微微的凉意,江曜轻拽了她的手腕,他出声喊姬时语。


    “小姐,你看看我。”


    姬时语抬起头,猫瞳浸了水湿漉漉的,目光盈盈。


    一张莹白脸蛋皱皱巴巴,她扁了扁嘴,勉强压住了哭意。


    在外人眼皮子底下哭花了脸,她觉着好没面子,姬时语不想以这副模样看江曜,便错开双眼,欲抽出手。


    “江池生,你和她走吧,她是你表姐,安国公府才是你的家。”


    小姑娘如蝶翅的眼睫眨动,抖落些许水光。


    “小姐不要我了吗?”


    听见这句话,少年的狐狸眼垂下,眼尾挑起时,阴冷之下顿起了隐隐的红润,他十足落寞:“我是不是不能留在忠义侯府了?”


    “你,你什么意思?”


    姬时语屏息,不敢置信。


    姬合英却听懂了,她笑问:“你想留在忠义侯府,留在阿锁身边?”


    江曜抬首,目光沉定,坚定道:“是。”


    “你真的愿意留在侯府!”


    一道火花在姬时语眼前炸开,宛如空花阳焰,瞬间满腔欣喜。


    “江池生,为何啊?”


    柳眉怒意丛生,上前便是质问:“你和忠义侯府非亲非故,为何执意要留在姬时语身边?我是你的表姐,我娘是你亲姨母,你再怎么也该随我回柳家啊!”


    姬时语还怔愣着,这面江曜已握着她手腕将她搀扶站起,少年护在她身边,以一股绝不容许旁人置喙的姿态,看护的很紧。


    他眼里冷冷,是意已决。


    “你说是我表姐,那又如何?我从未觉着柳家是我家。”


    江曜说:“是小姐捡了我回京,只要她一日不弃我,我便一日只认她。”


    “江池生,你又不是姬时语养的一条狗!”


    柳眉气疯了,出口之言未经过脑子。


    岂料江曜狐狸眼冷冰冰,蓦地升起杀气一片,“是狗也好,狗最是认主,一辈子都是。”


    “你怎能这么说自己?”


    姬时语脸色一变,反牵住江曜的手,小姑娘拉着他极为不悦道:“你才不是狗,你是我们的家人。”


    江曜心口微暖,一垂首目中便是两人交相握的手掌,她的手心微凉,可江曜却舍不得松开半分。


    他怎么可能松开呢?


    阿锁弃他,他只会反咬,下死口,到那时,她会不怕吗?


    不过好在,阿锁没有真的弃他不顾。


    他还能留在阿锁身边,缠着她,赖着她。


    这样就好,旁的那些一概不重要。


    想着,江曜又深深的握紧了手。


    江曜拂了柳眉的意,柳眉满脸挂不住,还想劝:“江池生,你……”


    “大小姐,该回府了。”


    江曜牵着姬时语,侧身与姬合英说着,他甚至没得耐心听柳眉将话说完。


    姬合英愣了愣,下意识应他:“好。”


    没去管柳眉的意欲阻拦,江曜握着姬时语的手便往侯府马车折回。


    “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吗?”姬时语疑惑不解。


    “走吧。”


    “江池生。”


    姬时语情不自禁抓紧了他,江曜感受到了,应她:“嗯。”


    “只要你不想走,侯府绝不会赶你,我发誓。”


    江曜勾唇,笑了笑,“好。”


    劳什子安国公府的表姐和姨母,江曜便没上心过。


    十三年了,他在乡野苟延残喘,从不知自己还有亲人在世。


    直至今日,柳眉偏要挡他身前,拿血亲相认,他恍惚意思到,原来他不是孤儿乞丐啊。


    可归根到底,她们于他都是些,生人罢了。


    这世间的亲缘当真管用?


    若管用,他母亲便不会逃脱不得恶霸的为非作歹,惨死水中。


    江曜只知道天底下最难能可贵的真心在谁那,谁待他炽热真挚,他就信谁。


    他的阿锁是世上最好的姑娘,纯真干净。


    是他死也要抓住的人。


    他认死理,不会改。


    ……


    安国公府没能带走江曜,可事后白氏却亲自来了忠义侯府一趟,有意与舒氏面见。


    舒氏方才得知江曜真实身份,安国公夫人白氏是江曜失散十三年的姨母。


    惊讶归惊讶,舒氏更惶恐侯府招待不周,惹了白氏的不快。


    好在姬时语做足了准备,她早和舒氏通过气,道明过江曜绝非乡野乞儿,舒氏虽未当回事,但府上从未苛待过江曜。


    因此即便白氏有心找茬,也找不出分毫。


    白氏恳求舒氏,她想见江曜一面,舒氏便遣人喊了姬时语和江曜过来。


    少年冷冷看她,并不热络。


    姨母和侄子十三年未见,终得相认,也仅是这般草草。


    白氏悻悻而


    离去,舒氏起身,朝江曜真心致歉。


    她为先前的不知情,曾无意对待江曜冷淡而心生惭愧。


    江曜并不在意,他坦言,他记挂姬时语的救命之恩,愿意偿还恩情,继续做姬时语的侍卫。


    话虽如此,可忠义侯府再无人再敢拿江曜当真侍卫看待了。


    一朝金麟现世,江曜这条金鳞,身世竟是安国公府夫人的亲侄子,未来三皇子妃柳眉的表弟。


    谁人胆敢逾越?


    回到思芳院,姬时语双眼哀怨,如今她和江曜两人私交已深,她禁不住和他道出真心话:“不去柳家,你真不会后悔吗?”


    “不会。”


    江曜回答依旧如初。


    清早时分,舒氏曾说想给江曜换个住处,让他搬去侯府的东面,可江曜执意不肯,思芳院住惯了,他不愿挪窝。


    屋中又多的是姬时语的摆件添具,每每瞧见那张月亮漆彩小杌子,还有绣半拉的圆扇,他便会不自觉笑起来。


    总觉着好像亲眼所见,小姑娘一袭琉璃璎珞挂脖窝坐于其中,光华潋滟,明媚万物。


    “小姐。”


    江曜凝视端坐在跟前的姬时语,他固执回问:“你不会想着,送我去柳家吧?”


    “呸呸呸,我才没有,我可不愿你去柳家呢!”


    姬时语自证清白,不过此事并无需她多说,那日湿润的泪眼早便道清了她的心思。


    她能为他哭,江曜真是止不住愉悦,颤栗的兴奋。


    “还有。”


    姬时语笑意盈盈说:“江池生,从今往后,你可以不用喊我小姐了。”


    “那……”


    江曜狐狸眼挑了笑意,那张脸霎时多了抹绮丽俊逸,他清冷的嗓音唤她:“阿锁。”


    这些时日,所有背地里,隐在黑暗之中的,难以启齿的念想,都在这一刻成了真。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喊她阿锁了。


    少年声音好听,喊她阿锁又乖顺的不行,姬时语小脸禁不住飞起晕红。


    被喊习惯了小姐,一时被喊乳名还有些难以适从。


    江曜又问她:“那你喊我什么?”


    “嗯……”


    小姑娘咬着朱红唇瓣,左思右想,眼瞳打转飘忽了一周,很是不好意思地启齿。


    “哥哥。”


    江曜心口猛烈心悸,狐狸眼都瞪大了,“阿锁,你,你,再喊一遍。”


    “我说我喊你哥哥。”


    姬时语双手掩了一把发红的脸蛋,她心思袒露,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她蹦蹦跳跳起来,姬时语笑得明媚灿烂,“哥哥!对,我就要喊你哥哥。”


    一刹那,江曜眼前似百花盛开,莫大的煦色韶光、流光溢彩亮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声哥哥。


    喊得真好听。


    喊到了他心坎上。


    “往后都这么喊,好不好?”江曜嗓音哑了三分。


    “你这么喜欢听我喊你哥哥啊?”


    姬时语嬉笑出声:“不过也罢,你比我大三岁,喊你哥哥是对的。”


    “阿锁。”江曜唤她。


    姬时语笑着,端的是乖巧娇俏,明眸皓齿,她捧住下巴,歪了脑袋。


    “我在呢,哥哥。”


    第38章


    六月初八,初夏余热,不知不觉,江曜住在侯府已有三月之久。


    今日姬时语正待思芳院的凉椅里,窝着听江曜念书,却在这时她的丫鬟萍亭匆忙忙从外头闯入,口里喊着不好了。


    “萍亭?”小姑娘抬眼看去。


    萍亭焦急万分,“小姐,出大事了,您快去海棠苑吧,夫人昏倒了!”


    “什么!”


    一听舒氏倒了,姬时语不敢再耽搁,跳下椅子提裙便飞奔出了思芳院。


    不肖一刻,姬时语已是气喘吁吁冲入海棠苑屋中,此时长姐姬合英已在内室,姬时语打了珠帘步入内室时,只见姬合英搀扶着脸色惨白的舒氏从梅花榻坐了起身。


    “娘!”


    姬时语扑到榻头,眼眶含着心急,“你吓死女儿了。”


    舒氏慈爱地摸了摸姬时语的小脑袋,她睨向姬合英时,眸光不知不觉带了哀切。


    被舒氏以这样目光端视,姬合英心头一个猛跳。


    直觉告诉她,侯府风雨俱来。


    思索之下,姬合英耐不住追问:“母亲,究竟出何事了?”


    “你父亲送信来了,八百里加急,侯爷……”


    舒氏说的颤抖,连指尖亦在抖动,姬时语只觉得那只抚在她头顶的手腕,便没有一刻平稳过。


    话未说完,舒氏却提了音量,似又镇定坚决起来。


    “传我命令,侯爷送来口谕,侯府众人需在场,命二房之人立刻来主院!”


    姬合英和姬时语对视一眼,心觉姬雄武八百里加急送来侯府口谕,莫不是岭西真出了这般要紧之事?


    忠义侯府是要大变天了吗?


    舒氏不语,只是一味垂头叹气,末了,她鼻头酸涩,取出一方锦帕押了押眼角溢出的泪花。


    姬合英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股可怕的念头顿时升起。


    “娘,不会是父亲……”


    舒氏已从床榻起身,屋外杨嬷嬷高喊出声:“夫人,二房人已到齐。”


    “好,我们去主院。”


    舒氏便就领着姬合英与姬时语姐妹径直去往主院,这一路上,她只字不提。


    姬时语亦不敢出声,只随着舒氏紧紧迈步。


    院外初夏已至,不时有知了鸣叫,可主院正堂之中,一派肃穆庄重。


    待入了主院,舒氏朝正堂中央一立,姬时语才见识到了自己母亲侯夫人的真面。


    舒氏周身威严气势,正言厉色,主持大局。


    二房还不知出了何事,但今日连正当值的二老爷姬雄瑞亦被舒氏唤了回府,足以见事态严峻。


    傅氏手边坐着的姬如静按耐不住,她想说话,却被姬云暮给止住了动作。


    还是二老爷姬雄瑞先开口:“大嫂,到底是何事,一家人都聚在了这里。”


    “岭西出事了。”


    舒氏看了一眼二老爷,眼圈再度红了,她语气哽咽,仍自持冷静,“老太爷伤势未愈上了战场,重病复发,倒在了岭西。昨日老太爷殁了,侯爷在回京路上,此行抬棺入京。”


    “我爹?”


    “老太爷他?”


    “娘,祖父他……他,过世了?”


    满堂惊愕。


    抬棺入京!


    老太爷殁了!


    二老爷姬雄瑞似被五雷轰顶,一个踉跄跌坐回座椅,人是僵滞的。


    他父亲走了?


    父亲真的走了!


    姬雄武怎敢相信,他迫切想从舒氏口里听得一句,老太爷与侯爷班朝回师,侯府只待迎接。


    舒氏别脸,摇了头。


    姬合英更是发了疯,抓着舒氏便放声盘问:“不可能,不会的,我走的时候祖父还硬朗着,怎么就突然重病过世了?”


    “你父亲的信件岂能有假?”


    舒氏悲切万分,她哽咽几许,是太过沉痛:“侯爷着急送信回来,也是为这个事。”


    姬时语一张脸霎时雪白。


    怎么会这样?


    前世她死前,那时她已满十六,可是祖父老忠义侯还在岭西活得好好的,并未过世。


    这一世怎么就突然之间,在她十岁这年,重病走了?


    她的眼瞳涣散。


    姬时语不明白,她压根想不出所以然。


    姬老太爷身死这个消息,不止是她,全府上下百来人都未缓过劲来。


    三日之后,忠义侯姬雄武归京了。


    此行忠义侯抬棺入京,棺木之中是曾经镇守岭西的上一代忠义侯,姬老太爷。


    忠义侯府镇守岭西多年,这半年又频频与大陇恶战,姬老太爷虽不是战死沙场,可却因大陇一战伤情恶化不治而亡。


    世代忠义侯铁骨铮铮,从未愧对过京中百姓。


    因此,当大将军姬雄武入京为棺木开路,京城百姓纷纷涌至,人群自发散开,垂首为姬老太爷送行。


    就这样,姬家朱红大门敞开,姬雄武一路带着老太爷的棺木回到了忠义侯府。


    “父亲,怎么会?为何会这样?”


    姬合英已是头一个哭着扑了过去,她仍然不相信眼前这一幕,扑在棺木上,她大哭起来:“不,老爷子怎么就没了?”


    “合英,不可碍了你祖父归家的路。”


    多日不见,姬雄武苍老了,方字脸胡须满脸,他的眼眸沉重几许,步伐疲惫不堪。


    姬老太爷身死岭西,姬雄武抬棺归


    府,姬家早得了消息,舒氏便命人摆好灵堂。


    如今棺木终归府,全府两代子孙,都要入灵堂为老太爷守灵。


    “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二老爷姬雄瑞跪地痛哭,已无什么颜面了,两行热泪,凄惨的像个孩子。


    傅氏和姬如静还有姬云暮站在二老爷身后,三人沉默不语。


    大房众人随舒氏跪至一旁。


    姬时语愣愣,她期盼已久的父亲终是归了京,可却是带着祖父的棺木而回。


    姬合英还在呜咽哭泣,她咬唇倔强,涕零如雨,眼窝之中,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侯府第三代子辈,唯有姬合英是姬老太爷看着长大的。


    那时她人在岭西,每回将上战场,老太爷不忘叮嘱她几句:“合英啊,万事不可急躁,不可贸然上前杀敌,以自身为重。”


    姬老太爷真心疼爱于她,即使这次归京,姬雄武有意给姬合英说门亲。


    “孩子若是相不中还难为合英什么呢?”


    老太爷同姬雄武叹了口气,“合英留在姬家无不好,保不齐日后咱们侯府真能出一位女将军呢。”


    姬雄武还说老爷子太看得起孩子们了。


    姬老太爷却说:“你便说道说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抗几年?合英最像你,真让她弃了这红缨才是可惜了。”


    想起诸多往事,姬合英放声大哭:“祖父!”


    在旁听着姐姐哭声的姬时语万般不好受,眼圈是红了又红,热泪忍了许久。


    前世今生的突变令她无措,她甚至想要归根结底于自己。


    姬时语跪在老太爷棺木前,猛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白玉似得额心瞬间红了一片,她像没有知觉。


    除此之外,她不知还能做何,以慰内心。


    守灵守到夤夜时分,夜深人静,困意席卷,二房的小辈皆已回屋睡觉,只余下姬合英和姬时语两姐妹。


    姬时语身子弱,本就心悸还未好全,这会又受老爷子身死一事冲击,此刻整个人是摇摇欲坠。


    舒氏看得心疼,轻声问姬雄武:“侯爷,不如先让孩子们去睡会儿。”


    姬雄武道:“合英带阿锁回院去。”


    “我不去!”


    姬合英一脸固执,双目血红,“我要守着祖父。”


    舒氏叹口气,她心知姬合英心系老爷子,不论如何今夜也无法化解老爷子殒命,她只得拉了姬时语,轻轻哄着小女儿。


    “阿锁先回去,你身上太凉了,可不能病倒了。”


    姬时语双腿无力,是已快站不起身,两个丫鬟萍亭和萍柳快步走来搀扶起她,将她半抱出了灵堂。


    此时江曜正守在院子之外,夤夜寂静,隐有蝉鸣声。


    他听闻忠义侯府变了天,姬老太爷身死岭西,心里不免担忧姬时语,便来守着她。


    待见萍亭萍柳搀着小姑娘出院,她脸白如薄纸,人怏怏的,双眼失神,站又站不稳,立也立不住。


    江曜快步上前,从萍亭手里接过姬时语,“我背她回去吧。”


    萍亭和萍柳没说话,江曜却已倾下身子揽住姬时语的双腿,一把将人自后背了起来,姬时语软趴趴地靠上他背,没有挣扎。


    江曜喊她:“阿锁?”


    闷声落在他身后,“嗯。”


    “困不困?”


    “不困。”


    “不困也得回屋歇着。”


    背着姬时语,江曜竟感觉身上的小姑娘太轻,少年总觉得她应当多吃点。


    太瘦弱了,往后遇到一点风吹雨打,便会如池塘边的柳树倾倒歪斜,这怎么好呢?


    白白胖胖的,才不畏惧各种风雨。


    不知不觉,江曜感觉脖子被人抱紧了,衣襟像有了几分湿漉漉,沾湿了他薄薄的短褂外衫。


    “阿锁,想哭的时候就哭吧。”江曜道。


    她轻声喊:“江池生。”


    “嗯。”


    少年清冷的嗓音似化入冷冷的夜风,江曜双臂抱紧了身后的小姑娘,他说着:“你还有我呢。”


    “江池生……”


    “阿锁,我不是你的哥哥吗?何时何地,你都可以依靠我。”


    他希望她多依赖于自己,再多一点,如若只依恋着他。


    那便是他能想到的最好之事。


    只要在他身边,她做什么都好。


    不论世事变迁,他都想要成为她的唯一。


    是彼此能杀了对方,同生共死的存在。


    江曜想着:所以阿锁,你可以多依靠我啊。


    姬时语的双手抱紧了他,窝在他肩头,软乎乎的脸蛋蹭了蹭他的脖子。


    肌肤相触的瞬间,江曜禁不住颤了颤。


    “哥哥。”


    “嗯?”


    “哥哥……”


    她又喊他,这回是真没忍住哇哇大哭起来,小姑娘埋在他脖颈里,温热的泪顺着脖子灌入他的里衣。


    她的眼泪,好凉。


    “是不是我做错了?”


    她在问,也不知道在问谁。


    江曜不会安慰人,少年只是回:“阿锁怎么会做错。”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姬时语喃喃自语,“我只是想所有人都能好。”


    “你已经足够好了,在你身边,不管是谁,都会欢喜。”


    “真的吗?”


    江曜又低低地应。


    姬时语哽咽了两下,问他:“那么,你也是吗?”


    “我是。”


    江曜很肯定,因为他是连死都要与她一起啊。


    “呜呜呜……”


    姬时语抱着他,哭了好久,迟迟未停。


    江曜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陪着她哭。


    这一段从灵堂回韶华院的路,江曜走得很慢,很慢。


    他想他的阿锁能痛痛快快哭一顿,伤心难过之事,哭完了便过去了。


    她那双明媚的眼睛,不该日日以泪洗面。


    阿锁还是笑起来时最好看的。


    江曜心思飘远了些,走着走着,身后的哭声止了,呼吸渐渐平稳。


    姬时语在他背上睡着了。


    ……


    姬老太爷过世,如同一片乌压压的黑云悬在侯府之顶。


    整整三日守灵,姬合英雷打不动地跪在灵堂,她说她怕老爷子寻不着回侯府的路,她要候在这儿,为老爷子引路。


    她还说,老爷子生时疼爱她,只要她在忠义侯府,老爷子定会回家看看。


    二房两个小辈跪在棺木前,给姬老太爷磕了头。


    三日之后,棺木下葬,姬老太爷被送入了姬家的祖坟。


    京中有为父母守孝三年的礼法,却只说到祖父母一辈不必如此,守孝无需三年之久,守半年孝便可。


    姬合英和姬时语两姐妹换上了一身白衣丧服,不论礼法如何,两姐妹还是决心遵循三年孝期,孝敬姬老太爷最后一程。


    二房的姬如静冷不丁的发出了嗤笑声,被姬合英狠狠瞪了回去。


    傅氏不悦地让姬如静闭嘴,“这种时候,莫要惹大房不快。”


    姬如静只愿守半年,三年太久,她忍不了整整三年都得披麻戴孝。


    忠义侯府出了这等丧事,杜南霜第一时给姬时语送了信,以表哀悼。


    杜南霜得知姬时语要守孝三年,说道等她三年之后两人再相约出游。


    姬时语应了好。


    悲戚并未散去。


    她也确实绝了出府的心思,只想成天窝在韶华院。


    然而不过两日,父亲姬雄武派了人找来,传唤姬时语去他的书房。


    不光如此,他还要亲见江曜一面。


    姬时语心里咯噔。


    大将军白斩霍的遗愿是恳求侯府庇护他胞妹白流,江曜是白流之子,是白家最后一位男丁,前世今生她父亲惟愿能找到他。


    因为老爷子的丧事,她竟忘了这茬。


    第39章


    墨书堂正院。


    姬雄武的院子侍卫森严,姬时语带着江曜过来时,心中全是忐忑。


    见到姬时语前来,侍卫们并未阻拦。


    忠义侯府最受娇宠的五小姐,是侯爷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此乃人尽皆知之事。


    姬时语一路径直入了书房。


    墨书堂房中空寂,书案之


    上连一本书册也无,姬雄武常年身处岭西,回府不过尔尔,他不住墨书堂,唯有公事一用,因而陈列不多。


    平日奴仆们尊舒氏之命打扫院落,房中很是干净整洁。


    唯独便是太空荡荡了,毫无人气。


    窗前一道高大身影背立,听得脚步声,姬雄武回身。


    忠义侯一张方字脸,孔武有力,目光炯炯,即使这时他已褪去了银光甲胄换了常服,可仍挡不住全身威严肃穆之色。


    “阿锁,到为父身边来。”


    见小女儿姬时语盈盈入了室,姬雄武脸上挂起疼爱的笑来,“让我瞧瞧你在京中这些年,身子可有好些了?”


    “爹爹!”


    姬时语很想念高大伟岸的父亲,这一世父女得以相见,当真百感交集,一双猫瞳再度泛了红,扑过去喊:“爹爹……”


    “京中真有人欺负我们阿锁了?”


    姬雄武想抱着小女儿哄,可他手指粗粝,又怕抚摸爱女的脸,给女儿揉疼了,“和为父说说,就算是皇子世胄,欺负了你的,为父都会为你讨个公道。”


    姬时语抱住自家父亲亲热,真好,父亲没有变,还是那个最疼她的父亲。


    “才没有呢,是我想爹爹了。”


    姬时语没忘今日来意,她直起身,去到江曜身边。


    牵着少年的手,姬时语走回姬雄武这儿来,她推着江曜,领人给姬雄武端望。


    方才江曜隐在书房昏暗的暗角之中,姬雄武一心牵挂爱女,并未看清他的脸。


    直到在光前显露,姬雄武看清楚了,这张俊俏的少年面容,还有那一双阴沉的狐狸眼。


    姬雄武回想起舒氏说起江曜真实身世那惊变的神情,一双虎目顿时怔愣了。


    “爹爹,你要见江池生,他便是。”


    “这,他真的是……”


    姬雄武的嘴皮子在抖。


    “安国公府已认了亲,不会错的,江池生就是白家的后人。”


    姬时语重重点头,“听柳小姐的意思,他母亲乃是白斩霍白将军的胞妹,白流。”


    “真是白流的孩子,我的老天啊!”


    姬雄武痛苦地抱住了头颅,往事不堪回首。


    白家承将门之风男丁个个英勇骁战,十几年前,待到白斩霍这一代,他更是一战封狼居胥,受封大将军之位。


    从此统帅五军都督府,誉为白大都督。


    将门白家威望盛誉,世人都知白斩霍这个大都督立下赫赫之功,受百姓拥戴。


    然而白家越是威望过甚,弘文帝便越是疑心渐生。


    后来,弘文帝下旨,命姬雄武随同锦衣卫查抄白家。


    这一查,竟在白家书房,翻找出了白斩霍亲笔所写的几封书信。


    姬雄武与白斩霍乃多年至交,两人早已兄弟互称,白斩霍是他敬重无比的大哥。


    因此姬雄武震惊,他怎么也不信,白斩霍暗地与大陇勾结,意图通敌叛国!


    陛下滔天大怒,白斩霍犯下叛国重罪,白家全族男丁听候问斩。


    白家受押,白斩霍被转送至刑部,姬雄武疏通关系,终是入牢狱见了白斩霍一面。


    那时的白斩霍不知已受过多少刑,他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大都督沦落至此,他无心为自己鸣冤,只是白斩霍还有心事未了。


    白家已是遭难,他哀求姬雄武,求姬雄武一定要护住他的妹妹白流。


    白流是未嫁嫡女,被下旨流放,白斩霍将遗愿告知,姬雄武当即去追流放人马。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白流竟在半路跳了江,生死不明。


    姬雄武不信白流殒命,这些年一直暗中派人在寻找她的踪迹。


    却一无所获。


    就在姬雄武真以为白流已葬身于那条滚滚江流之中。


    没成想,白流没找到,自己的小女儿竟歪打正着,将白流的儿子捡回了府中。


    多年无尽的悔恨,与愧对大哥白斩霍的情意,令姬雄武这个九尺男儿痛哭流涕。


    姬时语心口难受极了。


    她见过父亲两回痛哭。


    一回是在老太爷的棺木前,姬雄武无声默默落着泪。


    第二回便是听说白将军死前遗言还能实现,他此生还能了白大哥的愿,好好对待江曜。


    那一刻,姬雄武莫大激动的痛哭。


    但很快,姬雄武便用大掌抹了眼泪,恢复了一身刚毅的大将军模样,他抬头睇眼姬时语。


    姬雄武说道:“阿锁,你先出去,我有话同江池生说。”


    “好。”


    姬时语也不打搅,退出书房时为两人体贴地带上了屋门。


    墨书堂当真是无聊透顶,这里连一只鸟也见不着。


    院中绿树成荫,高耸入云,笼罩暗影之大,静得姬时语心口发慌发堵。


    转念姬时语便想到,父亲定会将江曜的身世盘查清楚,他早晚知晓江曜是白流与楚王爷所生的。


    楚王府的公子。


    江曜迟早要回楚王府认祖归宗。


    可如今楚王不止一个儿子,王府还有楚王妃和江子墨虎视眈眈,江曜又该怎么办?


    再者,那般之下,江曜便真要离开她身边了,她是怎么也留不住他的。


    不舍之情如同野草疯长,许是近来事多杂乱,姬时语心绪也是乱糟糟的,越想越烦。


    脚下踢了个小石子,咕噜咕噜滚落。


    姬时语双手环在嘴边,又不敢放肆,只能压抑着“啊”地喊了一声。


    身后屋门却在此刻被推开了,江曜可全看见了,少年轻轻一笑。


    “阿锁。”


    姬时语僵着身子,不敢回头,她只感丢脸尴尬。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来不及想别的了,姬时语左看右看,凝望着江曜清冷的脸,睨了许久。


    江曜被她的猫瞳盯着瞧,也不恼,狐狸眼沉沉落了下来。


    “你会留在这里吧?”她问。


    如今在孝期,姬时语身披白衣似雪,乌黑发亮的长发没做髻,只以白色缎带系在脑后。


    一张白玉的脸当真素净雅致。


    江曜定定凝着她,作缄默。


    姬时语等得惴惴不安,又化为忐忑,“你,你真的要离了忠义侯府吗?”


    看她真心着了急,少年得逞,薄唇勾起笑道:“不走。”


    “真的,太好啦!”


    小姑娘发自内心的灿笑。


    “在侯府能享荣华富贵,我走什么?”


    “哼哼。”


    姬时语知道他又在逗她好玩,不过她真心喜悦江曜还会留下,她去牵他的手,软声撒娇:“你说过的,你会给我做哥哥,你可不能抛下我走了啊!”


    “嗯。”


    江曜一双狐狸眼阴郁了几分,冷冷的,他很快又笑了。


    “怎么,我们阿锁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兄长?”


    屋门内很快响起一道笑声,是姬雄武出来了,“看来府上疼你的不够多啊,爹爹、娘还有姐姐三个人还不够吗?”


    “爹爹!”


    姬时语被笑得只感觉耳朵滚烫烫的。


    姬雄武却欣慰点头:“阿锁不怕,江池生给你做兄长也好,往后为父更安心些,他习武天分极高,是个人才啊!”


    姬时语不解:“爹爹,你什么意思?”


    “我让江池生往后随我习武,他比早年的斩霍还要出类拔萃,这样的好苗子断不可废了。”


    姬雄武看江池生的眼那叫一个满意。


    谁能想到白流的孩子,竟继承了将门白家世代的英勇杰出。


    都说侄子肖舅舅,若白家不覆灭,江池生定会是下一个英勇杀敌的白斩霍,日后未必不能当上五军都督府的大都


    督。


    只可惜白家,太功高盖主,陛下还是太忌惮了。


    姬雄武眼中划过一抹哀痛。


    姬时语却抓着江曜好奇问:“你真要跟随我爹爹?”


    江曜应:“是。”


    他已下定决心,他要变得更强,问鼎到可以护住自己想要之物,强到可以拼杀抢夺任何,无所畏惧。


    忠义侯府,便是他为自己所选的路。


    就这样,姬雄武收江池生为徒一事,便敲定了下来。


    ……


    岭西战事短暂平定,因姬老太爷不幸身殒,姬雄武被准许归京休整。


    岭西交由副将掌管,姬雄武难得留府休养。


    在府的日子,姬雄武每日便是带带徒儿江曜,鞭策他几回,再锻炼锻炼姬合英,过几轮招,看姬合英可有变手生。


    而舒氏还在为另一事发愁。


    她告诉了姬雄武:“老夫人得知老太爷过世,一时扛不住,气急攻心,在老宅病倒了。”


    “等母亲病好,再让三房的启程。”姬雄武做了决断。


    舒氏应了好,她此次去信给三房,亦是这个打算。


    她想让三房陪同老夫人归京,一家子坐齐了,也就好商量忠义侯世子之位,定给哪一位子辈。


    一晃三个月过去,时至夏末初秋,院外枝叶微微透了黄。


    三房给舒氏写了信,说老夫人身子已大好,吵着闹着不待老宅了,决意即刻启程回京。


    忠义侯府早已做全准备,舒氏便回信让三房收拾妥当后,随行老夫人归京。


    韶华院中,姬时语撑着下巴瞧院子里的歪脖子树。


    秋风凉爽,一旦天跟着变凉了,人便极易伤感悲怀。


    祖父的笑脸似乎还在昨日,姬时语想起小时候祖父抱着她,偶时绕着院内那颗歪脖子树兜圈。


    走来走去,她咿咿呀呀喊小鸟,祖父笑呵呵抱着她去抓。


    父亲还道抓鸟不好,祖父却大笑说:“我们小阿锁哪里会抓什么鸟,她是觉着小鸟太孤独,要陪小鸟玩呢!”


    “爹,您就宠着她吧。”


    “……”


    姬时语揉了揉眼睛,她又有些泪意了,不能再去思忆这些,转而抛开悲伤,想着江曜的人。


    随姬雄武习武的这些时日,江曜神出鬼没的,她总见不着他。


    上回两人见过面之后,姬雄武却又命人喊了姬时语去书房,独独只她一人。


    这回姬雄武面露严肃,问她:“你知道江池生是楚王府的孩子?”


    姬时语被父亲冷脸吓到,当即摇头说着她不知道。


    姬雄武背手而立,像有了决定,“他不能留在京城。”


    “为何?”


    姬时语下意识喊叫出了声。


    “在京城江池生不得安然长大,过段日子,我会带着他去岭西。”


    姬雄武没与姬时语说太多,他只说了一句,“阿锁,旁的你不要管了,你要紧的,是养好你的病。”


    回忆走出的姬时语大感不满,她朝着空落院子大嚷了一声,“什么都不说,缘由也不告诉我!凭什么啊!”


    萍亭被吓了一跳,回屋一眼瞧见自家姑娘趴在窗棂上,朝外凶巴巴怒吼着。


    “小姐?”


    姬时语蔫着脑袋看她,又指道:“萍亭,给我找个帷帽来。”


    “小姐,您又想出府了?”


    萍亭一个害怕,忙阻拦:“不可啊小姐,夫人和侯爷都在府上,您偷溜出去万一怎么着了,奴婢如何交代啊!”


    “江池生要被我爹爹带去岭西了,我们一旦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姬时语说着,委屈之意再也压抑不住。


    “小姐。”


    “我,我要去给他买送行礼,我得送给他什么,我舍不得他,我好舍不得他啊,萍亭……”


    说到伤心处,姬时语的眼窝像两只小泉,泪珠就这么啪嗒,一滴、一滴,蓄起满眼。


    这一别是真的要分开了,她和江曜恐再难见一面。


    在两个丫鬟跟前,姬时语强忍之下,一双猫瞳像凝了两汪流淌的泉,说起对江曜的不舍,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倾泻而出。


    萍亭、萍柳惊慌失措地给姬时语擦眼泪,小姑娘惨兮兮啜泣,挺翘的鼻头红了,“萍柳,萍亭,我的心口好痛好痛啊……”


    “莫要哭了,小姐。”


    后还是萍柳着实不忍,“小姐,奴婢陪同您出府,您去给江小公子买好礼罢便回府。”


    “好!”


    姬时语用手背抹了眼泪,萍亭取来帷帽,白纱蒙上她的脸,堪堪遮住微红的眼。


    还在孝期,姬时语便一身白衣,心急要离府,她领着萍柳一路来到西北角的狗洞,两人是迅速出了侯府上街。


    “小姐,在外头可得当心了。”


    一出府邸,萍柳倍感焦灼。


    萍柳为姬时语扯平帷帽,确信小姑娘容貌不显。


    “安心啦,安心啦,我们去去便回府!”


    萍柳寸步不离地跟在姬时语身后,听姬时语不时念叨她想给江曜买玉簪,这物什还得去正和街的店铺择选。


    主仆二人从忠义侯府门前的大道一路往北行走,刚穿行走过杏花胡同,前头的姬时语还兴致盎然说着。


    “可惜娘不给我多的银两,估摸只能挑一只簪子,罢了……”


    话还没说完,杏花胡同,两道黑影笼罩,一只黑手窜出,打上姬时语的后脖颈。


    一声闷哼,娇小身躯便就落了地。


    “小姐!”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萍柳只觉得意识模糊,她沉重阖了眼。


    第40章


    初夏已是燥热,知了蝉鸣不觉,忠义侯府姬家宅院树木葱绿挺拔,树荫丛丛暗暗。


    江曜步出练武场,提气扬身绕过长廊,练罢武后,他身上起了薄汗一层。


    夏日炎热,他更觉着烦闷不安。


    侯爷姬雄武方才直言,说他心不纯,握刀的手有了停顿踌躇。


    这不好。


    江曜不知道是何缘故。


    复而垂下阴沉的狐狸眼,江曜直直看向了腰侧的那把长刀。


    姬雄武知晓他喜欢用刀,身带之物还是忠义侯府侍卫所用的长刀,最寻常不过。


    因此姬雄武从库房取来一把宝刀新刃,作为迎他入忠义侯府的贺礼。


    这把刀的刀柄镶嵌着一颗硕大圆滚的绿宝石,刀面银璨,削铁如泥。


    江曜没接,他却说:“我拿这把刀不为别的,只是为更好保护阿锁。”


    “你有这个心便是很好。”姬雄武慈爱一笑。


    对姬时语这个小女儿,姬雄武最放心不下。


    小女儿体弱多病,虽林大夫道,姬时语再娇养个五六年,待她十五、六岁,她的病情应能大好。


    此后余生,姬时语定能和寻常姑娘家一样欢欣雀跃,外出开怀。


    可姬雄武还是难以安心。


    他总想着小女儿身边能有个人庇护她。


    江曜却主动请了愿。


    这个白斩霍的侄子,乃是姬雄武此生最愧疚之人。


    他竟愿意还姬时语那日的相救之恩,不去安国公府投靠他亲姨母,而是甘愿留在毫无血亲关系的忠义侯府。


    姬雄武欣慰到嘴唇发颤。


    后姬雄武不再开口,只是用力地拍了拍江曜的肩膀。


    很沉重,宛如巍峨的大山一样。


    江曜想,兴许这便是父亲的感觉?


    对江曜而言,他不曾知晓父亲是何人,姬雄武好似清楚一些内情,但他做了隐瞒,并不言语。


    姬雄武不说,江曜也不追问。


    他能看出姬雄武与姬时语一样并无恶意,阿锁的家人都是良善之人,没旁的心思,唯想待他好。


    因此姬雄武不提,江曜也就不问了。


    他只要记着一件事,他要陪着姬时语,呵护她安然长大。


    到那时,再让她真正看清他的心吧。


    阿锁还小,他等得起。


    手中的长刀握得紧了紧,江曜眺望树干之上羽翅抖动的一只知了,幽深眼眸又暗沉下来。


    须臾之间,一道尖厉的尖叫声划破寂静的院落。


    “来人啊!救命啊!”


    花门之外,萍柳仓皇失措跑来,“可有人啊?”


    萍柳边喊边叫,整个人尤为狼狈,腿像歪了,一走一跛,她攀着花门,半边身子斜倒,疼得她咬牙。


    “萍柳?”


    看见萍柳这副鬼样子,江曜没来由地心口狂跳。


    “江小公子!”


    萍柳见竟是江曜,扑通一下跪了地,她痛哭大


    喊,“江公子求您快救救小姐,小姐被歹人掳走了!”


    “你说谁?阿锁不是在韶华院?”


    江曜只觉得全身的血像在瞬间凝结了,双眼跟着发了黑。


    是他听错了,还是?


    “杏花胡同,是在杏花胡同!求您救救小姐!小姐才出了府,谁知竟有歹人尾随,奴婢被人打昏了过去,再醒来小姐已不见了踪影,这下怕是,怕是要遭遇……”


    萍柳的不测未说出口,江曜已入狂风似得飞袭跑出了院。


    一刹愣神,萍柳连忙爬起来,朝内院狂奔。


    她得赶快告诉侯爷夫人,拖的久了,小姐性命恐怕更是难保!


    冲出忠义侯府的江曜飞快上了马,飞弛而行。


    呼啸冷风刮在脸侧,他全身血皆在倒灌,萍柳说姬时语被歹人挟持,江曜双耳发鸣,一双狐狸眼尽数充斥血红。


    他真的快要疯魔了!


    在听到阿锁不见了的那一刻。


    阿锁出府被歹人掳走了?


    是谁!


    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大胆,竟敢抓走忠义侯府的五小姐。


    他们又会去哪?


    阿锁会被抓去哪儿?


    阿锁!


    江曜“驾——”地飞驰,他的心好慌,实在太慌了,那种极有可能失去姬时语的恐慌几近要将他淹没。


    连呼吸都喘不上来。


    他不能。


    阿锁还在等着他救她!


    江曜狠狠咬了一口嘴唇,下唇顷刻被咬出了血,浓厚的铁锈味令他清醒过来。


    他不知姬时语会被抓去何地,漫无目的寻找只会像一只没头苍蝇。


    江曜决心先去姬时语和萍柳被人伏击的杏花胡同。


    ……


    姬时语昏昏沉沉醒来,后脑勺疼得她忍不住呲牙皱眉。


    她是在哪儿啊?


    身子一动,才发觉手脚皆被麻绳捆绑住了,是动弹不得,脑中顿时浮现起被打昏之前的那一幕。


    杏花胡同突然窜出的歹徒,黑手重重锤在了她的后脑勺。


    再之后,她就昏迷着被绑上了马车。


    车厢门前有交谈笑声连绵,然而车外着实是太静悄悄了,是连一丝京中街道热闹非凡的吆喝声也听不见。


    姬时语大胆猜想,她八成已是被拐带离开了京城。


    不行,她怎么能坐以待毙?


    “喂。”


    忽然,车外有人喊了一句:“进去瞧瞧,那小丫头醒了没?”


    姬时语心头大叫不好,忙闭起双眼。


    她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就怕眼睫的眨动引来了歹人的疑窦。


    若被人发觉她已醒来,难保歹徒们会生出事端。


    姬时语屏息以待。


    好在那人只是撩车帘瞥了一眼,便转身放下,笑说道:“没有,那丫头昏睡的死沉死沉的,怕是到了地方都还未醒呢。”


    “你别说,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咱们可是占大便宜了。”


    “找死呢?劝你不要乱动鬼混心思,头儿没发话,谁也不可动这个丫头。”


    “知道了知道了,等头儿应了不就可以了吗?”


    “真是的,死鬼一个,脑子里全是那档子烂裤/裆的事儿了!”


    姬时语听得车厢外的污言秽语,脑中却从未这般清醒过。


    她需得自救,萍柳没被一同抓来,应已察觉她被掳走,回府禀报了爹娘。


    忠义侯府定会报官请官兵相助,而她若是出了京城,这事便难办的多了。


    她得让忠义侯府的人,有能寻到她踪迹的法子,知晓她去了何地。


    姬时语一缩身子,来回扭动,她的手脚皆是死结,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够不着衣袖。


    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折腾了两下,后姬时语还是放弃了。


    突然,灵光一闪。


    姬时语弯折起腰身,噘起嘴尽力伸出脑袋,试着去咬衣袖之中的帕子。


    奈何衣袖太远,麻绳绑的又太结实,姬时语弄得是额上出了汗,也没咬到。


    她没丧气,绷着身子还在够咬,小姑娘身子柔软,几下尝试过后,好不容易才从衣袖里将那张帕子给咬了出来。


    哈——


    姬时语喘息,动作也不敢太大,就怕外头察觉动静。


    她又缩了缩,慢吞吞将身子挪到了车窗侧边,小姑娘直起身努力扬起脖子,咬着帕子探出了窗。


    那只帕子霎时随风飘远。


    姬时语心口的慌张再度涌上,一股无言的后怕充斥着她的心。


    她想着。


    一定要有人找到她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姬时语再度如法炮制,她咬下了腰间的荷包,以同样的手法丢出了车外。


    ……


    忠义侯府的五小姐姬时语在天子脚下被拐,侯府上下震怒。


    姬雄武已第一时报官,并命姬合英领侯府私兵全城搜寻,未免陛下降罪,他亲自入宫面圣。


    而江曜也在找寻一番无果之后直接来见了姬合英,少年大口喘气已是累的不行,他着急喊:“大小姐,阿锁怕是不在城中了。”


    姬合英蓦地想起来,方才一个手下来报,城门守卫说不久之前有一辆行动古怪的马车出了城,里面睡了个小丫头,他们说是他们的小妹妹。


    那个丫头穿着粗布衣裳,满头散发盖住了脸,从头到脚丝毫不像京城官家的姑娘。


    因此就这么放了行。


    姬合英脸色阴沉,“去北城门口。”


    江曜一听,哪里还等得住,当即策马飞奔。


    ……


    江曜一路未停,他策马疾驰,自京城北门冲出,加快步子,朝前搜寻。


    路途之中他意外捡到了姬时语的锦帕。


    那是一张萍亭给姬时语绣的双面芍药帕子,她曾给江曜炫耀过萍亭的好手艺,说双面难绣,萍亭手艺精致,她要日日带着才好。


    江曜欣喜若狂。


    一定是阿锁留下的!


    江曜坚信自己寻的没错,他继续骑马前行。


    当江曜握着姬时语的帕子、荷包还有一只缠枝牡丹纹玉漆篦时,终于是来到了江陵城。


    这座离京城二十里路的小城。


    江陵城,东楼客栈。


    此时黄昏已至,城边残阳如血,暗夜蔓延,尚有零星行客步入东楼客栈求宿。


    玄衣劲装的少年清清冷冷踏足东楼客栈,周身冷冽比之寒冬,小二见了猛打了个哆嗦,还是迎了过去。


    “客官,可是要入住?”小二舔着脸笑。


    江曜一双淬了寒冰阴冷的狐狸眼掀动,举目四顾,他薄唇微启,刚要问话,却听身旁的酒桌,突而传开了抚掌大笑之声。


    几个大汉围坐在桌边,桌上一大壶酒,吃喝正尽兴着。


    “我都说了,那小丫头细皮嫩肉的,老大定会满意,你们刚没见着吗?”


    光头独眼的男人举了一方三两的酒碗,仰头一口干净,边说着痛快边畅笑道:“抓她下来的时候,那细腰软的,那脸蛋滑嫩的,真跟上好的豆腐似得,是刺溜的嫩啊。”


    “等老大完事了,能轮得到咱们吗?”


    “只怕这晚上都不得行,老大定乐着呢!”


    “嘿,我还真想再摸摸,那滋味好的不得了啊——啊啊啊啊!”


    大笑戛然而止,阴郁的狐狸眼少年已是拔刀一挥,一刀插入光头独眼男人的手掌,捅了个对穿。


    谁也没看清江曜如何闪身而来,那把镶绿宝石的银刀刀尖直直一捅,将男人的手钉死在了桌上。


    鲜血喷洒,绿宝石染成了红的。


    江曜掀了嘴皮,他拔出刀,杀意红了眼,“你拿这只手碰了她?”


    “你,啊啊啊啊啊!”


    光头独眼男人又是一记惨叫,长刀一落,他的右手从手腕上掉下来了。


    江曜眼也不眨,活生生砍掉了男人的手掌,他冷漠至极,启唇:“碰了她的手,太脏,就该砍了。”


    血手便就这么咕噜咕噜掉落在了少年的脚边。


    江曜厌弃似得一脚踹飞,他冷沉着脸,阴郁又不耐地注视几个人。


    他问:“你们把她抓到哪儿了?”


    “你找死!竟敢伤我们的人!”


    几个恶徒大汉见势不妙,齐齐拔了刀,三下两下几人便将江曜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断了手的光头独眼男人全身痉挛似得


    巨痛,他忍着爬起,右手手腕光秃秃的,血止不住的淌,他只余下了一只好手。


    少年冷冷道:“我再问一遍,她在哪?”


    “娘的,这小兔崽子竟敢砍了老子的手,一个半大毛孩,还骑到我们头上撒尿来了!”


    光头大汉指着江曜怒骂:“兄弟们,不能放跑他了,老子要亲手宰了他!”


    被几人拔刀相向,江曜丝毫无惧,他阴冷的狐狸眼像燃起了鬼火,幽暗诡谲。


    见几个人说不通,少年单刀做入洞刀势,刀架在身体右侧。


    “给脸不要脸,也好,那就都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