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自潘氏女出嫁以来,陛下一……
“人到了?”魏皇后斜倚在美人靠上,脚下跪着两个宫婢,正在为她小心捶腿,而她凤眸微阖,淡淡道:“这远远一路走来,苏贵嫔怕是累坏了吧?且叫她在外头站着歇歇脚,正好本宫有些乏了,先小憩一会儿再召见她吧。”
“你何苦这样作弄她?”
宫婢们自然不敢有异议,说这话的人坐在另一侧,通身绫罗,满头珠翠,正百无聊赖地绕着手中的锦帕。
魏皇后抬眼回望,挑了挑眉,“怎么,昭华,你心疼你这位新嫂子?”
昭华长公主以袖掩唇,轻嗤了一声,“兄长的女人,自有兄长心疼,可轮不到外人多管闲事。”说罢,若有深意地向魏皇后的方向瞥去。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纱帷,彼此之间都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昭华自然也没瞧见,魏皇后脸上一闪而过的怨毒。她故意提高了音量,“去看看外头的苏贵嫔如何了?她那身娇体弱的,可别晒死在我徽音殿外头。”
“苏贵嫔她……她……”宫婢的声音弱弱响起,“她正在吃葡萄。”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徽音殿外却支起了一顶大伞,苏蕴宜躺在伞下,靠着凉椅,摇着扇子,两边分坐了倚桐和莲华,正给她细细剥着葡萄皮。
葡萄是用冰冻过的,冒着丝丝寒气,凉得有些冻手,莲华得拿指头尖剥,完事儿了将酸的喂给苏蕴宜,甜的留给自己。
倚桐吃着冰葡萄,称赞道:“到底是皇宫里的葡萄,比吴郡家里的就是甜。”
“……”正被酸得直咂嘴的苏蕴宜:“甜吗?”
徽音殿的殿门忽然打开,一列二十余宫婢簇拥着两位衣着华贵、看着二十上下的女子朝此而来。为首那女子长眉入鬓,轮廓俊秀英气,此时天气炎热,她一双丹凤眼却结着寒霜,正冷冷睨着自己。
另一女子眉眼间与裴玄竟有几分相似,她神情漠然,对上苏蕴宜打量的眼神,也只是淡淡移开。
目光最终定在那英气女子脸上,苏蕴宜在倚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悠然行至她们身前,向魏皇后行礼,“妾身贵嫔苏氏,参见皇后娘娘。”又向另一女子颔首笑道:“见过昭华长公主。”
昭华讶异地道:“你我素未谋面,贵嫔倒认得出我?”
“长公主国色天香,与陛下颇有相似之处。”
“贵嫔初入宫闱,与皇兄倒是恩爱。”说着,昭华的目光悄然转向魏皇后,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苏蕴宜也静静地等着,可魏皇后并无半分异常之色,“苏贵嫔,本宫叫你在外头候着,你怎的竟自个儿躺下了?”
苏蕴宜笑道:“妾身以为,这暑热难耐,皇后娘娘心慈仁善,必是会体谅妾身的……不是吗?”
魏皇后的脸上也跟着浮起莫名的笑意,“这你可就错了,苏贵嫔,满建康宫的人都知道,本宫心狠手辣,从不体谅别人。”
看着苏蕴宜骤然消失的笑脸,魏皇后缓缓后退两步,昂首道:“贵嫔苏氏以下犯上,藐视本宫,青柏,按宫规该当如何处置啊?”
她身侧那清秀宫婢张口冷冷吐出:“藐视皇后,杖责二十。”
“哎,”她似乎百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那就这么办吧。”
左右宫婢当即就要朝苏蕴宜而来,莲华忙展臂将她护在身后,“我们贵嫔受陛下庇护,你们谁敢擅动?!”
然而徽音殿的宫婢们无动于衷,魏皇后更是嘲弄笑道:“庇护?陛下尚且庇护不了自己,又如何庇护你呢?”
苏蕴宜心头微沉,她自是知道裴玄受魏桓压制,与魏桓的妹妹魏后也是相看两厌。只是她囿于此前在自家宅院中争斗的经验,总以为宫中私下斗得再厉害,当面相见总要保持基本的体面,谁曾想裴玄与魏氏早已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了。
今日若挨了这一顿板子,此前种种布置就都白费了,日后想再打压魏后只会更难。
眼见宫婢们气势汹汹,手就要落到自己身上,苏蕴宜心思电转,猛然看向昭华长公主,“长公主殿下,我初来宫中,却不知是否有条规矩,说是坐等皇后便等同于藐视的?”
所谓规矩,不过是上者拿在手中整治下位者的工具,如何算藐视皇后,自然由皇后说了算。昭华心知这苏贵嫔不过是想将自己拖下水,正想含糊而过,可扭头瞥见魏后那张与夫君相似的脸,不知怎的竟莫名一阵不适,脱口便道:“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倒不曾听闻有这么一条宫规。”
对上魏后微微愠怒的目光,昭华怔了怔,干脆笑道:“你也莫要太严苛,苏贵嫔娇弱,哪里撑得住暴晒在烈日之下?且饶她这一回罢。”
魏皇后的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道:“既然长公主为你求情,此番便算了,苏贵嫔。”她的目光像刀刃般扎来,“下不为例。”
一颗心落回实处,苏蕴宜颔首,“是。”
三人这才步入徽音殿中,苏蕴宜悄悄向昭华长公主投去感谢示好的眼神,昭华却也只是轻轻略过,并不回应。
此前裴玄曾私下同自己说过自己这唯一的同母妹妹,自她出降魏桓,一颗心便都系在了太傅府,只是不知为何,她与魏后似乎彼此隐有龃龉,并不真心要好。
苏蕴宜方才也是想到了他说过的这一点,这才冒险拉昭华当帮手,可谁知她帮倒是帮了,对自己却也并不十分友善。
目光正悄然游离在魏后与昭华之间,苏蕴宜忽然听见有人提到了自己。
“自潘氏女出嫁以来,陛下一直郁郁寡欢,如今有幸得了苏贵嫔,这才一展欢颜,只是终究……”
“终究”后头是什么,魏皇后没有说,苏蕴宜只觉仿佛有一道隐含讽刺的眼神从自己身上一掠而过,魏皇后又向昭华长公主道:“潘氏女的夫君,中书通侍舍人陈平去年病逝,于她虽是不幸,于陛下却是大幸,若能将潘氏女迎入宫中,想来陛下也会龙颜大悦。”
她口中这个“潘氏女”,听起来似乎与裴玄极为亲密的样子,可苏蕴宜从未听他提起过,疑云霎时笼罩心头。
而昭华却眉开眼笑,“当真?你愿意容她?”
“陛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魏皇后似是轻轻叹了声,“可是总得有人绵延皇嗣才行,我魏氏选入宫中的那些女子他都不喜欢,潘氏女总归是他心头之好。若来日潘氏诞下皇子,记于我名下,对你
我两家都好。”
“你说是不是呀,苏贵嫔?”
骤然被点到,苏蕴宜倒也不怵,“回禀皇后,臣妾不知您口中这位潘氏女是……”
“哦?陛下竟不曾同你提起过么?”魏皇后恶意地眨了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蕴宜,“这位潘氏女名叫潘灵儿,是陛下与昭华母族中的族女,深得已故太后的喜爱,彼时太后尚是淑妃时,曾将她接来宫中抚养,与陛下乃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只是后来被赐婚给了中书通侍舍人陈平,这才不得不与陛下分离。”
“说起来,潘灵儿的模样与苏贵嫔你,还颇有几分相似呢。”
苏蕴宜不动声色,只是极轻微地拧了下眉头。
直到走出徽音殿许久,她还陷在沉思之中。
“蕴宜,陛下对你的情意,我们都看在眼里,那个什么潘灵儿,定是魏后夸大其词,拿来离间你们的,你可千万不能中计呀。”犹豫再三,莲华到底忍不住直接说了。
“什么潘灵儿……”苏蕴宜却是一怔,“哦,我并没有在想这个,我只是觉得,皇后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奇怪?”
奇怪?
倚桐跟着点了点头,“确实有些不睦之感,但又强撑着装作要好的样子……不过她们嫁给了彼此的兄长,妯娌之间有所嫌隙,应当也正常吧?”
摇了摇头,苏蕴宜蹙眉道:“我总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或许……”
或许扳倒魏后的关键,就藏在其中。
……
昭华长公主出宫后,并未直接回太傅府,而是命车夫赶车去了一座僻静的别院。她才一入内,便有人飞扑上来,将她紧紧拥住,“昭华!你可算来看我了!”
那抱着昭华的女子流着眼泪,如带雨梨花,“自陈平死后,陈氏族人再容不下我,也只有你这里能得几分安稳,只是我孤身在此,实在寂寞……”
“我这不是来了看你了么?好了好了,别哭了。”昭华忙安慰了一阵,见潘灵儿还是止不住地流泪,忽而想起方才魏皇后所言,笑道:“我此来,可是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的。”
潘灵儿拭了拭眼泪,怯怯地看她,“什么好消息?”
“我那皇后姑子,总算松口了。”昭华笑道:“她已亲口同我说了,愿意接你进宫,侍奉我皇兄。”
“当真?”潘灵儿猛然站起,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擦,又是惊又是喜,只觉掌心下心脏砰砰乱跳——陛下后宫的情形她是知道的,除了一个魏后,其余的都不过是些小喽啰,她若进宫,凭着与陛下和昭华儿时相处的情分,至少也是个婕妤,若能再讨得陛下欢心,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嫔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想着,潘灵儿的目光愈发盈盈似水,她正想同说些什么,却听昭华又道:“不过,皇兄这些天才接了个苏贵嫔入宫,这贵嫔之位怕是不成了,我再帮你斡旋一番,若能做个夫人也很不错。”
她全然没察觉潘灵儿的脸色骤然僵硬,笑盈盈地打量着她,“皇后说你与苏贵嫔生得相似,我倒不觉得——还是她更好看些。”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当夜两人同榻而眠,裴玄使……
潘灵儿颇有美貌,一向自负,可这样说的人是昭华,她也只能故作忸怩,“还说是我好友呢,竟也不向着我!”
“她虽貌美,但论及和皇兄相处的时日,却是远远不及你的。”昭华拿扇柄轻敲了敲潘灵儿的肩膀,“无需惊慌。再者,有她在前头顶着,你又有我帮衬,也不至于受太多皇后的磋磨。”
虽仍觉不适,但此刻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潘灵儿压下心头忐忑,小声问:“昭华,皇后可曾说起何时接我入宫?”
“倒是不曾。”昭华摇了摇头,“而且你晓得皇兄对我夫君总是心存忌惮,那些出自魏氏的女子他是一个都不碰的,你若经了皇后的手入宫,难免要被他疑心,倒不如我抽空进宫面圣一趟,好替你探一探皇兄的口风。”
潘灵儿得了昭华的承诺,自是大喜过望,当即又是撒娇又是奉承,将昭华哄得团团转,这又是另话。
苏蕴宜却不知她们私底下的这一番计较,她仍在反复回想着魏皇后与昭华长公主之间种种微妙的细节,直到裴玄忍不住说:“再不动筷,菜都凉了。”
大锦流行分席,可他俩私下相处,却是同吃同睡。挥退陈忠等人,裴玄亲手为苏蕴宜仔细剥了虾壳,将虾仁放进她的碗中,“今天去徽音殿,魏氏可同你说了什么?你若有疑问,尽管开口问。”
他又着重道:“我没什么不能同你说的。”
“还真有!”苏蕴宜一拍脑袋,颇有些懊悔地道:“亏我还想了半天,其实直接问你不就行了?”
然后对上裴玄鼓励的眼神,她小声问:“那个……你知道皇后和昭华之间,发生过什么矛盾么?”
眉心悄然跳了跳,裴玄有些古怪地看着她,“你神游半天,难道是在想这个?”
“可不是。”
苏蕴宜把今天在徽音殿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道:“我总觉得,皇后和昭华之间怪怪的,像是……像是……”
“她们分明彼此厌恶,却又像是藏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样。”
裴玄剥完了虾,正拿湿帕子仔细擦着自己的手,听了苏蕴宜这个重大发现,也并不见有丝毫惊讶,淡淡道:“昭华未出降时,和魏氏处得不错,许是此后长年在宫外,彼此生分了的缘故吧。”
……只是因为这样吗?
苏蕴宜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犹自出神,一旁的裴玄看着她,忍不住又问:“你就没有别的事想问了吗?”
“别的事?”苏蕴宜一怔,摇摇头,“这才初次同皇后交手,哪儿有那么多事能发现的?”
裴玄抿了抿嘴,却不说话了。
当夜两人同榻而眠,裴玄使了特别大的力气,仿佛是在同什么人较劲儿一样。苏蕴宜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快要被他撞散架了,撒娇讨饶一概不管用,最后她也是气性上头,攀着裴玄的后背狠狠咬了他脖子一口,裴玄疼得“嘶”了一声,这才放缓了动作,啃着她的耳朵嘟嘟囔囔地说她是个无情的坏女人……
翌日是不必上朝的,裴玄本打算拥着温香软玉多睡一会儿,谁知醒来一摸枕畔却摸了个空,陈忠禀报说贵嫔一早便出了门,说要趁胜追击,清查那女官行刺以及显阳殿走水一事。
“她倒比我这个皇帝更勤勉。”计划落空,裴玄不免悻悻,待听见昭华长公主觐见之后,面色就更阴郁了。
因昭华出降魏桓,兄妹二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但终究是同母血亲,听说昭华一早就火急火燎地进宫求见,裴玄到底软了心,点头允她入内。
“昭华拜见皇兄……许久不见,皇兄瘦了。”昭华眼中似有泪光点点,孺慕而关切地看着裴玄,“可是此前在外头,苏贵嫔没有侍奉好的缘故?”
“与她没有干系,”裴玄温声道:“既在外奔走,风餐露宿都是难免的——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昭华侧过身拭了拭眼泪,“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与皇兄长久未见,昭华心中惦念。”
裴玄点了点头,“难得来一趟,晌午你便留下陪朕一道用午膳吧,正好也叫你见见苏贵嫔。”提到苏蕴宜时,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意。
昭华没有看漏这一点,心弦顿时紧了紧,她讪笑一声,“昨日在徽音殿陪皇后说话时,已见过苏贵嫔了,贵嫔国色天香、聪慧机敏,与皇兄很是般配。”
裴玄脸上的笑意加深,“朕听贵嫔说了你出言相助她一事,很不错,你当先是我大锦的长公主,其次才是魏桓之妻。”
“是,昭华谨遵皇兄之命。”因记着要举荐潘灵儿一事,昭华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为了魏桓和裴玄硬顶,好声好气地应了,又故意提了不少和裴玄儿时相处的回忆,眼见皇兄神色愈发柔和,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说起旧事,不知皇兄还记不记得,曾有个潘姊姊,和我们十分要好的。”
说话间,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玄,可他脸上丁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淡淡道:
“哦,好似是有那么个人吧。”
“皇兄真是贵人事多,竟忘了潘姊姊。”昭华干笑了笑,“当年她被先皇后赐婚,不得已要出宫嫁人时,你还哭着不让她走呢。”
式乾殿内寂静一片,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裴玄不过轻轻丢出一句“是么”便再没了动静。
昭华也只好自顾自继续说:“她嫁的中书通侍舍人陈平,于去年病逝了,陈氏族人见她寡居,便刻意磋磨她……小妹怜她年少守寡,便将她接到我名下别院中,前几日提起少时,她说,她说……”
觑着裴玄漠然冷淡的神情,昭华双手紧攥成拳,尖尖的长指甲刺入掌心,她硬着头皮一口气道:“她说她十分思念陛下,想求个恩典,入宫觐见陛下。”
龙涎香从博山炉顶袅袅升起,裴玄的声音也如紫烟般飘渺,“朕记得,陈平仿佛是去年年前没的?”
“这……皇兄博闻强记。”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裴玄道:“如今八月未至,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的功夫,潘氏就守不住了?”
“非是如此!是陈氏族人苛待,她才不得已离了夫家。又惦念着对皇兄的一往深情,这才……才……”随着裴玄的目光逐渐锐利,昭华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一往深情?”裴玄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昭华,潘氏出嫁时,你应当还在宫中,是不是?”
昭华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嘴唇嗫嚅着道:“……是。”
“那你可还记得,潘氏出嫁前,发生了什么事?”
昭华一头雾水,只是迷茫地看着裴玄。他嘴角的弧度骤然抹平,阴云密布于眉眼间,冷冷道:“那时朕旧病复发,缠绵于病榻数月,多少御医来看过,都说朕活不过当年。父皇有意为我定婚冲喜,原本定下的人选,昭华,你猜猜是谁?”
像是想到了什么,昭华的眼瞳一时震颤。
裴玄笑道:“正是你那位好姊姊,潘灵儿啊。”
右手抬起,在桌案上轻敲了敲,裴玄半垂眼帘,淡声道:“朕当时是个将死之人,她不愿嫁,理所应当,为了避祸转而去求了先皇后出宫嫁人,也无可厚非。只是时隔多年,还来提什么往日情分,未免过于可笑!”
昭华被刺得满面通红,却还倔强地小声说:“当年的事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陈平早逝,潘姊姊也是吃过苦头了,她心里存着愧疚,重回皇兄身边也不过是想赎罪罢了,皇兄纵使不愿,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朕咄咄逼人?”裴玄冷嗤,“倘若魏桓有这么个青梅竹马想回他身边‘赎罪’,你可会欣然接受?”
“他敢!”昭华下意识地尖叫,待对上裴玄嘲讽的眼神,怔了一怔,又不免恼怒地说:“此事与魏桓又有何干?他一向忠君爱国,皇兄实在大可不必将他视为眼中钉一般!”
“魏桓忠君爱国?”
这简直是裴玄此生听过最大的笑话,他死死盯着昭华委屈的表情,竟愕然察觉她是真心这么以为的。当下胸口剧烈起伏,咬着牙道:“你叫他将兵权交出,自请辞官返乡,朕便信他是真的忠君爱国。”
“皇兄!今日我来是说潘灵儿的,你为何老是要提魏桓?”
“裴道黎!”
自得了封号之后,极少有人再唤昭华的闺名,眼见皇兄勃然大怒,竟直呼自己的名姓,方才还理直气壮的昭华也不由一时怔忪。
裴玄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你姓裴,不姓魏。倘若没了大锦,没了朕,你在魏桓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滚回你的公主府去,叫你的那潘姊姊死了那条心,弃朕而去者,朕绝不顾惜。”
昭华张了张嘴,还欲说些什么,但见裴玄漠然坐下,显然是不愿再谈了,她也只好行礼告辞。可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目光却骤然一定——落在裴玄的颈侧。
那里缀着一枚小小的、殷红的牙印。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裴七他是不是在勾引我?……
“皇兄不肯松口,便是我也没有办法。”
昭华叹息着说完,无奈摇了摇头。
潘灵儿脸上原本漾着的笑容僵住,眼中的光点霎时黯淡。对上昭华略带愧疚的眼神,她暗中一拧自己的小臂,杏眼中氤氲起水雾,哽咽道:“陛下必是嫌弃我这副残花败柳之身……也对,我这样一个失了丈夫的寡妇,又怎配入宫呢……”
昭华忙温声安慰:“你莫要妄自菲薄,皇兄并非是介意这个。”
“那陛下为何不肯要我?”潘灵儿忙问。
“这……这……”回想起裴玄训斥自己那一顿夹枪带棒的话,昭华不免暗暗愠怒,偏这些不好对潘灵儿直说,又记着裴玄颈侧那枚牙印,昭华阴阳怪气地说:“他同那位新入宫的苏贵嫔甚是恩爱,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自然容不下你。”
“所以,是那位苏贵嫔出手阻挠?”潘灵儿盯着昭华,试探着问,见她默不吭声,便以为是默认的意思,顿时间,心中嫉恨如藤蔓抽穗。
“进宫这条路既然不通,便罢了。”手搭上潘灵儿的手,昭华道:“建康城里好男儿多的是,待过些时日,我再为你张罗张罗。”
苦笑了笑,潘灵儿低下头道:“陈氏族人跋扈,非要将陈平之死怪罪到我的头上,硬逼着我为他守节,我家中又早已败落,天下好男儿纵然再多,又有谁肯冒着得罪陈氏一族的风险替我出头呢?”
昭华哑然间,两滴泪水砸在手背上,潘灵儿抬起头,面上泪痕蜿蜒,竟是无声无息地哭了,“昭华,我已叨扰你许久,既然陛下不肯,我也无颜继续住在你这儿,待过两日,我便回陈家去吧……”
“这怎么行?!”昭华顿时挺直了脊背,“你不是说,那些陈氏女眷将你视作奴婢一般,每日只给些清粥小菜,又要你在陈平牌位前日日跪诵经文——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你一旦回去,怕不是会被她们活活磋磨死!”
潘灵儿抬手轻轻抹了下脸上不住滚落的泪滴,嘴角勉强扬起一点苦涩的弧度,“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不行!你不能回陈家!”昭华霍然起身,一把按住潘灵儿,“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回火坑里!”
“可是我不回陈家,又能去哪里……”
“一定会有法子的!”昭华抬起下巴,飘向远处的眼神骤然一定,“你放心,我来替你安排便是。”
潘灵儿抽泣了两下,扑入昭华怀中,“昭华,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头顶传来昭华的一声叹息,感受着她的手温柔抚摸着自己的发髻,潘灵儿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待昭华走后,潘灵儿立即写了一张纸条,卷起塞入信鸽脚上的信筒中,再轻轻一抛,信鸽扑棱着雪白的翅膀翱翔而起,展翅飞入建康皇宫,落在徽音殿前,发出“咕咕”的声音来回踱步。
“皇后娘娘,那潘氏女来信了。”
那张纸条被呈送到魏皇后面前,上头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她一眼扫过,随后抬了抬手,青柏当即拿起纸条,放在烛火旁。
纸条旋即化为灰烬。
“听闻苏氏今日在宫中折腾一天了,她都闹了些什么动静?”
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魏皇后打了个哈欠,缓缓依靠在美人榻上,听青柏垂首立于跟前禀报,“苏贵嫔借了魏茵行刺和显阳殿走水的由头,正在宫里大肆追查。”
“呵,”魏皇后冷笑了一声,“追究行刺和走水是假,借此机会扶植人手、铲除异己才是真。裴玄在朝堂上玩的那一套,她倒都学会了。”
“娘娘,咱们可否要戳穿她?毕竟魏茵不是刺客,若咱们查明真相,还了她清白,苏贵嫔自然也没了借口。”
“没了这个借口她还会有下一个,魏茵究竟是不是刺客一点都不要紧,若一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会被苏蕴宜牵着鼻子走 。“魏皇后骤然睁眼,眼底精光闪烁,“要借力打力,让她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
……
早早地出了式乾殿,直到戌时的滴漏声响起,苏蕴宜的腹中响起饥鸣,她才惊觉竟然已过了一天。
“给贵嫔做一碗鸡汤面来。”倚桐立即吩咐。
此时她们正身在尚食监中,传膳倒是极为方便。苏蕴宜才在尚食监大显神威,揪出了几条滚圆的大蛀虫当场发落,申斥的申斥,打板子的打板子,原本最受皇后信重的魏嬷嬷被查出每年贪腐高达数百金,平日里吃拿倒卖收受贿赂的则更是难以计数。
面对如山铁证,魏嬷嬷支支吾吾不能辨驳,苏蕴宜当即拍板,命人将她拖出去杖责五十,再驱逐出宫去。
五十大板,便是寻常壮汉子也难以承受,更不要说如魏嬷嬷这等老妪了。她霎时惨白了一张白胖的脸,仗着有皇后撑腰,竟从地上跳起来指着苏蕴宜的鼻子叫嚣,“我曾侍奉过皇后娘娘,你不过是个贵嫔,竟也敢动我?我劝你速速将我松绑,要不然娘娘定要你好看!”
苏蕴宜面不改色,只略一抬手,“拖出去,当众行刑。”
那老妪登时如杀猪般嘶叫起来,眼看那板子就要落到自己屁股上,尚食监里头却忽然响起一个略微尖细的声音,“贵嫔娘娘且慢。”
魏嬷嬷大松了一口气,忙挣扎着喊:“陈门丞,救我啊陈门丞!”
苏蕴宜眉间微蹙,转头看去,“陈衡,你想替她求情?”
“娘娘误会了。”陈衡笑眯眯地说:“奴不过是想起了宫中一件旧事,想说与娘娘听。”
“什么旧事?”
“先皇后在时,有宠妃豢养的奴婢以下犯上,惹怒了先皇后,先皇后赐下红绣鞋,自那之后,宫中再无人胆敢兴风作浪。”
苏蕴宜尚在迷惑,那魏嬷嬷听了,却已抖如筛糠、目眦欲裂,扯着嗓子大骂陈衡是条阉狗不得好死。待堵上她的嘴,归于清静后,苏蕴宜才问:“何为‘红绣鞋’?竟将这老妪吓成这样?”
“将铁靴烧红后穿上,便是红绣鞋。”陈衡微微而笑。
他的姿态仍旧态谦卑顺从,语气中透露的森森寒意却叫苏蕴宜也毛骨悚然,“这刑罚未免太过酷烈……”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娘娘想一举镇住宫中这股不正之风,如今正好拿这老妪杀鸡儆猴。”
苏蕴宜一时默然不言。
而在她陷入沉默的期间,倚桐莲华等人神情复杂,尚食监众人跪在一侧瑟瑟发抖,陈衡微笑依旧,而被绑在条凳上的魏嬷嬷则吓得两眼翻白,腥臭的尿液洇出,顺着条凳点点滴落。
片刻之后,“不行”两个字伴随着一声叹息响起,苏蕴宜道:“宫中施以酷刑之风一旦兴起,必然会导致冤狱丛生。宫人为了免去刑罚,定会互相攀咬,届时我或许能收拢部分权柄,但宫中也会人人自危,无人再会专心办事,全都想着如何陷害旁人,或防止被旁人陷害,这并非是我想看见的结果。”
她站起身,缓缓巡视众人,目光掠过神情微愕的陈衡,也掠过欣慰而笑的倚桐莲华,掠过面色茫然中带着敬畏的尚食监众人,最后定在涕泪横流的魏嬷嬷脸上。
“我今日罚你,不是因为你是皇后手下,而是因为你贪墨太过,证据确凿,宫中有律例如此,这五十杖是你罪有应得。倘若行刑完毕,你还活着,我自会命人替你医治,你若死了,我也会允你尸骨还乡。”
说罢,苏蕴宜一挥手,“行刑。”
噼里啪啦的打板子声伴随着魏嬷嬷的哀哀悲鸣在尚食监回荡,待行刑完毕,行刑的宦官上前一探,禀报说魏嬷嬷还有气儿,苏蕴宜也信守承诺,当众命人找郎中给她医治,待稳住了性命再逐出宫去。
话音刚落,滴漏发出“咄”的一声,莲华道:“贵嫔,戌时了。”
尚食监其余人等虽说心有余悸,但见苏贵嫔确非滥杀无辜之人,原本忐忑不安的心脏也各自定回原处。听了贵嫔要吃鸡汤面的吩咐,更是争前恐后地想要在贵嫔面前露上一手。
一碗热腾腾、黄灿灿的鸡汤面很快被端到苏蕴宜面前,她慢慢吃完,辘辘饥肠得了满足,面色也跟着和缓不少。她看向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尚食监众人,剩下的这些都是没查出犯了差错的,她温声道:“你们不必惊慌,本宫查案,素来只看实证,你们没有过错,自然无需担心受罚,只是……”
她稍一面露迟疑,立即便有那机敏的抢先开口:“贵嫔娘娘有何吩咐?”
“只是魏嬷嬷走了,尚食监没个主事人,到底不行。”瞥见底下众人骤然亮起的眼睛,苏蕴宜微微一笑,“待过些时日,本宫打算再从你们中间选一个主事的出来,且好好准备着吧。”
选?怎么选?
定然是要选忠心耿耿为贵嫔效命之人啊!
苏贵嫔虽走,留下的这一句话却像颗火星子一般点燃了尚食监众人心里的希望。此前有魏嬷嬷在,她是皇后的亲信,其他人做得再好也越不过她去——可如今苏贵嫔来了!她是得了陛下册封,金口玉言说明了有摄六宫事仪之权,眼瞧着是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
如能趁早投入贵嫔门下,来日贵嫔若更进一步,自己岂非前途无量?
同样的事情不止发生在尚食监,建康宫各处,被魏氏手下压制多年的宫人眼中涌动起勃勃野心,他们同时抬头,一齐望向东南,那是式乾殿所在的方向。
而式乾殿内,却寂静无声。
苏蕴宜步入寝殿,四处不见裴玄的人影,正疑惑间,眼睛忽然被人从后蒙住,一个隐含幽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还知道回来?”
“我这不是忙着办正事么?”讪笑一声,苏蕴宜扒开他的手转过身,整个人骤然一震,“你……你这是……”
入目是大片雪白饱满的胸脯,与披落肩头的乌黑发丝,甚至发梢还湿润着,氤氲着淡淡水汽。裴玄身着寝衣,衣襟大敞,两点在襟口若隐若现,腰间系带松松垮垮,只要轻轻一拽,衣衫必然滑落,届时就能看见……
苏蕴宜眼睛看得发直,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确定地想:裴七他是不是在勾引我?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苏蕴宜确定裴玄就是在勾引……
思考了一瞬之后,苏蕴宜决定上钩。
她的手有些不由自主地向着裴玄伸过去,“你看你,纵然天热,也不能穿这么少呀。快过来让我摸……让我帮你把衣服穿上。”
然而不待苏蕴宜碰到他,裴玄就身子一转,径直往帷幔里去了。
重重轻纱在青铜宫灯的照映下泛着赤金色的暖光,裴玄的身影在帷幔内影影绰绰,苏蕴宜目光随他转移,看着那隐约的人影抬起手臂,轻轻一拨衣襟,衣衫便从双肩滑落,堆叠在脚边。
“……”
苏蕴宜确定裴玄就是在勾引自己。
她想起往日在闺中时看过的话本,宠妃是总喜爱躲在帷幔后头同帝王玩捉迷藏的,一边躲一边还要冲帝王勾手,说“陛下来抓我呀”,眼下换成她和裴玄……嗯,怎么不算话本剧情再现呢?
身随心动,脑子里尚是混混沌沌的浆糊一团,苏蕴宜的身体已经十分诚实地飘进了帷幔中。裴玄倒是没跟她玩什么“贵嫔来抓朕呀”之类的把戏,老老实实地让她抱住了,可就在苏蕴宜勾下他的脖子要亲时,一根手指抵在了两人嘴唇之间。
裴玄一双近在方寸的、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她,“日后巳时之前必须回来。”
言下之意,苏蕴宜若是不答应,今夜他是
不肯让她继续了。
欲念熏心之际,此刻便是让苏蕴宜叫他一声母亲她都干,她忙不迭连声道:“好好好,我都答应!不就是巳时之前回来么,巳时就巳时!”
裴玄这才满意,移开了手指,任由苏蕴宜有些急切地啃上自己。
两人之间多由裴玄主导,今夜他却一改往日的主动,等着苏蕴宜动作。他感受到了她的犹豫,苏蕴宜软滑的舌慢吞吞地探入他的牙关,试探地勾动他的舌尖,吻得拘谨而小心。
动作温吞,体温却上升得迅速。苏蕴宜只觉仿佛有一团火藏在胸膛里似的,随着心脏越跳越快,火势也迅速扩大,向四肢百骸蔓延,烧得她意乱神迷,抛却理智和局促,用力按下裴玄的后脑,攻势转为凶猛,意图掠夺他所有的呼吸。
而裴玄也如她设想的那般急促喘息起来。这个似乎每时每刻都游刃有余的人,终于也被她剥下冷静的面具,露出底下那双为情欲所染得艳红的眼眸来。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就该抱着人去床榻上了。苏蕴宜想着,抱着裴玄劲瘦的腰肢一用力……
没抱动。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裴玄的胸膛微微振动着,他低声道:“还是我来吧。”
说罢,苏蕴宜身子一轻,转眼就已躺在了式乾殿宽大的软榻上。
灯火渐暗,汗湿吴绫。属于天子的龙榻,再如何摇晃也是不会发出声响的,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苏蕴宜睁开蒙昧的双眼,迷茫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声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细长娇媚的吟哦在宽敞空阔的式乾殿内回荡了半夜,这一回,裴玄如愿搂着苏蕴宜睡到了日上三竿。
左右上午无事,身子又酸软得厉害,苏蕴宜躺在裴玄怀里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起了昨晚的事,“……被抓出来的那些个宫人,都被我拿住了实打实的罪证,有宫规律例在,皇后也说不了什么。这次空出了一大批位置,我再尽快选拔些人手填上,日后这建康宫,就不再是她魏氏一人说了算了。”
“嗯,但你也要提防着徽音殿那边从中动手脚。”裴玄侧头用嘴唇碰了碰苏蕴宜微微汗湿的云鬓,“她不是那等坐以待毙的人。”
说来也奇怪,一向不怎么见苏蕴宜熏香,可裴玄总觉得她身上透着股甜味,是近似于桃子的味道。相识不久时,闻着是青桃,气息青涩,若有若无。时至今日,香气日渐馥郁,萦绕鼻尖,时常勾动他的心魂。
譬如此刻,分明昨夜才酣畅淋漓地尽兴过,眼下不过浅浅亲吻苏蕴宜的颊侧,那股甜蜜的桃香却仍旧轻而易举地摄住了他。
裴玄眼神暗了暗,一个翻身压回苏蕴宜身上,堵住她哼哼唧唧的抗议,手游入锦被,还未来得及搓揉几下,外头陈忠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昭华长公主觐见。”
身上压着的身躯怔了怔,苏蕴宜趁机将裴玄掀下去,自己忙在锦被里滚了几滚,把自己裹成了个卷子,“快!快去!别让你妹妹等急了!”
昨日才和昭华不欢而散,今日又被打断了好事,裴玄面沉如水,眼中恼怒难掩,“她又来作什么?!”
“长……长公主说,昨日是她莽撞无礼,今日特意前来请罪。若陛下不见,她就在式乾殿外长跪不起。”
裴玄轻蔑地“嗤”了一声,“她在威胁谁呢?你告诉昭华,要跪回公主府跪,别在式乾殿外头碍朕的眼。”
外头的陈忠一时没了动静,苏蕴宜连忙从卷子里探出头来,“陈忠,你让公主稍等片刻!”
对上裴玄诧异的目光,苏蕴宜急急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怀疑昭华和魏氏之间藏着什么秘密的事?你若一直这样冷着她,我如何才能探得究竟?”
“……”裴玄显然记了起来,但他心里仍觉得别扭,“她们之间能藏着什么大事儿?”
“总归只是见一见罢了,又不费什么力气。”见裴玄还是一脸的不情愿,苏蕴宜只好从卷子里爬出来,晃着两条白胳膊,搂着人又是亲又是哄的,总算换来了裴玄松口。
待两人打理好来到式乾殿正殿时,昭华已等了许久了。她欣喜的目光先是落在裴玄身上,再看见裴玄身侧牵着的苏蕴宜时,眼里的热乎气儿便稍微散去一些,“昭华拜见皇兄,见过苏贵嫔。”
“有什么事,说完了就走。”裴玄冷着脸,话音才落,手心就被苏蕴宜抠了一下。
昭华低下头,似是轻轻啜泣了两下,再抬起时,双眼眼眶已隐隐泛红,“皇兄,昨日之事都是昭华的错,我回去思前想后,觉得确然是我过于冲动鲁莽,皇兄生气也是应当的。皇兄若不解气,尽管责罚小妹便是,只盼皇兄不要将气憋在心里,以致龙体受损。”
装哭扮柔弱这样的把戏,只有苏蕴宜才能在裴玄这里百试百灵,其他女人哪怕是昭华,昨日既已用过一次,今日就绝不会再奏效了。
他不耐烦地皱起眉,“朕不会因为几句争执就气坏了身子,这你大可放心。还有别的事儿没有?”
昭华心知自家兄长有一副铁石心肠,见他这里走不通,便又转向苏蕴宜,“贵嫔娘娘才来建康不久,想必还未曾见识过建康风光吧?我家有一座别院,山石嶙峋、风景秀丽,很是怡人,小妹想着,请贵嫔娘娘何时赏光驾临,我好带您游玩一番呢。”
“好啊。”
苏蕴宜正愁昭华态度冷淡,如何才能与之亲近好探听消息,谁知想睡觉就来枕头,昭华主动邀请,她自然一口应下,也不顾裴玄在自己掌心猛挠,笑问:“你看哪日比较好呢?”
“三日之后就是个不错的日子。”昭华笑着看向一脸不爽的裴玄,“不若皇兄也同嫂嫂一道来吧?”
这一声“嫂嫂”正好搔在裴玄的痒处,再对上苏蕴宜似笑非笑的晶亮眼眸,不快的感觉消散几分,他故意咳了咳,“也罢,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朕与贵嫔且赏你这一回光。”他沉下脸补充道:“昭华,下不为例。”
昭华心头猛跳了跳,赶忙低下头以掩饰自己慌乱的眼神,怯怯道:“是……”
裴玄显然还看她不顺眼,摆了摆手就让她回去了。昭华默默退出式乾殿时,他和苏蕴宜的笑声正远远地从殿中传来。
想到苏贵嫔那仿佛桃花一般满含春意的脸庞,又记起潘灵儿那滴落在自己手背的冰凉的眼泪,昭华心头一阵不快,秀眉拧起。直回到别院,她才勉强缓和了脸色,笑着去见潘灵儿,“这一回我可没有辜负你。”
“昭华,你回来了!”潘灵儿如鸟雀一般扑至昭华面前,惊喜之色溢于言表,“陛下他答应过来?”
昭华笑着点了点头,又有一丝犹豫,“不过,我也是先说动了苏贵嫔,才请得皇兄与她同行的。”
“他……”潘灵儿眼神闪了闪,“陛下他竟有如此宠爱那位苏贵嫔?”
“她确实生得一副好颜色,但你也不差啊。”昭华忙抓住潘灵儿的手安慰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更何况我皇兄是天子,三宫六院本是寻常,你又不是要挤掉苏贵嫔,只是在宫中求个容身之处而已。”
“届时等他们来了,我寻个由头将苏贵嫔引走,独留你和皇兄两个。一旦成事,又有我见证,你还怕进不了宫、当不了夫人么?”
潘灵儿这才松了口气,她感激地回握住昭华的手,“昭华,幸好有你在。”
“我不过从中帮着穿针引线罢了。”昭华压低声音,“最要紧的,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你就放心罢。”
说着,潘灵儿眯起了她那双如狐狸一般妩媚而细长的眼睛。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露出的一截雪白细腰仿佛不……
东方欲晓,晨光熹微。裴玄正欲悄然起身去上朝时,睡在内侧的苏蕴宜忽然也跟着睁开了眼睛。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裴玄的动作顿了顿。
苏蕴宜摇摇头,“我本就打算
这个时辰起来的,皇后掌控后宫多年,她的人手扎根各处,不是两三下就能拔除干净的,我得勤勉一些才是。”
咽下劝她多睡一会儿的话,裴玄俯身在她额前亲了亲,“那你别忘了,咱们同昭华约好了今日去她别院游玩。”
“我都记着呢!”苏蕴宜踮脚回吻了一下,朝他摆了摆手,匆匆往外去了。
自被正式册封为贵嫔,得了摄理六宫之权后,苏蕴宜便借着彻查此前显阳殿走水一事在宫中展开清查,无数隶属于魏后的人手被揪住把柄,发落出宫。职位空出,就该有人填上,她从吴郡带来的人手寥寥,便从各宫挑选出来一些看着机灵能干的,打算插入各处。
“你们都是我看好的人,如今成了各处主事,要做到耳聪目明、行事机敏,切莫让我失望。”
苏蕴宜才说罢,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宫婢当即躬身道:“奴婢等必当以贵嫔娘娘马首是瞻。”
苏蕴宜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这宫婢圆脸杏眼,鼻尖生着的一颗小痣令她记忆深刻,“本宫记得你,你叫紫苑,是汤官的宫女?”
“正是奴婢!”似乎是没想到苏贵嫔居然会记得自己这么一个小喽啰,紫苑激动得满脸涨红,伏倒在地连连叩首,“承蒙贵嫔赏识,奴婢如今已升为女官了!”
“汤官专司宫廷酒品茶汤,皆为入口之物,其重不亚于尚食监,你身为汤官女官,当格外小心谨慎,莫要再发生如此前显阳殿走水之事。”
苏蕴宜又叮嘱勉励了几句,紫苑自然应是,直到她率人起身离去,紫苑脸上还充斥着兴奋之色。
“紫苑入了苏贵嫔的眼,日后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这等旧日姊妹呀。”
不知是谁腆着笑说了一句,紫苑眼中的火热倏地退去,她不耐瞥了那说话之人一眼,“力争上游,自然要各凭本事,提携你,也配?”
“诶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
紫苑却是不理,“哼”了一声高抬着下巴走了。
殿中其余人立即凑到一处嘀咕,“这才当上女官多久,眼瞧着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无非是仗了苏贵嫔的势,眼睛这便挪去头顶了,如此嚣张,必不能长久。”
“这可未必,如今贵嫔专宠,皇后也要避其锋芒。可她手下之人狂悖跋扈,以后这后宫若为苏贵嫔掌控,咱们可都要夹紧尾巴做人了……”
紫苑大摇大摆地回到汤官,原先与她平起平坐的宫婢和小宦官们,如今都成了她的手下,自然一个个见了她都讨好谄媚起来,一口一个“紫苑姑姑”地叫着。
但溜须拍马的人再多,也总有不肯阿谀奉承的,在此刻便显得尤为扎眼了。
紫苑看见两个抱着酒坛的宫婢从自己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细眉当即不自觉地拧在了一处,“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那两个宫婢彼此对视一眼,平静地向紫苑行礼,“紫苑阿姊有何吩咐?”
“你们两个手里拿的什么酒?要送去何处?”
“是曲阿酒,皇后娘娘点名要了两坛,令我等送去给陈美人的。”
“哦,是这样啊,你们去吧。”嘴上虽如此说着,紫苑眼中却精光一闪,从裙摆下悄悄伸长了腿。那两个宫婢不曾察觉,仍径直往前走,果然双双被她绊倒在地,惊呼之中,酒坛子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酒香顿时晕满了整座汤官。
“哎呀!”紫苑故作惊恼地叫骂:“你们这两个蹄子,怎么拿的东西?这样名贵的酒,打碎了你们赔得起吗?!”
那两个宫婢摔倒在一地的碎瓷和酒水上,手掌也扎破了、衣服头发也弄湿了,身上又是血又是酒的,看起来好不狼狈。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性,更何况她们早就看不惯紫苑这副得志猖狂的模样,当即爬起身与她对质,“分明是你故意把我们绊倒的!你还有脸恶人先告状!”
紫苑抱臂冷笑,“你说是我绊倒的你们,可有人证?”
两个宫婢环顾四周,期盼能得到帮助,可目光所及,众人皆纷纷转头不肯与之对视,“你……你们……”
其中一个咬牙跺了跺腿,“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公道天理了,我去找皇后娘娘说理去!”
不待她跑出两步,只觉发髻一紧,头皮传来剧痛。忐忑侧目,却见紫苑那张咬牙切齿的脸近在方寸,“我倒要让你看看,如今这公道天理,究竟是握在贵嫔娘娘手里,还是你的皇后手里!”
她薅着她的发髻把人狠狠往地上一掼,“给我打!今日谁若不动手,谁就是与我紫苑作对,就是与苏贵嫔作对!”
汤官众人面面相觑,脊背上冷汗直流。
大家伙儿的在宫里不过混口饭吃,都是妈生妈养的活人,谁敢说自己平日里一点过错都不会犯呢?眼见这两个宫婢只因犯了这么点事儿就被如此对待,不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犹豫着不肯动手。
“你们倒是动手哇!”紫苑见无人起头,对着众人抬脚就是踹,“这才多久,便敢如此忤逆于我?到时候我去回了苏贵嫔,让你们也如尚食监那魏嬷嬷一般,被抬着出宫,你们便老实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凛。尚食监离汤官不远,那日魏嬷嬷受刑时,那凄惨瘆人的哀嚎犹自回荡在耳边,翌日还有人去看了,尚食监外头的地上,还凝着一滩褐色的血哩!
目光虽剧烈挣扎着,但有魏嬷嬷作例,谁也不想步她后尘。终于有人瑟缩着动了动,在那宫婢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使劲儿啊!我没给你饭吃吗?!”
紫苑揪着裙摆,对准那两个人的小腿,一人给了狠狠一脚,“要像这样!知道了吗?”
那两个宫婢本就有伤在身,这一下又被踹倒在地,眼看众人渐渐围拥上来,一时间吓得浑身战栗,抱头缩成一团“别……别打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谁让你们得罪了紫苑姑姑,得罪了苏贵嫔。”
不知是谁冷不丁说了一句,压在众人心头莫名的负担忽然就消散了那么一点——对啊,又不是他们故意磋磨,谁叫她们倒霉撞了上来,自己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而已,又有什么错?
紫苑还在后头叫嚣,“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又如何,自有苏贵嫔为我等撑腰!”
拳脚捶打身体发出的沉闷声响伴随着女子一声声痛苦的悲鸣在汤官内发酵,清冽酒香中悄然混入的诡异血腥气愈渐浓郁,不知过了多久,紫苑才漫不经心地说了声“行了”。
她拨开众人走到中间,抬脚踩在其中一名宫婢的身上,“今儿这个教训,你可记住了?”
脚下那具躯体微微痉挛着,并没有半点动静。
“装死?”紫苑拧起眉头,愈加用力地踩下去,宫婢丝毫也不抵抗,身子如同面团般绵软,血液仿佛泉水,从她口鼻中汩汩涌出。再看另一人,显然也是奄奄一息,进气没有出气多了。
“她们……不会是死了吧?”
方才还喧嚣的汤官此刻死寂无声。饶是跋扈如紫苑,此刻也呆在了原地。唯有参杂了血腥的曲阿酒香,还在空气中幽幽萦绕。
“皇兄,嫂嫂,请随我来。”
昭华走在前侧方引路,苏蕴宜则与裴玄并肩而行,饶有兴致地观赏园中风光。
与吴郡略有不同,建康城中自北地南迁而来的世家更多,亭台楼阁除却精致典雅外还添有几分北境豪阔之气。昭华身为长公主,夫婿又是当今太傅魏桓,其府邸更是精巧绝伦,堪称一步一景。
幸而苏蕴宜也是世家出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惊叹失态,只是微笑赞叹道:“长公主这别院果然风光怡人。”
裴玄立即在她耳边小声道:“没什么稀奇的,你若喜欢,日后我也给你造一座便是。”
“你又在给我画饼了……”
昭华却不曾听见兄嫂之间的亲昵对话,她转身笑道:“这里还不算什么呢,我这园中还有一处水榭,可临水观荷,湖心设有平台,我已备下佳肴舞曲,只待皇兄嫂嫂享用。”
“你有心了。”
裴玄惦记着苏蕴宜这些天连轴忙碌,很是应该如
此放松片刻,对上昭华,脸色就温和不少。
昭华果然也用了心准备的,水榭中侍婢、酒水、瓜果无一不全,水榭外莲叶接天,清风拂动之下,荷香扑鼻。
裴玄牵着苏蕴宜在上首坐下,随手剥了颗龙眼塞进她嘴里,“甜吗?”
昭华在旁看着不免悻悻,正要讪笑着恭维一句兄嫂恩爱,就见苏蕴宜无比自然地将龙眼核吐到裴玄掌心,而她那素来心高气傲的皇兄丝毫不改面色地接了,在得了一句“挺甜的,你也尝尝”之后,甚至如水一般温柔地笑开来。
也喂了裴玄一颗龙眼之后,苏蕴宜回头看向呆愣的昭华,“公主方才说还有舞曲可观赏?”
“是……是。”箭已在弦上,昭华暗暗擦了擦额前冷汗,向一旁侍立的侍婢一摆手。
箜篌弦乐伴随着足踝的金铃声响起,十数名舞姬们腰肢轻摆,在荷塘中心翩跹旋转,因衣袂与荷花同色,遥观竟恍如莲花倒卷。
领舞那人身姿最为袅娜,露出的一截雪白细腰仿佛不堪一握似的,显露出一种极脆弱的美丽来。而这样一位弱质美人,却偏生有一对狐狸眼,脸上虽蒙着面纱,单看那双狐狸般的眼眸,便有勾魂摄魄之感。
而这双眼睛,此刻正穿过花叶的间隙,烟视着端坐上首的皇帝陛下。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陛下他带着潘夫人入内歇……
裴玄显然对歌舞兴致寥寥,有一颗没一颗地给苏蕴宜喂着果子。苏蕴宜倒看得起劲儿,时不时抚掌喝彩,直到一舞终了,她才转头对昭华笑道:“难得公主家的舞姬技艺如此精湛,尤其是领舞那位,简直如同荷花成精一般。”
明知是苏蕴宜只是不经意间随口一句,昭华却还是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回过神来忙以笑掩饰,“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我还特意为嫂嫂准备了建康时兴的钗环和布料,因数量繁多,搬运不便,都放在另一处,还请嫂嫂移步随我前去挑选。”
“朕陪你们一块儿去吧。”
裴玄正要起身,却被昭华挡了下,“都不过是些女儿家用的东西罢了,就不劳皇兄作陪了。”她状似无意地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们几个,都留在这儿好好伺候陛下,本宫与贵嫔去去就来。”说罢,亲昵地挽着苏蕴宜的胳膊往水榭另一边走去。
她们一走,裴玄颇感寂寞,只好独自坐着自斟自饮。昭华家的葡萄酒倒甚是甘醇,可惜一壶酒没倒几盏就见了底,他正兀自蹙眉,忽而一阵幽幽荷花香风袭来,一只如玉一般莹润的手提了壶酒出现在视线中,轻轻替他将酒盏又满上。
“请陛下享用。”
玉制的酒盏被玉一般的双手捧着送到面前,裴玄狐疑地顺着手看去,斟酒那人身着红粉舞衣,脸蒙轻纱,只露出一双水色盈盈的狐狸眼——正是方才那名舞姬。
见陛下向自己看来,潘灵儿低头作娇羞状,眼中波光流转。
她匆匆出宫嫁人时,尚是青涩的豆蔻少女,分别数年,如今风韵远胜往昔,纵然她身为陈家妇,建康城中也不乏裙下之臣。那苏贵嫔虽有倾国之貌,她也自信风情绝不逊色。
这么想着,潘灵儿一双媚眼愈发楚楚动人,抬手将酒盏更抵近些,只等着陛下一饮而尽,再将她拥揽入怀。
可裴玄始终坐着,一动也没有动。潘灵儿纵使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冷淡的、嘲弄的眼神沉沉压在自己身上。
帝王的冷待令她暗自心慌,可伸出的手又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保持眼下垂头伸手的姿势,时间一长,手臂开始酸软,连同手中捧的酒盏也开始不自主地微微晃动起来。
直当潘灵儿就快要捧不住酒盏时,耳边响起一声嗤笑,裴玄终于纡尊降贵地将酒盏从她手中轻轻抽走。
“你叫什么名字?”
暗松一口气,潘灵儿顺势抬头,眼神痴痴地看着他,“妾身贱名,不足挂齿。”
那盏酒此刻就悬在陛下唇边,只要他仰头饮下……此后的事,就全都顺理成章了。
而裴玄也当真如她所愿那般,就着酒盏,低头浅啜了一口。
……
昭华人虽在慢慢走路,心思却全都系在了皇兄和潘灵儿那头,一旁的苏蕴宜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神,“公主?公主?”
轻轻“啊”了一声,此刻对上苏蕴宜,昭华难免心虚,讪笑道:“嫂嫂不必客气,如皇兄一般唤我昭华便好。”
苏蕴宜从善如流,笑道:“昭华,方才听你说起,自出降魏太傅至今也有三年了,可有诞下孩儿?怎的今日不带他出来顽?”
昭华闻言,脸上果然显出郁郁之色。低头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昭华摇了摇头,“我同夫君成婚虽已三载,却至今未得一男半女,各类汤药不知吃了多少,建康附近的道观寺庙也已一一拜遍,却始终不见成效。”
口中发出无奈的长叹,昭华道:“或许是注定我此生没有子女缘分罢。”
“倒也不必如此心灰意冷,到底你还年轻呢,来日方长。”说到此处,苏蕴宜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起来,状似无意地紧紧盯住昭华落寞的侧脸,“你看陛下与皇后,成婚七年都未有皇嗣,他们都不着急。”
“皇后岂能同我相比?夫君待我百依百顺,待她可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
提到魏桓,昭华脸上的郁色顿时一扫而空,嘴角微微翘起,因盯得紧迫,苏蕴宜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昭华所得意的是什么呢?得意她倍受夫君宠爱,而魏后则与裴玄相互厌弃么?可若是这样,为何她方才语中之意,竟是指魏桓冷待皇后呢?
魏后是魏桓的亲妹妹,她受魏桓冷待,昭华又在高兴什么?
一时思绪繁复,苏蕴宜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就连心跳声都放大了数倍。脑海深处似乎隐隐约约有什么念头想要挣脱束缚,她凝神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
“嫂嫂,可是走累了?”
对上昭华的询问,苏蕴宜只好顺势道:“是啊,忽然觉得身子有些不适,若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她急着要回去找裴玄一同分析此事,昭华却是万万不肯让她在这个时候打断潘灵儿的好事的,忙一把抓住了苏蕴宜的手腕,“皇兄宠爱嫂嫂,必不会烦躁的。前方不远处就到地方了,嫂嫂若是不适,就随我去里头歇息片刻吧。”
她都这样说了,苏蕴宜也无法,只好跟昭华进了偏舍,里头果然是金碧辉煌,钗环珠宝、金银首饰还有绫罗绸缎,摆满了整整一屋子,而昭华阔绰地表示“随便挑”。
苏蕴宜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欣赏这些,但在昭华盛情之下,也只好随意挑了两支发钗,又被硬拉着坐下吃了盏茶。昭华算着时辰也差不多,又看苏蕴宜实在坐不住了,这才动身回去。
苏蕴宜心里装着事儿,步履也是匆匆,等她迅速回到水榭,却见原先裴玄坐的地方空空如也,张望四下也不见人影。她登时有些心慌,“陛下人呢?”
一旁侍立的婢子立即跪下,“禀贵嫔,陛下他……他……”
“说话!”
“陛下他带着潘夫人入内歇息去了。”
苏蕴宜微微一歪头,像是没懂她在说什么似的,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潘夫人?”
昭华被她落在了后头,此时才赶到,看见苏蕴宜踉跄着倒退一步,背影都颤了颤似的,心头一阵心虚愧疚,但听闻潘灵儿已经得手,又不免暗自窃喜。她佯装诧异地道:“潘夫人只是客居在我别院,怎的……怎的竟会同皇兄在一起?”
“潘夫人舞毕,见陛下独坐,便来为陛下斟酒,谁知陛下同她说了两句话,又吃了酒,就……然后,陛下就带着潘夫人进房去了。”
眼见苏蕴宜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似的,昭华故作为难地一拍手,“哎,皇兄这事儿办的,嫂嫂还在这里呢。”
她小心翼翼牵了苏蕴宜的手安抚,“嫂嫂不必生气,那潘夫人你也是听说过的,便是此前皇后所说的,自幼伴皇兄和我一同长大的那位潘氏女。皇兄与她也数年未见了,许是……许是今日意外相见,惦记着往日的情分,便凑在一处叙叙旧罢了,以后也并不会碍着嫂嫂什么的……”
“意外?”冷笑一声,苏蕴宜将手硬生生从昭华手中抽出,“我看意外是假,有人蓄意谋划才是真吧?”
她的目
光锋利如刀,寒冷如冰,刺得昭华一个激灵,讷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让我猜猜,恐怕那个潘氏女便是方才水上领舞之人?呵,我说那女子的眼睛怎么跟钩子似的勾在陛下身上,原来是早有谋划。”苏蕴宜胸口起伏不定,她强忍恼怒,目光狠狠剜着昭华,“长公主,这里是你的别院,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安排,现在你同我说——今日是意外?”
昭华到底是皇室帝女,十分心高气傲,面对苏蕴宜的讽刺挖苦,她终于按捺不住反驳:“纵使是我设计,那又如何?我皇兄贵为天子,三宫六院本就是寻常!苏贵嫔,难不成你还想独占恩宠,让我皇兄此生只守着你一人吗?!”
“是又如何?”
苏蕴宜昂首,冷冷道:“他答应我的事,我不许他反悔。”
话音落下,她霍然转身走出水榭,抬脚就踹向离得最近的那一间房门。
“砰”的一声,房门应声大开,苏蕴宜入内环顾,却见四周空空荡荡,并不见半个人影。见状她毫不犹豫,转身出门又踹向下一间。
直到此时昭华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拦,“你疯了么?胆敢阻拦陛下临幸她人,你就不怕被打入冷宫?”
苏蕴宜才懒得搭理她,昭华的细胳膊细腿在她眼里更是不值一提,轻轻一搡就将人掀翻在地,在昭华和婢子的尖叫声中,漠然抬腿,一脚踹开了最末一间房。
房门轰然而开,屋内光线昏暗,却也足以令外头的人看清里头的情景——裴玄和潘灵儿俱都在内,只是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两人衣衫完整,不见丝毫凌乱不堪的暧昧景象,甚至潘灵儿还在哭,不是故作娇弱的轻声啜泣,而是那种痛哭流涕的哭法,一张秀美的脸上再无半点楚楚之色,只有满脸的狼狈难堪。
而裴玄那双冷静淡漠的眼眸在触及到苏蕴宜的一瞬间,忽如星火般亮起,唇角浮起笑意,偏他还要故作委屈,“你怎么才来?我贞操险些都不保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这一次格外绵长,龙辇被裴……
苏蕴宜看看裴玄,又看看潘灵儿,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腾挪,渐渐的,惊疑转为恼怒,她气鼓鼓地瞪视裴玄,甩开他讨好地牵上来的手,抱起胳膊不说话了。
裴玄悻悻摸了摸鼻子,待转向昭华时,面色复又冷然,“裴道黎。”
方才见潘灵儿跪在地上痛哭,昭华心中便知大事不好,只是反应不过来,便愣在原地发怔。这一下骤然被皇兄点名,她双膝一颤,下意识地软软跪倒在地,“皇兄……”
“你还有脸叫我皇兄?”裴玄冷冷道:“你敢说今日之事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这……我……”昭华涨红了一张脸,一向伶俐的口齿也支支吾吾起来,“皇兄,我也只是怜悯潘姊姊对您的一片痴心,毕竟从前在宫中时,你们还是很要好的……我就是想帮着从中牵条红线罢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理直气壮起来,昂头看着裴玄,“皇兄若是不喜欢潘姊姊,直接同她言明了便是,何至于要闹这一出?”
“依你说来,此事竟是朕的过错?”裴玄气急反笑。
昭华缩了缩头,“小妹不敢……”
“不敢?你都敢给朕下那等腌臜药物,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一只白玉酒盏从裴玄袖中飞出,猛然砸在昭华脚边,惊起一声尖叫。
昭华怔然跪坐在地,迷茫地看着脚边一地的碎玉。她自然认得这是今日自己所备的酒器,可皇兄方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腌臜什么药物?
心头不住颤抖着,昭华茫然抬头,“皇兄,小妹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明白?”裴玄微微俯身,睨着跟前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血亲,眼中的失望与厌恶仿佛将要析出实质,“你命潘氏送上来的酒里头掺了可令人动情的下作药,那酒里药量之足,朕只略尝了一口便觉出不对——可一手操办了此事的你现在却同朕说,你不明白?”
“昭华,朕也有一事不明。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自问待你不薄,可你为何,为何总要帮着外人,来欺朕,瞒朕?”
兄长的眼神如锋利的刀片一般,寸寸凌迟着昭华的心。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已流了满面,昭华凄惘地摇着头,“我没有,皇兄……虎狼之药极损身体,我怎么可能……我真的没叫她给你下药……”
她哭得可怜,但裴玄眼中并没有半分动容,“纵使那药不是你亲手所下,也是因为你才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你难辞其咎。”
“这几日天气炎热,你无事就不必外出了,好好待在自己屋里,多读两本经书,也反省反省,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裴玄的目光有如泰山般沉重,压得昭华无力地伏倒在地,四下鸦雀无声,只有她哀哀的啜泣在廊中弥散。
这一回苏蕴宜没有反抗,任由裴玄拉了自己就走。
到了此刻,她哪儿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不过是昭华想将那潘灵儿送到裴玄枕边,潘灵儿为保险起见偷偷在酒中下药,却反被裴玄察觉不对,于是他干脆将计就计,这才有方才那一出。
此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没什么太大干系,却属她最心慌意乱,上蹿下跳的白让人看了一场猴戏。
苏蕴宜心中又羞又恼,面上神色也甚是不虞,两人一进龙辇,她便挣开了裴玄的手,兀自坐到一边,也不看也不搭理他。
“生气了?”裴玄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她的膝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事发突然,来不及告知嘛。”
苏蕴宜霍然扭头,“你少唬我!什么叫来不及?你根本不必作方才那一出戏!潘灵儿试图给你下药,你当场把人发落了就是,又何必故意藏起来遮遮掩掩?你看我为你着急,很得意是不是?”
“……是。”
见他居然还敢承认,苏蕴宜火气更大了,想将他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狠狠扯开,却反被裴玄握住了手腕,“放开!你放开我!”
裴玄自然不肯放手,非但不放,反而得寸进尺,欺身上前将苏蕴宜压倒在云锦软垫上。绛红色的斑斓云锦更衬得她两颊绯红,裴玄觉得可爱,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一下,“此事确是我故意,宜儿,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我?”苏蕴宜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是我和潘灵儿有从小的情分吗?是我有意让她入宫吗?同我有什么干系!”
“所以当日皇后提及潘灵儿,说她与我情谊甚笃,还有意让她进宫时,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裴玄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反正同你没有干系,你才一点儿也不在意?”
“什么……”苏蕴宜怔了怔,脑海中不自主地回想起当日皇后说的话,以及裴玄古怪的行径。
“这位潘氏女名叫潘灵儿……与陛下乃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你就没有别的事想问了吗?”
秀眉微微皱起,苏蕴宜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裴玄,“你早就知道皇后对我提起过潘灵儿的事?”
这一下换裴玄不高兴了,沉下脸撇向一边。半晌苏蕴宜才听他闷闷地说:“反正你也不在意我,又何必问这么多?”
“所以你今日才故意闹这一出,就为了看我因为你着急吃醋?”苏蕴宜是真的笑了,她无奈地抚了下额头,叹气道:“裴玄,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啊,怎么了?”
裴玄理不直气也壮,哼哼着把头埋进苏蕴宜的颈窝。
苏蕴宜只好解释道:“当日我察觉出昭华和皇后之间的不对劲,一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事儿,皇后所说要接潘灵儿进宫,我其实并不以为意——难不成你还会乖乖听皇后的安排不成?再说了,你和潘灵儿相识远早于我,你又是这么一个人,若是真惦记她,早不顾一切接她进宫了,何至于要等到现在,让皇后先开口?”
裴玄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听着,等到苏蕴宜说“你又是这么一个人”,那只手登时就开始在她身上作祟起来,
“什么叫我又是这么一个人?我怎么了,嗯?”
两人床笫缠绵过不知多少回了,彼此熟悉对方身上的弱点,苏蕴宜几下就被他闹得溃不成军,又躲又喘,“你还有脸问?你这人看着温文尔雅,实际是个霸王的性子,若想要什么,想尽办法也要弄到手不可。我当日分明都要嫁人了,还不是被你掳进了建康宫?”
被她戳中,裴玄又是尴尬又是好笑,默了片刻,干脆厚着脸皮承认:“没错,朕就是如此。别说你只是走到半道上,便是真拜过堂成了那姓秦的夫人,只要我想要你,你就会是我的。”
人一旦厚颜无耻起来,就立于不败之地。苏蕴宜气得咬牙切齿,偏又无法反驳,干脆翻身压上去,对着他的脖子又狠咬了一口。裴玄闷哼了一声,“……别咬了!兴许上次都被昭华瞧见了!”
“呵。”苏蕴宜得意地哼哼两声,“就是要让她看见,最好让你那会跳舞的青梅潘夫人也看见!省得让她们再生出些歪心思!”
裴玄默了默,忽而低低地笑起来。这些天积压在心头的阴云散去,他环抱住苏蕴宜,亲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唇畔颊上,嘴里含糊地说:“是我不对,我不该疑心你不在意我的,以后都不这样了。”
他认错态度良好,苏蕴宜也安静下来,任由他亲昵了一阵。然而随着裴玄的身体迅速升温,她终于无法忍受,想将人掀开,“行了行了,我原谅你了,你快下来。”
“……恐怕不太行,宜儿。”
某处的触感令苏蕴宜又是惊讶又是羞赧,“还在外头呢,你怎么回事?”
裴玄似是叹了一声,“你忘了,方才那酒我是尝了一口的。”
“可是不就一口?!”
“那也有药效啊……”
车辇轱辘转动的声音压过了唇齿间溢出的婉转娇吟。苏蕴宜整个身子陷在绵软的毛毯中,融化成了一滩春水,只能随着裴玄的搅弄而颠簸,眼前一时眩晕一时璀璨,耳畔也是朦朦胧胧的,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你……你说什么?”
“秦夫人,你说要是秦长卿发现你跟我在车辇上私会,他会怎么样?”裴玄咬着苏蕴宜的耳朵低声呢喃。
秦夫人……
这个称呼让本就脸颊生晕的苏蕴宜愈发面红耳赤,她咬牙硬忍过一阵痉挛,“那他……他一定会把你活活打死……”
裴玄叹息着,似乎极为认真地说:“能一亲夫人芳泽,裴七便是死了也愿意。”
“够……够了裴七!不许再叫我秦夫人!”
“怎么了秦夫人?别怕啊,你忘了,秦长卿远在吴郡,便是他发现了,他连吱一声都不敢……”
不知是否因着假扮秦夫人愈发刺激的缘故,这一次格外绵长,龙辇来到建康宫外,又被裴玄勒令多绕两圈。
而龙辇内,苏蕴宜满面生春,手脚疲软得连动一动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任由裴玄慢吞吞地给自己穿衣。
“对了,险些都被你闹得忘记了。”苏蕴宜眼角泛红,有气无力地瞥向裴玄,“你方才怎么只处置了昭华,潘灵儿呢?”
裴玄笑了一下,“她的先夫陈平死于任上,若是重罚一个寡妇容易引朝野非议。不过你放心,昭华只会比你我更恨她。”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开来。……
昭华瘫坐在地许久,挂在脸颊上的眼泪都渐渐被风吹干了,她也没有动。
一旁的侍婢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来搀扶她,“公主,地上凉,先起来吧,陛下和贵嫔都已走了许久了。”
“皇兄……”昭华眨了眨眼睛,抬头迷茫地看着她,“皇兄这一下生了大气了,你说,你说他会不会以后都不理我了?”
侍婢哪里答得上来,只是支支吾吾。
“不会的,昭华是陛下唯一的妹妹,他哪里舍得不理你太久呢?”潘灵儿也过来搀扶昭华,两人一起用力,总算扶着她起身。
昭华脚下踉跄了一下,呆呆地看着潘灵儿,“你为什么要给皇兄下药?”
潘灵儿脸上倏地一红,转过头去含糊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这样的事,是陛下他……他误会了……”
“误会?”眉头逐渐蹙紧,两团怒火在昭华眼中缓慢燃起,“你把陛下和我都当三岁孩子耍么?!”
“我当真没有给陛下下药!”话既然已经出口,潘灵儿也只好咬牙坚持,“若你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昭华“嗤”的冷笑一声,她推开潘灵儿,自己站直了身子。方才脸上的迷茫之色已荡然无存,她幽幽道:“去将方才陛下用剩下的那壶酒取来。”
“昭华,你……你要那酒作什么?”眼见侍婢匆匆而去,潘灵儿的眼瞳惊惶地颤动两下。
昭华不答,只待侍婢动作迅速地将酒壶送到自己手中,她才拎了提手,将那壶酒悬到潘灵儿眼前,“喝了它。”
“你不是说你没在酒里下药么?喝了它,我就信你。”
潘灵儿按在心口的那只手霎时揪紧了衣襟,手掌下,胸腔内的心脏正跳动如擂鼓。
她当然不能喝,正如裴玄所说的那样,这壶酒里放了足量的**,一旦喝下,片刻就会情热难耐、丑态百出。
而她长久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昭华原本便冷寂的眼神愈发森寒,想着此前她在自己面前百般作态,哭诉陈氏族人对自己的苛待,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竟引狼入室,险些害了一向疼爱自己的兄长。
“贱妇!”
潘灵儿嘴唇哆嗦,不敢置信地看着昭华,“昭华,我视你为亲生姊妹一般,你怎能如此说我?”
眼见昭华面上的厌恶愈发深重,她小嘴一撇,红了眼眶嘤嘤抽泣起来,“我实有自己的难处,你却不知,陈平族人是放出了话的,他们说要把我嫁去交趾,做太守的续弦,那地界山穷水恶,我若嫁去,只怕活不了几年……我实在是别无法他了,只能出此下策。昭华,昭华,你怜怜我罢……”
她的招数一如既往,仍旧是哭泣诉苦、婉转乞怜,可此刻昭华冷眼旁观,只觉得自己往日实在愚蠢,竟被这么一哭二闹给蒙蔽了心神。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诡祟的冷笑。
“嫁去交州又如何?依我看来,那地方远离战火,很是不错。”
潘灵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昭华启唇缓缓道:“你既把我当做亲生姊妹一般,我也不好叫你空手改嫁。来人,去取一段麻绳来,捆了潘夫人的手脚好好送送她。”
“不!不行!”喉中迸出一声尖叫,潘灵儿拔腿就往外跑,只是脚还没迈出门槛,便被昭华一把扯住了发髻往回拽,“你还想跑去哪里害人?你一介破落户出身,能改嫁给太守,已是天大的福分!来人!人呢?快把她给我按住,速速送回陈氏宗族去!”
想起陈氏祠堂那一列列漆黑的牌位,和牌位下方那一张张死板空洞的人脸,潘灵儿蓦地爆发出一股巨力,竟猛地将昭华推开,“不!!我死都不要回陈氏宗族!”
猝不及防,昭华被推倒在地,怒火压过了身体的疼痛,眼看潘灵儿要向外逃窜,她想也不想,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她身上砸——“咚”的一声闷响之后,潘灵儿脚下一软,向前扑倒在地,酒壶落在她脚边,咕噜噜滚出去很远。
巨大的血花在她身下向四周晕染开来。
昭华呆坐着,直到侍婢们匆匆赶来才被搀扶着起身,她盯着那大团的鲜血,声音颤抖,“快……快去看看她还活着没有……”
侍婢上前探了探
鼻息,“公主,人还有气儿。”
狂跳的心脏略微平复几分,眩晕感后知后觉地在脑中爆开,昭华扶着额头痛苦地说:“去找医士来给她看看,不要叫她死了。”
长公主别院,自然有医士随时奉命。潘灵儿很快被七手八脚地抬回房间,医士处理完她脑后的伤口,向昭华禀报:“潘夫人的伤口看着吓人,实则并未伤及内里,只需卧床静养几日,再辅以补血药物,慢慢的也就养好了。”
虽然恨毒了潘灵儿,昭华也不曾想过真让她去死,因而此刻听闻她没有大碍,很是松了口气,指了几个侍婢道:“你们几个留在这儿照看好她,等人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捆了送去陈氏老宅。”
她余怒未消,当下也不再多管,顾自歇息去了。今日她也是又乏又累,竟一觉睡到晚上,到底还惦记着潘灵儿,便找来人询问:“潘氏眼下如何,人可清醒了?”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被叫来问话的侍婢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句囫囵话来。昭华心里“咯噔”一声,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本宫问你话,你为何顾左右而不答?!”
那侍婢挨了耳光,连捂一下都不敢,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回禀公主,潘氏她……她不见了!”
原来是照顾潘灵儿的几个侍婢见她昏迷不醒,干脆顾自躲懒吃酒去了,待吃饱酒回来一看,原本躺在榻上的老大个人竟跟蒸发了似的不翼而飞。她们急得到处乱窜,就差掘地三尺,可找了半天到底也不见人影,只看见地上一串暗红的血迹。
昭华顺着血滴的方向一路找,竟走到了别院侧门。才下过雨,侧门外不见人影,只有地上刻了一道深深的马车轱辘的痕迹。
“我这别院中一定有她的内应!”
昭华也是自幼饱读诗书经典的,在看到那一道车辙印时,终于也反应过来——只怕从她求着自己来到别院直到今日,种种事端,都是出自她的精心谋划。
她心里止不住地后怕:自己究竟招惹来怎样一个祸害呀?
见昭华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紫,她的贴身侍婢忙安慰道:“公主如今既认清了那潘氏的真面目便好,幸而陛下未受蛊惑。她走就走了,日后可别叫她再落到咱们手上!”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想了。
昭华略叹一叹气,正要回身,又蓦地顿住,“可潘氏如今又能躲去哪里呢?”
昭华如今尚在禁足,自然不能派人大肆搜查。那辆印有魏氏家徽的马车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进,最终抵达建康宫外。
一只玉白的手探出车外,由宫婢搀扶着,潘灵儿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才没走几步,后脑又是一阵胀痛,她忍不住扶着额头闷哼一声。
徽音殿的宫婢却似才看见她头上绑的绷带似的,“哟”了一声,“潘夫人这是怎么了?可要请个太医瞧瞧?只是皇后娘娘还在徽音殿等着,可不能让娘娘久等呐。”
她都这么说了,潘灵儿也只好说一句“无妨”,扶着头吃力地随她一路走到徽音殿,又对着高坐上首的魏皇后恭敬参拜,“妾身潘氏,参见皇后娘娘。”
“你啊,事情办不成便罢了,怎的还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
魏皇后的声音幽幽响起,两人之间隔了数十步的距离,又有珠帘遮掩,可纵是如此,潘灵儿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魏皇后轻轻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是冰凉、轻鄙又不屑的。
皇后不说“免礼”,潘灵儿就只能一直跪着,脑后眩晕再起,她强忍着,有气无力地道:“皇后娘娘恕罪,是我无能,不能为娘娘排忧解难。”
“你确实够无能的,本想着让你进宫分去苏贵嫔的恩宠,谁知别说恩宠了,你连裴玄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魏皇后漫不经心地说:“潘氏,作为女人,你也是够失败的。”
皇后的嘲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剥去潘灵儿的面皮,她又羞又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却只能敢怒不敢言。
“幸好本宫没把希望全放在你身上。罢了,如今也用不着你了,你回去吧。”
潘灵儿仓惶抬头,“娘娘,如今昭华已同我翻脸,妾无处可容身,求娘娘大发慈悲,收留妾身吧!”
“嗤”了一声,魏皇后笑道:“怎的就无处容身了,交趾不就是你的去处么?哎呀,好啦好啦,别磕头了,起来吧,让人瞧见还当我怎么磋磨你了呢。”
她转头对青柏淡淡道:“让潘夫人在偏殿暂住几日,待伤养得差不多了,再把人送回陈宅。”
潘灵儿自然又是一阵感恩戴德,只是魏皇后不曾察觉,她在转过身后,眼中流露的怨毒几乎化作实质。
她跟着宫婢走出殿外,心里尤记着魏后说要送自己回陈宅的话,思虑再三,还是返身而回决定再祈求一番,殿内传出的声音却蓦地刹住了她的脚步。
“……其实,潘氏出自陛下母族,必然不可能真同娘娘一条心。若想要捏个皇子在手里,最好还是由娘娘亲自诞育。”
是青柏的声音。
魏后叹息了一声,“我又如何不知呢?只是我同裴玄,你也知道,彼此厌恶甚深,他瞧不上我,我也是绝看不上他的!”
“这天下间,唯有我的兄长魏桓,才是赳赳真丈夫。”
听到最后一句,潘灵儿的心忽然突突猛跳两下,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开来。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她对于风流韵事有着格外的……
经年来饱尝的男女情爱,除却催育了潘灵儿一副柔媚妖娆的身体外,也让她对于风流韵事有着格外的敏感。那个曾经仿佛遥不可及的名字,此刻在她唇畔来回辗转,一时口舌都生津。
“魏桓……”
负责引路的宫婢悄然狐疑地打量她,不明白为何这位潘夫人回返一趟,先前脸上充斥的落魄与狼狈浑都消失了一般,只虚浮着意味不明的笑。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宫婢并不打算多问,反倒是潘灵儿先开口了,“我听闻,魏太傅已班师回朝,不日陛下将在宫中举办宴会,为魏太傅接风洗尘?”
宫婢颔首:“是,陛下已命苏贵嫔着手准备。”
“这样啊……”潘灵儿低下头,无人听见她嘴边溢出极轻微的冷笑,“那可太好了。”
魏桓的接风宴,原本是属于魏皇后的差事,却在裴玄的旨意下落到了苏蕴宜的头上。
倚桐莲华等人均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这一仗本是苏蕴宜在宫中的立威一战,但相较于底下人的忐忑期盼,两位主子倒显得风平浪静。裴玄甚至还在缠着苏蕴宜要酥琼蜜盏吃,“当日京口城中,你分明答应过我,日后若是得空,便亲自做了给我吃的。”
苏蕴宜想了又想,实在不记得自己有答应过这样的事,“不可能!我压根不会做,怎么会答应亲手做给你吃?”
“怎么不会?你自己说的,只消用米粉混了牛乳,再加上蜜,里头裹着赤豆沙或者芝麻馅,上锅蒸熟即刻——是也不是?”
这一下可把苏蕴宜闹糊涂了,酥琼蜜盏的做法她确实曾同他说过,可她当真答应了亲手做给他吃么?
眼见苏蕴宜面露狐疑,裴玄忙歪了头往她肩上一靠,打断苏蕴宜的思路,“再说了,我又不白吃你的,我用琴曲来换,如何?”
苏蕴宜是听过裴玄弹琴的,两次。一次是她去乞求他庇护自己免于厄运那夜,在院外听了半阙《广陵散》,还有一次,是京口对阵石安国,滚滚大火中,一曲《楚歌》幽幽,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一侧头,撞入裴玄深邃而乌沉的眼眸,苏蕴宜的心头仿佛微微塌陷了一般,倏忽柔软下来。她踌躇着道:“好罢……不过我从未做过吃食,也不知能不能做得好吃……”
裴玄正想宽慰说只要是她亲手做的他都会喜欢,却见苏蕴宜紧绷了脸理直气壮道:“无论好不好吃,你都得吃完,否则,便是塞我也
得给你塞进去!”
裴玄:“……遵命。”
他正打算吩咐宫人将式乾殿的小厨房腾出来,却被苏蕴宜拦下,说不如去膳房,也好趁此机会悄悄查探一番整顿效果如何,裴玄自无不可。
两人特意换了身不显眼的常服,只带了倚桐和莲华两个,步行来到膳房外。眼下午时已过,膳房正该是稍作休息的时候,可里头不知怎的却是闹腾腾的,似是有一群人在争执吵闹。
拦下试图上前呵斥的莲华,苏蕴宜拉着裴玄鬼鬼祟祟地扒在窗口朝里头张望。膳房的宫人似是分成了两派,正在彼此对峙着。
“苏贵嫔的吩咐,为着三日后魏太傅的接风宴,其中有一道金齑鱼脍,要你们提前备好,怎的到现在还不曾动手?”
这声音尖细刺耳,苏蕴宜循声望去,见说话那人浓眉大眼,正是自己定下的新任膳房管事,宦官柴安。她当时看他生得端正稳重,做事又灵活机敏,这才令他担任这肥差,怎的如今却换了一副跋扈嘴脸?
苏蕴宜秀眉轻蹙,正欲上前,右手却蓦地一紧。裴玄拉住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且再看看他们闹什么名堂。”
另一边为首的胖厨娘擦着手中的菜刀,瓮声瓮气道:“柴管事如今金贵了,自然不记得以前是怎么当差的。那金齑鱼脍需要生切鲈鱼片,配以蒜、橘、酱等调料腌制,吃的就是一个鲜字,如今天气炎热,若是提前三日就将鱼脍制好,到了接风宴上那还能吃么?”
她身后站着的人一齐哄笑起来。
被当众落了面子,柴安一张白净脸皮气得涨红,“纵使金齑鱼脍是如此,其余菜色难道俱都要等到当日现做?蟹馔总是要提前浸在酒中腌制数日的吧?为何至今不见?”
“柴管事放心,咱们保证,到了接风宴当日,一定让菜一道不差的,行了吧?”
那胖厨娘不耐烦地说着,将手中菜刀往砧板上一剁,“咚”的一声,菜刀深深嵌入砧板。柴安却觉得仿佛砍的是自己脑袋一般,猛然后退一步,“你……你们胆敢如此懈怠敷衍,等我告诉了苏贵嫔,叫她老人家赏你们一顿板子,你们便知道厉害了!”
眼前对面众人霎时鸦雀无声,柴安还当他们是被自己搬出的大佛吓住,顿时又耀武扬威起来,“我告诉你们,能在我手底下干活,已是你们天大的运气——看看隔壁的汤官,紫苑可是当众命人打死了两个宫婢!可那又如何呢,你们这些卑贱之人,死了就死了,上头又有谁会在意……”
他一张薄薄的嘴皮子开阖翕动,浑然不察身前的胖厨娘已然额前青筋暴起,只觉一阵锋利的阴风贴着自己颊边飞过,侧脸被划破一道小口,血液霎时顺着脸颊流下。
莫名其妙的,两脚变得软绵绵,柴安跌坐在地,战栗着拧动僵硬的脖颈往身后看——只见背后那堵墙上突兀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正是方才胖厨娘掂在手中的拿一把。
“你……你……你竟敢……”
“少张口闭口苏贵嫔苏贵嫔的,你把她当王母娘娘供着,我可不管那么多!”胖厨娘将菜刀从墙上轻松拔下,拿刀面拍了拍柴安已然惨白的脸,“你若真惹恼了我,大不了三刀六个洞,姑奶奶我提早送你见祖宗!”
“苏……苏贵嫔?”一个宫婢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胖厨娘不耐抬头,“你怎么也跟着他瞎叫唤起……苏贵嫔?!”
一身蜜合色宫装的苏贵嫔冷着一张俏脸漠然立于膳房门口,而她身后还站了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正是陛下。
纵然嘴上说得再怎么厉害,见到真神时,胖厨娘的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发软。她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奴婢拜见陛下,参见苏贵嫔。”大力磕了几个头之后,才发现手上还握着把菜刀,忙又远远丢开。
随着“当啷”一声响,膳房众人纷纷瑟瑟跪地参拜。柴安则是一边抹着鼻涕眼泪一边哭号着朝苏蕴宜膝行过去,眼瞅着就要扑上贵嫔娘娘的大腿,眼前忽然闪出玄色绣暗金云纹的布料,裴玄挡在苏蕴宜面前,淡淡道:“都平身。”
膳房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虚地起身,都讷讷垂头不敢觑天颜。只有柴安在大声嚎啕:“陛下,贵嫔娘娘!方才这些人的狂悖之言您二老可听见了?他们哪里是在威胁奴婢,他们分明是对陛下和贵嫔娘娘心怀不满呐!”
胖厨娘有心反驳,但思及自己刚才所言,必然已经狠狠得罪了苏贵嫔,再一想到宫中风传苏贵嫔做下的种种严苛残酷的事体,当即心头灰败,料定自己必死无疑,便只是磕头不语。
“别磕了,起来吧。”
视线内出现一双镶有南珠的云锦笏头履,胖厨娘愕然抬头,却见苏贵嫔正立于自己身前。出乎意料的,贵嫔脸上并不见怒容,眼神甚至可称温和。
见胖厨娘愣着不动,苏蕴宜刚想伸手搀扶,裴玄却上前将她挡住,冷冷道:“贵嫔叫你起来,没听见么?”
胖厨娘忙一咕噜起身颔首,“奴婢多谢陛下,多谢贵嫔!”
“陛下,娘娘,方才她可是亲口说……”柴安眼见裴玄和苏蕴宜似乎不打算发作,忙开口欲点火。
“方才你们在膳房中说的话,陛下和我全都听到了。”苏蕴宜的目光静静落在胖厨娘身上,“你的言论,确实堪称狂悖,理当受罚。”
然而不待柴安得意洋洋多久,就又听苏蕴宜道:“只是凡事有因必有果,今日为何会有此一遭,我却还想听众人一言。”
胖厨娘一个激灵,隐隐有所感悟。她瑟瑟抬头,对上苏贵嫔沉静的目光,忽地生出满腔勇气,“陛下,贵嫔,实非奴婢等人蓄意犯上,而是自柴安等人主管膳房以来,日日胡作非为、随意指使,闹得我等烦不胜烦。但凡有所质疑,他便抬出贵嫔娘娘来……”
一开始忌惮着两位主子,胖厨娘还只敢拣些轻的说,但见陛下和贵嫔始终不曾斥责,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将柴安这些时日来狐假虎威做下的腌臜事翻了个遍不说,还提起了隔壁汤官,“柴安虽然跋扈,可到底还没闹出人命来。汤官的紫苑,只因几句口角,便命众人活活打死了两个宫婢,末了还不许人外传,说……说……”
苏蕴宜面沉如水,冷冷启唇:“无妨,你如实说来。”
“她说便是再打死二十个也不算什么,她背后自有贵嫔为她撑腰。”
“嘶”的倒抽一口冷气,苏蕴宜听见身后的倚桐和莲华恨恨道:“贱人胆敢如此攀诬!”
“……”相较于她二人的愤懑,苏蕴宜却异常沉默。她想起自己当日的豪情壮志,再看看眼前战战兢兢如鸟雀的众人,难言的无力感攀上心头。
手上蓦地一热,是裴玄的手包裹住了她的,他眼中浮动着担忧之色,苏蕴宜却笑了笑,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没有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你。”
“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着这样的日子,有多辛苦。”
第70章 第七十章削去贵嫔摄理六宫之权!……
胖厨娘立在最前头,距离帝妃二人不过几步之遥,清晰地看见陛下眼中的坚冰刹那消融,化作泠泠流水。
他低声对苏蕴宜说:“都会过去的。”
点了点头,苏蕴宜对众人朗声道:“本宫这些天来忙于庶务,柴安及紫苑等人的所作所为我并不知情。”
膳房众人面面相觑,虽无人胆敢当着陛下贵嫔的面窃窃私语,但观察他们的表情,便知多半都在心中腹诽
这是主子眼见事发,便要将黑锅甩给底下人了。
苏蕴宜并不过多解释,继续道:“是赏是罚,宫中自有宫规律例,并不以本宫一人之言所擅改。今日所陈之事,自有陛下在此见证,本宫会命人详查,绝不姑息养奸!”
她语气坚定,不似作伪。膳房众人自然欣喜,柴安却萎靡一旁,正试图再做挣扎时,陈衡却忽然急急闯了进来,“陛下,贵嫔,宫中突传汤官女官奉贵嫔之命殴杀无辜宫婢的消息,皇后已经知晓,正要以此事为由,削去贵嫔摄理六宫之权!”
两具宫婢的尸首横陈在汤官门前的空地上,如今正值酷暑,尸体腐败本就迅速,更不要说这两具尸首一看便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发丝、指缝间塞满了泥土,皮肉上有白胖的蛆虫耸动,原本浸润着酒香的汤官此时恶臭熏天。
“谁是紫苑?”
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魏皇后高坐上首,撩起眼皮,轻轻往下瞥去。
汤官众人一时间全都望向一个圆脸杏眼、鼻尖长着一颗小痣的宫婢。
紫苑硬着头皮上前跪拜,“回皇后,奴婢便是紫苑。”
魏皇后的目光迅速掠过底下那两具尸首,“她们两个,你可认得?”
勉力吞了口唾沫,紫苑结结巴巴地说:“认……认得,她们是……是在汤官做事的宫婢,一个叫阿菱,一个叫小伊。”
“你如今是汤官的主事,你手下两个宫婢却突然死了。”
“是……是……”
“是什么是?!”青柏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冷睨着紫苑叱道:“身为主事,手下不明不白死了两个宫婢,你竟浑然不知么?阿菱和小伊究竟因何而死,还不速速一五一十招来!”
紫苑带着哭腔说:“皇后娘娘恕罪,当日是这两个婢子做错了事,我不过训斥了她们几句,她们便哭着闹着跑了出去,之后就再未见过。我只当是她们闹脾气,还吩咐人四下找过,谁知道她们竟不声不响地死了呀!”
死寂一片的汤官内响起愉悦的笑声,是魏皇后,她从身侧的执扇宫婢手中接过团扇径自摇了起来,“那么如你所说,是她们自己杀了自己?”
“或许……或许是如此……”紫苑两只眼瞳因慌乱而滴溜溜乱转。
青柏冷嗤:“若是自戕,为何发现她们时尸首已然入土?难道也是死人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吗——你简直满嘴胡言!”她转向皇后,“娘娘,此人刁钻歹毒,不上点手段只怕是不肯老实的。还有这满汤官的人,怕都逃不了干系。”
“嗯,你说的有理。”魏皇后手中小扇轻摇着,淡淡道:“那就全都上刑吧。”
话音落下,几个身穿掖庭装束的老妪应声而入,她们手持各类刑具,皮鞭、夹板、长针、小刀……每一样刑具上头都浸透的暗红的血,像是有无数冤魂附在上头尖叫。
“敢问娘娘,是要对哪个用刑?”
“一个个来吧。”魏皇后随手一指,“喏,就先从她开始。”
被魏皇后指到的那个宦官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张面皮本就雪白,此刻眼见掖庭嬷嬷拎着浸了盐水的皮鞭越逼越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他连连后退,一直被逼到墙角,眼见后退无路,终于绝望地大叫起来:“不关我的事!是紫苑叫我打的!我也不想她们死啊!”
紫苑脸色煞白,扭头低喝:“放你爹的屁!敢供出我,你不要命了?”
然而那小宦官哪里还顾得上她,忙膝行至皇后跟前用力叩首:“娘娘,我招!我全都招!当日是紫苑故意伸腿绊倒了阿菱和小伊,摔碎了两坛曲阿酒,她反倒诬陷是她们办事不力,拿了苏贵嫔的名头,压迫汤官所有人群殴她们,我们都是不得已才……之后阿菱和小伊伤重而亡,她又叫我们偷偷埋了,只当无事发生过。”
“哦?竟是如此?”魏皇后细长的凤眼中射出两点冷而锐的光。
其余汤官中人眼见有人带头招供,也异口同声地喊起来,都说是紫苑仗着苏贵嫔的势强逼他们害人。
事态败露,紫苑反倒镇定下来,“不错,纵使是我命人杀了她们二人又如何?我是苏贵嫔亲定的汤官主事女官,理当执掌她们生死之权!”
“好一个理当执掌生死之权。”魏皇后笑着抚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回响,可她转眼变色,冷声道:“后宫自有宫规律例,你的主子苏贵嫔都不能随意定人生死,更何况是你这贱婢!”
青柏道:“娘娘,这贱婢如此狂妄嚣张,无非是借了苏贵嫔的势,此事归根结底,是因贵嫔而起。”
“不错,苏贵嫔摄理六宫,手下之人却仗其势在后宫胡作非为,以至于两个无罪宫婢因此丧命。”魏皇后幽幽道:“传本宫懿旨,削去苏贵嫔摄理六宫之权,将这贱婢当众杖毙,我看日后谁还敢在宫中胡作非为!”
裴玄和苏蕴宜赶到时,紫苑正被按在庭前行刑。
成年男子手掌宽、近两寸厚的桐木板子用力砸在人的后腰、臀部,不过几下,便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紫苑开始还惨叫了几声,却很快没了声息,等到苏蕴宜出言喝止时,她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两个行刑的掖庭嬷嬷瞥了苏蕴宜一眼,并不停手,直到裴玄出声:“贵嫔叫你们住手,你们是聋了吗?”
两个嬷嬷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敷衍着行礼,“拜见陛下,贵嫔。”
莲华赶忙上前探了探鼻息,“贵嫔,人还活着。”
还活着就好,紫苑该死,可她还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苏蕴宜暗松了一口气,同裴玄对视一眼,两人携手走入汤官,而魏皇后早已等候在那里。
两人姿容如玉,仿佛一对璧人,魏皇后却眼睑微颤,只觉刺目。
她脸上笑意反倒愈盛,竟主动迎上前去,“拜见陛下。”
裴玄冷眼看着她,并不言语。反倒是苏蕴宜先开口:“皇后娘娘,妾身有所耳闻,说是娘娘有意削去妾身摄理六宫之权?”
“不错。”魏皇后一瞥苏蕴宜,淡淡道:“你手下女官仗势欺人,害死两条人命,证据确凿,按宫规理当如此。”
“请皇后明鉴。”苏蕴宜略一行礼,“紫苑草菅人命不假,却并非出于臣妾的授意。”
“那又如何?若无你的授意与放纵,单凭这一介小小女官,岂敢犯下这等大罪?”
“臣妾自有用人不明之过,只是我确实不知有此事发生,所谓不知者无罪,还请皇后娘娘宽恕我这一回,容我重新整顿宫闱。”
“重新整顿宫闱?”魏皇后嗤笑道:“本宫兄长接风宴在即,如今整个后宫却乱成一团,这全都是拜你苏贵嫔所赐,如今你却还以为自己有机会重整宫闱?”
面对皇后锋利的目光,苏蕴宜不退反进,“离接风宴尚有三日,便请娘娘给我这三日,妾身定能还后宫一个清明,若届时后宫仍旧不成体统,娘娘再削臣妾之权也不迟。”
两人彼此对峙,目光俱都森冷,却仿佛能于半空中撞出火星子来。
皇后冷声道:“我又为何要给你这个这个机会呢?”
“因为这天下,终究由朕说了算。”
裴玄的声音响起:“朕说,给苏贵嫔三日的时间。”
魏皇后霍然转头,果然见裴玄正看着自己。他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充斥着厌恶与冷漠,自十三岁那年,他被强压着迎娶自己以后,她所看见的,便一直是这个眼神。
分明已经早就习惯了,可此时不知为何,心头还是因此窜起恼怒与隐痛。
魏皇后暗暗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旧笑道:“是,您是陛下,臣妾自当听从您的吩咐。”
裴玄转身欲走,却又听她的声音从后传来,“不过,若是身为一国之君的陛下都视法度规矩为无物,上行下效,日后恐怕无论是后宫,还是朝堂,恐怕都难有纲纪可言了。”
苏
蕴宜察觉到裴玄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然而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执拗地带着自己离去。
两人回到式乾殿,方才笑语欢声似乎尤在殿内回荡,人却没了说笑的心思,只是默默看着对方。
“七郎,对不住。”
胸前撞进一具温软的娇躯,裴玄顺势搂紧了她,叹道:“傻宜儿,你又有哪里对不住我呢?”
苏蕴宜的声音自衣襟内闷闷传来,“你不该为了我硬顶皇后的。今日你以权势压迫着她低了头,来日魏桓便可以权势压迫你低头。可若以权势相较,我们不如魏桓。”
“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在于,我分明知道这一切,我知道我该劝诫你暂时放下此事以待来日,可是当你那样为我说话时,我还是很欢喜。”
“七郎,”苏蕴宜踮脚在裴玄嘴角飞快地亲了一下,“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