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有女人的吟哦,男人的喘息……
广陵秦氏动作迅速,聘雁被送到苏宅的时候,初夏时节第一茬荷花尚未落尽。
苏长女原本正坐于自水亭中闲饮碧叶莲子羹,闻得消息顿时大怒,劈手泼尽盏中羹汤,一时间亭中清香四溢。
“秦长卿怎的还肯上门提亲?他不是都亲眼见到苏蕴宜和裴七郎纠缠不清了么?!”
被泼了一身汤水的丫鬟跪在地上瑟瑟道:“奴婢亲眼所见,确是秦郎君携媒人亲自登门提亲。”
苏长女胸脯起伏不定,她兀自喘息着喃喃道:“难不成这些男人一个个都魔怔了不成……她苏蕴宜真就那么好?”
一旁的侍婢小心翼翼地蹲下为她捶腿,觑着她的脸色道:“其实女郎何必在意五女郎的事?那秦郎君再如何,不过是女郎不要了的东西,便是五女郎捡了去又怎样?”
闻言,苏长女原本紧绷的脸色顿时一松,却仍微微蹙着眉道:“虽是如此,但我就是见不得苏蕴宜那蹄子好过。”
“广陵秦氏,商贾出身,一身的铜臭味,如何及得上虞越公子高洁清贵?”侍婢继续循循善诱。
听到“虞越”二字,苏长女的神情总算彻底放松下来,眉眼间隐隐流露出几分娇羞之色,可那几分娇羞又迅速隐去,她恹恹道:“阿越虽温柔体贴,却不过是个寒门士子而已,我身为吴郡苏氏嫡长女,难道还真要嫁他不成?”
那侍婢立即道:“是,能得女郎几日垂青,已是虞公子的福气。”
勾了勾唇,苏长女拿起团扇摇了摇,仿佛才看见地上跪着的丫鬟似的,“哟,你怎的还跪着?起来吧。”
那丫鬟顶着一头黏黏糊糊汤水起身,偏还要作出一副无比恭敬感恩的模样向苏长女谢恩,又道:“门子那头递进来消息,说是虞公子请女郎三日后于菡萏别馆一聚。”
接过描金笺仔细看了看,苏长女嘴角不由浮笑,“我家用来赏荷的别苑,他倒一清二楚。也罢,正好如今家里忙着准备苏蕴宜的婚事,我去赏玩一趟也无人在意,你们且下去准备吧。”
“是。”那丫鬟躬身退下,她从头到尾都是低眉顺眼、怯懦恭顺的模样,苏长女自然也就没有察觉,她眼中那道一闪即逝的冷冷锋芒。
……
“长女郎院子里传来消息,她已答允虞公子明日的邀约。”
桌案上铺陈着数不清的描金笺,在日光的照耀下,耀熠着灿灿金光。
苏蕴宜随手拿起一张空白笺子写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日她想出来对付我的法子,如今总算是能还给她了。”
倚桐笑道:“女郎这一手仿字的功夫可比七女郎高深多了,长女郎丝毫不曾察觉,那张笺子原是出自女郎之手。”
“去将这些帖子发给与我交好的各府女郎,就说我邀请她们明日去我家别苑赏荷游玩。”顿了顿,苏蕴宜又问:“莲华那边可有消息了?”
“裴郎君将别院围得跟铁桶似的,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倚桐摇摇头,又迟疑地道:“或许,莲华尚未被发现?”
“不会。”苏蕴宜断然道:“以姚子昂之能,纵然一时被我们蒙混过去,要不了多久也定然发觉不对了。”
她不免担忧,蹙眉道:“虽说姚子昂也不敢拿她怎么样,但我只有与秦长卿完婚后,才好出手去救她,中间这段时间,实在是委屈她了。”
而苏蕴宜口中正在受“委屈”的莲华此刻摊开手脚,大喇喇躺在榻上,噗噗吐着葡萄皮。
“啊,是啊,我就是故意把蕴宜换出去的啊,怎么了,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水月与小虹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姚子昂倒确实是在忍气吞声,为了避开莲华乱吐的葡萄皮,他不得已连连后退,强压着恼怒道:“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苏女郎是我家郎君的未婚妻子,你怎能毁她姻缘?”
“姻缘?!”一拍床铺,莲华猛地一个仰卧起坐,“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那才叫姻缘!像你家郎君这样的,凭白把人关在自己屋里,哪天随便往家里一抬,这叫娶妻?我呸,寻常富贵人家纳个贵妾都比这有规矩!”
莲华是流民堆里出来的,又在淮江王府那等炼狱魔窟修炼数年,一张嘴皮子早已炼成金刚不坏的功夫。接连又蹦出一串什么“装腔作势”、“伪君子”,什么“助纣为虐的狗腿子”之类的,喷得姚子昂是面红耳赤,应对不能,只好一面说着“好男不跟女斗”一面连连败退。
眼见姚子昂遁出屋外,莲华大声道:“诶,那小子,你这儿葡萄不错,再给我送一盘过来!”
“坏了我的大事,还敢跟我要葡萄!”姚子昂不敢高声反驳,只能暗自愤懑地踢着门槛。
另外两个亲卫彼此面面相觑,“姚老大,苏女郎跑了这我们可如何向郎君交代啊?
不如趁着郎君还没从建康回来,咱们去一趟苏宅,偷偷地把人给……”
话音未落两人便挨了姚子昂一人一下,“郎君能从苏宅大摇大摆地把人带走那是因为他是郎君!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苏使君能放你进门?”
“那可如何是好?建康那头传来消息,郎君已然得手,过段时日就要回来接苏女郎了,届时见她人不在,咱们几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姚子昂面色郁郁,“先派人守在苏宅门口盯紧了苏女郎的行踪,寻机动手。然后……”
两个亲卫都竖起耳朵等着他的高招,谁知姚子昂不耐烦地一摆手道:“然后去拿盘葡萄来,堵上那个女人的嘴!”
暂且稳住了别院里这尊佛,姚子昂亲自带人潜伏在苏宅外头,蹲守苏蕴宜。本以为苏女郎好不容易逃回家中,定要埋头不出,谁知她着实胆大,竟然不过三四日就光明正大地带着丫鬟仆妇们出了门。
“女郎,似是有裴郎君的手下守在外头。”瞥见那几个行迹鬼祟的陌生男人,倚桐悄然放下车帘,扭头对苏蕴宜小声说。
“意料之中的事。”苏蕴宜淡定地搅了搅手帕,“所以我才特意带了这么多人出来,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若胆敢造次,那便是强抢世家贵女,吴郡太守饶不了他们。”
“便由得他们跟着吧。”
此次别苑游玩,苏蕴宜邀请了素日与自己要好的贵女们,几个姊妹念着许久未见,也都赏脸赴约,一齐在菡萏别馆门口碰了头,有说有笑地往里走。
“我听兄长说,蕴宜你已与广陵秦氏郎君定了亲?”
原平文氏女郎文宁忽然提起苏蕴宜的亲事,另外几个女郎当即两眼放光地凑上来八卦,“此事当真?你怎的瞒得这样好?”
婚期在即,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苏蕴宜坦然笑道:“今日本是要同你们说的,我与秦郎君已过了纳吉纳征之礼,待选定了婚期,我就亲自写了帖子送去你们府上,待我成婚那日,你们可都要来吃我的喜酒。”
几位女郎连声道“一定一定”的同时,也不免好奇,“怎的你的婚事来得这样突然?前头一丝风声都没有,一下就告诉我们要嫁人了?你那位嫡出的长姊都还未出嫁吧?”
实情自不能托出,苏蕴宜也只好说一些“缘分天定”之类的话。
文宁笑道:“蕴宜这一嫁人,吴郡城里多少郎君要伤心欲绝了。”
苏蕴宜立即作势要打她,文宁便躲到其他姊妹身后,几个人正胡闹着笑作一团时,一个丫鬟忽然从旁斜出,见了诸女,却像受了惊吓似的一抖,手里捧的青瓷莲华大碗猝然落地,四分五裂的同时,里头盛的水也溅了一地。
“啊!”惊叫声四起,文宁身上溅到了水,恼怒地拍着衣袖,“你这丫鬟怎的做事毛手毛脚的?青天白日的你是见鬼了吗?!”
那丫鬟当即跪地求饶,“是长女郎命奴婢来接水,奴婢一时不慎才……才……”她状似瑟缩地抬头,极为迅速地看了苏蕴宜一眼。
苏蕴宜微微颔首,装作讶异道:“你是长姊的丫鬟?她今日也来了此地?”
“长女郎确是在此,只是她身子不适,正在……正在休息……”
苏蕴宜便向左右道:“既然长姊身子不适,于理我该前去探望才是。”
其他几个女郎都点了点头表示同去,文宁却忽然“咦”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她蹲下身,用两根手指从地上一滩水渍中拈出一个长条形的袋状物件,“这是何物?”
这奇怪的物件又薄又透,若非文宁眼睛尖,寻常人一下子还真看不见。
几个未出阁的女郎都好奇地凑上来打量,“是个小袋子!”
“这么小这么薄,能用来装什么?诶,这是你家女郎用来做什么的?”
那丫鬟闻言,却是头也不敢抬,一对耳朵已然血红。
“嗤,不肯说就算了,我一会儿当面问苏蕴华。”文宁将那物件轻飘飘甩了回去。
几人跟着苏蕴宜来到一处院中,这院子四下静谧,外头竟连一个侍奉的丫鬟都没有。在这极静之下,屋里异样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有女人的吟哦,男人的喘息,夹杂着床榻摇动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我这样的女人,玩个把男人……
屋内充斥着的暧昧、混沌与燥热,仿佛从门缝里丝丝渗透出来,舔上门外站着的几位女郎的脸颊耳垂。
纵然未经人事,她们也能隐约察觉出里头那诡异的动静源于何事。文宁忽然想到方才那只薄透的小袋子,顿时一阵恶心,拿出帕子将右手抹了又抹,又是厌恶,又是兴奋地低声道:“诶,蕴宜,你长姊不会就在里头吧?”
“不可能!”苏蕴宜断然否认:“我长姊为人端庄矜持,岂能……岂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别苑的丫鬟和家仆在胡闹!看我进去好好教训他们!”
她作势就要闯入内,几个等着看好戏的女郎连忙拉住她,“若真是你长姊,你这样陡然闯入,坏了她的好事,她日后定要记恨你的!”
“那……那怎么办?”苏蕴宜故作犹疑。
文宁转了转眼珠子,终于说出了那个大家都暗暗期盼的提议,“不如,我们先悄悄地看一看?”
指尖沾了唾沫,将窗户纸戳破一个窟窿,一只正滴溜溜转着的眼睛贴上去,正好能看见室内那张床榻——床帏晃动,人影交叠,一只丰盈白嫩的手从床沿艰难探出,仿佛想要凭空抓住什么,然而很快又有一只更为宽大的手将它拽了回去。
苏长女仰头,浑身微微战栗,口中不自觉地发出绵长的低吟。
随即,她的身子软了回去,跌回虞越汗湿的怀抱里。
喘息声渐渐平复,虞越抚摸着她的长发道:“今日一别,你我来日相见不知又是何时。”
“这有何难?”苏长女笑道:“再过上两三日,咱们再来此地相会便是。”
“可总是私会,到底不成体统。”虞越低头,深情地凝视着苏长女,“不如我挑个良辰吉日,上你家门提亲,如何?”
苏长女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她撇过头含糊地说:“你我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虞越猛然坐起身,“好在何处?你对我,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我是你的什么?玩物么?”
“我何曾呼喝使唤你?”苏长女也讶异地直起了身子,露出大半白皙娇嫩的皮肤,“这次不就是你约我来的菡萏别馆吗?”
“我?这次不是你……”话音未落,虞越忽然听见门外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下意识地抬头怒喝:“谁在外头?!”
几个你推我搡正抢着偷窥的女郎顿时一惊,不知是谁脚下一滑,竟不慎撞门而入,其余几个便一连串地跟着跌进门中,一时“哎呦”叫唤声不停。
苏长女怔愣片刻,“啊”地尖叫起来,连忙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身子,虞越也是又惊又臊,徒劳地拽着蝉翼薄纱帐试图挡住两人的身影。
文宁等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面说着“苏长姊对不住”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过了一会儿,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苏长女呆愣地捂着脸,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在来回冲击——完了。
“哟,这不是长姊和虞郎君么。”
又是一声轻笑,苏长女顿觉毛骨悚然,她颤抖着放下双手,果然看见苏蕴宜正含笑倚在门边。她神情从容不迫,目光平静地从狼狈难堪的自己和虞越身上掠过,不见一丝惊诧。
“我请来的姊妹们不慎坏了二位的好事,真是抱歉,我们这就走,二位请继续。”
苏蕴宜阖门而去,那轻轻的一声“砰”,却似乎是一块巨石砸在苏长女头顶,砸得她面无血色。
虞越却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眼神闪了闪,看见惨白着一张脸的苏长女,忙试图拥住她安慰,“被瞧见了也没什么,我即刻上门提亲,
只要你我成婚,自然能堵住外人的嘴……”
回应他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声冷冷的“滚”。
脸上火辣辣的胀痛迅速蔓延,虞越被扇得偏过头去,半晌才不敢置信地看向面若冰霜的苏长女,“你说什么?”
“我说,滚。”
苏长女赤着脚下榻,披上衣服,几下用力抽紧了系带。穿好衣服,她又是那个骄矜自傲的贵族女郎,抬起下巴道:“虞越,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我之间,有如云泥。我是云,你是泥,你如何敢奢望能够娶我?”
“被人撞见了又如何?我这样的女人,玩个把男人,天经地义。”
最后拢了拢发髻,苏长女正欲插上簪子,却见手里拿的正是那支琉璃荷花簪,不由嗤笑一声,随手丢了。
琉璃易碎,坠于地面,霎时迸溅成数不清流光溢彩的半透碎片。
虞越怔愣地看着那一地碎片,忽而深深地拗下头去,肩膀不住地颤动,直到压抑不住,他口中终于发出低笑,笑声阴森而冰冷,在死寂的室内回荡。
虽说在虞越面前撑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到底从未受过这样大的耻辱,待苏长女坐回辎车中时,心头仍旧战战兢兢,面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
几个随行的侍婢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简直恨不能藏进地缝里。
如此浑浑噩噩地回到苏宅,当苏长女看见苏蕴宜的马车已抢先一步到家时,更是眼前一黑。在侍婢的搀扶下,她硬撑着下了马车,“走。”
侍婢怯怯问:“女郎是要去哪里?”
“去见父亲。”
与其任由苏蕴宜添油加醋地抹黑,不如主动出面将此事化小,她这个嫡长女多少还有些用处,父亲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就将她甩给虞家那等门第。
自我安慰了一番,原本七上八下乱跳的心竟也稍为平复,苏长女来到苏俊书房,尚未出声求见,陈夫人身边得力的女使便板着脸带着几个健妇走了出来,“长女郎,你的所作所为家主已然全部知晓,现如今他已不想再见你。”
苏长女脚下一软,幸而有侍婢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在地。她咬了咬下唇,硬是又挺起了身子,“父亲怎能只听信苏蕴宜的一面之词就将我定罪?我不服!我要求见父亲,当面分说清楚!”
“放肆!如此当众咆哮又岂是世家女郎应有之礼?你们还不速速将长女郎压下去!”
几个健妇当即捋着袖子上前,一左一右钳住苏长女,如同捉小鸡一般拎着她,待来到祠堂门口,轻飘飘将她搡了进去,随即两扇大门轰地合拢,祠堂内便只剩下昏暗的烛火和一室漆黑。
苏长女怔怔看着满墙牌位,半晌没反应过来——怎的事情突然就成了这样?父亲怎会连一声辩解都不肯听她说?
难道,父亲已经彻底厌弃了我吗?
被苏俊彻底厌弃的恐惧席卷苏长女的全身,分明尚是夏日,她却觉得这祠堂有如三九冰窟,冻得她牙齿上下相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难捱。
她不自主地想到苏蕴宜,想到虞越,想到父亲,想到陈氏……想着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怨恨自心底一点点攀起,最终蔓延至整张脸。
只是这么一点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就要贬她至此,凭什么?
幽暗烛光掩映下,苏长女面容诡异地扭曲,她凝视着祖宗牌位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大门忽然缓缓“吱呀”一声,打开又合拢。
一道人影从门外闪入,默默地睨着苏长女。
“苏蕴宜!”苏长女看着那人咬牙切齿,“你还敢来见我!”
“长姊做下那等事,尚且理直气壮,我又为何不敢来见你?”苏蕴宜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缓缓点亮了手边未燃的烛台。
苏长女怔了怔,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双肩耸动、花枝乱颤,半晌才停下来,“我凭什么不理直气壮?”
她伸手轻轻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我身为吴郡苏氏的嫡长女,自当高高在上,那些凡俗规矩,不过是用来规训约束如你这般的卑贱之人,又岂能困得住我?那些事,我想做便做了,只要我快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长姊一向目下无尘。”苏蕴宜并不反驳,只将祠堂内原本灭了的蜡烛一根一根地点起,一面淡淡道:“不知当日你设计小妹落水时,是否也作此想?”
平地惊雷炸响,一句“你怎么知道”下意识脱口而出,苏长女才恢复过来的脸色,却随着渐盛的烛火霎时灰暗下去。
她的眼瞳惊疑不定地乱转,“是谁向你告的密?是我院中的人吗?那些个贱蹄子,待我出去,非得一个个扒了她们的皮……”
“没有人告诉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蕴宜手执一盏烛台,霍然转身,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里那一团曵动的火焰,“小妹的住所离你院子甚远,却离奇在你院前水池落水,父亲因此事匆匆离去后,偏巧又有人看见你在花厅出现……你不惜利用小妹的性命,只为陷害我,行此损人而不利己之事,苏蕴华,值得么?”
苏长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方才你没听见么?”她昂起头,漠然道:“你也罢,那小畜生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你们碍了我的眼,我自然要将你们除去。”
“只要我快活,又有什么不可以?”
苏蕴宜静默了片刻,随即长长地叹息,满室烛光随之摇曳起来。
“父亲,母亲,你们都听见了吧?”
虚掩着的大门被一脚踹开,露出门后苏俊和陈夫人两张铁青的脸。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朕来此地,只是来接朕的……
正如苏长女所说,如她这般的世家女郎,婚前玩几个情人,虽说不好听,但江左时风开放,私下里胡乱玩闹的门阀子弟不知凡几,只要不闹大,便不算什么要命的事,。
苏俊听了,果然面色难看,但沉吟许久,却也只说“没想到你长姊竟也是个顽劣不堪的,待她回来,为父定要好好训斥她一番”。
这并不出乎苏蕴宜的预料。
她叹声道:“女儿那几个姊妹那里,我已经同她们说好了,定然不会传出半点风声,只是……”
“只是什么?”苏俊刚要夸赞苏蕴宜识大体,闻言不由皱起了眉。
“父亲请恕罪。”提起裙摆,苏蕴宜竟直直跪了下去,“女儿当时在屋外听见长姊说了一桩事,不敢不同父亲言明。”
她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着苏俊,“小妹落水,是长姊蓄意所为!”
……
“蕴宜说小九落水是你刻意设计,我当时还不信,是她以性命担保,求我允她一试,我才勉强答应……没想到啊没想到……”
自苏蕴宜有记忆起,苏俊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刻。他的面色铁青,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没有,连指着苏长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养了你这么多年,竟是养出一只蛇蝎!”
而苏长女已经完全呆住了,她似乎完全没听见苏俊在说什么,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怔忪地看着前方,不知是在看什么。
看她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陈夫人终于忍不住了,她虽强压着怨气,可恨意还是从眼中刺出,冷冷地扎着苏长女,“夫君还同她废话什么?害小九落水一事方才她已经亲口承认,难道这一次你还打算包庇么?”
苏俊用力闭了闭眼睛,指着苏长女的手无力地垂下,他沉声道:“你是我头生女儿,你母亲又走得早,我便想着,我这个做父亲的,该多疼惜你一点……或许,是我错了。”
眸光闪了闪,苏长女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呆呆地看着苏俊,张了张嘴,“父亲……”
“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么个女儿。”脉脉温情彻底散去,苏俊此刻的目光锋利如刀,寒冷如冰,他看着曾经最疼爱的长女,有如看着什么秽物,声音都含着憎恶,“你不是喜欢那临平虞氏的子弟么?我成全你,从此以后,你就是虞家妇,再不是我苏家女了。”
此言于苏长女而言,不亚于五雷轰顶。一时间她觉心脏都仿佛变得冰凉,耳边嗡鸣不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恢复喘息,她颤声道:“
父亲,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狠心?临平虞氏不过寒门,我若嫁去,此生就没有半点指望了!”
“你连亲生妹妹的性命都可以毫不顾惜,却还要怪你父亲狠心么?”
陈夫人原本还在心里怨怪苏俊责罚太轻,可见了苏长女此刻情状,又觉得这法子绝妙无比。
对于苏长女这样的人而言,皮肉之苦尚可以忍受,忍过去了还要再反咬你一口。只有将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彻底摧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从云端跌落,才能让她切实地感受到痛苦。
想到这里,陈夫人终于感到一丝快意,她冷笑道:“家里正好在准备你五妹妹的婚事,若有什么剩的漏的,便拿去给你添妆,也算是做父母留给你最后一点心意了。”
“至于婚期,夫君,可要叫那虞氏子登门请期?”
“既已有了夫妻之实,何必还要如此麻烦?”苏俊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三天后就是个不错的日子,就叫那虞氏子上门来把人带走就是。”
“夫君说得是,我这就去安排。”
听得他们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下自己的终身,巨大的恐惧将苏长女彻底吞没,她终于双膝软倒,跪在地上,体面全无地嚎啕大哭起来,“父亲,母亲,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愿意嫁去广陵秦氏,求你们,不要把我嫁给虞越,求你们了……”
她伏倒在地,哭声哀恸,仿若孤鸟悲鸣,可在场三人没有一丝动容。苏俊最后冷睒了她一眼,拂袖而去,陈夫人紧随其后。
苏蕴宜跟着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自己那长姊,从来骄矜端庄的贵女,此刻萎靡在地,像一件失了光泽的旧绸缎衣裳。
三日后,苏长女出嫁。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熙攘宾客,没有丝竹弦乐。有的只是一地潦草和满室寂静。
虞越骑马登门,拦在门外的长兄苏治等人只是象征性地让他念了首催妆诗,就摆着手迫不及待地让人把苏长女接走了。苏长女临上花轿前,眼泪流了满面,也不见苏俊多眨一下眼。
就这么看着人匆匆走了。
满桌佳肴吃在嘴里也是乏味,苏七女夹了两筷便放下象牙著,长长地叹气,“长姊这样骄傲的人,从此入了寒门,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能过成什么样。”
过成什么样?那都是眼下就可以想见的。
苏长女由云端跌落泥沼,必然不甘不愿,心中怨气横生,整日里定要寻衅滋事。而虞越是个打定了主意要攀高枝的,一开始当能伏低做小,可装一时简单,装一世难,要不了多久,或许在他察觉苏长女已彻底恶了苏氏之后,或许在他发现苏长女的陪嫁都是虚抬之后,总之早或晚,这两人必成怨偶,注定此生彼此纠缠折磨。
可这些话,苏蕴宜没有说出口。她晓得苏七女虽同这个阿姊彻底交恶,可终究是同母姊妹,心里不是完全不记挂的,因此只是笑笑说:“临平虞氏虽是寒门,可并非毫无根基,她若能看开,日后未必没有好日子。”
苏七女默了默,却摇摇头,“话虽如此,可我这个阿姊我晓得,她是看不开的。”说着话,她站起身,眼神飘向远处,那里散着一地的红纸,分明是喜庆的景象,苏七女眼中却满目怜悯,“她必然是过不好这一生了。”
此话悄然随风散去,又过不到十几日,虞家那头就传来了回音,道是苏长女殴打虞姑爷,而虞姑爷这次竟敢还手,苏长女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郎,很快就落入下风,被打得鼻青脸肿,正闹着要和离归家。
“年轻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都是常事,过两天自然就好了。这等小事,不必传去家主耳朵里扰了他的清净。”
陈夫人听了消息,也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撩开手再不管,转而看向苏蕴宜笑道:“明你便要出阁了,心里头可还紧张?”
苏蕴宜勉强笑了笑,“还好。”
陈夫人宽慰道:“不必硬撑着,头次嫁人哪儿有不慌的?好在你上头没有公婆,待嫁过去,同夫君熟稔了,这日子也就舒坦了……”
一番谆谆劝导,苏蕴宜虽不住点头,其实全没听进心里。
她没有硬撑,同秦长卿成婚她是不怕的,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待辞了陈夫人,回到自己院中,苏蕴宜当即就问:“那边可有消息了?”
而倚桐果然还是摇着头说:“没有,女郎,莲华在里头一点儿消息都传不出来。”
捂着心口,苏蕴宜蹙眉落座,半晌才道:“打听不到动静,我这心里总是不能安定。”
“女郎可是担心莲华?其实莲华与他们无冤无仇,女郎又得裴七郎看重,他们必是不敢拿她怎样的……”
“我知道,所以我担心的不是莲华。”苏蕴宜咬着下唇,半晌才勉强出声,“我担心的是裴七。”
那日他临走前,在自己唇边颊上亲了又亲,说了不知多少遍“你要乖乖等我回来”,那声音低沉沙哑,似乎鬼魅呓语,过去这么多日了,还在她耳畔声声回响。
苏蕴宜几乎不敢想象,等裴七郎回到吴郡却发现自己已另嫁他人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他会很生气吧?或许还会发疯,会大笑——可那都与自己无关了。
“左右明日我就嫁人了,届时他便是回来也于事无补,我再托人将莲华接回来,从此以后,我们就再无干系了。”
苏蕴宜喃喃地说着,不知是对倚桐,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勉强定住了神,躺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只能徒劳地睁眼看着窗外乌蓝的天,恍惚间,似乎瞥见一群惊掠而过的漆黑鸟群。
鸟群于半空鸣叫盘旋,而羽翼之下,是奔腾的群马。
吴郡城门守兵早为这隆隆马蹄声所震动,为首的将领大喝道:“夜闯城门,视为谋逆,是谁人如此大胆?!”
而城下骑士不慌不忙,亮出手中明晃晃的令牌,“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陛下亲临吴郡,还不开门跪迎?”
“陛……陛下?”
守将目瞪口呆,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郡守,骤然闻得陛下亲临,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先是腿一软跪倒在地,随后好半天才想起来另一桩事——“快去禀报郡守大人!”
吴郡郡守陡然被人从被窝中挖出,闻得陛下驾到时,尚且满不在乎。世人皆知陛下长居建康深宫,怎的会莫名其妙深夜出现在吴郡城外?
必是有人行骗!
哼哼,他可是进过建康皇宫,朝拜过陛下,有幸得见天颜的人!愚蠢的蟊贼,撞在老夫手里,必叫你生不如死!
怀着这样的想法,吴郡郡守从城墙俯身悠悠然一望,随即也如守将一般软倒在地,“陛……陛……陛下?!”
“爱卿不必惶恐。”面对战战兢兢的吴郡郡守及诸多将士,裴七郎淡然微笑道:“朕来此地,并不为别的,只是来接朕的爱妃而已。”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蕴宜出嫁,裴七爆马当街抢……
天际尚泛着蟹壳青色,喜娘便来唤苏蕴宜起身了。倚桐轻轻掀开帷幔,还未出声,便见她家女郎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眼睛,正漠然看着床顶,她立即就知,女郎这是一夜未眠。
“是到时辰了么?”
“是……”倚桐小心试探着问:“女郎若是困倦,我去同喜娘说一声,饶您再小憩一会儿?”
“不必了。”苏蕴宜起身坐起,“夜长梦多,早些了结早些安心。”
倚桐知道她家女郎意中所指,当即不再多言,只打开门招呼婢子们进来侍奉。
世家贵女们出嫁前自有一套繁琐仪式,凌晨时分便要起身,先是香汤沐浴,新妇用掺入兰草、桃花的温水洗澡,寓意驱邪避秽、祈求美满,沐浴后再以香膏细细涂抹全身。随后换上未染色的素纱中衣,此衣也称为明衣,象征身心洁
净。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待苏蕴宜换好明衣时,也已到了清晨,陈夫人率一众苏氏女眷而来,含笑问:“可都好了?”
按下正要行礼的苏蕴宜,陈夫人轻声道:“今日新妇最大,你且坐着,母亲给你梳头。”
乌黑长发散下,陈夫人手持木梳,一边给苏蕴宜梳头发,一边嘴里喃喃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的吉祥话。苏蕴宜怔怔地注视着铜镜中映出的少女,看着她的垂发被挽成高髻,髻上插入玉笄。随后,铅粉敷面、胭脂点唇、黛石画眉,颊侧再贴金箔花钿,已完全从一个少女,变作妇人模样。
“从今日以后,你便是秦家妇,到了秦家,切记要柔顺、谨慎,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教导,你可都记得了。”
“女儿都记下了。”苏蕴宜跪地垂头道。
她才说罢,苏七女和九妹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身,苏七女眼眶红红,“长姊出嫁了,如今你也要出阁,日后这深宅大院里头,我有话都不知能同谁说。”
九妹年纪尚小,又大病初愈,此刻更是哭得稀里哗啦,拽着苏蕴宜的袖子不肯放她走,“五姊别走!小九舍不得你!”
“快别误了你五姊的大事!”陈夫人忙将九妹扯开,转而看向苏蕴宜,也难免有些哽咽,“去吧,你父亲和兄长在外头等你呢。”
苏蕴宜点了点头,在苏七女的搀扶下向外走去,苏俊和苏治果然都候在外头。几人在一众亲眷与家仆的簇拥下来到祠堂,行了三拜之礼,苏俊从香炉中捻了一撮香灰,装入锦囊,亲自在苏蕴宜的腰带上系好,“承祖德,佑姻缘,愿我家祖宗,保佑五女一生顺遂、安康和乐。”
苏蕴宜有些怔忪地抬头,却见苏俊正带着笑意,十分温和地看着自己。父女对视片刻,苏俊忽然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宜儿,这些年来,确实是委屈你了。”
“……”这一句话实在来得太迟,曾经所承受的风雨已化作周身坚硬的铠甲,苏蕴宜闻言,不过微微一愣,正欲开口,外头却传来“吉时已到,新郎官将至”的声音。
于是她将话又咽了回去,只对苏俊说:“多谢父亲,五女拜别了。”
外间秦长卿出手阔绰,以钱财开路,很快就顺利入了苏家的大门,远远就瞧见心心念念的女郎外披青色褠衣,手持却扇,在她长兄的带领下正朝自己的方向缓步而来。
因有团扇遮掩,他看不清她此刻的容貌,苏蕴宜却能透过绢纱隐约看见他。
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人,高挺颀长,含笑相望,苏蕴宜看着秦长卿,却恍惚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嘴角总是噙笑,温柔的嘲弄的淡漠的,会在动情时在她耳边声声呢喃,唤她小名,宜儿……宜儿……
“蕴宜!”
耳边响起的却是秦长卿强压激动的声音,“我终于娶到你了!”
一旁的苏治“咳咳”两声,故作不悦道:“我妹妹还没过你家门行三拜呢。”
秦长卿但笑不语,一旁的亲眷们则起哄道:“这不是马上的事儿么!”
苏治自然知道,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彰显大舅兄的权威而已,他对着秦长卿板着脸道:“纵使我妹妹入了你家门,也还是我妹妹,若被我知晓你胆敢欺负她,我可饶不了你!”
秦长卿自然连声告饶说不敢。苏治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递上苏蕴宜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去吧。”
不过一瞬怔愣,左手已被另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掌包围,苏蕴宜不自主地随着秦长卿的牵引往前走去,再回过头时,已出了苏宅正门。
说来也奇怪,分明走出不过几步,再回头看,竟觉那朱漆大门,有如天涯般遥远。
苏蕴宜默然回头,垂下眼帘,待走进花轿,织金轿帘落下,外头的一切嘈杂,喧闹声、弦乐声、爆竹声,竟一下都变远,逐渐又消失不见了。
……
眼睁睁看着苏蕴宜的花轿远去,苏长女恨恨勾了下嘴角,谁知这一下动作过大,竟牵动了脸上的伤处,顿时疼得她半张脸都微微抽搐起来。
她连忙扭头遮掩,却正好瞧见身边的虞越踮着脚尖,正痴痴张望着花轿离去的方向。
昨日他留给自己的伤处还在抽痛,此刻他却痴望着别的女人。妒火与恨意一下子将苏长女点燃,她不顾这是在外头,狠狠掐住虞越胳膊上的软肉左右拧动,咬牙道:“好看吗?你怎么不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缝到你那老相好的身上去?”
“你疯啦?快给我松手!”虞越疼得倒抽冷气,顾及着到底是在苏家,只能瞪着苏长女,故意往她心口上戳,“你这个毒妇!蕴宜样样都比你强上百倍!”
苏长女怒极反笑,“你就这么喜欢她?好哇,好哇,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人家的花轿截停下来啊,我保管退位让贤!”
不知是苏长女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原本已经缓缓启程离去的迎亲队,不知怎的竟真的停了下来。
守在苏宅门口的亲眷们看不到最前头的动静,只能面面相觑,不住地问着左右,“前头是出什么事儿了?”
“怎的突然不走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就连正在互掐的怨偶也彼此松了手,好奇地左右张望,苏长女更是在心底暗暗期盼着最好那苏蕴宜暴毙当场。
躁动间,一队骑士飞马疾驰而来,骏马横冲直撞,亲眷们不得已踉跄着退到路两边,这些人都是世家出身,从来高高在上,当即出声喝骂起来,“哪里来的不知礼数的竖子!胆敢冲撞我等,若有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那些骑士却一脸漠然,手持令牌高声宣布:“陛下驾到,尔等还不速速跪迎!”
才迈出门槛的苏俊骤然闻言,险些脚下一软,幸而有苏治在侧搀扶才没摔倒,他勉强直起身子,哆哆嗦嗦地道:“陛……陛下驾到?”
陛下不是应该待在建康皇宫么?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吴郡呢?
虽说各自腹诽不已,但陛下终究是陛下,哪怕众人皆知他为魏氏所挟制,只消他在那个位置上一日,明面上他就是这大锦的至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跪下,很快整条长巷,除了沿途护卫的骑士外,再也没有站着的人。
陛下尚未露面,威压便已蔓延四下。
连在花轿中的苏蕴宜也感到惴惴不安,她自然也听见了外头的高声呼喝,晓得是皇帝突然驾临吴郡——可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是在她成婚当日,偏偏就是在接亲的这条路上?
苏蕴宜不能不多想,此时未至正午,日头不算猛烈,她周身却已沁出薄汗,黏湿了单薄的明衣。正失神间,秦长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蕴宜,蕴宜,快出来跪迎陛下。”
“……哦。”蓦然回神,苏蕴宜抬袖拭了拭额头,正要掀帘而出,忽而有车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纵使没有亲眼所见,只闻声音,也可以觉出这是一架极为沉重华贵的车辇,缀在盖弓上的铃铛发出金玉般的脆响,铃声分明清脆动听,却有如石斧,声声凿在苏蕴宜心头。
而车辇缓缓迟滞,就停在花轿当前。
四下鸦雀无声,仿佛连虫鸟也为帝王之气所慑,不敢高声。
苏蕴宜浑身僵硬,她的手就停顿在轿帘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随之凝滞。
“陛下来接苏贵嫔回宫,尔等还不快将贵嫔请出
来!”
立于车辇前的亲卫昂首出声,底下众人却皆是一头雾水——苏贵嫔是谁?
当今皇后是魏太傅之妹,此事众人皆知,只是不曾听闻陛下后宫中还有位贵嫔,而且还姓苏?莫非与今日新妇一样,都是出身于吴郡苏氏?
有关系密切的友人悄悄附在苏俊耳边说:“竟不知你家还出了位贵嫔娘娘,苏兄瞒得我们好苦。”
苏俊自己却也是一脸茫然:家里出了位贵嫔?
他怎么不知道?
这许多人中,唯有秦长卿若有所感,他伏身在地,僵硬地拧动头颅,看向身后的花轿,那里头有他尚未正式过门的妻子。
而早在姚子昂声音响起的那一瞬,苏蕴宜已然跌坐回原位,两颊涂着的胭脂都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
她目光空洞地盯着猩红的轿帘,下一瞬,帘子被猛然掀开,方才还只存在于恍惚幻视中的人倏忽出现在面前。
就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五色锦帷被风拂起,露出华盖下帝王年轻的面庞。正如她梦中所想的那样,他嘴角噙一抹嘲弄而淡漠的弧度。
他在看着她笑。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表妹,你好狠的心啊,竟……
十二旒轻微晃动,手臂自宽大厚重的玄色冕服广袖中探出,一如那夜月下荒野。
裴七郎向她伸手,说:“宜儿,我来接你了。”
苏蕴宜仍旧僵坐着没有动,眼前人的模样如此清晰,她却仍疑心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然而很快,疑心被打破,两位宫女近身上前,她们口称见过苏贵嫔,随即一左一右,半是搀扶半是挟制地将她送上龙辇,五色锦帷落下,将外界隔绝,这一方天地,到底只剩下她和他两人而已。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质疑,就连她那即将拜堂的未婚夫婿,也只在她经过他时,微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她被送上帝王的膝头,听见他带着嘲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你看,权势多好,权势能让你回到我身边。”
苏蕴宜用力闭了闭眼睛,喉咙颤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明知我不愿……”
话音未落,下巴被冰凉的手指捏住,苏蕴宜被迫转头,对上那一双笑意和煦的眼眸,“夺了朕的清白之躯,却想扭头转嫁他人。”
“表妹,你好狠的心啊,竟想将朕始乱终弃么?”
苏蕴宜身躯颤抖,她哀求道:“陛下,求您放了我。”
裴七郎却没有说话,他拧着眉头,盯着苏蕴宜的脸,似是很不满她今日浓重的妆容。他伸手碰住她的脸,拇指用力地抹着她的脸颊、嘴唇,想将她脸上嫣红的胭脂抹掉。
胭脂糊开来,染了他半手,然而终究有一部分是抹不掉的,那明晃晃的红色就那么残留在她唇上,刺着他的眼睛。裴七郎终于按捺不住,嘴唇替代了手指,狠狠咬住苏蕴宜的殷红的唇瓣。
小小地呜咽了一声,刺痛伴随着血液的甜腥味儿在苏蕴宜的唇间弥漫,而裴七郎毫不在意,舌尖挑开她的贝齿,闯入、席卷、吮吸、啃咬,唇瓣厮磨。
苏蕴宜只觉头脑发麻发热,仿佛魂魄也将要被裴七郎吸走吞噬。
她心里不愿给这人做妾,做妃妾也不愿,可身体终究比内心坦诚,明明白白地眷恋着他,于是很快化作一滩春水,软在他怀里,融化在情海中。
直到裴七郎的手指探入明衣襟口,冰凉的手指触及到颈下那敏感的肌肤,苏蕴宜才战栗着睁开眼,虚虚握住他的手,“陛下……”
压抑着长出一口气,裴七郎喉结滚动几下,哑声道:“裴玄。”
“……什么?”
“我的姓名,裴玄。”裴七郎在她耳边喘息着呢喃:“我姓裴,却并非河东裴氏的裴,而是当今皇室之裴。先帝诸子中,我排行第七,幼时母妃常唤我,七郎。”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苏蕴宜却不知为何听得心头酸胀痛楚,她撇过头,闷闷道:“陛下现在才同我说这些,不觉得有些太迟了么?”
下巴被再度掰回去,裴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唤我七郎。”
恼怒与火气窜至心头和眼眸,苏蕴宜冷嗤一声,硬是挣开他的手,“陛下怕是认错人了,我所认识的裴七郎,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子,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背转过身,蹒跚着起步就要往龙辇下走,“今日是我婚礼,陛下若是赏脸来吃一盏喜酒,妾自然荣幸之至。可若是为了旁的而来,请恕我不能从命。”
话音落下,锦帷掀开,护在龙辇外数不清的侍卫与宫人齐刷刷地回头,姚子昂躬身问:“贵嫔可有吩咐?”
身体霎时僵直不能动弹,苏蕴宜怔忪地站住,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贵嫔,看来你还没有搞懂,朕亲自从建康来到吴郡,究竟是为了什么。”
腰际贴上一只宽大的手掌,裴玄揽着苏蕴宜站起,自锦帷后现身,他低头,目光自一众漆黑的头顶上掠过,定在苏俊头上。他启唇道:“苏卿。”
苏俊后颈一凉,当即用力叩首,“臣在!”
“朕身侧之人,你可认识?”
先前还状似温情地说着“这些年来委屈你了”的苏俊毫不犹豫地大声说:“是陛下的贵嫔娘娘!”
目光移到苏治头顶,裴玄又问:“大舅兄怎么说?”
“臣不敢!”苏治也跟着伏首在地,“微臣拜见陛下,拜见贵嫔。”
怀里的娇躯剧烈地发起抖来,而裴玄更加用力地按住她,面上浮笑,望向最后一个人,“秦长卿?”
“……”秦长卿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而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来,“她是陛下的苏贵嫔。”
“你看,他们都懂了。”柔软却微冷的嘴唇贴着苏蕴宜的耳垂,裴玄如情人喁喁私语,“宜儿,现在你懂了吗?”
两行清泪自眼角倏忽滑落,苏蕴宜茫然而麻木地软在裴玄身上。裴玄反手搂着人回到龙辇中,缓慢吻去她颊上泪痕,动作轻柔,“别哭啊宜儿,这点痛,还请你忍着。”
他的语气骤然冷酷,幽幽地说:“因为你不痛,就不会明白我听到你要嫁给别人时有多痛。”
……
裴玄想起今日凌晨,听吴郡太守茫然说出那一句“苏五氏女是陛下贵嫔?可她不是今日就要出嫁广陵秦氏郎君么?”后,心脏骤然传来的尖锐抽痛,令他此刻回想起来都犹自胆战。
好疼啊,是真疼,好似自母妃离世后,哪怕受魏桓挟制多年,哪怕被魏后几番羞辱,也都没有再如此疼痛过。
可苏蕴宜即将另嫁他人的消息,却如天狗食日,让他整个世界都霎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从这灭顶的痛楚中挣脱出来,丢下城门诸多官吏不管,匆匆赶到别院,直到院门打开的前一瞬,他还在心底默念:她在等我,她一定就在这里等我。
可跪了满院的亲卫告诉他,她真的走了。
她也是真的要嫁给别的男人了。
姚子昂瑟瑟发抖着禀报她脱身的方法,而裴玄只是木着脸听,至于那个帮着她逃脱的侍女,更是看也懒得看一眼。
那些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重要。
唯一要紧的事,就是他得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你知道么,宜儿,其实那时候我想过的。”牵住苏蕴宜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裴玄看着她,轻声道:“我想过要不要干脆就此放手,如你所愿,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苏蕴宜眼睛眨了眨,无神的眼底流出一点光彩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裴玄忽而笑了,是那种讽刺的、气恼的笑,“骗你的。”
更加用力地收紧苏蕴宜的手,裴玄冷嘲道:“自京口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一时、一刻,哪怕一个瞬间想过放开你。”
“怎么样,是不是很后悔那时候没有跟着你的陆石走?”
恹恹撇过脸,苏蕴宜不去看他那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低了头轻声说:“没有。”
“……什么?”裴玄一怔。
“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就不会后悔。”苏蕴宜的声音毫无波澜,她平静而认真地说:“即便给我机会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可是同样的,我也不会后悔选择嫁给秦长卿。”
“若真说后悔的话,也只有一点。”苏蕴宜悻悻扯了下嘴角,“就是后悔自
己的动作到底还是不够快,没能赶在你回来之前和他真结为夫妻。”
因她那一句“我还是会选择留下来和你在一起”而柔软的心弦再度紧绷,裴玄咬牙切齿地道:“你真嫁给他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个?”
“你当然不会在意。”苏蕴宜冷冷一眼向他瞟去,“正如你根本也不在意我的感受。”
“我如何不在意你的感受了?”
“那你放我走!我才不要做你的妃妾!”
裴玄深吸一口气,硬是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宜儿,除了这个,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苏蕴宜嗤了一声,“你有什么?”
裴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撩开锦帷,对着外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冗长的仪仗队迟缓地停顿,随即调转方向,往另一面行进而去。
狐疑地看着他,苏蕴宜问:“你又要搞什么鬼?”
“不是问我有什么吗?”裴玄冲她勾了下嘴角,“我带你去看看。”
苏蕴宜嘟哝了一声“装神弄鬼”,也懒得再搭理他。
从“裴七郎就是当今陛下”这个巨大而惊悚的漩涡中挣脱出来,苏蕴宜迅速恢复了冷静。左右这厮是不肯轻易放过自己的,她何必再作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求饶,徒增笑料。
眼看她摆起了烂,裴玄心情反倒莫名愉悦起来,惦记着她今日到现在多半都水米未进,又对外吩咐送一些吃食进来。
苏蕴宜就着他的手啃了几块糕点,瞥见这厮的手指白净修长,心底恶意忽起,亮出牙齿一口咬上了他的食指。她力道不轻,口腔已能隐隐尝到血腥味,可裴玄面不改色,甚至能用别的手指搔了搔她的唇瓣,“吃饱了?”
他半点反应也不给,苏蕴宜自觉无趣,只好松嘴,“你都没知觉的吗?”
“有自然是有的,只是你留下的伤口,自然有你来善后。”裴玄意有所指地笑道,抬了抬受伤的那根手指。
想起那日被困在别院中,自己为使裴七放松警惕而主动做的事,苏蕴宜霎时涨红了脸,连厚重的铅粉都盖不住她渗出的绯色。
“裴七!你不要脸!”苏蕴宜轻声急叱:“这里……这里是车辇上!”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七郎,别哭。
“车辇上又如何?你忘了,我们从京口回吴郡的那一路……”
纵使龙辇中再无第三人,而护卫在龙辇外的宫人与亲卫也绝无可能听见,苏蕴宜还是气急败坏,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不许!我不许你说!”
裴玄并不反抗,任由她的手捂着自己的嘴。两人此时贴得极近,眼眸之间只隔着不住晃动的十二旒,苏蕴宜怔忪着不动,却觉自己的心仿佛也随着旒珠而晃动起来。
“宜儿,”裴玄的声音忽然自她手掌下低低传来,“你心悦我吗?”
不待她反应,他已自顾自地说:“我心悦你,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我也只心悦你一个。”
他的吐息呼在苏蕴宜的掌心,分明是温热的气息,她却仿佛被火焰烫着似的猛然抽回手。
仓惶低下头,苏蕴宜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目光,“问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你难道不知,在这个世道上,真心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你不敢回答,便是承认了。”裴玄却好似全然没在听她说什么一样,“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你理应嫁给我,和我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够了裴七!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苏蕴宜恼羞成怒,不耐烦地打断他:“是,我是喜欢你,甚至可能,你是我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可那又如何?这世上有多少东西排在所谓真情的前头!于我而言,名分、安稳、荣华富贵……这些桩桩件件都比你我之情来得重要——我就是这么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一次性说完了积压在心底深处的话,仿佛掏空了苏蕴宜仅剩的力气,她垂下头不住地大口喘息,而身侧的裴玄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我是你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
半晌之后,明显带着欣喜的声音响起,苏蕴宜无奈地抬头,“你到底有没有听完我的话……”
她对上的却是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眸,裴玄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眼眶,“我是你此生唯一真心喜爱的人!”
“裴七!”
“叫我七郎。”
裴玄郑重其事地双手捧住苏蕴宜的脸,随后贴上她的嘴唇。
苏蕴宜的抗议被碾碎在唇舌间,裴玄的手掌强硬地抵住了她的后脑,不得已,她只能被迫接受他过于湿热而缠绵的亲吻。但她心存怨怼,双手便不老实地捶打他的肩头、后背,这些动作旋即又被镇压,后背抵上柔软的云锦垫,他探入得更深,带起唇瓣舌尖的细小伤口,一齐泛起隐约而轻微的疼痛来。
脸颊上忽觉有水滴落……是眼泪吗?
苏蕴宜于混沌一片中,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没有哭,那么这眼泪又是谁的?
她蓦地睁眼,看见裴玄压在自己身上,他的泪水,便自他眼眶,缓缓滴落在她脸颊上。
他平常总是在笑,微笑、冷笑、嘲笑、讪笑……苏蕴宜见过他许多不同的笑靥,却是第一看看见他的眼泪。
原来一个人的眼泪竟然可以如此滚烫,以一种能将她灼伤的温度,渗透皮肤肌理,洇入她的心窍。
指尖点在他的眼下,苏蕴宜道:“七郎,别哭。”
裴玄于是笑了笑,低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
缭绕于周身的火热褪去,两人安静地相拥,耳畔只有铃铛摇晃轻响。
“五岁那年,母妃离我而去,自那之后,就再也没人唤我七郎了。”
裴玄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脖子缓缓响起,“十岁那年,父皇驾崩,同父兄弟皆惨遭魏氏屠戮,只有我,因为生来病弱,被御医断言活不过弱冠,才得以幸免,还被推上这至高宝座。”
“十三岁,我被强压着册封魏桓之妹为后,只因他需要一个流着魏氏血液的皇子。我当然不愿,自大婚当日起,便与魏氏分居两殿,终岁难见一面。”
“十五岁,我理应亲政,可魏桓把持着权柄不放,甚至当众羞辱于我,暗指我不堪为君。”
“自那时起,我便立誓,此生定要铲除奸佞,重振朝纲,收复河山。”他说着话,从苏蕴宜颈侧抬起头来,眸中已恢复平静,只是仍旧泛着明朗的光。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宜儿,或许这世上所有人都在暗中质疑我、否定我,可是你不能。”
“你应当相信,我将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我……”苏蕴宜嘴唇动了动,“我相信的。”
裴玄笑了,“所以,名分、安稳也好,荣华富贵也罢,我都能够给你。毕竟我是皇帝,若论起来,还有谁能比我给的更多呢?”
“可是……可是……”苏蕴宜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她竭力地思索着,终于恍然大悟,“可是这些你眼下都没有啊!你分明是凭空画了一张胡饼就想让我吃饱!”
握着苏蕴宜的手微紧了紧,而车辇也恰好在此时徐徐停下。姚子昂的声音自外传来,“陛下,到地方了。”
裴玄牵着苏蕴宜起身往外走,“跟我来。”
苏蕴宜不得已跟着他走下龙辇,无数侍卫宫人齐齐伏首,而裴玄并不回头多看一眼,只一意牵着她往高台上走。
苏蕴宜不住地环顾四周,这里应当还在吴郡境内,可四下景致与她平素多见的小桥流水迥然不同,此地荒野平坦,与其说是城郊,反倒更项练兵所用的校场。
这座高台更是巍峨,密密麻麻的台阶令人心惊头晕,其上仿佛有云雾缭绕。
“这里究竟有多高?怎么还没到头?”苏蕴宜的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退堂鼓,只是碍于裴玄执拗地牵着自己的手,才不得已跟着他往高台上走。
裴玄连声哄着“就快到了”,又拉又拽,硬是把人带在身边,眼看就要到顶,苏蕴宜两腿打颤、气喘吁吁,终于再不肯挪动一步。
眼见她耍无赖撂起了挑子,裴玄也只好松开手,独自走上高台最后一阶,垂眸问:“宜儿,真
的不过来同我一道看吗?”
他的身影与那夜京口攻城时的重叠在一起,苏蕴宜仿佛看见一身青衫的裴七郎和此刻身着华贵冕服的裴玄同时开口。
他们说:“来看看这天下。”
鬼使神差一般,苏蕴宜缓步上前,与裴玄转身俯瞰——原来高台之下,是数不清的、乌压压的士兵。苏蕴宜目力极佳,从中认出好几个眼熟的流民,其中为首那将领正是褚璲,前次临别时,他们尚且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而此刻,他们身着甲胄,手中握着的枪戟笔直地刺向苍穹,寒芒彼此连缀成闪烁的铁幕,将头顶猛烈的日光切割成细碎的金鳞。
裴玄举臂一挥,褚璲如洪钟般的嗓门响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贵嫔,贵嫔千岁千岁千千岁!”
成千上万个将士随后单膝跪地,齐声高呼:“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贵嫔,贵嫔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声隆隆,震彻云霄。一时间,战马飞鸟俱喑,唯有枝叶随风摇动。
“如今朕握有流民军三万,京口守军两万,再加上从淮江王手中收回的兵权,统共八万人马,足以与魏氏匹敌。你眼下所见,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裴玄说着,转身看着已经全然呆愣的苏蕴宜,“兵权是立身之本,可是光有兵权还不够,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我需要有人与我携手而战、并肩同行。”
“宜儿,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苏蕴宜的身躯在微微战栗,仿佛方才将士们的吼声仍在她身体里徘徊回荡。她细细感受了很久,讶异地发现自己之所以战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她曾经那样期盼着,能嫁与一位寒门子弟,与之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也不过是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是她能力范围内,所能够到的最好的日子。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裴玄将这幅画有壮阔河山的社稷图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苏蕴宜才发现,自己所能得到的,原来还能多更多。
可是她的心还在犹豫……她犹豫的是什么呢?
“……我真的能够做到吗?”
裴玄闻言只是一笑,他温声道:“宜儿,还记得我在苏宅假山上同你说过的话吗?”
“古有妇好,近有邓绥,皆巾帼也,能掌天下一时。卿卿果敢多谋,未必便逊色于先人。”
镌刻于记忆深处的话语沉沉响起,苏蕴宜恍然抬头,裴玄正立于逆光下,凝眸看着自己。
“我的想法从未改变。”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一片洁净,“高处孤冷,宜儿,你来陪在我身边。”
“……”
眨了眨眼睛,苏蕴宜用力将手拍在他手掌心,“裴七,你可不要后悔!”
裴玄笑着将她的手举在嘴边轻吻,低声道:“我此生不悔。”
点将台高耸,举手仿佛可以摘星。置身其上,往后看是吴越之地,山水清明、钟灵毓秀。往前看,则是建康都城,闪烁着刀光剑影,迷障重叠。
而苏蕴宜还要望向更北处,那里盘踞着北羯敌国,无数陷落敌境的汉民尚在苦苦求生。只消闭上眼,千万人绝望的嘶吼仿佛就响彻在耳边。
她转头,抬眼,果然见到裴玄也正遥望向北境。他若有所感,向自己看来,四目相对,彼此一笑。
此刻的千里河山也好,夏暮浮光也罢,却也都在这一眼里头。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她轻咬下唇,主动勾了裴玄……
夜色如墨,月黯星稀。
子时已至,白日里巍峨恢宏的建康城陷在一片昏黑中,唯有一处所在,华灯涌动,光芒煌煌如昼——
建康宫,徽音殿。
无数宫婢跪地手持青铜莲花灯,将其高举过头顶,用以照耀大殿。青铜沉重,而宫婢多弱质纤纤,不乏有人手臂酸软颤抖,面露苦色,却始终无有一人胆敢将灯台放低寸许。
耀异灯火的中央,一位身量高挑、长眉凤目的女子正对着等身铜镜欢喜地转圈,一遍又一遍地欣赏自己身上这件异常华贵精美的男装,“兄长就快回京了,你说我到时候穿这身衣裳去见他,如何?”
“皇后娘娘身姿颀长秀美,着男装较寻常女子更显英姿飒爽,魏太傅又是军旅中人,见娘娘着装如此定然心生欢喜。”
说话的人是殿中唯二站着的宫婢其中一个,她生就一副机灵模样,眼睛大而明亮,嘴角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张口便将魏皇后哄得心花怒放。
“你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魏皇后眉开眼笑,瞥了那宫婢一眼。
那宫婢强压激动,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皇后娘娘,奴婢名叫香昙。”
“好,香昙。”魏皇后随意一抬下巴,“从今日起,你就是这徽音殿的长御。”
香昙自然连连叩首谢恩。
魏皇后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一旁另一个长御青柏适时道:“娘娘,子时二刻了。”
“呀,那还真是不早了。”魏皇后朝香昙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替我散发梳头吧。”
能替皇后梳头,对于徽音殿的宫人们而言是无上的荣耀,往日里这份荣耀只有青柏一人能享受,可往后,她香昙也能同享了。
香昙忙不迭地上前,暗暗将青柏挤到一边,动作娴熟、手法轻柔地为魏皇后卸下钗环、拆开发髻,十指在她头皮上打着转儿按摩。眼见魏皇后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香昙笑道:“娘娘这一头秀发养得真好,竟似流水一般,奴婢未入宫时曾与人学着梳头,待不日陛下归来,奴婢给娘娘梳一个撷子髻,定叫陛下惊艳异常。”
满殿死寂,青柏默然无言,一众举灯宫婢也都鸦雀无声,偌大徽音殿中,唯有风声徐徐,灯火摇曳。
香昙心中莫名“咯噔”一声,突生不妙的预感,可她不知错在何处,便只是无措地站着。而在她呆愣的这一瞬,魏皇后幽幽睁开双眼。
她的目光透过铜镜的反射落在青柏的身上,启唇轻轻道:“杀了吧。”
青柏颔首,拍了拍手掌,殿外立即有四个黄门躬身入内,他们两三下反剪了香昙的胳膊,又堵上她的嘴,在她的悲鸣传到魏皇后耳朵里前,人就已经被拖到了徽音殿外,再看不见了。
“好好的日子,提他作什么。”魏皇后冷嗤了一声。
满殿里的宫婢俱都静默无声,仿佛连呼吸都已经戒掉了。只有青柏动了动,上前接过青檀木梳,继续给魏皇后梳起头来。
“不过话说回来,裴玄刚刚夺了他那堂叔淮江王的兵权,不在建康继续培植人手,跑到外边去做什么?”
听到魏皇后主动发问,青柏才开口道:“陛下身边传出的消息,是去了吴郡,说是要接一位女子回宫册封。”
脸色僵滞一瞬后,魏皇后竟忽然笑起来,“他那样冷漠无情、没有心肝的人,竟然也会痴迷于一女子?我倒是好奇了,究竟是怎样一位天仙,能叫他倾倒?”
“是吴郡苏氏家主的五女,名叫苏蕴宜,据说生得天香国色,是吴郡第一美人儿。”
“哦?既也是世家女,看来不能如以前一般随意封个才人了事了。”魏皇后长眉微蹙,沉吟着问:“你说我给那位吴郡美人封个什么位份好呢?婕妤?容华?总不能一来就封淑妃吧?”
静默片刻,青柏道:“娘娘,陛下已给那位苏女郎定了贵嫔的位份了。”
满殿灯火似乎都因这一句话瑟缩了一瞬,举灯宫婢们将头埋得更低,而魏皇后英挺的侧脸随灯火而明明灭灭。
贵嫔是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最高位份,而在这之前,因裴玄素来不近女色,满宫粉黛,最高不过得封美人而已,还是魏皇后看她侍奉得宜,赏脸给的。
从前六宫宫人只知徽音殿的魏皇后,从此以后,只怕众人心头,要多添上那位苏贵嫔的名字了。
“咔嚓”一声,绿檀木梳竟在魏皇后手里应声折断,截面戳出的木刺划破了她生有薄茧的掌心,滚落一
串细小的血珠。
青柏默不作声,只是手脚迅速地取出医药箱,想给魏皇后止血涂药,殿外却忽起狂风,吹开殿门,宫婢们手中的烛火簌簌而灭,整座徽音殿霎时陷入漆黑一团。
在宫婢们压抑的惊呼声中,青柏听见魏皇后的声音伴随着叹息响起,“山雨欲来啊。”
风声如泣,雨水滂沱,皇帝浩荡的仪仗队也无奈停滞于吴郡,只待雨停。
苏蕴宜的视线从连绵雨幕上收回,看向坐在对面悠然饮茶的裴玄,“你倒自在,先前不是还赶着回建康吗?”
“先前紧赶慢赶,不过是怕你抛下我跟别人跑了,如今既已得手,自不必着急。”裴玄笑着放下茶盏,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苏蕴宜微微敞开的领口,那一截雪白的颈子上。
苏蕴宜忙拢起衣襟,待遮掩住不可言说的红痕,才故作镇定地道:“不是说那位魏太傅即将从前线回朝,你就不急?”
“不急,如今大局已定,他那些鬼蜮伎俩,再使多少也都是枉然。”裴玄眼中的轻鄙在对上苏蕴宜时又化为温柔笑意,“朝堂之事,是无穷无尽,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如今能与你对坐听雨的时光才更为珍惜。”
苏蕴宜一想也是,便软软地靠上裴玄的肩膀。美人在怀,幽香萦绕,裴玄喉结滚了滚,抬起苏蕴宜的下巴吻了上去,唇瓣厮磨、舌尖勾连间,有多少的理智清醒也化作春水潺潺。
裴玄的手不自觉地从后探入,先留恋于滑腻的脊背,再往下轻捏纤细的腰肢,直到他还欲下探时,手掌却被按住。苏蕴宜红着脸小声说:“不行,大白天的,还是在我房里……”
贴近她红扑扑的可爱脸蛋儿,裴玄声音低哑,“昨晚就不是在你闺房里?”
因突降大雨,两人只好暂缓回京,裴玄不欲大动干戈,便主动提出继续住在苏宅,苏俊自然不敢不答应,本想将主屋让出,裴玄却说东苑他已住惯了,仍住那里就好。
然后当夜他就摸黑钻进了苏蕴宜的房间。
他冰凉的手才贴上肌肤的一瞬,苏蕴宜就醒了过来,还未出声,嘴巴便被捂住,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久闻女郎美貌,在下今夜特来窃玉偷香,还望女郎可怜可怜则个。”
“……”苏蕴宜道:“堂堂皇帝陛下,却要转行做那采花小贼了么?”
榻边的烛台被火折子点燃,两人望着彼此,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玄道:“我想你了。”
两人分别月余,白日里又才互诉了衷肠,本就是情热之时,苏蕴宜的脸被火光照得绯红,她轻咬下唇,主动勾了裴玄的腰带上榻。
羞云怯雨,千般旖旎,万种妖娆。
想到自己身在苏蕴宜的闺房中,躺在她自幼长大的床榻上,裴玄情难自抑,或站或坐,或搂或抱,喘息与娇吟交叠着响彻整夜,将将天明方歇。
苏蕴宜的身子原本正软着,察觉他的手有意作祟,忙直起身子推拒。可裴玄不依不饶,压着她往软榻上倒,苏蕴宜急了眼,只好小声道:“真不行!有些……肿了。”
“怎么不早说?”裴玄一怔,当即就要查看,直到胸前挨了一脚才作罢。
整理着衣服,苏蕴宜生怕裴玄又起了心思,便同他说话转移注意力,“……说起来你那位皇后娘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若不是你说,我定是要生气的。”方才看着还心情大好的裴玄登时沉了脸色,“魏月是高平魏氏的皇后,不是朕的皇后。”
转头望向窗外,看着雨水渐稀,裴玄淡声道:“魏氏是魏桓的同母妹妹,自幼娇生惯养,她是个冷酷歹毒的性子,对宫人异常严苛,在她手下伺候,稍有不慎就会被拖出去杖毙。因宫中妃嫔俱是出自魏氏门下,个个以她马首是瞻,后宫多年来无人能与之抗衡,以至魏氏一家独大。”
眼瞳微微闪烁,裴玄盯着有些怔忪的苏蕴宜,“怕了?”
苏蕴宜抬眸,竟是一笑,“我还当魏后与她兄长魏太傅一般是个玩权弄术的好手,怎的听起来她竟与我长姊相差无几?”
裴玄见她笑意轻松,不由诧异地一挑眉,“你这么快就有应对之策了?”
“倒也不是。”微微一沉吟,苏蕴宜道:“只是我晓得有一个道理是亘古不变的。”
“肆意践踏别人的人,终有一日,会被别人所践踏。”
话音落下,外间雨霁天晴,郁色散去,竟豁然一朗。姚子昂欣喜的声音传来,“雨停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拖出去,杖毙。”……
雨水既止,裴玄即刻便要上路。吴郡大小官吏送出城二十余里,才被叫住。苏俊自然也在其中,他眼见苏蕴宜将随陛下远行,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凑上去低声斥道:“建康城中波云诡谲,你这一去务必小心谨慎,若惹出什么事端,切莫牵连家里。”
前半句倒还算是人话,可后半句听着就让人发笑了。
苏蕴宜面上浮起温柔笑意,伸手装作给老父亲整理衣襟,嘴上却幽幽道:“父亲啊父亲,你怎的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当你承认我是苏贵嫔的一刻,在那位魏太傅看来,吴郡苏氏就已经绑死在陛下的船上了。”
“说什么牵连家里,咱们呐,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
眼见陛下的龙辇与仪仗缓缓远去,吴郡诸公纷纷长舒一口气。与苏氏交好的文氏家主见苏俊脸色难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兄,你可真是闷声办大事,不声不响间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好女婿。”
“是啊,谁能料到,名扬江左的裴七郎居然就是陛下呢?也就是苏兄,早早地就向陛下投诚卖乖了。”
“他倒是有魄力,魏太傅还在呢,就敢下血本押注陛下,也不怕万一……”
“嘘,慎言慎言。”
苏俊面色铁青,他有意辩解自己也是才知道这事儿,可看附近众人投来的或敬佩或轻鄙的眼神,便知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回头嘲弄地瞥一眼苏俊难看的脸色,苏蕴宜悠然转身走到裴玄身边,才坐下,就听他问:“你同岳父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也没什么,就是闲话几句家常,让他明白如今这江左究竟是谁在做主。”
眼神深幽了一瞬,回想起方才所见神色各异的大小官吏与门阀家主,裴玄笑道:“正该如此,魏氏篡权日久,这些人竟都忘了,朕才是这大锦的主宰。”
苏蕴宜问:“你说,江左世家会站到咱们这头吗?”
裴玄沉吟着摇摇头,片刻之后又点了点头。
“这是何意?”
“朕与魏桓,谁胜他们站谁。”裴玄笑道。
又过近十日,待荷花渐敝,桂子飘香时,裴玄终于携苏蕴宜回到建康城中。
寅时的更鼓撞上晶莹的琉璃瓦当,檐角的鸱吻在晨雾中吞吐烟云,无数宫女宦官列队而立,整齐划一地下拜,“恭迎陛下回宫,参见贵嫔娘娘。”
苏蕴宜被裴玄牵着手缓步走下龙辇的一刹,有风抟旋而来,薄雾骤散,恢弘浩荡的太极殿在眼前展露真容。苏蕴宜抬头仰望大殿,不由一时怔然。
手上紧了紧,裴玄说:“这是太极殿,是我平常处理政务、祭祀朝会之所,但不居住。我多住式乾殿,给你安排在显阳殿,就在式乾殿旁边。”
“就在旁边?那你我岂不是能天天见面?”
“是啊。”裴玄笑道:
“宜儿可欢喜?”
苏蕴宜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见面最好不要太过频繁,否则容易相看生厌……”
话音未落,手掌心就被人狠狠挠了一下,裴玄眯了眯眼睛,“我不会厌倦,你最好也别。”
“贵嫔娘娘有所不知,显阳殿常用作皇后寝宫,明帝时庾后、康帝时褚后皆居于显阳殿,陛下这是爱重娘娘的意思。”见苏蕴宜向自己看过来,出声那人伏地跪拜,“奴陈衡,任黄门丞一职,特奉陛下令侍奉贵嫔娘娘。”
裴玄道:“陈衡是我身边得用的宦官,也是中黄门令陈忠的弟子,我将他拨给你用。”
中黄门令是宦官中最高职位,陈衡作为黄门丞,是中黄门令的副手,已是相当高位的宦官,裴玄却将他调来侍奉自己,足可见他用心。
苏蕴宜初来乍到,手上确实需要几个得力的助手,因而并不推辞,只向裴玄一笑,又向陈衡看去,“陈门丞请起,我虽带了几个侍婢同来,她们却都不懂宫中的规矩,还需劳烦陈门丞指点了。”
倚桐、莲华、桃叶杏枝等人自苏蕴宜身后现身,向陈衡行礼。
陈衡回礼后,又向裴玄道:“启禀陛下,尚书令徐绩已在太极殿内恭候。”又压低了声音,“魏太傅已班师回朝,不日将抵建康。”
裴玄的脸色也随他的语气一同沉了下去,在转向苏蕴宜才略微缓和,“我去太极殿处理政事,你先回显阳殿,待到晚间我再去找你。”
“那我等你来。”苏蕴宜冲他眨了下眼睛。
“陈门丞,除了陛下住式乾殿,我住显阳殿外,宫中还有哪些人?”
目送裴玄走远后,苏蕴宜才悠悠抬步,在陈衡的指引下往显阳殿走去。
“娘娘可是想问后宫之中的其他妃嫔?”陈衡低头一笑,“宫中无有太后,此前六宫之主便是魏皇后,魏皇后住徽音殿,离陛下和贵嫔都甚远。自皇后之下,便都不过是些美人、才人的,不成气候。”
他说的倒与裴玄一致,只是苏蕴宜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某处异样,“此前?”
陈衡低眉顺眼,“此前六宫之主是魏皇后,贵嫔既来,日后便不是了。”
“你倒乖觉。”苏蕴宜笑了笑。
显阳殿被精心布置过,苏蕴宜从外走到里,只觉得处处都颇合心意。连殿中伺候的宫人也都眉清目秀,一见了她无不诚惶诚恐、恭敬行礼。
做贵嫔,到底与在家做女郎大不相同。
苏蕴宜手扶栏杆,向下眺望重重宫阙,不由想——来日若做皇后,又是如何?
正出神间,忽而殿门外传来女子尖细的叫声:“听说苏女郎已入住显阳殿,人在何处?皇后娘娘有令,还不快叫苏女郎出来接懿旨!”
苏蕴宜眼神一沉,瞥向一边,倚桐当即会意,拢着袖子快步走出去,“放肆!是谁敢在显阳殿大声喧哗!”
出声叫嚷那女子眉眼细长、颧骨微耸,她身着宫中女官服制,身后跟着数个宫人,见倚桐出来呵斥,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乃皇后麾下女官,与你这小婢子说不着,苏女郎现在何处?叫她出来。”
“我们贵嫔是这显阳殿之主,岂是尔等想见就见的?你既说是奉皇后之命,懿旨令牌何在?”莲华柳眉倒拧斥道。
“贵嫔?”那自称女官的女子“扑哧”笑出了声,“陛下未下明旨,皇后不曾晓谕,这宫中何来什么贵嫔?不过是侥幸承恩入宫罢了,没名没分的,连住在含章殿的那群才人都不如!”
她身后那群宫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倚桐,莲华,我方才好似听见,有自称皇后手下来此?”哄笑声中,苏蕴宜缓步出现。
见她面色沉着、步履从容,那女官心头微沉,收了笑,“苏女郎,我便是皇后手下女官魏茵,皇后命我来此是……”
“拖出去,杖毙。”
女声轻柔婉转,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还姿态嚣张的魏茵登时惨白了一张脸,不敢置信地瞪着苏蕴宜,“你……你敢!我是皇后亲信,你尚未正式册封,与庶人无异,你怎能……”
不待她叫完,苏蕴宜嗤笑道:“一无懿旨二无手令,无故闯入我显阳殿中咆哮撒野,还敢说自己是皇后亲信?”
“不错!我看你分明是借皇后之名蓄意行刺!”倚桐当即反应过来,指着那女官道:“还不快把她拖出去!”
然而满殿宫人,竟无一人敢动。
魏茵见状,又冷笑起来,“你还当这是在吴郡么?我告诉你,这里是建康宫……”话音未落,她忽见眼前有猩红血线一闪而过,随即喉间传来刺痛,手脚霎时冰凉,魏茵脚下软了软,竟无力再站,跌跪在地。
耳边传来滋滋喷水声,她迷惑地摸了把自己的脖子,却摸到满手血红。
一瞬的死寂后,殿中尖叫声四起,显阳殿内乱作一团。
唯有苏蕴宜等人镇定自若,莲华收回匕首,在衣袖上胡乱抹了抹,不屑嘀咕道:“什么女官,比大鹅还容易杀点。”
陈衡此时才从旁现身,见了满地的血,惊慌地跳到苏蕴宜身边,“哟,贵嫔娘娘,怎么了这是?地上这个不是魏女官么,怎么突然躺下了?”
“你认识她?”苏蕴宜一挑眉。
“认识是认识的,这位是皇后身边的魏茵女官。”
在魏茵最后寄希的目光中,陈衡叹道:“只是奴也想不到,她竟会是潜伏在宫中的刺客呀!”
猩红温热的血液汩汩流淌到苏蕴宜脚边,她嫌恶地看了眼尸体,瞥向呆若木鸡的显阳殿众宫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刺客的尸体处理掉!”
原本如木偶一般的宫婢们忽然争先恐后地动了起来,抬尸首的抬尸首,擦血的擦血,不一会儿功夫,地板恢复了洁净,苏合香驱走血腥味,显阳殿整洁静谧得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蕴宜冷眼看着,待她们各自归位,才轻哼一声,提着披帛走上玉阶,在大殿主位上转身落座,“你们给我记着,这里是显阳殿,既入我殿中,从今往后,你们便只有我这一个主子——都听清楚了吗?!”
陈衡与倚桐等人先跪,其余宫人也都战战兢兢地跟着跪下,齐声高呼:“奴婢谨遵贵嫔之命!”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勾动她一起沉沦。
待裴玄踏入显阳殿寝宫时,苏蕴宜已沐浴散发,换了一袭柔软的寝衣,正坐在菱花镜前,由倚桐细细梳头。
室内灯火昏黄温暖,映着美人的侧脸温婉生光,没来由的,裴玄的心头软软塌陷下去一块。他挥退意图行礼的宫人,从倚桐手里接过木梳,“听陈衡说,你才来殿中,就杀了魏氏派来的一个女官?”
“什么女官,”苏蕴宜认真地纠正他,“那分明是刺客。”
“是,是刺客。”裴玄从善如流地改口,撩起她一缕秀发轻轻梳理,“魏氏果真大胆,竟敢派刺客行刺于你。”
“其实,皇后倒也未必知情。”对上铜镜中裴玄狐疑的眼神,苏蕴宜眯了眯眼睛,狡黠地笑了,“但正因如此,这宫中才需好好搜检一番,不是么——谁知道这偌大的建康宫内里还藏了多少刺客?”
裴玄也笑了,“魏氏自以为聪慧,想给你一个下马威,谁知弄巧成拙,反倒给你拿住了把柄。”
“其实把那女官打成刺客这招,不过是我临时起意,行迹粗糙得很,恐怕经不起细究。”苏蕴宜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这不要紧吧?”
下巴抵上她的头顶,裴玄将苏蕴宜搂入怀中,低声道:“你尽管放手去做,善后的事,一切有我。”
夜色寂寂,灯火融融,两人安静地相拥,听着彼此平静的心跳。
“册封你一事,只因路上匆忙,来不及明旨下发,来之前我已拟好旨意,明日就正式下旨,绝不会让你没名没分地待在宫里。”想起陈衡来禀报时提到那女官嘲讽苏蕴宜的言论,裴玄压下心头恼怒,将她愈发搂得紧了些,郑重道:“哪怕贵嫔也不过是暂时的,待我料理了魏桓,即刻便封你为后。”
苏蕴宜下意识地想谦让一下,但想了想,还是揪住他的头发,一字一顿认真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天子一言九鼎,你可得记好了——我是一定要做皇后的!”
扯过她的手,裴玄在手背上亲了亲,“遵命,我的皇后娘娘。”
两人又腻歪了一阵,搂搂抱抱地上了榻。裴玄今
日忙于朝政,大概是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倒是苏蕴宜有些认床,辗转反侧到了半夜还没有丝毫睡意,她又枕在裴玄的胳膊上,怕动得多了吵醒他,便用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同一个人,但她总觉得裴七郎和裴玄是不同的。直到此刻,看着他穿着和自己同样的寝衣,散了头发,睡颜柔和静谧的样子,裴七郎和裴玄的模样渐渐重叠,最后合二为一,定格成眼前人。
难言的悸动在心底逐渐泛起,继而翻涌成浪,苏蕴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嘴唇轻轻贴上裴玄的嘴唇。
按照她的打算,这本该是个一触即分的亲吻,可背后忽然抵上的手打断了她的计划。裴玄仍闭着眼,身体却欺压而上,舌尖熟稔地挑开她的牙关,勾动她一起沉沦。
“唔……”苏蕴宜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头,也不知是想迎合还是推拒,裴玄的唇舌将她的思绪也搅乱,极艰难地才挣出一丝神志,“七……七郎,你有没有……啊别咬那里!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裴玄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尖萦绕充斥着苏蕴宜发肤间的阵阵幽香,但除此之外,仿佛还有一股隐秘的、幽微的……焦味?
“什么东西烧着了!”裴玄从苏蕴宜身上猛然抬起头。
走水哪怕是在皇宫也是一件大事,建康宫多为木制,一旦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当即起身穿衣,陈衡匆忙入内禀报:“陛下,贵嫔,显阳殿偏殿不知何故走水,奴已差人在着手扑灭,请陛下与贵嫔立即移驾!”
裴玄一把拽住苏蕴宜的手,“你先随我同去式乾殿!”
“不急。”苏蕴宜的脸色异常阴冷,可她眼神沉着依旧,“我倒要好好看看这场火究竟是怎么烧的。”
……
火蛇翻卷,浓烟滚滚,橙红刺目的火光将半边天都染成同色。宫人和侍卫们漆黑的人影在火光中来回奔走,显阳殿偏殿的支柱在一片喧闹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偏殿轰然倒塌。
苏蕴宜和裴玄并肩站在高处,眼睁睁看着原本富丽巍峨的显阳殿垮塌下去一块,像美人儿跛了一条腿。
幸而火情发现及时,侍卫和宫人们也救火得力,总算在火势蔓延到正殿前把明火扑灭了,只余漆黑刺鼻的烟雾仍在显阳殿附近缭绕徘徊。
明火虽灭,苏蕴宜的眼瞳中却仍旧倒映着烈焰一般,燃烧着熊熊火光。
苏贵嫔头天入宫,其所在的显阳殿就走水焚毁小半,发生如此不祥之事,可以想见她此刻心情必然糟糕至极。此刻侍奉在旁的几个宫人全都噤若寒蝉,生怕贵嫔的怒火要发泄到自己头上。
裴玄转头担忧地看她,却见苏蕴宜忽然低下头,双肩耸动不已——隐忍半晌,苏蕴宜终于按捺不住,竟仰面大笑起来。
“七郎,”苏蕴宜笑着,抬手抹着眼角笑出的泪水,“原来她也不过如此。”
“是。”裴玄帮着擦了擦她的脸,“他们不过如此。”
显阳殿受损,一时半会是不能住人了,苏蕴宜便搬进式乾殿与裴玄同住。
白日里才劳顿过,晚上歇下没多久又逢此意外,这一回苏蕴宜躺下没多久就睡熟了。倒是裴玄,因上朝时辰在即,干脆也不睡了,召来自己的心腹宦官陈忠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顿,又换了朝服往太极殿去。
文武百官早早就候在太极殿外,听闻大宦官唱和,便列队而入,各自归位。陛下已然端坐帝位,面前十二旒遮掩,看不清神情。
陈忠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臣太史令何承天有本启奏!”
太史令是太常寺之首,主管礼仪祭祀、记录星象、占卜吉凶等。何承天一开口,裴玄的心弦就微微紧绷起来,他沉声道:“说。”
何承天出列道:“陛下,臣夜观星象,见紫微垣黯淡,而有彗星入营室,此乃后宫不宁,皇后失势之兆。怕是有妃嫔不祥,恐将牵连国母,祸乱朝政。此不祥之气聚于东南方向,敢问陛下,东南方是哪位娘娘的居所?”
静默了一瞬,裴玄缓缓道:“东南方向,宫殿众多,朕所居式乾殿亦在彼处,难不成何卿是想说,是朕不祥吗?”
“臣不敢!”何承天嘴上说着不敢,面上眼中却并无半分敬畏之色,只是垂下眼冷声道:“只是星宿变化,事关江山社稷,臣不能不慎重,还请陛下详查!”
裴玄正欲反驳,却另有一个声音幽幽响起,“说起东南方向,我方才见宫中东南方有黑烟升起,莫非竟与此事有关?”
说话那人是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自然也是魏氏手下,他一开口,立即引来不少大臣附和,“我也见到了,那黑烟甚是凶猛诡异啊!”
“仿佛听闻是显阳殿不慎走水了,下半夜才扑下去。”
“这便奇怪了。”御史大夫眉头紧锁,似是十分疑虑地道:“臣听闻显阳殿无人居住,空置已久,如何竟会走水呢?”
他话音落下,殿中众人俱都静默,都在等着裴玄的回答。
而在玄色广袖的遮掩下,裴玄双手紧攥成拳,指节处已然森森发白。
若他承认苏蕴宜昨日入住显阳殿,那么群臣必然会把不祥的罪名扣到她头上。可若不承认,册封之事便暂时不能提上议程,一鼓作气,再而衰,往后再想册封贵嫔,只会难上加难……
正值两难之际,忽有一小黄门自太极殿门口一闪而过,隐晦地向陈忠点了一点头,陈忠立即转向裴玄微微颔首。
“吴郡苏氏有女,朕心爱之,欲册封其为贵嫔,昨日已将显阳殿赐予她住。”
裴玄话音未落,底下果然掀起了一阵风波。
何承天立即高声道:“苏氏初入宫闱,便引得皇宫走水,又有星象不宁,足可见其为不祥之身。望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以正宫闱,安天下之心!”
裴玄面沉如水,“走水实乃意外,并非贵嫔所为,岂能怪罪于她?”
“非也非也,”御史大夫摇头晃脑地道:“陛下熟读经典,岂能不知妲己可以乱商、西施能够灭吴?小小女子,有时亦是亡国之祸端。”
“御史大夫说得正是!头天进宫,其所在宫殿就走水了,实属不祥!”
“听闻那苏氏有褒姒妲己之貌,此乃祸国殃民之兆啊!”
“陛下,显阳殿走水恐是上天预警,若放任不管,商纣幽王之祸就近在眼前了——请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
一阵窃窃私语后,魏氏鹰犬们迅速抱成一团,齐齐向裴玄躬身道:“请陛下明察,逐苏氏出宫!”
裴玄眉头紧锁,他放眼望去,容纳数百人的太极殿中,此刻还站着的,竟只有寥寥十几人而已。
……
徽音殿中,重重帷幔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守在床榻边的青柏立即起身,招呼其余宫婢入内。
茶水漱口、温泉洗面,擦上莹润香膏,再由宫婢侍奉着穿上蜀锦华服,待到落座梳妆台前,魏皇后才睁开惺忪睡眼,“昨儿个显阳殿如何了?”
青柏漠然道:“奴婢命人于偏殿隐蔽处放火,昨夜有风,火势迅猛,可惜虽烧塌了偏殿,苏氏却并无大碍。”
“不急,一下死了多没意思,裴玄难得有个可心人儿。”魏皇后看了眼自己晶莹细长的指甲,勾唇笑道:“自然要他,眼睁睁看着她死。”
第60章 第六十章册命苏氏为贵嫔,摄六宫事……
青柏闻言,脸上仍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颔首道:“方才早朝,太史令等人已集体请奏,以苏氏不祥的名义,要陛下逐她出宫。”
“红颜薄命,也是个可怜人。”魏皇后嘴里说着“可怜可怜”,眼中却闪过两点凶光,“待她出宫后,找个机会弄死,尸身挫骨扬灰,拿去给魏茵当做祭奠吧。”
青柏正要点头应下,殿门外匆匆走进一个宫婢,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启禀皇后娘娘,太极殿那边传来消息,说……说……”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太极殿那边说什么了?!”
“太史令和御史大夫等人家中宅院都起火了!”
小黄门高声语毕,留下满殿呆愣的朝臣,自行躬身退下。
何承天脚下晃了两晃,扭头就想往家跑,走出两步才想起自己仍在上朝,不由怔在原地,“怎……怎么可能……”
御史大夫的嘴也是张
得老大,半晌才悻悻闭上,眼神有些幽怨地瞥了眼上首的裴玄。
“何卿擅长夜观星象,占卜吉凶,不知可曾算到自家今日有此一灾?”
裴玄嘴角浮笑,目光透过旒珠,嘲弄地看着底下脸色铁青的何承天。
苏蕴宜昨日才入住显阳殿,当夜宫殿便走水,绝不可能是意外。本朝历来笃信星象玄学之说,几乎是陈衡才禀报完,裴玄就立即想到——一定是有人想借机栽赃苏蕴宜。
若任由他们乱泼脏水,将一顶不祥祸水的帽子扣到苏蕴宜头上,纵使她不死,也会自此声名狼藉。
可玄学本就虚无缥缈,而身为太史令、手握星象定义权的何承天又是魏氏爪牙,正面对抗根本难以化解……怎么办?
在哄了苏蕴宜入睡之后,裴玄坐在床沿,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的侧脸,无声地道:“不要怕,有我。”
就在这静坐的短短片刻时间之中,他就已经想好了主意。随后裴玄抬手召来陈忠,对他说:“既然他们要放火,干脆就让这把火再烧大点。”
“那些想要以阴谋诡计陷害苏贵嫔的人,一个都不要给朕放过。”
所以当何承天等人在太极殿内步步紧逼,自以为打了陛下一个措手不及时,裴玄其实是在等,等到纵火烧宅成功的消息传来——就是现在。
“显阳殿走水,你们非要将罪过扣到苏贵嫔头上,说她不祥。可如今太史令、御史大夫及诸多爱卿家宅俱都起火,难道是各位爱卿不祥吗?”
旒珠下闪烁点点寒光,刺得何承天等人面露窘色,太极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而裴玄缓缓往后一靠,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微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漫不经心,仿佛是谁斜靠在软榻上吊儿郎当地翘着脚说:“其实起火或洪水,都是寻常之事,历朝历代、年年岁岁都有发生,不是仅有昨夜那一遭。依诸位之言,难道每年都有好几个妲己褒姒现世吗?嘿嘿,若真如此,莫说陛下,我都想收几个入府了。”
此话一出,当即引来众人侧目,何承天等人更是恼怒鄙夷地看向他,而那人竟丝毫不在意一般,甚至厚着脸皮向裴玄嘻嘻一笑。
出声之人是尚书令徐绩,而他也是方才殿中为数不多没有风随魏氏鹰犬的十几人之一。
此刻他与裴玄两人目光甫一相接,徐绩微微一点头,收起嬉笑,继续道:“想来无论是显阳殿,还是太史令府邸起火,多半是因为最近天气炎热干燥,家中下人又看顾不严的缘故,应与苏贵嫔无关。”
这话本是在给众臣递台阶,可何承天听说自家宅子被烧,正是焦心愤懑之时,见徐绩三言两语就要将事情拂去,脱口便道:“苏氏尚未册封,哪里来的什么苏贵嫔?!”
“既未册封,朕今日下旨便是。”
裴玄微一抬手,陈忠当即取出昨日拟好的旨意大声宣读:“吴郡苏五氏女,秀毓华门,礼娴内则。柔慎秉于粹性,温恭著乎令仪,册命苏氏为贵嫔,摄六宫事……”
何承天压着性子再三忍耐,当听到“摄六宫事”一句终于按捺不住,“陛下,中宫尚有皇后在,岂有让妃妾摄六宫事之礼?”
“皇后身体虚弱,膝下多年无有所出,此前宫中并无高位妃嫔,朕不得已才令皇后强撑病体主持中馈,如今既有苏贵嫔,贵嫔年少体健,自当为皇后分忧。”
裴玄大言不惭地说着皇后“身体虚弱”时,眼皮子也不跳一下,见何承天还欲辩驳,他眯了眯眼睛,意有所指道:“况且,这是朕的家事,何卿自家焚毁的宅院还未修缮完毕,还是多顾着自家罢。”
威胁!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何承天一时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衣袖却被暗中拽了一下,御史大夫的声音在身侧低低响起,“罢了,左右不过是册封个女人而已,暂且由着陛下,等太傅回来,自有说法。”
待退朝后众臣散去,裴玄想起方才何承天等人生硬难看的表情,忍不住一笑。陈忠见了,道:“陛下长久受这帮老贼压制,今日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朕不是因为这个高兴……”
陈忠静静等待着后半句,然而裴玄的话头却戛然而止,陈忠悄然去看,却见陛下向来淡漠从容的脸上,露出一种柔和而静谧的神情,像是在惦念着什么。
只是想到,从此以后,世间万事皆有人可以倾诉,心里就觉得轻快。
裴玄忽然昂首道:“摆架回式乾殿,这样的好事,得让苏贵嫔第一个知道。”
苏贵嫔知道后,果然十分高兴,“我就知道这样的小事儿必然难不倒你!”
“你是没看到,当时何承天那几个魏氏走狗的脸色有多难看。”裴玄笑道:“就像死了三天一样。”
苏蕴宜笑出了声,而裴玄则挺了挺胸,一副等待表扬的模样。若他有条狐狸尾巴,此刻定然已在身后甩出残影了。
陛下如此为自己卖力,苏贵嫔又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也不顾及式乾殿内如木偶般立着的众多宫人,双手勾上他的脖颈,垫起脚亲了亲裴玄的脸颊,“那……臣妾多谢陛下啦。”
“就只亲一下?”裴玄尤嫌不足,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朕为了此事可是费尽心思……”
绯色浮上面庞,苏蕴宜正要啐他得寸进尺,陈忠忽然入内禀报:“陛下,贵嫔,皇后娘娘派人前来。”
霎时间,手掌下原本还放松的身躯骤然紧绷,苏蕴宜清晰地捕捉到裴玄眼中的笑意转为阴冷,“她来作什么?”
“皇后娘娘请贵嫔前往徽音殿一叙。”
裴玄想也不想就低头道:“我陪你一起去。”
苏蕴宜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宜儿!”裴玄眉头蹙起,双手紧握住苏蕴宜的肩膀两侧,“你莫要把后宫争斗当做你家姊妹间的寻常龃龉,魏氏那女子阴狠歹毒,你杀了她的女官,今日纵火栽赃又不成,她定会伺机再度报复,我不放心你自己去。”
“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苏蕴宜冲他眨眨眼睛,话锋却是一转,“你还记得吗?我们在京口,你第一次陪我去医庐那次?”
京口,流民棚屋地,潦草破败的医庐上,却洒着世间最明媚的月光。当夜他牵着苏蕴宜的手行走在山峦下,走了多久,也就看了多久。
目光渐为软化,裴玄沉声道:“我记得,我们才到医庐门口,那些病患直勾勾地盯着你,你吓坏了。”
“是你牵着我的手陪我一起走过去的。”五指像灵蛇一样钻入裴玄的掌心,苏蕴宜与他十指相扣,晃了晃胳膊,“可是后来就都是我自己走了。”
“我知道你永远都在,但我也想成为能与你并肩的乔木,而非依附你的丝萝。”
“……好吧。”裴玄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你得答应我,若遇上了什么事,不要硬碰硬,记得来找我。”
苏蕴宜举手发誓,“我一定跑着来找你!”
苏蕴宜走后很久,裴玄的目光还沉沉地追着她离去的方向。
陈忠忍不住劝道:“陛下大可不必担忧,如今册封贵嫔的明旨已下,皇
后召见也是理所当然,贵嫔聪慧,未必便会吃亏,况且今日昭华长公主也在徽音殿中……”
他说了一大堆,裴玄都只是默然听着,只在听到“昭华”二字时动了动眉头,“昭华?她去徽音殿作什么?”
“昭华长公主出降魏太傅,与皇后娘娘互为姑嫂,许是有话要说吧。”陈忠干笑了笑,“有长公主在,应当会护着贵嫔才是。”
“她才不会呢。”裴玄轻鄙地扯了下嘴角,冷冷道:“她早忘了自己姓裴,一心只有她那好夫婿魏桓了。”
……
正如此前听闻的那般,徽音殿离式乾殿极远,几乎隔了一整座建康宫。而引路的宫婢行走如飞,一路上都没有丝毫停顿等待。本以为如苏贵嫔这般江南来的娇弱女子定然吃受不住,可谁知回头一看,苏贵嫔神情自若,脚下步履生风,甚至还能平静地开口道:“徽音殿果真气派,我是现在就进去参见皇后么?”
那宫婢一惊,又迅速地板起脸,倨傲道:“此刻皇后娘娘许是在午睡,贵嫔且在外头候着,容奴婢前去禀报。”
待她裙摆一转,扭头离去,苏蕴宜就对身侧的倚桐和莲华笑道:“你们信不信,皇后不睡个两三个时辰,是不会醒的?”
“皇后必是想将娘娘晾着,好搓一搓娘娘的锐气!”倚桐气愤地道。
莲华擦了下额前沁出的汗水,看着头顶酷烈的日光,“如今正是暑热最盛之时,倘若要真在大太阳底下熬上两三个时辰,人非中暑不可。”
“可不是么,但皇后只说候着,又没说只让我站候。”苏蕴宜微微一笑,“倚桐,莲华,去搬了凉椅和阳伞,再取些冰块和湃过的果子来,皇后要咱们等,咱们好好等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