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所以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苏蕴宜的脸近在咫尺,裴玄能看见她眼底微微闪烁的晶莹泪光。
她是个多少有些娇气的女郎,遇着事儿了总要挤两滴眼泪,故作娇柔怯懦,每每都能哄得他无奈点头。
可是此时此刻,她分明忍住了眼泪,裴玄的心头却还是颤抖着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香灰烫到了一样。
冰凉的手掌贴上侧脸,苏蕴宜埋在裴玄的掌心,听见他说:“你我之间,永远都不必说这些。”
“况且,我并非无的放矢,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对上苏蕴宜骤然亮起的眼睛,裴玄笑了笑,牵着她在桌案前坐下,从案上无数的书册中抽出一本,苏蕴宜定睛一看,封面上写了“粟黍法”三字。
“流民之扰由来已久,并非只在京口受灾以后才有,南渡流民众多,而门阀世家宁愿自家粮仓中的粟黍腐烂殆尽,也不肯放粮给流民,这你已是知道的。”裴玄看着苏蕴宜,温声道:“朕与尚书令徐绩,便想出一个法子。以朝廷的名义向流民放粮,待流民安定下来能够自给自足之后,添上少量的利息,再将借走的粟米还给朝廷。”
苏蕴宜左手撑着下巴,认真地倾听着,连连点头,“这法子听起来甚是有效,流民得到了过渡的粮食,朝廷也有利息可收,岂非是双赢之策?”
“理当如此,可实际上,当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裴玄目光沉沉,连同语气也一并低落下来,“魏氏从中作梗,其麾下官吏强逼流民借粮,并以此牟利。缺斤少两者有,多收利息者有,很多官吏本就是世家出身,这些从朝廷借出的粮,泰半都来到本就不缺粮的世家大族手中。”
“而真正缺粮的流民,却冻饿而死。”
他无声地叹息,“当时魏桓拿住了此事,就如今日的皇后一般,联合朝臣,逼迫朕将徐绩贬谪去交趾。”
“可既然徐绩如今还是尚书令,说明你已将此事解决了不是吗?”苏蕴宜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眸,“你是怎么做到的?”
裴玄微微一笑,“解决之法说来倒也简单,无非‘光明正大’四字。”
“效命于魏氏的官吏众多,那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朕强令清查借粟黍法贪污之事,严查之下,底下官吏纵然敷衍,总也得提溜出几个来用作敷衍。”
“朕再刻意分化,亲近于魏氏的从重发落,稍微疏远的则轻轻放下,如此一来,被小事化了的那些官吏不愿效死,魏氏内部就不能联合在一处,自然会被逐个击破。”
在苏蕴宜愈发崇敬的眼神中,裴玄强压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继续道:“最后再查出实证,以大锦律法论处,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连魏桓也说不出什么。也是自那以后,朕才从魏氏手中,挣出了一线生机。”
苏蕴宜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呆了。裴玄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用人处事,多是如此。你发出的命令是一回事,中间通传是一回事,底下人实际操作起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将这座建康宫,视为整个江左的缩影……”眼瞳震颤一瞬,眉眼间霍然跃起欣喜之色,苏蕴宜从裴玄身侧跳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需要我帮你?”
“不用!”苏蕴宜回过身,又圈住他的脖子在脸上“吧唧”用力亲了一口,“你就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话以前好像是他说的来着……
裴玄拿手指点了下苏蕴宜留在自己脸上的口水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雄纠气昂昂走出殿门去。
倚桐、莲华和陈衡她们几个是一直候在式乾殿外的,见苏蕴宜迈出门来,立时都迎上前去。
“将手下信得过的人都叫上。”苏蕴宜昂首挺胸,“这回我要亲自一个个审查过去。”
正如裴玄所说,高居于明堂者,难以掌控细微处波澜。建康宫如同锦国的缩影,实际却又大不相同——裴玄身为帝王,无法亲自丈量大锦的每一寸土地,可苏蕴宜不同,只要她想,她可以走过建康宫的每一处,甚至能够见到整座皇宫中所有的人。
既然有人仗着她的势欺凌旁人,那也很好办,之前她是如何发落魏氏手下,今日就如何发落这些狐假虎威之人。
先以强权镇压,再用公理服人,朝堂,后宫,皆是如此。
这一日苏蕴宜挑灯夜战,亲自带着倚桐等人将宫中各处一一走遍。先将各处管事的与底下宫人分开审问,再彼此核对供词。
有些宫人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但见贵嫔似乎是真有意清理门户,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平日里如何被管事欺压全都倒了出来,如膳房,众人皆执一词,直指柴安仗势欺人,铁证之下,柴安伏首认罪,苏蕴宜便当场将其发落,如此前那魏嬷嬷一般先行杖责,再逐出宫门,并没有丝毫徇私。
欺人者受罚,受欺凌者则要加以安抚。
苏蕴宜当众说:“本宫虽是受人蒙蔽,亦有识人不明之过,但凡有受了委屈的,核实后本月多发一个月的月俸,从我私库出。”
除却如柴安这类人之外,也有一些新任管事确是在兢兢业业办事的,底下人也一致夸赞,说不出她的坏话。如这类人,苏蕴宜便亲自当面嘉奖,再令其统管暂时没有管事的机构,待日后重新选定新的管事,再对其另行提拔封赏。
这样一来,该受罚的受罚,该安抚的安抚,该提拔的提拔,各宫各处,不但再没有不满,反而满口夸赞贵嫔宽严相济,令人拜服。
待将尚食监、膳房、太官、果官等地都走过,苏蕴宜最后才来到汤官。
此时已是后半夜,纵是夏日,寒意也侵袭着人的肌理。苏蕴宜披着鹤裳走到前庭,看到宫人们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忙吩咐道:“都起来,将我备下的姜汤分发下去。”
宫人们捧着姜汤,不知所错地站着。苏蕴宜没有看她们,而是用目光一寸寸刮过前庭的土地。
两具腐坏的尸首是早已被抬走了的,留下的暗色血迹却似乎还镌刻在泥土深处。静默了片刻,苏蕴宜问:“紫苑如何了?”
“禀贵嫔,已按您的吩咐请了御医来给紫苑诊治,因其伤重不便移动,此刻正在汤官内休养,人是已经醒了的,可要将她抬出来?”
苏蕴宜一摆手,“抬出来吧。”
几个宦官摇摇晃晃抬着木板的四角,人未到声先至,紫苑的呜咽声幽幽传来,“呜呜,贵嫔娘娘……贵嫔娘娘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待人摆在了面前,苏蕴宜低头一看,紫苑后背模模糊糊,血肉粘连着绷带,从里到外,红红黄黄地渗透出来一大片。她不由蹙眉叹息:“皇后下手竟这样狠。”
紫苑抽泣了一声,正要顺着杆子往上爬,却又听苏贵嫔淡淡道:“难为你了,也肯为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卖命。”
四下里霎时冷寂,原本紫苑的呜咽声、宫人们浅啜姜茶的声音都仿佛被无
形的罩子隔绝一般,唯有随行宦官们手中持着的火把还在“噼剥”跳动。
“奴婢……奴婢不明白贵嫔的意思。”紫苑声音颤颤,“奴婢是贵嫔的人,如何会为皇后卖命呢?”
“不明白是么?那本宫就帮你仔细分说分说。”苏蕴宜拢了拢鹤裳,绕着不能动弹的紫苑缓步行走,“不止是你,还有柴安,还有此次被抓涉事的许多管事,其中怕是有不少都是皇后安插的暗棋吧?柴安和其他人我尚不能确定,唯有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紫苑哽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哭道:“贵嫔为何如此污蔑于我?是见奴婢不中用了,便要把我当脏水泼掉吗?奴婢待贵嫔忠心耿耿,没曾想竟落了如此下场,那我倒不如立即死了的好!”
她目光骤然一定,像是下定了什么极大的决心,然而不必苏蕴宜开口,陈衡立时上前一步,掰住她的脸轻松卸掉了紫苑的下巴。
“想咬舌自尽?”陈衡笑着拍了拍她冰冷的侧脸,“在咱家面前,你怎么敢?”
“她连这一条性命都肯为皇后抵上,又有什么不敢的?”
苏蕴宜波澜不惊,淡淡地接上,“皇后在宫中树大根深,本不是我能轻易拔除干净的。她的暗棋成了我新提拔的管事后,便开始借势发挥,肆意在宫中作乱,以图败坏我的名声。可单是如此,效果太缓,我有陛下撑腰,底下宫人纵然满腹怨言,也不能拿我如何。”
“想要迅速地将我扳倒,就得有一个足够重的罪名。而这个时候,紫苑,你跳出来了,你殴杀了两个无辜宫婢,连累提拔你的我也满身脏水。”
冰凉纤细的手指掐上紫苑脱臼的下巴,她满脸是泪,望着苏蕴宜“咿咿呀呀”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而苏蕴宜俯身漠然地看着她,“我提拔的管事那么多,少了其他哪一个都不影响大局。唯有你,紫苑,若没有你,皇后就无法借势发挥,你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所以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凤凰栖梧,孤影徘徊……
在旁围观了全程的汤官宫人们彼此交换愕然的眼神,紫苑还在“呜呜”着摇头挣扎。
“贵嫔,想来这贱婢是不肯说实话了,要不要用刑逼供?”陈衡试探着问。
在紫苑凄惶的注视下,苏蕴宜摇了摇头,“她是魏氏的死士,为了成全皇后的计谋,本就是抵上了性命的,纵使动用酷刑,她也不会招供。便是招了,皇后那头也可以反咬我是严刑逼供。”
“那这贱婢该如何处置?”
“清查她这段时间在汤官犯下的罪行,今日午时,当众宣读后仗毙,将其罪行同死讯传遍六宫。”
不顾紫苑绝望的哀嚎,苏蕴宜拢着鹤裳转身而去,莲华匆匆跟在她身后。夜间寒气森冷,饶是有鹤裳抵御,苏蕴宜还是忍不住合手哈气,所幸莲华体贴,立即奉上准备好的姜汤。
“皇后给咱们使了这么大一个绊子,却不能借紫苑之事反击,难道这口气就这么白白咽下了么?”递上姜汤时,莲华忍不住嘀咕。
浅呷一口姜汤,温热辛辣的液体从口而入,霎时温暖了四肢百骸。苏蕴宜捧着姜汤,长舒一口气,“怎么会呢,流言蜚语是一把双刃剑,此前能够中伤于我,此后自然也能中伤皇后。”
望着苏蕴宜意味深长的笑靥,莲华一时怔愣,“您的意思是……”
“贵嫔!”身后响起倚桐的声音,她从汤官匆匆追了上来,“依您的意思,我留在汤官分发月俸,待那些宫人散去之后,又偷偷听了一会儿他们私下言语。果然不出贵嫔所料,他们都在感念贵嫔的恩德,却咒骂皇后狠毒呢!”
苏蕴宜听了却没什么表情,只问:“阿菱和小伊如何了?”
“啊?”愣了一会儿,倚桐才反应过来苏蕴宜指的是那两个被紫苑殴杀又埋尸的宫婢,“我已命人厚葬她们了。”
“她们此前可同紫苑有什么恩怨?”
“汤官宫人未曾提起她们同紫苑有旧日仇恨,只说似乎是因为她们当日见着紫苑时没有主动行礼。”
……只是这样吗?
苏蕴宜想到了白日里匆匆一瞥的那两具尸首,虽然都已严重腐坏,却还能依稀看得出,两人生前都是颇清丽的少女。
她们也有父母家人,或许此刻还在家中,巴巴盼着她们有朝一日能出宫回去。
今日力挽狂澜,破了皇后的设计,本该庆幸才是,倚桐和莲华却瞧见苏蕴宜的脸色阴霾沉郁。
“贵嫔,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倚桐试探着问。
摇了摇头,苏蕴宜叹声道:“打听打听那阿菱和小伊家在何处,给她们的家人送些财帛吧。”
“是。”
……
无论此一夜间如何风云变幻,待到白日,又是风平浪静。
魏皇后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正由十数名宫婢服侍着细细洗漱时,青柏埋头入内,在她耳边报告了苏贵嫔在一夜之间摆平了后宫风波的事。
下一瞬,跪侍的宫婢手中高举着的茱萸纹斑斓金盆被掀翻在地,掺了玫瑰汁子的温泉水兜头浇下,打湿了宫婢半身,而她一言不敢发,只是连忙伏跪在地。
“不止如此,她还从自己私库中拨出不少银子,给那些受了欺凌的宫人多发了一个月的月俸。”青柏却仿佛没察觉到主子心中的恼怒一般,继续平静地叙述:“昨夜才审问完,当场就发了,如今宫中人人称颂苏贵嫔赏罚分明、宽严相济,若再想以她的名头行捣乱之事,恐怕不能了。”
魏皇后面上不见丝毫表情,甚至堪称冷静,奈何剧烈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的内心,“这个苏蕴宜,倒是和裴玄一样。”她紧咬牙关,字句从缝隙艰难崩出,“惹人生厌。”
“其实娘娘不必生气。”青柏此时才抬起头,对上魏皇后灼烧着火焰的眼瞳,“毕竟太傅已经回来了。”
刹那间,大火熄灭,魏皇后眉开眼笑,“是了,兄长回来了,这一切自有他为我做主。”
她如同世上每一个怀春的少女一般,眉眼漾起缱绻笑意,魏皇后甚至提起裙摆在原地转了个圈,“对了,去告诉兄长,我想他了,我想见他一面。”
“娘娘,后日举办宫宴,届时您自然能见到太傅。”
“不!那是皇后见到魏太傅!”魏皇后红唇轻撅,似撒娇一般地道:“我要见的是我兄长!”
青柏默然片刻,只好道:“娘娘,太傅刚回府时我便已命人去请过了,可是太傅还是不愿见您。”
“兄长他……还是不愿见我。”
这一句话给魏皇后带来的打击似乎比苏贵嫔成功翻盘还要大得多,方才她还有精力发脾气,可是此刻,却犹如被抽去魂魄一般,也不顾地上被洗脸水打得湿透,她颓然跌坐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不愿见我?就因为……就因为……”
“娘娘!”
一语喝住魏皇后的言语,青柏冷冽的目光下瞥,“你们都退下。”
跪了满地的宫婢们无声起身飘走,殿门关阖,偌大徽音殿便只剩下魏皇后与青柏二人。
青柏将魏皇后从满地的水渍上扶起,像安抚孩童那样将她按入自己腹间,而魏皇后也真的像孩子那样在青柏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一只贴在门缝上的眼睛因目睹了这一幕,正惊恐地震颤着。
潘灵儿咽了口唾沫,右手按上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正欲悄悄撤离,青柏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已向她的方向睒来——“是谁在那儿!”
徽音殿内,魏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潘灵儿则呆愣在原地,不知该是进还是逃,而两次呼吸之后,青柏便已猛然推门,她沉沉的目光落到潘灵儿的脸上,“潘夫人?”
潘灵儿勉强讪笑两下,“妾……妾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待青柏如提溜鸡崽一般将潘灵儿提溜到魏皇后面前时,她已收起了所有情绪,一张英气的脸上漠然一片,高高在上地看着伏跪在地的潘灵儿,如同打量一只老鼠,“你方才在外头可看见、听见了什么?”
潘灵儿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妾什么都没听见!”
嗤笑了一下,魏皇后幽幽道:“你就贴在殿门外,怎么会什么都没听见呢?”
冷汗缓缓从脊背滑落,潘灵儿艰涩地转动脑筋,“妾……妾只是看见,娘娘因挂念兄长伤势而伤心
……”
见魏皇后默然不语,心脏砰砰猛跳两下,潘灵儿鼓起勇气,膝行着更前一步,“娘娘,如若不弃,妾愿为娘娘分忧。”
“你?”长眉挑起,魏皇后显然对她不甚信任,“你能懂什么?”
“妾自为陈家妇后,精研梳妆打扮,也颇知如何吸引男子。”说着,潘灵儿缓缓抬起头来,一张桃花面在魏皇后眼前展露无遗。
此刻细细看来,潘灵儿五官亦有瑕疵,两腮过窄,琼鼻略长,可生在她脸上,就怎么看怎么妩媚鲜妍。七分颜色,却有十分风情。
再想起建康城中,关于潘夫人风流多情的传闻,魏皇后一时微微失神。
眼看魏皇后目露迟疑,潘灵儿笑意愈浓,“妾蒙娘娘收留,无以为报,愿倾囊相授,助娘娘得偿所愿。”
式乾殿内,几乎通宵忙碌的苏蕴宜也埋头睡到晌午,迷迷糊糊醒来时,身侧的裴玄自然早就不见了,她并未多想,只是唤着倚桐和莲华的名字让她们送上茶水。
一只端着茶盏的手探入床帏,苏蕴宜接过咕咚咕咚喝了满盏,又打着哈欠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猛地掀开床帏,苏蕴宜有些呆呆地看着外头说话那人,“那你怎么不在太极殿?”
裴玄笑道:“自是因为我思念你啊。”
“思念我?我不就在这儿睡觉,有什么好思念的?”虽然嘴上嘀咕着,但苏蕴宜还是乖乖顺从了裴玄,任由他牵着自己下榻。
倚桐等人早就为她备好了素日爱吃的糕点,苏蕴宜饿得发慌,也懒得讲究,坐下就是吃。裴玄也由着她,只是自己在七弦琴前坐下,似是在盯着琴弦,又似是在看着她。
连吃了几块糕点,心慌的感觉褪下去一些,苏蕴宜才注意到裴玄的失常,“你怎么了?”
“……”眼睫颤动一下,裴玄才回神一般,冲着苏蕴宜又笑了笑,“没什么,宜儿,我答应用琴曲换你的琼酥玉盏,现下给你补上,如何?”
“可……可我还没给你做琼酥玉盏啊。”
“无妨,你得空了再给我做便好。”
指尖拨动琴弦,起音如凤鸣初啼,泛音空灵似九天风露。
凤凰栖梧,孤影徘徊,这是《凤求凰》。
《凤求凰》曲乃是司马相如为求娶卓文君所作,隐喻男女思慕之情。纵然两人已是夫妻,此刻苏蕴宜听裴玄弹来,将欲说还休的倾慕化作弦上涟漪,亦不免颊生红晕。
然而蓦然间,琴音急转直下,悱恻情思化作兵器铮鸣,“嗡”的一声,裴玄指下琴弦猝然崩断。
不止是苏蕴宜,似乎连他自己也十分惊讶,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断弦。
“七郎,你究竟怎么了?”
猝然起身,苏蕴宜疾行至裴玄身侧,按上他的手背,却觉冰凉一片。
裴玄缓缓转头看她,眼底暗流汹涌,他张了张嘴唇,“我……”
话音未落,陈忠的声音急急在外头响起,“陛下!魏太傅在太极殿久候您不至,已向此处而来……魏太傅!此地乃是陛下寝宫,岂容你擅闯!”
陈忠的尾音消弭在“砰”的一声巨响间,式乾殿沉重的殿门猛然撞向两边的墙,一道高大英武的人影跃入苏蕴宜的视线。
“陛下,臣在太极殿足足等候了一时三刻之久。”来者昂首沉声,两点冷光自瞳中落下,“陛下,你失礼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太傅魏桓
太傅魏桓。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对于苏蕴宜而言,原本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可是此刻,他身着玄甲,挟雷霆之威骤然闯入式乾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是自尸山血海中厮杀出的武将,威势之重有如泰山压顶,两点寒芒锋利似剑,直逼苏蕴宜面门。若她仍只是当年吴郡城中习字绘画的娴静女郎,只怕此刻已经要支撑不住软倒在地,幸而京口一行,被鲜血与死亡磨砺了心性,面对魏桓凝成实质的威压,苏蕴宜略颤了一颤之后,竟毫不示弱地回视。
“魏太傅。”两人几乎要迸出火星的视线被隔绝,裴玄起身,将苏蕴宜牢牢挡在了身后,“这里是朕的寝宫,不告而擅入,失了身为人臣的本分,你该当何罪?”
魏桓肃穆的一张脸松动分毫,竟是一笑,“前朝大臣周昌曾闯入高帝寝宫奏事,彼时高帝正与戚夫人亲昵,见到周昌也不过一笑了之。陛下素来以高帝为楷模,想来不会怪罪于臣。”
“太傅熟读经典,自然也知,周昌扶保正统,为废立太子刘盈一事与高帝据理力争,臣忠,则主贤。太傅是如周昌一般的忠直之臣,陛下自然不会同太傅计较。”
苏蕴宜同裴玄身后走出,与他并肩站在一处。
她感觉有一道温柔的目光掠过自己的侧脸,随后右手一暖,裴玄的大手包裹住了她的。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二人紧握一处的手,魏桓道:“想来这位夫人便是陛下新封的苏贵嫔吧?果然天香国色,难怪陛下追去吴郡也要将贵嫔夺来。”
裴玄来吴郡时魏桓尚远在前线,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裴玄面上不显,抓着苏蕴宜的手却越握越紧,“太傅误会了,朕南下吴郡是为祭悼淮江王叔,并非专为贵嫔而去。”
“王叔手握兵权,心怀天下,临终前将兵符交予朝廷,朕感念其胸怀,专程前去吴郡祭奠。”
裴玄这一番话,明面上是解释,实际则暗中向魏桓展示手腕——你手握重兵不假,可我如今也不逊色于你。
两边都是成了精的,魏桓闻言,神色未动,周身外放的威压却悄然一松,“原来如此,陛下有心了。”
裴玄面上浮起笑,揽过苏蕴宜的肩膀道:“皇后如今身子不适,三日后的宫宴由贵嫔操持,太傅可要记得赏光。”
魏桓深深看了眼苏蕴宜,撂下一句“自然”便如来时那般大步离去。
他走时连殿门都未带上,苏蕴宜眼睁睁看着他高挺的背影消失,才恍然察觉裴玄的掌心已布满了汗水。
“七郎……”苏蕴宜试图将手抽出替他擦拭,却被越握越紧。
裴玄望着魏桓离去的方向失神,“我十岁时就登基为帝,那时我身子瘦弱,而魏桓正值弱冠,我的个子才堪堪到他这儿。”
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在自己胸前抵了一下。
“那时的魏桓于我而言犹如五岳般巍峨,我只能仰视——我以为我此生都将要仰视他。”裴玄转过头来,“直到方才,宜儿,我才发现我已经与他一般高了。”
苏蕴宜很认真地点点头,甚至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七郎已经长大了。”
虽然顺从地低下头让她摸,裴七郎闻言还是哑然失笑,“这位小女郎,你似乎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吧。”
“才不是小女郎,我已经是大女郎了。”
这个熟悉的称呼,倒让苏蕴宜想起一个分别许久的故人来,她心中一动,忽然问:“魏桓从前线来找你,是想上奏什么事?可与北羯有关么?”
“他在前线打了胜仗,收复两城,所以才着甲觐见。”裴玄面色不虞起来,语气沉沉,“他今日摆明了是来耍威风的,所以朕才不想见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裴玄若有所思地盯着苏蕴宜,“怎么,又惦记起你那身在北羯的好友了?”
苏蕴宜赶忙心虚地移开视线,“才……才不是!
我就是随口问问。”
“北羯失了两城,定然不肯罢休。说不准,你还真有再见到陆石的机会。”
幽幽话语尚未落定,裴玄便见苏蕴宜惊喜抬头,“当真?”
一向从容的脸骤然垮了下去,裴玄闷闷不乐地“哼”了声,“是啊,说不定他还做着带你远走高飞的美梦呢,若他知道你如此记挂他,心里头定然乐开了花。”
“我哪里记挂他了?当日京口那般危急,他说要带我走,我不还是留下陪你了?”这只公狐狸精小气得要命,苏蕴宜作为堂堂大女郎,也只好耐着性子哄他,“我只记挂你一个。”
裴玄这才稍缓了面色,正要说话,莲华忽然急匆匆地入内,“贵嫔,陛下,徽音殿有密报传来!”
两人顿时精神一振,“什么?”
“潘灵儿正藏在皇后宫中。”莲华极力压着嫌恶与声音。
自那日苏蕴宜连夜整肃宫闱,将紫苑的罪行与下场晓谕六宫,并厚葬了那两名无辜宫婢后,建康宫风气为之一清。
接风宴得以顺利举行。
宫宴遍请朝中文武重臣,其中自然以魏桓为最。
他今日倒并未着甲,而是穿一袭暗银云气纹玄色大氅,远远一望,竟与裴玄素日所穿常服近似。
目光从魏桓身上那件大氅上轻轻掠过,裴玄面色如常,平静微笑道:“太傅在北境征战,连复两城,劳苦功考,朕亲自敬太傅一盏酒。”
眼见陛下举起酒盏,侍立在旁的宫婢忙也为魏桓倒酒,而魏桓浑不在意裴玄说了什么似的,随手拿起酒盏,抢在陛下之前,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自然极为失礼的举动,而列席百官竟都默然无言,甚至裴玄自己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转头看向魏皇后,“皇后,太傅是你兄长,你也敬他一盏酒罢。”
“……皇后?”
魏皇后此时才猝然回神一般,转头扫了眼裴玄乌沉沉的眼眸,起身举盏,向魏桓笑道:“兄长征战辛苦,小妹在此,敬兄长一杯。”
她起身动作间,一股馥郁浓香飘拂而来,熏得裴玄暗自反胃,悄悄挪开了一些,腹诽皇后今日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苏蕴宜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此刻坐在侧席,正好能瞥见皇后的半张脸。
皇后眉眼锋利,略带男相,本是个颇为英气的美人儿。可今日她身着胭脂色越罗襦衫、缃色绫纱八破裙,灵蛇髻上缀了米珠大小的瑟瑟石,左鬓斜插一支杏花簪,花蕊处悬着的南珠随颈项的转动。
浓郁的熏香气息自她身上弥散,抬起头来,眉似远山,眼若春水,苏蕴宜竟恍惚看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连魏桓都怔了一怔,随即仰头饮尽盏中酒,并不多话。
而他一瞬间的失神没有逃脱魏皇后的目光,她脸上笑意愈深,又多劝了几杯酒,魏桓也全都照单收下了。
“皇后与太傅兄妹长久不见,便在此叙旧吧,朕先行更衣了。”
裴玄借故退场,魏皇后自然是不在意的,其余高官没了束缚,也都彼此说笑谈天起来,更是有不少人排着队向魏桓敬酒,宴席间觥筹交错,喧闹不已。
却有两人立于喧闹之外,冷眼瞧着众人百态。
裴玄问:“那潘灵儿今日也混入了宴席之中?”
“是,且她正是魏桓身侧的侍酒宫婢。”
裴玄眯起眼睛细细回想,只能想起那宫婢垂头跪侍的一个模糊轮廓。他摇了摇头,“没看清楚。”
“宴席上宫婢那样多,七郎自不会留意。我却看得仔细,虽说她今日妆容清淡,与那日有所不同,但确是潘灵儿无疑。”苏蕴宜淡淡道:“只是不知,她和皇后今日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转回三日前,莲华匆匆前来禀报潘灵儿之事时,苏蕴宜心头一跳,原本当即就要带足人手去徽音殿抓人。
“徽音殿的焚香宫婢如今是咱们的人,据她所说,那潘灵儿是七日前偷偷来了宫中,又求了皇后收留,是以如今就住在徽音殿偏殿。”莲华一边跟着苏蕴宜急匆匆地走,一边详细禀报。
借此前整肃宫闱之事,苏蕴宜趁着机会,在宫中各处都布下了自己的眼线。手下心腹中,莲华最擅长此道,她就将事体全权交托给了莲华,而莲华果然不负重托,这么快就传来的要紧讯息。
“七日前?”苏蕴宜眉头一挑,“也就是说,算计陛下不成的当日,她就跑去找了皇后庇佑?”
她不由暗自沉吟,“看来,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只怕昭华也只是被她们当成了幌子……”
“可不是么,那两人蛇鼠一窝,如今潘灵儿日日侍奉在皇后左右,关系十分亲密呢。”
苏蕴宜的脚步骤然停顿。
莲华忙问:“贵嫔,咱们不去徽音殿抓人了么?”
轻轻摇了摇头,苏蕴宜道:“潘灵儿给陛下下药一事,此刻已然没有实证,咱们若强行拿人,皇后定然不肯,如今魏桓回京,不是该和她硬顶的时候。”
“那……咱们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么?”
苏蕴宜若有所思地道:“皇后行事无情,手段毒辣,潘灵儿没办成事,却还能留在她身边,必不是个简单人物。”
“着人细细留意潘灵儿的一举一动,若有情况,立即来报我。”
……
而此刻,两人立于树后,漠然瞧着席间喧嚣,话音才落,身旁一阵枝叶摇动。
莲华钻了出来,压低声音急道:“贵嫔,陛下,魏桓吃醉了酒,潘灵儿奉皇后之命,搀扶着他去偏殿歇息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呢……
“难道是皇后借故要和魏桓联手在宫中搅弄什么风浪?”
裴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而苏蕴宜身为女子,却想到了更幽微之处,“方才魏桓那么多酒可不是白吃的,多半是真醉了——可什么事非要吃醉了酒才能办?”
她眸光微微一闪,过往隐隐绰绰的思绪如珠蚌被捞出海面,骤然打破外壳,露出里面粘腻腥气的肉来。
“皇后现下何在?”
“皇后尚在宴中。”
苏蕴宜微微颔首,随即断然道:“先不必声张,派人分别盯紧了皇后和潘灵儿,若有异动,随时前来报我和陛下。”
莲华应声而去,裴玄则好奇地看着苏蕴宜,“你又想出什么高招了?”
“高招称不上,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苏蕴宜仿佛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笑意,“七郎稍安勿躁,待会儿我请你看一出好戏。”
……
潘灵儿扶着高大的男人往偏殿走,他确实醉得不轻,大半个人都压在潘灵儿身上,害她走得踉踉跄跄,十分吃力,可心里却是滚烫而饱胀的。
这种异常的感觉在来到偏殿时达到顶峰,她将魏桓放到榻上,自己轻轻蹬掉两只鞋子,跟着爬了上去。
她伸出自己右手,抚摸上魏桓同样滚烫的脸颊,柔柔地唤了声“兄长”。
随着女体的贴近,那股馥郁浓香再度填满魏桓的鼻腔,他虚虚睁开眼,一片模模糊糊中,长眉凤眼的英气女郎靠在自己颈侧微微扭动,她吐气如兰,一如小时候那般娇娇地叫自己,“兄长,兄长?”
“望舒……”喉中挤出低哑的叹息,里头藏着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渴望。
恍惚中,那个珠翠满头、华服加身的深宫妇人一步步往前走,岁月悄然回溯,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时,已经重新变回那个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跳着笑着,张开双臂扑向自己。
魏桓下意识地接住她,可望舒却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要把我嫁给别人?为什么?”
她的拳头像雨点一般密集砸在自己的胸膛上,不疼,却能撕裂心肺。
魏桓忍着剧痛,再一次将她用力按入怀中,力道之大,像是想融她入自己骨血里。
潘灵儿闷哼一声,掐着嗓子哄男人稍微松开一点,她好解衣衫、褪罗袜,将自己一副软浓浓、白生生、玉纤纤的女体袒露无遗。
此处偏殿是早已预备下的,无人在侧打扰。
随着衣衫落地,那股香气在室内弥漫愈浓,潘灵儿得意地发现,魏桓原本就恍惚的眼神愈发混沌,随之而起的,还有晦暗的欲望。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子动欲的模样。
饶你是什么公主皇后,你所倾心爱慕的男人,此刻还不是像狗一样躺在我身下。
脑后被昭华砸出的伤口再度钝痛起来,潘灵儿却因这疼痛而愈发兴奋,她的手指滑过魏桓的脖颈,点在他结实饱满的胸脯上。
“兄长,我别的什么都不求。”学着别人的声音,潘灵儿若有若无地贴着魏桓的嘴唇,“只求兄长予我一度欢愉。”
鼻尖的香气分明是缠绵柔和的,却如飓风一般猝然席卷了魏桓的脑海,那根禁锢了他十年的铁索在这一刻彻底崩断,魏桓掐住那纤细的腰肢,悍然翻身,
将女体重重压在身下。
身体犹如小舟,潘灵儿攀着男人的脊背沉沉浮浮,她畅快地吟哦,放纵自己享受这偷来的欢愉。过了许久,又或只是一会儿,随着魏桓的动作愈发急促,偏殿外也隐约响起了预料之中的嘈杂声。
皇后,等你看到这一幕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悬在自己身上的魏桓的眼眸一时惊愕一时茫然,猜测到他即将清醒,潘灵儿反而更加放肆地贴上去,双腿勾住他的后腰,用力喂上自己。
片刻之后,如愿听见耳边响起一声闷哼,潘灵儿长舒了口气,将男人一脚踹开,随手捡起那身玄色银纹大氅,轻轻盖住了自己的玉体。
就在下一瞬,殿门轰然而开。
魏皇后果然大步入内,只是出乎意料的,她身侧竟还跟着陛下和苏贵嫔,他们的身后,更是有数不清的大臣和宫人。
短暂的震惊过后,内心涌起的却是窃喜,潘灵儿挤出两滴眼泪,“皇后娘娘可要为妾身做主哇……”
众人的神情各异,简直像打翻了颜料一般五彩缤纷,其中以魏皇后为最。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耳中嗡鸣不止,一旁裴玄的冷笑和众人的窃窃私语她全都听不见了,只是看看自己的兄长,又看向潘灵儿。
这个女人,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就在前几天,她还跟条可怜虫似的扒着自己乞求收留,又口口声声说什么能让自己得偿所愿。
她富贵已极,还能有什么愿望呢?若说有,也只是盼着兄长肯见自己一面。
当时潘灵儿立即便说:“此事好办!娘娘天生丽质,只消稍作打扮,定能吸引天下所有男子的注目!”
“可是他……他同别人不一样……”
潘灵儿假装不知道皇后口中的“他”是谁,肯定道:“再不一样,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好美色的。”她又膝行至魏皇后脚边,攀上她的膝盖在她耳边低语:“妾有一秘药,可混入酒中,亦可用作香料,用以驯服男人,无往不利。”
魏皇后尘封许久的心狠狠震颤了几下。
她默认了潘灵儿给自己梳妆打扮,看着镜子里原本英气的女人渐渐变成另一副模样,又里外敷上香粉,真真是行路生香。
而几度向兄长敬酒,他果然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脸拒绝。
按照计划的那样,她先让潘灵儿带着已然沉醉的兄长去偏殿,打算待料理了手头的事再去见他。可等她好不容易应付完场面上的事,那可恶的苏贵嫔却忽然出现了。
“皇后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呀?”苏蕴宜面上笑盈盈地挡在魏皇后的前路上,又故作惊讶地道:“咦,怎么不见魏太傅?”
“兄长醉酒,本宫命人扶他下去歇息,我正要前去探看。”魏皇后冷冷道。
她自觉已经把“厌烦”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可苏蕴宜仿佛瞎了一般,继续笑道:“原来如此,太傅是国之重臣,不如我叫上陛下,咱们一同前去探望吧。”
魏皇后自然是要严词拒绝的,可话还没出口,就又听她说:“奇了怪了,魏太傅不在也就罢了,那侍酒宫婢怎的也跟着去了那么久?”
苏蕴宜皱着眉,“偏殿自有服侍的宫人,她该回来侍酒才对,莫不是趁太傅酒醉,自个儿出去躲懒了吧?”她一边摇扇一边叹气,“真是不懂规矩,娘娘该狠狠责罚她一顿才是。”
她状似说得无意,却叫魏皇后的心跟着猛跳了一跳。
是啊,她原是命潘灵儿安顿好了兄长就即刻回来禀报的,怎的她倒一去不复返了?
难言的惶恐涌来,魏皇后当下便挂了脸,也不顾苏蕴宜就在跟前,绕过她径直往偏殿走去。
苏蕴宜连忙给裴玄使了个眼色,裴玄悠悠放下酒盏,对众大臣道太傅身子不适,请大家一同前去探看,众臣给裴玄面子,也是为了讨好魏桓,自然没有不从的。
于是魏皇后原本设想的私下相聚,就变成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探病。
但她此刻已然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只想知道潘灵儿究竟背着她在打什么算盘!
随着殿门被打开,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答案。
“呀!太傅这也太荒唐了,宫宴之上,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呢?”终究还是早有预感的苏蕴宜最先回神,她一脸同情地看向面色铁青的魏皇后,“皇后,你看这事儿……”
愤怒与嫉妒的火焰灼烧着魏皇后的理智,她猛冲上前,如同市井泼妇一般一把将潘灵儿从床榻上拽下,对着她的脸又抓又挠,“贱人!你竟敢背着我勾引我的兄长!枉费我好心收留你,没想到竟是放了头白眼狼在宫里!”
潘灵儿不敢还手,只能尖叫闪躲着,将脸藏进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里。魏皇后一看她竟还敢穿着兄长的衣服,愈加怒不可遏,“你这不要脸的贱货!怎么还敢穿我兄长的衣服!给我脱下来,今日我非要你光着爬出建康宫不可……”
眼看皇后跟疯了一样拉扯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若这件遮羞衣真被她扯落,她也不必活了。潘灵儿暗自咬牙,悄悄蹬了下皇后的小腿,她本就情绪激动,这一下站立不稳,撞上了一旁的梳妆台,偌大的铜镜也“哐当”坠地。
“啊”地惨叫一声,魏皇后整个人摔在铜镜上,昏黄的镜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浓妆艳抹却又狼狈不堪的模样,而她身后,则是无数双哂笑、嘲弄、幸灾乐祸的眼睛。
艳丽的妆容、华贵的发饰,皆是由潘灵儿一手打造,今日自己和兄长所受的屈辱,也全都拜她所赐。
胸腔起伏一下,自内发出嘲讽的冷笑。魏皇后越笑越大,随后毫不顾及体面,拔下了头上的金凤簪,满头青丝随之倾泻而下。
“潘灵儿,我不管你为何行此下作之事,我只要你今日死在这里。”
她手握金簪,步步朝潘灵儿逼近。
皇后眼中的杀机森冷刺骨,逼得潘灵儿连连倒退,直到后背靠上床榻,再无路可逃,她惶然扭头向众人求救,“陛下!贵嫔!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吧!皇后她要杀我啊!”
苏蕴宜正要上前,却被裴玄握住手腕,“皇后当众杀死大臣遗孀,这是重罪,只要她得手,我就能废了她。”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这对黑心夫妻在这一刻相视……
苏蕴宜犹豫了一下,就是她犹豫的这一瞬间,魏皇后手里的金簪已然刺出。
不少胆小的宫人都吓得闭上了眼睛,可预料之中的惨叫却并未响起——一只如铁钳一般的手从旁斜出,牢牢握住了魏皇后的手腕。
金簪颤抖了两下,无奈坠地。
“兄长……”魏皇后唇瓣哆嗦着,泪水从眼眶大滴大滴滚落。
魏桓的漆黑的眸底似有暗芒闪烁,他撇过头不再看哭得伤心的妹妹,“娘娘,不要失了尊卑体统。”
这一句话彻底抽干了魏皇后的力气,她趔趄着倒退几步,怔怔地看着魏桓,像是看着某个不认识的人。
魏桓随意披了件衣裳遮挡半身,行至裴玄面前,两个男人彼此互不相让地对视,而这一次,终于是魏桓率先低下了头颅,“陛下,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裴玄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是他的梦魇,自少时以来,便如同压城乌云般覆盖在他的头顶。直到如今,乌云悄然散去分毫,终于也有天光泄漏而下。
“魏卿,”裴玄慢慢地开口,“今日不是朕愿不愿意恕罪的事,要看这位夫人,愿不愿意宽恕于你。”
“夫人?”
不止是魏桓,其余众臣也一齐朝潘灵儿看去。
沉重的目光烫得潘灵儿面颊滚烫,可她心知成败在此一举,暗暗咬了咬牙,仰起脸来,哀哀道:“求陛下为妾做主!”
方才匆匆一瞥,众人皆不过以为这又是哪个心机深沉的爬床宫婢罢了,如今潘灵儿抬起头,一张艳如
桃李、媚若狐狸的脸顿时惊艳四座,建康高官中也有不少人曾是她入幕之宾的,顿时惊呼:“这不是潘夫人么?!”
“她怎的在此处?还和魏太傅……”
“潘夫人?”魏桓剑眉紧蹙,他从来忙于政务或是边关征战,不懂建康城中的风花雪月,自然也没见过潘灵儿。
苏蕴宜好心提醒道:“魏太傅,这位是已故中书通侍舍人陈平的遗孀,潘夫人。”
“陈平的女人?!”
若是寻常宫婢,自然可以随意给几个钱打发了事,可官眷就大不相同了,尤其陈平还曾是魏氏属下,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了结,只怕都难逃底下人的非议。
魏桓的脸色状似无有变化,一双深幽幽的目光,却如猛兽一般盯着她。潘灵儿对付男人颇有一套,当下莫名心慌难耐,抢在魏桓前头开口:“陛下!”
“蒙皇后大恩,妾寡居之身,得以暂留宫中。今日妾随皇后赴宴,见太傅醉酒不适,为报皇后恩德,这才在侧侍奉太傅,没曾想……没曾想……”眼泪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掉落,潘灵儿哭得梨花带雨,“此事说来亦有妾身莽撞之过,并非全然是太傅的错,便请陛下,宽宥太傅,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罢!”
说罢,她深深伏倒在地,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后颈。
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千般算计百般谋划说成了意外,美人娇弱无助的身影大恸人心,不少人交头接耳,“潘夫人当真无辜。”
“魏太傅也是艳福不浅啊。”
苏蕴宜见状,适时发声,“潘夫人当真深明大义,可若如此,你的清白名声又该怎么办呢?”
潘灵儿直起身,苦笑了一下,“劳贵嫔挂念,妾身自有去处。”
她如此说着,眼睛却转向一旁的柱子。
苏蕴宜瞬间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偏还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直到潘灵儿果然一头向柱子撞去,才急声道:“拦住她!”
潘灵儿自然也不是真心寻思,倚桐和莲华二人轻而易举就将她拽住,做戏做全套,她还哭着挣扎,“妾已无颜苟活于世,求陛下给妾一个了断罢!”
“陛下,你看这……”
对上苏蕴宜焦急担忧的眼神,裴玄勉力憋住笑,怒视向纹丝不动的魏桓,“太傅,潘夫人虽寡居,却也是良家妇人,其先夫更是死于任上,容不得旁人随意欺凌。”
众臣也议论纷纷,说的也无非都是些逼他给潘氏一个名分的废话。
魏桓面不改色,后脊背却悄然沁出了汗水。
今日之事有种种诡异,决不可能单纯是一场意外,但究竟是谁耍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裴玄么?还是他那个苏贵嫔?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裴玄,又刺向苏蕴宜。裴玄身子一转,严严实实挡住了苏蕴宜,再一次催促,“魏太傅,你今日当给潘夫人一个交代。”
……算了,纵是多个女人又如何?无非添个风流的名头罢了。
魏桓暗哂一声,正要说话,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要给她什么交代?”
呆愣许久的魏皇后似乎终于回神,她僵硬地转过头,怨毒地看着缩成一团的潘灵儿,“这贱妇故意扮成侍酒宫婢,趁我兄长酒醉,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本该赐死以正宫闱才对,凭什么还要我魏家给她一个交代?!”
“娘娘!”魏桓厉声呵斥,却也拦不住伤心恼怒之下理智全无的皇后,而她话音才落,苏蕴宜就幽幽道:“皇后娘娘,如您所说,潘灵儿暂居于您的徽音殿,那么她假扮侍酒宫婢,就站在您的兄长魏太傅身边,这么长时间,您居然都没有发现么?”
她如潜伏已久的毒蛇,终于瞄准时机,猝然发动攻击。
渐转鼎沸的人声骤然一静,所有人都瞬间扭头看向皇后,而这许多人晦涩复杂的目光,也包括魏桓的。
“我……”嘴唇翕动,魏皇后哑口无言。
要她如何辩解呢?明说,今日同兄长在一起的本该是我,眼下种种纯属被潘灵儿这贱妇钻了空子么?
兄长现在,又是用怎样的眼光在看着自己呢?
魏皇后自幼备受家中宠爱,也养成了她任性妄为的性子,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刻却微微战栗,不敢侧头去看身旁那人的眼睛。
她战战兢兢地等着兄长的诘问,许久之后,却只等来一声长叹。
魏桓转向裴玄,再度躬身伏首,“臣愿纳潘氏为侧室,请陛下成全。”
“潘夫人,你意下如何?”
心知交趾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终于彻底远离了自己,哪怕心知此后的日子照样叵测,潘灵儿也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她抬起水色盈盈的眼眸,不羞不怯地对上魏桓冷漠的脸,娇声道:“妾身愿意。”
魏桓伸出手将她搀扶而起,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却亲呢地贴在一处。
“太傅得胜而归,今又喜得佳人,当真是双喜临门。”
唯有苏蕴宜真心笑出了声,她抚掌道:“如此喜事,陛下也该赏赐些什么。”
裴玄宠溺地看着苏蕴宜,无奈一笑,“贵嫔既然替你们开了口,魏太傅纳新夫人入府的酒席,便由朕出了吧。”
“陛下不必!”魏桓强忍着,“昭华的性子一向任性倔强,臣纳潘氏为侧室必然会惹恼她,若再大操大办,恐怕她更要大闹了。”
“昭华是朕的妹妹,她的性子朕知道。只是她身为国之公主,为天下妇人之表率,当有容人之度。”大手一挥,裴玄打断魏桓,“不必多言,此事就这么定了!”
这一招是裴玄已同苏蕴宜商量过的。
“若那魏桓和潘灵儿当真在宫中做下丑事,陛下该当如何?”
裴玄眼底蓦然一沉,“自然是要将利益最大化。”
“给他塞个女人添堵算什么手段?要借此事,冲掉他大胜之威才算圆满。”
魏桓在北境战胜北羯,收复两城,如今建康城内,无不欢呼雀跃,称颂魏太傅英勇善战。更有人言,如今边关只知建康有太傅,不知有陛下。
所以裴玄才要给他大操大办纳妾之礼,纵使违制也无妨,要的就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在给他魏桓接风的宫宴上,他堂而皇之地睡了曾经下属的遗孀。
桃色的绯闻足以冲淡他此番的赫赫战功,今日之后,他将不再是屡战屡胜的将军,而是淫人妻子的登徒子。
“陛下可真是不择手段。”
“彼此彼此,贵嫔也是够阴险歹毒。”
这对黑心夫妻在这一刻相视,眼底划过你知我知的笑意。
魏太傅将纳陈氏遗孀为小的事就此定下,纳妾之礼就定在数日之后。无论众人心中如何腹诽,面上都和善笑着恭维太傅喜得佳人。
只有一人孤零零立于阴影中失魂落魄,但此刻已无人在意她。
魏桓强忍着没有看她最后一眼,携潘灵儿而去。那一声“兄长”在口中徘徊,最终化作一声凄厉的尖叫。
众人散去,徒留魏皇后萎靡在地,她哀哀哭了许久,直到身前出现的人影将自己覆盖,才哑声道:“青柏,他又要添女人了。从前是裴道黎,如今是潘灵儿……为什么,为什么他身边总有那么多的女人?”
“皇后莫急,此事或许还有转机。”青柏在皇后身前跪下,声线一如往昔般冷静,“昭华长公主善妒,她又是陛下的亲妹妹,若由她出面,或许能使陛下打消念头。”
“对,对啊。”皇后猛然抬头,眼中跃出两点涌动的喜色 ,“还有昭华,那个只知缠着兄长的蠢女人——她岂能容忍兄长纳小?”
她似乎又活了过来,甚至连酥软的双腿都恢复了力气,在青柏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立即去将这件事报给昭华,放她入宫!”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裴玄急切地按了她的后颈,……
在裴玄有意的推动下,魏桓的风流韵事很快传遍建康,街头巷尾人人挤眉弄眼地谈论着魏太傅与那位尤物潘夫人,是如何在宫宴之上眉目传情,又是如何按捺不住,在偏殿之中就开始放肆纵情的。甚至连二人之间的床笫私语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仿佛人人都趴在床底下围观了全程一般。
桃色八卦最动人心,想来要不了多久,整个江左就都传遍了。
上至贵胄下至百姓,人人对此兴致盎然,唯有被禁足别院的昭华,还被蒙在鼓里
她因惹恼了裴玄,已被困在此处许久了,甚至连夫君的接风宴也不许她去。
昭华叹了口气,她的夫君魏桓政务繁忙,自从前线回京,只在昨日匆匆来看了她一次。她独自住在这里好没意思,日常只能在院中闲逛,这天路过一树木丰茂处,听见里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似是有人在说小话,不由停下脚步百无聊赖地偷听。
“诶诶,太傅明日是不是就要纳潘氏进门了?”
“听说是,可咱们公主还全不知情呢,当真可怜。”
“没法子,谁叫太傅不许我们同公主说呢……”
树荫下传来婢女们隐隐约约的对话,分明是酷暑盛夏,昭华却忽如坠入冰窖,冻得浑身冰凉。
那两个婢女说笑着从树后走出,蓦地看见愣在一旁的昭华,当即悚然变色,跪地不住叩首着求饶。
昭华艰难地启唇,“你们……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太傅他,要纳小?”
眼见此事已然无法隐瞒,婢女只好边哭边将此事说出,“……陛下令太傅给潘氏一个交代,太傅当场承诺会纳潘氏为侧室,纳妾之礼就在明天。”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眼去观察昭华的反应,却见公主怔然半晌,竟忽然粗嘎地笑起来。
“哈哈哈,我的丈夫明日纳妾,全建康城的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就我不知道,此事何其可笑哈哈哈哈……”
两个婢女伏跪在地讷讷不敢言,而昭华大笑了一阵之后,沉下脸冷冷道:“备车,我要进宫。”
终究是陛下的亲妹妹,昭华盛怒之下,别院中谁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她乘车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两个个婢女松了口气,“总算把事情捅到公主面前了,得赶紧禀报皇后娘娘。”
鸽子扑棱着翅膀降落在徽音殿,魏皇后得了信,还没幸灾乐祸多久,同样的消息就又从徽音殿飘向式乾殿,传入苏蕴宜的耳中。
“昭华得知消息,怒而进宫了?”
“是,”莲华颔首道:“公主别院中多半有皇后的人手,公主才乘车出发,那头的信鸽就飞到徽音殿了。”
“饶她有多少眼线,最终不还是为我做嫁衣。”苏蕴宜微微一笑,将洗过的手在软布上擦了擦,亲自端了才出炉的琼酥玉盏走向正殿。
正殿中传来瓷器砸地的声音,伴随着裴玄的怒斥:“她愿意跪就让她跪着,跪死了拉倒!朕权当没她这么个妹妹!”
苏蕴宜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掀开帷幔,果然见陈忠大气也不敢喘地站在一旁,地上是一地的碎青瓷,而裴玄双手撑着桌案,胸口正剧烈地起伏。
“七郎,这便是琼酥玉盏,我亲手制的,正热乎呢,你可要尝一块?”
陈忠接到了苏蕴宜使的眼色,忙不迭掩了门窜走了,式乾殿内气氛沉滞,只有他们二人。
裴玄看了眼苏蕴宜,叹声道:“我现在没有胃口,你放着吧。”
苏蕴宜没有多劝,只将漆碟放到他手边,自己则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没捡几块就“哎呀”叫起来。
“怎么了?可是扎到手了?这样的事你叫宫人来做就是了……”裴玄立即跑到她身边,担忧地翻过她的手——却见十根手指根根莹润细白,完好无损。
苏蕴宜勾了勾手,笑道:“我没事,骗你的。”
见他沉下脸转身就要走,苏蕴宜忙往他背上一趴,把人从后头圈住,“诶,你这人怎的这般小气?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嘛!”
“撒手。”
“我不!”苏蕴宜非但不放,反而愈加嚣张地跳上了裴玄宽厚的脊背,八爪鱼一般将他牢牢缠住。
裴玄拿她没办法,又不好将人甩开,干脆背着人走到龙椅前,又扒拉着把苏蕴宜转到前头来,抱着她在龙椅上坐下。
“尝尝?”苏蕴宜顺势拿起一块尚且温热的琼酥玉盏凑到他嘴唇。
对上她晶晶亮的眼眸,裴玄无声地长叹,随即低下头,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半块糕点。
湿润的嘴唇掠过指尖,苏蕴宜的手动了动,愈发往他嘴里送去,也不知是喂糕点,还是喂他吃手。
裴玄两三口将整块琼酥玉盏咽下,急切地按了她的后颈,送上嘴唇。
舌尖稍一接触,便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水声黏腻,啧啧作响,面红耳赤之余,琼酥玉盏的那股清甜滋味在唇齿间弥散流连。像是要报复方才所受的冷遇,苏蕴宜轻轻咬了下裴玄的嘴唇,他“嘶”了一声,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加无度地索求。
直到分开,两人尤在微微喘息。
“为了昭华的事儿在生气?”
低头看着软软依偎在怀里,桃花满面的美人儿,再大的火气也没有了。裴玄闷闷地“嗯”了声,“陈忠禀报说她来求朕收回让魏桓纳潘氏的旨意——这是什么混账话?朕行事是为了朝政大事,哪里像她一般整日沉溺于男女情爱,不必管她。”
对上苏蕴宜似笑非笑的眼神,再看看自己牢牢掌着美人儿纤腰的手,裴玄尴尬地咳嗽一声,忙撇过头去。
“我明白,七郎是气昭华不懂你的良苦用心,是不是?”苏蕴宜勾着裴玄的脖子晃了晃,“可是,昭华与你不同,你自幼被教导要以天下为己任,但她不是,她只是读些诗书经典,学些琴棋书画,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只要做一个无拘无束的公主就好——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几年,你怎能要求她转眼就变成老谋深算的政客呢?”
裴玄静默下来。
眼见他面露松动,苏蕴宜忙趁热打铁,“况且你若一味强硬,只会愈发将昭华逼到魏桓那头。此次她与魏氏有了嫌隙,我们正该努力将她拉拢过来才是,怎么能反而把她往外推呢?”
“你若还不愿见她,不如由我来从中说和?难不成你还不信我?”
“别胡说,这天下间,我最信赖之人,也就是你。”抓起苏蕴宜的手按在唇上亲了亲,裴玄松口道:“好吧,此事便拜托给你了。”
苏蕴宜勾唇一笑,指尖挑动,在裴玄湿润而柔软的嘴唇上轻点摩挲,却在他即将咬上来时逃开。
拍了下她的侧臀,裴玄轻骂了声“真坏”,又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昭华未曾学过治世之道,不懂顾全大局,你也没学过,怎的你就懂?”
苏蕴宜一怔,一时倒连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倒是裴玄又笑道:“我晓得了。”
他贴在耳畔,像是要说什么机密一般低声道:“因为你我最是天生一对。”
笑着轻啐了裴玄一口,苏蕴宜从他腿上下来,推着人在帷幔后藏好,这才理了理衣襟,吩咐陈忠将昭华长公主请进来。
昭华一双眼睛红得有些发肿,显然是大哭过一场了。但在苏蕴宜面前,她还是强撑着公主仪态,沉声问:“我皇兄呢?”
“昭华,你该了解你皇兄的,你上回狠狠地惹恼了他,一时半刻,他是不肯原谅你的。”
眼见苏蕴宜坐在原属于皇兄的座位上,风度雍容、仪态万千,自己却顶着一双肿胀的眼睛,昭华自觉难堪,但想着今日若不能成事,日后便要与潘灵儿那贱妇共享夫君,暗一咬牙,竟在苏蕴宜面前跪下。
“嫂嫂,此前种种都是昭华不知好歹。”她强忍着哭腔恳求:“我不知潘氏竟是那等卑劣小人,只一心顾及着与她往日的情谊,却忘了皇兄的感受,以至皇兄伤心、嫂嫂着急,昭华已知道错了,若皇兄还是不肯消气,大可以骂我打我,只求皇兄和嫂嫂不要用这种手段来折磨我与太傅……”
见她到了此时此刻还只是惦记魏桓,苏蕴宜不由长叹了口气,也不急着让她起身,反问:“昭华,你以为陛下强逼魏桓纳潘灵儿,是为了报复你么?”
“难道不是么?”昭华抿了抿嘴,“我听闻,皇兄是在宫宴上当着百官的面,硬逼着我夫君纳了那潘氏……难道不是为了报复我上次之事?”说到最后,她语调骤然扬起,显然是心存恨意。
“昭华!”担忧地看了眼帷幔后的那身影,苏蕴宜高声喝止:“你纵使不了解你皇兄,难道还不了解你夫君魏桓?他是那种会屈从于旁人威逼的人吗?!”
猛然一怔,昭华到底也不是傻子,终于听出了苏蕴宜言外之意,“你……你是说……”
“你的夫君魏桓,他和潘灵儿在偏殿行不轨之事,由皇后带头抓了个正着,陛下与我,还有宴上百官皆是见证,众目睽睽之下,陛下这才不得不让他给个交代。”
苏蕴宜的话语掷地有声,在昭华脑中轰然砸出个巨大的窟窿。
心肺疼得滴血,她却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潘灵儿身上的种种异常在此时串联成一条线,直至向某个一直被她所忽略的人。
苏蕴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眼神转为涣散,又从涣散逐渐凝聚,昭华终于艰难地开口:“……是皇后?”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要多亲几下才行。”……
“若非是她从中作梗,潘灵儿如何能从你的别院躲入建康宫中?”见她眼中尚存挣扎,苏蕴宜补充道:“当日她亲口承认自己收留潘灵儿在徽音殿,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有不少宫人都亲耳听见了。”
昭华从地上猛然起身,垂在身侧的双拳捏得“咯吱”作响,“又是她……又是她……她自己得不到,便使出这种手段来恶心我!”
尚来不及深思昭华这句话的含义,见她转身朝外头冲去,苏蕴宜忙吩咐宫人将她拦下,“你要去哪儿?”
“放开我!我要去找魏月算账!”昭华竭力扭动挣扎,可她身娇肉贵,哪里挣脱得了几个宫人的束缚。
苏蕴宜缓缓从阶上走下,“昭华,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只是旁人的错吗?”
“不然呢?”
昭华倔强地昂头,对上的却是苏蕴宜怜悯的眼神。
……怜悯?是,是了,她确实有资格怜悯自己,她得皇兄专宠,甚至连独占这样的话也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而自己的丈夫,却要在明日风风光光地迎娶侧室了。
昭华紧咬着下嘴唇,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蕴宜掏出帕子温柔地擦拭她的脸,又摆了摆手,宫人们松开桎梏退下。没了外人,昭华一头扎进苏蕴宜怀中哭求:“嫂嫂,我求你,求你让皇兄收回成命吧……我无法容忍有人同我分享夫君,我会死的……”
“昭华,这世上谁没了谁都活得下去。”苏蕴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就算要求,你求陛下也没有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该去求你的夫君才对。”
昭华的心悚然猛跳两下,苏蕴宜的声音近乎蛊惑,在她耳边轻声道:“咱们都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郎了,此事究竟因谁而起,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不……不……他是喝醉了的缘故,他不是故意的……”
昭华下意识地摇头,却被苏蕴宜的笑声打断:“若真醉得神智不清,如何能成事?”
“他究竟是装醉?还是在醉梦中,将潘灵儿认成了别的什么人,以至于体统脸面都不顾,也非要她不可?”
心底那点隐约的猜测,化作此时苏蕴宜手中一柄利剑,猝然刺出,而昭华霎时惨白的脸告诉她——她猜对了。
看着昭华跌跌撞撞地向殿外跑去,裴玄自帷幔后现身,他的脸色同样也不好看。在苏蕴宜依偎上来之后,终于忍不住扶着她干呕出声。
“也不必如此吧……”苏蕴宜无奈地上下抚摸裴玄的后背。
“一想到跟那两个东西时常相见,我就觉得恶心。”裴玄眉头紧蹙,不适地捂着腹部。
苏蕴宜转了转眼珠子,勾下他的脖子对嘴亲了亲,“好点儿了吗?”
裴玄长舒一口气,哼哼唧唧着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没有,要多亲几下才行。”
这一回苏蕴宜毫不吝啬,捧住他的脸当即又“吧唧吧唧”猛亲了几口。
裴玄总算舒服了。
“看昭华的反应,她是早有察觉了。”裴玄恹恹道。
“这世上的人总是如此,有些事不挑明,她就可以一直装聋作哑下去,如今一旦揭破,便再无法容忍了。”苏蕴宜看向昭华离去的方向,“幻想被打破,才能活得清醒,此事对于昭华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裴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必是去求魏桓不要纳潘氏了——可若真如此,魏氏才是丝毫脸面都不存了,魏桓怎么可能同意?”
丝毫不出裴玄所料,当听完昭华的哭求之后,魏桓怜惜地抹掉她脸上的泪珠,“昭华,昭华你听我说。”
昭华期盼地看着他。
魏桓温声道:“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当时我神智不清,这才铸成大错。可建康城已人尽皆知我与潘氏之事,纵使是错,也无可转圜,如若不然,便是欺君之罪,陛下一向对我疑心深重,你也不想我被他抓住这么大个把柄吧?”
眼见昭华似有动摇之色,魏桓继续道:“你放心,你是我妻子,你的地位始终无人能动摇,你不喜潘氏,我也不喜,我们就将她安置在庄子上,寻常不与她相见,你看可好?”
“你就不能不纳她吗?”昭华哽咽着问。
魏桓执掌军务,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如今耐着脾气同她好声好气地分说了这么久,只换来这么一句,他终于也不耐烦起来,“昭华!你能不能懂事一点?你这个样子,如何配做魏氏宗妇?!”
“我不懂事?我不配做你们魏氏宗妇,是吗?”昭华眼瞳震颤,蓦然凑近魏桓,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不肯退让。
昭华咬牙道:“那谁配做这个宗妇?只有同姓魏的人配是吗?”
仿佛预感到她将要说出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魏桓的声音陡然增高,“昭华!慎言!”
而昭华已然不管不顾地嘶吼出声:“你真叫我恶心!你和魏月,你们两个恶心透了!”
一个响亮的耳光让昭华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心痛与难堪都只存在了一瞬间,善于杀伐的武将暴怒之下甩出的一掌不是昭华这等娇弱贵女能够承受的,她几乎是头一歪就昏死过去,刺目的鲜血缓缓从口鼻流出。
魏桓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
己做了什么,然而事已铸成,他也只是沉默着将昭华抱起,又招来侍婢吩咐:“去请府医来给公主看伤,还有,若无我的吩咐,不许她出房门半步。”
“是。”
魏府上下全都以魏桓马首是瞻,他的命令,无论是什么,下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直到看着侍婢们带着昭华离去,魏桓才看向门边幽暗角落,“出来吧。”
一个柔若无骨的身影从门外战战兢兢地摸入,潘灵儿惨白了一张小脸,哆嗦着在魏桓面前跪下,“太……太傅恕罪,我是听闻昭华回来,想来找她谢罪的,并不曾想……”
“闭嘴。”
淡淡的一句话,潘灵儿却不敢违逆,连忙牢牢抿紧了嘴,一声不敢吭。而魏桓踏步上前,丝毫没有怜香惜玉,铁钳一般的大手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左右转着打量。
“那日看着挺像的,如今再一看,怎的没有丝毫相似?”魏桓不耐地“啧”了一声,松开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脱去衣裙。”
“啊?”他的神情语气都太过正经,以至于潘灵儿一时反应不及。
然而魏桓早已没有多余的耐心分给她,潘灵儿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那只大掌就扯向她的衣领。华美的布料在他手中比枯叶还要脆弱,“滋啦——”一声,衣襟大开,望着掌中这具诱人的躯体,魏桓喉结滚动,哑声丢了句“记得学着她”,然后将她掷于地面,粗暴地压了上去。
……
后背贴着冰寒的地砖来回摩擦,潘灵儿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场噩梦,竭力熬到梦醒,魏桓终于起身,连一句话也没有,提上裤子就走。
潘灵儿还麻木地躺在原地。
她感觉有血自身下涌出,失血所带来的眩晕感使她脑中呈现一片白茫茫,她恍惚看见了口鼻流血的昭华,又看见了那日披头散发、状似疯癫的魏皇后。
那么自己呢?自己眼下又是怎样一副形容?
潘灵儿忽然吃吃笑起来。
翌日便到了太傅纳妾的大喜之日。
东平魏氏所居紫衣巷中布就红妆十里、爆竹声声,一般人家便是正式娶亲也没有这个派头。围观行人不由啧啧赞叹不愧是魏氏。
如此做派自然出自裴玄的手笔,他坐于辎车之中,悄然掀车帘一角,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这样一来,魏太傅浪荡之名必然愈发远扬。”苏蕴宜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昭华怕是要伤心坏了。”
裴玄的脸陡然一沉,“就是要让她看清自己夫君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她才会清醒。”
话虽如此说着,他还是不住朝魏宅的方向张望。苏蕴宜晓得他是嘴硬心软,叹道:“昨日昭华一去便没了回音,也不知道她现下如何了。”
“她能如何?”裴玄暗哼了一声,“她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妹妹,只要我还没死,魏桓就不敢拿她怎么样。”
“说什么死不死的!”拍了他一下,苏蕴宜嗔道:“人家魏太傅大喜的日子呢。”
她说得一本正经,倒叫裴玄忍俊不禁。只是笑着笑着,他忽然面露怅然,“说起来,我都未曾给你一场婚礼。”
没想到他竟然在想这个,苏蕴宜怔了怔,随即莞尔,“你忘了,我是成过亲的,就差拜堂了。”
“……”
怅然转为恼色,裴玄呵手去挠苏蕴宜的痒处,“你还敢说!你那是同我成亲么?你是不是还惦记那姓秦的,嗯?从实招来!”
苏蕴宜被挠得连躲带闪,偏这番微服出行,所乘辎车车厢狭窄,硬是被裴玄捉住了挠了好几下。她不得不求饶:“好七郎,啊……是我失言了,快收了神通罢。”
裴玄“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耳朵却忽然动了动——分明外头爆竹震天响,他却还是敏锐地听见了锐器破空而来的声音。
来不及细想,他本能地抱住苏蕴宜往后一个翻身,下一瞬,一支利箭突破车壁,正钉在方才苏蕴宜躺的那个位置。
尖叫声骤起,一片哄闹嘈杂中,裴玄盯着那支箭矢,哑声道:“有刺客。”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苏贵嫔已死!
喜乐变作丧钟,在布满红绸的紫衣巷上空回响。
数十名蒙面刺客仿佛从地底冒出似的突然出现,抬刀就砍,见人就杀,箭矢漫天横飞。
苏蕴宜被裴玄扑倒,这才堪堪拣回一条小命,反应过来方才险些遭遇了什么,苏蕴宜顿时白了一张小脸,瑟瑟抓着裴玄的胳膊不放,“七郎……”
“别怕,我在。”裴玄安抚地将苏蕴宜按入怀中,高声喝问:“姚子昂?!”
他们此番是微服出巡,且因魏宅所在靠近建康宫,便只带了姚子昂等寥寥四五名侍卫,不曾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胆敢当街行刺。姚子昂左支右绌,咬牙支撑,“郎君请先驾车回府!我等为郎君断后!”
外头那批刺客定然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姚子昂没有必胜的把握,才会让他们独自逃离。
裴玄的心陡然一沉,但生死只在瞬息之间,他没有丝毫犹豫,踹开已经冷却的车夫的尸体,驾车向建康宫的方向疾速驶去。
……
外间已然喊杀震天,魏宅内里,魏桓立于祠堂内,仰望着东平魏氏历代先祖的牌位,淡淡问:“可来了?”
与刺客作同样打扮的男人拱手称是,“太傅料事如神,陛下果然按耐不住,微服出宫前来探看。”
“他与望舒一般年纪,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魏桓勾唇冷冷一笑,“好不容易让我吃了一次瘪,自然要亲眼见证才算完。”
“他弱冠在即,今日这个教训,便当作我赠予他的弱冠之礼吧。记着,莫要伤他性命,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是……”那蒙面人又显出一丝犹豫,“太傅,那位苏贵嫔仿佛也随陛下同行。”
“杀了。”
“是!”
待蒙面人离去,祠堂沉重的乌门阖拢,落在魏桓脸上最后一束光线也消失了。他仍仰头凝视着沉默的牌位们,喃喃道:“可惜他还没给我们魏氏留下皇子,否则一杯毒酒灌下去了事,哪里还用得着今日这样麻烦?”
“你说是不是啊?”
魏桓面上带着堪称温和的笑意,可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个一身粉色衣裙、妆容艳丽的女人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半晌才挤出一个难看的苦笑,“太傅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魏桓含笑点点头,“正该如此。”
骏马嘶鸣冲撞,带着辎车闯出重围。
眼见目标将要脱身,刺客们立即抛下旁人,朝辎车追去。
裴玄额前冷汗如雨,紧攥着缰绳,不住地抽着马鞭。皇家马匹,都是千里良驹,吃痛之下四蹄疾驰,不过片刻,那巍峨的建康宫一角便出现在视线中。
“宜儿,不要怕,咱们就快回宫了!”
车厢因急速行驶而左右摇晃,听见裴玄的声音,苏蕴宜艰难地探出车窗,“我没有事,你不必担心我,只是……”
呼啸的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是已到了皇宫附近,怎的不见禁军巡逻?”
“禁军不会出现的……”低哑的声音从裴玄喉中挤出,仿佛字字沁血,“这是魏桓的报复。”
这段时间以来的顺遂让他疏忽大意,以至于竟然忘记了魏桓究竟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人。或许在那日偏殿中,他被迫答允纳潘灵儿的那一刻,就已经计划好了今日,只等着自己主动入彀。
疾风如同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裴玄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恼怒与懊悔,就听苏蕴宜的尖叫从车厢中传来——“他们追上来了!!”
“砰砰”几声,辎车骤然而停,两匹骏马拼命蹬动四肢,却不能前进分毫,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大手,从后头拽住了他们。
裴玄骇然回头,顿时目眦欲裂——几只精铁打造的五爪钩牢牢地咬住了车厢,而连着钩子的绳索则被刺客死死拽在手中,几十个人一起用力,竟生生将两匹骏马连同辎车一并扯住。
危机时刻,苏蕴宜又从窗口探出身,只是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柄短刀。几下寒芒闪动,苏蕴宜挥刀砍断了连着五爪铁钩的绳子,“快走!”
骏马失去束缚,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往前冲去。远远看了眼紧闭的宫门,裴玄暗一咬牙,调转方向,往建康城郊行驶。
“回宫
之路必然还有刺客埋伏,咱们去京郊大营,找褚璲!”
没听见回应,裴玄扭头去看,两人隔一道破了几个大洞的车帘,裴玄看见苏蕴宜一张小脸上毫无血色,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偏手中还紧握着那把短刀,显然是吓坏了。
他心里一阵愧疚难过,“宜儿,对不住。”
因他这一句话,苏蕴宜才恍然回神,眨了眨眼睛,“为何要向我致歉?”
“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经历这些。”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细密的刀片划过苏蕴宜的心头。她眼眶酸楚,“不要说这些,我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什么?
裴玄来不及听,苏蕴宜也没来得及说。因为他们身后突然传来马蹄隆隆声,那些刺客竟又骑马追来。苏蕴宜扒在窗沿才看了片刻,他们的身影就迅速变大,眼看就要追上两人了。
值此生死一线之际,苏蕴宜忽然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她艰难地爬到辎车前部,握着短刀,一下一下用力砍向车辕,也就是用以连接车厢与马匹的的部位,只要砍断车辕,没了辎车的束缚,裴玄或许就能独自骑马逃生。
裴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素来淡漠从容,和煦如春风的脸色此刻冷峻无比,以至于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宜儿……你想干什么?”
“你先走。”而苏蕴宜甚至还能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等你找到褚璲,再回来接我。”
刺客的喊杀声已随风传至耳畔,四周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他们刀尖的血腥味。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下被留下的那个,有且只会有一种结局。
他怔然的模样在视线内迅速模糊,苏蕴宜抹了把眼睛,掩饰般地低下头,继续用力砍向车辕,手腕却在半空中被紧紧捏住。
“我幼时先失恃,后失怙,虽坐拥皇位,这半生却也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直到我遇见你,宜儿。”裴玄眼底涌动着猩红,“你以为那一夜是出自我们彼此的算计,其实不是,是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希望你是我的。”
箭矢自侧畔飞过,刺客们已然策马而至,刀锋出鞘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在耳边响起,苏蕴宜却只能看见眼前这一个人而已。
裴玄如往常那般,露出一抹平静笑意,他温声道:“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下一瞬,又一只五爪铁钩咬上车厢,一个身手敏捷的刺客拽着绳索,竟硬生生跳上了辎车,冲着苏蕴宜挥刀就砍。
金属铿然碰撞,擦出刺目的火花。裴玄抽出贴身匕首格挡,与那刺客缠斗在一起,他并不擅长武艺,只是勉强支撑而已,刺客长刀挥动,划过他的右臂,匕首“当啷”跌落马蹄,血红色瞬间浸透青衫。
眼见他受伤流血,那原本举刀欲刺的刺客不知怎的竟愣了一愣,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裴玄将他踹落马下,来不及庆幸,身后却突然撞上一具温热而熟悉的躯体。
“七郎,小心。”
像是一声叹息,随即混合着鲜血喷涌在耳畔。裴玄茫然地转身,苏蕴宜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向他怀中,腹部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刀。
另一名跃上辎车的刺客眼见得手,立即转身跳下车去,打了个呼哨,“苏贵嫔已死!撤!”
苏贵嫔已死?谁说的?怎么可能?
她还在自己怀里,有体温,有呼吸,甚至嘴唇还在开阖,轻轻地说着什么。
裴玄的世界霎时间惨无颜色,只剩下从苏蕴宜伤口漫出的无尽的红。他颤抖着伸手按住她汩汩涌血的伤处,“不要说话了,也不许睡觉,你坚持住,一定坚持住,就快到京郊大营了,我马上就给你找大夫。”
两匹骏马受惊发狂,直直向悬崖狂奔而去。裴玄一手按着苏蕴宜的伤口,一手死命拽着缰绳,然而这点微末力道不足以制住两匹已经癫狂的马,辎车载着两人离悬崖越来越近。
连躲在一旁的刺客们也注意到了不对,有人担忧道:“太傅吩咐了不许伤陛下性命,若是陛下坠崖了可就大事不妙了,咱们要不要出手相助?”
为首的那个则抱臂围观,自信地说:“不必,陛下机敏,只消此时跳下马车,就不会有事。”
然而他话音才落,两匹骏马就拉着辎车一头栽入悬崖之下。
烟尘散去,地上空空荡荡,哪儿有什么陛下?
巨大的惊恐蔓延四周,所有人都呆住了。
“陛下……陛下他没有跳车?”
距离发现马匹失控到坠崖,间隔四五个呼吸的时间,足够裴玄独自跳车逃生,却不足以让他再带上重伤昏迷的苏蕴宜。
这本是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然而裴玄惊讶地发现,自己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
他抱紧了苏蕴宜,将耳朵贴在她苍白的唇边,温声问:“宜儿,你在说什么?”
“我说……”
幽幽睁开一丝眼缝,苏蕴宜气若游丝,“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说完她闭上了眼,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下一瞬,失重感骤然而至。苏蕴宜却觉得仿佛置身于绵软云端,她像猫儿似的在裴玄怀里拱了拱脑袋,用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抱住了他。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这件事,务必先瞒着贵嫔……
陛下坠崖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回了魏桓的耳朵,他肃穆冷静的脸骤然沉下去,“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并不将裴玄这个羸弱的皇帝放在眼里,但同时,他也承受不起弑君这个罪名。
大锦由皇室与世家共治,东平魏氏是世家中最强大的一支,其余世家眼见不能逾越,便以魏氏马首是瞻,三方达成了奇异的和谐。
可一旦皇帝暴死,平衡打破,被压制多年的世家们会集结一处,疯狂撕咬魏氏,以图自己取而代之。
哪怕强横如魏桓,也没把握在群起围攻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所以陛下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蒙面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禀报:“已经派人去崖下找了,崖底是一条大河,等我们到了底下时,只看见两匹死马和摔烂了的马车,陛下和贵嫔说不定……说不定已经被大河冲走了……”
这个消息更是令魏桓眼前发黑,此刻计较裴玄究竟为什么不肯跳车已经毫无意义,他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沉声道:“那也要找,掘地三尺地找!”
“是。”
蒙面人转身欲退,走到半路却又被叫回。
“还有,此事务必做得隐秘,不要叫旁人知道陛下不见了,知道吗?”
“是……”
连下几道命令,魏桓心头犹自难安。他是军旅之人,一贯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处悬崖高耸,底下又有大河,裴玄多半是死了,既如此,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即定下新帝的人选。
只有始终把皇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东平魏氏才能永立潮头。
定了定神,魏桓当即起身,“来人,备车进宫。”
……
徽音殿内外死气沉沉,连周遭鸟雀都哑然无声。
所有的宫婢都被勒令跪在殿外,为犯了头风的皇后祈福,至此已经足足三个时辰。
不时有人在烈日底下昏厥过去,又被一桶冷水泼醒了接着跪,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有半句怨言……
倒也不是一个没有,只是那些胆敢宣之于口的,都已被拖了出去,堵上嘴活活杖毙了。
其中有一个尤其凄惨的,那宫婢才来徽音殿没多久,不知道她们皇后的脾气,竟敢向旁人嘟囔“还是贵嫔娘娘宽仁多了”。
因这一句话,她被割掉了舌头打断了四肢,被送进徽音殿里,外头跪着的宫人们一开始还能时不时听见她从鼻腔内发出的悲鸣,之后渐渐虚弱,直到现在,终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魏皇后丢掉手里的小刀,抹着脸上的血站起身,“没意思,没意思,还以为是块多硬的骨头呢,才玩了这么一
会儿就断了气了。”
她接过青柏手上的帕子随手擦拭着,“还有别的人给我玩吗?”
“娘娘,剩下的那些乖巧的很,没有由头提来给您玩。”
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魏皇后转着眼珠子道:“那我再想想法子……”
幸好不待她想到新法子,魏太傅进宫求见的消息便递了进来,魏月大喜过望,这一下什么旁的乐子都顾不上了,赤着脚就往殿外飞奔而去。
“兄长!”她如年幼时那般扑向兄长,而冷待她多年的魏桓,这一次竟然也肯用力地抱住她。
从天而降的巨大喜悦几乎快要让魏月晕厥了,她搂着魏桓不肯撒手,“兄长你怎么来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他身上跳下,甩起了脸子,“今日不是你纳妾的日子么?怎么,那潘灵儿这么快就满足不了你了?”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兄长难得主动来找她,正该好好说话才对,怎么能忍不住提别的女人?
好在兄长并未计较,他道:“提她作甚?我今日是专程前来找你的。”
魏桓掰过她的脸,平静自若地帮她抹掉颊侧沾着的血点子,“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细细同你说。”
魏月简直痴了,搂着魏桓的胳膊好半天才回神,红着脸吩咐青柏赶紧将殿内收拾干净。
“禀娘娘,东西已经处理掉了。”
“哦,我与兄长有话要说,你就在殿外守着吧。”
魏桓如利刃一般的目光刮过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此人可信么?”
“青柏是我心腹。”魏月亲自快乐地给魏桓煮茶,“兄长你忘了,她还是你从家里挑出来给我的。”
“……是么?”他日理万机,自然不会费心去记一个小宫女的样貌,当下就将青柏撂开不管,直接了当地说起了自己安排人行刺裴玄,打算给他一个教训却不甚失手的事。
“眼下的情形,裴玄多半是死了。”
相较于呆愣的妹妹,魏桓此刻已经恢复了冷静,“我有几件事要你去做,一来要掌控宫禁,我同时会对外声称裴玄重病,做出他还没死的假象。二来,要尽快找出一个能够继位的皇子。”
眼见妹妹还在发怔,魏桓蹙眉敲了敲花几案面。
魏月恍然回神,“头一件还好办,可是皇子我要去哪里找?兄长你知道的,裴玄为了不诞下有我们魏氏血脉的皇嗣,我同他成婚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其余宫中女子,除了那个苏氏女外,他也一个都不曾沾过身。”
“我知道。”魏桓淡淡道:“像他这般没有留下子嗣的皇帝,继承人原本该从宗室子里找,可若是如此,就必然要找与他同一辈分、年龄相近的堂兄弟——成年皇帝只会如他那般与我们魏氏处处作对,哪里会如幼童好掌控?”
“好在此番裴玄是暗自出宫,这便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说着,魏桓霍然起身,他两只大手按上魏月的肩膀,附身下压,在听见妹妹的呼吸骤然急促后,他温声道:“先秘不发丧,拖过十个月,待瓜熟蒂落,你生下皇子,再宣布他的死讯。”
“届时你是皇太后,我是国舅,自可名正言顺地摄政掌权,给我们魏氏,再续三十年的荣光!”
他的眼眸深沉,像钩子一样牵动着魏月的心魂。能被这双眼睛这样专注地看着,魏月生出一种宁可溺死其中的离奇想法,她几乎就要答应了,可就在张口的一瞬间,外头响起更漏的声音,将魏月从兄长的迷惑中惊醒。
“兄长,你说要我……我生下皇子?”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魏桓,“你明知道我尚是完璧,我,我怎么生?”
想了想,她又试探着问:“还是你打算从外头抱个孩子来,假装是我生的?”
握在她肩头的双手霎时收紧,魏桓耐着性子道:“只有你的亲生子,才是我们魏氏的血脉。”
魏月骇然色变,她勉强镇定地道:“可是裴玄已死,我一个人如何能受孕?”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给你挑了几个人选,都是难得的才俊,你一定满意。”
魏月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魏桓,“你要我……和别人?”
魏桓轻轻瞥过脸,“为了魏氏,你我都别无选择。”
“你要我和别人?”魏月却执拗地把他的脸掰回来,强忍哭腔,可眼泪已然滚落,“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舍得我吗?”
“望舒,”魏桓叹了口气,“我已经舍过一次了。”
这一句话刺穿了魏月的心窍,她松了手,瘫软在椅子上,一时哭一时笑。
而魏桓直起身,还如少时那般摸了摸她的头,“听话,我这些天就将他们给你送进来。”
闻言,魏月喉中忽然挤出“咕唧”一声古怪的笑,她如鬼魅一般幽幽望着从来镇定自若的兄长,嘴角浮起诡异的弧度,“魏桓,你怎么不自己来?”
魏桓没有回答,大步向外走去,步履竟有几分慌乱。
那名叫青柏的长御果然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口,见魏桓出来,就恭恭敬敬地行礼。魏桓又打量了她好几眼,记着妹妹说是他挑的人,吩咐道:“看好皇后,别让她乱跑。”
青柏沉静一如往昔,“是。”
江南三月,烟云似水。
支一张美人榻,苏蕴宜躺在柳树下,流水潺潺自身侧而过,漫天飞絮蒙蒙如雪。
晒着暖洋洋的日光,苏蕴宜舒服得周身都要融化在这盎然春意中。
“宜儿,宜儿……”
谁在叫她?
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苏蕴宜茫然环顾四周。
“宜儿,是我。”
渐渐的,远处白雾中影影绰绰显出一个人来。那人影身量修长,轮廓英挺,像是一个男子。
苏蕴宜皱起眉,迷茫地问:“你是谁呀?”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向她伸出手,“宜儿,跟我走。”
“我不……我都不认识你。”苏蕴宜下意识地对陌生人感到害怕,往美人榻里缩了缩。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人听了这话,好似十分伤心。
真是奇怪,分明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为何能察觉到他在伤心呢?
“宜儿,我求你,你跟我走吧。”
话语中已带上哽咽,苏蕴宜顿时就不好意思起来,“诶你,你别哭啊,我……我跟你走就是了。”
她起身欲下榻,只是不知为何,稍动一动,腹部就是一阵剧痛,“不行!动不了,好疼啊……”
“我来抱你吧。”
那人向她走近,茫茫白雾也随之散去,随风拂过苏蕴宜的面颊。
她睁开了眼睛。
身下是陌生的床榻,周遭灯火昏暗,苏蕴宜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想起来,自己是替裴玄挡了一刀后昏迷了。
这里不像是阴曹地府,那又是哪里?裴玄他人呢?
艰难地扭动脑袋,在看见床沿上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时,苏蕴宜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正打算叫他,却听裴玄沙哑的声音从帷幔外传来,“这件事,务必先瞒着贵嫔。”
第80章 第八十章她和裴玄一早便有了夫妻之实……
眨了眨眼睛,思绪因失血而变得迟缓,苏蕴宜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裴玄口中那人指的是自己。
……他要瞒着自己什么事?
苏蕴宜默不作声,想继续偷听他们的对话,裴玄却已转过身撩起帷幔向她看来。
苏蕴宜连忙闭上眼睛接着装睡。
纵然室内光线昏暗,也能看出苏蕴宜的脸似雪一样白,裴玄将手探入被窝握住她的手,触感也是一片冰凉。他心里止不住地难过,连带着声音也低落下来,“不是说已经没有大碍了么?怎么贵嫔还没醒?”
“此番也是大幸,刀刃未刺破脏器,只是伤及胞宫,且失血过多,难免会多昏迷一会儿。贵嫔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不用多久就会醒了,陛下无需过虑。”
帷幔外响起的苍老的声音听着竟有几分耳熟,苏蕴宜不
自觉地动了动眉头,顿时听见裴玄惊喜道:“宜儿!你可是醒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蕴宜只好睁开眼睛,还故意装出一副才醒的迷茫样,“我……我这是在哪里啊?”
“这里是京郊大营,是褚璲派人找到了我们。放心,已经安全了。”看着她虚弱不堪的模样,裴玄用力闭了闭眼睛,忍住眼底的泪意,将苏蕴宜冰凉的手抵在自己唇边亲了亲,“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苏蕴宜哼哼两声,“肚子……很痛。”
“程公!快过来给贵嫔看看!”裴玄满脸急切,立即让开身招呼人过来。
一只干枯似老树皮的手搭上了苏蕴宜的手腕,程公凝神诊脉,捋着山羊胡道:“贵嫔暴然失血,阳虚气衰,不过重伤之下,这也都是难免的。幸而贵嫔年轻体健,接下来卧床休养,再辅以汤药,渐渐地也就复原了。”
裴玄比苏蕴宜还要松一口气的样子,“宜儿,你可听见了?没有大碍,你千万不要担心。”
苏蕴宜看着倒是没太担心的样子,她直勾勾地盯着程公那张老脸,“这位老先生,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贵嫔好记性。”程公笑呵呵地道:“当日淮江王府中,你我确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那个府医!”
当日她随苏七女入淮江王府后,七女借花粉避宠,当时来给七女看诊的就是眼前这位程公!
裴玄道:“程公是我亲信太医,为成大事才令他潜入淮江王府,淮江王府覆灭后,我便又调他来了京郊大营做军医,正因如此,此番才能及时将你救下。”
“原来如此。”苏蕴宜作势要向程公行礼,“多谢程公救命之恩。”
程公哪里敢受她的礼,裴玄也是一把把人揽住,“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作什么?”
只稍微动了一动,腹部伤口便是一阵剧痛,似有血水冒出,苏蕴宜闷哼一声倒回裴玄坏中,“程公,我腹部这伤口疼痛难忍,大约要多久才能愈合?”
程公略一思索,“老朽已为贵嫔缝合伤处,伤口表面恢复大约在半个月至一个月,若要痊愈,则需三个月以上。”
“要这么久?”苏蕴宜状似无意地问:“可是与我胞宫受损有关?”
“正是,贵嫔胞宫被刺中,这才……”直对上裴玄要吃人一般恼怒焦急的目光,程公才察觉自己已然失言,心中顿时暗叫不好。
圈住自己胳膊的双手收紧,苏蕴宜轻轻推开他一点,凑近程公,“程公,胞宫受损,会有什么后果?”
见程公讷讷不敢言,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苏蕴宜一颗心直直往下坠。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裴玄重新轻轻将苏蕴宜揽入怀中,对程公道:“你先下去吧。”
“方才你都听见了,是不是?”
靠在他肩头,苏蕴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听见你叫他瞒着我那一句。” :
“宜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裴玄的眼神挣扎闪烁,握着她胳膊的手松了又紧,“有些事并非是我有意想瞒你,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
“可我又不是傻子,你不告诉我我就猜不到了吗?”蓦地睁开眼,苏蕴宜忍着泪水,“你同我实话实说,我以后是不是不能有孕了?”
裴玄登时急道:“没有这样的事!”看着苏蕴宜苍白无力,却又硬撑着的模样,他忙又软了语气,“程公说,只是日后受孕会稍微困难些,并非全无可能……这是真话,你千万不要自己往坏里想……”
猜测终于被证实,苏蕴宜长叹了口气,软软地朝床榻上滑去,眼泪止不住地开始掉。
见她伤心落泪,裴玄也难过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只能紧紧抓着她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的热气渡给她,“宜儿,先不要想这件事了,你好好养伤,只要养好了身子,孩子我们以后一定会有的!”
“七郎,你忘了么?我们之前不是已经找过太医了,我本就体寒难以受孕……”苏蕴宜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裴玄的掌心抽出,深深藏进被子底下,“如今再受重创,我以后怎么可能再有孩子?”
她和裴玄一早便有了夫妻之实,自入建康宫册封贵嫔之后,两人朝夕相处,房事更是频繁,除了某些不方便的日子外,几乎夜夜笙歌,可肚子始终不见动静。虽说不着急,但苏蕴宜始终有些惴惴不安,便让裴玄召了个擅长妇科的太医前来把脉,得出个体寒受孕不易的结论。
当时裴玄还安慰有些失落的她,“这反倒是好事,眼下这个情况,咱们本就不适合要孩子。若是女孩儿,难保不被魏氏强行定亲与其子弟;若是男孩儿则更糟糕,魏桓必然想扶幼帝上位以继续把持朝纲,届时建康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苏蕴宜被说服了,只是脸色仍是恹恹,裴玄还边亲她边说,若实在想要孩子,大不了他再勤奋些便是。当即就哄着她上了床榻,一番身体力行地勤奋劳作起来。
彼时如蜜饯一般的甜蜜滋味,更衬得此刻心中苦涩。苏蕴宜的泪水越流越多,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的哭声细细密密地凌迟着裴玄的心窍,拳头攥得越来越紧,他叹声道:“宜儿,别哭了。你说的事,在你昏迷之时我就已经想过了,若是以后自然有孕,那当然很好,若是没有,也便算了。”
“……算了?”苏蕴宜放下盖在脸上的双手,怔怔地看着他,“怎么个算了?”
她掌心沾满了泪水,裴玄侧身取了帕子,抻平了她的手板一点一点温柔地帮着擦拭,“待诸事了结,我们两个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孩子的事,便看老天爷的心意吧。”
擦净了手掌,裴玄又俯下身来擦拭她的脸颊,眉眼在面前骤然放大,苏蕴宜这才看清,裴玄的眼底也是一片血红,透着难以言喻的疲倦。她忽然想到,从两人坠崖到自己醒来,中间这么长时间,他或许一刻都没有闭过眼。
暖意与刺痛混合着从心底泛起,苏蕴宜怔怔道:“可……可若上天当真不垂怜怎么办?你有皇位要继承,若是我一直没有孩子,朝臣们会不会逼着你找别的女人生……”
裴玄认真地说:“历朝历代,无嗣的皇帝多了去了,并非只有我一人。朝廷自有一套继任的流程,若天意注定你我无子,等铲除魏氏、掌控朝局之后,就从宗室中挑一个你喜欢的孩子,我们亲自抚养他长大便是。至于朝臣们置喙我后宫之事……”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也要看看他们到时候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剧烈起伏的心绪因他这一番话渐渐平息,苏蕴宜久久凝视着他,才止住的眼泪忽然又涌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裴玄顿时心慌,哄小孩儿一般搂住她,轻拍她的后背,“你是觉得我说得哪里不对?还是你不想养小孩子?”
苏蕴宜钻在他胸口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我没有觉得你哪里说得不对,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害怕真情被时间所消磨,害怕故人变得面目全非,害怕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裴玄再想起今日的誓言,会感到懊悔。
她没有说出口,可裴玄已经了然。
他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忽然问:“当时我们掉下悬崖落入河中,我背着你游上岸,你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么?”
苏蕴宜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
她当时几近晕厥,勉强被冷水激起几分神志,又被裴玄不停催促着,这才竭力挂在他背上,由他背着游上了岸。
“你当时神志不清,所以可能没什么感触。那条河水流湍急,我又背着你,几次都差点被水冲走,最后好不容易才上了岸,回头一看,大半条河都被你的血染红了。”
干燥的嘴唇动了动,裴玄勉强扯起一个苦涩的笑,“我以为你活不成了,那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凑到苏蕴宜耳边低声说了句什
么,苏蕴宜鼻头翕动,才又忍不住落泪,就被裴玄捏了捏冰凉的脸颊,“所以宜儿,不要去想那些令人难过的事,你活了下来,我也就活了下来,既然如此,未来的日子,我们应当好好过才是。”
“我再不想那些了,我好好养伤。”忍着啜泣,苏蕴宜不住地轻轻点头,“七郎,你来陪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