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寿数天定,谁也改不了……
李青辞不担忧自己的下场,只问:“到底能维持多久?”
孔雀不确定道:“一二十年?三四十年?我也说不好。”
李青辞无奈苦笑:“到底是多久啊?就算是相差一年,对我来说,也差别很大。”
孔雀揪着自己头上的羽毛:“你等等,你等我算一算,我算一算。”
片刻后。
他摆手道:“你先回去吧,这一时半会儿我也算不好,等我弄好了去找你。”
李青辞跪在地上谢他:“我知道这对你来说要消耗很多法力,可是我没有什么能弥补你的。”
孔雀把他从地上薅起来:“算了,反正薛九陵也死了,薛陵的气息我都感受不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第十世的转世,正好我也快死了,就帮你一把吧。”
李青辞被这一连串的话惊得心神不定:“薛九陵什么时候死的?”
孔雀低声道:“有一阵子了,人我都已经埋在土里了,我用那条蛟的血救回了他,等他醒来后,听见我喊他薛九陵就开始疯狂喊叫,然后他趁我不注意,拿刀抹了脖子,很快就死了,我没有时间救他。”
李青辞恍惚起来:“那你怎么回事?怎么就要死了呢?你还能活多久?”
孔雀想了想,叹气道:“说不好,可能四五十年,可能六七十年,反正活不长了。”
李青辞听完,心中复杂不已,就算只活五十年,他也是赶在孔雀前头先死。
刚才那股浓重的悲伤被冲淡不少。
他呆滞地看着孔雀:“我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吗?”
孔雀道:“到时候再说吧,我先算算你能活多久。”
李青辞抓住他的手臂,恳求道:“你快点算,我的时间耗不起了。”
孔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想办法让你多活一点。”
李青辞心有惶然,可是他没有办法,只能回家等着。
一连等了三个多月,杳无音讯,孔雀还没来找他,家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冬去春来。
白昼越来越长,已过酉时,阳光还很炽热,李青辞待在衙署未走。
桌上摆着两本册子,共罗列了大雍朝二百条河流,且详细记载其情况。
左侧河流,碧波荡漾,清冽可鉴,饮之甘甜。
右侧则是常年有水患的河流,其中有十一条河流,每隔两三年就要发生一次水患,其水浑浊、多泥沙,人畜均无法饮用。
这是李青辞在公务之余,耗时三年整理出来的讯息。
再过几日,吏部就要确定拔擢官员名单。
李青辞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留在京城,二是外放地方。
京畿就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河堤监管、修建等诸事,欺上瞒下、偷工减料的事情不多,且做得极有分寸,京城那些大人物都不是傻子,万一河堤没修好,淹了皇城,到时候全都要倒大霉,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但是地方上不一样,监管不到位,各方势力繁杂,都想在工程建造中捞取油水,修河堤能捞一笔,等河流决堤,发了水灾,赈灾时又能捞一笔。
李青辞想外放到地方上去。
外放的地方同样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清水,二是浊水。
李青辞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官服。
犹豫良久,他将记载清水的册子压在了底下。
……
等到第五个月时,孔雀终于来找他了。
李青辞请了半个月的病假。
孔雀将他搁在阵法中间:“为了帮你这个忙,我尾巴上的毛都快薅秃了。”
李青辞忍不住笑了起来:“谢谢,你受累了。”
孔雀摆手:“咱俩不是朋友吗,为朋友两肋插刀,对吧?这个词是这么说的吧?”
李青辞点头:“是。”
孔雀右手结印,手掌压在他头顶,神色凝重起来:“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准确能活多久,只能算个大概,你的寿命最多维持一个甲子。”
李青辞马上就要三十六岁了,一个甲子,那他差不多还能活二十五年。
也足够了。
如果能等到玄鳞,就和他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等不到就算了,能维持这个年纪一直活到六十岁,他也不亏。
到时候玄鳞回来找他,只能看见一个坟包,那他在玄鳞眼里,一直都是那个小崽子。
玄鳞说了,就算他死了,只会难过一会儿。
那也没什么好挂忧的。
李青辞朝孔雀开口:“好,开始吧。”
孔雀缓缓催动法术:“事先跟你说好,这个法术很疼,我没有办法帮你缓解,你只能自己咬牙扛着。”
李青辞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好,我知道了。”
……
深夜,后院里回荡着一声声凄厉的喊叫,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声。
李青辞痛苦地在地上扭曲,手指的皮肉磨破,鲜血淋漓,几乎露出骨头。
太疼了!!!
真得太疼了!!!!!
浑身上下像是被极细的蛛丝一遍遍切割,皮肉迸开,血肉模糊,然后再愈合,再重新划烂。
这只是身体的疼,还有灵魂上的痛苦,痛到极致,却只能清醒着承受。
孔雀别开眼,给李青辞布下一个结界。
这种惨状他一眼都看不下去。
凄厉的喊叫逐渐暗哑,鲜红的血液流成一道道小溪,随着时间的推移凝固,变成黑褐色。
孔雀坐在树上,太阳第四次升起时,他打开门走进屋里,将地上血淋淋的人扶起来。
“青辞,好了,你熬过去了。”
……
日月更替,斗转星移,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流过。
时值初夏,清澈的小溪淙淙流着,瀑布飞溅,带起一阵凉爽的水汽。
碧绿的潭水中,一双暗金色的巨大眼眸缓缓掀开。
玄鳞从沉睡中醒来,抬眼看着头顶的天光,缓了几息,他下意识想往一个地方去。
摆动的身躯却硬生生停滞在半道,随后缓缓下落,重新沉入水中。
玄鳞内心一片空茫,怔怔看着上方的天空。
不知过去多久。
玄鳞摆动尾巴,破水而出。
他立在岸边,环顾四周,才恍然发现,这里原来是他第一次见李青辞的地方。
玄鳞突然觉得很丧气,一觉醒来,原来没有什么不同,他心里还是惦记那个没良心的小崽子。
以往他每次睡醒,都会立刻去找小崽子,但现在……
玄鳞看着眼前熟悉的小潭,心里越想越气,他怎么就放不下那个没心肝的人。
站在潭边矗立许久,玄鳞仍旧想不到自己要去哪。
江河湖海众多,天际广阔,好像都没有他想去的地方。
他一脚踢碎一块大石头,沉着脸,漫无目的地往山下走。
鼻翼翕动,玄鳞突然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好像在哪里闻见过。
他寻着气味望过去,就见一个小姑娘在挖野菜。
玄鳞拧眉思索,除了李青辞,他不记得其他人的脸,跟其他的人也没有过交集。
这个小姑娘的脸对他来说很陌生,她的气息他明明是第一次嗅到,却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为什么他会对这个小姑娘感到熟悉呢?
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挎着篮子,跑到河边呼喊:“爹!该回家了,太阳快下山了。”
一个身形精壮的男人拎着一篓子鱼走到岸边,他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篮子,两人一起朝山下走。
男人道:“快走快走,你奶奶还在山脚等着呢。”
玄鳞看着那个男人,心里愈发疑惑,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他更加熟悉了,他是真的在哪里嗅到过。
他缀在这两人身后。
到了山脚,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蹙着眉,大声指责:“元宝!你怎么不穿鞋?山上净小石子儿,扎到脚怎么办?”
男人听完,立刻把手上的草鞋套在脚上。
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到妇人身边:“奶奶,我今天挖到好多野菜,回去你给我蒸菜团子吃。”
妇人抬高手,摸着自己孙女的脑袋,笑道:“瞧瞧我孙女,真能干,长得又高又漂亮!”
小姑娘笑嘻嘻的,搂着她一条胳膊:“嘿嘿!奶奶,我现在比你高了!”
玄鳞的眼神一直落在那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身上,他认真嗅了嗅,脑中的迷雾在一瞬间破开。
她是小崽子的朋友,是那个叫静婉的小姑娘。
这个男人是当初她肚子里那个崽子。
麻花辫小姑娘是这个男人的孩子。
那个叫静婉的小姑娘,现在满头白发,脸上很多褶皱。
他虽然记不清静婉的脸,但他觉得静婉的样子好像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是旁边麻花辫小姑娘的样子。
他记得静婉和小崽子是一样大的,那小崽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玄鳞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祖孙三人走远。
陈静婉哎哟一声:“不行了,走慢点,奶奶老了,跟不上你们的步子了。”
老了。
老了……
玄鳞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
那他的小崽子也老了吗?
玄鳞瞬间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李青辞在他心口捅了一下,还把他锁了起来,他只是给了李青辞一巴掌,让他摔了下屁股墩,这怎么能行,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玄鳞不再迷茫,他调转方向,当即掐诀要往京城去,他要抓住李青辞好好教训一顿。
可是掐诀的手一直在抖,玄鳞深深喘着粗气,慌乱到脚步都不稳了。
恍惚中,他好像嗅到了小崽子的气味儿。
一阵风朝他吹过来,玄鳞仔细嗅着。
不是错觉,他真的嗅到了小崽子的气味。
他循着气味,来到一座房子前,入目就是一颗熟悉的树。
他曾经给小崽子摘过这种树上的果子。
眼前这棵树是小崽子栽的,他记得他走的时候,这棵树还没有小崽子的胳膊粗。
现在……
玄鳞抬眼望去,这棵树比两个小崽子加一起都粗。
脚下的路程被一步步缩短,那股熟悉到几乎刻在心里的气味越来越浓郁。
玄鳞来到房门前,颤着手撩开帘子。
满屋子全是小崽子的气味儿,可是他睃巡一圈,都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
屋里摆放着一口棺材。
玄鳞知道棺材是干什么用的,那是凡人装死人用的。
一股浓郁的熟悉气息从棺材里散发出来。
玄鳞突然腿软,几乎要站不稳了,他心里很害怕,他第一次这么害怕,以前打架快死的时候都没这么怕过。
他忍着惊惧的心神,一步步走过去。
棺材露了一掌宽的缝,他透过缝隙,看到李青辞躺在棺材里。
双眼紧闭,面容苍白。
玄鳞愣住了,他缓缓探出手,哆哆嗦嗦地去碰李青辞的脖颈。
细微的跳动震在他指腹。
玄鳞一下子瘫软下来,像被打碎脊骨一样,他跌坐在棺材旁大口喘气。
颤抖到几乎痉挛的手掌按在棺材上,玄鳞突然很愤怒,他站起来,一把掀开棺材盖儿。
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揪起李青辞的衣领,把人从棺材里拽起来,暴怒大吼:“李青辞!你脑子有病吗!你一个活人为什么要睡在死人待的棺材里!”
这么大的动静,李青辞却依旧沉睡。
玄鳞满心慌乱,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无措地喊他:“……小崽儿,小崽儿!你怎么了?你说句话,你明明还活着的。”
玄鳞手掌按在他心口,迫切地感受他的心跳:“小崽儿乖,先别睡了,你别睡了,跟我说话,你跟我说话!”
这时,紧闭的眼帘颤了颤,李青辞缓缓张开了眼睛。
玄鳞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的人,双臂颤抖得几乎抱不住人了。
李青辞眼睛凝神的一瞬间,翘起嘴角笑了起来:“玄鳞,你回来啦!我好想你呀!”
玄鳞看着他满头的黑发,跟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的脸,他内心没有欣喜,只有恐慌:“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的样子没有变?”
李青辞刚睡醒,脑子还很迟钝,他眨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玄鳞。
玄鳞的手在他脸上用力地摩挲:“我刚才见到了那个小姑娘静婉,她的头发几乎都是白的,脸上有很多细纹,她说她老了,老了就是快要死了,你们俩不是一样大吗?为什么你没有变?”
玄鳞嗓音颤抖起来:“为什么我在你身上嗅到了死气,小崽儿,你要死了吗?”
李青辞看着红了眼圈的男人,心里也难过起来。
玄鳞回来得太晚了,而他的时间太短了。
他快要死了。
孔雀说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玄鳞用脸紧紧贴着李青辞的脸蛋,可是却觉不出温暖,小崽子的脸比他还要凉。
“小崽儿,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那个静婉还好好活着,为什么你就要死了?”
“你太不听话了,太不乖,我还没教训你,你怎么能死!!!”
这是玄鳞第一次在李青辞面前露出脆弱,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李青辞这才发觉他以往对玄鳞有多残忍,当自己心爱的人,痛苦地在自己面前哭,而自己无能为力时,那种心情有多难过。
李青辞慢慢抬起手,玄鳞给他擦了那么多次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给玄鳞擦眼泪。
“好啦,别哭了,人都会死的,我只是寿命到了。”
玄鳞死死咬着牙,把脸埋在李青辞的脖颈里。
李青辞抱着他,在他背后慢慢顺着:“我还能再活一阵子,应该还有两三个月才死,这段时间你就在家里陪着我,好不好?”
死。
小崽子会死。
这个认知冲击着玄鳞的意识,让他陷入一种绝望的恐慌里。
他还很年轻,还有很漫长的生命,他的小崽子怎么会这么早就死?
那他以后怎么办?
他不仅是一条失去逆鳞的蛟,还是一条失去了雌兽的蛟。
“不行!你不能死!”玄鳞死死搂着李青辞的腰,把人往怀里勒,“我还活着呢,你现在不能死。”
李青辞沉默着,没有说话。
玄鳞猛地扳过他的脸,看着他逼问:“说!你都做了什么?再敢骗我,我活活掐死你!”
李青辞笑了笑,歪头蹭他的手:“就会这样吓我,你才舍不得掐死我。”
玄鳞红着眼圈看他。
李青辞脸上的笑意僵住,他低下头,抿了抿嘴,思索良久,仍是隐瞒了。
“我的官越做越大,又有花不完的钱,我不想变老,想一直年轻,就找道士给我炼丹药,现在丹药的药效过了,我的寿命也到了。”
玄鳞搂着他不说话。
心里又气又恼,小崽子又骗他。
李青辞面上轻松,语气说得随意:“死就死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谁都有死的那一天。”
其实他心里满是不甘和遗憾,他这一辈子和玄鳞过日子的时间太短了。
他金榜题名、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时候,玄鳞不在他身边。
他被妖拖下水,沉在河水里差点淹死的时候,玄鳞也不在他身边。
玄鳞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日子总是安稳的、平淡的,没有波折。
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惜这些时光太过短暂。
他看着眼前这张依旧年轻的脸庞,早些年心里的那点怨恨散了个干净。
他能和这么好的一条蛟过那么开心的日子,等待还是很值得的,短点就短点吧,也是应该的。
不能天下的便宜都让他一个人占了。
李青辞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果然,我还是等到了。”
玄鳞从胸口的鳞片里掏出一缕白发:“你是为了等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对不对?你不想让我看见你老的样子。”
李青辞沉默了,眼神落在那缕白发上,那是玄鳞从他头上拔下来的,没想到一直攒着。
玄鳞握紧头发:“我拔你头发的时候,你是不是知道?后来我没在你头上见到过白发,我把你翻过来,想给你抚平眼角的细纹,可你睡觉的时候脸总是埋在我脖子里,我一动你,你就哼唧着不让碰。”
李青辞满心无奈,他不想让玄鳞知道凡人有多脆弱、寿命有多短,不想让玄鳞面对生离死别,他想让玄鳞轻松随意地活着,可玄鳞还是因为他伤心了。
玄鳞捧着他的脸,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小崽儿,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才能想办法救你。”
李青辞摇头:“你救不了我,这是我的命,寿数天定,谁也改不了。”
玄鳞垂着头沉默。
李青辞凑过去贴了贴他的脸:“好啦,笑一笑吧,剩下的日子我想开开心心地活着,我不想难过,也不想你难过。”
玄鳞抱着他起来:“那个棺材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睡在那里面?”
李青辞道:“那是孔雀给我找的,让我安魂用的,我睡在那里面能活得久一点,不过,现在效用也不大了。”
他在这个棺材里已经睡了十来年了,躺在里面时,人很木楞,睡醒后要很久才能缓过神,如今都快死了,他不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