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刺耳的新闻声中,林棋冰抓住沐朗的衣服,将手掌按上他胸前的伤口。
邪祟触须悄然伸出,穿透黑晶盔甲,与对方肩膀内储存的一小段触须相连接,胸口断裂的毛细血管被黑色晶体重新建构,不管怎么说,暂时止住了出血。
但触须传回来的感应告诉林棋冰,沐朗那道伤口的凝血功能已经完全丧失,倘若邪祟触须被撤回,它将继续像水袋的破口似的,向外流淌那些运载生命的红液。
“暂时先这样吧。”林棋冰看了眼电视机屏幕,女主持人仍怪异地微笑着。
她趁着这个空隙,将道具背包里的三样信物,塑料兔子装饰、纸条和饺子放在茶几上。
其他同伴也有所收获,沐朗拿出了一只相同的塑料兔子, 还有一张被撕碎的红色塑料卡片,林棋冰从上面读出了“结婚证”三个字。
“这是什么?”她问。
沐朗揉了揉胸口,回答道:“这是大约2036年发生的梦境碎片,当然,结婚证是2026年注册的。梦境碎片里,是结婚十年的次卧女生,还有她老公,在吵架。”
两口子吵架是很寻常的事情,但沐朗的脸色却谈不上寻常, 他继续说道:
“那时候次卧女生大约三十多将近四十岁,我看见她时,她在对着空气——可能是我看不见的丈夫吵架,从话语中可以得知,是她丈夫在对她进行单方面指责,但说实话,很难评谁对谁错。”
“怎么讲?”栀子好奇道。
“因为次卧女生在小家庭里,从家庭成员变成了家长的身份,而她也用这些严苛的家庭守则,来要求她的伴侣和孩子?”林棋冰严谨推理。
沐朗使劲点头,“是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家已经到了地上掉根头发没及时捡起来,都要挨骂挨训,上升到未来无望的程度。”
“我不理解。”李再听着话打了个抖,“她本身就是这种守则和习惯的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加诸于下一代?”
栀子扬了扬眉毛,了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习惯呗,就像你教一个人从小爬着走路, ta当然知道爬着走不舒服,但当给ta自由的那一天, ta还是忍不住去爬。”
“是这样的。”沐朗将自己搜集到的两个信物放在茶几上,“但次卧女生看起来很痛苦,她也不想,但她忍不住,她说一看到哪儿脏了乱了就浑身难受。”
“驯化,也是应激障碍。”李再评价道。
沐朗一边说着,一边把破碎的结婚证摊开,叹气道:“还有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秘密。”
他指向那中间破碎掉的姓名栏,女方那边赫然写着两个字,【小然】。
“小然就是次卧女生?”栀子讶异道:“可小然不是吊死了吗?”
林棋冰忽然被回忆击中,她想起倒数第二段梦境碎片的厨房,那硬纸折成的灶台,最后被煮饺子的火光烧掉了。
那纸是淡米白色的,边缘有彩色饰条,隐隐还印着日期栏和英文版的留言条目,只是在火光中并不清晰……
是他们找不到的那张丢失的同学录。
它被放大在次卧女生梦境的碎片中,并且最终被代表团圆和喜庆的火焰烧掉。
那张同学录原本应该是谁的呢?
是那个和次卧女生绝交过的同学吗?
不,林棋冰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那张丢失的同学录,其实对应的是次卧女生自己。
李再目光闪烁,好像有话要说,他十指交扣道:“这样就说得通了。”
说完,他也将自己的两份信物放在茶几上,一份是和林棋冰重复的纸条方块,另一份是一张医院的病历卡,日期在2016 。
“ 2016是次卧女生进医院的年份,那一年她尝试了自杀,正如咱们的第一次鬼怪梦境,在浴室上吊了。”
李再扶了下眼镜,继续道:“病历显示颈喉部软组织和颈椎韧带拉伤,身体其他部位有轻度挫伤,手掌轻微骨裂,还有轻度脑震荡。”
栀子很快明白过来:“可能是绳子断了,也可能是没系牢固,总之她跌下来了。”
“是的。”李再点头道:“而且这次自杀过后,她和父母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
“什么叫表面上的和解?”
“意思就是得到了一个月还算合格的照料,之后看起来也没再有狂风暴雨的争吵,似乎他们完全将她当成有灵魂的大人对待了。”李再的语气有些微妙。
“但实则不然,她被对待的方式不属于大人,而属于病人。硬暴力也只不过被切换成软暴力,用最和婉的眉目,对她说着最窒息的话,然后次卧女生但凡有点什么反应,就会招来一顿诉苦、忧虑和道德绑架,好像她还会随时自杀抛弃父母似的。”
栀子举起一只手,“我明白了,如果一个小孩被非打即骂,那她跑得会比谁都快。但这种软刀子嘛……尤其她还缺爱,几乎就是给低血糖的人吃木糖醇,不对劲但拒绝不了。”
接下来是栀子和阐鸢,阐鸢的信物和林棋冰完全重复,一只饺子和一个方块纸条——他们现在有三个方块纸条了。
而栀子拿出的则更有趣一些,她拿出的是一只变形的金属圈,底端有一个破开的豁口,大约比戒指更大一些。
“是钥匙圈吗?”沐朗放在手指上比了比,“很像那种老式的质量不太好的钥匙圈欸。”
林棋冰有些好奇,问道:“你在梦境碎片中看到了什么?”
“ 2056年的事儿。”栀子说道,她回头看了眼电视机,新闻节目好像卡顿了,女主持人的脸在屏幕中凝固着,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变形。栀子加快语速道:“那时的次卧女生已经是个老太太了。而且是独身一人。”
“是的,我也看到过类似的线索。”林棋冰点头道,那时次卧女生的父母、伴侣和子女都已经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只剩下她一个。
“那么,变成老妇人的次卧女生,在梦境碎片中做什么了?”沐朗的表情有些奇怪。
“对着电视机睡觉。”栀子回忆道:“但t突然,她睁眼醒了。”
“醒来之后,她的眼神很……说不出,就是好像做了个噩梦似的,或者感觉还在梦里。她开始拨遥控器,但切换了一轮电视台后,她开始发疯。”
“发疯?”李再皱了皱眉。
栀子的神情难得郑重,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是的,发疯。她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差点从窗户跳下去,最后从自己身上摸出来一串钥匙,她抓住其中一枚,就头也不回地从家门冲了出去。”
“这套动作对一位老妇人来说太难了吧?”沐朗不禁一缩。
林棋冰只做了一个动作,她缓缓从口袋里抽出一枚金属薄片,正是那之前出现在她脖子上的,恐惧之家的钥匙。
钥匙柄上有个人类的牙印,而他们这才注意到,钥匙孔有着明显的磨损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大力拉扯过。
“她挑出来的,就是恐惧之家的钥匙。”林棋冰说道。
不知是不是命运开了玩笑,现在看来,栀子经历的那段梦境碎片是最紧要的。
假如是林棋冰曾去过,后者就可以回溯这段梦境,但偏偏不是,她只能失之交臂了。
“等等,我好像去过一次类似的梦境,也是2056年。”林棋冰皱了下眉,“那时候我和钱默东在一块,在老年次卧女生的小家——就是她结婚生子的那个家里。她是在实木长椅上睡觉,但没有开电视,而且桌上有两张全家福遗照。”
栀子摇了摇头,“不对,我看到的2056的老妇人是睡在恐惧之家里的,就是在这张沙发上,在这部电视机对面,但一切都很旧了。”
“那么遗像呢?还有遗像旁边的香炉和药瓶?”
“没有遗像,更没有什么香炉和药瓶。老板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前半段和你差不多,也是老年次卧女生睡醒了,然后她去给一个看不见的人开门,跪在地上摆放拖鞋……”
林棋冰隐隐感觉到,栀子去到的梦境碎片和自己的不是同一个,两件事有着相似的开头和结尾,都是以老年次卧女生在睡梦中醒来为开始,以她找到那把恐惧之家的钥匙为结束。
但这两件事并不发生在同一个空间,也非同一个时间点。
到底是什么,会导致老年次卧女生做出这样的行为?
就在这时,电视机屏幕上的女主持人再次动了,她和她右上角的报时数字一齐波动了一下,又开始播报2006年除夕夜的新闻。
“我们是不是还处于最后一段梦境碎片中?”沐朗忽然想起来,“还得找到最后一个信物,也就是逃离梦境的钥匙。不过怎么从竞技模式变成合作模式了?”
昨日派对的主播们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恐惧之家,他敢说,血鳃和钱默东两方也是如此。
剧本想让他们在早已翻过千百遍的恐惧之家里寻找什么呢?
林棋冰还在思索这个问题,忽然感觉手机叮咚一震,外卖app弹出红点,她闭了闭眼,该来的还是来了。
app的冷漠女声在她脑海中响起,“尊敬的骑手,外卖app正在为您自动派单,请稍候……”
很快,又有一声派单成功的提示音传来。
“本单目的地:新年夜空,一朵银红色烟花中。”
“限制时间:2小时。”
“本单完成奖励为:【小黄车时空复位器】x1。”
“本单失败惩罚为:【空寂的家】独处时间1024小时。”
林棋冰忍不住有些想骂人,什么叫目的地为夜空的银红色烟花中?
有这种令人感到恶心的目的地吗?要飞进夜空,甚至钻入某一朵确切的炸裂的烟花里,才能完成配送?
然而配送倒计时已经从4小时变成了3小时59分,林棋冰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揣好app给她的拼图碎片,这次变成了那艘银灰帆船的舵轮,很精致的小玩意。
“又派单了?”沐朗朝林棋冰看了一眼,耳边是嘈嘈的新闻声,林棋冰只能看到他嘴唇蠕动。
所幸,距离新年放烟花的时间也不远了。
林棋冰和同伴们将那些信物拢在一起,他们现在分别有两只塑料兔子,三个纸条,两只饺子,一张破碎的结婚证,和一只豁口的钥匙圈。
这几样东西好像拼凑成了次卧女生的一辈子。
当新闻播报到外国某化工厂爆炸,污染物可能随季风飘过海洋这一节时,他们周围的场景发生了变化。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兀地浮现在了客厅中央,她坐在一把小板凳上,眉目有些熟悉,赫然是六七岁的幼年次卧女生。
紧接着,这个恐惧之家的空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电视机画面骤然凝固,而小女孩也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
一股小麦粉和菜肉的香气从厨房方向飘过来。
林棋冰很快确定了这段梦境碎片的意义,它是次卧女生真正度过的那一次2006年的新年。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李再轻声问道,他抚了下防护服的帽子。
然而,他的声音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应,那一动不动的小女孩骤然转头,死死盯向李再,而空间中好像还有许多看不到的东西,也将注意力投向了他。
不能随便讲话。主播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默认为与鬼怪和恐惧之家的交互。
栀子深深吸了口气,走到小女孩面前,挡住她刺向李再的视线,她扬起微笑道:“过年好呀。”
温柔低哑的声线好像得到了小女孩的好感,她的表情瞬间软化,很孺慕地看向栀子,甚至有些脸红不安,不太适应被这样和善地对待。
“过,过年好……”小女孩的声音又脆又怯,她“噌”一下站起来,手指碾磨着裤子缝线,慌张道:“我……我现在就去扫地!”
这算什么反应?林棋冰和同伴们对视一眼,小女孩转身往卫生间走,还恋恋不舍地回了下头,林棋冰很快意识到,她想看电视。
周围的空气——或者说滚汤蓦地凝滞了,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他们最好顺着这个小女孩,让她高兴,虽然她很听话,但听话往往代表做不高兴的事情。
难道这段梦境碎片里,最终任务是,主播们应该弥补次卧女生童年时的缺失?
“别去!”林棋冰及时拉住小女孩,对方的毛衣有些硬刺刺的,她对小女孩露出温和的表情,将她按回小板凳上,“你就在这看电视。”
小女孩反而流露出不安的表情,好像凳子长了钉子,她分不清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沐朗走过来,将茶几下面突然出现的一碗酥糖放在小女孩膝盖上,顺手给她剥了一颗,“乖,吃吧。”
沐朗的亲和力明显比林棋冰更强,也更有说服性,小女孩终于安下心来,含着酥糖翘起嘴角。只是偶尔用余光偷瞟一众大人主播,好像不太相信自己能得到如此厚待。
津津有味地看了几分钟新闻节目后,她又怯怯地说道:“我想……想看儿童电视台……今天有动物晚会……”
能提出要求是个好的开始,但李再用遥控器换了好几个频道,每个都是一模一样的新闻女主播,根本没有其他节目,小女孩有些失望,但还是说:“没关系,我看新闻也很好的……”
但周围的温度又冷又燥,不祥的预感浮现在林棋冰心头。
“演。”林棋冰拍板说道:“我们给你演。”
同伴们震惊地看向她,沐朗最先反应过来,他双手比耳朵放在头顶,嘴巴扭成三瓣,像只傻乎乎的兔子似的,跳到小女孩身前,对方小声咯咯笑起来。
有用!
一行人轮番上阵,扮成鸭子、鹿和孔雀之类的动物,实在是放下脸面丑态百出,但小女孩却乐个不停,她最喜欢沐朗的兔子,还有阐鸢扮的狗熊。
一阵滚汤掉落在火焰的灼烧声响起,声音从厨房传来,林棋冰跑过去,发现灶上竟然煮着一锅饺子,个个都雪白鼓胀。
她的猜想被再次验证,最后一段梦境碎片,就是要主播陪小女孩过个好年。
李再跟过来,他摘掉头顶纸折的鹿角,说道:“她饿了。”
一盘饺子被盛在盘中,李再端出去,客厅方向很快传t来咀嚼的细响。
“冰淇淋,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房间变小了?”沐朗在厨房门口截住林棋冰,用唇语说道。
林棋冰当即皱了下眉毛,沐朗说得没错,这原本就不算宽阔的恐惧之家,四面墙壁竟然向中间挤拥过来,离主播和幼年次卧女生越来越近。
一种怪异的窸窣窸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他们很愿意陪小女孩过个年,但要找的最后一种逃离梦境的钥匙还没出现。
“开始崩坏了。”栀子朝他们打了个手势,又低头对小女孩微笑,后者正轻轻扯着阐鸢的头发,要帮他扎两个丸子头,充当熊耳朵。
哪怕在这种欢乐中,崩坏也成了既定的命运,那种窸窣窸窣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女孩叼着半只饺子,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主播们,她的表情天真而茫然,但这之下有某种亟待破土而出的恐怖。
林棋冰想到了一个问题,幼年次卧女生之所以天真,是因为她年龄尚小,没有累积那么多的苦涩。
那倘若她想起了之后的种种呢?
恐惧之家,窒息的家访,踢蹬掉的凉鞋兔子,被绝交的纸条,失败的自缢,撕碎的结婚证,孤寡衰老,婴儿枯死其中的摇篮,和冲不出的“云霄”……
她又会对主播们做什么?
几乎是应和林棋冰的预感,那种窸窣声越来越大了,小女孩越发不安,她的五官开始变形,带着哭腔叫道:“是,什么东西呀……”
还未等栀子去捂她的耳朵,卫生间忽然传来一声重响,马桶轰然侧翻倒地,白瓷碎裂,水流从地面向上呲出。
而弄翻马桶的不是别的,正是瓷壁之后粘贴的那些蟑螂,它们被胶带组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阵列,像个花里胡哨的大平板似的,朝客厅移动过来。
“啊啊啊————”小女孩的尖叫声划破空气。
与此同时,她膝盖上盘子里的饺子也蠕动起来,蟑螂从面皮里纷纷爬出,瓷盘随着站起而落地,碎成伤人的破片。
崩坏,一切都在崩坏。
林棋冰眼尖地看见,小女孩捂着脸的指缝后面,有什么东西变黑了。
后者开始在客厅中乱跑,然而恐惧之家在慢速收缩,她看上去就像跑轮里的仓鼠,被扭曲的沙发伸出脚绊了一跤后,撞进了李再的怀里。
“怎么办?”李再用眼神问林棋冰。
这场合家欢的戏是演不下去了,林棋冰四下搜寻,越是在崩坏的时候,就越容易出现钥匙。
“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崩坏的东西上。”林棋冰对同伴们说道:“否则容易引起自身的崩坏。”
比如那个电视,屏幕已经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和延伸,弧面爬满了整面电视墙。
“污染扩散……对对对对于自然环境的的的的影响……将继续追追追踪……和观察察察……”
电视屏幕中的女主持人好像卡了带,但主播们无暇看她了,小女孩的尖叫渐渐停止了。
“接接接接下来……新年的的的的钟声即将敲敲敲响……”
要来了,林棋冰想到,除夕新年应该就是这段碎片的最后一幕。
虽然不知道这个场景为什么是次卧女生心里过不去的坎,但她预感到,一定有大事快要发生。
小女孩终于在栀子和沐朗的安慰下停止抽噎,那蟑螂组成的移动小岛被林棋冰用板凳压住,小女孩在李再怀里抬起了头……
抽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她已经没有五官可言了,甚至说没有轮廓可言,那整张脸都被不见底的黑色涂抹,灯光照在上面,没有一点亮面的起伏。
小女孩变成了次卧门后的那个黑纸女人的缩小版。
黑色从颈部向下蔓延,很快浸染了小女孩的毛衣和灯芯绒裤子,她变成了一个黑色的人形。
“快躲!”林棋冰一把拉开李再,在黑色将侵染到李再身上时,分开了两人。
李再低头揪起防护服衣襟,胸腹部位的那块已经成了纯然的黑,没有任何一种存世的染料能造出那种黑色,完全不反光,像漂浮在家里的黑洞。
“咯咯咯咯咯咯……”黑色小女孩瘆人地笑了几声,她竟在主播们的视线中融化了,化作一滩黑影,从地板中央向外荡去,黑色很快蔓延到墙壁上。
恐惧之家骤然暗了下来。
最后的梦境碎片要坍塌了。
“快,站到凳子上去。”栀子拉紧了防护服,几人匆匆踏上沙发和茶几,他们周围变成了纯黑的空间,不断吸收着窗户、电视和吸顶灯三处光源。
突兀的女声倒计时响起:“10、9、8、7、6、5、4、3、2、1……”
林棋冰骤然抬头,发现变形的巨大电视中,女主持人不知何时,竟也被一个纯黑色的人形取代,屏幕仿佛被掏空了一块。
“咯咯咯咯咯咯……”
小女孩诡异的笑声和女播音腔混合在一起。
“过——年——好——”
逐渐被黑色浸染的窗外,一颗烟花倏然升空,爆炸在无边夜空中。
第232章
“如果这个梦境崩坏了,我们还能找到离开梦境的钥匙吗?”沐朗躲避着四面延伸而来的阴影。
林棋冰从茶几跳到沙发扶手上,躲开一条从暗河中伸来的黑手,“我更想知道, 如果这个梦境崩坏了, 它还能算作梦境吗?”
这里不再是家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恐惧。
或许主播们要做的不止是找东西,还有维护梦境碎片本身的存在。
“团长说得对。”李再手中的探测仪器“滴滴”作响,“我们周围的环境在坍缩, 它很快就要崩解了。”
到处都是纯黑无光的, 头顶的吸顶灯洒下的灯光,只能照亮林棋冰等人的形影, 饶是他们五人在一起,也显得孤寂极了,好像宇宙尽头仅剩的生命。
“我一直有种猜想。这些梦境碎片,其实显示的是次卧女生的内心世界。当然,恐惧之家和小区本身可能也是她的内心,但它们是心中比较恒定的部分,比如潜意识的储藏。”
“而这些梦境碎片则更加不稳定,更与表层的记忆和情感有着直接的关联,也就是随时都会想起来的东西。”
林棋冰还没说完,电视屏幕中的画面忽地一抽,黑影女主播已经伫立于此,一动不动,但节目播报仍在继续。
新闻不再是外国化工厂爆炸和2006年除夕贺岁,而是出现了恐惧之家的画面,那个软旧的整洁的空间出现在电视里,下面还附有文字标题。
“新年的钟声又敲响了第50次,但据不存在的我台记者了解,在这样欢庆团圆的新春之际,你不可能再回到家了!”
“在报导中我们可以知道,家已经消失,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因为构成家的个人也消失了。”
“不,事实上是个人的生命已经消失,但家还留在这里,根据分析和推断,你不可能再观测到家的存在,所以对不存在的你而言,家的确消失了,但对整个世界来说,是你消失了。”
“消失消失世界世界,世界消失世界消失……”
“这是一次不存在的新闻播报。”
“请不要相信本次新闻播报中的任何内容。”
“请不要相信家的存在与否。”
“请不要相信你的存在与否。”
“请不要做梦。”
“请不要醒来。”
电视发出的女播音声已经粗哑可怖,像是在提示某种线索,或者嘲笑林棋冰等人的命运。
沙发另一端传来李再的声音:“梦境坍缩的速度加快了!”
林棋冰等人像是被困在浮冰上的北极熊,除了这茕茕的沙发和茶几,他们周围全都被黑暗淹没,沐朗试着投了颗水果糖过去,朝次卧的方向。
“哒哒哒哒哒……”
然而糖球的叮咚跳跃声,却是在他们背后的玄关外响起的。
“有古怪。这里可能没有方位和物理秩序存在了。”沐朗说道,假如跳过去的是主播而不是水果糖,想象不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会是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电视最后的声音——请不要相信你的存在与否。
落入黑暗,就意味着不再存在了吧?整个人消失,变成黑暗的一部分?
李再的声音有些发抖,“对,只剩一团混沌,而且它还在缩小,不断朝我们逼近。”
在一片恐慌中,黑暗悄无声息地漫上茶几,栀子向后跳了半步,险些t跌进另一端的黑暗。
主播们的一切道具都失效了,任何手电或者道具的光都无法照亮坍缩的恐惧之家,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溺水般的死亡。
“信物!”林棋冰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们之前搜集的信物,它不可能一点用都没有。”
这无疑是应试教育的思维,但幸运的是,林棋冰猜对了。
她首先拿出了一枚库存最多的绝交纸条,那洁白的薄方块,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林棋冰试探着将纸条放在黑暗中,双方接触的一瞬间,她指间一空,纸条崩解成无数细密的光点,而那浓郁的黑暗里,竟然架起了一道光线构成的桥梁。
它看上去像某个特定角度的玻璃大桥,但很窄,由几道细弱的发光的线组成,好像一踏上去就会断似的。
“这架桥通往次卧的方向。”李再凭借记忆说道。
然而次卧已经不存在了,实际上,在林棋冰等人踩上光桥的刹那,他们最后凭依过的茶几和沙发就全都消失了,他们只能向前走。
没有门框,没有门扇,没有书桌和床铺。
本应经过的恐惧之家的转角,只剩一片黑暗的虚空,林棋冰回头看去,客厅吸顶灯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百米处,像一轮低空的暗月。
“恐惧之家消失了。”沐朗轻声说,“或者说,是那个内心中的恐惧之家,它出于什么原因坍塌了。”
林棋冰等人向前走去,令人不安的是,脚下的光桥越发暗淡,就当暗淡到极点时,光桥侧面忽然传来了细碎的哭泣声。
假如黑暗是水,那么哭泣者如人鱼般破水而出,她是一个全黑色的女性,上半身伏在光桥边缘,青涩的学生发型随哭泣而抽动。
林棋冰和沐朗对视一眼,如果出现的黑色轮廓和信物纸条有关的话,对方应该是那个中学时代的次卧女生。
他们不应该向前走的,然而太迟了。
“啊啊啊啊啊啊——”
主播们的脚步声显然惊扰了对方,一阵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黑暗的波浪在两侧涌起,光桥开始熔断,次卧女生的两只黑手抓向林棋冰等人,阴风阵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声音极其可怖,回荡在四面虚空中,“为什么你们都要抛弃我!”
光桥开始颤抖,那些绷紧的细线开始软化,林棋冰等人的身影摇摇欲坠。
“老板,再补个信物!”栀子叫道。
林棋冰拿出第二张方块纸条,那莹莹的薄片被按在光桥上的同一秒,散化的无数光点重新充盈了这座桥,它重新凝实起来,坍塌被延缓了。
黑色女生还伏在桥边,她在向上爬,身上的黑暗不断侵蚀桥体,大颗大颗的黑眼泪落下来,“为什么要抛弃我……”
林棋冰意识到,她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眼前这个黑色女生的问题。
快步走到黑色女生面前,林棋冰蹲下身,向对方说了句话:“嘿,你能听到吗?”
那个黑色女生颤抖了片刻,一双黑色的柔软的手爬上林棋冰的脖子,声音低哑,泣诉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愿意和我换吗……”
换什么?主播们的表情有些凝重。
卡在林棋冰脖子上的黑手越来越紧,她感到窒息,流向头颅的血液被阻止,视听很快变得麻木。
正当同伴们将上前阻止时,林棋冰抬手挥退了他们,她嘶哑地回答道:“这是你的人生啊……”
“可我不想要它!”黑色女生尖叫道。
林棋冰挑了下眉,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联想,试探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叫什么?你的家在哪?”
“我……”黑色女生的声音滞涩了片刻,忽地抬起头,声音冰寒至极,“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虫,没有人想要我……他们……他们都应该消失!”
她的自言自语愈发癫狂,仿佛无数个人在同时说话:“痛苦……这一切留给我的只有痛苦……结束吧……让世界以这种方式结束吧……”
最终,黑色女生呜呜哭泣起来,伴随着冷风呼啸,“我什么都没有……”
林棋冰用眼神示意沐朗,沐朗把最后一片纸条方块用于加固光桥。林棋冰定了定神,将手放在那双黑手的手背上,阴凉刺骨,她艰难地说道:“你有啊。”
“什么?”黑色女生仿佛被嘲弄了,她全身发抖,主播们脚下的光桥也随之摇撼起来,随时都可能坍塌。
林棋冰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就算你和你的朋友不再是朋友了,可你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还在啊。”
她感觉颈间的双手松了松,旋即收得更紧了,若非邪祟触须在颈骨周围支撑,早就会传出骨骼碎裂的声响。
“你说谎!时间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然。”林棋冰叫她的名字,但黑色女生已经记不得这一点了,林棋冰继续说道:“时间没有过去。”
林棋冰说这话的时候,不禁想起了很多逝去的人,从她或远或近的地方离开的那些。
迟一韶,徐怒,黄山,高峰,安全,李松塔,苦瓜,还有白遇良和司徒坤……
过去的已然消逝,它们不再回头,而回忆和情感,只不过是生者心中愈发模糊的念头。
然而林棋冰不得不继续欺骗小然。
“曾经陪伴过你的人,会一直都在的。”林棋冰尽量让声音平稳起来,“只要你的内心长存,那些快乐的回忆,难道不是真正发生过的吗?”
黑色女生,或者说十六岁的小然颤抖了一下,喃喃道:“真的么……”
她的话锋陡然一转,情绪又陷入了死胡同,“你怎么证明!”
林棋冰看向十六岁的小然,对方如一道黑色的障碍,堵在主播们向前的道路上。
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想办法暂时说服对方,这座代表小然心念的光桥,就会即刻坍塌,所有人都会被黑暗吞噬。
一个手势在背后打出,沐朗等人全身绷紧。
“你才十六岁啊。”林棋冰继续说道:“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
林棋冰几乎是在蛊惑对方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很擅长做这件事,“在过于年轻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会放弃多么宝贵的东西。真的。”
小然似乎被诱惑了,她身上的黑暗褪去了一些,似乎又有能够辨识的轮廓,林棋冰看到了校服的线条,但仍然是黑色的。
“乖,睡一会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林棋冰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太阳xue发酸,有一种骗人的罪恶感。
就在小然——黑色女生愣怔的时候,沐朗等人已经按照林棋冰的手势跑了过去,林棋冰将小然的手放在桥边,缓缓站起身,跟上了同伴们的脚步。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身后没有响起任何追逐声,或者尖叫的崩溃声。
一切静寂如死,就好像那个小然忽然消失了似的。
“桥断了。”李再说道。
主播们现在站在一道断桥上,在黑暗上面悬浮,前路和来路都断掉了。
“这一关应该已经过了。”栀子吐出一口气,她用喇叭袖擦过额头,“梦境的坍缩应该是必过的一环,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用之前搜集到的信物,让光桥尽量延长,直到找到脱离梦境的钥匙,或者连接到出口尽头一类的东西。”
栀子说得有道理。林棋冰拿出了那两枚塑料小兔子,分别交给她和沐朗。
“继续吧。”
第一枚塑料兔子又凝出了光桥,通往同一个未知的远方,林棋冰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鬼怪有了预感。
又是一个黑色的人影,是个矮小的小女孩,和之前陪同过年的那个幼年小然差不多大。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她身上的黑暗比方块纸条小然要浅淡一些,似乎林棋冰对前一个小然的开释效果,延续到了这个小然身上。
“她们毕竟是同一个人。”李再舒了口气。
这一个小然没有在哭泣,她只是在颤抖,像一团黑色的小动物似的。
出马的是沐朗,在沐朗过去的时候,幼年小然瑟缩了一下,连带林棋冰等人脚下的光桥也虚了虚。
“别过来!”幼年小然尖叫道,她连尖叫的声音也很低弱,缺少应有的底气。
沐朗听话地停在原地,摊开手,“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们都是这么说的!”幼年小然的声音充满怨怼,“你们每一次打完我都是这么说的!”
随着小然情绪的膨胀,第一只塑料兔子的光即将被消耗殆尽,林棋冰没有马上使用第二只,兔子只有两只,留给沐朗过关的时间比林棋冰要更短,她必须精打细算。
在空寂的黑暗中,林棋冰t忽然听到了一种“滴滴滴”的声音,频率很慢,但节奏固定,在耳鼓边萦绕回响着。
像是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沐朗和幼年小然的交涉还在继续,这比和青春期小然的更简单也更难,简单在于小孩子毕竟好骗很多,难则在于儿童更难听懂语意,而且会给人加倍的负罪感。
“我认识以后的你哦。”沐朗的语气很坚定,但林棋冰听出了一丝颤抖。
幼年小然不再尖叫了,她缓缓安静下来,问道:“你说真的?”
“我们拉钩。”沐朗伸出一根小拇指,那根黑色的小拇指犹豫着伸过来,它们很快达成约定。
他揉了揉被寒意浸透的皮肤,说道:“以后的你啊,学习成绩很好的,还会遇到很好的朋友,想知道未来的你会和什么人结婚吗?还有你的孩子……”
幼年小然像每一个被打趣的儿童一样,羞恼地大叫起来,“不要再说了啦!”
她像是被沐朗描绘的景象吸引了,最终试探着问道:“那……那我后来离开这个家了吗?”
“当然!”沐朗用力点头,“你还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全都听你的话。”
幼年小然高兴起来,“我一定不会管头管脚的,也不会打骂我的家人,那一定是个快乐的地方!”
沐朗沉默了,事实上,所有主播都沉默了。
所有人都知道,小然在老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回到了那个恐惧之家。
他们还知道,小然后来建立的新家庭谈不上自由或快乐,她完全就是原生家人的翻版。
但此时此刻,这个年幼的孩子仍然怀抱着那种热望,像所有小孩那样发誓——我绝对会比我家人做得更好!
她身上的黑暗又减轻了一些,林棋冰甚至看出了那双凉鞋的颜色。
由于沐朗的谎言过于顺滑,林棋冰等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使用第二只塑料兔子,就离开了这个节点,继续向前走去。
“该哪个了?”沐朗问道。
林棋冰的手在几样道具上移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张撕碎的结婚证上。
“这个只有一张。”李再吸了口气,“那好吧。”
他们遇到的第三个小然,是个身穿大衣的中年女人,身材瘦削,隐隐可见的脸上,保持着孤冷麻木的表情。
率先开口的竟是中年小然,她的声音很哑,“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让你们过去。”
林棋冰等人有些惊讶,栀子笑眯眯地问道:“什么问题?”
中年小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有些尖刻,但更多的是疲惫和沧桑,“我的问题就是,我想问你们什么问题?”
她竟然让主播们猜她想问的事情。这简直是大海捞针。
“只有一次机会。”中年小然宣布道。
沐朗挠了挠下巴,准备仗着那张招人喜欢的脸讨价还价,“太少了吧。”
中年小然的口吻冰冷极了,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意,“你们要明白,我长到四十岁,并没有人给我太多选择的机会。”
林棋冰等人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瑟然,这样的尖刻和暴躁,他们只在茶桌牌局中,那个精神虐待矮小人儿的高小人儿身上见过,现在也完完整整地复制在了中年小然身上。
这难道是什么难以逃脱的命运吗?
“为了保险起见,得麻烦你把答案写在这张纸上,而且我们需要讨论的时间。”栀子说道。
“凭什么?”中年小然任性地说,有些轻蔑,“这是我的主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讨价还价。”
栀子强压火气,软下声音说道:“那就算我们猜对了,你到时候又不认怎么办?”
“呵,你能拿我怎么办?”中年小然也有些不高兴,好像被挑衅了权威似的,不耐烦道:“我说不会改就不会改,爱信不信,不服就出去。”
她说的“出去”肯定不是放主播们过关。
这种话让林棋冰等人想起了恐惧之家那些未知的守则,朝令夕改,莫测的权威。现在的小然是恐惧之家本身了。
或许在新家里,她也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林棋冰等人头顶出现了一个倒计时,只有三分钟,光桥不再变化,看来小然同意了讨论的部分。
“哎,我说真的,她这不就是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的实证版本吗?”李再站远了些,焦虑地捏住眼镜腿。
沐朗耸了耸肩,小声道:“这很正常,很多人不是不喜欢压迫,只是不喜欢自己变成压迫的对象罢了。”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小然到底想问他们什么?
“这个年龄闹离婚的中年人,应该都会怀疑自己的价值吧?比如这么多年是不是白活一场,或者当初是否选择错误。这种思维困局是不分性别的。”李再分析道。
沐朗摇摇头,“我感觉没这么简单。一个当初能尝试自杀的人,她思索的问题很难停留在世俗上,而是更接近内心深处。”
“哲学吗?”李再问道。
沐朗同意道:“对,比如生命的意义之类的。”
倒计时一分一秒过去,栀子越听他俩说话眉头越紧,最终一拍胳膊,打断道:“停停停。”
两张茫然的脸转向她,栀子深深叹了口气,“你们还记得剧本的主题是什么吗?”
“恐惧之家?”沐朗抢答道。
“小然的问题是从恐惧之家里带来的,她内心的矛盾也肯定和家庭议题有关。”林棋冰说道。
“这才对。”栀子说道,她和林棋冰交换了一个眼神,写了几个纸团,让阐鸢捧在手里。
栀子用挂着人舌的弯刀戳破指背的符文,血滴分别抹在两个眼皮和下嘴唇中央,随即她念了一段咒语。
随着字节和语调的震颤,嘴唇上的血滴竟直直溅出,落在了其中一枚纸团上。
再次睁开眼时,栀子将那枚纸团看了好几眼,缓缓展开,朝中年小然说道:
“你想问的问题是——”
“对你的伴侣和孩子来说,你真的没做到摆脱旧家庭的阴影,当一个你期望中的一家之主吗?”
第233章
栀子的话音一出,主播们瞬间安静下来,那中年小然坐在原地,被黑雾覆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林棋冰捕捉到,她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林棋冰心中一松,栀子猜对了!
就是不知道, 中年小然会不会反悔。
一只手缓缓按在蓝瓣军刀上,过了良久,中年小然终于出了声音:“恭喜你……你猜对了……”
对方的口气除了阴森之外, 还有稍许的释然, 以及更浓烈的愧疚和痛苦。
这让林棋冰不禁怀疑之前对小然的推断,或许她不是恐惧之家的翻版,或许她虽然难以完全摆脱恐惧之家留下的思想禁锢,但她努力改变过。
众人脚下的光桥再度凝实,他们心中安稳了不少,栀子甚至蹲在中年小然面前,和对方聊了两句。
“我也不想做那种令人恐惧的家人的。”中年小然将后脑枕在桥边,仰起的脸更清晰了几分,露出一张锐利但并不刻薄的中年女人面孔, “只是很多时候,我忍不住……”
栀子抿抿唇,难得安慰道:“能有做出改变的意识,就已经比大多数人厉害了。”
中年小然笑了一下,说道:“这种事就像一个轮回, 每当看见我的孩子和丈夫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怒了我,我都在他们身上看见了最当初的我自己。但下一次, 我还是忍不住那样做……”
她的神情有一些迷茫,“甚至有的时候,我会偶尔理解当年的我的母亲和父亲,甚至会想,是不是他们其实没有错?是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恐惧?”
“但这样想过之后,我又会加倍感到后悔,这就像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我是被恐惧之家驯化的,从马戏团里出来的猴子,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就是挥鞭子……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
栀子开解了小然几句,八卦之魂又死灰复燃,试探着问道:“那么最后呢?”
“什么最后?”
“最后你和你老公离婚了么?孩子又怎么办了?”栀子说完,又连忙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毕竟你已经有了改变的觉悟。不过这和放弃婚姻没什么关系,我想问,你最后过得幸福吗?”
栀子问这种话,其实除了八卦之外,更多的是对小然的关心,经历过对前两个小然的欺骗,她迫切地希望小然的后半生能过得不错。
中年t小然并不上套,或者说她对栀子的问题同样感到迷茫,“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停留在了剪掉结婚证的那一天。”
她将那张迷茫的脸转向栀子,“你觉得我以后会过得幸福吗?我那么糟糕……”
“一定会的。”栀子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谢谢。”小然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但我需要提醒你们,你们之后的路,不会越来越容易的。”
“为什么?”
小然扬了扬嘴角,“因为我对自己的命运有预感。”
主播们有些诧异,毕竟中年小然已经呈现出一种很得体,甚至是很明事理的状态,这来源于她本身的品性,难道后面遇到的其他小然,还会更加难以沟通吗?
林棋冰一行人离开了中年小然,继续顺着光桥往前走,信物已经所剩不多,林棋冰在饺子、钥匙圈和病历卡中间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病历卡。
“这是小然尝试自杀那一段的信物。”李再有些担忧,“不过也好,就这样吧。”
毫无疑问,一行人在向前几分钟后,遇到了第四个小然,她的形影已经清晰,脖子上绕着一卷纱布,嘴唇苍白,身上穿着病号服。
“你好。”李再走到这个小然身前。
然而病号服小然却毫无动静,她双眼无光地向前望着,好像完全看不到李再的存在。
难道他们可以直接越过去吗?
李再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可就在他的脚踏过小然所在位置的瞬间,同样的纱布缠上了在场所有人的脖子。
林棋冰摸向颈间粗糙的纱料,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皮肤里渗出来,伴随着腥味和药水的味道,火辣辣的感觉绕了脖子一圈。
她意识到,这是自缢留下的环状伤口,它破溃发炎了,在渗出液体。
“不用谢我。”小然抬起眼皮,懒懒看向主播们,她的脸色苍白极了,比之前任何一个都更像鬼怪,“我可以送你们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林棋冰听见沐朗小声说道:“她说的那个地方我们绝对不想去。”
“每个人都想去那个地方。”小然说话的时候,嘴唇颤抖幅度很小,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一个小然比之前的加起来都难沟通,她根本不听林棋冰等人说什么,更无所谓他们的存在。她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好像看不见面前五个双脚离地的活人。
林棋冰感觉颈间的纱布逐渐变了质感,变成了一根长绳,将他们向上拉去,窒息的痛苦从身体中涌出,颈椎被拉伸,再过不到半分钟,他们就会被吊死在这。
栀子用人舌弯刀去割那绕颈的绳索,但根本没用,李再的双手抠在套圈里,徒劳的对抗无法阻止它越收越紧。
“都别动。”林棋冰安静地吊在半空中,因为喉管被挤压而声音嘶哑,“我们的动作会加速这个过程。”
其他人尝试着平静下来,垂下手脚后,套索收紧的速度竟然放慢了,虽然窒息且痛楚,但他们能坚持的时间从几秒变成了几分钟。
可几分钟过后,他们还是会被活活勒死。
“聪明。”小然抚了下自己的脖子,淡淡道:“只有平静,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林棋冰感觉小然的心理状态已经崩坏到极致了,她倏然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对方当时选择自缢,肯定是为了解决一个困难的问题,那么后来被救下送医之后,这个问题到底被解决了吗?
是怎么解决的呢?那个让小然后来放弃自杀的因素到底是什么?
李再对小然的游说仍在继续,他努力微笑道:“小然,你不一定要这么做的,以后会……”
然而蛊惑和欺骗对这个小然已经完全失效,主播们被越吊越高,小然仰起头,语气里有一种森然的温柔:
“闭上眼睛吧……这就是我们都想要的云霄……闭上眼睛,就可以飞了……”
林棋冰感觉脖颈传来“咔吧咔吧”的声音,她想出声阻止李再,却发现下巴僵硬得仿佛生了锈。
一根邪祟触须从耳朵里探出,扭头对准林棋冰的脸,她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她的皮肤变成了乳白色的晶体,微微透明,眼角和鼻孔切出宝石一样的硬线,就连衣料也变成了包裹在坚硬身躯之外的,曜石般的片状物。
而在头颈、肩膀和腰髋的连接处,则凹下了球状关节,隐隐可见其中的尼龙筋线。
林棋冰还有其他四名同伴,都变成了会呼吸的关节人偶,胸前插着巨大的旋转发条,背后两枚肩胛骨中间,则缠扭着筋线收尾的绳结。
“咳咳咳,咳咳咳……”阐鸢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是笑声,也像是因为绳索勒紧而气喘。
哪怕变成人偶,也无碍于即将被绞索勒死的事实,林棋冰心下一寒,必须马上找到办法才行。
李再的机械下巴缓缓开合,仍在用最后的意志力规劝小然,“别这么做……那不是……不是你想要的云霄……”
然而未来或者前途之类的字眼无法劝动小然,她抬起一只套着病号服的胳膊,手掌缓缓捏紧,隔空掐住了主播们的脖子,就像在无聊地摆弄提线木偶。
“我试试……搞一下这个发条……”栀子看了眼林棋冰,艰难伸出手,转动镶嵌在胸前的发条。
在发条转过半圈的时候,栀子的四肢忽然抽搐起来,随即像自走玩偶一样,全身上下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关节自动舒张,跳起了一种踢踏舞的般的步子。
林棋冰的眼睛骤然瞪大,栀子的硬质脖颈处,已经被绞索勒出了细碎的裂痕,“停!”,她呼叫道。
邪祟触须向同伴们延展而去,可这也被剧本判定成一种“挣扎”类的动作,林棋冰脖子上的绞索骤然收紧,她眼前一黑,麻木地听见了沐朗的惊呼声。
还有什么方法……
完全无法沟通,道具失效,不能使用道具,也不能调动邪祟触须……
属于主播的所有手段都被废止,林棋冰必须找到小然当初解决自杀问题的方法,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主播们的身体被硬化成玩偶,带来一种僵直的状态,胸前是发条,发条或许代表着被人操控,操控者无疑就是恐惧之家,不,小然不会喜欢像木偶一样,被操纵着上学、打扫卫生、服从命令……
发条不是她自杀的解决方法,而是她自杀的原因。
那么……背后的那个绳结呢?
林棋冰的大脑忽然一凉,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了最开始的那个鬼怪梦境,就是在恐惧之家里寻回小然的断肢,拼成全乎人之后,又吊死在浴室的那个部分。
那个梦境的天花板和地板是颠倒的,一切都是反转的,那假如梦境本身的因果也是错乱颠倒的呢?
不止一次出现过的断肢,零落的内脏器官,没有眼球,没有嘴巴,没有双腿和双手。
看不到,说不出,爬不起,走不动……它们到底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 ! !
林棋冰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但转瞬被绳索掐断,她明白了这一切!
“是人格解离!”林棋冰发出无声的呐喊,“还有重度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
她几乎要呕吐了,小然的残肢断臂和分尸无关,整件事中没有人被凶杀,而是完完全全的人格解离。
小然的情绪和自我,就像那些尸块一样,碎成了无数部分,而聋哑盲残,描绘的其实是陷入抑郁时的状态。
让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停手,只有两种方法。
要么疾病被彻底治愈,真正高兴起来。
要么灵魂病到无法动弹,躺在床上,连自我的存在都拼不完整,自然也就无力去了结。
林棋冰明白了,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挣扎,也不是给自己上发条,而是——破碎。
至少对于小然来说,反抗会换来惩罚,上发条也只能徒增痛苦,她能选择的,唯有破碎。
人偶绳结的位置在背后,两颗肩胛骨的中间,触碰到它对一个窒息中的木偶而言,是无比艰难的动作。
林棋冰的手伸向后背,她听见了肩臂扭转的碎裂声,然而疼痛已被缺氧所模糊,手指捏住残刃刀背,刀尖挑向尼龙绳结,这个过程不算容易,背后的衣服被割破,木僵的身体被切割出划痕。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林t棋冰听见“啪”的一声轻响,背后一松,绳结被割断了。她有一种放松但终于失去了什么的感觉。
那些尼龙筋线在她的关节中滑动,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滑脱,最先掉下来的是腿,两声重重的坠响,林棋冰轻盈得好像即将飞起来。
紧接着是双臂和残刃,林棋冰在耳朵脱离头颅的前一秒,听见小然低声哼笑起来,对他们说道:
“看呀,我们多像回到子宫里的胎儿,脐带绕在脖子上,这是永恒的安宁……”
“不,这不是!”林棋冰想要反驳小然,然而她说不出话来,木片般的舌头在嘴里碰撞了两下,随即和下巴一起脱落了,“知道吗,你没有走向结束,你未来还拥有很多东西。”她用眼神对小然说道。
很快,林棋冰的视角也坠落下去,那空档的绳索离她越来越远,她整个人摔倒在地。
确切地说,是她的头颅,已经完全和脖子分离了,带着脖颈的上半身躯干,掉在了与头颅相隔好几米的地方,随即裂成几个大块。
但奇异的是,林棋冰竟然可以呼吸了。
虽然已经没有肺脏可言,但氧气不断涌入鼻腔,在颅内转一圈后,又被颈椎留下的孔洞呼出。
当失去了被操纵的躯体,大脑和灵魂竟然获得自由。
破碎有时也是一种活下去的方法。
林棋冰眨了眨眼,其他主播同伴也有样学样,最快的是沐朗,不到十秒钟,他也“哗啦啦”地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很快,光桥上散落了一地人体零件,当最后一个李再的脑袋弹跳了几下,落在阐鸢的靴子旁边时,他们感觉一阵眩光闪过,再看清眼前景象时,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站在病号服小然面前。
“恭喜。”小然的声音没什么感情。
李再复杂地看向小然,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碎成一地的感觉真的不太妙。
“你真的不想听听以后会发生的事吗?”栀子重复道,这里面的欺骗成分已经很少了,她真心实意地认为,就算是很庸碌的人生,也比吊颈和破碎之苦要强上百倍。
病号服小然缓缓摇头,蓝白线条随着动作扭曲,她的脸上只有漠然。
“就让一切按照安排发生吧。”小然说道,目睹五人被挂成树熟柿子的场景似乎让她情绪好了些,但她还是低下头,表示不愿继续和主播们交流。
“好吧。”沐朗摸了摸后脑勺,和同伴们一齐向远方走去,回头说了句,“要加油哦。”
林棋冰一行人离开了病号服小然,剩在手里的信物只有饺子和钥匙环。
“哎,你们看那里!”栀子攀着阐鸢的肩膀跳了一下,“那边好像是彼岸!桥快到头了!”
果然,光桥在黑暗中蜿蜒,彼端已经隐隐可见,距离主播们不算近也不太远。
李再用仪器观测了一下,判断道:“再消耗一个信物就够了。”
按理说是饺子比较保险,但死里逃生的大家对钥匙环更感兴趣,于是,那豁口的铁环被按在光桥上,散落的光点补全了最后一截路程。
正如林棋冰的猜想,最后一个小然是那位老妇人,后者蜷缩在几步之外,不知在沉思些什么东西。
“您好。”林棋冰走过去,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她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您好?”
老妇人小然这才缓缓抬起头,眼神迷茫地看向林棋冰,嘴唇动了好几下,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们是谁啊?”
她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也没有任何心结,林棋冰在她面前蹲下,“我们可以过去吗?或者,我们能帮您什么?”
老妇人小然很迟钝地停滞了好几秒,忽然露出了一种介于恐惧和迷茫之间的表情,小声说:“你们能帮我报警吗?”
报警?
这个字眼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帮我报警吧!”老妇人以超越年龄的冲劲站起来,紧紧攥住林棋冰的手腕,她急促地呼吸起来,“我的东西被偷了!”
沐朗站过来,“您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什么东西被偷了?”
“我……”老妇人小然低下头,这下主播们看出来了,她在上下打量自己本人,“我这个人被偷了!”
他们一时无语,难以理解老妇人小然在说什么,林棋冰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您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老年人思维记忆糊涂,找不到家的位置,是很常见的新闻事件。
老妇人小然点点头,却又很快摇头,语无伦次道:“是,是找不到了。但是……不对,这全都不对,我这个人被偷了,被换掉了!”
“被换掉了是什么意思?”李再忍不住问。
“就是我不是我!”老妇人有些崩溃,“我一起床就不是我了!”
栀子的脸色算不上轻松,她隐隐有了猜测,“啊?”
老妇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将手部皮肤展示给主播们看,急促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着急去学校呢!”
“去学校做什么呢?”李再和沐朗交换眼神,莫非小然后来当了返聘教师?
老妇人小然有些生气,嚷嚷道:“当然是填报高考志愿啊!我都和学校的机房约好时间了!我同学还在等我呢!”
林棋冰等人齐齐一愣,望向眼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对方脸上覆盖着一种青涩的学生气的表情,这违和极了,“同,同学?”
沐朗拉了拉林棋冰的衣角,他们都明白了,老妇人小然自然不是高考生了,但她失去了从高考到年迈之间几十年的记忆,换句话说,这是阿尔兹海默症。
她不记得自己读过大学,已经工作到退休,也不记得曾经的孩子和丈夫,不记得那些争吵,以及他们的葬礼,也不记得父母的葬礼。
她一觉醒来,拥抱生机勃勃的大学之梦,即将飞出恐惧之家,窗外本应燥绿无边,但低下头,发现自己被装在老迈的躯壳中。
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恐惧之家都没有了。
林棋冰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您……记得您的同学叫什么名字吗?”她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提醒。
“怎么不记得!”老妇人小然翻了个很隐秘的白眼,但表情转瞬僵住,“叫……叫……哎呀……”
那些皱纹揉挤到一起,太多东西被遗失在岁月的角落,小然露出了迷路一样的神情,她再次混乱起来。
事实上,主播们企望着她能想起真正的当下,但当她再开口时,希望被抹除了,“你们……是谁呀?”
谈话陷入轮回,林棋冰这次占得先机,“您是谁呀?”
“我是……”小然浑浊的眼睛里写满天真,“我是小然啊……我出来有事要做。”
“什么事呢?”
“买酱油和醋,今天要过年了,家里要包饺子。”小然的两根手指扭在一起。
林棋冰被引起了警惕,“今年是哪一年?”
“ 2006年啊,阿姨,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老妇人小然回答道。
主播们齐齐打了个寒战,小然不仅没有醒过来,反而在破碎的回忆中越陷越深了。
“我得赶快走了,不快点回去,又要挨骂了。”小然蹒跚着越过林棋冰一行人。
林棋冰等人正欲追上去,头顶的黑茫虚空,忽地如一兜水般坠落下来,将他们全部盖在了下面。
纷乱中,林棋冰混沌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一道并不温暖的光,周围是雨水的黏腻,还听到了一个声音对她说话。
是个油腻的男人的嗓音,熟悉又陌生。
“林班长,你这么晚还在兼职送外卖啊?”
第234章
林棋冰听见水滴的声音在脚边响起, 她低头看去,发现雨衣之下,是一双半旧不新的打折板鞋, 显得有些陌生。
事实上, 这双鞋已经在第一个公寓剧本后, 就被磨损得没法再穿了。林棋冰有很久没见过它们。
而杂色地砖上,那扇令人迷糊的防盗门边撑着只褐萝卜似的胳膊,油亮的金属手表晃得人不舒服。
林棋冰吸了一口气,雨衣上的外卖平台logo随之振动。
对面这个掏出红票子的中年男人, 是谁?
他伸出手来了, 好像要摸她的胳膊。
想起来了,那是她大学的老师, 林棋冰心中涌起一种厌恶的感觉,她向后躲了一下,又转瞬陷入迷茫。
大学……有这回事吗?她读的大学叫什么名字来t着?
等等, 她自己是谁?
林棋冰的思绪好像掉进了浆糊,记忆只剩下残缺的碎片,林棋冰忽然有一种悬空的恐慌感, 一切都变得荒谬。
“林班长?”那张油腻的脸仍微笑着,越凑越近。
手指一松, 那装满红油汤的餐盒应声落地,林棋冰转身向外跑去,奇怪的是,她的双腿好像认得这楼梯的结构。
顶着头上的万丈雷雨,林棋冰跑进了无边夜幕中,电动车的样子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有些似曾相识,但她习惯骑的明明是另一辆。
另一辆亮黄色的,款式更圆润一些,后座经常载着一个大学生年龄的男性,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搂住她的腰的时候会溢出微笑。
他是谁?
一张张破碎的脸划过林棋冰的脑海,有画着黑色妆容的哥特女生,有精明但亲和的小眼睛男人,有戴着眼镜的白衬衫精英,还有卷发的诡魅女巫和落拓的长发疯子……
林棋冰感觉雨点在敲击自己的颅骨,她忽然烦躁起来,但夜空的墨色仿佛被雨水融化,它流淌下来,这个场景随之坍塌。
接下来出现的是一间阔大的办公室,茶几上放了两杯冰奶茶,艳丽端庄的西装女人走了过来,高跟鞋轻轻并拢,对林棋冰微笑:“小林主播,你们选好道具报酬了吗?”
一种急迫的念头在林棋冰心中凭空生根发芽,她一下子被开店的梦想挤满了,哦,想起来了,这个地方叫做忏悔之城,危险极了,她必须为了好好活下去,而赚到更多的钱。
不知道侯志在外面等得怎么样了?白鸽咖啡厅的咖啡好喝吗?
“小林主播?”西装女人走过来,林棋冰几乎能闻到香水味,一只温暖到虚幻的手摸过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太累了?坚持了这么久,好辛苦啊。”
她忽然眼眶很热,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林棋冰正了正坐姿,正欲和对面的西装女人谈话,对方的脸却被空气模糊掉,一阵涟漪过后,那张和善的面貌忽地变了。
变成了一张精致到充满破碎感的瓷白面孔,那个脖子戴着挂坠的女孩轻轻侧过身,露出一头长发,还有长发扣着的雪白的百合花。
莎丽凝眸看向林棋冰,担忧地对她说道:“冰小姐,你们快跑吧,船长先生要过来了。”
林棋冰骤然转身,一道极为高大的黑色诡影站在她身后,那只鬼爪朝她的脖子抓了过来,带起一阵血腥的橙香和炭烤鱼肉的味道……
“救救我……我不是有意出卖你们的……对不起……”一张苦瓜脸在地上匍匐着,抓住了林棋冰的裤腿,对方的眼洞和嘴巴逐渐扩大,声音枯萎,变成一张僵化的鬼脸。
林棋冰冲对方伸出的手僵住了。
一幕幕场景在林棋冰身边飞过,每次都带来陌生的记忆,林棋冰好像迷路了,她每到一个场景中,都有一个短暂的新身份,但它们在不断失效,被精神意识的快车抛在后面。
事实上,精神飞掠的速度太快,林棋冰觉得自己都快被甩掉下去了。
她到底是谁?
她从哪来?
那些人都是她的什么人?
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阵恐慌感击中了林棋冰,那些似是而非的画面在她眼中,被扭曲成了欺骗和谎言,无数张嘴巴对她说话,却没一句是她想听的实话。
她只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
最终,画面和虚影们最后一次定格,变成了一片被光芒笼罩的空间,一道熟悉的影子站在林棋冰面前。
银灰色连体衣,长筒靴,肩披白色制服外套,每一根黑发都透露出冷漠和凌厉。
那双黑眼睛盯着林棋冰,她有一种在照镜子的错觉,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林棋冰在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和她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你只能到此为止了么?”银灰色的林棋冰漠然开口。
“什么?”林棋冰没能理解,她摸了下自己的脸,皮肤却被刮痛了。
不知何时,她的双手竟然长满了皱纹,指腹粗糙,指甲黯淡,像是老树皮。
银灰色林棋冰扬了扬下巴,她依然青春而美丽,好像也将永远保持这个状态,傲然讥讽道:“你打算在这养老吗?在这个鬼地方。带着那个人一起?”
谁?林棋冰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沐……朗……沐……朗沐……”林棋冰的嘴唇动了动,她在短短几秒中,已经老到了无法清晰吐字的地步。
“你在说什么?”银灰色林棋冰挑起眉毛,“自我介绍吗?你不配。”
说完这句话,银灰色林棋冰对她伸出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她的额头上,她宛如一片落叶,顺着这个力道向后倒去。
从光芒中坠落之后,竟然是一片阳光灿烂的林野,金色的落叶和草甸覆盖了整个世界,天蓝如绸,一派祥和灿烂,像是最美好的终结之地。
林棋冰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凸起走去,那应当是个小小的坟包。
忽然,一双比白桦树皮更苍白的手从地底伸出来,抓住了林棋冰的脚踝,将她往落叶和泥土之下拽去。
地底传来无数个声音。
“冰淇淋。”
“林姐。”
“冰。”
“团长。”
“老板。”
“小林主播。”
“林团长。”
“姓林的。”
“冰小姐。”
“使用者100327。”
林棋冰再次看到了那条数据组成的河流,一条条曲线在河中变幻,无数形影漂过。
“我是谁?”
“我是兼职送外卖的大学生。”
“我是忏悔之城的100327号主播。”
“我是昨日派对的创立者。”
“我是沐……朗……的好朋友。”
“我是……林棋冰。”
林棋冰骤然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光桥上,旁边是陷入混沌的四位同伴。
而老妇人小然坐在桥边,木然地看向林棋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写满林棋冰看不懂的情绪。
“他们……还会醒来吗?”林棋冰急促地问道:“小然?”
老妇人小然迟钝地眨了眨眼,终于梦游般吐出几个字:“那要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这是什么意思?”林棋冰伸手去翻栀子的眼皮,发现她的瞳孔已经涣散,对外界光刺激毫无反应。
老妇人小然回答道:“在那个世界逗留越久,就越容易忘记自己是谁。”
林棋冰将四位同伴挨个检查一遍,他们的生命体征都还算正常,只是无法醒来,而桥的另一端已经连接在岸边,这最后一个梦境碎片要结束了。
坍塌仍在继续。
“您掌管着这里。”林棋冰说道:“您想要什么?给您什么才能让我带走他们?”
老妇人小然沉默了几秒,终于说道:“我想要……过去的喜悦……那些珍贵的回忆……”
说完这句,老妇人小然的表情再次迷茫起来,好像她又变回了那个迷路的小女孩,惊恐地看向林棋冰,那幼稚的表情放在苍老脸庞上实在怪异极了。
喜悦和回忆?林棋冰思索片刻,什么东西是她手里有,并且能带给这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以喜悦,还和回忆有关的呢?
信物……好像还剩一种。
两只雪白的饺子停留在林棋冰掌中,过年的回忆,对老妇人小然来说应该是快乐的吧?
林棋冰忽然很庆幸,自己选择先开启了钥匙圈信物,她将剩下的两只饺子交到老妇人小然手中。
对方愣怔地缓缓低头,然后笑意乘着眼角皱纹向两腮展开,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笑容,像是小孩子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礼物。
“新年好。”林棋冰对她说。
不知是老妇人小然做了什么,还是剩下的主播们从梦境中挣扎了出来,没过半分钟,沐朗在眼皮一阵抽搐后睁开了眼睛。紧接着是栀子和阐鸢,李再则是最后一个。
林棋冰等人逃过最后一劫,正打算往前走,却被老妇人小然从背后叫住,“等等。”
他们回过头,发现对方的表情已经不再违和,而是换成了温和沧桑的小老太太的神色,看着他们,就像看自己不知是否存在的孙辈。
“拿上这个。”老妇人小然走过来,将一大堆东西放在林棋冰怀里,后者险些没接住。
那堆东西实在是太过纷乱,一台旧手机,一张泛黄陈旧的同学录,一只干瘪如石头的水饺,一把没见过的防盗门钥匙,一枚油渍渍的酱油瓶盖,还有一包过期豆奶,一条印着医院名字的白毛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简直就是囤积癖老年人的个人收藏。
也差不多是她这辈子的所有留念物。
“不好意思啊。”老妇人小然的口吻t毫无愧疚,“我是个老太太了,东西多,记性实在也不好。”
林棋冰手臂颤了一下,那旧手机漏电,沐朗眼疾手快地接住掉落的酱油瓶盖,问道:“这是什么?”
老妇人小然慢悠悠地回答:“这里面有离开这里的方法。”
主播们面色齐齐一喜,这堆破旧杂物里竟然有脱出梦境碎片的钥匙?
“不过我也记不住到底是哪个了。”老妇人耸了耸肩,“你们自己挨个试试吧。”
林棋冰等人一口气滞在胸腔里,但还是谢过老妇人小然,对方挥了挥手,托着那两只水饺,转身朝光桥的另一端蹒跚走去,离他们和彼端越来越远。
“您去哪啊?”李再忍不住问那道背影。
老妇人小然头也不回,“去我该去的地方。”
说完,那道灰扑扑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分不清轮廓,也看不出身高和形体,到底属于老妇人还是中年人,青春少女还是小女孩。
林棋冰看向老妇人小然的眼神有些复杂,她听见栀子在身边轻轻叹气,“唉,她这辈子好复杂,好波折哦。”
“又有哪个普通人的一生不波折呢?”李再跟着说道,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偌大一个世界,小然一生遭遇的好坏肯定排不到上游,但比她更惨的,还有千千万万个。”
栀子下意识想反驳,却又不得不同意,闷声道:“可是她最后什么都没有。”
主播们齐齐沉默了,一个被操控过、自杀过、破碎过,又长期自我否认过的人,按照大家心中设想的故事,应该在结局处突破命运,获得最终的幸福才对。
可小然有什么呢?两张全家福遗像,还有老年痴呆。
李再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结道:“我们最后都会什么都没有的。”
林棋冰一行人沉默着走过最后一段光桥,踏上凝实的彼端,就在上岸的那一刻,周围的黑暗中骤然传来了破空的尖啸声。
“我闻到火药味了!”沐朗说道。
本以为是被其他方的主播攻击,但爆裂在空中的,却是一枚金黄色的烟花弹。
它恍若燃烧的菊花在黑暗中绽放,一下子点亮了林棋冰等人的周围。
——他们站在一处雪白的平台上,如同游戏世界的原野建模,无穷无尽。
而在光桥的另一端,一层层楼顶轮廓被烟花照亮了两秒,旋即重回黑暗。
林棋冰认得那里,那里是恐惧之家和它所在的小区,是他们出发的地方。
“李再,载具。”林棋冰拍了下他。
耳边已经响起外卖app的冷漠女声:“检测到骑手已到达目的地附近,请自行完成配送流程。”
黑暗中的烟花接连亮起,宝蓝色的,烟紫色的,橙黄色的……
周围的黑暗被一次又一次照亮,林棋冰听见沐朗说:“看!这个空间是有边界的!”
林棋冰将白鸽载具抓在手里,在又一次极其耀目的翠绿色烟火闪耀时,终于看清了周遭的样子,那是一道道弯曲的沟壑,布满球状的弧面天穹,如同沙丘或者溶洞,一种水液或者低频震动的声音暗暗响起。
他们在一颗大脑里!
错序的恐惧之家也好,重复的小区也好,那些破碎的痛楚,过不去的2006新年,都是这颗大脑的思维片段!
还没等林棋冰走出愣怔,大脑顶端骤然炸响了一枚银红色的烟花弹,新年般喜庆但精致的色彩充盈了整个颅脑空间,仿佛给那些血管和神经镀上了颜色。
一簇簇烟花的余晖——或者说神经节之间的电流光闪过,林棋冰翻身跨上白鸽载具,在同伴们惊讶的眼神中,快速飞向颅脑穹顶,烟花爆炸的所在。
“她去做什么了?”一道声音在沐朗身后响起。
沐朗刚想回答,却意识到声音不对劲,转头一看,钱默东竟然站在他背后,对他微微一笑。
除此之外,还有钱默东的另外三个下属,他们的年纪看上去都涨了不少,应该是在包饺子环节付出的代价。而有一个已经不在这了,想来已经牺牲在沐朗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钱默东在这……那么血色鱼鳃也……
沐朗刚想高声提醒林棋冰,却骤然听见远处传来破空声。
“嗖——”
血色鱼鳃脚踏烟花而来,一连串火花在他脚下爆炸,他就这样信步般踩着火光,踏入万丈虚空中。
随手碾碎了一粒火星,血鳃整了整黑蛇皮夹克,对骑在白鸽载具上的林棋冰露出一个微笑,“嗨,你!”
他并不叫林棋冰的名字,而是用“你”来直接称呼。
林棋冰皱了皱眉,周围的银红色烟花尚在闪烁,她看见了一道银灰色人偶的暗影,那光头的轮廓在血鳃背后闪烁。
她不禁捏紧了手中的拼图碎片,那只船舵,要怎么做才能将这东西交给人偶,又不引起血鳃的注意呢?
“他老了!”血色鱼鳃的眼睛很尖,他指向低远处的沐朗,嘲笑道:“哈!”
那根蛇骨钢鞭宛如过山车的铁轨,在虚空中盘旋而来,末端抓在血色鱼鳃的手里,另一端则划过林棋冰的头发,好像伸出蛇信子舔舐似的。她确信,血鳃此来就是为了杀她。
“没想到你还有恋老癖!”血色鱼鳃不依不饶,“等结束了,我赦免你,允许你转化为我们的一员,但他可不行。他太丑了。”
林棋冰的态度很平静,稍稍抬起被黑晶裹覆的残刃,“静默者还是算了吧。恋老癖什么的我不懂,但我的确不喜欢人类和非人类产生什么联系。”
血色鱼鳃却好像听不懂这句平淡的辱骂,反而笑道:“好巧,我也不喜欢!”
战斗一触即发,更多烟花炸弹在林棋冰身边炸响,那些是属于血色鱼鳃而非这颗大脑的,林棋冰很快发现了差别,血色鱼鳃引发的火光有一股腥涩味,像是鱼、血和水果的混合物。
她不断变换身位,挪腾着朝银灰色人偶的方向而去,血色鱼鳃并没有察觉这一点,但他乐于阻止林棋冰的任何举动,唱反调是他的最大爱好。
“你去哪,小妞?”血色鱼鳃像个蹩脚的流氓扮演者,侧身飞到林棋冰旁边,还未等邪祟触须刺向他,他如鲨鱼般向上一浮,伸来的手中却骤然炸响烟雾,艳色火花组成了一束上红下绿的花,妖冶到如同虚幻,“收下这束花吧!”
林棋冰心中警铃大作,她迅速向侧面躲去,黑晶盾壁瞬间凝成,同一秒,那束火焰玫瑰“嘭”地爆炸了,响声几乎震破远方钱默东等人的耳膜。
无数蕴含着细小利刃的火花喷向林棋冰,高速而能量极大,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此起彼伏,黑晶盾壁被剐出了无数道丘壑,如果这个力道打在人身上,恐怕整身皮肤都会被喷掉。
配送时间还剩三分钟,快来不及了!
而血色鱼鳃还牢牢缠在林棋冰附近,不给她任何脱离视线的机会。
林棋冰只得冒险,抓住这个机会,她看见烟雾中那张银灰色的球状面孔若隐若现,两根黑晶触须混合在其他无数根中,携着那片小小的船舵,朝银灰色人偶潜行而去。
“哈!”已挥到另一边的蛇骨钢鞭竟然自行回弹,直直削过这一方空间的黑晶触须,在血鳃的欢呼声中,后者被大面积斩断,纷纷扬扬落下,其中就包括携带拼图船舵的那两根。
林棋冰袖中的新触腕疾速飞出,朝坠落路线堵截而去,却被血色鱼鳃占满了视线,对方手中明灭着下一颗炸弹,脸色癫狂得意至极,“你!你要去哪?我还没玩够呢!现在就急着去死了吗?”
她的触腕被蛇骨钢鞭绞缠在一起,根本无法松开,两人就像两只互相抓着爪子的苍鹰,开启了一种危险至极的死亡游戏。
在林棋冰艰涩的视线中,两人互相禁锢着,齐齐朝下面坠去。
最可怕的是,下面并非地面或海洋,而是无尽的黑暗,是小然的回忆深处,那里弥漫着绝望的瘴气,掉进去的人很可能永远出不来。
“冰淇淋!”沐朗的呼叫声远远传来,“这堆东西里没有脱离梦境的钥匙!老太太的记性实在太坏了!”
林棋冰看向同伴们,栀子抖开了那张同学录,纸片印着一把钥匙的形状,但钥匙本体已经消失了,“应该是把钥匙,但是不知掉到哪去了!”
“要一起下地狱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血鳃癫狂的笑声响彻这片天空。
头顶远处,那朵银红色的烟花缓缓暗了下去,化为无数银红色火星坠落。
林棋冰听见了沐朗等同伴的呼喊,但她没有挣扎的时间了,双t眼在进入黑暗的瞬间闭紧。
她没看见的是,那面如鸡蛋的银灰色的人偶,忽然有了意识一样,也隐匿在烟花和雾气中,随林棋冰和血色鱼鳃坠入了黑暗。
“你才要下地狱。”林棋冰感觉手腕被一个冰凉的东西圈住,她瞬间挣脱。
血鳃的声音却是在另一边响起的,他讥讽道:“是吗?”
他的语气更加神经质,“难道——你,高贵的你,不就是地狱本身吗?”
第235章
林棋冰和血色鱼鳃一齐坠入黑暗中, 她感觉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穿越了无数光阴和时空的碎片。
口袋里的钴蓝珠子忽闪着光芒,但她的手颤抖片刻,迟迟没有探向蓝瓣军刀的刀柄。
“铮——”
黑晶棘刺和蛇骨钢鞭重重撞击在一起, 耳边响起了炸弹爆炸的声音, 薄薄的盔甲之外, 传来了火花的热意,林棋冰双目无法视物,只能凭借直觉本能, 躲避血色鱼鳃的一次又一次杀招。
又一次难以躲避的刁钻出手。
林棋冰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了自己一下,低头看去,竟是那个银灰色人偶。
人偶被掩藏在烟雾之后, 它伸出一只手,却不是冲林棋冰,而是如金刚不坏般, 攥住了那条蛇骨钢鞭。
尖锐锋利的钢鞭在人偶手中像是温顺的条状气球,被轻而易举地扭向另一个位置。
这种人偶“客户”也是具有自主意识和战斗能力的吗?
不仅很强,好像……还在帮她?
林棋冰抓住机会,将拼图碎片放在人偶手中,对方五指合拢的瞬间,她耳边响起外卖app的冷漠女声。
“骑手完成配送,奖励已发送至个人账户,请查收!”
人偶消失了,而林棋冰和血鳃的坠落还在继续。
这似水的黑暗仿佛没有底部, 他们的坠落无穷无尽,忽然,一抹暖黄色的灯光划过林棋冰的视野, 又与她错开,如电梯上升般越来越远。
跑马灯?
林棋冰努力朝那唯一的光源看去,却看见了一只婴儿围栏床,里面躺着一个襁褓,旁边是面目模糊的女人和男人,只能看见两张微笑上扬的嘴。
这装潢和窗户朝向,好像是……次卧。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小然脑海深处的回忆,是对方的婴幼儿时期。
难道即便是如此孤冷的人生,也会存在很温暖的片段吗?
林棋冰纵身躲开血鳃的下一次劈砍,婴儿的咯咯笑声在黑暗中回荡,只是越来越遥远,让人心中泛起愉悦和惆怅的感觉。
“你在羡慕什么?”血色鱼鳃带起的疾风吹过林棋冰的衣摆,她右拳挥出,其上包裹的厚厚棘刺击中了一团类似腹部的柔韧躯体,她听见了血色鱼鳃的闷哼声,但嘲笑没有停止,“那种无聊的庸人的生活,也值得被你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吗?你还真是变了。”
林棋冰返身踹了血鳃一脚,借力更快速地向下坠去,又一段发着光的回忆碎片经过了她。
这次的回忆和上一段相隔很远,逻辑上也无联系,主角是大约三十岁的小然,穿着一身古古板板的正装,站在会议室里接受领导和同事们的鼓掌。
受到表彰了啊。林棋冰挑了下眉,望向小然那张略带羞涩,但喜悦非常的面孔。
毫无疑问,这些回忆都是失散在岁月中的,或早或晚地被小然忘记,尤其是她后来还患了阿尔兹海默症。
但事实上,发生过的这些片段,都保留在潜意识中,虽然不会再被想起,但它们依然存在。
林棋冰的下坠还在继续,她和血鳃分开了,互相找不到形影,双向的死斗也就被迫终止。
第三段和第四段回忆不算很有趣,但称得上温暖,分别是中年小然站在小孩书桌旁,被辅导作业的小孩看起来笨笨的,因为被吼了两句而抽噎着,小然面色烦躁,但当小孩翕动着鼻孔吹出个大鼻涕泡时,母子两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四段又跳跃回了小然的青春时代,她和另一个女孩背着书包在那条街上闲逛,那天似乎刚下了雨,两人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地踩过水坑边缘,用鞋尖推动一片漂浮的落叶,她们的脸上都是快活。
一段段回忆在林棋冰眼前滑过,虽然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这些算得上快乐的事情,却全然不因后来的惨淡而失色,就像那种结局不太好的电视剧,它前半部分的华彩总会吸引人多看几眼。
林棋冰彻底和血色鱼鳃失去了联系,她看见童年的小然捂着耳朵围观放鞭炮,二十多岁的小然下班和同事打一把伞去赶地铁,五十多岁的小然在孩子婚礼后疲惫地睡着,六七十岁的小然翻开一本相册,那页是她儿时的合影,恐惧之家的母亲和父亲,还有显然刚被训哭过的眼睛红红的她。
看相册的小然的眼睛在哭,然而嘴角在笑。
但或许由于年纪太大了,她只有笑纹而无有眼泪。
林棋冰仿佛被击中了,她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问题,除去悲伤、暴力和仇恨之类的部分,再抛却明显的喜悦和爱,剩下大部分的事都是中性的。它们有意义。
而小然怀念的也不是被规训和打骂,而是曾经活过的她自己。
长时间的坠落,让林棋冰感到仿佛漂浮在原地,那些掠过的幻影已然不再出现。哪怕是在小然的潜意识深处,保存的回忆也没那么多了。
“滴——滴——滴——”
那种落雨般的滴答声还在继续,像是宣告命运的节拍。
林棋冰忽然感觉自己站在了一片实地上,很柔软,像被脑液浸湿的沙滩。
“滴——滴——滴——”
脚边有一枚亮晶晶的小东西,它在发光。
林棋冰把它捡起来,是一枚钥匙,和恐惧之家的钥匙一模一样,但钥匙柄很光滑,没有那牙印。
碰到钥匙的瞬间,林棋冰面前浮现出一道人影,形容狼狈,是老妇人小然,她面貌苍老但眼神年轻,站在恐惧之家的大门外,如梦初醒般,那把钥匙被颤抖的双手放在嘴边。
她在啮咬,像那种测验纯金的土方法,只不过她想证实的是,是否真的回了家。
一个牙印凹刻进钥匙中。
“滴——滴——滴——”
随即画面开始倒放,牙齿撤离的瞬间钥匙变回平整,惊醒的老妇人闭上眼睛躺了回去,遗像和香炉消失但争吵声重新响起,绳圈绞索自动解了套,节目女主持人微笑着收回第一条新闻,饺子从锅中跳出来,沸腾的水流回水龙头, 2006年的新春烟花缩回地面,夜空宁静。
今天永远是除夕,而小然永远年轻。
生命回归于死亡,死亡回归于一切尚未发生。
世界是一条多么美丽的衔尾蛇。
林棋冰剧烈地呼吸着,直起腰,身后却骤然掠过一道黑影,血鳃出现在她半步开外,直以肘击林棋冰的后颈,被她擦着边躲开,他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交出来。”
在林棋冰周围,已经盘了层层巨蛇骨骼般的钢刺,来自血鳃被放大了数十倍的蛇骨钢鞭,她好像站在恐龙化石里。
而那些钢炼的蛇骨,在缓缓朝唯一的猎物收绞,铺天盖地,林棋冰逃无可逃。
“把脱离梦境的钥匙交出来。”血色鱼鳃走近了两步。
林棋冰后退半步,踩到了一截跃跃欲试的钢蛇骨尾巴,她身体骤然向后一翻,黑晶自动在半空中形成阶梯,而盘桓于周围的蛇骨钢鞭暴起涌来,气流阵阵。
头脑飞速转动,他们已经置身于梦境的最底部,现在钥匙已经到手,只要找到脱出的法门,就可以摆脱眼前之困。
林棋冰在层层蛇骨之间飞速踏跃,血鳃身形如鬼魅般缠在后面,他们被那发光的砂砾微微照亮。
“邪祟。”林棋冰在心里说道。
“干嘛?”邪祟的声音细小而嘶哑。
“帮我找找附近和门或者出口有关的地方。”她命令道。
无数根邪祟悄然探出,虽然黑晶的绝对强度不如蛇骨钢鞭,但胜在知觉灵敏,林棋冰的另一个视觉在砂砾中穿梭,不同角度的画面灌入她的脑海。
首先引起注意的不是别的,而是血色鱼鳃本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尤其是使用特殊的邪祟视觉,血鳃看上去和肉眼中不太一样了。
他的黑蛇皮夹克仍然粼粼发亮,金属头皮鞋依旧嚣张,可是周身浮动的温度和气流,却被林棋冰嗅出一丝不寻常来。
正常人的皮肤和躯体会散发出热量,以及二氧化碳和其他气味,气味包括洗涤剂残留、香水、油脂和汗液。
但血色鱼鳃体表,只有蛇一样的阴冷味道,以及些微的青苹果t酸涩味。
换句话说,他似乎不太呼出二氧化碳,也不分泌油脂和汗液。在高强度运动中,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哪怕是拥有即时清洁类道具的主播,也只是能分秒间刷新体表污垢,而非完全不循环。
只有蛇和鱼之类的东西才不分泌油和汗。
他的身体有问题。
想到这里,林棋冰继续催动邪祟触须探寻出口,自己则脚步一顿,朝一个更容易被血鳃追上的方向逃去。
黑晶尖刺在手指皮肤下若隐若现,血鳃果然很快追上了林棋冰,两厢接触的一瞬间,林棋冰疾速转身,避开血鳃的第一手杀招。
她的双手骤然被黑色爪刃覆盖,然而爪刃被黑晶盾牌遮在后面,旁边有两道邪祟触腕拔地而出,狠狠朝血鳃的脖颈处绞去,血鳃嗤笑一声,蛇骨钢鞭正欲回防,却恰好中了林棋冰的计策。
黑色爪刃穿透光滑的黑晶盾牌,径直杀向血色鱼鳃的胸腹部位,对方的动作灵敏至极,几乎是同时向后退去,黑蛇皮夹克衣摆飞起,钢制蛇骨如游龙般横贯胸前,防得一丝不透。
“有点意思!”林棋冰狠辣的反击让血鳃更为兴奋。
爪刃虽然没能伤到血鳃的体腔,但弯勾却划过他的皮肤,不仅撕裂了蛇皮夹克下的白色T恤,还带起了细微的血花。
“刺啦——”血鳃的内搭被林棋冰扯碎了大半,露出了其下的身体,又转瞬被落下的黑蛇皮夹克遮住。
林棋冰的眼睛微微睁大,虽然只有不到半秒,但邪祟视觉捕捉到了血鳃上半身的样子。
——两道爪痕从血鳃的肋骨到腰侧斜贯而下,虽然不深,但在小麦色皮肤留下了扎眼的血红,刮破了另外几条血红色的线条。
在肌肉明显但不夸张的块垒之间,竟翕动着几条铅笔粗细的血红色裂缝,约有十几厘米,弯折状,里面隐约可见丝丝活肉,它们在蠕动开合,仿佛在呼吸似的,还散发出血腥的味道。
血色鱼鳃的肋侧,是真有鱼鳃的!
他的名字竟然不是源于那流里流气的断眉。
林棋冰忽然想起,之前有人说过,血色鱼鳃的成名战,就是在不用氧气瓶的情况下,于某个海洋剧本的水底,越级追杀敌方主播超过48h,直到对方溺毙的尸体在黎明时浮上海面。
她忽然很想给血鳃照个X光,看看他体内是个什么洞天。
他不会长鱼鳔了吧?
林棋冰诡异的目光看得血鳃双眼含怒,体表隐藏的鱼鳃被划破,这种疼痛超越了正常的限度,让血鳃的每一口呼吸都带来剧烈的不适感。
“你……”林棋冰吐出一个字,刹住了血鳃仇恨到想要虐杀她的动作,她看向一边,“你听说过小丑鱼吗?”
血鳃愣了半秒,旋即因联想而满面铁青,顺着林棋冰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腿,最可恨的是,那目光里没有嘲弄或讽刺,只有最原初的求知和好奇,这更让他生气了。
他再度扑向林棋冰,对方的脚踝却被邪祟触须一拉,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直滑出了蛇骨钢鞭的包围。
钢条在距离头顶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砍落,林棋冰将身体一蜷,麻利滚地爬起,朝一个方向转身狂奔而去。
就在她挑衅血色鱼鳃的时候,放出去的邪祟触须已经找到了梦境的出口,是深埋在砂砾之下的一扇活板门。
“滴——滴——滴——”那响声还在回荡着。
血鳃察觉到林棋冰将要跑路,脚踏烟花,借助爆炸的气流飞过来,林棋冰却在他眼皮子下面化作一道黄色残影。
搭载了加速器的小黄车风驰电掣,扬起一阵砂砾,就在血鳃手中的蛇骨钢鞭暴涨延伸,即将追上林棋冰时,对方却身形一栽,顺势拽开了砂砾掩盖下的活板门,跳了进去。
那是一扇恐惧之家的门。
“恭喜主播【林棋冰】获得【脱出梦境的钥匙】,并成功通过出口!剧情解锁度99% ,判定【昨日派对】团队在末尾环节后自动结算!其他团队的存活者将在通过加时考验后,传送离开剧本。”
林棋冰摔倒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股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子,她被一双手扶起来,是沐朗。
“你没事吧!”沐朗拽拽林棋冰的头发和衣角,上下检查。
“肯定没事,别翻了。”栀子在旁边笑了一声,“一点血味都没有,哎,不对,还是有一点的。”
林棋冰翻起黑晶爪刃,刃尖带了些破碎的皮肤组织,量很少,“血色鱼鳃的。”
李再脸色一振,连忙拿出标本袋,将那微量血肉收进去,“血鳃和静默者的形成机制息息相关,他的肉可是重要样本,可以拿来做实验的!”
“滴——滴——滴——”那声音仍在继续,而且愈发清晰。
林棋冰这才看清了所置身的场景,他们站在一间洁白的病房里,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个瘦小的躯体,全身插满管子,戴着呼吸机。
是老年小然。
“滴——滴——滴——”林棋冰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台心率监测仪。
小然行将就木,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毫无动静,除了难以察觉的呼吸声——那呼吸声越来越艰难了,她无法再与世界发生半点联系。
“我们之前一直在小然的意识世界里。”李再有些忧伤,“而现在,我们出来了。”
这个剧本不是什么诡异莫测的空间,仅仅是一个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的即将衰亡的大脑。
所以这里没有鬼怪,只有破碎的片段,无序的规则,全都来自小然最后的意识活动。
林棋冰走了过去,她有点想握住小然的手,但对方的皮肤已经像油纸一样薄皱,且黯淡透明,让人不敢触碰,也无从触碰,那些点滴管子和监测线太多了。
又有几道身影出现在病房中,是钱默东一众,还有血色鱼鳃率领的柳叶底火以及静默者们。
钱默东的眼光略过林棋冰等人,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老年小然,又轻轻扫过血鳃队伍里的底火,光芒不明。
血鳃则一身煞气,他身后的柳叶对其他两个团队蠢蠢欲动,但所有主播头顶都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禁止标识,表示这个部分不可以使用武器杀伤别人。
“剧情解锁度停留在99% ,那么最后的1%……”栀子没有说完,她低下了头。
老年小然忽然咳嗽了一声,那干枯的身躯颤抖起来,双眼骤然睁开,里面只剩两汪浑浊,没有残存任何生命力。呼吸口罩的雾气先是浓重,又慢慢变得稀薄。
“滴,滴,滴,滴……”心率监测仪的声音变得急促。
剧本的最后1%,是主播们为小然送别。
林棋冰一方低头默哀,但小然应该已经看不见他们了,栀子忍不住蹲在小然的床前,为她理了理被角,又细致地梳顺那花白的发丝。
钱默东在另一侧也俯下身,轻轻按住小然的手臂,像是在告诉她,安心吧,有人陪在你身边。
他的动作很熟练也很世故,但眼中有罕见的悲哀情绪,或许因为他是在场年龄最大的人,某种程度上可以感同身受。
林棋冰知道,这无关善良或心软,只是一种对别人也对自己的怜悯。
“滴滴,滴滴,滴滴,滴————”
心率监测仪的声音先是骤然拉紧,最终化为一条僵硬的直线,心跳停止了。
小然睁着眼睛,倒映出浑浊的天花板,这一切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就到此为止。
林棋冰的手臂和沐朗的蹭在一起,她很想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光晕袭来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人死,但没有变成遗骸之盒。
“寿终正寝,怎么也不算亏。”光芒之外,血鳃用一种很接近讥嘲的语气说道:“好歹临了还看了一次跑马灯。”
这个禁止互相攻击的病房,似乎短暂地将死敌们变成了尴尬的陌生人,主播们学不会用刀剑之外的方法相处,更难以用正常眼光看待对方。
时限短暂的和平更像一种折磨。但林棋冰听懂了。
血色鱼鳃对小然的讥讽有多接近嘲弄,事实上,他对小然的羡慕就有多深刻。
因为在忏悔之城中,没有人会诅咒敌人“庸碌孤独终老一生”,这是对好朋友都说不出的祝福。
哪怕是血色鱼鳃这样的疯子,也是如此。他看不上小然的一生,但那也是他得不到的东西。
林棋冰一行人的身形消失在病房中,剩下的钱默东和血色鱼鳃两方,将迎来加时考验。
“恭喜【昨日派对】团队通关剧本【恐惧之家】,系统正在结算奖励,请稍候……”
在光芒中,林棋冰听见系统的声音。
“本局主播人数:15,通关人数t:13。”
“主播【林棋冰】综合排名为:1。授予个人mvp称号。初始奖励45000点券,局内表现额外加成奖励20000点券,主播当前点券数值为775000。”
“【昨日派对】团队综合排名为:1,授予团队mvp称号。全体获得晋升积分猎夺赛复赛资格,请再接再励!”
“由于本场没有【右眼】死亡,将直接发放道具奖励……”
林棋冰等人互相看了一眼,毫无疑问又是第一,但没人有精力高兴,他们实在疲惫极了。
李再强撑着笑了笑,赞叹道:“团长过本的天赋,甚至比打人的天赋还高。”
这次的道具奖励结算很快,林棋冰一屁股跌坐在光晕空间中,膝盖上多了一只玻璃罐子,里面竟浸泡了一颗人类的大脑,外型沟沟壑壑让人恶心。
【量贩大脑】
道具等级:传奇
是否专精:未知
耐久度:未知
使用效果:这是一颗神奇的替换装大脑!使用方法有两种。一、主播可将自身意识投入量贩大脑,并将其放入其他身躯内,即可使用新大脑操纵新躯体,在旧躯体保存完好的情况下,该操作可撤回。二、量贩大脑可以作为独立的运算处理器,于数据系统进行转译连接,接收并运转信息,并发布指令,具体功能欢迎探索。
*备注说明:量贩大脑是一种危险的道具,其副作用和更多功能需要进行实验,请主播谨慎使用!
林棋冰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个【量贩大脑】给人一种邪性的感觉,好像潘多拉魔盒,最终能将事情推动到非常可怕的情况中。
其余同伴也拿到了自己的道具奖励,他们对着林棋冰的玻璃罐脸色发白,除了邪祟,邪祟在她心中尖叫着,要求第一个品尝美味。
李再抹了把额头,说道:“团长,就要回到忏悔之城了。也不知道我们不在的日子里,那里有没有发生新的事件。”
第236章
林棋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灌入她的耳朵。
沐朗在身边高兴地说,“我们回来了!”他的声音已经恢复成青年的明亮。
环顾四周, 雪白的广场台阶站满了主播, 林棋冰一行人五人出现的瞬间, 周围就齐齐“唔哦”了一声, 以他们为圆心空出了一片地带。
远处的大屏缓缓更新,显示出【昨日派对】、【mvp】、【四星半剧本】的字样。
而积分排名榜上,榴莲图章的昨日派对忽地上移,蹿到了生命洄环之后的位置。
“看那!”沐朗手搭凉棚, 几乎要跳起来,“我们变成第五了!”
果然,昨日派对的名次升为第五,而紧随其后的是第六名互助者联盟,原本的第五社团提灯人,则被甩到了第七。
林棋冰的眼神凝了凝,这是提灯人大面积缺席初赛的缘故。
令大家兴奋的是,第五名昨日派对和第四名生命洄环的积分, 只相差12分!
“看起来侯志他们这次的情况很不错。”李再微笑道。
说侯志侯志就到,人群之外,一个熟悉的影子小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串尾巴,“林姐!林姐!”
侯志整个人的气度和之前都不太一样了,显得成熟不少,他穿了一件灰色西装外套,被周围人很恭敬地叫着“侯志先生”和“侯队长”。
“没事吧你们。”沐朗笑着捶了侯志一下,后者挠了挠头, “好着呢,我们也刚回来半天。”
林棋冰等人被侯志开来的车接了回去,聊起侯志和迟一婉等人的剧本,她这才知道,他们竟然经历了一个四星剧本。
“真的好险啊。”侯志手搭在方向盘上,心有余悸,“好几次都差点折里面了,不过好在我们做的选择基本都是对的。”
“基本?”林棋冰挑了下眉。
侯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有不对的,但那两次都被人捞起来了,说起来可能还得谢谢林姐呢。”
“你们遇到谁了?”林棋冰本来想的是陈界平的名字。
侯志打方向盘转了个弯,迟了半秒才说道:“是林姐你们之前剧本的队友吧?我听李再说过,一个高个子姑娘和一个年轻道士男,好像是叫……方乐和张宝!”
这回答有些出乎林棋冰意料了,她很快想起这两个名字,是【天堂岛谜案】中十七那一方的主播。
“那姑娘真厉害了,带个嵌满宝石的大蜘蛛,就是性格不太好,和咱们大碗有点像。还有那个张宝,怪不得他叫这名呢,小符纸用得真是太牛了。不过他们不太爱聊天,一直没机会叙旧来着,可能是社恐吧。”侯志还在絮絮叨叨。
林棋冰看向他:“只有方乐和张宝吗?他们那队没别人?”
“是啊,林姐。”侯志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很快开回昨日派对驻地,沿途逛街的闲散主播投来敬畏的目光,昨日派对成员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个个昂起了下巴。
“咱家驻地好像变大了?”栀子趴在车窗里面。
“是的。”侯志和李再同时回答道。
前者的回答源于这半天的经历,后者的回答源于手中的工作报告,李再一上车连闭目养神都没有,直接开始清文件,实在是工作狂中的翘楚。
“根据数据报表。”李再扶了下眼镜,“咱们的驻地比进入剧本之前,扩大了31.76%,增长速度在昨晚和今早尤其快。目前我们的驻地和注名地区面积,已经占到主城区的29.4%”
侯志补充道:“是了,尤其是咱们这一拨人分批出剧本之后,这可是大规模凯旋啊!我估计林姐你们回来之后,咱驻地还能再小小扩张一波。”
车子很快停在驻地总部门口,今天驻守下水道防御圈的是迟一婉,有个小成员来传口信给林棋冰,请她等迟一婉回来后相聚,对方有事汇报。
也不知道大碗有什么要和她面谈,神神秘秘的。
答允了小成员,林棋冰和同伴们回到了榴莲总店,焦糖端来了热乎乎的麦茶。
椅子还没坐热,林棋冰就听焦糖说道:“使用者100327,有你的快递。”
焦糖从门外带进来一只飞行器,下面只有一张信笺,打开是路曼的笔迹和署名——
老地方等你,速来。
林棋冰挑了下眉,路曼约自己去秦宫还约上瘾了?这次她又有什么事?
喝掉剩下的半杯麦茶,林棋冰让同伴们各去休息,自己则开车出门,三十分钟后,她又与那发似黑玉的迎宾人偶打了个照面,对方笑容可亲:“客人,您好。”
林棋冰不禁想到,自己还没完成树方的委托,那个长相极其肖似十七的Ive ,到底是什么人呢?十七又究竟是什么身份?
她搭乘电梯来到了秦宫的私人楼层,原伯劳鸟包房的大门虚掩着,林棋冰推开的瞬间,一股冰冷的野玫瑰香气淡淡涌来,让人心头发痒。
“你换香水了。”林棋冰脊背挺直,单手背在腰后,带上门。
路曼站在房间里,臂上搭了条浴巾,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回头看了林棋冰一眼,又转身侧头去擦拭湿发。
“找我什么事?”林棋冰站在原地没动。
“自己看。”路曼指了下角落的小几,上面放了几张资料纸,用一只贝壳发卡压着。
林棋冰吹掉资料纸上的一根断发,资料内容很简单,就是两张实验室项目记录,而且是存档备份,上面有“自纸质文件翻印”的字样。
路曼将长发放回背后,整了整浴袍衣领,朝林棋冰走来,“互助者联盟的早期重要记录,很多都会作纸质备份。”
她意有所指,解释这些东西之所以没被林棋冰炸掉的原因。
林棋冰迅速扫过,这竟然是【解药】的实验记录,本身内容不多,是一些单调的时间数据组合,在研究报告的结尾,有这样一句手写的话:
【解药】的本质是数据道具而非生化道具,其成分与忏悔之城各处及历史剧本中取样样本差异很大,但与主城区西南侧风沙尘土的成分有所类似。
那字迹是转印的,笔锋早已磨损,但仍能看出细笔长锋的俊逸,根根都如弦月弯弓,又洁又净。
林棋冰抬了下头,路曼的脸上多了一丝诡秘的得意感,好像林棋冰拿着的不是资料纸,而是某种能吓人一跳的恶作剧玩意。
她将纸页翻到最后一张,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个人资料,表格远没有现今通用的格式细致,只有很稀少的文字挂在疏疏的大格子里。
“尔……t衣……”林棋冰读出上面的名字。
她蓦然看向路曼,对方脸上的得意扩大,变成一个骄傲的笑容,“你求我查的那个尔实验员,自己忘了?”
路曼着重咬了“你求我”这三个字,红唇一勾,林棋冰来不及理她,急急继续看下去。
尔衣的简历资料很简单,这是一位女性,于互助者联盟的任职时间很早,竟然和伯劳鸟差不多同期,两人有过不算短暂的同僚经历。
主播级别介于B级和B+之间,职位是资深研究员,没有剧本经历的细节,只有一句最高战绩是通关四星剧本。
“最后结局是于某个角斗日失踪,至今未归,也未找到遗骸之盒的踪迹,判定为死亡。”
林棋冰读了一下上面的日期,发现不算过于遥远,那时她还不在忏悔之城,但角斗日的时间是有规律的,尔衣失踪的那一天尤为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一时想不起来了,林棋冰将视线转向纸页边角,本应贴照片的位置,只剩一个空白的方框。
“照片呢?”林棋冰问道。
路曼皱了皱眉,还是说:“纸质备份的遗失了,电子存档的倒是应该有,但不是被你炸了么?”
“那尔衣之前注册的居住地呢?有地址吗。”
“有。”路曼双手抱着胳膊,不太满意林棋冰的态度,很久没人敢这么跟她说话了,“但是那地方早就被收回了,现在住的是别人,而且都换了好几茬主人了。”
说着,她打开手机,给林棋冰抄了一份地址。林棋冰拿到那张溢满古朴香气的秦宫便签,放进口袋里,这才缓缓道:“谢谢你帮这个忙,你想要什么?”
“我没想好。”路曼烦躁地挥挥手。
林棋冰可不认为路曼会放过敲诈她的机会,对方也是刚从猎夺赛初赛剧本里回来的,许是要将最近忏悔之城的新情况梳理过后,才好开口索取最大的回报。
“那你慢慢想,我不赖账。”林棋冰转身向门口走去,“不过不能是杀人放火的事,也不能危及昨日派对本身,这点你明白。”
她只在这个套房里待了十分钟,就好像已经惹了路曼不高兴似的,后者用凉薄的眼神盯住她,轻但狠地剐了一遍,最终鼻孔出气:“我就多余理你。”
路曼还是出言拦了林棋冰一下,她说道:“那个项目被血色鱼鳃要过去了。”
“哪个?”林棋冰很快反应过来,“你说【解药】?”
路曼毫不意外林棋冰已经将互助者联盟摸了个透,她高傲地点点头,闭口不言,示意林棋冰可以离开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血色鱼鳃本就是人体实验改造的狂热分子,难不成他想大批量生产A级静默者?
离开秦宫酒店,林棋冰准备先去一趟尔衣曾经的住所,有趣的是,那个地址竟然就在翡翠街区边缘,和陈界平、胡九万的住处不算太远。
秦宫地处西北,翡翠街区地处西南,林棋冰路上去买了盒淡糖椰子蛋糕,直接在甜品店后门瞬移。
陈界平别墅的院子依然整饬,森绿色点缀着灰色石地,在入侵警报响起的前一秒,林棋冰敲响了别墅正门,门开了。
“上午好哇。”她笑了一下,扬了扬手中的蛋糕盒子。
“你来探望孤寡中年人?”陈界平哧了一声,让林棋冰进来,“身上一股玫瑰香精味,还有沉香香薰……你从秦宫来?”
林棋冰毫不讶异对方的敏锐,换上拖鞋,一路跟着陈界平坐上沙发,将蛋糕盒子向前送了送,“我来送礼。”
“我不喜欢吃甜品。”陈界平淡漠道。
“没事,我给自己买的。”林棋冰转进如风,向家务机器人讨了只勺子,自顾自挖了一块,“送的礼不是这个。”
还没等陈界平问,一只玻璃罐就出现在了茶几上,里面浸泡着那颗【量贩大脑】,陈界平的眉毛轻轻抽了一下,一眼认出来,“这是……人脑?”
这颗大脑道具,显然比蛋糕和林棋冰绑一块更招陈界平待见,后者将玻璃罐拿在手里,读了遍自动弹出的道具说明,眼睛越来越亮,铁砂纸一样的表情都变温和了。
“能拜托你研究它吗?”林棋冰塞了满嘴椰子蛋糕,含糊不清地说,陈界平压住修正她用餐礼仪的冲动,沉声道:
“这是一个危险的道具,可知信息很少。如果想要测试分析,很难不进行改装,甚至解剖。”
林棋冰放下勺子,将剩下半盒蛋糕封起来,擦了擦嘴,“放手去做吧,我对你有信心。”
“别搞得好像你是我领导一样。”陈界平略带警告地说,让家务机器人上了两杯解腻的乌龙茶。她这是答应了。
林棋冰干脆得寸进尺,将路曼的那三张资料纸,还有写有地址的便签都递给她。
陈界平看过一遍,兴趣愈发浓厚:“你弄到尔衣的资料了?我看看……也没什么有效信息嘛。你被敷衍了吧,互助者联盟内部的探子不行啊。”这人难得露出戏谑的表情。
“您不敷衍我,您倒是给我弄来这些啊。”林棋冰为路曼辩驳了一句。
事实上,研究员尔衣的资料,沐朗早就在拷贝来的互助者系统内存里查过一遍,根本没有。
估计早就被什么人删干净了,纸质备份是仅存的孤本,可照片还是没有。
陈界平并不上当,将那沓纸推回去,“少在这使用廉价劳动力。不过这地址我认识,那片临街公寓住的大多是独立主播,互相抱团组队,但拒绝被打上社团印记的那种。”
“哦?”
“我刚好见过这户的主人,还有他左右的一共五户,级别大概在B到B+,不黑不白,都很年轻,不太爱惹事的那一类。大直之前和他们其中的一个伙伴挺熟的。没想到那是尔衣住过的房子。”陈界平说道。
那岂不是可以直接登门拜访了?林棋冰如今在非黑方主播中有些面子。
陈界平看出了她的想法,摇摇头道:“你来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
“怎么了?他们变成了静默者?或者被互助者联盟招揽了?”林棋冰有种不好的预感。
“更糟糕,就在一天前,他们在猎夺赛初赛里被团灭了,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不过并不是尔衣原住宅的那个,而是邻居兼同伴。”陈界平的语气听不出太多遗憾。
就差一天。
剧本里死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没想到,掐断了林棋冰的这条线索。
“半死不活是什么意思?”林棋冰追问道。
“缺了条腿,而且陷入重度昏迷,被传送出来后,监管委员会的机器人将他送回了注册住址,但你应该明白,它们并不会帮忙治好他。”陈界平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
“附近认识他的主播帮忙挂了维生点滴,用了些医疗道具,但没有用,那种昏迷是高级道具或者鬼怪造成的。”陈界平第一句指的很可能是她本人。
连陈界平都治不好的患者,林棋冰有些遗憾地想,可能真的希望很小了。
而等待那个伤员的最终结局,可能连自然衰竭都是一种奢望,他会在下一个剧本强制周期时,被昏迷着传入剧本,以最快速度死于竞争者或鬼怪之手。
“我能去看看他么?顺便看看尔衣的旧居。”林棋冰问道。
陈界平点点头,说道:“可以,看伤员的话,直接从窗户进去就行。尔衣旧居以及那一排空屋子,都暂时没被监管委员会转租转卖,用点手段就能进去。”
“他们都叫什么?”
“受伤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大直的朋友,叫朱昊。尔衣旧居的那个叫任刚。”
林棋冰应下了,又在陈界平处略坐了一会,攒满钴蓝珠子的能量,就起身出门,离了铁线蕨路,开车往翡翠街区边缘驶去。
这一地带处于主城区的西南边缘,僻静而荒芜,有一处血鳃设置的移动基站,但附近没有静默者。
出于保险起见,她将车子停在了另一条街道,混在一堆未被清理的僵尸车里。
朱昊和任刚是住隔壁的,那一片临街公寓安静得很,连路人都少见,一扇扇窄门关着。
林棋冰数到朱昊的门牌号,窗户果然虚掩着,里面用一根铁丝松松地勾着,触须探入,她从窗沿上迈了过去。
屋内散发着一股洗涤剂的味道,陈设简单,蓝灰色调为主,摆了两盆假绿植,算不上高档但也不廉价,一道卧室门后传来了微弱的呼吸声。
林棋冰走进去,床上果然躺了个人,是个高而壮的年轻男人,t方脸宽额,如果不是脸上微有胡茬,朱昊更像个青涩的大男孩。
只是这大男孩气若游丝,被放置在一条被子下面,被面明显少了一截,他的左腿不见了。
虽然这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但林棋冰还是闻到了血液曾经存在的味道,一时间,卧室内只剩点滴流淌的声音。
林棋冰将手掌盖在朱昊的额头上,触感热得发烫,邪祟触须游动着钻入皮下,深入他的颅腔,纵贯全身而下。
她并不会看病,但也能感觉出朱昊的情况很糟糕,每一处血管神经都空虚而脆弱,好像下一秒就会彻底睡过去。
“怎么样?”林棋冰在心中问道。
“不怎么样。”邪祟细声细气,讥诮道:“他一直在运动,肉质都僵了,就快死掉了。”
“什么叫一直在运动?”朱昊明明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一直在运动。做梦,做梦你懂吗?梦中人的大脑处于极速运动状态,顺便欺骗了他的躯体器官,虽然最终没有反应到肌肉张缩,但他的全身各处,都在以极速运动的效率消耗能量,也消耗自身。”邪祟叹气道:“这样的脑子是很难吃的。”
如果邪祟说的是真的,朱昊已经保持这个状态超过24小时了。
等待他的结局是活活累死。
“带上他。”林棋冰说道。
邪祟触须很快将朱昊包裹成黑茧,进一步检测治疗需要大型仪器,林棋冰没什么把握,但朱昊是尔衣旧居相关的仅剩的人了。
仪器也好符咒也好,必须尽最大可能把他救醒。
林棋冰在朱昊家里搜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于是将一切恢复原样后,故技重施,撬开另一道窗户,溜进了一墙之隔的任刚家,也就是尔衣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里几乎就是朱昊家的复制版本,只是更脏乱一些,处处充满单身邋遢青年的生活痕迹,等待监管委员会来一键清空。
换句话说,早就看不出尔衣曾住在这的证据了。
床垫下、衣柜里、窗帘背后……都一无所获。
林棋冰失望地眨眨眼,刚准备离开,却在卫生间门口停住脚步。
任刚的热水器是标配的,也就是住宅最开始被租售的时候,监管委员会给配置的普通大路货,算不得高级,只能说耐用,成本通常包含在租购金内,具体按照电器规格和年限计算。
林棋冰常算驻地内的经济账,这种标配的生活电器,如果使用者想要更换好一点的,可以上报给监管委员会,拿一笔小额退还金。
但如果标配电器被保留下来,那就得定期接受监管委员会的安全检查,禁止违规使用老化的有隐患的器具。
安全检查一般最开始一年一次,后期半年一次,而任刚的热水器上,贴了七道安检封条。
也就是说,这台热水器是个老家伙,放在这至少三五年了。
那个时候任刚还没在忏悔之城呢。
往前倒推,这很可能是尔衣留下来的东西。
林棋冰刚走过去,仔细观察那台热水器,忽然有一道“嘎吱”轻响传来,隔着墙。
是隔壁。
有人从隔壁的窗户进了朱昊的家。
装着朱昊的黑茧还悬浮在林棋冰背后,细碎的脚步声隔着两道墙,听不太清楚,但林棋冰下意识感觉到,那个入侵者在围着朱昊的床转圈。
那人也在找朱昊。
第237章
林棋冰立即打开系统面版,提交了一份短租申请报告,点券很快被划走,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她将成为任刚这间房子的新租客,这里所有原始家具都能随她调用。
邪祟触须悄无声息地伸出,将那台老热水器卸了下来,林棋冰在道具商城又买了个新的同款,将老的那台收好。
隔壁朱昊家的脚步声已经停了,似乎那个前来寻找朱昊的神秘人,站在什么地方开始思考,或者向外联络。
“去看看那是谁。”林棋冰在心里说。
黑色触须穿透墙壁,小心地在两道墙后探出一个点,邪祟视觉中,朱昊空荡荡的床边站了个黑衣人,蒙着脸,看不清是谁。
这身形也不算太熟悉,没有明显特征,被遮掩在宽大的连帽风衣下,约莫178厘米,只能说很标准。
那人没再作任何动作,只是默默盯了那张空床几秒钟,随后转身走向窗户。
一只戴有黑丝绸手套的手撑过窗框,对方姿态飘逸地跃了出去,随即消失在林棋冰的视线中。
是来找朱昊的吗?
可朱昊的失踪, 对那人而言似乎并不放在心上,ta既没有仔细搜查,也没有联系别人去寻找。
还是说,那人和林棋冰一样,目标实则是尔衣?
林棋冰为免引起更多注意,她见好就收,带上黑茧中的朱昊,利落地离开了这条街。
手机给胡九万发了个信息,对方不多时就来到了两条街道外,林棋冰从废弃停车场外的阴影处走出,将黑茧交接给胡九万,自己则绕了个圈,进入了废弃停车场的仓库。
可视摄像头闪烁三四下后,升降门自动开启,林棋冰走入那一片阴凉,生存于此的提灯人们纷纷向她打招呼。
这里的环境已经和之前大不一样,提灯人们给这里贴上了地板和瓷砖,高低床也被尽量划分在私密的空间内,吊灯闪烁着温暖的光芒,还有一些稀疏的红灯笼饰品,换句话说,这间仓库已经很像个家了。
“林团长。”毛羊笑呵呵地迎上来。
“龙年呢?”林棋冰问道。
毛羊指了指浴室,林棋冰这才看见他颈上包着一块纱布,“龙年在剧本里受了伤,正包扎呢。”
毛羊的眼睛里闪烁着亲近,但亲近之外,还有另一种欲语还休的光芒,畏怯地不敢向林棋冰吐露,但她大体能猜到。
龙年很快出来了,身边还有两张半熟的提灯人面孔,他倒是开门见山,“林团长,恭喜升级。”
他指的是昨日派对取代提灯人变成了社团第五,但这并不是含酸,而是纯粹的祝福。
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如果没有林棋冰,可能提灯人这个名字已经消失了。
“我想和您说个事情。”龙年将林棋冰让到一个小隔间里,旁边的毛羊拉上帘子,“我总觉得,我们一直藏在这,不是个好办法。”
龙年生怕林棋冰觉得他们忘恩负义,连忙抬起手,补充道:“您的恩情我们绝不会忘,我也知道,在初赛和复赛的空隙之间,很可能会开启自由角斗,这里当然是最安全的……”
“但是安全不是提灯人的一切。”毛羊抢话道,随即被龙年瞪了一眼,后者接着说:
“是的,林团长。”龙年的眼睛里有些坚硬发光的东西,“我们不能为了安全,一直躲藏在这,这不是提灯人所为。我们想要……想要凭自己的力量,夺回原来的驻地,哪怕只有一部分。即便不能,也得去外面开荒拓土,占下一片属于我们……起码外界看来能代表我们这支提灯人的公开的地盘。”
林棋冰明白了,提灯人不是下水道老鼠窝里的二道贩子,他们虽然中庸刻板,但对于领地、风骨和自主权,有着无可动摇的主张。
“谈谈你们的计划。”林棋冰淡声说。
龙年和毛羊对视了一眼,没想到林棋冰这么容易沟通,两人眼中浮出感激的情绪。
从林棋冰身上的气息就可以知道,自初赛剧本凯旋之后,她已经初入A级。
A级是什么概念?是和曾经的伯劳鸟一个等级的强者!
毛羊麻利地抖开一张地图,挂在墙上,其中是忏悔之城的俯瞰图景,已经用红笔划了三四个圈,都不太大。
“这是我们排查出的,忏悔之城内可以容纳近百人作为驻地的空置区域。”龙年简短地说:
“由于现在各大社团的割据太厉害,所以这些空隙,随便选一个,对我们来说都是很难得的了。”
的确,他们标注的区域都算不上繁华,甚至处于边缘或者死角,那些地方的店铺和住宅价格都比周围低不少。
林棋冰注意到,其中除了一处于原提灯人驻地边缘挖出来的圈,主城区之外的棚屋区竟也被画了个圈,作为选项之一。
毛羊看出她的目光停留,攥了攥拳头,说道:“我们商量过了,如果主城区待不下去,就去棚屋区,只要有个地方生根发芽,人总能好好活下去。”
为了自由和未来,他们竟然宁愿放弃主城区优渥的生活,到受人轻视的棚屋区t去。
林棋冰欣赏地看了两人一眼,但还是指出:“棚屋区比主城区乱多了,而且建筑地形也不足以形成防御,还是放弃吧。”
说着,她拿起毛羊递来的蓝色记号笔,在其中两个红圈上打了对钩。
一个是原提灯人驻地的一块,另一个则是主城区的南部,翡翠街区和互助者联盟之间的一处偏远地带。
“您觉得这两处地方合适?”龙年询问道。
林棋冰点点头,“如果能拿回原驻地的一部分最好,但如果不能,也可退而求其次,翡翠街区——就是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没有明显的社团印记,不形成威胁。”
“而另一边则毗邻互助者联盟。”毛羊嘴快地说了句,又被龙年瞪了一眼,乖乖缩了脖子。
“这不是问题。”林棋冰的笔帽划过互助者联盟的旗帜,“那一边是他们的叛逃者钱默东吞并的地带,他主动对你们出手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龙年和毛羊面上一喜,钱默东的消息最为神秘,现在林棋冰愿意分享一点点情报,也是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
“林团长,您对我们的帮助,我们无以为报,以后任何事情只要我们能出力的,您尽管说就是了。”
龙年沉声说道。他并不愿意放弃提灯人的名字,而转投昨日派对,事实上,提灯人们全体都很感激,林棋冰没有提过半句这种要求。
“明天我会带人探查一下这两个备选区域,董珊和宁静静也会参加,你们怎么看?”林棋冰说道。
“我俩也去!”毛羊麻利地抬起胳膊,龙年跟着点了头。
林棋冰回了昨日派对的驻地,一路上,静默者的影子晃在街边,非角斗日让他们看上去无所事事,但血色鱼鳃绝不是那种躺平的主儿,他肯定在谋划下一步行动。
一进驻地总部,林棋冰就将李再等人召集到大会议室中,众人打着呵欠,显然刚被从床上拉起来,但当那台热水器放在桌上的时候,林棋冰说道:“这可能是尔研究员留下的东西。”
同伴们的倦色一扫而空。
李再拿出探测仪器,将热水器从头到尾扫了个遍,又检查了它的结构,说道:
“是忏悔之城官方通用的标准规格,稍微有些年头,不过没附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换句话说,这就是个普通东西,不太能从中查到和尔衣有关的线索。
“气息测定呢?”林棋冰问道。
气息测定是探测专精类别中,一种极为高深的探测方法。简而言之,每样物品都会沾染使用者的数据气息,而这种带有个人特征的气息是可以被测定的。
譬如李再,他的探测数据库中,就存储着不少主播的气息特征,如果下次再遇到相同的气息,探测仪器就能够发出提醒。
不过出于技术原因,目前的气息数据库存储的都是他们这群同伴,而且是专门被李再抓去录入的。
“很难。”李再说道:“只有被经常使用和触摸的物品才有概率测出气息特征,像那种一次性纸杯或者坐过一两次的凳子,是留不下气息的。”
热水器虽然使用频率高,但基本没人会触摸它,没用林棋冰开口,李再已经用仪器细细扫过恒温按钮,倒是测出了一种气息,“很鲜明,也很浓烈,近半个月才使用过。”
他测出的应该是任刚的气息,而任刚的气息已经将之前几任主人的覆盖掉了。
林棋冰看的却不是按钮,而是那若干道安检封条,那东西是防水的,材料很特殊,她说道:“安检封条一般是谁贴上去的?监管委员会的安检机器人应该不管这个吧?”
“倒是不管。”开口的是胡九万,“这种封条一般是发给使用者让他们自己贴的,为了应付安检,也很少有人会故意不搞。”
胡九万又多解释了一句,“我倒卖过盗版封条,用来给山寨贴牌的家电做安检证明。利润不小,可惜这生意最后没成。”
“为什么?”李再好奇道。
胡九万摊了摊手,“因为正版安检封条的材质复刻不了,它一般用那种留痕留证的材料,经过几人的手都能验出来,就是为了防止我们这些隐瞒几手历史倒卖的……”
说到这里,林棋冰等人齐齐一静,所谓留痕留证的材料,是否代表更易沾染触碰者的气息?
林棋冰指向最顶端也是最早的那道封条,“试试。”
李再用探测仪器对准它,最开始没引起什么反应,但随着时间过去,仪器屏幕数据有了些微变化。
“气息很微弱,但是的确存在残留……”李再的眉头轻轻蹙起,过了十分钟,他将仪器递给林棋冰看,“收集了几项数据,但不能形成完整的气息模型——那得是监管委员会才能做到的事了。”
“再试第二条。”林棋冰指向它之下的那一道。
第二条的气息比第一条更浓一些,李再的脸色逐渐转晴,探测仪器给出了更积极的反应,随着数据不断跳升,屏幕霎时变了颜色,发出短促的一声“滴”。
“成了!”李再说道:“第二条的气息和第一条属于同一个人。”
沐朗站在旁边探头探脑,“能查出所属人的具体信息吗?比如外貌和等级之类的。”
李再失笑,扶了下眼镜,“你把气息探测当什么了?这些全都弄不了,气息收集只有两种用途。第一是下次遇到这个人或者其随身物品时,可以进行吻合比对。第二是假如有系统数据库的权限,才能通过气息模型,顺藤摸瓜找出具体的主播。后者基本是做不到的。”
林棋冰并不失望,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尔衣的数据虽然在互助者系统里被删了个干净,但是能触摸到直播系统权限的人,她认识。
陈界平,或者说其背后的香英兰。
甚至不止蓝莲花,神通广大的树方没准也能办到这事,秦宫不是忏悔之城最大的情报集散地吗。
如果这两者都不帮忙,林棋冰也可以自己试试,毕竟昨日派对是新晋的第五社团。
如陈界平所说,前五名社团团长是会被邀请到那个神秘议会的,或许那里能有新的机遇。
“血色鱼鳃已经拿到了互助者【解药】的实验数据。”林棋冰宣布了这个恐怖的事实。
沐朗最先转过弯来,他“嘶”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后面对的,可能是无数悍不畏死、共用大脑、具有传染性、且实力远高于我们的超级静默者军团?”
“不是可能,是一定。”林棋冰的声音依然平稳,“如果血色鱼鳃能做到量产【解药】的话。”
没人对这件事抱有美好幻想,互助者联盟和路曼伯劳鸟没能做到复刻【解药】,是出于系统限制和技术问题。
但血色鱼鳃是个老实验家,他能创造出静默者这种人形武器,难道就没办法做出【解药】吗?
“当年【解药】的研究进程,是随着尔衣失踪一起终止的,换句话说,尔衣很可能知道【解药】内部的秘密,这一定与破解它的方法有关。”林棋冰说道。
寻找尔衣,或者说尔衣的遗留信息被提上日程,林棋冰思忖片刻,倘若尔衣的线索断在这里,那么她只能去找钱默东开个价了。
毕竟通过底火,也能查到血色鱼鳃的实验动向,只是未免风险太大。
“朱昊怎么样了?”林棋冰转向李再。
“已经检测完毕了,这是数据报告。”李再将一沓纸交给林棋冰,“咱们这的器材倒是充足,但治疗手段不够,仍然无法将其唤醒。”
“栀子呢?”
栀子疲倦地摇了摇手,“所有和治疗、召唤以及灵魂控制的巫术符咒我都试了,但是他的身体过于虚弱,被消耗得只剩一个空壳,根本不能建立联系,强行催动倒是可以,只是恐怕还没强行唤醒,他就先挂了。不过,老板你不是有那把枪么?”
林棋冰一怔,栀子说的是【魂灵回响】,这倒是个方法。
将朱昊的血液涂抹在子弹上,等到他死了,就可以开枪召唤他的灵魂,沟通他活着时的记忆。
只是这样过于残酷,违背她的底线。而且朱昊也未必知道太多有用信息,属于双重得不偿失。
“算了。”林棋冰说道:“我带他去找找能做医疗实验的人。”
正打算带着朱昊去探访宋启三的秘密实验室,还没出门,驻地总部里已经飘起了饭菜的香气。
林棋冰下楼时遇到了迟一婉,对方刚从下水道换防回来,遇见她的瞬间迎上来,捉住她t的手腕,“冰,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干脆找了一间休息室,焦糖将两份饭送进来,林棋冰掰开筷子,递给迟一婉,对方接了却放在一边,忧心忡忡道:“我看了我姐的遗物。”
迟一婉说的是迟一韶遗骸之盒里的东西,她最近才鼓起勇气,将它们完全整理一遍,还是抱着睹物思人的念头,没想到有了新发现。
“是这个。”迟一婉将一枚黑色硬盘推到林棋冰前面,后者看了眼,这东西像是内存盘,“录像带?”
迟一婉吸了口气,过了两秒才说道:“是的,这是白鸽驻地的监控录像存档。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姐的遗物中。”
林棋冰听懂了,遗骸之盒里存的一般是道具和私人物品,监控录像这种东西,一般归驻地电脑系统存储,没有哪个领袖或者管理层,会把它专门放在道具背包里,除非它录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
两人不多废话,迟一婉径直将录像带装入投影仪,按下遥控器,一面全息投影屏幕浮现在空气中。
“这段录像的时间,在几个月前,那时咱们正好进入了【梦中游乐场】剧本。”
视频开始放映,熟悉的白鸽驻地大楼内部跃然眼前,林棋冰的鼻子有点发热,她看见了彼时意气风发的白鸽们,在大楼走廊中进进出出。
迟一韶很快出现在画面中,她和一个助理打扮的主播走入电梯,操控板数字下行至一楼。
接下来是一段快进,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电梯从一楼回到这一层,她们又重新走出电梯,后面跟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的长发微卷,有一张甜蜜可亲的圆脸,被迟一韶很尊敬地迎入某扇门内。
迟一婉眼圈微红,解释道:“那是我们的会客室。”
林棋冰感觉血液在头脑中流动,她认得那张圆脸,是十七。
是十七……吗?
她分不清那是十七,还是与十七极为肖似的Ive,事实上,林棋冰甚至难以判断十七和Ive是否是同个人。
十七来找过迟一韶?在林棋冰等人全无所知的时候,而且之后前者也没透露过这件事,关键在于,十七找迟一韶做什么?
“她来干什么呢?等等,你是怎么认识十七的?”林棋冰问出了自己的心声。迟一婉和十七应该没见过才对。
“我不知道她和我姐聊了什么。我当然知道十七,李再的探测仪器有录像功能,探测专精的主播都有记录每个遇到的人的习惯。”迟一婉说道:“但这不是重点!”
视频又被向后快进,又过了约莫一小时,迟一韶自己从会客室内走出,门被自动关上。
直到好几个小时后,那扇门都没有再打开,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但林棋冰知道,十七不会就住在那里,她一定以某种方式离开了。
“那个叫十七的,她进去后就没出来过。”迟一婉轻声说道:“这不正常。而且我姐把这段录像专门拷出来放在道具背包,一定有她的用意。”
林棋冰感觉心脏被一种微末的寒意包围了,她听见迟一婉继续说道:
“侯志应该和你说了,我们在初赛剧本里遇到了方乐和张宝,就是十七的那两个同伴。不过十七本人并不在队伍里。”
“有这回事。”林棋冰回答。
“其中有一个晚上,侯志睡着了,我睡不着,和方乐张宝聊过天,聊过那场天堂岛的剧本,聊你、李再和栀子阐鸢。”迟一婉的脸色有些发白。
林棋冰听不懂了,问道:“这又代表什么呢?”
“他们完全不记得你们。”迟一婉露出了一种恐怖的表情,“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什么,总之,我说出你们的名字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迷茫不像装的。”
“什么?”
“那个张宝……他说……从来没和冰淇淋你在一个剧本战斗过,我差点和他争论起来,他都快把符纸贴在脑门上发誓没说谎了。”迟一婉打了个哆嗦。
林棋冰也恍惚了,不知是方乐张宝他们发生失忆之类的事件,还是开了个恶劣的玩笑。这怎么可能呢?
天堂岛小镇里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啊。
“后面我没机会和侯志说这件事。”迟一婉直直看向林棋冰,“但直觉告诉我,他们这伙人……不对劲!”
第238章
迟一婉定定看了林棋冰好一会, 才缓缓吐出一句,“冰,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棋冰凝目无言,迟一婉收起那录像屏幕,走到她身边,真切道:“就算是自由主播,也不至于完全没听过。他们的实力那么强,而且极具个人特色……可忏悔之城中,就好像没有这伙人的存在似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棋冰吐出一口气。
“不,你不明白。难道他们不像剧本中的角色吗?只存在于剧本的NPC,随机在剧本中刷新,然后每过一次就被清空记忆。”迟一婉不依不饶。
林棋冰有些无奈, “或许他们只是在和你开玩笑,或者有什么精神上的问题,有很多道具会对主播的身体思维产生影响,可能他们的记忆也……”
迟一婉的脸色还是全然不信,林棋冰只能道:“好吧,那我查查, 看能不能把他们约出来聊聊。”
告别迟一婉, 林棋冰关上休息室的门, 缓缓放松下来,迟一婉还是察觉到了。
十七是有问题的,她和秦宫树方寻找的Ive几乎共用一张脸,她还在001街区背面的复制小区出现过……
那么方乐和张宝作为十七的队友,他们怎么可能是普通主播?
不知道这背后连接着怎样的真相,林棋冰隐隐感觉到,一场看不见的暴风雨正在忏悔之城顶部汇聚,命运不知何时兜头落下。
算了……还是查一查吧。
林棋冰先是去了胡九万那边,对方正在打视频电话,见林棋冰敲门进来,还下意识将手机扣了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很不好意思转过屏幕,“团,团长,我在和杨姐聊天呢。谈……谈一点进货的事情。”
屏幕另一边是羊毛卷女士的脸,中老年人常用的仰拍角度,背景是破旧的棚屋,那摇粒绒般的细卷发几乎贴在摄像头上,她对林棋冰露出一个精明但亲热的笑容,大力挥手,“林团长!咱们好久不见了!”
“您好,杨女士。”林棋冰微笑道。
胡九万低声而急促地嘱咐了两句,才恋恋不舍地退出通话界面。林棋冰淡淡看向他,“进什么货啊?”
“啊……啊!杨姐说她那边搞到了一批炸弹,还有贴牌家电什么的,问我有没有路子出手……”胡九万连忙把填好的进货单递给林棋冰。
林棋冰接过看了眼,棚屋区主播的渠道的确广,无数违禁走私品在他们手中流转,算算客均购买两的话,杨女士的出货数额可是个天文数字了。
她说了一遍来意,将十七、方乐和张宝三人的信息稍微透给了胡九万,对方消息灵通,但听到这三个人的时候,眼中还是浮现了陌生的迷茫。
“还真没听说过。”胡九万拿出一只皮封面的旧本子,翻了两下,“按您的说法,后两个人也罢了,第一个叫十七的那个,就算行踪低调,可在个人积分榜上总归该有姓名才对,可前面几届的榜单……真没有!”
林棋冰接过榜单看过去,上面的确没有叫十七的,只是前列有熟悉的名字。
Ive,这个名字几乎每一期都挂在前十名。
与她一起的还有两个英文名字,Rum和False,这三个人恰好能拼成社团RIF。
“他们仨是老僵尸主播了。就占着个名次,但谁也没见过。僵尸主播都是这样的,可能在他们留下的记录被打破之前,会一直挂在那吧。”胡九万不以为意。
林棋冰挑了下眉,“那Ive呢?你知道什么。”
“Ive还有另外那个R和F?全忏悔之城都知道啊,他们在我进直播系统之前,名字就挂在那了,不过也仅限于此了。”胡九万说道,他又有了个主意:
“杨姐的消息比我灵通,要不那个十七的事,我去问问她?她也算是咱们的自己人……呃,算是吧?”
胡九万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在石头被变成静默者后,他不太敢全信任何熟人了。
林棋冰摇摇头,“不用了,这件事你先别和任何人说。”
既然下水道老鼠窝那找不到十七t的信息,那么只剩两个人能打听了,要么是专注于在隐秘角落记录一切的蓝莲花,要么是以玩弄情报为生的秦宫。
她有些头痛,可这两边都未必会如实告诉她,凡是涉及高层隐秘的事情,蓝莲花处处受限,她不想坑了陈界平。而秦宫树方自己都在寻找Ive ,他难道会主动告诉她十七的事儿?
但找到十七或者Ive是必行之路,只要逮到一个,就能用存档的Ive的气息来辨认,十七到底是不是Ive。
掐紧钴蓝色珠子,林棋冰在胡九万眼前消失,下一秒,她出现在了原白鸽大厦地下,秘密实验室里。
宁静静正在给自己上药,宋启三站在实验台边,摆弄一堆试管和锥形瓶。
林棋冰出现的瞬间,包裹朱昊的黑茧丝丝退去,两人看过来,宁静静的眉头皱了下,盯住朱昊的断腿,“他快死了。”
宋启三难得没有表示反对,“是的。”
“不能用药物和仪器干预吗?”林棋冰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朱昊的信息价值已经意义不大了,但毕竟是一条人命,外面还有人在寻找他。
宋启三整了整白大褂衣领,他那头半长不短的卷发实在与制服风格不符,“可以干预,但也只是吊着一条命,延长他剩下的时间罢了。如果不解除他的深眠状态,他还是会在睡梦中消耗致死。”
“能检测出他在做什么类型的梦吗?”林棋冰问道,宋启三的眼睛瞬间瞪大,她抬手安抚道:
“不是让你检测梦境内容,而是看看他脑子里是否有……其他气息的影响?什么类型,是鬼怪、道具还是其他主播所为?”
宋启三来了灵感,“应该可以试试,成功概率不大就是了。不过还有一项倒是可以查查。”
“什么?”
“他陷入梦境的时间。”宋启三说道,几推子下去剃光了朱昊的脑袋,贴上各种磁片,“如果能找到和他同剧本的主播,倒推时间,就能查出是在哪个节点出的问题。”
林棋冰注视着宋启三动手,一番操作后,对方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行数据被迅速吐出,宋启三的手指颤了一下 ,“啊……这……”
“怎么了?算不出来吗?”
宋启三用力呼吸两口,才跑到林棋冰面前,满脸都是惊讶和为难,“算出来了。但是……与梦境相同频率的信号……在他头脑中发生影响的时间点……竟然是在半年前!”
半年前?
什么剧本能持续半年呢?
半年前,只能是在忏悔之城中发生的。朱昊不是在剧本里中的招!
“这么说来……并非他在剧本中受到梦境伤害,而可能是,朱昊任刚那一队人其实都早就遭受了梦境侵蚀,但只有朱昊一个人活下来了,所以看上去只有他一个人昏迷。”
林棋冰忽然有了个念头,她给李再发了个消息,很快得到回复,对方的语音在秘密实验室内回荡:
“团长,已经查清了,朱昊、任刚那一群伙伴,搬到翡翠街区的时间,是半年前。”
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尔衣旧居的事情,朱昊甚至他们全体被梦境侵蚀,会不会与尔衣有关?
“尽量维持他的生命。”林棋冰说道。
宋启三又报告了对于静默者试验品的研究进度,一切平稳发展,黄山和高峰等人被放在培养舱中,像是一个个大型胚胎。
“龙年等人已经敲定了开拓新驻地的计划。”林棋冰转向宁静静,将复制地图交给她,“如果没有意外,在勘察你们原驻地的指定区域情况安全后,明天就可以动手了。”
宁静静点点头,将地图压在长刀下面,好像听了个与她无关的事情,眼中的光芒沉凝而坚毅。
做好备战布置,林棋冰瞬移离开了秘密实验室,她本应再去找一趟钱默东,商议和底火合作的事情,但鉴于明天有一场行动,还是先回了驻地。
“团长。”李再毫不意外林棋冰忽然出现在会议室里,“就在二十分钟前,【恐惧之家】剧本关闭了,血鳃等人已经返回,他们的积分上涨,虽然没有晋级名次,但还是和我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林棋冰没什么反应,“知道了。”
还没等林棋冰细问驻地情况,忏悔之城内就响起了系统的播报声。
“各位主播,下午好!积分猎夺赛初赛已经落幕,复赛将于三天后开启。”
“在此期间,监管委员会将试行新的自由角斗模式,欢迎大家积极参与。角斗会在今晚六点整开始,细则已发送至邮箱,请仔细阅读!”
林棋冰感觉一阵疲乏涌上额头,或许是邪祟使用过度的原因,连轴转让她精力难支。
李再看向虚空中,目光凝住两分钟,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团长,新的自由角斗……!”
“?”林棋冰打开邮箱,一封血红的邮件躺在里面,点开后是发光扭曲的鲜红文字,她不仅轻皱眉头。
更新的规则很简单,大部分刨除了旧角斗的死板,用监管委员会的话来说,更具有娱乐性和参与感。
首先,角斗全程开启直播,从开战到分晓,都会沐浴在观众的目光和评论中。
然后,角斗不再仅仅是一人发起一人接受的模式,监管委员会特意标明,他们在忏悔之城的各个角落,随机放置了名为“裁决”的小旗子。
拿到小旗子的主播,可以任意指定两名主播互相角斗,而分出胜负的方法有两种,要么其中一名主播死亡,要么直播总热度达标,且其中一名主播的个人热度达到另一名的两倍,则以输家受到惩罚为结束。
当然,直播热度是以观众讨论度、好评度和打榜强度综合计算的。
而且这一条后面还有附注,角斗开始前,将添加抛骰子的环节,每场具体的角斗时间是随机决定的,在角斗时间耗尽前,倘若两种结束方式都未达成,则会遭到致命的惩罚。
自由角斗的新模式简直就是畸形的血腥秀!
提灯人夺回驻地的计划,怕是横生变故了。
“团长,咱们得赶紧搜集那种叫做裁决的小旗子。”李再沉声说道,他指了指视野右上角的标识,是一行灰暗的字,还未被点亮。
——第一轮裁决旗帜还未发放,敬请期待(0/50)
裁决旗帜的发放是按照时间的,似乎这一轮只会有五十支,现在距离晚六点还有两小时,林棋冰做出决定,“指派小分队到忏悔之城各处,按任务1方案2处理。”
李再领命而去,不多时,驻地各处都响起了昨日派对成员的脚步声,他们着装并分领装备,面容严肃,朝着任务地点匆匆开拔。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各大社团中。甚至闲散主播也跟着掺了一脚,他们很兴奋。
杀戮不再是支配别人的唯一途径,黑方主播们现在找到了新的乐子,就是下一道无法拒绝的命令,然后欣赏受害者自相残杀。
队友挥刀向队友,亲朋一同上场,表演拳拳到肉的血腥。
无论是想裁决别人的,还是恐怕被人裁决的,全忏悔之城都在疯狂地占据位置,等待未被刷出来的旗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晴空的颜色逐渐沉淀,淡蓝转向橙青,地球的光影再次隐隐浮现于天穹之外,忏悔之城暗了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是预示序幕被拉开。
“情况如何?”林棋冰按住通讯器。
“南部地区已就位,我在互助者联盟驻地边缘七百米外,周围有相同目的的互助者小队,他们也在警戒,目前没有发生交流或摩擦。”叶妙钧的声音传来。
“北部地区已就位,生命洄环驻地周围戒备森严,我们不能靠得太近,将按计划着重向南搜索,避免直接冲突。”侯志说道。
栀子、沐朗和胡九万也分别回了话,林棋冰知道,他们的努力只能增大搜获概率,而没有确实的把握。
“一婉传来消息,驻地内和下水道的搜索也在进行中了。”李再站在林棋冰身边。
时间很快来到晚六点,一道钟声划破夜幕,系统的声音从高空传来:“第一轮旗帜已发放,请各位主播开始行动!”
林棋冰站在昨日派对总部楼顶,微微闭眼,脚下是覆盖了方圆几十里的邪祟触须,视觉片段不断传回,没有,到处都没有旗帜的影子。
睁开眼睛,她轻轻摇了摇头,昨日派对驻地的公用区域,竟一把旗子都没刷出来。
李再安慰了一句,“一共只有五十支旗,没轮到咱们这也正常,我已经安排留守的成员在住所中寻找t了。”
向外派往东南西北四个区域的小分队已经开始搜索,但迟迟没有好消息。
没过几分钟,忏悔之城的远方忽地响起了道具撞击的声音,伴有阵阵议论和怒吼。
“有人找到裁决旗帜了,但不是咱们。”林棋冰叹息道。
那个方向最近的栀子小队及时跟进,很快有画面传输回来。
人群中的主角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主播,佩戴着海盗船的徽章,应该是海盗船的残部。
他举起一支纯黑色的旗帜,对准另一边的一小撮人,林棋冰认得后者的图腾,他们是互助者联盟的中下层成员,应该也是搜索旗帜的派遣军,只是比海盗船慢了一步。
“海盗船和互助者联盟可是死仇,上次角斗,路曼皮百里就是屠杀海盗船来开刀的。”李再啧啧道。
而且海盗船被打得只剩四分之一,他们已经失去管理能力,活下来的人更像无组织的匪徒。
只见那海盗船主播神情快意,指定两名并肩的互助者,“我裁决你们开始角斗!”
话音刚落,一颗骰子就从天空落下,弹跳几次后,一面数字朝上。
这两个互助者很倒霉,他们抽到的角斗时限只有三十分钟。
无形的山呼海啸剐过全场,好像直播观众的欢呼声被转播而来,明亮的聚光灯被打在两人身上,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两名互助者显然关系不错,咬牙绷了半天都没举起武器,忽然,一道火红色的长鞭从夜空中落下,抽在他们身上,系统的声音激情洋溢,“请尽快开始战斗!否则将判定直播关闭,自动进入处死判罚阶段!”
互助者被打了个趔趄,鲜血顺着嘴角流出,眼见着长鞭再次高扬而起,其中一个闭了闭眼,举起手中的棱刺,朝另一个冲了过去。
“马,马哥……”另一个年轻些的还未接受现实,下意识闪躲不开,肩膀被刺出了一个血洞子。
年轻的互助者被激怒了,也抄起武器迎了上去,一时间血花四溅,周围主播阵阵叫好,能看互助者打互助者,这种戏码可太新鲜了,他们愿意买票看的。
两人头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横条,左红右黑,当老互助者在年轻互助者身上开出新血洞的时候,红条就会涨一点,而当年轻互助者反过来凿得他瘀伤骨折时,黑条就会反过来延长,并蚕食红条。
“这样不对啊,不行的。”李再望着屏幕,点评道:“他们两个的实力差不多五五开,很难一个超过另一个两倍。而且等级都只是C级,换句话说,这场角斗并不精彩,总热度是无法达标的。”
换句话说,这两个倒霉的互助者换血卖痛是没用的,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死一活的结局。
除非,他俩能把角斗做成极其血腥恶心的场面,来另类博热度。
很明显,两个互助者都没有这样的脑子,或者他们都不想让自己去当那个被虐打成重度残疾的角色。
三十分钟还没耗尽,这场角斗就以老互助者被年轻互助者抽冷子砸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弹而结束。
“他的后脑磕在路沿上了。”林棋冰平淡地说道,浓黑的血液从老互助者身下漫了出来。
系统的声音带有激动情绪,“恭喜获胜方!让我们看到了一场精彩的角斗!”
那年轻互助者愣住,半天回不过神,只觉得周围刺来的目光像是讥嘲,他脸上没有笑容,低头用脚尖碰了碰老互助者,对方没有动静,三两秒后变成了遗骸之盒。
“那个老互助者其实留手了。”李再叹了口气,“年轻人身上的血洞,都开在不致命的地方。这也给了对方抓他空子的机会。”
林棋冰也有些感慨,“一击制服就代表打得不够漂亮,就只能杀对方。不一击制服的话,又会被反攻。”
他的原计划应该就是把年轻人打成只剩半口气的烂泥,然后以总热度达标和个人热度碾压,来结束这场荒唐的角斗。这样大家都能活下来。
但年轻人既不愿意当烂泥,也对老互助者缺乏默契和信任,最主要是怒气和求生欲冲上头,所以结局变成这样。
这也将是未来大多数角斗者的结局。
“角斗曾经让主播们分化成一个个团体,但现在,这种联盟被瓦解了。”李再担忧道:“系统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到两小时,约有二十几支裁决旗帜被找到,忏悔之城中的哀叫和哭泣声响成一片。
猜忌,恐惧,反目成仇。
有人为了热度,不得不将队友变成重度残疾。也有人说好打表演战后,下一秒被熟人抹了脖子。
甚至有人在误杀了亲朋后,选择当场自尽,只剩下持旗的裁决人,对着两个遗骸之盒笑得戏谑。
“林姐!”林棋冰的通讯器响起,是侯志的气声,“我们找到了一支旗!在临近生命洄环驻地的绿化带里。现在带回来吗?”
还没等林棋冰回答侯志,两个不同频道的声音同时从通讯器传来。
第一个还是侯志,“我发现了一个问题,生命洄环的驻地好空啊,他们都去哪了?”
第二个是个年轻小男生,是沐朗队内的新人,他的声音十分惊慌:
“团长!我们遇袭了,朗哥突然失踪,对方可能不知名黑方的巡逻队,请求支援!”
第239章
通讯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林棋冰缓缓松开手指,李再也听到了刚刚的声音,望过来, 却对上林棋冰冷凝的目光。
“报告你们的所在位置。”林棋冰声线平稳。
“我, 我们在主城区中部偏西, 猫头鹰街区的西侧边缘!”那个小成员的声音惊慌极了, 背景打斗声不断,一片嘈杂。
“侯志。你立即带队前往猫头鹰街区西侧支援沐朗,我随后就到。”林棋冰做出了决定。
安排欲言又止的李再留守驻地,林棋冰拿出蓝瓣军刀,钴蓝色珠子发出冶艳的光芒,她心念稍动,脚步踏出的瞬间,身形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猫头鹰街区。
由于处于互助者联盟驻地的边缘,这里人流稀疏, 并无太多主播与此斗殴围观。
林棋冰感应着另一小团邪祟触须的位置,落点在小巷后的拐角处,距离感应位置大约二三百米。
刀剑相接的声音不断从隔壁街道传来, 她翻过两道墙, 瞒过所有路人的视线, 疾疾朝那个位置潜行而去。
除她之外,还有其他人也在朝那赶,侯志等人来得没这么快,是互助者联盟的巡逻队,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中高级独立主播。
“喀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划破夜空,林棋冰看清眼前景象时,发现沐朗那支队伍已经被包围住了。
而包围他们的是一支面孔生疏的杂牌军, 里面只有三五个人是林棋冰有印象的,他们来自不同的社团。
但那支突袭的杂牌军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皮肤苍白,面带死气,毫不畏惧昨日派对成员们的反攻。
这是一支全部由静默者组成的小队,而且不是血鳃在生命洄环的嫡系,而是从忏悔之城各处抽调的。
打头的静默者竟是三名B+高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直直朝队伍尾端的沐朗袭去,而沐朗清楚自己是敌人的目的所在,和副队长简短吩咐两句后,竟直接飞身而起,蛇鳞绞索挥退三人进攻后,独自朝另一个方向蹿去。
果然,大多数静默者都被沐朗引走了,可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又有三道黑影飞出,与前三名B+静默者围攻沐朗而去。
他们此次偷袭,计划完备,就是打着要他命的主意来的。
正当六人包围圈中的沐朗即将被击中时,前后两道黑晶墙壁拔地而出,形成两扇弧面巨盾,蚌壳似的将他拢在其中,六名静默者的武器只在其上留下了淡淡的白痕。
林棋冰静踏夜空而来,缓步走过墙头,来到黑晶墙壁之间。
目光扫过的地方,就连静默者的动作都迟钝几分,好像她双眼射出的不是视线,而是逃不脱的夜色本身似的。
无数黑色触腕从地表之下浮凸而出,扭绕蠕动着,将六名B+级静默者牢牢束缚在原地。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好像被按了静音键,他们连幸灾乐祸的表情都不敢有了,连忙检查自己的仪容,生怕带出一丝不敬,惹到这位年轻的煞神。
他们甚至有些后悔,尤其是那些不彻底归于黑方的主播,早知道就出手援助沐朗了,还能在林团长面前刷个印象分,这不就攀上大树了?
“冰淇淋t……”沐朗在黑晶墙壁之间小声说话。
黑晶墙壁自动化为齑粉,潮水般流过沐朗身边,聚拢在林棋冰手中,化为一支长长的黑刃,就像是黑色残刃的放大版本,刃尖直指那六名静默者。
没有任何开口的预兆,刃风扫过,六名静默者的脸颊和衣衫都瞬间裂开长长的血口,正当满地黑色触腕向上攀援,预备将此六人包成黑茧时,异变陡生。
好像得到什么看不见的指令,六名静默者先后按向自己的太阳xue ,筋骨和黑藤挣扯出骨折的声音。
林棋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正待阻止,那六人竟在她眼皮子底下,一个接一个地自爆了。
“噗,噗噗,噗噗,噗!”
一共六声连响,六团血肉在夜幕中爆炸成了猩红烟花,直到皮肉被内部气流掀起成浪,那六个人都面无表情。
如此残忍的景象,让附近围观的主播仿佛被掐住喉咙,恐慌在人群中蔓延,即便是常年沉浸烧杀的罪人主播,这种场面也太过限制级了。
出问题了。
林棋冰忽然意识到,针对沐朗的袭击只是前菜,而这六个人的爆炸,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这是给她而非沐朗搭设的舞台。
不知为什么,她被困在了原地,双脚好像被地面粘住了,下面是丝丝污血黏成的网络。
挣脱只用了七八秒,但就在耽搁的几秒钟间,人群忽然分开。
“啪,啪,啪。”
三声鼓掌从不远处响起,一道身影缓步而出,只见那人高大极了,一头短发向后抓去,然而发流如刺扎向夜空,断眉冷目,身上的黑蛇皮夹克粼粼发光,正是血色鱼鳃。
“精彩。”血色鱼鳃看向林棋冰和沐朗,他身后几道身影随之浮现,是底火柳叶一众。
怪不得侯志反馈过,生命洄环驻地是半空的,原来他在打这个主意。
林棋冰在背后做了个手势,沐朗一队的成员分散队形,朝侧后方撤退而去,血色鱼鳃却好像没有拦他们的意思,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林棋冰两人。
“令人感动的……好朋友。”血色鱼鳃薄得像道裂口的嘴唇开合道。
钴蓝色珠子的能量还没蓄到一半。
电光火石间,林棋冰脚步扭转,一把推开沐朗,正待使用邪祟和载具离场,动作却被血鳃笑意浓浓的喝声打断:
“我裁决你们开始角斗!”
转过头,血鳃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旗子,直直指向林棋冰和沐朗,他的眼角眉梢写满愉快,竟又柔声重复了一遍:“我,裁决你们两个,开始角斗……”
一颗骰子从夜空坠落,在林棋冰等人头顶滚动两圈,一个光晕的数字凭空出现:120。
他们抽中的角斗时间是120分钟,两个小时。
林棋冰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困住了自己的脚步,好像地面变成了看不见的斗兽台,聚光灯打在她和沐朗身上。
“直播已开启,请角斗双方开始战斗,为了观众的视觉效果而流血吧!”
一种可怖的气氛在人群中升起。
林棋冰对上沐朗的目光,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晚发生过无数次的闹剧,即将在他们身上重演了。
要么做表演战,但代价是其中一个人可能被打成残疾;要么……就是一死一活。
直播大厅里,评论区已经闹起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
“冰神和她的小男朋友??被指定角斗了?”
“啊啊啊啊啊还是血色鱼鳃会玩哈哈哈哈!!”
“这也太抓马了吧?不过好看爱看诶嘿嘿。”
系统仍在冷酷催促:“请尽快开始战斗,否则双方都将遭受死亡惩罚!”
沐朗向侧面移了半步,火红色长鞭已经在两人头顶高悬,他艰涩地动了动嘴唇:“动手吧……”
他的意思很明显,自愿充当了林棋冰的人形标靶,身陷于血鳃设计好的陷阱,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全须全尾活下去,那他希望是林棋冰。
血鳃在不远处发出了笑声:“哈,你!你会对他动手吗?在整个忏悔之城面前,白方的领袖,表演痛杀自己的左右手?我会叫人录下来做成硬盘,明天发给你的。”
林棋冰屏蔽了血色鱼鳃的叫嚣,手中的黑晶尖刃轻轻转向,对准沐朗。
而沐朗也握紧了蛇鳞绞索的手柄,绞绳尾端轻柔地一甩,在夜幕中划出破空声。
“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向对方,头顶的热度条还维持在五五开状态,黑色是林棋冰,红色是沐朗,颜色略微暗淡,代表总体热度的不达标。
分秒间,林棋冰和沐朗的身形交错在一起,蛇鳞绞索卷上黑刃,拉扯间,林棋冰听见沐朗在她头侧低声说道:“我没问题的,你别手软就行。”
都到这份上了,他的声音竟还明亮,好像面对的不是死局,而是一场令人振奋的大秀似的。
林棋冰没什么表情,转瞬松开沐朗的手臂,回身一挥,黑晶长刃划过沐朗的胸腹部,对方则如鹰隼般轻巧翻身,足尖踏过刃背,原地腾空险险避过。
“好!”
“漂亮!好利落的身手!”
“我靠,他俩真打啊?”
“呜呜呜我嗑的cp是不是BE了呜呜呜。”
直播间评论的风雨落不进林棋冰的耳朵,但两人的战斗比今晚之前所有的都要精彩。
这让热度条稍稍明亮了一些,但依然黑红相抵,林棋冰闭了闭眼,不真的见血,只靠打斗招式的漂亮,是无法提升个人热度的。
又是一轮冲锋,这次腾空而起的换成了林棋冰,沐朗侧滑在地,蛇鳞绞索精准卷向林棋冰的咽喉处。
而黑刃正往下坠,再过不到两秒钟,就会直直扎入沐朗的心口。
他的微笑被敛去了,但依然仰脸看向林棋冰,琥珀色的眼睛因战斗而闪闪发亮。
谁知林棋冰却没有闪避,蛇鳞绞索瞬间绕上她的脖子,颈动脉回路被掐断,仿佛无数根毒蛇的尖牙刺入神经,大脑一麻,她被蛇鳞绞索的力道带着掉了下去,一瞬间看清了沐朗略带失落的脸。
林棋冰面冷如水,看似被从半空中绞落,实则黑刃被牢牢握在肩头,刃尖向下,与她一起坠向沐朗。
刃尖距离沐朗还剩几厘米时被偏转,擦着他的头发丝,“咚”地一声钉在地上,半道刀刃都没入了街道。
沐朗的脸颊多了一道细长的血口,腥甜红液从中渗出,他仰瘫在地上,被林棋冰的头发糊了一脸,忽地神经质地低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黑刃警告性地划过沐朗的脖子,林棋冰故意按在他肩头旧伤处,一撑一立,转瞬翻身站起,拉开距离,沐朗发出巨大的咳嗽声。
“林,林姐……!”侯志这时才迟迟赶到,他在路上收到了沐朗队员的传讯,面色苍白如死,却没想到看见的是这一幕场景。
旁边有个中立方的自由主播,挨近了侯志,表情也有些奇怪,“哎,哥们。他俩一直都这样吗?”
还有个看热闹的附和道:“是啊,像是什么血腥的求偶仪式……”
侯志看着林棋冰从沐朗身上撤下来,“……”
然而气氛稍微松弛,角斗的进程却不以林棋冰两人的想法为转移,夜空中的火红长鞭摇摇欲坠。
沐朗眼神发苦,对林棋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样下去不行。
两小时的角斗已经过去五分之一,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而且这是在小半个忏悔之城的围观中,无论看真实实力,还是众人心中的声望,林棋冰必须赢,因为她才是白方的领袖。
放水是不可能的。
第三轮交锋,街道石砖被黑色触腕层层拱起,海啸般涌向沐朗,其中挟裹着手持黑刃的林棋冰。
一阵飞沙走石过后,街道被毁去半截,而在废墟中间,只站着林棋冰一个人。
二十米外,沐朗躺倒在一片血泊中,他胸膛的起伏很明显,但给人一种摧尽亡命的感觉,血液不断随着呛咳从口角涌出,染红了大半张面孔,和他胸前的衣襟。
他实在伤得太重的,胸腹前一片凝红润亮,丘丘壑壑的,竟好像被划破了腹腔,连内脏都有些露出来了,蜷缩得像只重伤的流浪猫。
略微涣散的瞳孔中,倒映出林棋冰黑色的身影,后者全无表情,手中倒提的黑刃红丝缠绕,一滴一滴落下血珠。
侯志瞪大眼睛,骤然失声,目光转过去“小沐……林姐!”
就连沐朗队里的小成员们,也一时被抽空了声音,好像遭受了一记重锤,他们想说什么,却半个字都吐不出。
说什么呢?难道说首领太过无情吗?长脑子的都知道,这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可地上那湿红的一滩人t形,还是烙印在视网膜中难以挥去。
周围寂静如死,虽然很多人都期待着林棋冰和沐朗的角斗,但谁也没想到,林棋冰会这么快就下如此重手。
血鳃的表情也不再轻浮,他那双鲨鱼似的眼睛盯着林棋冰,似是惊愕似是欣赏,腮边缓缓浮现出一丝笑容,像是嗅到了血,或者找到了同类。
他身后,柳叶露出了嘲讽的表情,而底火冷冷看着林棋冰,不知是何复杂情绪。
林棋冰没有搭理他们的兴趣,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竟提起黑刃,再次缓步走向沐朗。
头顶的黑条已经明显地侵吞了红条,长出一截,只是还没达到两倍的地步。
事实上,在黑达到红的两倍之前,更可能发生的情况是沐朗支撑不住,直接暴死当场。
“林姐……不要……”侯志在心中小声说道,理智让他信任林棋冰,但同伴的惨状依然影响了他的心绪。
林棋冰站到沐朗身边,低头凝望,沐朗的反应已经很迟钝了,喘息中带着痛楚,那双琥珀色眼睛愣愣看着她,“嗬……嗬……嗬……”
两分钟前,在两人交锋的瞬间,林棋冰肩臂肌肉精准带动,黑刃挥向沐朗的肋侧,那里虽然脆弱,但造成的伤口只会血腥,而无法影响生命安全。
但在贴近的一刻,一只手忽地抓住黑刃,随之迎上的是柔软的胸腹部位,黑刃来没来得及缩短,就切豆腐般没入了沐朗的身体。
他好像不知疼痛,又或许是出于惯性,身形扭转颤抖间,黑刃生生在伤口内转了个圈,刺伤被瞬间豁裂,几乎是剖腹取脏般的惨烈。
飞沙中,林棋冰的手颤了一下,一股滑腻的热流濡湿了她的手指,血腥味后知后觉地涌上。
拔刀欲退,手腕却被轻柔地圈住,紧紧固定在沐朗身前,后者对她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忍痛的微笑。
“非……常好……”他的气声好像都带了血。
倘若黑刃有触感,那伤口的最深处应该是柔软的,像一双手。
林棋冰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鹿自动匍匐于猎人刀下,仿佛刺入皮毛的不是利刃,而是温暖的水果糖,他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这伤口难道是甜的吗?
如此血腥的馈赠,甚至达到献祭的地步,林棋冰只能选择接受,否则便是辜负了对方。
“挺住……”她低语,沐朗迟缓点头。
在邪祟触须的包裹中,林棋冰按住沐朗的伤口,只听一声哼鸣,无数黑色丝线涌入对方的身体,转瞬消失不见。
她一脚踢在沐朗的肩窝处,对方残破的身体向后坠去,与那些砖块一同重重落地,就连石头都比他更加完整。
“干掉他!干掉他!”
“就这个自相残杀爽!”
“他好像真的要死了……”
此时此刻,林棋冰的刀锋再度蹭过沐朗的脸颊,剐掉他的冷汗,对方在疼痛中昏聩至极,勉强眨眼。
“起来,战斗还没有结束。”林棋冰的声音传入四面八方,“我不喜欢虐杀。”
“……好啊。”沐朗含混地说,他竟然开始蠕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如同一只被折断肢体的螳螂,或者戳在地上一截烂木头。
而林棋冰用刀刃对准了他。
这种残酷的画面,让一小部分承受能力不强的人偏过头去,侯志等人的牙关都快咬碎了,但只能眼睁睁看着。
林棋冰几乎是将自己砸在沐朗身上,这次她没用刀,黑晶凝成的刀柄将沐朗击飞了出去,又转瞬被四周的黑色触腕拉回来。
一下,又一下。
沐朗看上去快被黑晶触腕们扯碎了,他被一次次砸飞,又被破布娃娃似的送回来,等待承受下一次击打。
起先他还在反击,但蛇鳞绞索已经无力卷起,死蛇般垂在袖口中。
“啪嚓……”
黑色藤蔓聚合成一只大手,手指攥握之间,沐朗的双臂无力垂了下去,他的肩膀被扭脱了。
但这样剧烈的疼痛,也只是让他的身体小幅度弹了一下,眼睛半闭着,好像已经昏了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主播齐齐发出抽气声:“嘶!”
两人头顶的长条终于再次移动,黑条将红条吞噬到仅剩短短一截,超过了后者的两倍长度。
“叮!叮!叮!”一阵奖励音效从四面八方传来,系统随即开口:“热度已达标,恭喜主播【林棋冰】赢得本场角斗!请再接再励!”
无形的禁制消失,侯志带人冲向不知生死的沐朗,剩余一小半人停在了林棋冰的身边。
“咳……咳咳……”人群中,剧烈的咳嗽声异常刺耳,这次咳嗽的竟然变成了林棋冰。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肺部发痒,肩膀内仿佛形成空腔,有什么东西伸了进去,代替消失的心脏,敲击她的胸骨,呼吸困难。
难道她和血鳃一样,长出了鱼鳃吗?
“邪祟,这是怎么回事?”林棋冰几乎直不起腰,她在心里问。
邪祟很快回答:“我什么都没做,这是你对沐朗做过的事情。在他上次受伤的时候。”
“可是我的心脏很不舒服。”林棋冰感觉视线有些模糊。
邪祟细声细气,“不可能,心脏已经保存在右眼中,您现在没有心脏了。”
周围人群的声音远去,林棋冰一步一步走向侯志等人围拢的方向,一张苍白的面容在血和泥中露出半边,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侯志勉强打起精神,担忧地望过来,“林姐……小沐还活着……但是叫他没反应了……脉搏也很微弱……”
“带回去。”林棋冰目光有些失神,不知是和谁说,她的手很快从侯志手边擦过,那支后者寻得的小旗子被交接过来。
黑色触腕缓缓覆盖了沐朗的身体,形成一颗黑茧,被成员们保护着围在中间。没人敢上前来,那些黑藤还在地面扭动,显示出一种残酷而暴烈的情绪。
林棋冰站在队首,转身望向围观人群,血色鱼鳃已经消失了,连带底火柳叶一班下属,都早已退去。
“别看了,林姐。”侯志咬着牙说,“回头再收拾他们。”
围观主播们也纷纷退去,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触林棋冰的霉头,
“嗖——”
一颗小小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
那是血色鱼鳃留给林棋冰的东西。
图案很简单,只有一个半白半黑的问号,灼烧在她的眼底,火花噼啪,仿佛在讥诮询问着什么。
林棋冰闭上了眼睛。
第240章
“快, 快,快!”
昨日派对总部大楼中,一行穿着实验服的主播从走廊奔驰而过,一只黑色触须凝成的轮床上,沐朗被容纳其中,无数邪祟丝线连接在他身上,试图将裂口和出血点凝合,却因为身躯实在残破不堪,不断有血渗出来。
他紧闭着眼,两腮沾满干涸的血渍,整个人苍白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林棋冰押在轮床最后,走廊尽头,李再飞奔过来打开手术室大门,一群人推着沐朗冲进去,他对林棋冰微微点头,眼色沉重。
三分钟前,胡九万和李再驱车前往驻地边缘,与将宋启三送到指定地点的宁静静接洽。
这一举动无疑冒着暴露秘密实验室的风险,但宋启三是林棋冰麾下最好的手术操作人。
“栀子已经在里面了。”迟一婉从改装成手术室的消毒房间里出来,眉宇间是掩不去的惊惶, “我让其他人先出去了,只留下两个靠谱且有医护背景的,给她和那个谁打下手。”
她走到林棋冰身边,轻轻搭住后者的手肘, 带有一丝安慰的性质,今晚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林棋冰低着头,良久无言,碎落的黑发垂落,纵贯清冷的眼眉。
李再也投来担忧的目光,他没有说今晚的角斗已经被血鳃拍成视频,流传至忏悔之城各处,全部主播都会看到,昨日派对首领是如何将自己的亲密下属,打杀至重伤不治的。
虽然大家都会知道始作俑者是血鳃,没人会因此认为林棋冰是个恶人,这实是无奈之举。
但这出攻心计,攻的是林棋冰本人的心。
流传最疯狂的是张照片,林棋冰独站在黑暗中,脚踏黑血,背景是血鳃留下的那个半黑半白的问号。
仿佛质询她,你到底是黑是白?你为保住自己的命而敢对同伴下手,下次你又会拿他们去换什么?正义还是黎明?
你的理想要用多少人的鲜血浇灌?
你……真的是你坚信的那个好人吗?
林棋冰转身推开大门,“我进去看看。”
手术室内,无数看不见的丝线从天花板落下,蛛网似的,牵扯在沐朗的全身各处,承t托他的体温和血流,维持那一口微弱的呼吸。
沐朗的嘴唇时不时变成紫乌色,偶尔整个人绷直成反弓形,每根毛发都独立摇动着,血液在血管中无序激荡,他像个中邪的绝症病人,竟被邪毒巫术续着命。
栀子口衔弯刀,符文遍布的双手举在半空中,已然血迹斑斑,在洁白地板上滴落了点点血珠。
她额头和眼皮都画了野人般的图案,凝神聚气,连林棋冰进来都无暇反应。
“心率,心率稳下来!不,不是让你放松他的血压……哎呀,他要不行了!伤太重了呀。”
宋启三戴着口罩发狂,高压使得他敢于对栀子疾言厉色,两只医药包道具被按在沐朗身上,他脚下还堆着七八只废弃的。
林棋冰走近操作台,“怎么回事?”
说话的是一个帮宋启三握着止血钳的小主播,“团长,您没看更新的细则吗?本次角斗期间,所有医疗道具效果减幅至35%……而且效果不能叠加……”
邮箱里,一条迟来的邮件这才被开启,是几小时前发送的,那时林棋冰已经在赶往事发地的路上,并没来得及查看。
宋启三这才抽空说了句话:“也是针对裁决角斗中,那些打表演战的……”
也就是说,治疗沐朗比正常时刻更加困难,往日一覆医疗包就能救治的重伤,此刻实打实地要人性命。
“糟了!”宋启三忽然语气一变,旁边的监测仪器几乎同步开始报警,“他要坚持不住了。”
沐朗的嘴唇开始变得苍白,常规手术和巫咒邪术无法弥合巨大创伤的身体。
林棋冰走上前,单手放在沐朗锁骨位置,对宋启三说道:“暂停止血,开始正常缝合。”
“什么?!”
一道道黑色触须进入沐朗的身体,缝缝补补,在他胸腹处的裂口凝聚处黑晶构成的血肉,内脏器官被包裹其中,所有物质交换和生理运转,都被黑晶掌管代理,他变成了半个黑晶模具。
宋启三明白林棋冰要做什么,他抹了把汗,畏缩道:“既然您的触须可以直接维持他的□□,何必再冒险……不如只做清创,就维持这个状态。”
他说的没错,手术都是有风险的,贸然缝合会带来多种并发症状。
“不行。”林棋冰的声音有些发涩,“黑晶维系身体的话,稳定与否全在我的意志,一旦我发生意外……”
宋启三长长呼出一口气,吩咐辅助的小主播清理伤口,他和不远处的栀子对视一眼,“减轻他的休眠深度,加大凝血符咒强度。麻醉——神经隔绝的符咒也撤掉,和林团长配合交替时,我需要看他的反应。”
黑色触须舔舐上沐朗腹部的裂口,与闪烁银光的手术刀交缠在一起,宋启三割去浅表处的不成型的碎肉,开始新一轮的止血和缝合。
“唔——”昏迷程度减轻的沐朗忽地动了一下,似是对痛楚有所感知。
尖针从腹腔黏膜中刺过,湿红黏滑,引去狰狞的手术线,仿佛缝制一只过于栩栩如生的玩偶。
刺目的灯光中,沐朗满额冷汗,骤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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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棋冰走出手术室时,窗外天色已经微明,迟一婉还等在外面,侯志也靠在墙上打盹,她迎上林棋冰,“沐朗怎么样?李再去监察巡逻任务了。猴子说什么都不走。”
“还睡着。”林棋冰的声音有些疲惫,“手术情况不错。叫人把饭送到外间休息室。不,我亲自送吧。”
手术室门厚重且隔音,迟一婉等人只听见里面闷闷的嘈杂声,但对林棋冰来说,这是一夜无止无休的折磨。
因为沐朗一直在尖叫,不知道为什么,可能由于痛楚过于激烈,他好像不认识栀子和宋启三了。
他像一个过于灵敏而坏掉的玩具,每当针尖或止血钳触碰到肚腹深处时,他就会挣扎着逃跑,但同时被触须和符咒按回去,于是他用嚎叫来宣布精神上的逃离。
林棋冰在绝望中生出一丝奇怪,她怀疑宋启三的手术线根本没用,因为它们看似缝住了沐朗的肚子,可痛啸还是会从里面钻出来,声音从线痕的间隙中溢出——沐朗好像在用腹腔而非喉咙尖叫。
那道她豁开的令人想哭的伤口,仿佛成了一张闭不紧的大嘴巴。
但奇怪的是,当林棋冰进入沐朗视线的时候,他竟然会短暂地安静下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随她转动,水盈盈的,直到宋启三的下一次缝合。
林棋冰只能握着他的手,感受邪祟触须传来的每一次黏膜和腔体的抽搐,还有滑过掌心的冷汗涔涔的指腹。
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晚上,天亮时分,最后一根辅助的触须离开了沐朗的腹腔,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缝合线。
林棋冰将一小团邪祟留在沐朗身上,随时监测,以防止出现突发状况。他早已声嘶力竭,再度昏睡过去。
一种恨意在心中悄然滋长,事实上,除了杀害白鸽的伯劳鸟外,林棋冰没有很鲜明地恨过谁,但这次她心中萦绕着前所未有的阴冷情绪。
血色鱼鳃。
“搜寻工作怎么样了?”林棋冰问道。
侯志揉了揉眼睛,站起来,道:“我队和叶妙钧一队都已返回,只有最开始找到的那一支旗子。不过根据昨夜对忏悔之城的监测,五十支裁决旗帜中,约有三十九支被当众使用,再刨除我们手里的,剩下的十支可能藏在别的势力中,或者没被找到。”
“也可能是在暗处被悄悄用掉了。”迟一婉补充道。
下一轮裁决旗帜的发放时间,是今晚六点整,还有十几个小时。不知道这一轮的旗帜会不会随之失效。
林棋冰点点头,接过焦糖送过来的咖啡,目光向后一扫,小人偶提着一包早餐和洗漱用品,躬身进了手术室外间。
“和李再说一下,在沐朗康复之前,宋启三暂时不能放回去,但要保证他的存在不被人知道。”
林棋冰抿了口咖啡,强压下精力消耗过度的疲惫,她拒绝了侯志劝她休息的提议,正待返回手术室查看情况,对方苦笑着嘟囔了一句,“您才刚出来十分钟。”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边出现了胡九万的身影,他先是踮着脚看了眼手术室,这才对林棋冰匆匆道:“团长,有人找您。”
来的人不是主播,也不是飞行机器人,而是一个陌生的店员人偶,他的衣服印着熟悉的logo ,是一只可可爱爱的小红蘑菇。
靓甜甜?
林棋冰原准备将人偶迎入会议室,对方却止步不前,假人模特的僵硬面容没有表情,只留下了一提蘑菇饮料和一张带有店铺地址的小单子,代表一个邀约。
“我还有饮品要去配送,如果您方便,请尽快到那里一聚,委托人有要事与您商议。”
是谁借着发单的机会,悄悄约她去见面?林棋冰可不记得自己认识靓甜甜的老板。会与昨夜的事件有关吗?
将驻地内的事情交给迟一婉,林棋冰直接瞬移到那家连锁店附近的巷子中,原地站了一会,差不多攒够钴蓝珠子的能量,她这才登门进店。
那张小票单被放在柜台上,林棋冰一个字都没说,而店内的另一个店员人偶非常熟稔,直接将她带到后间。
穿过充满甜滋滋饮料味道的柜台,这间店面不大,后面只有两三个小包间,能容纳四五人的样子。
林棋冰关上包间门,圆桌旁已经坐了个熟人,钱默东。
“你没有自己的地方吗?那不是更安全。”林棋冰舒了口气。
钱默东换了件淡蓝色的polo衫,从码满桌游盒子和纸牌的书架边转过头,微笑道:“从昨夜之后,就不再安全了。”
他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站起身,将房门反锁,又放置了两个防窃听装备,这才缓缓开口道:“你角斗的视频已经被各大社团掌握,有什么感触或者发现吗?”
林棋冰感觉这人话里有话,钱默东不会是来和她谈心的吧?这有些太过可笑了。
“发现?”林棋冰解读着对方的表情,他看上去四平八稳,但眼角细纹里却藏着忧虑,“你是说……血色鱼鳃那六个下属的爆炸?”
这件事差点被遗忘了,昨夜那六团血花炸开之后,林棋冰仿佛被地面粘住双脚,不适感从全身涌过,她本以为是血鳃搞出的控制类道具,难道不是?
钱默东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你抢救沐朗忙了一晚上吧? t连自己的状态面版都来不及看吗。”
状态面版中,暴露度和幸运值都处于平衡状态,但最要命的污染值竟然延长了线条,林棋冰感觉自己的呼吸乱了半拍。
污染值竟然变成了78。
一阵凉意从后脑渗入,旋即扩散到四肢百骸,是最近使用邪祟的强度太高了吗?污染值的上涨速度,太过不正常了!
78,这个数字比两个月前,伯劳鸟变异初始时的数值还要高。
代表着污染值的安全线已经被突破,主播进入不可逆的异化阶段,并且向外散发污染,直至变成怪物,最终等待的结局将是消失、自杀或者一团污秽血肉。
似是看出了林棋冰的惊愕,钱默东的态度倒是轻松,提醒道:“你不是有【卡苏的浴缸】么。”
林棋冰心下稍定,她倒不是担心污染值无法清除,但主要问题有两个。
第一,邪祟怎么办?在污染爆发末期,邪祟难道会安然接受被清理掉的未来吗?就算清掉了邪祟,那她也少了一个强劲的助力。
第二,污染值到底为什么疾速上涨?她昨天从驻地出发时,污染值才临近70而已。
“听你的口气,污染似乎和血色鱼鳃有关。”林棋冰淡声说。
钱默东缓缓点了点头,十指交扣放在桌上,他的口角延伸出苦涩的纹路,“是他的新发明。”
两段不太长的视频储存卡被他扣入仪器,小型全息投影屏幕浮现在桌上,镜头很摇晃,像是偷拍的视角。
视频中,血色鱼鳃只露出半边身子,拍摄者站在他身后,前方是一片空白的场地,站着三个人,左侧两个是面无表情的静默者,右侧那个则被束缚在椅子上,不断挣扎着。
镜头短暂地晃了一下,拍到血鳃手中的一个模糊物件,血鳃的手指动了动,回头跟偷拍者说了句话:“开始记录。”
随即,他按下了手中的玩意。
正如林棋冰预料,画面中的两名静默者躯体爆炸了,他们活生生炸成了两滩血红色的烟花,将白墙白地染得猩红点点,血液也喷射到被束缚的那名主播脸上,后者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林棋冰感觉画面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半透明,像是一种难以看见的隐形波浪。
那波浪从房间一端席卷过另一端,带着脉冲般的起伏,连带卷过了被束缚主播的脚底,旋即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林棋冰问道。昨夜她应该经历了差不多的事情。
“往下看吧。”钱默东没有直接回答,这段视频的存在似乎让他的心情不太好。
画面中的生命洄环成员们开始走动,一种焦躁的情绪向外传递,血鳃还站在原地。
林棋冰看清了,那名被束缚的主播身体抽动了两下,他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变化,耳后开始长出鳞片,随着阵阵尖叫,他口唇中竟自动伸出了一条细长的舌头,如触手般会自动弯折。
紧接着,那主播的眼球开始变质,从光润变为粗糙,最终凝固为干硬且凸出的颗粒状,中间的部分紧缩为一个小点,机械地缓慢转动着。
他变异了,变成了一条人形的蜥蜴。
视频画面到此为止,钱默东叹了口气,这才转向林棋冰,她说道:“这是血鳃搞出来的玩意?可以增高人的污染值?”
“准确地说,这种装置是以其他人的血肉为代价,形成一种脉冲波浪,来刺激主播的数据实体,催化污染爆发和变异。”钱默东按住了太阳xue。
林棋冰感觉喉头哽住了什么东西,这个新发明的燃料对血鳃来说过于易得,可被抓捕和改造成静默者的主播到处都是,忏悔之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他可真是罪人主播里的爱迪生了。”林棋冰有些讽刺,又不禁疑惑,“可是诱导污染爆发能做什么呢?狙杀她之类的特定对象吗?”
钱默东按了下虚空中的全息屏幕,“第二段视频将告诉你答案。”
第二段视频不是偷拍,更像是拷贝取出的影音资料,主角还是那个变异为人形蜥蜴的主播,这次他身上没有束缚,独自站立在一个纯白色空间里。
只不过这家伙的状态狂躁极了,他身上的每一片鳞都在自动旋转,看上去十分恶心。他正敲击着这间牢房的墙壁,碎石渣被震得抖落下来,落在他干涸的眼球上。
林棋冰很熟悉这种状态,污染爆发的主播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他们只剩下本能的攻击和杀戮。
血鳃的声音从画外传来,“跪下。”
那人形蜥蜴的动作忽然停止了,他竟然真的跪了下去,这个姿势对蜥蜴来说很可笑。
血鳃的命令没有停止,他继续说道:“跳一段康康舞。”
人形蜥蜴毫不犹豫,掀起大腿上的赘皮,踢着鼓胀变形的腿开始跳舞,“哒”、“哒”、“哒”的踩地声在空间中回荡,让人心头发寒。
忽然,又一道人影被推进了镜头内,是一个完整的活人主播,没有变异,也不是静默者。
“杀了他。”血色鱼鳃下了第三道命令。
人形蜥蜴就像最忠诚的猎犬,直直朝那个恐惧到极点的人扑过去,对方也是个经验丰富的主播,虽然双腿战战,但还是拿出道具应对。
可惜在污染变异阶段,主播的实力会跃迁几个级别,在不大的空间内,他还是被人形蜥蜴按住,后者张开了被鳞甲包裹的喙状嘴。
视频画面扬起血污,宛如限制级的邪典电影,那名主播的残躯很快破碎到连改造静默者都不必的地步,最终,污染人形蜥蜴饱餐了一顿。
“用那个道具装置激发出的污染者,会听从血鳃的命令。”林棋冰总结道。
“没错。”钱默东说,“他开始在忏悔之城中搞内循环了。”
大量中低级的活人主播变成静默者,消耗其中负载过大的那部分,变成血肉烟花,即可将更难控制的高级主播变成污染变异体,激发更恐怖的实力。
忏悔之城会变成他的种植场。
林棋冰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路曼说过,血色鱼鳃把【解药】项目的残余数据要走了。
他想制造的不止是全A级静默者军团,还是全A级污染者军团。
绝对不能让他研究出【解药】来。
钱默东把这事儿摊给了林棋冰,他自己好像放松下来了,反而啜饮起了手边的饮料。
“你有什么打算?”林棋冰问道:“你还要把底火留在生命洄环里吗?”
钱默东抬起一边眉毛,语气散淡,“不可以吗?”
“情况已经到了最恶劣的地步,她随时都会被血鳃变成静默者,或者更糟一点 ,视频里的样子。 ”林棋冰有些无语,提醒了一句,“这视频都是她冒着生命危险递出来的。 ”
钱默东放下杯子,好像听不懂话似的,“不正是因为底火在里面,我和你才有机会看到这些么。”
“别忘了,你有责任保护她。”
“哦?”钱默东无可无不可,他的表情真诚得让林棋冰生气,但又有一丝无奈和理解,“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命运是个人奋斗的最表层结果。”
“……”
“换句话说,只有适应在最危险的地方生存,才能说是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他换了个姿势,继续淡淡说道:“学会这一课,就是我能给她最大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