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往事3
说着话, 褚青被人从急诊室推了出来。
谢曼凝扑过去,一声声急切地唤着:“老大、儿啊、青啊,可心疼死姆妈了,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褚青戴着面罩吸氧,并不能回答她什么。
邱秋回沪后, 一直听他们说老大有气喘, 还挺严重。
今天遇到了, 作为医者, 邱秋便上前将手搭在了褚青没挂吊瓶的右腕上。
气喘是一种常见性疾病,可由多种因素引起, 如呼吸道疾病、心血管系统疾病、神经系统及精神因素、过敏反应、胸廓畸形、肥胖、药物副作用等。
指下脉象端直以长, 如按琴弦, 这是弦脉。
只有情绪抑郁、胸胁胀满、善太息等肝郁气滞的症状时, 脉象才会多为弦脉。
这一下, 老大的病情便指向了神经系统及精神因素。
“邱大夫,”方才给老大做急救措施的医生,看着号脉的邱秋笑道,“褚同志是急性焦虑, 神经官能症的一种。”
神经官能症,是一种精神障碍的总称,症状表现有:焦虑症、强迫症、恐怖症、神经衰弱等。
急性焦虑发作时, 患者多会突然出现强烈的恐惧,伴有濒死感或失控感,同时有严重的自主神经功能紊乱症状,如呼吸困难、胸痛、心悸等,发作多为几分钟或是持续几小时。
“你好,邱医生, ”医生主动伸手笑道,“我是急诊内科的赵高爽。”
“你好,赵医生,”邱秋伸手与之轻握了下,笑道:“辛苦了!”
赵高爽轻笑着摇摇头,“不及邱医生。”
邱秋带着学生在门诊大厅给人义诊,从第一天就打响了名声,如今,哪天不是一早就排起了长队,很多都是从郊区或是附近乡县赶来的。
连带着院里的医生、护士,就没谁不认识她的。
两人寒暄两句,聊起了褚青的病情。
赵高爽学的西医,根据褚青的病史,他主张用抗焦虑药物治疗,并要求定期复查、复诊:“邱大夫认识精神科的施医生,也可以请他帮忙做一下心理疏导,这样的话,恢复得更快些。”
抗焦虑药多有副作用。邱秋略一沉吟,便道:“通过正念呼吸等方法调节情绪,同时配合物理治疗及中医针灸等辅助治疗呢?”
赵高爽看看扑在褚青身边紧张兮兮的谢曼凝,又扫了眼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丁珉,略带深意地笑笑,“邱医生,听说你考上了中医药大学的研究生,过两天该开学了吧。”
邱秋点头,明白赵医生在劝她不要插手。
以爹爹姆妈的性格,治好是应该的,治不好便成了家里的罪人。
以褚青的性格,他这病很难不会复发。
很快,小五办好住院手续,和问过医生情况的褚辰一起回来了。
褚青被推进病房。
褚辰刚要抱起他的上半身和小五一起,将人移到病床上,褚青看到褚辰,手一挥,不让靠近。
谢曼凝见此,忙将褚辰扯开,推搡道:“不早了,你家还有俩孩子,快回去休息吧。”
褚辰看向爹爹,褚锦生没吭声。
褚辰轻呵了声,拉着邱秋便走。
打电话一声声催他们快点过来,哦,老大醒了,用不着人了是吧。
“等一下,”邱秋扒着门框,朝里面几人笑道,“我在老家收治过两位气喘的病人,大哥这里不用我看看吗?”
谢曼凝气得直翻白眼:显着你了是吧,没瞧见老大这会正烦你们夫妻俩的吗?
小六知道,暑假这一个多月,每天赶来找四嫂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敲锣打鼓锦旗都送了俩,有心想劝姆妈、大哥一句,抬头瞥见姆妈和大哥的脸色,立马闭了嘴。
褚锦生摆摆手,让邱秋夫妻赶紧走。老大的自尊心强,没必要让老四媳妇在他跟前扎眼,医院又不是没有好医生。
就知道会这样,邱秋展颜一笑:“大哥是急性焦虑症,为免看到大嫂呼吸频率加快再犯病,我把大嫂带走了。”
说罢,扯起蹲在门外木呆呆的丁珉,拉着褚辰转身便走。
“妈妈~”房毓的一声唤,惊醒了小六,忙抱着人冲出病房,朝远去的三人喊道:“大嫂,房毓找你,你别丢下他啊。”
丁珉双目发直地盯着脚下的路,好似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毫无反应。
孩子最为敏感,察觉到妈妈的冷淡,张嘴嚎叫了起来,声音又尖又利。
深更半夜的,跟拉响了警报似的,刺耳又惊得人心口怦怦直跳。
这一层可都是病人,什么情况都有。
邱秋忙推了把褚辰,让他赶快过去把人抱上,捂住嘴,先下楼,别激得哪位病人睡梦中犯了病。
褚辰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撒腿冲过去,一把捂住房毓的嘴,接过来转身下楼,都懒得搭理小六。
邱秋找到值班护士,两人一起查了遍房,轻声安抚惊醒的病人,有胸闷的,给号号脉,揉揉胸口;头痛的,按摩按摩头部。
还有两位本就失眠睡不着的,邱秋教他们按揉位于腕部的神门穴,左右两侧各按揉3~5分钟,有助于安定心神、促进睡眠。
若是心烦,也可以按前臂掌侧的内关穴。
两人都是重度失眠者,按揉后,效果不大。邱秋掏出金银,一针扎在安眠穴上。
很好,两分钟没到,呼噜响起。
小护士在旁看得佩服不已,“邱大夫,你好厉害啊!怪不得天天有那么多人排队等你看诊。”
邱秋笑道:“那是因为我看诊不要钱,用药便宜。”
小护士看邱秋随和,乐道:“我知道,还有一个‘见效快’。”
邱秋揉揉她的头,交待了几句,拉上呆站着没动的丁珉下楼。
“邱大夫,”小护士追上来道,“你们来时,骑了几辆自行车啊?”
“一辆。”
“我猜就是,”小护士跟着邱秋、丁珉往下走道,“走吧,我把车借给你用用。”
“谢谢啊。”
小护士忙摆摆手,“我明早下班,可以坐公交,你们这会儿,除了骑自行车,可没车让你们搭。”
到了楼下,小护士去车棚推车,邱秋带着丁珉找褚辰。
褚辰没走远,就在楼下的小花坛边坐着,房毓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
邱秋给号了下脉,有点惊着,回去吃包八宝惊风散。
小护士推来自行车,邱秋接过来道声谢,问褚辰:“你抱着房毓骑车行吗?”
可以,褚辰脱下白衬衣,将小家伙绑在背上,骑车一点也不受影响。
邱秋载上丁珉,几人很快出了医院,到了公寓楼下。这会儿,哪有人开电梯,只能走楼梯了。
邱秋将自行车往大堂里一支,锁上道:“自行车放楼下吧。”扛着上楼,太费事了。
褚辰点点头,将大堂里停得横七竖八的自行车,挨个儿摆放好,自家的两辆锁在一起,几人上楼。
老太太没睡,坐在客厅边备课,边等消息,再看不上褚青,那也是她大孙子,哪会不担心。
听到走廊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放下笔,迎了出来。
抬眼看清丁珉散乱着头发,一脸的伤,惊道:“褚青那个小畜生,还打你了?!”
“不是褚青,”邱秋边弯腰换鞋,边道,“你的好儿媳打的,爹爹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小五夫妻俩更是躲得远远的。”
老太太气得直哆嗦。
邱秋抓住她的手,揉着穴位哄道:“好了好了,别气了,褚辰娶了我这个有福之人,您就得容忍其他人身上的瑕疵,人生不能太完美,是不是?”
老太太绷不住,差点没笑了,气得拍她:“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邱秋笑着抱抱她:“昭昭、航航没醒吧?”
“昭昭哪天不是一觉到天明。倒是航航,你们刚走便尿了,给他换了尿布,沏了半杯牛奶,吨吨喝完,玩了会儿,眼一闭又睡了。”
邱秋洗洗手,拿了包八宝惊风散给褚辰,让他给房毓喂下。
房毓被叫醒,哭闹了起来,怕吵着人,褚辰拿着水杯和药,抱着小家伙去了楼下。
邱秋关上大门,提来医药箱,给丁珉处理脸上和头皮处的伤。
老太太看了眼丁珉被拽秃的一块红艳艳的头皮,心慌慌地扭开了头,这得多疼啊!
“谢曼凝那疯子,手也特狠了!”老太太气得低声骂道。
消消毒,上过药,邱秋去老太太衣柜里把上次丁珉来穿的那件棉布长裙拿出来,让丁珉去卫生间洗洗,换上。
丁珉不言不语,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好似不会思考。
老太太不放心,跟了进去,帮她擦背。
邱秋等她洗好出来,拿着衣服也进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去看航航。
房毓吃过药,没一会儿就又伏在褚辰怀里睡着了。
抱着小家伙上来,好嘛,大嫂抱着瓶茅台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吨吨喝起来了。
老太太和邱秋看着也不劝一下。
褚辰刚想说什么,老太太走过来,接过房毓,轻声道:“让她喝吧,喝醉了,睡一觉,也就有脑子想一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怎么走?
丁珉还真不知道。
她忘不掉,上中学时,第一眼瞧见褚青时的情景,白衬衫、黑西装裤、小白鞋,清爽、俊秀,高高瘦瘦的似一棵迎风招展的小白杨,多吸引人啊!
“文艺汇演上,他一首《唱支山歌给党听》,迷倒了许多女同学,他是我们女同学心中的白马王子。”丁珉抱着酒瓶,哧哧笑道,“他在操场上打篮球,好多女生给他当啦啦队。上劳动课,总有女生帮他锄草、挑筐。”
“他不但会唱歌,还会拉手风琴,数学参加竞赛,永远第一,外语说得比老师都好。”丁珉双眼迷离,“为了能够跟他成为同桌,我每天五点爬起来,背课文,晚上做题到深夜。”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丁珉身子一歪,躺在地毯上,揽着酒瓶,轻哼道,“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
“我知道,他看不上我。我长相普通,身材一般,又是出身下只角,他怎么会看上我。班里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不乏出身名门,长相出彩的……知道他跟家住亚尔培公寓的潘丽娜好上了,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忘不掉他。高中毕业,分配方案尘埃落定,我进了纺织厂,他去无线电厂,隔着那么远,我却跟个偷窃狂一样,一有空便去他厂门口转悠,只为偷偷看他一眼。”
“一天不见,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不得劲,脑中一遍遍地猜测,他今天怎么没来?生病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再后来,我跟他车间的同事趁机攀上了关系,买烟买酒买糖贿赂人家,只为听几句有关他的消息。”
丁珉咯咯笑道:“知道他跟潘丽娜分手了,我恨不得买几挂鞭炮在他厂门口连放三天三夜……知道他受不住打击病了,我心急如焚,宜兴坊大门口的石板路都被我脚上的鞋磨平、磨光、磨亮了。”
“一天两天,越等我越心焦,两月之后,听说他姆妈在给他找女孩相亲,我的心突然就定了,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当天,没再犹豫,我拎着点心去了宜兴坊。”
“顶着他姆妈挑剔的眼光,把这些年的心里路程剥白了个遍。”
“我如愿了!”
“我嫁进了宜兴坊,嫁给了我心心念念的男人。”
“来参加婚礼的同学,谁不羡慕我!”
“我爸妈更是以我为荣,下只角嫁进上只角,好比一步登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足足议论了大半年,谁不艳羡?别说那个年代了,就是现在,哪个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拥有一间煤卫齐全的婚房,不是公主一般的角色。”
“我是啥……下只角出来的野丫头,丢在人群里寻不着的普通人。”
眼泪顺着鬓角往下流,丁珉哭得泣不成声。
邱秋递了块帕子给她,起身去找洗完澡回房的褚辰:“通知书能补办吗?”
褚辰也不知道:“我明天找人问问。”
第二天,褚辰早早起来,在国营饭店吃了碗鲜肉馄饨,去广济医院还自行车,顺便给人家小护士带了包点心,跟她问了问褚青的情况。
知道吸着氧、吊着葡萄糖在休养,人没事,便坐公交去轻工业专科学校,找他们招生办的老师询问通知书可不可以补办。
沪市轻工业专科学校,今年刚开始招生,老师看过褚辰的学生证,倒是很好说话:“丁珉是你大嫂是吧,你让她本人带着户口本、高中毕业证、成绩单、准考证、街道/办/证明、一寸照片,亲自过来说明情况。”
褚辰连声道谢,将带来的烟酒放在桌上,快步出了办公室,坐公交到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毛豆、豇豆、茄子、小白菜和一条鲈鱼,几只虾。
邱秋今天休息,这会儿刚起来,看他拎着东西进门,张口问道:“吃饭了吗?”
“吃了。”将东西放进厨房,褚辰看了看客厅,没瞧见丁珉,“大嫂呢?”
“带着房毓回娘家了,奶奶给学生补课去了。”邱秋端着碗豆腐脑,捏着根油条,起身凑到褚辰身边小声嘀咕道,“你说,大嫂会不会离婚啊?”
“应该……不会。”
邱秋立马不高兴了,嘟唇哼道:“都这样了,还不离婚?!”
褚辰顺了顺她的背,轻叹:“大嫂没有退路,她娘家就一间三层阁。知道什么是三层阁吗?”
“建国前,那些石库门或是两层楼的二房东为了增加出租面积,多挣点钱,便在屋顶上用一些简单材料,如木材、油毛毡、砖瓦等搭建起来的阁楼。结构简单,稳定性、安全性极差。”
“我曾经去过一个同学家,他家住的就是三层阁,开着扇不大的老虎窗,光线昏暗,夏季闷热,冬天湿冷,楼梯又窄又陡,听他说,他家还算好的,有的只是一个木制梯子,平时靠在墙壁上,使用时放下,不用时再收起来。”
“大嫂她大哥前年下乡回来,娶妻生子,加上她父母,一家五口,住在一间十几平大的三层阁内,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邱秋:“通知书不能补办吗?”
“能。”
“那大嫂便不回娘家呗,直接住校。”
褚辰莞尔,邱秋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寒暑假呢,她去哪里落脚?再说,她舍得大哥、房毓?撇开这些不谈,你觉得她父母兄嫂,会让她离婚吗?”
邱秋下意识地摇摇头。
年前,谢曼凝为什么死活不让二姐回来,不就嫌她离婚丢人吗?
小六这边本来说好的,五一定婚,国庆结婚。
二姐离婚、得病的事传开后,男方姆妈多次挑刺,订婚没影,结婚看那意思,八成也要黄了。
两人小声说着话,突然敲门声响起,褚辰起身开门,看清外面的小不点,惊讶道:“大花、二花,你俩跟谁来的?”说着,朝走廊看了看。
大花抹了把额上的汗:“我们自己走着来的。四叔,有吃的、喝的吗?我饿得肚子咕咕叫,渴得喉咙冒烟。”
二花跟着有气无力道:“我们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
褚辰忙拉了两人进屋,给她们倒水。
不等褚辰把水端来,两人看见餐桌上还没收起的早餐,已经扑了过去,一人抓起油条就往嘴里塞,另一个抱着大饼便啃,很快噎得直翻白眼。
邱秋吓得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拿金针,刺人中穴,让她们把东西吐出来。
不吐,死也不吐。
“褚辰,拿胡椒粉出来。”邱秋气得想揍人。
褚辰端着温开水从厨房出来,一看两人的情况,吓了一跳,忙把碗一放,跑进厨房,拿了瓶胡椒粉过来。
邱秋倒了些胡椒粉在手中,对着两人的鼻孔一吹,一个喷嚏打出来,好了,食物跟着喷出来了。
邱秋拎起二花,头朝下往腿上一放,“啪啪”就是一顿揍:“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当噎死鬼!”
二花不哭不闹,抱着饼还一个劲往嘴里塞。
褚辰抚额,拉住邱秋道:“好了,别打了,应该是饿狠了。”
大花一边往嘴里塞油条,一边猛点头。
邱秋打得手疼、心累,将二花扶起来,和褚辰一起端着水,喂她们。
一口温开水,一口油条/大饼,直吃个肚儿圆,才消停。
邱秋拿了山楂消食丸给她们,一人吃了两丸。
宜兴坊到公寓六七里地,两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身的汗,小衫小裤都湿透了。
邱秋去烧水,等会儿给两人洗个澡,换身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头发都有味了。
褚辰在餐桌前坐下,指指对面,两人爬上椅子,乖乖坐好。
不等褚辰问什么,大花便先开口了:“晚天下午,奶奶就跟大伯母吵,饭也不做,一直吵啊吵。夜里,大伯犯病了,他们呼啦啦全跟着医院来的车跑了,早上也没一个人回来,我和妹妹饿得受不了,就走过来了。”
“没找个人照顾你们?”
两人齐齐摇头。
褚辰脸一黑,气得不轻。
宜兴坊到公寓,两个大拐弯,这幸好没事,不然……
二花看了看:“昭昭呢?”
“和你青丫姑,还有航航一起去袁帅家玩了。”邱秋把水烧上,过来道,“要去吗,等一会儿,四婶给你们洗个澡,换身衣服。”
邱秋说罢,扭头让褚辰去附近百货商场给她们俩各买条小裙子。
褚辰应了声,拿上车钥匙出门。
“别忘了让服务员给你拿两条小裤衩。”邱秋叮嘱道。
“知道了。”
“四婶,我头上长虱子了,”大花抓了抓头,越抓越痒,“你给我弄点药吧。”
邱秋看她指甲长长的藏着黑泥,几下抓到脖子,立马留下几道血痕,忙喊停,先拿了剪刀给她们把手指甲、脚指甲剪剪。
随之抓了把百部(一种中药材),放到正在烧的开水里煮了15分钟,待水温适宜后,给两人洗头。
将百部水在头发上停留20分钟,冲洗干净,这样连续使用几天,虱子和虱卵也就彻底杀死了。
洗完头,洗澡,一搓全是黑泥条子,差点没把下水道给堵了。
邱秋瞧得心酸,这要是宋芸芸看到,还不得心疼死。
第72章 第 72 章 难
洗好换上新买来的衣服, 头发擦个半干,邱秋送大花、二花去袁帅家。
大上午的,太阳毒, 袁爷爷不让几个孩子往外跑,在家教他们组装我国第一架自制飞机模型。
航航摊着小手小脚睡在沙发上, 肚子上搭着条小毯子, 青丫抱着本连环画坐在地上的一个草编圆垫上, 守着他。
大花、二花第一次接触飞机模型, 见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想玩, 邱秋和袁爷爷几句话的功夫, 两人已经跟昭昭他们闹起来了。
不等邱秋上前调解, 袁爷爷拍拍手笑道:“好了, 模型下午再组装, 现在咱们玩一个游戏。”
袁爷爷儿时没少跟侨民打交道,便是50年代后期,公寓里还住着多户侨民邻居,小孩子玩在一起, 很多国外游戏早已沪市化。
“这个游戏的英文名字叫‘stop’,参与游戏的伙伴分为跑和捉两方……”袁爷爷话音一落,元今瑶拉着昭昭已经跟袁帅、任成益、孙梁站在了一起, 二花紧紧抱住了姐姐的胳膊。
袁爷爷继续道:“跑的那方眼见要被捉住了,可高呼一声‘stop’,抱肩站定,捉的那方便要停止追捕。”
“喊‘stop’站住的这位,要等友军来拍一下肩膀才能动,不然就要一直站着了。如果己方有一半以上‘stop’, 又解救不出来,那便输了。”
邱秋一听这游戏就知很闹腾,抱起沙发上的航航,唤上青丫,跟袁爷爷笑道:“去我家坐坐吧,他们一闹起来,吵得够呛,您偏头疼别再犯了。”
“你们年轻人,我就不凑热闹了。”袁爷爷背着手跟着邱秋出门,指指楼上,笑道:“我去楼上找老孙下盘棋。”
袁爷爷嘴里的老孙,便是在电梯里跟昭昭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故事背景的老者。
又聊了几句,双方在楼梯口分手。
邱秋抱着航航和青丫刚下到六楼,便见褚辰刚刚锁了家门,一副要出去的模样。
“你这是去哪啊?”
“去趟大嫂娘家,跟她说补办通知书的事。”眼见要开学了,这事哪敢拖。
“中午回来吃饭吗?”
“看情况。”褚辰也不确定,有些资料需不需要他帮忙跑腿去办。
“去之前,你先跑趟宜兴坊,看看有人回来没。大花、二花这都消失大半上午了,也没见一个人来问,带孩子也太不经心了。”
“好。”褚辰看看她怀里睡得正香的航航,跟青丫交待了声,买了什么菜,鱼怎么做、虾怎么吃。
青丫边点头边笑,昨天邱秋刚说了声想吃鱼,昭昭嚷了句要吃虾,今天就都安排上了。
送走褚辰,三人进屋,邱秋将航航放进婴儿车,找出给航航煮尿布的旧锅,烧上水,水开放把百部,将大花、二花的衣服丢进去跟着煮了煮。
青丫看她折腾,一问,知道是在煮虱子,立马紧张了:“大花、二花过来,没往沙发上躺吧?”
那倒没有。
青丫松了口气,她身上长过虱子,知道那玩意儿传染性有多强。
“你这百部一次药不死,晚上可不能让她们住家里。”
“嗯。”邱秋点头,“下午看有没有人过来接,没人过来,我骑车送她们回去。”
两人说着话,青丫拿了豇豆出来摘,邱秋站在风扇下,活动着身子,练习八段锦。
褚辰出了家门,骑车先去宜兴坊。
黄铜锁把门,没一个人在家。
一问楼下的向家好婆,今早倒是看到了爹爹和小五回来,两人匆匆换过衣服又出去了,看那样子,多半是去上班了。
周日图书馆正是最忙的时候,爹爹去上班不奇怪,小五怎么也去上班了?
带着疑惑,褚辰去了街道机具厂,远远便看到大门口的树荫下,小五坐在小方桌前,跟人下棋。
褚辰自行车一支,气得就想上前踹人。
“褚旭,你四哥来了。”有人看着褚辰黑沉着张脸过来,忙戳了戳小五。
小五一抬头对上褚辰带着怒气的一双厉眸,讪笑了下:“四哥,你咋来了?”说着,放下手里的棋,人站起来,朝褚辰走了几步,“找我有事吗?”
褚辰深深看了他一眼:“跟我来。”
小五犹豫了下,抬脚跟上:“四哥。”
远离了人群,褚辰在一片树荫下站定,回身就是一脚。
小五被踹得踉跄了一下,退了好几步,揉着被踢疼的大腿,气道:“你发什么疯?我惹你了,你踢我干嘛?”
“你从医院回来,可有看见大花、二花?”
小五一愣,回想了下,霍然惊出一身冷汗,“丢、丢了?!”
“不应该啊,咱们宜兴坊治安那么好,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说,谁家丢孩子的?”
“她们不是一岁、两岁,走不出宜兴坊。大花7岁,二花5岁,会跑会走,知道饿了要找吃的,渴了要水。”褚辰越说越来气,抬脚又要踢他。
小五忙往旁边一跳,躲了过去:“去你家了?”真要丢了,老四这会就不是逮着他踢了,拿刀劈了他都是轻的。
褚辰点点他:“这回是没出事,真有个什么,我看你们怎么跟老三交待。”
小五摸摸鼻子,不自在地嘀咕道:“孩子又不是交给我看的。”
“是不是你亲侄女?”
小五自知理亏,低头不吱声。
“等会儿去把人接回来。”
“诶,知道了。”
离开机具厂,褚辰买了个西瓜,拎着去了卢湾区打浦桥丁珉娘家。
丁珉昨夜一瓶茅台快干完了,睡梦中将前半生过了一遍,醒来头疼欲裂、心里跟吃了黄连一样苦。喝了邱秋熬的一碗醒酒汤,坐在阳台上好一会儿,才在儿子的提醒下,记起今天二哥一家回沪探亲。
66年,二哥到内蒙古插队,因表现好,70年进了农林场,在农产品加工厂工作。
二嫂跟他一样,也是沪市过去的知青。
两人结婚五年,育有一女,今年三岁。
作为姑姑,丁珉只在二哥寄来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看到被抱在怀里的小家伙,瘦瘦弱弱的,听二哥信里的意思,好像心脏有啥问题。
这次回来,也是为了给她看病。
丁珉昨天想过来找邱秋询问一下,沪市哪家医院治疗心脏病最好,没想到拿钱买点心时,发现通知书被撕毁了。
想到这,丁珉心口就一阵阵抽痛,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眼里风光霁月、清冷矜贵的褚青,会有那么阴暗自私、癫狂的一面。
丁珉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落。
不知道是哭自己的梦碎,还是看清枕边人的绝望……
吃饭了,青丫出去买了大饼、油条、豆腐脑、小馄饨。
老太太吃完,便急匆匆给学生补课去了。
丁珉在房毓的连声催促中,简单洗漱了下,喝了几口豆腐脑,找青丫要了邱秋不用的化妆品,遮了遮脸上的伤,带着儿子,买了一包点心,坐公交回娘家。
下了公交,丁珉牵着儿子的手,顺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碎砖铺砌的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进一个旧式里弄,入目便是狭窄逼仄的通道,两侧墙壁斑驳陆离,墙皮大片大片剥落,露出内里粗糙的砖石。
随着知青回城,许多人家为了增加居住空间,在弄堂里随意搭建起各种简陋的小棚子,使原本就狭窄的通道变得更加拥挤。大夏天的,阳光竟难以照射进来,脚下一片阴暗潮湿,一走一哧滑。
头顶的电线如同杂乱的蛛网,在空中纵横交错,有些电线已经老化破损,却无人修理。
没走多远,房毓便一把捂住了口鼻:“臭!”
里弄里没有固定的垃圾堆放点,各种生活垃圾,被随意丢弃在弄堂的角角落落,蚊虫苍蝇在垃圾上嗡嗡乱飞,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经过一处公厕,房毓一个没忍住吐了,因使用者众多,无人维护,厕所又堵了,粪便四溢,蛆虫乱爬,臭气熏天。
“妈妈,呜……我下次不来了。”
丁珉心疼地给儿子擦擦嘴:“上次来你也是这么说,今天一早,不还是催着过来。”
因则丁珉嫁得好,连带得房毓这个外孙在丁家,那就是小皇帝一般的待遇,那次来,丁家爹妈不是抱着心肝肉地叫,疼得很。
房毓享受这种被人疼在心尖尖上的感觉。
“哎哟,珉珉回来了。丁家妈,你家珉珉带着外孙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迎。”离家近了,有邻居看到丁珉牵着房毓走来,朝楼上的三层阁叫嚷道。
丁珉牵着房毓避开地上的垃圾,和各种随意堆放在门口的杂物,唤了声“张阿婆”。
“诶,珉珉有段日子没来了吧?前天你姆妈还说,想你和你家娃了。”
丁珉笑笑,拉着房毓走进一道小门,踩着窄窄的木质楼梯往上走,楼梯下堆放着杂物,煤球炉子、蜂窝煤,还有乱七八糟生火的碎木条。
“嘎吱”一声,丁家妈打开门,朝下看来:“珉珉?”
“外婆——”不等丁珉回答,房毓高呼一声,挣开丁珉的手,朝上跑去。
楼梯立马跟快散了架似的,到处吱哇乱响,震得灰尘跟着簌簌而落。
丁珉:“慢点——”
丁家妈赶忙朝下走了几级来接。房毓一头冲进老人怀里,差点没将人顶个屁股蹲。
丁家妈搂着外孙,乐道:“哎哟,外婆的乖宝啊,你可来了,想死外婆了。”
三阁楼十几平的空间里,塞满了家饰,倾斜的屋顶下,有个小小的天窗,阳光洒进来,地上镀了小小一片光晕,其他地方仍然是黑黝黝的,似隐在暗处的一个个吞人的怪兽。
房毓往外婆怀里缩了缩,小声询问道:“外公、大舅和志安哥呢?”
“去火车站接你二舅他们了。”
丁珉将手里的点心放在屋里的小方桌上,四下打量圈:“大嫂也去了?”
“知道你爱吃蟹,这不,一早去菜市场给你买蟹去了。”
丁珉看看表,没吱声,她姆妈的话听听就算了,不能当真。
丁家妈见女儿就这么坐下了,不似以前每每来了,先把灯拉开,不免狐疑地打量起她来了,离得近,不一看便发现了端倪。
放下外孙,一把撩起闺女的头发,看着她鼓肿的脸颊,怒道:“谁打的?”
房毓浑身一抖,嗫嚅道:“我奶奶打的。”
丁家妈一下泄了气,松开女儿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为什么?”
丁珉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抱住姆妈“呜呜……”哭了起来。
她一哭,房毓跟着抹起了眼泪,边哭边跟外婆告状:“我爸把我妈的大学通知书撕了……”
“什么?!”丁家妈不敢置信地一把扯开怀里的闺女,急道:“房毓说的是真的?”
丁珉呜咽着点点头:“姆妈,我上不成大学了。呜……他想毁了我啊……我哪点对不起他?结婚后,早上起床,牙膏我替他挤好,洗脸水帮他倒好,要看的报纸熨烫好放在床头柜上,想吃什么,他说一声,我凌晨五点都要起来给他弄;下班回来,拖鞋替他放在脚边,茶水给他放在手边,第二天穿的衣服提前熨烫好,便是袜子都给他叠放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服旁边……我就差把他当祖宗供着了……”
丁家妈抚摸女儿后背的手一顿,没吭声,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呜……我觉得天都塌了,他怎么这样?”
“好了,别哭了,你看把房毓吓得。”
“姆妈——”丁珉仰头看向母亲,不明白,她咋这么平静,女儿受了这么多委屈,不求她去婆家闹一场吧,同仇敌忾地跟着骂几句,总该的吧?
丁家妈掏出帕子给闺女擦了擦脸:“哭过,这事就算过了,回去别耍脾气……”
丁珉心头的火腾一下升起来,一把推开她姆妈的手,气道:“他把我的通知书撕了?”
“那你想怎么办?打他一顿,通知书就回来了?再说,你去上学了,房毓和褚青谁照顾?”
“我婆婆……”
“你婆婆不要上班?”
“我可以走读,我婆家四弟去年考上复旦,他不放心家里,就办理了走读。”
“珉珉,你跟他一样吗?别嫌妈说话难听,你嫁过去后,家里的早饭、晚饭是不是都是你在做?你去上学了,还有时间做这些吗?你嫁过去几年,你家公婆小姑子小叔子可在灶上伸过手,吃惯了清闲饭,哦,你撒手不管了,谁愿意?”
“我猜家里闹起来,没一个人站你这边吧?”
丁珉呆呆地看着她姆妈,想到昨天半夜婆婆在急诊室门口,对自己拳打脚踢,公爹、小五夫妻和小六的反应,心里瞬间瓦凉瓦凉的。
“我、我想离婚。”这话一出口,丁珉只觉身心陡然一轻,像是解开了某种枷锁。
丁家妈气得捶她:“死丫头,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你离婚房毓怎么办?褚家还能让你见吗?你再看看咱家这么大的地方,还能给你腾出一张铺位吗?”
“姆妈——”丁珉硬着脖子看着她姆妈,眼泪扑簌簌往家下落,“我过不下去了!姆妈,我真的过不下去了!我过不下去了……”
“珉珉……”丁家妈抱着闺女,心疼得跟着落泪,却不敢吐口,让她真的去离婚。
她家这条件,再嫁又能找个什么样的?
最起码,褚青家世好、长得好、工作好,不打人,几兄妹也个个有本事,没拖累,爹妈又偏向着他们大房。
褚辰骑着自行车进了弄堂,都不敢下来落脚。
“咦,那不是褚家老四吗?”丁大嫂拎着条草鱼和几把蔬菜,从另一头回来,远远看到褚辰,扬声问道,“褚辰,是褚辰吧?”
小五结婚,他们在衡山饭店见过。
褚辰的形象气质太出色了,丁大嫂一眼就认出来了。
“大嫂是我。”褚辰正愁找不到地方呢,快蹬了几下,到了她身边,长腿一迈下了自行车,笑道:“买菜去了呀。”
“对,我家二弟今天从内蒙古回来,这不,给他添道菜。你这是……”
“我来找我大嫂。”
“丁珉已经到了吗,”丁家大嫂朝自家所在的阁楼看了眼,迟疑道:“进家坐坐?”
那么小而杂乱的空间,丁家大嫂真不好意思招待褚辰这样的客人。
褚辰看出丁家大嫂脸上的为难,笑道:“我有件事需要跟我大嫂说一声,麻烦你帮忙叫一下吧,我就不上去了。”
“诶,好。”
丁家大嫂拎着东西飞快进了门,朝楼上跑去。
还没到三楼呢,就听到了婆婆和小姑的哭声,心里一咯噔,丁家大嫂手脚就开始发麻了,她真是怕了这种感觉,上一回婆婆哭,是去年冬天,他男人工厂组织下乡帮农,去挖河堤,结果,伤了腿。
前几天婆婆哭,是老二家的丫头,说是心脏病严重了,家里得凑一大笔钱。
现在哭,总不会是老二一家已经到了吧,那也不对,没听到其他人的声音。
惊疑地推开门,丁家大嫂看向抱头痛哭的母女俩,和一旁抽泣的房毓,失控道:“咋了?!”声音都劈叉。
房毓吸吸鼻子,哭道:“我妈要跟我爸离婚。大舅妈,你帮我劝劝我妈吧,我不想跟采采一样,成为没人要的小孩。”
丁家大嫂惊得手里的菜和鱼全掉地上了:“离、离婚——”
“离婚你住哪啊?不是,你好好的,干嘛要离婚?褚青有外心了?搞大人家肚子了?还是他那个恋爱对象想吃回头草,找来了?”
越说越不像话,丁家妈瞪着儿媳,斥道:“你胡说什么!”
“都不是啊,那她好端端地离什么婚?”
“什么离婚,你妹跟你妹夫感情好着呢,房毓胡说,你也跟着瞎闹,还不快把菜捡起来,做饭去。”
丁家大嫂长松了口气,弯腰捡东西,“哎呀,差一点忘了。小妹,你婆家四弟来了,说是找你说件事,他在下面等着呢,你赶快下去吧。”
丁家妈心里一紧,扯着闺女小声道:“你不会在家就跟他们嚷着要离婚了吧?”
“没有。”
“那……”
“四弟过来,应该是有其他事,我下去看看。”丁珉抹了把眼泪,飞快跑下了楼,她担心褚青是不是……快不行了。
“褚辰,你哥……”
褚辰诧异了瞬,笑道:“我哥没事。”
将车篮里的西瓜递给丁珉,褚辰把他去轻工业专科学校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要补通知书,你得赶紧把材料准备齐,亲自过去一趟。”
“能、能补?”
褚辰点点头。
“好,我这就跟你回去,准备材料。”丁珉说罢,朝上喊道,“姆妈、大嫂,我回去办点事,房毓就先放这了。等我忙完就来接他。还有,褚辰带来个西瓜,我搁这了,大嫂你快下来拿上去。”
说罢,往褚辰自行车后座上一跳,催促道:“快,走吧。”
褚辰应了声,载着她出了里弄,往宜兴坊赶。
两人忙着准备材料,公寓这边,青丫刚做好午饭,小五来了。
说是来接大花、二花。
邱秋直接将人训了一顿,家里那么多人,昨夜送大哥去医院,竟没一个想起两娃的。
昨夜忙就算了,今早也当人不存在?!
小五摸着鼻子不吭声。
“你和问夏、小六不会在医院陪了一夜吧?”邱秋实在不解,她和褚辰走时老大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有必要留那么多人陪房吗?
“没有,天太热,我和问夏去他娘家住了。”老丈人家也装了台吊扇,他跟老丈人打地铺,问夏跟她妈睡床。
后半夜,温度降下来了,开着窗,开着风扇,倒是睡了个好觉。
“四嫂,你还有风扇票吗?问夏怀着孕,天热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寻摸一个多月了,也没弄到一张风扇票。你家……”小五挨个房间看了看,不敢置信道,“四个?!四嫂,你们哪来得这么多票啊?不会是舅公给奶奶寄外汇了吧?”
有外汇,便会有侨汇券。
有侨汇券几台风扇买不到啊!
邱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史总让人送了四张票。”
“四张,你们也没想到给我们均一张?”小五酸溜溜道。
“奶奶不是说姆妈早年买的有一台吗?”
“坏了。”夏天,热得受不了,往年都是大哥在用,今年问夏怀孕了,肯定不能让了,这不,一挣 ,失手摔坏了嘛。
为免再起争执,爹爹找人修好后,直接放他们大南房了。
邱秋看他表情,就知有内情,没再搭理他,上楼叫了昭昭、大花、二花下来吃饭。
吃完饭,拿个网兜把大花、二花晒干的衣服装好,递给大花,又给她们拿了些吃的,将人送走,邱秋抱着航航和昭昭去睡午觉了。
青丫不困,翻着字典看连环画。
第73章 第 73 章 一千
第二天下午, 丁珉便拿到了补发的录取通知书。
从轻工业学校出来,直奔郊区农家,花钱买了两只老母鸡、三十个鸡蛋, 拎着来了公寓,青丫带着航航在家, 放下一只老母鸡和二十个鸡蛋便走, 赶去娘家看望小侄女、接儿子。
丁珉到时, 一家人愁眉不展。
看看二嫂怀里蔫蔫的小丫头, 丁珉踢了踢蹲在门口吸着手卷烟的二哥:“去医院看过了?”
“嗯。”
“医生怎么说?”
“二尖瓣膜狭窄,医生让做心脏瓣膜置换手术。”
丁珉惊道:“换心脏?”
今年4月, 瑞金医院的张世泽医师, 成功完成了我国第一例原位心脏移植手术。当时, 各大报纸都有刊登报道, 她因为小侄女的事, 还专门找人打听了,可前几天听说病人死了,术后只活了三个多月。
“跟你想得不一样,”二哥耐心地解释道, “我们芳芳是二尖瓣膜狭窄,医生说,现在有人造心脏瓣膜, 只要用它将病变的瓣膜置换掉,就可以恢复心脏瓣膜的正常功能。”
丁珉:“那就做换啊。”
丁家妈拍她:“换、换,不要钱啊?”
丁珉一愣,看了圈爹爹、大哥大嫂和二哥两口子:“”
二嫂抿了抿唇,抱紧了女儿:“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差不多要三千。”
三千!!!
丁珉一颗心直往下坠。
爹爹在工厂烧锅炉, 一个月36元,上夜班的话,每月会有5元的补助。姆妈国营饭店服务员的工作,给了大嫂,她现在没工作,平时在家接些手工,有时糊纸盒,有时辫鞭炮,一天到晚,能挣个五毛、一块,不过,多数时间,是接不到活的。
大哥结婚生子,二哥成家,两老的积蓄早被掏空了,现在挣的,扣除伙食、住房、水电和其他日用,哪还有剩。
“你们带了多少?”丁珉问二哥二嫂。
二嫂:“我们预支了些工资,又找人借了些,凑了七百。”女儿从生下来心脏就不好,药不能断,营养也要跟得上,每年再给双方父母寄点养老钱,哪还有剩。
丁家妈看看老头子,轻叹了声:“我和你爹给你们添三百。”这钱一出,兜可比脸干净了。
丁珉看向大哥大嫂,这才一千,离三千还远呢。
大哥在码头拉货,每月又累又苦,一个月能拿二十四、五块钱。大嫂接了姆妈的工作,前几年每月拿的是18元的工资,这两年涨了些,一个月26元。
他们一家三口每月交给姆妈15元伙食费,加上,侄子上学的花销,大嫂她姆妈瘫在床上每月一笔的医药费,两口子手里也不会存啥钱。
丁家大嫂瞅瞅丈夫,没吱声。
二哥忙道:“大哥大嫂、小妹,借多少我都感激,我保证,一有钱立马就还。”
二嫂跟着道:“我们打欠条。”
大嫂一咬牙:“两百。”这钱一出,儿子报班学画的事得搁一搁了。
丁珉紧紧捏着指尖,半晌,喉咙干涩道:“我那有八百,明天我拿过来。”
这话一出,丁珉只觉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光了。
二哥二嫂惊喜地连连道谢,丁家妈偷偷掐了女儿一把,耳语道:“你拿这么多钱,跟褚青商量了吗?”
丁珉不语。
这钱是宋芸芸为给两个女儿落户,偷偷塞给她的。除了老三两口子,其他人都不知道。
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出污水横流的破旧老弄堂,丁珉一时有些茫然,借出八百,她手里还剩八十多块。
八百多,原是她走出褚家的底气。
“妈妈,咱们快回家吧,”房毓摇摇丁珉的手,顺着脖子往下抓道,“我身上好痒啊。”
丁珉低头查看,发现儿子头发、脖子、手臂上都有蚊子咬的硬包,“昨夜睡觉,你外婆没点蚊香吗?”
“点了,不管用。”屋里住不下,昨夜他是和大舅、二舅、外公、表哥,拿着席子,睡在弄堂里的,那蚊子多的,耳边嗡嗡声就没停过,咬死他了。
经过药店时,丁珉进去花了五分钱,买瓶风油精给擦擦,痒是没那痒了,就是渍的疼。
到了宜兴坊,小伙伴一叫,房毓跟着跑去玩了。
丁珉继续往家走,一进灶坡间,就见谢曼凝守着钢精锅,炖煮着什么。
丁珉没理,径直从她身后走过,上楼。
谢曼凝气得啪一声摔了筷子:“丁珉,有你这么当人妻子的吗?丈夫在医院躺着,你不管不问,下班回来,菜不买、饭不做,见我从医院回来,连问一声都不问,你想干嘛?”
“那你咋不问问,天下间有几个男人会将妻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撕毁的?”
“丁珉,你再别血口喷人,我撕了你!”谢曼凝一张脸涨得通红,“你说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谁见了?你问问咱楼上楼下,谁听说你考上大学了?禇青从小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长大,自小品学兼优,道德高尚,什么时候干过偷鸡摸狗的事?这次高考,要不是他非要报考复旦最难考的数学系,什么大学上不了。”
相比一根葱、一瓣蒜都跟邻居斤斤计较的丁珉,灶坡间忙活的主妇们自是更相信彬彬有礼、矜贵自持、衣着体面、言之有物的褚青的为人。
“丁珉,可不敢往自家丈夫身上泼脏水,褚青还要考大学呢,口碑差了,政审不好过?”
“对啊,不是说这次差两分吗,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一准能过。丁珉啊,夫妻一体,可不敢瞎讲。禇青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放心吧,你要真能考上,他保准比谁都高兴,脸上有光啊,是不是?”
另一个嗤笑道:“你说自己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莫不是在做梦吧,你家禇青要考大学,那是凌晨四五点就起来读书,晚上十一二点还在做题,谁见你复习了?”
向家好婆倒是经常看见,丁珉晚上蹲在灶坡间给褚青炖汤时,抱着本子又写又算,只是想想丁珉平时的为人,终是没为她说半句话,主打一个不掺和。
“我复习还要你们看着?我报考还要拿个喇叭搁咱宜兴坊吆喝一遍?”丁珉冷笑几声,转身就走。
谢曼凝:“丁珉你给我回来,把晚上的饭做了。”
“不做。”
“那就别吃。”
“不吃。”
丁珉这一罢工,一家人才知道有多不方便。
早上起来,没有热乎的泡饭、小菜了,晚上下班回来,亦是冷锅冷灶。
谢曼凝偶尔炖个汤,炒盘青菜还行,让她挑大梁,别想了,早上人家要备课,晚上回来要批改作业。
乐问夏更不行,她在家就没做过饭,打个鸡蛋汤都能烧煳了。
小六是实习护士,忙着呢,再说,她的手艺也没比乐问夏好哪去。
最直观的还是褚青,以前他住院,哪次不是丁珉围着他打转,端茶倒水,擦脸洗脚,各式汤汤水水,炖得清爽、喷香,喂到嘴边,里面穿的衣服一天一换,外衣两天一洗,带着肥皂香。
躺得无聊了,一句话,不管多难找的书,也不管外面刮风下雨,丁珉都能很快帮他寻来。
现在,衣服穿几天了,头发也早有味了,谁关注了?谁想起来给他拿换洗衣服了?便是偶尔提来的汤水,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么便是油腻腻的难下嘴。
三天医院住下来,褚青便觉得自己馊了、臭了,腌入味了,浑身刺挠得慌。
熬不住了,褚青选择了出院,堪称有生以来住院最短的一次。
原以为日子会回到从前,结果,丁珉看到他回来,只是怔了下,便转身照顾儿子去了。轻咳一声又一声,等的那杯茶,始终没有端到手边。
到了晚上,丁珉更是直接把桌椅一挪,铺了张席子在地上,抱着枕头毯子躺下睡了,对他的各种需求视而不见。
褚青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丁珉一早便走,很晚才到家,主打一个不理不睬。
背地却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心软、绝不能心软。
日子轻轻往前滑动,没几天,开学了。
丁珉收拾东西,拿着户口本、工作证、录取通知书去报到。
一家人惊觉时,她已办理了住校手续,且上两天课了。
褚青在家怒不可遏,噼里啪啦一通砸,屋里碎片乱飞,无处下脚。
小五和乐问夏站在门口,看得咋舌,缝纫机砸了、收音机摔了、相册丢了、大衣柜上的镜子砸得粉碎,大嫂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啧,不过了?!
谢曼凝生怕他再犯病,连声哄道:“青啊,妈的宝,你放心,妈这就去学校唤她回来。”
“让她滚——”褚青急喘着,大汗淋漓,嘴唇发紫,脸色一片灰暗。
谢曼凝急了,连忙应道:“好、好,让她滚。小五,快倒杯水,给你哥拿药。”
吃完药,褚青发紧的胸部,才得以缓解,呼吸跟着平缓下来。
安顿好儿子,谢曼凝等褚锦生下班回来,商量怎么办?
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家里和老大丢不起这份人。
真让丁珉去上学,谢曼凝又不甘心,那不是自打嘴巴吗,前几天才跟邻居说,没见她参加高考,没见她收到录取通知书,老大撕她通知书的事,更是无稽之谈。现在人家拿着录取通知书上学去了,邻居问起,还说什么找老师说明情况补办的。
可恶、太可恶了,她是一点也不顾家里人的脸面啊!
褚锦生到家都晚上九点了。
谢曼凝拧了条毛巾给他,一边看他擦脸,一边把丁珉上学的事说了一遍。
“明天你拿一千块钱,去她娘家。”
“一千?!”谢曼凝惊呼。
“她二哥家的女娃娃做手术,正好差一千块钱。就说借他们的。”
谢曼凝一愣:“什么病啊?”
褚锦生瞥眼妻子,轻叹,丁珉这些日子天天往外跑,去哪、忙啥,她是一点也不关心啊:“心脏病。”
芳芳早在几天前,就已经住进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
医院的蔡用之教授,早在65年,就给一位患有严重心脏病的患者,手术装置了一个我国自制的人造心脏瓣膜,来替换她有病的二尖瓣瓣膜。
这也是世界第二例、我国首例成功的人造心脏瓣膜手术。
等了好几天,手术医药费一直凑不齐,大人心焦,芳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扭头看向窗外。
外面艳阳高照,绿树成荫,蝉鸣声声。
二哥伏在床边,安慰孩子,手术不疼,等钱到了,做完手术咱就回家。
二嫂在门外,啪啪掉眼泪。
丁家爹爹姆妈,借遍亲朋,又凑了两百多。
在这种情况下,一千块钱,丁家如何拒绝得了。
便是丁珉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跟人命相比,尊严是什么?便是那一纸文凭,在生命面前,也轻飘飘地没有半点重量。
等邱秋和褚辰知道时,丁珉已经从轻工业专科学校退学,重新回归了家庭。
彼时,邱秋已经顾不上她的事了,送走血糖控制住、胰脏功能又恢复些、肝肾毒素排得差不多的史大柱。九月中,她也开学了。
一千多人,只招了27人,想也知道,课业有多繁重。
上学跟上班不同,没法带青丫和航航一起去学校,提前一周,邱秋便开始给航航断奶。
其实暑假里,邱秋已经时不时给他喂奶粉了,但陡然一断,小家伙还是不能适应,到点寻不到妈妈,便开始哼哼。
昭昭笑弟弟是小猪,是只光会哼哼的小肥猪。
袁帅笑她:“你弟是猪,你是什么?”
元今瑶笑道:“猪崽!哈哈……昭昭是只小猪崽。”
“你才是猪崽呢!”昭昭追着她要打。
元今瑶绕着任成益、孙梁跑,吐着舌头回头逗她:“追不到、追不到……”
开学后,袁帅、任成益、孙梁去红星小学读一年级。
幼儿园里,只有昭昭和元今瑶结伴同行了。
早上上学,袁帅他们还可以带她俩一起走,将人送到幼儿园,再去上学。下午放学时间就不一样了,这下,青丫除了带航航,还要去幼儿园接她俩。
邱秋跟褚辰商量后,给青丫涨工资,由刚来时的15元,涨到二十。
邱秋刚去广济上班半年,不符合带薪上学的条件,中医药大学考虑过她的情况,每月补贴生活费18元。
开学第一天,邱秋才知道当初主考席上的三位老师,都是谁。
盘核桃的中年男子,是副院长兼任研究生班书记任章华。六十多岁的黑瘦老者,是大名鼎鼎的丁宜春。三人中唯一的女士是卫生部中医研究院的导师,柳一眉。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四位副班主任,和邀请来的全国各地的名师,并配以中年业务骨干,组成了老中搭配的师资队伍。
邱秋不住校,听同学们说,开学前,中医药大学的几位领导多次前往宿舍探望新生,并举办了几次师生座谈会。
任章华在座谈会上提出,要把首届研究生班,打造成“中医的黄埔军校”。
他们这27人,大都来自基层,有深厚的临床功底和扎实的理论基础,具有吃苦耐劳的品质和对求知的迫切。
开学典礼后,27名学生,按考分排序分组。
一共分为五组,每组有男有女,有中医院校毕业生、中医带徒生和自学成才者。
“相互促进,取长补短。这是我对你们学习小组的要求。”丁宜春说着,目光一转,落到前排的邱秋身上,“邱秋,你分数最高,年龄最小,莫要自满,在座的学医都比你早,临床经验不比你少,需虚心求教,勤而问之,博采众长。”
邱秋连忙站起来表态:“是!我一定时刻保持一颗谦虚的心,向诸位大哥大姐学习,用心领会每一个学习要点,让自己在这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环境中,茁壮成长,成为比大家更为优秀的人。”
不知是谁“噗呲”一声乐了。
邱秋回头冲大家眨眨眼。
大家哄笑。
一开课,便是中医四大经典,学中医的哪个不熟啊。
老师还是要大家通读、精读、背诵,反复咀嚼消化,他们在后跟着辅导、答疑和开办一堂堂讲座,而后对经典详尽注评。
先开的是丁宜春老师主讲的《黄帝内经》,并要求他们用4个月熟读162篇,丁老师不时穿插着一些讲座和答疑。
有关针灸的篇章,却是有针灸研究所的程老师讲解、示范。
社科院哲学所林老师,教他们从方法论研究《黄帝内经》藏象经络学。
金陵大学天文系的卢老师,教他们《黄帝内经》中的天文历法。
国家气象局的张老师给他们讲《黄帝内经》与气象的理论原理等。
这种从多学科、多角度对《黄帝内经》讲解、答疑,极大地开阔了邱秋他们的视野。
《伤寒论》的课程进行到第6周时,改由北京中医学院的刘老师主讲,他结合经方应用经验讲课,常常听得学生心悦诚服。
江西的万老师辅讲《伤寒论》,力主“寒温统一”。
王老师结尾,他作了“《伤寒论》方剂分析及临床应用”的讲座,分析《伤寒论》方剂的配伍规律。
临近过年了,时老师给学生布置了《伤寒论》六经辨证。
第74章 第 74 章 生产2
“邱秋, 快点,黄老师的‘卫气营血在内科热病的辨证论治规律’讲座要开始了。”
“来了。”邱秋匆忙把日语作业交上去,抓起笔记本, 提上布袋,撒腿跑出教室, 跟上了小组的其他五人。
《温病条辨》除了董老师、方老师是主讲外, 还邀请了七位临床名家, 黄老师便是邀请来的其中一位。
讲座上, 他观点鲜明地提出春温、风温等病名的不贴切之处,认为温病学要突破以季节命名的习惯, 更觉得“伏邪”的概念已无存在的必要, 三焦作为辨证纲领又太过笼统, 力倡温病学应以卫气营血为主进行辨证。
讲座结束, 邱秋跟在众人身后, 从阶梯教室出来,小组里的老大姐邹婷笑道:“黄老师觉得三焦作为辨证纲领太过于笼统,方老师却在课堂上,力主三焦辨证, 认为三焦辨证把温病分为三类,可归纳疾病的性质。”
老大哥魏岩笑道:“临床上,三焦辨证确实可以迅速帮医生准确判断病情, 制定合理的治疗方案。”
张扬推了下眼镜,抱着书本道:“我个人觉得,三焦辨证更侧重于病变部位的划分,不如卫气营血辨证对温病的病理变化、热邪在体内的传变层次和阶段的划分,描述得那么精准。”
“邱秋,说说你的看法。”邹婷道。
阶梯教室里点了炉子, 出来便冷了。邱秋边走,边将大衣穿上:“各有优点,也各有缺点,我觉得应该互补互成。有些温病可能同时存在于多个脏腑的病变,且病情相互交织。这时候,单纯依赖三焦辨证,难以准确把握病情的全貌,需要结合其他辨症方法,如卫气营血辨证、六经辨证等,综合分析嘛……”
张扬勾唇笑道:“所以你认为应以三焦辨证为主,卫气营血辨证为辅?”
“看临床时遇到的是什么病症吧。”出了教学楼,邱秋抬腕看看表,拎着木质圆环手袋,跟几人挥手告别,“走了,下午见。”
魏岩:“日语作业交了吗?”
“交了。”邱秋应了声,快步朝车棚走去。
没想到,法语刚学个中不溜,因为《中日合平友好条约》的签订和生效,他们研究生班,又特别开设了日语。
骑上车子,出了中医药大学,邱秋去第一百货,买了两套婴儿衣服,一条小毛毯,两袋奶粉,两包红糖,去广济医院。
乐问夏生了,小五一早打电话来报喜,男孩,十斤八两。
褚辰放学赶来,等在广济医院门口,一起的还有褚韵,她现在是广济高干楼特招的按摩技师,每月工资25块,享有医生福利。
邱秋下车,笑道:“今天风大,你们傻站在这干嘛?”
“等你。”褚辰说着接过自行车,关切道:“冷不冷?”
邱秋拽下羊皮手套,给他摸摸:“骑得快,一身汗。”
褚韵翻看了下邱秋带来的东西,“咱俩买重了。”她也是在第一百货买的两套小儿衣服,一条包被毯。
看了看,都差不多,只是颜色、花样略有不同。
“小孩子的衣服,都差不多,重了就重了,没人挑这个。”邱秋说罢,转头问她工作忙不。
十月中,陈教授回来了一趟,去高干楼给人看诊,听常年在高干楼的施乐生说,光一个九月,高干楼便住满了,现在想申请入院,都得排队。
因为一些老干部,听说广济疗养所,有专门给人按摩、晚上用药给人泡脚的技师,有那风湿、腿脚不好的,纷纷涌来了。
说起来,这难道不是褚韵的功劳?
陈教授给王梦凡提了提,没两天,褚韵便入职了。
晚上也不回家,就住在邱秋原来的宿舍。
“忙啥啊,”褚韵笑道,“听着他们讲过草地、在哪哪打仗,手里的活就干完了。”
邱秋见她做得开心,跟着笑道:“学习不能丢,《针穴经》要反复通读,中医基础理论和中医诊断学也要经常看。”
“好。对了,上午我见大嫂了,看她那身形好似怀上了。 ”
邱秋一愣:“好事啊。”
丁珉重新回到纺织厂后,作为一名准大学生,厂里难免要重视几分,很快将她从车间验布组,调到了厂办,负责文件收发、归档,办公用品的采购与管理维护。
工作轻松,工资跟着涨了十来块,福利待遇也好了。
九月见她,还是满脸郁郁,十月再见,好似想开了,整个人充满了斗志,邱秋还以为是工作的关系,现在看……邱秋想笑,中医望闻问切,哪会看不出她跟褚青至少两年以上没过过夫妻生活了。
这是,将人压服了。
说着话到了妇产科住院部,一见丁珉,邱秋便笑开了。
丁珉现在变了很多,五官还是那么普通,却是调理得皮白面嫩,中长的波浪卷发,淡淡的柳眉,一点而朱的红唇,一件黑色羊毛大衣,搭配双同色的半跟皮鞋,身形高挑而丰满,似成熟的水蜜桃,充满了诱惑。
知道邱秋在笑什么,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走到邱秋身前,伸手笑道:“给我把把脉,看是不是女儿。”
断了她的学业,让她回归家庭,行啊,那一切都得按她的意愿来,再想让她守活寡,哼,做梦去吧!
既然长得好看,那就陪她生个漂漂亮亮的小囡,有儿有女有房有工作,男人还要他干嘛,想干嘛干嘛去吧,懒得理会。
邱秋瞥眼偷偷朝这边望来的褚青,扬了扬唇,伸手给丁珉号脉。
才怀孕一个多月,邱秋不是老中医,真不敢肯定胎儿的性别。不过,按滑脉辨男女的说法,丁珉右手更强盛,那多半是女孩了。
“是不是有些头晕乏力?”怀孕后,血容量逐渐增加,会导致血压轻微地下降,引起脑部供血不足。
是有那么一点,丁珉没在意。
“怎么会头晕?”褚青大步过来,问道。
邱秋:“回去多吃点肉蛋水果。”
“营养不良?”丁珉担心道。
“不是,孕后正常反应。”
哦,那就放心了。丁珉指指屋里,小声道:“先前笑我肥胖。现在,比我那会儿还胖,姆妈真是疼她啊,后面几个月,鸡鱼肉蛋、成罐的奶粉就没断过。大半夜发动的,生不下来,那里挨了一剪刀,还是生不出来,最后没办法,剥腹取出来的。”
“我现在可警惕了,不敢再像怀房毓那会儿,胡吃海塞。我得像你一样控制着饮食。”
她最羡慕邱秋的一点便是,生了俩,看着还跟小姑娘似的,腰肢纤细,没有一点赘肉。
怕她因噎废食,邱秋道:“回头我给你写张饮食单子。”
“好。”
说着话,两人和二姐拿着东西进了病房。
乐问夏躺在床上,她娘家妈坐在床边,正端了碗猪蹄黄豆汤喂她。
肚子疼,喝不下,乐问夏正发脾气呢,让她妈把汤端走,不喝不喝,看一眼油腻腻的荤汤,就想到她昨夜受的罪,深恶痛绝!
“不喝怎么喂奶?”乐妈妈哄道,“来,喝两口。你爸今早去菜市场抢到两条鲫鱼,晚上给你炖鲫鱼豆腐汤。”
“不喝!”乐问夏一挥手,打翻了乐妈妈手里的汤,泼了乐妈妈一身,连被褥也脏了。
“啊,你咋这么烦——”乐问夏捂着疼痛的小腹,看着被子上的猪蹄黄豆,快崩溃了。
乐妈妈忙捧起被子上的东西,弯腰去捡地上的碗筷。
“小五,”邱秋唤在门口跟他大哥、四哥说话的褚旭,“快过来,带阿姨去洗洗。”
小五应了一声,跑进来一看,笑道:“怎么了?心情又不好了?烦什么,跟我说说,我去办?”
邱秋一瞅两口子热乎上了,扶起乐妈妈,拿上碗筷去水房。
褚韵放下东西,找来扫把将地上扫扫,又拿拖把拖一遍。
丁珉找护士,重新要了床被褥,让小五把乐问夏抱起来,给换上。
乐问夏住的病房,是爹爹姆妈出钱给定的单间。
没邱秋生航航住的那间采光好,乐问夏不满意,从入院那天起,心理上就别别扭扭的,接着事情一出又一出,她就觉得这间病房克她和孩子,闹着要换病房。
没有。便是这间,还是小六找来,张医生看在邱秋的面上,让人给腾的。
她这一折腾,躺在婴儿床上的孩子,被惊着了,哼哼叽叽哭了起来。
乐妈妈忙过去抱起来哄,邱秋跟过去看了看,小脸肉嘟嘟的,头发浓黑,眼线极长,是个漂亮孩子。
掏出红包,塞进包被,说了几句祝福语,又给乐问夏号了下脉,留下几道药膳方子,邱秋便和二姐、丁珉退了出来,叫上褚辰、褚青一起去吃饭。
小五忙着哄乐问夏,没有跟过来。
几人去了医院旁边的国营饭店,邱秋和褚辰还要赶回学校上课,没要太复杂的菜,辣酱面、生煎一客加肉丝面、皮蛋肉松拌豆腐,一碟四喜烤麸。
褚青掏出钱票,又加盘白切鸡。
白切鸡上来,直接放在了丁珉面前。
邱秋伸手戳戳丁珉,古怪道:“以前怎么不调教啊,也不是不能改变嘛!”
丁珉轻哼:“男人啊,就是贱!你捧着哄着恭着敬着,他对你不理不睬。不搭理他了,呵,反倒黏上来了。”
邱秋掏出个化妆镜,让她照照自己现在的模样,跟以前对比对比。
丁珉捏着镜子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邱秋的意思,瞬间红了眼框。
恨恨抹了把眼泪,合上镜子,还给邱秋,丁珉闷声闷气道:“我知道了,爱人先爱己。”果然拿回工资,吃好穿好,钱花在自己身上,才是正确的。
邱秋拍拍她:“我瞧有几家夜校在招生,你有空去看看。”
丁珉迟疑着没应。
“你现在手头有钱了,”邱秋教她,“若是爹爹姆妈拦着不让你去读夜校,你就一个月花个十来块,请人帮忙煮个饭,打扫一下卫生。”
丁珉双眼一亮:“我找向家好婆,她正愁赚不到钱,没米下锅呢。”
邱秋指指褚青,“爹爹姆妈的软肋是大哥,想办法将人拿捏住。”既然离不掉、逃不开,那便要在婚姻里实现利益最大化。
丁珉别看说得凶,正面对上褚青,心理上还是怯的,“我、我能行吗?”
“学呗。”邱秋也没啥经验,“要不你问问奶奶。”听褚辰说,老两口感情老好了,夫妻能恩爱一辈子,哪能不会点相处之道。
“行,后天我过去。对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知道她退学后,借着小侄女需要营养,从爹爹姆妈手里抠了两百,又从大哥手里拿回了自己的工资,邱秋一点也不客气:“什么都行,我不挑。”
丁珉撇嘴,谁不知道你嘴叼,重油重盐重糖不要,剩菜不吃。
吃完饭,大家起身往外走。
褚辰看着褚韵的背影,犹豫了下,终是什么也没说。
昨天,孙建国打电话来,说若是他有个什么事,拜托他若是偶尔有空,来云南看看采采。
褚辰从报纸上知道,越南对我国西南边陲,一再挑衅,且越来越过火。
不知道,孙建国此次是出任务,还是……
“走了。”邱秋推上自行车,跟丁珉、褚韵挥挥手,看向褚辰笑道,“预报的今晚有雪,要是下得大了,晚上别回来了,去宿舍跟人挤一挤。”
“好,你骑车慢点。”
邱秋点点头,骑车走了。
没等到晚上,五点左右,天空便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
“下节课是《金匮要略》黄疸篇,”魏岩扭头跟邱秋道,“你都倒背如流了,要不要先回家,明早我把笔记借给你。”
“行啊,”邱秋收拾东西走人,“别忘了帮我跟班长请假。”
“邱秋,”不等走到门口,班长出声将人叫住,并快步过来,递了份手抄的文件,“为了落实党的中医政策,解决中医药人才后继乏人的问题,国家决定从集体所有制医疗机构,和散布在城乡的民间医生中,选拔出一万名具有真才实学的中医药人员,转为全民所有制人员,以充实加强中医药教学、科研和医疗机构。你不是有亲戚在乡下行医吗?拿回去看看,若是报名,要趁早。”
一听这话,同学们全部围了过来。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大范围地选拔中医药人才。
“班长,考上了,国家是不是要另外安排工作?”
“笨,没听班长说吗,以充实加强中医药教学、科研和医疗机构。”
“对啊,选上了,不是在中医药大学当老师,就是去科研所或各大医院。”
众人一听,有不少心动的:“班长,报名都需要什么条件?”
“不论出身,不论现处工作种类,只一点,年龄要在30岁至55岁之间。考试通过,便会量才使用。”班长继续道,“考试分为初试和复试。初试考中医基础理论、中药、方剂、临床病例分析。最后一门临床病例分析,中药人员免考。”
“复试考口试和论文,中药人员考药材鉴别和加工炮制。”
“哇,我的年龄附和……”有人叫道。
只是话没说完,便被班长拿书拍了脑袋:“研究生毕业,你哪儿去不了?要跟人争这些工作岗位。”
“班长,我家也有大龄无工作着落的医药人员,你怎么只把文件拿给邱秋?”
“邱秋来自山区,他们哪儿消息闭塞。你家也是?”
众人不吭声了。
邹婷笑道:“邱秋,明天别忘了给班长带兜你们山区出产的苹果。”
邱秋点头,上月,县食品厂给褚辰同学牵线的全国土特产公司送货,大哥张思铭让人给他们送了两筐苹果、两筐橘子。
“班长,谢了。”邱秋摇了摇手里的文件,“下雪路滑,我先走了,作业明天补交。”讲《金匮要略》的罗老师最喜欢布置作业了。
班长吴鞠颔首:“路上小心。”
冬日,天黑得早,邱秋到家楼道里已亮起了灯。
航航听着钟表“当当”响了几下,张着手要往门口去,嘴里叫着:“啾啾、啾啾……”
青丫点了点他的额头,再次纠正道:“叫妈,妈妈,来跟我叫,妈妈、妈妈……”
“啾啾咯咯……啾啾……”臭小子天天听褚辰、老太太、青丫叫“邱秋”,等到学说话时,没想到张嘴,不是叫“妈”,叫“啾”。
跟小鸟似的“啾、啾……”个不停。
再想让他改口,难了。
也不是不会叫妈,就是喜欢叫“啾啾”,受他影响,昭昭最近也不叫妈了,跟着唤“啾啾”。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青丫顾不得再纠正他,快步到了门边,先邱秋一步打开房门。
航航在张思铭送来的手工学步车里,张着双小手,拖着小车车,呼啦啦往这边跑,“啾啾、啾啾……”
邱秋放下布袋钥匙,弯腰换上拖鞋,点点航航的额头,没好气道:“叫妈。”
航航喷着口水,咧嘴笑道:“叫叫。”
邱秋抚额,转身去洗手:“奶奶还没回来吗?”
青丫抱起航航,跟在她身后道:“打电话说,今天不回来了,住宿舍。”
机械厂给老太太在科研宿舍楼安排了一个单间,邱秋去看过,条件挺好的,装的有暖气片。
擦擦手,邱秋朝客厅看了看:“昭昭呢?”
“楼上。对了,”青丫将往邱秋怀里扑的航航,递给她,“思铭哥又让人送了两筐药材和一些腌货来。”
“药材在哪呢?”
青丫指指阳台。
邱秋抱着航航朝阳台走去,小家伙一天没见妈妈了,抱着邱秋的脖子,就往她脸上糊口水。邱秋嫌弃得不行,“下午吃苹果了吗?”
青丫拿了把剪刀过来:“吃了。削皮去核,我用红枣给他炖了一个,全吃完了。”
邱秋摸摸他的小肚肚,活动量大,消化完了:“等等,妈妈给你喂饭。”
“啾啾。”
“叫妈。”
“啾。”
“臭小子。”邱秋拍了下他的屁股,看青丫拆箱,扒开干茅草,露出里面带着湿泥的天麻,和一捆用雨布、报纸裹着的石斛,“赶紧拿出来,晾上。”
路上走了几天,再不晾晾,要坏了。
青丫应了声,去拆另一个纸箱。
这一箱全是晒干的药材,有白及、南板蓝根、艾纳香、吴茱萸、红丝线、水麻、紫珠叶、刺梨根等。
怎么全是消炎止血、祛寒止痛、温中止泻、清热解毒的药?
“青丫,拿竹篮帮我捡些天麻、石斛,我带航航上楼接昭昭。”
这几个月,有时青丫忙着走不开,跟袁爷爷说一声,老爷子二话不说,下楼就去幼儿园,接了昭昭和元今瑶回来。
还负责看顾、教导。
青丫做了好吃的,也多会端些过去。
两家有来有往,关系越发近了。
青丫应了声,放下手里的剪子,去厨房拿了个竹篮过来,不用邱秋再说什么,便捡了一半的天麻和石斛放在篮里:“邱秋,袁老的偏头疼治不好吗?”
袁爷爷属于家国重要人才,人家有专门的医生看顾。
邱秋从没提出号脉什么的。
光从面相上,邱秋猜不准,病情发展到了哪个阶段。因为老爷子是个能忍的,平时见他多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再加上,他的伙食完全按照医生写的营养餐再做,还会定期吃维生素什么的。
偏头痛患者惯有的面色蜡黄、苍白、缺乏光泽,及眼神疲惫、黯淡,精神状态萎靡,都没在老爷子面上体现出来。
天麻压秤,大半篮都是它,青丫担心邱秋提不动:“我陪你们上去吧?”
行啊。
袁军来开的门:“邱阿姨,你下班回来了,快请进。”
看到他,航航便双眼一亮,张着两手要他抱着飞飞:“噗,飞~”
袁军将人接过去,往上举了举,逗得航航咯咯直乐。
邱秋朝炉子旁的地毯走去,几个小家伙围坐在一起,做手工。
袁帅他们劳动课上,老师布置的作业,让学生们用废旧材料制作简单的玩具,或是用草绳编织小物件。
昨天晚上,已经将零部件弄齐了,今天在组装,袁帅的是飞机模型,任成益的是小木船,孙梁用各式彩纸,折了个孙悟空。
昭昭、元今瑶看着在孙梁手里成形的孙悟空,双双露出了惊叹的表情,袁爷爷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得可乐。
“袁老。”
袁爷爷扭头见是邱秋,拍拍身侧,笑道:“坐,喝什么,自己倒。”
邱秋在他身边坐下,指指青丫放在门口斗柜上的竹篮:“老家捎来些天麻、石斛,给你拿了些过来,你留着炖汤。”
袁爷爷没客气,天麻、石斛对他的病情确实有些帮助。
又坐着说了会儿话,眼看着几人的手工都完成了,邱秋带着两个孩子和青丫跟大家告别。
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袁帅一声惊呼:“爷爷——”
第75章 第 75 章 申请批下
邱秋、青丫带着孩子要走, 袁爷爷起身相送。
送到门口,看着人往楼梯那边去了,袁爷爷立在灯下, 刚要转身进屋,便觉右眼后方传来一阵隐隐的刺痛, 这疼痛太熟悉了。
袁爷爷心道一声“坏了”, 揉着太阳穴进屋, 匆匆便要避回自己卧室, 免得等会儿发作起来吓着孙子和另外三个孩子。
然而,这次好似比哪次发作得都快, 刺痛从眼后蔓延开来, 如同藤蔓, 迅速爬满了整个右侧头部。
每走一步, 都似有人拿着小锤子对着脑袋在敲击, 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疼。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头顶的灯光,变得格外刺眼, 每一道光束都似一把利刃,刺进眼里,搅动着脑子。
双手紧紧按压着脑袋, 试图让那钻心的疼痛减轻些,不等走到卧室门口,袁爷爷便跌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脑袋里如同钻进了千万只蚂蚁,啃噬着每一条神经。
袁爷爷低吼一声, 头“砰砰”撞向地面,想将里面的蚂蚁撞飞出来。
袁帅、袁军听到动静,惊呼一声,跑向爷爷。
邱秋忙将航航往青丫怀里一塞,拔腿冲回袁家。
孙子的叫声,似一把把电钻往脑袋里钻,将疼痛无限放大,袁爷爷紧闭双目,咬紧牙关,汗湿鬓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痛苦地抽搐着,双手胡乱地挥开两个孙子,“砰砰砰……”头一下又一下撞向地面。
“让开!”揪着袁帅、袁军的后衣领子,将人丢到一旁,邱秋飞速解开腰间的针带,扬手一抖,铺展在一旁的餐桌上,右手拂过,取过数枚金针,掏出随身装在口袋里的小瓶酒精,捏出棉球,擦过针尖。
两针,将人放倒。
随即扎向太阳穴、率谷穴、风池穴、外关穴……
邱秋迅速捻动一枚枚金针,阴阳十三针,以诸多古法针经为理论指导,“以通为要,以平为本,以和为宗。”并根据古代灵枢九针的治疗特点,视患者的情况,“一针多穴,一针多经。”加强穴与穴之间的经气传导、扩散,亦加强针刺效果,促进气血运行,刺激神经末梢量是传统针灸的20倍以上。
很快,袁爷爷便觉得那疼都转移到了针扎的穴位上,不但疼,它还酸、还胀,疼着疼着,又热了起来。
接着所有的针刺点仿佛依着某种规律连成了线,如一条条汩汩流动的溪流,流到哪里痛到哪里,慢慢又变得鼓胀胀、热乎乎的。
疼痛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清醒过来时,就觉得头好轻啊,是一种,只有年轻那会儿才有的舒坦和清明。
袁爷爷睁开了眼,额头肿胀,汗湿衣衫,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脸上却绽开了笑,声音亦是中气十足,不似以前,每次发作后都虚弱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邱秋,早知道你有这一手,我该亲自上门求医才是。啧,瞧瞧我老头子错过了什么,多受了多少罪。”
邱秋笑笑,将拔下来的金针交给昭昭,消毒、装袋,伸手给他号了号脉,架起一条胳膊,将人扶起来:“我扶您进屋,您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别冻感冒了。”
“谢谢邱阿姨。”袁军说着,忙上前扶住爷爷另一条胳膊,带他往卧室走去。
袁爷爷笑呵呵道:“是得换,感冒有时也会犯病。我可不想受那罪。”
袁帅小跑着,先一步推开爷爷的卧室,打开衣柜,找出衣服。
将袁爷爷扶坐在床上,邱秋便退了出来。
袁帅、袁军帮爷爷换衣服。
惊吓过后的任成益、孙梁、元今瑶,看着昭昭将刚刚用过的一枚枚金针消毒、按着型号插进相应的封袋里,纷纷好奇道:“昭昭,刚才你都不害怕啊!”
“对哦,昭昭你好勇敢!”元今瑶拍拍胸口,“方才袁爷爷撞头的模样,跟、跟……哎呀,反正,我都要吓死了。”
“袁爷爷头疼才撞地呀。”昭昭将最后一枚金针插进封袋,丢开棉球,拎起针带两头,往自己腰上一围,笨拙地捏着两条布条子,往一起系着:“我和妈妈在寨子里时,来诊所看病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割稻伤到腿的,有去山里弄蜂蜜被蜇得满头包的,还有被牛踢、被蛇咬、被野猪撞,一个个的,可比袁爷爷严重多了。”
元今瑶:“都找你妈妈看吗?”
昭昭好不容易,将两条布条系成一团,打成死结,扯了扯,嗯,掉不了:“我妈妈忙不过来,他们也会找韩鸿文哥哥看。”
任成益:“昭昭,中医用的针不都是银色的吗?”
元今瑶:“对啊,给袁爷爷看病的江叔叔,每次往袁爷爷头上扎针,用的都是银色的针。”
昭昭拍拍腰上的针带,咧嘴笑道:“我妈妈的这是金针。”
“哇!”几人吃惊道,“用黄金打制的吗?”
“昂。”昭昭开心地点点头,“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妈妈给我打一副。”
“你不是喜欢做飞机模型吗?怎么又要金针了?”元今瑶不解道。
“模型是爱好。学医是……”昭昭挠挠头,想了想,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工作。”
元今瑶:“你以后要当医生?”
“嗯!”昭昭重重点了下头。她小小的脑袋瓜子可是记着呢,妈妈说啦,她最值钱的是药方、香方。
不学医,怎么继承。
对,就是“继承”这个词,爸爸说了,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东西,到她这辈,可以称为“继承”,也叫“传承”。
邱秋出来,见几个小孩说得热闹,也没打扰,问过袁军,知道他们还没吃饭,袁爷爷熬了锅白粥,馏了肉馒头,菜说是等袁妈妈回来炒。
让青丫抱着航航先坐在沙发上看会儿连环画,她走进厨房,见家里有鸡蛋,取了俩。
叫了袁军出来,教他用天麻蒸鸡蛋。
还没蒸好,褚辰找来了。
邱秋忙打量了他几眼,见身上的落雪已经扫去,摸摸手,也不冷,便放心了:“不是让你今晚住宿舍吗?”
褚辰弯腰伏在妻子耳边,低声道:“想你和孩子 。”
邱秋唇角微翘,跟出来的袁爷爷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一家五口便告辞离开了。
吃过饭,青丫去厨房洗刷,昭昭练钢琴,邱秋抱着航航将班长给自己的文件拿出来,递给褚辰:“唉,有年龄限制,韩鸿文和张成周都不到三十,这次考试是别想了。给舅公打个电话,看他要不要报考。”
褚辰仔细看过文件,起身亲亲妻儿:“好,我这去。”
穿上大衣,褚辰去楼下电话室打电话,邱秋教航航叫妈妈。
“来,航航叫妈妈,妈妈、妈妈……”
航航看看邱秋,咧嘴一笑,口水都下来:“啾啾、啾啾咯咯啾啾……”
臭小子是打定主意不叫妈了,邱秋拍拍他的屁股,拿手帕给他擦擦嘴,找了本儿童画报,教他认上面的图画。
看了两页便不耐烦了,转头要找昭昭:“姐、姐……”
昭昭练琴呢,他一去,准捣乱,邱秋抱着他去阳台看花,山茶开了,一朵朵有吃米饭的小碗那么大,粉的、红的。
航航光看不过瘾,伸手要揪。
邱秋就着阳台上的灯光,寻了朵快开败的,让他拽。
扯下来给小家伙插在绒线帽上,抱着他去照镜子。
可开心了,扭着头跟青丫、昭昭显摆。
袁爸爸袁妈妈下班回来,听说自家老爷子又犯病了,是楼下的邱秋给施针止了疼。
一看老爷子额上的撞伤,便知这次比以往都严重,尽管老爷子一脸轻松,说话中气十足,连说邱秋医术了得。
两个儿子也在一旁,夸了又夸。
袁妈妈听得还是将信将疑,推着袁爸爸去楼下打电话,叫老爷子的保健医生过来一趟,给看看。
袁爷爷知道儿子儿媳不把小江折腾来,得一句准话,今晚怕是睡觉都不安稳,便没阻止。
褚辰这边电话一挂,便见楼上的袁爸来了,笑着寒暄了两句。褚辰出了电话室上楼,袁爸进去打电话。
“褚辰,”俞佳佳身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戴顶同色的贝雷帽,围着大红的羊绒围巾,拎着大包小包,一脚踏进公寓大楼,见褚辰在等电梯,忙道:“快过来,帮我提些。”
她打乌龟车来的,还有些东西放在路边,没提进来。
褚辰转身,忙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怎么拎了这么多?”
“还有呢。”俞佳佳说着,已经跑出去了,两分钟没到,又抱了个大大的纸箱进来。
褚辰微微愣了下,随即开玩笑道:“咋,要搬回来住啊?”
俞佳佳双眼一瞪:“不欢迎?”
“欢迎。”
俞佳佳满意地轻哼了声,这才说正事:“我去美国的申请,批准了。”
褚辰毫不意外,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很快中美双方发表了《中美建交联合公报》,政策再次放宽,俞佳佳去美国便是年前不批准,年后也会批准:“什么时候走?”
“手续全部办下来,要到年后了。年前这几天,我想去西北,见见我哥。”
“知道具体地址吗?”
俞佳佳点头,父亲平反后,她专门花钱在报纸上登了消息,为的就是让哥哥看见联系她。
只是一直没得到任何回应。
上周,她去找康长胜,请他帮忙查查哥哥情况。
昨天他秘书送来个信封,里面装着哥哥近些年的消息。
人在青海机械制造厂上班,73年跟同厂的一位女职工结婚,75年育有一子,77年又育有一女。
看着手里的资料,俞佳佳环抱着自己痛哭了一场,既庆幸他还活着,且过得还不错,又委屈得不行。她想亲自去一趟,问问,这么多年他可有担心过下乡的妹妹?可有找人打听过父母的消息?
电梯下来了,两人提着东西迈进电梯。
“钟叔。”褚辰唤了声,摸兜掏出一包大前门,递了过去。
俞佳佳撇嘴,总觉得褚主任假得很,自己不抽烟,兜里却没咋断过,见人便是发、发,好似跟谁都不错,其实呢,真正走进他心里的没几个。
褚辰跟钟鸣寒暄着,电梯很快到了六楼。
两人步出电梯。钟鸣犹豫了一下,“褚同志。”
褚辰回首,见钟鸣一副有话说的模样,示意俞佳佳先走:“钟叔,有事你尽管吩咐,别见外。”
“我那有几件瓷器……”
褚辰看看表,八点多,钟鸣是九点下班:“我半个小时后,去汽车间找你。”
“诶。”钟鸣高兴地应了声,拉上栅栏,启动电梯,下去了。
褚辰转身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家。
客厅里,俞佳佳打开一个个纸袋,正往外取衣服,给昭昭的是带毛毛领的红色小袄,航航的是同款蓝色小袄。
配的都是黑色的条绒裤。
给邱秋、老太太和青丫的是长款,翻领、双排扣,军绿色、黑色、灰色的毛呢大衣。
邱秋将航航往褚辰怀里一递,拎起军绿色的大衣试了试,十分合身,颜色她也喜欢。
青丫的是灰色,她试了试,开心地要给俞佳佳拿钱。
俞佳佳没客气,收了布料钱。
等到邱秋要给时,俞佳佳没接,她跟邱秋要了两瓶人参丸。
陈教授11月去了东北,这一个多月,没少让人给她带品相好的人参回来,人参丸配了不少。知道她要去美国了,邱秋没吝啬,给了四瓶,保命地给了一瓶五丸。
俞佳佳将五瓶药珍惜地放进手袋里,递了叠侨汇券给邱秋,小姨怕她没钱花,这几个月没少汇款给她:“拿着赶紧买台洗衣机吧,洗衣服方便。”
褚辰和邱秋都是自理能力强的,他们的衣服,多数是自己在洗。
俞佳佳见不得邱秋那双学医的手,去卫生间洗衣服。有这时间,邱秋什么做不了。
“谢了。”邱秋欢喜地接过,仔细看了,有粮票、肉票、油票、布票、棉票、副食品券、工业券、肥皂票、煤票等,数了几张肉票、油票、副食品券给青丫:“抽空去侨汇商店看看,买些肉和油回来,灌些腊肠,炸些油豆腐吃。”
青丫知道邱秋这是想吃熏肉、腊货了,张思铭送的是一整条咸羊腿和十几斤腌制的稻花鱼。
收了券,青丫心里想着明天给耗子打电话,让他在寨子里买些寄来。
又说了会儿话,几人洗洗便要睡了。
俞佳佳一来,昭昭便离了青丫,去老太太房里跟她睡,按昭昭的话,佳佳姨身上香香的。
青丫捏捏她的小鼻子,直骂小没良心。
昭昭嘻嘻一笑,揽着青丫的脖子,笑道:“太奶奶的床大啊,垫得软软的,睡着老舒服了,要不你也一起,大家挤挤睡。”
青丫摇头。
昭昭安抚地拍拍青丫的背,哄道:“放心吧,我就陪佳佳姨睡一晚,明天还跟你睡。”
青丫轻哼:“谁稀罕!”
笑闹了一阵,青丫回了房,俞佳佳看着在床上翻滚的昭昭,踮起脚尖,教她拉伸身体。
褚辰看看时间,将睡着的航航放进汤婆子暖热的被窝,亲亲妆台前抹脸的邱秋,跟她说一声,拉开床头柜,取了两千块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出了家门,去汽车间。
钟鸣将妻儿打发出去,一个人在屋里等着呢,听到脚步声,先一步打开门,请了褚辰进去。
瓷器不少,褚辰只看中一个用来装茶叶的越窑青瓷小罐,和一个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妆窑小碗。
“多少钱?钟叔。”褚辰点点茶罐和小碗。
钟鸣不懂瓷器,他找褚辰,是知道褚辰暑假去旧货市场没少收东西,觉得手里的东西他可能会要:“就这俩?你不再挑挑?叔给你便宜点。”
褚辰摇摇头,东西在精而不在多。
钟鸣看着那两样不大的东西,一咬牙:“五百。”
褚辰怔愣了下。
钟鸣以为褚辰嫌他报价高了,忙又抓起两个花瓶塞给褚辰:“我知道你家邱大夫喜欢插花、种花,这俩算是饶头。不瞒你说,叔缺钱,要不然也不会出手这些东西。”
公寓住的老住户,谁不知道他手里有东西。不举报、不追究,那是因为没证据,这会儿出手,他真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要不是老大结婚,女方不愿挤住汽车间,要他家想办法跟人调换房子,他也不至于……
褚辰没说什么,伸手插进大衣兜里,顶开信封,估摸着厚度,抽了一叠出来,一数五百五。
收回五十,剩下地递给钟鸣。
钟鸣接过,点了起来。
褚辰蹲下,拿报纸将东西仔细包好,收进一个化肥袋子里,跟钟鸣说一声,提着袋子出了汽车间,回了家。
邱秋还没睡,躺在床上,拿着本《日语汉字字典》翻看,
褚辰将化肥袋子提进储藏室,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进红木箱锁好,这才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下,回房。
邱秋放下字典,胳膊肘支在靠枕上,托腮看他:“买了?”
“嗯,”褚辰换上睡衣,上床,将邱秋拥进怀里,低声道:“一个唐代的越窑青瓷小茶罐,一个宋辽金时期的汝窑青瓷小碗,两个宣统官窑粉彩花瓶。”
都是好东西。
邱秋不懂现在的古瓷价格,暑假褚辰买的,多是用来装点房间的民国物件,有留声机、西式台灯、雕刻摆件、羊毛地毯、丝绸挂饰等:“拿的钱够吗?”
“一共要了五百。”褚辰解释道,“卖给类似于侨汇商店那样的正规店,肯定不止这个价,只是他这来历不正,他不敢冒头,咱买也担着风险,所以,五百也不算少了。”
这年头,人均工资三十多块,搁一般人家,谁会掏五百买不能吃用的古瓷。
楼上有钱的那几家,哪个不是玩心眼子的老手,钟鸣躲都来不及呢,哪敢凑上去售卖。
“有风险,就别买了。”邱秋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没必要为点利益,把前程搭进去。
褚辰亲亲邱秋的额头,轻“嗯”了声,保证道:“听你的。”
邱秋好奇道:“现在可以补差价跟别人家换房吗?咱们住的不都是单位分的房子吗?换的话,不需要向单位报备?”
褚辰扯起被子,捂住邱秋的肩头,又探身看了看睡在里侧的航航,轻声道:“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单位不管,不过得给他们报备一下,因为每月要按住房面积交房租、水电。”
两人窝在床上,小声说着话。
楼上,江医生看着精神头十足的袁老,要不是袁家都一口咬定,袁老下午六点那会儿,犯过病,他都不敢相信。
号了号脉,又查看过袁老头上撞的伤,江医生感叹道:“你们说的这位邱医生,医术先不说如何,光这一手针灸,我是万万不及的。”
第76章 第 76 章 季乐山
宋美娟和丈夫袁立成互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若是没记错的话,楼下的邱同志今年才二十出头吧,江医生自小跟着家中长辈认药采药识穴施针开方辩证, 现在五十多岁,于中医一道那可是老资历了。
竟只是给老爷子号号脉, 便这么推崇邱同志。
江医生见的病人及家属多了, 什么心态, 他一看便知, 笑道:“学医不只是勤勉、时长,还需要天赋。”
袁帅举手:“邱阿姨过目不忘。”
众人更是大吃一惊, 真有人过目不忘啊?!
袁帅重重点了下头:“昭昭不及她妈妈, 背书要多看两遍。”
袁爷爷点头附和:“昭昭确实聪明, 教导起来, 特别有成就感。”最近, 他已经借由一个个小故事,给小家伙们讲孔孟之道了。
什么是“理”,什么是“气”。
仁、义、礼、智、信等德行,以及中华之德道, 如厚生、爱民、公平、正义、诚实、守信……
学得最好的便是昭昭,能复述、熟读成诵,至于运用嘛, 孩子还小,暂不强求,只需身正便可。
“邱同志在哪上班?”江医生问道。
袁帅再次举手:“邱阿姨先前在广济,现在在中医药大院读研究生。”
中医大学的研究生班啊!27人,那可是从上千人中选拔出来的,个个是人才, 中/央、地方都特别重视,全国各地名医,受邀前去上课,无不是倾囊相授。
“有空见见。”江医生笑道。
袁老双眼微微一眯:“行啊,你下次星期天来,我请邱秋来家喝茶,给你们介绍一下。”江医生在干休所上班,工作清闲,工资高,人脉广,结交一下,于邱秋不是什么坏事。
江医生笑着应了。
又说了会儿话,江医生便提出了告辞。
宋美娟、袁立成和两个儿子,亲自将人送到楼下,看着人开车走了,这才上楼。
一进家门,宋美娟便收拾了一堆东西出来,要给邱家送去,以示感谢。
袁立成一把将人拉住,给她看表:“邱家有幼儿,这会儿早该睡了。明早再送。”
宋美娟一拍额头,懊恼道:“你瞧我这脑子,忙得都不灵光了,一回来就该去谢的。”
袁爷爷坐在沙发上,用熬的艾草水泡着脚,笑道:“邱秋不介意这个。”
宋美娟:“她品性好,咱家不能不讲礼数。”
说罢,又加了两瓶汾酒和一条牡丹牌香烟。
袁帅看着烟酒:“妈妈,褚叔叔不喝酒,不吸烟。”
“咦,品性这么好!”宋美娟说着翻眼看向袁立成。
就好一口烟酒的袁立成,摸摸鼻子,忙蹲下给老爷爷擦脚穿鞋,扶他老人家回屋睡觉。
“哼,算你跑得快!”
袁军捂着嘴偷笑。
第二天一早,宋美娟、袁立成便提着东西上门了。
俞佳佳要找人买去青海的火车票,早早便走了。
褚辰的学校离家远,邱秋让他先走,自己迎了人进屋,亲自给泡了红枣姜茶放在二人面前。
宋美娟端起茶杯,扫了眼屋内精致雅趣的布置,看向肤白貌美的邱秋,二人不是第一次见了,可不管见多少次,宋美娟还是会被邱秋一双过分干净、清澈的眸子吸引。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若这话是真的,那这位邱同志的心灵该有多灵透啊,怪不得在医术一道上这么有天赋,这样的人,若能专一道爱一道,做什么都会成功,心里没有杂念啊。
“宋姐、袁同志,尝尝家里炸的油墩子。”青丫送了一盘六个油墩子过来,刚出锅,滋滋还冒着热气,油香味引得人,恨不得吸溜下口水。
昭昭拿了筷子递给两人:“宋妈妈、袁爸爸,吃。”
航航划拉着自己的学步车奔过来,举着吃了一半的油墩子,含含糊糊地道:“叽——”
昭昭回头纠正道:“是吃,不是叽。”
“叽、叽……”
“吃!”
“叽——”
宋美娟听得发笑,跟邱秋道:“你家这两个孩子长得真好!”
昭昭肉乎乎的,大眼灵动,鼻梁挺直,小嘴嫣红;小的这个,跟他爸一样,长着双端凤形桃花眼,双眼一眯,可爱得不行。
“淘得很!”邱秋笑道。
袁立成一把将航航从学步车里抱出来,揽在怀里,笑道:“吃得不轻啊!”
“不挑食,给什么都吃。”邱秋说着,将油墩子又往两口子面前推了推,“宋姐,尝尝,炸得多,别怕不够吃。”
“那我就不客气。”宋美娟说罢,夹了个,另一手在下面托着,送到嘴边,咬了口,外焦里酥,满口都是萝卜丝的清甜,“青丫炸的吗?这手艺也太好了,比在外面卖的都好吃。”
袁立成也拿筷子夹了个,吃了起来,边吃边点头,“确实好吃!”
青丫笑笑,又端了两碗桂花米酒汤圆过来。
两口子本只想坐坐就走的,没想到,这一吃,停不下嘴了。
等袁帅来叫昭昭上学,两人才惊觉时间不早了,忙擦擦嘴,摸了下鼓起来的肚子,告辞。
袁帅惊讶地看着爸妈。
宋美娟捏捏儿子的脸:“怪不得老说我炒菜不好吃,原来是吃到好的了。”
青丫做饭确实越来越好,偶尔给袁家送去的菜式,不等两口子回来,就被老小孩的袁爷爷和两个正是能吃的半大孩子干掉了。
这还是宋美娟和袁立成,第一次吃到邱家的饭菜。
袁帅心虚,板着小脸没敢吱声。
袁立成一看儿子的表情,乐了,伸手给了他一个钢镚,雪天路滑,叮嘱了儿子几句,忙和媳妇下楼上班去了。
昭昭端了盘油墩子递给袁帅,让他和任成益先吃着。她则找青丫要了包点心的牛皮纸,裁成小片,一片包一个油墩子,拿大纸袋装了,拉着已经吃了两个油墩子的袁帅和任成益,下楼叫元今瑶、孙梁。
见了面,将油墩子一分,一人捧着一个,边吃边顺着楼梯往下跑,早上,坐电梯的多,他们便不等了。
“昭昭,你家老吃油炸的食物,油还能吃到月底吗?”元今瑶吃完最后一口油墩子,不舍地将牛皮纸叠起来,捏在手里,等会儿好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每人一月四两油,家家户户便是吃油炸食物,一月也不会超过两次。
邱家这已是第三次了。
月初吃的春卷,前两天吃的菜角。
偶尔青丫还会炸碗酥肉或是菜丸子,做道小酥肉或是丸子汤改善改善伙食。
那香气,元今瑶闻着可馋了,真希望自己也是邱家的孩子。
昭昭将手里的牛皮纸塞给袁帅,拿帕子擦擦嘴,回答道:“能啊,上月耗子叔让人给我家捎了壶两斤的茶油,上上月嘉树叔让人送来三斤菜籽油。”
孙梁:“你家亲戚真好!”他家虽然很少开伙,但爸妈单位发些什么,外婆、小姨一准儿闻着味儿来借了。
“我家对他们也好呀,”昭昭掰着手指数道,“我们来时,我妈妈留下的药材种植手册,今年可帮寨子大忙了,听耗子叔打电话说,光秋天卖药材,就挣了老大一笔。”
任成益:“那你们寨子还穷吗?”
“穷,老穷了!”昭昭点着小脑袋,一本正经道,“寨子里的人,没工资没福利,看病要花钱,房子要自己盖,衣服要自己织布做,老辛苦了,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大肥肉。”想着秋里水沟里的黄鳝、泥鳅、螺丝,月湖里的岩花鱼、大草鱼、鲫鱼……山里的野兔、野鸡、蛇和竹鼠,昭昭吸了吸口水,不敢看任成益的双眼。
青丫姑说了,在外面要学会叫穷。
袁帅看她一副心虚的模样,想笑。
爷爷说了,就昨天邱姨提来的野生天麻,那品质,最少得三十多块钱一斤。
天麻种植,三年一收,月湖寨若是今年才开始种植,那还没形成规模。只是,褚叔扶植起来的果树,一季收成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比着爷爷说的那些山区生活,昭昭老家绝对是个富裕的寨子。
几个孩子说着话,到了幼儿园大门口,看着昭昭拉着元今瑶的手跑进班级,任成益招呼袁帅、孙梁快走,雪又下起来了。
宋美娟夫妻和孩子们一走,青丫便放下碗筷,整理起了宋美娟他们拎来的东西。
奶粉两罐,麦乳精一瓶,海棠糕、黄松糕各一包,红糖两袋,巧克力两盒,茅台两瓶,汾酒两瓶,牡丹牌香烟两条,还有专门送给邱秋的红纱巾一条。
“邱秋,这礼会不会重了些?”
邱秋抱着航航过来,拿起红纱巾看了看,这品质绝不是一般商店买的。
航航伸手一把抓住,就往自己头上戴。
邱秋往沙发上一坐,将他搁在腿上,取过红纱巾捋顺,给他系在脖子上,笑道:“真好看!”
航航扬着小手要去照镜子,邱秋抱着他过去,扭头跟青丫道:“糕点拆开,留着你和航航在家吃。巧克力给昭昭,让他们小孩子自个儿分分。其他的先收起来吧。”
青丫应了声,将烟酒等物提进了储藏室。
等她忙完,邱秋将航航递给她,寻了个纸箱,塞了些稻草,开始往里装苹果和橘子。
“拿去学校送人吗?”
“嗯,咱老家的苹果、橘子好吃,带过去给同学们尝尝。”想了想,邱秋拿牛皮纸把剩下的油墩子全包了,放进纸箱里。
亲亲航航的小脸,跟青丫说了一声,背上军用书包,抱起纸箱出了家门。
路滑,邱秋没骑车,坐电车到了学校。
一进校门,便遇到了学习委员伏若南。
“抱的什么?”伏若南说着伸手就将纸箱接了过去。
“老家寄来的水果,还有一包今早炸的油墩子。”
一听有油墩子,伏若南快跑几步到了廊下,将纸箱往地上一放,打开,取出牛皮纸包,拿了一个油墩子就往嘴里塞。
“凉不凉啊,你就这样吃?”邱秋说着,往她身侧站了站,帮她挡挡风和飘来的雪粒子,取出军用书包里的保温杯,拧开杯盖,递给她:“又没吃早餐?”
油墩子裹在牛皮纸里,又埋在稻草下,不凉,温温的。
伏若南一口热红枣姜茶,一口油墩子吃得直眯眼,太香了!
“吃了,又是炒萝卜,白菜汤。”
冬天可不就这俩菜。
一个油墩子吃完,伏若南才长舒一口气,“妈呀,这才是人吃的早餐。”
邱秋笑她:“你不会学学邹姐,弄个酒精炉,买些鸡蛋、挂面、大葱搁宿舍。”
鸡蛋、大葱一炒,加水烧开,下挂面,吃着还是挺香的。
“没那功夫,也没那手艺。”她就不是做饭的料,烧开水,都能烧干。
知道这位是医痴,邱秋便没再说什么,接过保温杯,放进书包,跟在抱着纸箱的伏若南上楼。
他们班在四楼,到了班级门口,不等两人进去,坐在前排的张扬已经闻到了伏若南身上,油炸食物的味道:“邱秋,你们带了什么?”
说着起身,伸手接过了伏若南手里的纸箱。
魏岩放下正背的金匮要略·黄疸篇,先一步将纸箱打开,取了牛皮纸出来。
邱秋忙喊:“给班长留一个。”
吴鞠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进来,闻言,笑道:“给我留什么?”
“油墩子啊!”魏岩忙拿起一个递给吴鞠。
吴鞠双眼一亮,将手随意在衣服上蹭了下,接过油墩子便吃了起来。
虽然不焦了,温温的、糯糯的,也很好吃,最主要的是香啊,对于他们这些肚里缺油水的学生来说,真是个极大的诱惑。
很快,一包十来个,被哄抢一空。
没抢到的,也被身边的同学塞了一口。
魏岩将手里的油墩子,一分为四,塞了一份进嘴里,剩下地递给后面的同学,开始给大家分苹果、橘子。
三人一个苹果,两人一个橘子,有苹果了就没橘子。
黄元帅苹果,放了几天,面面的,吃起来更香甜了。
橘子也是近两年的新品种,酸度不强,比较甜。
大家边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边跟邱秋道谢。
丁宜春过来上课,看眼还在吃的学生,笑道:“没老师的吗?”
有,专门给今天任课的老师留了。
丁老师怕酸,魏岩弯腰从地上的纸箱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邱秋,让她给老师送去。
邱秋接过苹果,没语先笑:“丁老师,这是我们家乡种植的‘黄元帅’,您尝尝。”
丁宜春接过来,闻了闻,一股浓郁的果香,乐道:“这苹果可不便宜,一箱够咱们班里吃的吗?邱秋,这是破费了啊。”
一听这话,有同学就想掏钱票给邱秋。
邱秋忙摆手道:“自家种的,不花钱。”
“好了,不逗你们了。”丁宜春将苹果放在课桌上,向大家宣布道,“通过众位老师的争取,研究生补助批下来了。中午记得找咱们班的任书/记领。”
众人哗的一下,惊呼道:“我们还有补助?”很多都是在职多年的,过来上学领着工资呢。
“你们有没有我不知道,”丁宜春开玩笑道,“反正邱秋是有的,每月48.5元加5元书报费,共计53.5元。”
有把他这话当真的,笑道:“那您还让我们中午去找任书/记?”
丁宜春笑笑,没再理他们,拿起粉笔,开始讲课。
大家压下各种纷纭的心思,认真听讲,等到下课,丁老师一走,好嘛,热闹了,就补助这事讨论开了,各种说法都有。
有人认为他们已经拿着工资来上学了,研究生补助就不该申请,拿了不是占国家的便宜。
他这话一出,便有人提出质疑,“那像邱秋这样只在正规医院上班半年,没有工资的怎么办?”
“邱秋申请呗,我们就不要了。”
有人轻嗤:“宋长杨,你别慷他之慨了,任书/记和各位老师既然帮我们申请,且已经获得批准,那证明不管是校方,还是卫生部,都想让我们将全部心思放在学业上,别为家庭负累忧心。”
27人,不乏家里刚平反或是还没平反的,生活上自然比别人都困难,急需这笔补助。这几位,没一个吱声的,不过,他们平时在班里也比较沉默,大家习惯了,没人在意。
邱秋也没吱声,她忙着翻看魏岩的《金匮要略·黄疸篇》课堂笔记,做罗老师布置的作业呢。
很快上课铃声响了,邱秋忙将写好的作业和笔记一起递给魏岩,拿出灵枢课本,翻到针刺篇。
魏岩将他们小组的作业交给后排的学习委员,弯腰拿了个橘子,递给邱秋,让她放到讲台的课桌上。
邱秋坐在第一排中间,放东西那就是伸手的事。
刚放好,针灸研究所的程老师,拿着教案来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橘子,剥开便吃了起来,边吃还边道:“别以为贿赂我一个橘子,就指望我考试放水。”
大家哄笑,邱秋忙低头,课本一竖,挡住了小脸。
程老师吃完橘子,橘皮装进口袋,开始上课,讲什么是补泻手法、进针方法,不同病情的留针时间等,并一再强调,针刺要根据患者的体质、病情、时令等因素灵活运用。
“凡刺之法,必候日月星辰,四时八正之气,气定乃刺之。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下课。邱秋跟我来一下。”
邱秋忙站起来,穿过几位同学的后背,跟在程老师身后出了教室。
“今年三月,沪上成立了肿瘤研究所。”程老师边走边跟邱秋说道,“你虽是以擅长针灸,被军医院的秦院长推荐报考的中医药大学的研究生。但我想不管是中医药大学的各位校领导,还是丁宜春教授,以及兼任你们班的任章华书/记,最看中的是你对肿瘤病人的用药、调理。”
“走吧,大课节有二十分钟,陪我见一位老中医,亦是一位肝癌患者。”路上,程老师说了这位病人的情况,任职于第二军医院,是他师兄,亦是一位擅长针灸的中医大拿。
病人姓季,季乐山,今年六十五岁,是位开朗的小老头。
见到邱秋便笑道:“老秦(秦院长)跟我说,邱同志年纪不大,我心想,再不大,能以古法阴阳十三针便让一位脊髓受损,瘫痪在床的军人站起来,奔赴战场,那必也有三十多、四十岁了,没想到,竟是一个小娃娃。”
程老师在旁笑。
邱秋无奈道:“我今年二十二岁……”
不等邱秋把话说完,季乐山便又感叹道:“真小!跟我孙女同岁。”
邱秋一噎,不说话了,直接伸手号脉。
指下脉象,如轻刀刮竹,艰涩不畅。
这是瘀血内阻,癌肿阻滞脉络,气血运行不畅,血液瘀滞之象。
邱秋心下一沉,肝癌晚期。
且病症严重,邱秋伸手按向他的腹部,僵硬如石。
“几天没大便了?”邱秋急道。
季乐山伸手比划了一下,笑道:“七天。”
程老师一听急了:“你没用药?”
“用了,我这是阳虚寒凝,大便艰涩,腹痛拘急,胀满拒按……我给自己开了温脾汤合半硫丸加减,你们也看了,没啥效果。”
“针灸呢?”程老师问这话时,已经掏出了自己的针包。
季乐山摆手,表示没用:“我这不是最近才大便难解,有一年多了,刚开始用药、针灸都有用,慢慢地,身体便产生了抗药性。”
邱秋蹲身挽起他的裤腿,小腿一按一个坑,浮肿严重。
“您把温脾汤合半硫丸的组合方子,写给我看看。”邱秋说着,直起身,掏出兜里的小本本和钢笔,递给他。
季乐山伸手接过,拔下笔冒,开始写道:大黄15克,附子15克,干姜10克,人参30克……
药量配比之大,邱秋看得蹙眉。
一味药一味药琢磨过,邱秋又看了看季乐山的面相、舌苔,再号了下脉,提笔写方子,附子6克、干姜8克、肉苁蓉15克、火麻仁30克……
递给程老师:“立马抓药,熬上……”
季乐山一看跟他开的药大差不差:“我吃药没用……”
“不吃,灌肠。”邱秋冷着张小脸,催促道:“快点!”
五天不大便,人就难受成什么样了。
一周,再不大便,憋不憋死她不知道,但各种并发症肯定要找上门了。
程老师能怎么办,药开了,咱们就试试呗,所以他拿着方子转身便走。
中医药大学有自己的附属医院,亦有自己的研究所。
他一走,紧跟着上课的铃声便响了。
季乐山让邱秋赶紧去上课,邱秋没理,走到炉子旁,将火拨得旺旺的,搬了三张长条凳放在炉子旁,示意他脱衣服躺上去。
说罢,解开腰间的针带,唰的一下摊在书桌上,取出酒精小瓶,捏出一个棉球消毒。
季乐山盯着针带里长长一排,数百枚金针,看得双目发亮,“邱秋,你这多少枚啊,什么型号都有吗?”
邱秋脑中琢磨着等会要刺的穴位,对他的话没有一丁点反应。季乐山一看,便知今儿遇到医痴了。
听话地脱了衣服,将军大衣、厚棉裤、线衣线裤等全垫在凳子上,只着一条花裤衩,躺在了三张长条凳上。
邱秋伸手拂过针带,取了自己先要用的十来种型号,棉团挨个儿擦过,抬手捏着一枚,刺入脐中上4寸的中脘穴,此穴可调理脾胃,促进肠蠕动。随之是横平脐中的天枢穴,治疗便秘显著;正线旁开2寸的大肠募穴,可培补元气,温通经络,对阳虚便秘有较好的调理作用……
腹部穴扎完,接着下肢穴位,足三里可促进排便;大肠下合穴治疗肠道疾病;丰隆穴化痰祛湿,促进肠道气机通畅,缓解便秘……
扎上肢穴时,魏岩找来了。
见邱秋在施针,没敢打扰,悄悄退出去,到旁边的教室借了三个炉子来,分别放在季乐山左右前后。
停针四十多分钟,四个炉子烤得季乐山口干舌燥。
针刺的地方又疼又胀,随之又热了起来。
他都快分不清了,流窜在体内的热意,是炉子烤的,还是针灸的效果。
邱秋让魏岩给他泡杯橘子皮水,刺激胃液分泌,有助于肠胃蠕动,减轻肠胃负担。
魏岩泡好水,搁在雪里冰了会儿,偷偷溜到自家教室外,让人从地上的箱子里给他拿把干稻草。
折了根稻草当吸管,喂季乐山喝了半杯。
时间到,刚一收针,程老师捧着放温的汤药、夹着用具进来了。
灌肠这事,便用不着邱秋了。
留魏岩在里面帮忙,邱秋避到了室外。
汤药刚灌进去七八分钟,季乐山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起来,屁一个接着一个放,汤药伴着大便都要喷出来了。
程老师忙将军大衣往师兄身上一披,拿起门后盆架上的搪瓷盆往地上一放,解吧。去卫生间,来不及了。
伴着一个个响屁,大便喷射而出,妈啊,熏死人。
程老师和魏岩忙将窗户一扇扇打开。
邱秋把大衣兜帽往头上一戴,冲进了院里,味道太大了,很快把另一个办公室里的几位老师给招来了,隔窗问清情况,丁宜春朝淋雪的邱秋招招手。
邱秋慢慢挪过去,丁宜春看得都要气笑了:“作为医生,这种情况,你以后只会常遇。”
邱秋讪笑:“这不是暂时用不着我吗。”
“肝癌晚期啊,他这种情况,你觉得应该用什么药?”罗老师问道。
“先补吧。刚泻过,人肯定虚,得把气补上来,然后以通便、除胀、祛肿对症用药,既然大便困难已经有一年了,那之后,这种症状肯定还会有,得先把这个顽疾拿下,才好后继治疗。”
丁宜春点头赞成,补倒是好办,通便、除胀、祛肿要是那么好组方,季乐山作为老中医,能折腾一年多。
他让邱秋写通便、除胀、祛肿的方子,一方面是考验,另一方面是探底。这个学生,一再给他惊喜,他想知道,她在用药、组方上的能力到了哪个点。
邱秋仔细琢磨了又琢磨,提笔在小本本上写下组方,通便她选用大黄、火麻仁、郁李仁,除胀用厚朴、枳实、木香,祛肿用茯苓、泽泻、车前子。
丁宜春、罗老师和主讲《伤寒论》的刘老师,一看她的方子和用量,不由侧目,开方之老练,哪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啊!
拿着方子,几人看了又一看,等季乐山拉完,穿好衣服,收拾好屋子,几人移到隔壁办公室,挨个给季乐山号了号脉,确定了,就用邱秋的方子。
便是他们开方,也不过如此了。
罗老师和刘老师拍拍丁宜春的肩:“好眼光啊!”收了这么个学生。
丁宜春黑瘦的脸上溢出笑容,又让邱秋给季乐山开补方和药膳。
邱秋伸手号脉,现在是气血两虚,当下便选了八珍汤加减。
并在药方上注明,哪些该晒、哪些该炒,最后研磨成粉,温水送服。
药膳她开了补肾阳、益精血、润肠便、暖脾胃的苁蓉羊肉粥,和补肾固精、温肺定喘,润肠通便的胡桃芝麻散。
胡桃仁、黑芝麻各适量,炒熟后研成细末,每次取10至15克,用温开水冲服。
丁宜春看过递给季乐山:“看看,可对症?”
对症,太对症了。
季乐山揉着舒服的肚子,捏着方子便走:“小邱同志,我一周后过来复诊,现在,老头子得赶快去喝碗热粥,饿惨了!”因着大便不下,他已经三天不敢沾米面了,每天都是汤汤水水。
邱秋忙推了把魏岩,张口道:“让魏师兄扶您去食堂。”
脚步正虚呢,季乐山主动朝跑来的魏岩伸出了手臂。
程老师看了两人一眼,走到邱秋面前,询问道:“邱秋,你可有把握……治愈?”
肝癌晚期啊,丁宜春、罗老师、刘老师互视一眼,纷纷看向了邱秋。
“我不敢保证完全治愈。”邱秋想了想,“用阴阳十三针配合着汤药,延长一两年性命还是可以的。”
程老师陡然松了口气:“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罢,转身进屋,拿起了电话。
师兄昨天打了报告,申请去前线。
既然能治,他得赶紧找人将报告拦下来。
第77章 第 77 章 对象
邱秋没听程老师打电话说什么, 看看表,第四节课快上一半了,想到缺课三次以上, 小组要扣分,忙跟丁宜春、罗老师、刘老师打声招呼, 撒丫子往教室跑。
刘老师看得直乐:“你不跟她说, 今天不扣他们小组分。”
丁宜春眯眯眼, 笑道:“小丫头仗着记性好, 没少请假旷课。”
罗老师:“她不住校,家中幼子不满一岁, 雨天、台风天、雪天请假, 情有可原。”
丁宜春嗤他:“是谁昨天下午跟我抱怨, 说邱秋又请假提前早退的。”
罗老师摸摸鼻子, 不吱声了, 翻翻作业本,将邱秋的抽出来,看了起来。
他布置的作业是,写出治疗黄疸的七个方剂。
邱秋不但多写了仨, 还写了10个方剂在临床应用时,如何根据患者的具体病情、体质等进行辨证论治,加减化裁。
罗老师满意地给了10分, 提笔写了个优。
丁宜春、刘老师互视一眼,均露出了笑意。老罗脾气硬,认死理,先前因为邱秋请假这事,没少在办公室里唠叨。
邱秋气喘吁吁地冲到教室门口,探头朝里看去, 周老师在讲《素问·五脏生成论》。
“五脏的荣枯都表现在脸上,若一个人脸上的颜色,青色像死草、黄色像枳实、黑色像煤烟、赤色像凝血、白色像枯骨,且都没有光泽,那表明此人,五脏之气衰败,离死不远了。反之,若此人,面部的青色像那翠鸟的羽毛,青绿有光泽……”
走前面太显眼了,邱秋弯腰顺着墙根溜到后门,轻轻将门推开,偷感十足地弓着腰,往里走了几步,戳戳一位叫夏盈盈的女同学。
夏盈盈父母还没平反,平时在班里跟个小透明似的,很少发言。
扭头看是各科老师的宠儿邱秋,忙往旁边让了让,腾出半张椅子给她。
邱秋趁周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书写,五色、五味、五脏对应的关系,忙侧身坐了下来,朝夏盈盈笑笑,道了声谢。
周老师放下粉笔,看着后门口乖乖坐着的邱秋,勾了勾唇,继续道:“你们不是第一天学《素问·五脏生成论》,白色、辛味与肺相应,红色、苦味与心相应……想必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吧。现在请一位同学上来,给大家说一说,面色、脉象与疾病。邱秋,来——”
邱秋脸上一热,不自在地起身走上讲台,接过周老师手里的粉笔,抬手画了个表格,非常直观地,列出面色为赤、为白、为青、为黄、为黑时的脉象、表现、属性和病因。
伏若南看得惊呼一声:“妈啊,还能这样记。”
她同桌跟着惊喜道:“一目了然,不用死记硬背,我就这么一看,便记在脑子里了。”
伏若南气得踢了踢邹婷的椅子:“你们小组太过分了吧,这么好的学习方法,藏着掖着……”
邹婷白眼一翻,回怼道:“今天是老师第一次讲五脏生成论好伐。”
“你看邱秋抬手画表格的熟练度,你觉得我会相信,她今天是第一次运用表格记录知识点?”
邹婷心虚地将椅子往前挪了挪,嘴巴闭得紧紧地不吱声。
伏若南轻哼了一声,看向放下粉笔,朝座位走来的邱秋,对着她笑得一脸灿烂。
邱秋不明就里,跟着仰起了笑脸。
周老师带头鼓起了掌,“邱秋给我了一个惊喜……”
“也给了我们一个惊喜。”众人跟着笑道。
周老师笑笑:“怎么以表格来记知识点,下课了,大家问邱秋。现在我们继续,人体内各经脉都汇于目……”
一节课结束,周老师刚走,大家便将邱秋团团围住了。
没办法,邱秋走上讲台,开始教大家以表格、以简图记录一个章节的要点。
简图以五脏荣枯为例,跟班长讨了包彩色粉笔,邱秋用青色两笔画出肝脏,用黄色三笔画出脾……
在五脏的两边,一边列出五脏气败之象,另一边列出五脏气盛之象。
寥寥几笔,便把这章的第一个要点记下了。
先前画的表格,是第二个要点。
接着邱秋又画了一个五脏六腑图,和一个望色与诊脉结合判断疾病的表格。
如此一来,《素问·五脏生成论》的四个要点便出来了。
众人忙拿来纸笔,依葫芦画瓢地将简图和表格,腾在笔记本上,记性好的,抄一遍,差不多就记住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这办法太好用了!”
大家点头附和,紧跟着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先前学过的课程,重要知识点,哪些可以画简图,哪些可以列表记录。
邱秋笑笑,忙收拾了课本,拿上饭盒、票券和邹婷、伏若南去食堂。
邹婷:“邱秋,第二节课刚打铃,魏岩便偷溜出去找你了,你瞧见他人了吗?”
“程老师他师兄……”邱秋没瞒着,把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邹婷和伏若南听得一惊一乍,遗憾不已,“早知道,我亲自去找你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邹婷无语道:“你又不是我们小组的,瞎凑什么热闹啊?”
“不是你们小组怎么啦,邹婷,你别搞分裂那一套啊,别以为邱秋分到你们组,就只是你们小组的小师妹了,她可是我们大家……”
“邱秋,”三人刚一踏进食堂,便见魏岩朝邱秋招手叫道,“快点,今天有酸辣土豆丝。”
邹婷、伏若南对视一眼,还吵什么,酸辣土豆丝可不常有,两人一人扯着邱秋一条胳膊便往窗口跑。
一人抢了份酸辣土豆丝,要了二两米饭,舀了两勺白菜鸡蛋汤,端着饭盒去找魏岩,打听季同志的后继情况。
魏岩等三人落座,打开满满一饭盒萝卜炖排骨,往邱秋面前推了推:“季老买的。”
邱秋夹了一块排骨、两块萝卜,将饭盒往邹婷和伏若南面前推了推,看向魏岩:“你吃了吗?”
“吃过了。季老不缺肉票,我俩去的一食堂,他要的小炒,我跟着混了顿肉蛋齐全的大餐。”
“刚拉过就吃大肉?”伏若南夹了块排骨塞进嘴里,含糊道。
魏岩一听她这话,便知季老的事,邱秋跟两人说过了:“季老就着一碗瘦肉粥,吃了半个白面馒头。给我另点了一碗萝卜排骨汤,一碗小炒肉,一盘大葱炒鸡蛋,四个大馒头。邱秋,今儿借你的光了。”
邱秋摆摆手:“要不是你赶来得及时,一个小时的针灸,人得冻感冒了。”更别说后面的灌肠和打扫了。
魏岩笑笑,冻感冒倒不至于,邱秋点的那个炉子大,他进去,直冒汗,只是病人体虚,多点几个保险。
说完饭,几人拿着洗好的饭盒,去找副院长兼他们班书/记任章华领研究生补助。
快放假了,任书/记连下月的补助一块发给他们,邱秋一下领了107元钱,60斤粮票,三斤肉票(过年多给一斤多),一斤油票,以及各种副食品票。
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邱秋去副食品店,买了花生酱、醉麸、什锦菜、海带、虾糟、变蛋、松花蛋、豆腐。
提着大包小包进门,青丫已经烧好一锅小米南瓜粥,馏了馒头。
邱秋洗洗手,接过青丫怀里“啾啾、啾啾”叫个不停的航航,教青丫做虾糟豆腐、醉麸。
豆腐切片,摆入盘中,铺上两匙虾糟清蒸。
醉麸切块,冷水下锅,大火烧开,再多煮几分钟,捞起用清水不断冲洗,挤压出里面的酸味。冷锅冷油,放入腰果爆香捞起备用,锅里丢入八角、蒜片爆香,倒入泡好的黑木耳、香菇和醉麸一起翻炒,加入酱油和用开水化开的冰糖,大火煮开转小火收汁,出锅后,撒上腰果和葱叶。
什锦菜直接装盘,接着又用蒜汁、花生酱拌了盘松花蛋。
青丫将饭菜温上,收拾厨房,邱秋抱着航航上楼叫人,顺便给袁爷爷号了号脉。
老爷子脉搏强劲、精神奕奕,直言从没有的好状态,一整天下来,脑袋特别灵光,他在工作室里,上午画了一份图纸,中午吃罢饭,午睡了会儿,起来,接着又画了一份图纸,一天时间,把他一周的工作都干完了。
说罢,哈哈大笑,中气十足。
知道袁老的保健医生不介意她插手施针后,邱秋将航航交给袁军,解开腰间的针带,又给他施了遍针,并开了道方子。
袁老的偏头疼,跟他长期工作压力大,情绪得不到释放有关,属于情志失调,肝火上炎,进而引发肝阳上亢,造成了偏头疼。
邱秋根据袁老的病情,参考在广济图书室看到的《中医内科杂病证治新义》,开了道天麻钩藤饮,所用药材有天麻9克、钩藤(后下)12克、石决明(先煎)18克……
这道方子,可平肝息风、清热活血、补益肝肾,且十分适用于肝阳上亢型偏头疼。
将方子交给袁爷爷,交待他最好让人把各式药材炒熟,研磨成粉,温水送服,以减少肝肾的负担。
袁爷爷晃着又轻了几分的脑袋,乐呵呵地点点头,扬声叫袁帅把厨房里的酱鸭给昭昭端上。
家里备的菜够吃了,邱秋不要。
昭昭和航航盯着两个鸭腿,却是双眼放光。昭昭还含蓄些,航航则直接探着身子,张手叫道:“要、要、要……”
邱秋抚了抚额,接过酱鸭,走进厨房,拿刀斩下两个小鸭腿,其中一只将肉剥去,只留了个小腿骨,塞给航航,嗦吧,尝个味儿。
另一个小鸭腿,连带着剥下的鸭肉给了昭昭。
与楼上楼下相比,自家有寨子里的邱嘉树、耗子、县城的大哥和市里跑车的柱子,时不时地补贴,吃肉、吃鱼算是最多的了。
可昭昭还是馋,两只小鸭腿肉,根本没吃过瘾。
邱秋见此,砍了块张思铭让人捎来的咸羊腿肉,洗洗切片上锅蒸,蒸透了,切点白菜心、葱花、香菜,拿香油、味精一拌,端上了餐桌。
昭昭夹起一片送进嘴里,跟酱鸭一样好吃,味道却不一样,没有酱香味儿,是一种清蒸后的咸香:“妈妈,真好吃!”
“明天早上再给你蒸一盘?”
“好呀,我要吃好大好大一盘。”
邱秋笑笑,夹了块醉麸送她嘴里:“好吃吗?”
带着点甜酸味儿和花生酱的醇香,昭昭连连点头,“超好吃!”
“啊、啊”航航拿着鸭腿骨敲了敲桌面,冲邱秋张大了嘴,要吃。
邱秋拿起小勺子,舀了勺小米南瓜粥吹了吹,送他嘴里。
人家不挑,喂什么吃什么。
喂了小半碗粥,又喂了两口馒头,便没让他吃了。
将小家伙放进学步车里,邱秋拿起馒头,正夹菜吃着呢,便听到隔壁传来方妈妈的一声惊呼,接着好似方季同的声音。
昭昭抱着半个馒头夹羊肉,边吃边打开门,朝隔壁看了过去:“方叔叔?”
方季同放下皮箱、旅行包,转身过来,边走边笑:“大半年没见,昭昭还记得我呀?”
“记得,方奶奶经常提起你,她还给我看你从各个国家寄来的照片、明信片。”
方季同掏了把巧克力递给昭昭,随即比划了下她的身高,笑道:“长高了,吃胖了。”
昭昭小嘴一嘟,辩道:“我这是婴儿肥,我太奶奶说了,等我长到十几岁,身子抽条了,自然就会瘦下来。”
“是、是,昭昭不胖,是方叔叔说错话了。”揉揉昭昭的头发,方季同看眼她手里的馒头,笑道,“还在吃饭呀,快进去吧,吃完饭再来找方叔叔玩。”
邱秋听到动静,放下碗筷,出来打招呼:“方同志回来了,吃饭了吗?”
“还没。”方季同说着朝屋里看了眼,“褚辰住校吗?”
“走读。”邱秋说着抬腕看表,“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让他去找你。”
“好。”
“那你吃饭。”邱秋说着,指了指出来的唤他的方妈妈。
方季同笑笑回家了,邱秋拉着昭昭进屋,顺手将门关上,屋里烧着炉子,不关门,热气一会儿就跑光了。
“妈妈,你看,方叔叔给我的糖。”昭昭摊着手给妈妈看。
邱秋捏起一块,红色的包装上写着英文KitKat ,看了看配料表,跟昭昭解释道:“这是雀巢牌奇巧,用巧克力包裹威化饼干做成的,也称为巧克力威化糖果。”
将奇巧还给昭昭,邱秋笑道:“谢叔叔了吗?”
“忘了。”昭昭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拆开一块奇巧,咬了口,外层的巧克力丝滑浓郁,内层的威化饼干酥脆可口。
“好好吃哟!妈妈、青丫姑,你们尝尝。”昭昭说着,给邱秋和青丫各分了两块。
航航见了伸手来要。
昭昭忙抱着奇巧往后退了退:“妈妈,他能吃吗?”
“可以尝尝味。”邱秋说着拆开一块,掰下一点喂航航。
小家伙七个多月,上下牙刚露出点头,吃东西习惯地抿嘴,小舌头飞快地动着。
一点显然没吃够,伸着手还想要,邱秋又喂了他一点,剩下的丢进自己嘴里,起身去厨房,拌了盘皮蛋交给昭昭,让她给隔壁方家送去,添道菜。
没一会儿,昭昭回来了,盘里盛着几块红烧肉、几个水晶虾仁、几个炒河虾,两个芙蓉蟹斗。
“方奶奶和方叔叔给我夹的,说是让我尝尝他家的菜。”
邱秋伸手摸摸她的肚子:“还吃得下吗?”
昭昭笑笑,指着芙蓉蟹斗道:“妈妈,我想吃一个。”
“那就吃。”
芙蓉蟹斗是沪上名菜,两只,便要四只大闸蟹来做。
大闸蟹蒸熟后,拆出两只蟹的蟹粉备用,另外两只直接吃,留下蟹壳洗净备用。
随即起锅烧油,加姜蒜末和蟹粉翻炒,放入酱油和盐调味,炒好的蟹粉塞入洗好的蟹壳里。
取一个鸡蛋,将蛋清打发至起泡,讲究的人家,会自制一个裱花袋,装入蛋清泡,在塞好的蟹粉上挤出花瓣,不讲究的,直接将蛋清泡涂抹在蟹粉上,放入油锅炸至蛋清一片金黄酥脆捞出。
方妈妈做菜讲究,芙蓉蟹斗做得像一朵花,外皮酥脆,味道浓郁,十分鲜甜。
昭昭一个吃完,看看妈妈,又伸手将另一个拿了起来。
青丫看得想笑,悄悄跟邱秋道:“我明早起早些,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卖蟹的,买几只回来,做一盘。”九月、十月,家里没少吃蟹,芙蓉蟹斗,她一早就跟方妈妈学会了。
邱秋点点头:“有鱼的话,不拘是什么鱼,买条回来吃。”说罢,掏了张鱼票给青丫。
青丫接过来,揣进了兜里。
吃完饭,邱秋泡了杯红糖姜茶,揽着昭昭喂了她几口,这才将人放开,让她跟弟弟玩会儿,去练琴。
褚辰九点多到家,知道方季同回来了,放下东西便去打招呼。
方季同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笑道:“越发成熟稳重了!还没恭喜呢,得了个小子。”
褚辰轻哼:“皮得狠。”
方季同抬手给了他一拳:“炫耀是吧!”
褚辰笑着揉揉肩膀:“有对象了吗?”
方季同扭头看他妈,方妈妈正忙忙碌碌给他准备晚上要用的被褥,注意力没在这边。
“处了一个。”方季同小声道。
“真处了?!”褚辰惊讶地看向他:“怎么没听方婶说?”
“尼日利亚的姑娘,学音乐的,大学里的音乐老师。我还没敢跟我姆妈说呢。”
尼日利亚位于西非东南部,是非洲人口最多的国家。褚辰隐隐猜到了什么:“黑皮肤?”
“她五官很漂亮,身材也好,我们特别聊得来。”
“你们领导知道吗?”
方季同摇头:“我想等等,再打申请。”
褚辰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看过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实行的对内改革、对外开放政策的报道了吧?”
方季同拍拍褚辰的肩,笑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学生嘛,最主要的任务便是把课本知识学好。”再多打算,也不是现在就能实施的,多讲无益。
“不诚实!”
褚辰笑笑。
方季同主动绕开这些话题,就国外的见闻,说了几件趣事,眼见时间不早了,两人才结束谈话,褚辰告辞回家。
第78章 第 78 章 留学生,史大智
褚辰进门, 昭昭坐在琴凳上,正在弹奏哈农钢琴指法练习曲,原谱所涉及的音域范围比较宽, 有三个半八度。
昭昭是孩子,手臂短, 够不到那么远的宽度, 身子歪来歪去地弹着琴, 一身大红的棉袄棉裤, 跟个扭秧歌的福娃似的。
褚辰倚在门口的鞋柜上,抱臂听她一曲弹完, 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指点道:“昭昭, 咱们把低音去掉, 移高一个八度, 弹一下试试。”
去掉了一个八度,还剩两个半八度,音域范围变小,手臂短的问题便解决了。
昭昭看向褚辰:“孙老师教我们都是弹三个半八度。”幼儿园也有音乐课, 教钢琴的正是他们班主任孙老师。
“听爸爸的。来,试试。”褚辰鼓励道。
昭昭点点头,坐正, 开始弹奏,减掉低音,去掉一个八度,所弹键都在双手移动的范围之内,昭昭的注意力变得专注了起来,她自己也是越弹越欢快, 速度提到了60,四个音。
一曲弹完,褚辰亲亲闺女的小脸,鼓掌赞道:“我们昭昭真棒!”
“嘻嘻……”昭昭开心地抱住褚辰的胳膊,“爸爸,我今天想跟你和妈妈睡?”
“好呀。”褚辰合上琴盖,抱起昭昭,“洗漱了吗?”
“没呢。”昭昭说罢,扭头跟坐在餐桌前看书的青丫道,“姑,我今晚跟我爸妈睡。”
青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褚辰抱起昭昭走进卫生间,将人放在小凳上站好,取了她的小牙刷,挤好牙膏,递给她。
刷完牙,洗了脸,抹上香香,父女俩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泡脚。
邱秋哄睡航航出来,见此,找出昭昭专用的小盆,兑好温水,抱起擦好脚,趿上棉拖的小家伙去卫生间,给她洗屁股,换小裤裤。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天天洗屁股?瑶瑶就不洗,她妈每周带她去澡堂洗两次澡。我还没去澡堂洗过澡呢。”
“你今天是不是拉臭臭了,拉臭臭后,不管我们擦得多干净,都会产生异味,清洗异味,保持身体清爽,可以提高舒适感,增加自信心。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昭昭现在满脑子都是元今瑶对澡堂的描述,想不到别的:“妈妈,我想去澡堂洗澡。”
“在家洗不舒服吗?”为了让昭昭冬天在家洗澡方便,邱秋找家具厂订了个小号的浴桶,买了浴罩。
炉子一点,桶里兑好热水,浴罩一放,人钻进去泡个半小时都不觉得冷。
“瑶瑶说,澡堂里有池子,可以游泳。”
“人家那是凌晨四五点放的水,不等到晚上,水就洗浑了,你不嫌脏?”
“我不能凌晨五点起来去洗吗?”
邱秋笑笑:“行啊,明天五点,妈妈叫你。”
怕妈妈忘了,临睡前,昭昭翻找出爸爸夏天在旧货市场买的,一个民国镀金小鸟闹钟,递给爸爸,让他帮忙调好时间。
褚辰接过来,设定好时间,找出配套的钥匙,插入闹钟后面的钥匙孔,顺时针方向旋转上紧发条:“好了。”
昭昭接过来看了看,探身放在床头柜上,放心地往爸妈中间一躺,闭上眼,笑道:“我睡了。”
邱秋隔着被子,轻轻拍拍她的小肚:“睡吧,妈妈保证,一到五点便叫你起来。”话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昭昭知道妈妈不相信自己五点能爬起来,轻哼了声,一翻身抱着爸爸的胳膊,埋着小脸,没两分钟,便睡着了。
褚辰调整了下昭昭的睡姿,看向邱秋:“下周一,我们系办联欢晚会;77级中文班和留学生们在四号楼南面的场地上,举办篝火舞会。要不要去看看?”
邱秋侧过身,面对他,戳着他的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弧度:“你们学校还有留学生?”
“有呢。”褚辰轻轻握住邱秋的手,不让她捣乱,“74年便开始复招留学生了,到今年,差不多有40人。”
邱秋抠抠他的掌心:“都是哪个国家的?”
褚辰张开五指与她十指相扣:“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瑞典、瑞士,都是公派生。我认识一位英国来的,叫迈克尔·兰克,中文名阮迈可,他是英国文化交流协会派遣来的,在复旦研修汉语。他们有单独的宿舍楼,有自个儿的圈子。”
邱秋右胳膊肘抵在枕上,单手托腮,好整以暇道:“宿舍条件很好吧?”
褚辰颔首:“有电视、洗衣机、风扇、暖气,有专门的卫生打扫人员。他们经常在四号楼前面的草地上举行派对,这还是第一次跟国内学生一起举办晚会。”
“你们系的联欢会,你报了什么节目?”
“没报。”
邱秋瞬间不感兴趣了,扯开他握着的手,往下一躺:“睡觉。”
褚辰轻笑:“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
“《唱支山歌给党听》,”邱秋说罢,笑了,“大嫂说,当年她就是被大哥这首歌给迷住的。”
褚辰勾了勾唇,起身披上大衣,身子往邱秋那边倾了倾,凑近她耳边轻声哼唱道:“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
在极具感染力的歌声中,邱秋脑中浮现出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十六七岁的少年,白衬衫扎在黑西裤里,身高腿长,衣袖半挽,腕上银色表盘在阳光下闪着点点灼目的白,一双瑞风桃花形态的眼,微微一眯,眼尾迤逦出不一样的风景,端的是——意气焕发、神采飞扬!
很快褚辰便察觉到,妻子睡着了。
亲亲邱秋额头,给她掖好被子,查看过两个孩子,褚辰关掉闹钟,脱下大衣,拉灭台灯,躺下睡觉。
一夜无梦,凌晨四点四十多,褚辰睁眼醒来,看了看表,起身给航航换尿布,冲奶粉。
到点了,去唤昭昭。
一唤一出溜,不一会儿便缩进被窝,钻到了床中间。
“几点了?”邱秋揉了揉眼,声音沙哑。
客厅里燃着炉子,空气干燥,呼出的气都带着灼热感。
“五点。”褚辰将抱着奶瓶喝得吨吨作响的航航放进被窝,起身倒了杯温水给邱秋。
邱秋接过来喝了两口,起床穿衣。
褚辰指指窝在被子里不露头的昭昭:“起不来。你在睡会儿。”
“不了。”邱秋穿好线衣线裤,套上黑色条绒裤子、棉马甲,拿起梳子通了通头发,右手从头顶划过,将头发一分为二,飞快辫起两个长辫,拿黑毛线缠的橡皮筋扎紧,弯腰掀开被子:“昭昭,洗澡去了。”
“妈妈,我能再睡会儿吗?”
“那你想几点起?”
昭昭想了想,含糊道:“六点。”
“行,睡好,妈妈等你到六点。”
昭昭哧溜哧溜往上爬,头伏在她的小枕头上,扯了被子盖好,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邱秋抱起航航和穿好衣服的褚辰,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关上门。褚辰去洗漱,邱秋将小家伙放在婴儿床上,洗洗手,去厨房,昨晚剩下的一碗米饭,拿香菇、大葱、胡萝卜、鸡蛋,一起炒了,另烧了碗紫菜蛋花汤。
端出来给褚辰吃。
这会儿,青丫也起来,来不及洗漱,拿上化肥袋子、钱票和兰令自行车钥匙,急匆匆跑出门去菜市场抢购。
褚辰吃完饭,逗着航航玩了会儿,抱着邱秋亲了口,便出门去学校了。
邱秋擦了擦脸,点着小家伙的额头道:“你爸爸真不讲究,是不是?妈妈刚抹了香香,他也不怕沾一嘴药霜。”
航航拿着颜色鲜艳的小布球,啊啊地应了两声,抱着小布球啃了起来,邱秋忙把布球给他夺下来,在他咧嘴大嚎之前,塞了块蛇形饼干给他磨牙。
到了六点,邱秋准时去叫人。
这会儿,昭昭是再不敢赖床了。
妈妈的脾气,是不允许她一而再,再而三耍赖的。
穿好衣服,拿上洗澡用品,邱秋抱着航航,带着昭昭去了锦江俱乐部。大众澡堂离家远,这个点去,母女俩今天上学非迟到不可。
史家兄弟在锦江俱乐部有包房,史大柱走前,给了邱秋一张房卡,不过,之前邱秋一次也没用过。
将房卡递给服务员,由女招待领着走进酒店套房,在里面换好衣服,再由人家领着去了游泳池。
到了池边才知道,这边有更衣室、淋浴间、舒适的躺椅、茶几等,还种植了一些热带植物,很有度假的氛围。
光是洗澡、游泳的话,就没必要去套房了。
给姐弟俩套上黄鸭子游泳圈,一下水,好了,一个个乐坏了,昭昭趴在池子边,双腿扑腾得水花四溅。
邱秋拉着航航身上的小鸭子,往里走了走,远远避开她。
到了水中间,航航划着四肢,乐得咯咯直笑,双手拍水,拍得邱秋睁不开眼,索性不管他了,玩吧。
玩了半小时,邱秋便不让了。
两个小家伙都不愿意离开,邱秋用俱乐部的美食哄着,这才将依依不舍地二人带回套房,给浴缸里放上水,仔细洗了遍,拿大毛巾裹好,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抹上香香,穿上衣服。
女招待送来吹风机,帮母子三人把头发吹干。
将洗澡用品和换下来的衣服,拿旅行袋装好,请女招待提到柜台,等会儿好拿。
随即,三人去了西餐厅。
吃什么自己拿盘子装,有煎蛋、面包、香肠、黄油煎的蘑菇、奶油炖煮的土豆、黑布丁,牛奶,现榨的苹果汁、橘子汁。
邱秋给自己和航航拿了煎蛋、面包、蘑菇、土豆,牛奶。
昭昭是每样都来了点,吃不完,邱秋帮着解决了。
走时,又租人家的饭盒,打包了几份。
走到门口柜台,邱秋取了东西要付钱,人家不收,说是早餐、泡澡什么的,都含在房价里。
除了饭盒押金,便是打包的几份早餐,也是免费的。
昭昭听得双眸发亮,踮着脚尖,扒着柜台,问服务员:“姨姨,那我明天还能来吗?”
邱秋:“……”
“可以呀,姨姨们欢迎你常来。”服务员声音甜的高出八度,随即她又笑道,“邱医生,我们这儿洗澡方便、娱乐项目多、每个地方都装有暖气,您可以多带孩子们过来玩玩。”
另一位服务员跟着道:“1月1号下午两点,我们举办元旦晚会,请了市歌舞团的演员来表演歌舞。”
“我、我能带人来看吗?”昭昭激动道。
服务员立马拿了一沓票出来:“你要几张?十张够吗?”
昭昭掰着手指数了数,“11张,我还要请袁爷爷。”
邱秋:“昭昭,袁爷爷不方便过来。”
昭昭一愣,随即想到了,袁爷爷是国家重要人才,有些场所是不能随便去的,“姨姨,我要十张。”
服务员还是多数了两张给她:“多的可以送朋友嘛。”
昭昭道了声谢,将票揣进兜里,抱起一网兜饭盒,跟在妈妈身后往外走。
“邱医生,我送你们回家吧?”一位男服务员快步过来道。
邱秋看向昭昭:“抱得动吗?”
昭昭点点头,没要牛奶、果汁,不是太重。
“谢谢,不用了,你们忙吧。”
男服务员没强求,笑笑,回去做事了。
到了公寓,坐电梯到四楼,昭昭抱着网兜下去,给孙梁、元今瑶送早餐,邱秋抱着航航、拎着旅行包坐到六楼,先回家。
孙梁、元今瑶刚起来,还没洗漱呢,听到门口昭昭的声音,瞬间清醒了,穿着拖鞋,哒哒跑出来。
两家门对门,昭昭是敲了这家,敲那家,遂两人差不多一同到的门口。
“昭昭,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孙梁诧异道。
元今瑶只关心吃的,盯着饭盒好奇道:“都有什么?都是给我们的吗?”
每一盒装得差不多,昭昭扯开网兜,让他们一人拿一个:“面包、煎蛋、香肠、蘑菇、土豆。吃完,饭盒等会儿给我送来啊,交了押金的,要还给人家。”
元今瑶拿了饭盒,当场就打开了:“哇,你去西餐厅了?”说着,抓起一块面包便吃了起来,“唔,好好吃。”
孙梁看看昭昭红扑扑的小脸,和帽子上的水汽,以及身上传来的花香味儿:“你去澡堂泡澡了?”
“没有,我去锦江俱乐部游泳了。那里的泳池好大哦,水好清,能一眼看到水底的马赛克拼图,水温热热的,待在里面可舒服了。”
“昭昭去锦江俱乐部了?!”元妈妈惊讶道,“你咋进去的?”
“妈妈带我去的呀。元阿姨早,我上楼给袁帅他们送早餐。”昭昭说罢,冲元今瑶、孙梁挥挥手,抱着网兜撒腿冲进楼梯间,往上爬。
任成益还没起来,昭昭把饭盒递给他姐。
任欢欢接过来,打开就吃。
昭昭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轻叹一声:“欢欢姐,你给成益哥留一口。”
任欢欢点点头,给她弟留了一朵蘑菇。
任奶奶追出来,塞给昭昭一包牛皮纸裹着的油条。
昭昭不要:“任奶奶,我吃过早饭了。”
“那就下午放学回来吃。”
好吧。昭昭提着油条,敲响了袁家的大门。
袁立成开的门,一看昭昭,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将人抱起来颠了颠:“吃早餐了吗?怎么这么轻?”
说着话,已抱着昭昭坐在了餐桌前。
宋美娟正在摆饭,伸手便舀了些鸡蛋羹塞给丈夫,让他喂昭昭吃饭。
昭昭忙摆手:“宋妈妈、袁爸爸,我吃过了。”说着拍了拍网兜里的饭盒,“你们看,我给袁帅、袁军和袁爷爷带的早餐。”
袁立成伸手拿出来一个打开,见是西餐,还热乎着呢,不由诧异道:“一大早你爸妈带你去西餐厅了?”
宋美娟白他一眼:“哪家西餐厅这么早开门,应该是哪家大饭店的早餐。”
“锦江俱乐部……”昭昭又将她去锦江俱乐部游泳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掏出兜里的票,递给洗漱好过来吃饭的袁家兄弟,一人一张,“后天下午两点,去看歌舞哟。”
袁军探头看她手里攥着厚厚一沓票,不由问道:“你拿了多少张啊?”
“一共12张。给了你和袁帅,还剩10张。”
“花钱买的吗?”袁军翻看了下手中的票。
“没花钱,服务员阿姨送的,她还说我什么时候去游泳都可以。”
袁军双眼一亮:“能带人吗?”
袁立成和宋美娟齐齐抬手,一人给了他一个钢镚,随即异口同声道:“想屁吃呢!”
“想上天啊!”
袁军捂着额头,一脸哀怨:“我不就是问问嘛。”
宋美娟轻哼:“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想骗我,道行浅了点。”
昭昭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好一会儿,才道:“我妈妈可以带人。”
袁军轻敲了她一下:“不早说!”
话落,头上立马挨了四下,刚要发火,便对上了四个怒目金刚,得了,惹不起、惹不起。
袁军装好票,拿起一个昭昭带来的饭盒,抓双筷子,跑去沙发那边吃了起来。
又说了几句话,昭昭便提出了告辞,青丫姑还没吃早餐呢,她得把青丫姑的那一份送回家。
闻言,袁家才放人,宋美娟一早起来烙的萝卜丝饼,拿饭盒,装了满满一盒,给昭昭带上。
昭昭抱着饭盒,拿着油条进家,青丫也刚从菜市场回来,她抢购了十个大闸蟹,两条带鱼、一捆芹菜、一块豆腐。
第一次带鱼,昭昭稀奇得不行,拿手戳了戳大眼睛、大嘴,摸了摸尖牙,拎着尾巴比了下长度。
邱秋看看表,该出门了,抓起车钥匙,背上军用书包:“昭昭,妈妈先走了。”
“好。”
“青丫。”邱秋朝正在吃早餐的青丫晃晃手,“走了。”
青丫嗯了声,忙道:“路滑,你骑车小心点。”
“知道了。”
到了班级,刚一坐下,邱秋便被邹婷塞了一嘴蝴蝶酥,紧接着伏若南递来个水煮蛋,张扬丢来一包奶糖……
不一会儿,课桌上堆满了零食。
邱秋拿手挡着嘴,不让她们往嘴里塞东西,等将蝴蝶酥咽下,扭头问众人:“发财了?”
“嗯,是发财了,”班长乐道,“一人发了一百零七块钱。”
哦,补助一发,个个成大款了。
邱秋将桌上的东西扫进桌斗,打开日语书背了起来。
一天转瞬即逝。
第二天是周日,亦是1978年的最后一天。
一大早,丁珉拎着个奶油蛋糕来找老太太,结果,机械厂从美国进口一台新机器,安装、使用什么的,得翻译,老太太带着人忙这个呢,得小半月回不来。
褚辰用过早饭,便提着大包小包,给老太太送衣服、吃食去了。
老太太不在,丁珉也不急着回去,跟邱秋凑在一起说话,聊着聊着不免提起了乐问夏和新生儿。
母子俩出院了,乐问夏想养身子、想减肥,不愿意母乳喂养,一家人正想着法地跟人换奶粉票呢。
邱秋:“那天我们去医院看望,我看收了不少奶粉呀。”
丁珉撇嘴:“你当乐问夏一天天的吃什么养身子,鸡、鸭、猪蹄,她嫌太荤,怕吃了长肉,天天就逮着奶粉、菊花精霍霍。”
“不是可以订牛奶吗?订的鲜牛奶,煮开后,婴儿和大人都可以喝。昭昭小时候,喝的是煮开的羊奶。”
“她嫌腥,孩子也不愿意喝,一喂就哭。”
又聊了几句,两人便丢开了这个话题,去厨房帮青丫炸菜丸子、小酥肉、耦合。
正忙活呢,孙梁妈妈过来,送了两斤油面筋。
丁珉一看来了兴致,直言中午她掌勺。
油面筋塞肉炖白菜,萝卜丝红烧带鱼,另煲了锅老母鸡汤。
鸡是青丫拿侨汇券跟人换的。
饭菜都好了,还不见昭昭回来,邱秋踢踢送东西回来抱着儿子逗的褚辰:“去俱乐部看看。”
昭昭可算是找了个玩乐的好地方,今早起床后,简单地洗了把脸,就拉着袁帅、任成益、孙梁、元今瑶去俱乐部了,这会儿还不回来,怕是玩得乐不思蜀啊!
褚辰拿上车钥匙,骑车过去,没想到会在俱乐部门口,遇到正要跟昭昭上他家的史大智、秦尧和二妮。
“什么时候回来的?”上周打电话,三人不是说,刚从云南跑到四川吗。
“上午10点,”史大智说着,抱起昭昭迎上来道,“没想到会先看到昭昭和她的小伙伴。”
“吃饭了吗?”
“已经点好了,等会儿回来吃。走吧,先去你家看看邱大夫。”
“褚主任,”二妮一头波浪长发,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粉红色毛呢大衣,紧身牛仔裤,厚底靴,提着礼盒走到褚辰跟前打招呼,“好久不见。”
褚辰笑着点了下头,将自行车递给秦尧,让他驮东西。
秦尧扛着一个麻袋,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怕是药材,褚辰便没多言。
一行人一进公寓大厅,袁帅、任成益便带着孙梁、元今瑶跟昭昭、褚辰说了一声,窜进楼梯间,跑上楼了。
第79章 第 79 章 二妮,青丫
元今瑶、孙梁先到家。
元今瑶的妈妈卫蓓, 从女儿出门,便坐立不安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瞧得丈夫元星海无奈道:“你转什么呀, 不就是跟昭昭去锦江俱乐部玩玩吗?”
卫蓓白了丈夫一眼:“锦江俱乐部是谁想去,就能进去的吗?”
元星海看看表:“今瑶他们出门半小时了, 要没进去, 这会儿该回来了, 你站在窗前朝那边看看。”
卫蓓转身走到窗边, 看向俱乐部的方向,直盯了半个多小时, 眼睛酸了, 还是没瞧见五个小孩回来。
元星海一沓报纸翻看了遍, 打开电视听起了英语讲座, 两节课结束, 11点多了,扭头见妻子还立在窗边,没有做饭的意思,元星海乐了:“你要是不放心, 去俱乐部或是楼上褚家问问?”
楼上就算了,去问,跟不信任人似的。卫蓓想去俱乐部瞧瞧:“我问问孙梁妈妈, 看她去不去?”
彼时,孙妈妈刚给褚家送了油面筋回来,正要淘米煮饭,闻言摇了摇头:“我方才上去,听邱秋说了,俱乐部的服务员都很好说话, 他们认识昭昭,知道是家里的小孩,肯定会多照顾些。”
小孩子去玩,大人瞎掺和什么?
卫蓓听孙妈妈这么说,没好意思说,自己想进俱乐部参观参观。
心神不定地回到家,边炒小菜,边支棱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元今瑶和孙梁一跑进四楼的走廊,卫蓓听着女儿的脚步声,忙关了煤气灶,解开围裙去开门:“瑶瑶,回来了。”
往女儿和孙梁身后看了看:“怎么就你俩,昭昭呢?”
“昭昭家有客人,他们走电梯,我和孙梁、袁帅、任成益走步梯上来的。”
“客人?”
“嗯,昭昭叫史二伯、秦叔叔、二妮姑。”
一听“二妮”,卫蓓瞬间对褚家的客人没兴趣了,只拉着女儿打听俱乐部的情况。
孙妈妈倒没问什么,孙梁游泳回来,正兴奋呢,站在厨房门口,边看姆妈炒小菜,边手舞足蹈地讲他们去了以后,服务员给他们拿了泳衣、泳裤,游泳圈,带他们换衣服,给他们送吃的、喝的,可热情了。
*
方季同拎着三个空瓶子等在电梯口,正要下楼,去附近供销社,帮姆妈打瓶醋、酱油和一瓶散装黄酒回来做菜。
见电梯升上来,栅门拉开,褚辰抱着昭昭,领着三人步出电梯,为首的男子,三十多岁,头发浓密,五官突显,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穿得随性潇洒,扭头哄昭昭的声音带着港腔。
他身后是位十七八岁的姑娘,衣着虽然光鲜,却少了些气质。
最后迈出电梯的男子,足有一米九,一身名牌运动装,眉眼凌厉,气质冷凝,却突兀地一手拎起个化肥袋子。
目光从三人身上一扫而过,方季周跟褚辰笑道:“有客啊?”
褚辰点点头:“有空来家坐坐。”
“好。”方季同应了声,走进电梯,下去了。
史大智没在意这点小插曲,随着离褚家大门越来越近,他紧张地掏出小镜子,对着自己这张俊脸照了又照,“昭昭,你跟伯伯说实话,我是不是比三四月份更帅了?”
分别大半年,昭昭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形容词上“肥头大耳”。
若不是她还认得二妮姑和秦叔叔,方才在俱乐部,对着这位突然冲过来抱着她叫昭宝的,她差点大喊“人/贩子”了。
“史二伯,你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老帅了。”
“哈哈哈……我也觉得自己这一年来,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说着,史大智拉开羽绒服拉链,撩起开衫毛衣,拍了拍自己练出来的四块腹肌,“看!漂亮吧?”
褚辰伸手捂住闺女的双眼,瞪他:“注意形象!”
史大智一愣,“不是,褚同志你这思想是不是狭义了点,方才昭昭和她的一帮小朋友,在游泳池游泳,那三个小子,可是只穿条小裤衩,露出来的肉可比我多多啦!”
“你跟孩子比?”褚辰鄙视地瞟他一眼,握住门把手,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邱秋捧着块切开的蛋糕,边吃边喂航航,看到随褚辰进来的三人微怔。
不等邱秋开口,史大智已几步冲到她面前,捏着小镜子,翘着兰花指,转了两个圈,脚步一旋,侧身停在邱秋面:“当当当……猜猜我是谁?”
邱秋抽抽嘴角:“你应该拿把团扇。来个罗扇轻摇,半掩娇容,眼眸流转生波,顾盼间,似有千言万语,撩人心弦。”
史大智兰花指一翘,小镜子轻轻拍向邱秋,娇媚媚来了句:“讨厌——”
邱秋抖了抖,一阵恶寒:“秦助理,你家老板咋了?”
“在山里行走时,遇到一位老艺术家,史总跟着学了段《玉簪记》,说是想在茶楼里添些戏剧表演。”
秦尧话落,史大智已抬手做了个起势,摇着小镜子唱了起来:“‘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怎么样邱大夫,能听吧?”
邱秋放下蛋糕小叉子,拍掌叫了声:“好!”
秦尧有点没眼看,邱大夫真会见风转舵,一听事关茶楼经营,立马变了脸色,“麻袋放哪?”
“都是什么?”青丫问道。
“四川熏肉、熏肠、熏鱼,腊肉、腊排骨、腊猪蹄、冬笋、晒干的菌子,蒙顶山茶、四川红茶。”
二妮递上礼盒,跟着道:“蜀绣挂画。”
青丫指指厨房,示意秦尧将麻袋提进厨房,随即接过礼盒,打量眼二妮,笑道:“半年不见,二妮又漂亮了。”
二妮亦打量着青丫,她认识的青丫,因为家里穷,天天下田干活,经常穿着身打着补丁的土布衣服,是个灰头土脸不起眼的山里姑娘;而眼前的女子,纤腰柔柔,笑容坦然,说话轻声慢语带着点书卷气……她真的是青丫吗?
二妮这一刻,尝到了嘴里的苦涩,她知道,点化了青丫的是“邱秋”。
一如当年对她的影响和改变。
“青丫姐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二妮笑笑,掩去眼里的失落,转头打量眼屋内的温馨布置,抬脚走到邱秋跟前唤了声“姐”,俯身逗了逗一旁婴儿车上的航航,掏出对银手镯便要给航航戴上,结果袖子往上一捋,露出了航航手腕上的镯子。
比她找人打制的分量重,款式漂亮、寓意好。
讪笑了下,便又将镯子装进红色的绒布袋里,放在了航航头边。
航航“啊、啊……”两声,伸手去够。
二妮伸手将他抱了起来,熟练地放到地上,抽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穿过航航两腋,站在他身后,拽着围巾的两头,让他随意地捣腾着两条小短腿,在屋里四处探险。
青丫见状,忙收起礼盒,拿了条旧围巾递给二妮,让她把自己的新围巾替换下来,免得将她的围巾扯变了形。
二妮朝给史大智号脉的邱秋看了眼,听话地换了围巾:“青丫姐,你过年回家吗?”
“不回,”青丫蹲下,握着航航的小手笑道,“航航太小,身边离不开人。我等他能上幼儿园了,再回家。”
“那不得三四年,你不想你阿妈、弟弟妹妹吗?”
“我有经常给他们打电话、写信,寄东西。耗子说,我要想家了,打电话跟他说一声,他带阿妈来看我。”
“耗子今年出息了,”二妮笑道,“光是春夏两季跟着史总往山里跑,就挣了不少。秋冬采药,听我阿妈说,又赚了好大一笔。”
青丫知道弟弟采药能挣那么多,跟邱秋提供的野生药材密集点有关,笑笑,没接话。
二妮四下看了看:“不是说,褚主任他阿奶,跟你们一起住吗?”
“老太太本事大着呢,”青丫一脸崇拜道,“会说英语,会翻译。今年九月,人家机械厂的厂长、人事主管都上门了,请她去教他们厂的研究员英语。这几天,不是下雪了吗,来回不方便,人家专门给安排了间宿舍,听邱秋说有暖气,老暖和了。”
“工资不低吧?”二妮小声道。
“那肯定的。”
两人说着小话,邱秋给史大智号完脉,满意地笑道:“恭喜,胰脏功能恢复了。”
史大智咧嘴大乐:“邱大夫,我就说茶有用吧。”
邱秋轻哼:“八段锦没练?幽门顺气法没练?秦助里没有经常给你按摩脚底板?”
“练了按了,你就当我心理作用吧,反正我觉得高山古茶,对我这糖尿病挺管用的。”
邱秋没再跟他争辩,引了人在沙发上坐下,跟他讲四季养生规律:“……每年农历二月,春分开始,便是草木发芽万物生长最旺盛的时节,亦是各种疾病最活跃的时候。春分前后来家一趟,我给你配副药,吃上一月。”
史大智点头应道:“我回家过个年,立马过来。”
邱秋看他一眼,提醒道:“别忘了把你大哥一起带来。”
“好。”史大智应着,伸手入怀,掏出四个红包,最大最厚的那份递给邱秋:“茶馆、素食馆的分红。”
塞给航航两个,分别是见面礼和提前给的压岁钱。
剩下一个给昭昭,压岁钱。
说完正事,史大智吸吸鼻子,看向厨房:“闻着好香啊,邱大夫,留饭不?”
褚辰和秦尧归置好带来的各种鱼肉,端着茶出来,闻言道:“你不是定好了饭菜吗?”
“突然想吃你家的饭了。褚同志,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秦尧跟着史大智这一年在山里,游山玩水,找茶寻食,早把胃口养刁了,不等几人发话,起身出门道:“我去把俱乐部的饭菜提来。”
没一会儿,秦尧提了两个大食盒来,加上丁珉先前做的几道,摆了满满一桌子,一茶几。
史大智和秦尧吃丁珉做的饭菜,邱秋他们吃提来的大餐。
松江鲈鱼、白斩鸡、八宝鸭、水晶虾仁、腌笃鲜、芙蓉蟹斗、酒香草头、清蒸大闸蟹……
丁珉看着螃蟹没忍住,吃了半个鞭蓉蟹斗。
邱秋嫌过了油,不清爽,没吃。
褚辰剥了个大闸蟹,将蟹黄、蟹肉放在碟子里,推到她面前,并拿了姜丝醋碟给她。
昭昭看得吃味:“爸爸,你光给妈妈剥?”
邱秋夹了一筷子蟹黄喂她:“吃了几个芙蓉蟹斗?”
昭昭含着蟹黄,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比划了个二。
“不能再吃了。”邱秋说着,将芙蓉蟹斗跟青丫和二妮面前的一盘蒜蓉菜心调换了下,“你俩尝尝,俱乐部大厨做的,跟咱自家弄的有什么区别?”
青丫夹起一个尝了口,被惊艳到了,口感十分丰富。
“俱乐部的菜明显更好吃嘛,”青丫凑近二妮,小声道,“史总和那位秦同志,怎么一口都不尝?”
二妮跟着小声道:“吃惯了大饭店里的菜式,人家就偏好一口家常味。”要不然,史总现在也不会走哪,带她到哪。
一顿饭吃完,邱秋亲自泡了壶,史大智他们刚带来的四川红茶。
邱秋泡茶,神态自若,手法轻盈、流畅,温杯、投茶、注水、出汤……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自然,看着就是一场视觉盛宴。
史大智接过邱秋递来的茶汤,轻轻抿了口,忍不住喟叹:“要是用山泉水来泡就好了!”
说罢,给了秦尧一脚:“丫的,来时咋不带个相机呢。”拍下来,每一帧都是一幅画。
邱秋没搭理他,另递了杯给秦尧,问两人:“啥时候回香港?”
“过几天吧。”史大智道,“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得跟你们聚聚。”
邱秋抬眼看他:“你是不是还想,时不时地过来混顿饭?”
“嘿嘿……”史大智抚了抚脸,“原来我真是越来越年轻了,什么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邱秋看秦尧:你确定他精神没问题吗?
秦尧翻了个白眼:山里生活久了,卸下伪装,不装了呗。
哦,这是他的本性啊!
开眼了!
邱秋又递了杯茶,给抱着儿子哄睡觉的褚辰。
褚辰拍着航航在邱秋身边坐下,接过茶杯看了眼,汤色红亮,轻啜了口,香气甜香高长,滋味醇厚回甘。
因为有甜味,史大智喝过两杯,再要,邱秋便不给了。
几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谈今年农村的变化,山里的景色,素食馆的生意,香港的繁华……
青丫、丁珉、二妮和昭昭不喝茶,几人切了蛋糕吃。
眼看还剩下不少,昭昭让青丫给她拿竹篮装了,提着出门,直接上楼去了袁家。
袁军开门见是昭昭,一脸哀怨道:“昭昭,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楼上楼下的小朋友,你都带着去游泳了,偏偏将我漏下……”
“没带别的小朋友,就我们五人。早上我不知道能不能带人进去,”昭昭解释道,“我们这不是去试试嘛。现在知道可以带人了,明天早上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说话算话哦?”
昭昭点头,举了举手里的竹篮:“我大妈带的蛋糕,你尝尝,很好吃哒。”
都是切好的,用一个个硬纸盘盛着,旁边放着小叉子。
袁军拿起一块,捏着叉子吃了起来,边吃边道谢。
袁爷爷听到动静过来,抬手给他一巴掌:“就知道吃!也不知道接一接昭昭手里的篮子。”
袁军揉揉头,伸手去接,袁爷爷已先一步将竹篮提在了手里。
袁军:“……”
第80章 第 80 章 献方,一更
史大智、秦尧、二妮在家坐到两点多, 回俱乐部休息去了。
丁珉也没多留。
褚辰将睡着的航航轻轻放在卧室的床上,邱秋拿着厚厚的红包跟了进来,坐在妆凳上, 掏出一看,两份营业报表, 一张汇款单。
邱秋扫了眼汇款单上的数字, 眉头微拧, 扭头问褚辰:“茶馆、素食店, 这么挣钱吗?”
“多少?”
“十万港币。”
九月中旬开店,她拿三成红利。
褚辰接过茶馆和素食店的营业报表, 打开, 仔细看了看:“差不多, 是这么多。”
在邱秋身旁的床边坐下, 褚辰道:“素食店是特色店。据我所知, 香港虽有东方小祇园这样的百年斋菜老店,和近些年开的菜根香素食馆、真妙菜馆,但都没有几道药膳,更没有专门请了中医号脉, 根据个人体质,给顾客列出吃食禁忌,推出药膳、营养餐。”
“香港不缺有钱人, 有钱有名有权了,想要什么?一个好身体。何况你们选的菜式,不但能帮他们调养身体,还色香味俱佳。”
褚辰想了想,又道:“茶馆、素食店开业,史大智虽然没有回去主持开业典礼, 可他哥史大柱去了,他那气色、精气神,往门前一站,就是活招牌。”
“那这,”邱秋迟疑道,“收下了?”
褚辰点头。
“汇率是多少?”
“一港币可兑换1.40人民币。”
邱秋:“能兑换侨汇券吗?”
褚辰:“可以。”
邱秋立马兴致勃勃道:“过年,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褚辰握着邱秋的手揉了揉:“买台双缸洗衣机吧。”
“好。”既然要买,那肯定是早买早用了,“现在去?”
“行。”褚辰起身,给邱秋拿大衣。
邱秋拉开衣橱,打开褚辰淘来的保险箱,取出户口本、印章、存折,和汇款单一起收进手提包里,就着褚辰的手势,穿上大衣。
雪松色的大衣,没有纽扣,只有一条腰带,褚辰双手一挽给在腰侧打了个蝴蝶结,取来绒线帽,给她戴上。
邱秋拎上手提包,挽着褚辰的手臂,夫妻俩往外走,经过客厅,跟看书的青丫说了声,拿上自行车钥匙、棉垫子出门。
刚到电梯口,便碰上了提着竹篮,从楼上下来的昭昭。
“妈妈,你们去哪?”
“侨汇商店,去吗?”
“去、去,妈妈你等等我。”昭昭说着,撒腿冲回家,放下竹篮,抱起自己的儿童座椅,掉头跑了回来。
褚辰伸手接过座椅。
昭昭往爸妈中间一挤,一手拉着一个,呵呵笑道:“走喽,去侨汇商店。妈妈我想要买两对发卡,我一对,采采一对。”
两个小家伙平均一月一封信,两月寄一次包裹。
采采给昭昭寄她画的花草,她捡的孔雀羽毛,她和奶奶做的变蛋、咸蛋,她家的蜂蜜,爷爷弄的风干鸡、风干兔,高山茶,水果。
知道邱秋生了,孙大娘还给航航做了两身厚棉衣,两双虎头鞋,一顶虎头帽。
昭昭给她寄新出的连环画,铅笔、蜡笔、漂亮的铅笔刀、写字本,头绳、发卡,小皮鞋、运动鞋,小裙子,妈妈配的人参丸。
“不是刚寄过发卡吗?”邱秋记得月初寄过一对。
“那是塑料的。采采写信说,夹子上的红色塑料掉了,她奶奶点了塑料雨布给她焊好了,结果没两天又掉了,也不知道掉哪了,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这一回,我一定要挑对质量好的,不会掉壳的给她。”
“嗯,妈妈帮你选。”
到了楼下,褚辰将儿童座椅绑在前扛上,棉垫系在后座上,推出自行车,抱起昭昭往座椅里一放,出了公寓,长腿一迈,支着腿看邱秋扶着他的腰,在后座上坐好了,这才一踩脚蹬,载着母女俩去央行,兑换人民币,领取侨汇券,办理存款业务。
央行的老人,都是看着褚辰长大的。新接班的,多是跟他大小差不多的年轻人,也都认识。
打从一进门,便挨个儿问好。
昭昭嘴甜,跟在爸爸身旁叫人,这个伯伯、阿姨,那个叔叔、大哥。
大家隔着柜台,给她递瓜子、花生、水果糖。
几个窗口唤下来,揣了两兜零嘴。
柜台的大姐,接的是家里老人的班,接过汇款单,诧异道:“美国那边这回打钱,怎么还多转了一道?”
褚辰笑笑,没解释,扶着邱秋在窗口前坐下。
“存多少?”
邱秋:“留一千五,剩下的都存上。”
大姐看了看存折上的户主名字,格外怪异地瞟了褚辰一眼,数了一千五和厚厚一沓侨汇券,递过来。
剩下的十三万八千五存入邱秋户头。
加上老太太前前后后给的,耗子卖药材的钱,他们家原来的存款和褚辰从柱子那儿拿回来的一万分红,存折上现在有十七万三千五。
下次再存钱,邱秋便要再办一张存折了,全放在一张存折里,太显眼了。
收好钱票存折、户口本和印章,邱秋起身道谢。
大姐摆摆手:“欢迎下次再来。”
褚辰抱起昭昭跟大家告辞,牵着邱秋的手出了银行大厅。
“这小子有福,”柜台内,一位老人感叹道,“下乡,那样的境地,还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不就长得好看点。”有人撇嘴。
大姐轻嗤:“人家可不只是长得好看,还有才!中医大学的研究生,学历比褚辰都高。”
其他人瞬间噤声了,大家虽然在银行上班,他们这一代,便是有那么两三个大学生,那也是工农兵大学,跟人家正儿八经考上去的差着距离呢,更何况是研究生。
大姐心中直叹,有福之人,不进无福之家,褚辰跟他媳妇,是两好相加了。
夫妻俩没管身后的议论,出了银行,带着昭昭直奔侨汇商店。
到了,邱秋反而看中了夏天史大柱助理说的,美国顶装式全自动洗衣机,600美元,折合人民币946.26元。
“妈妈,冰箱。”昭昭一眼相中了北京绿皮雪花冰箱。
邱秋诧异道:“冬天买冰箱吗?”
昭昭:“过完年,天不是很快就暖了吗?”
服务员在旁笑道:“真到了夏天,冰箱反而不好买,拿着钱票也不一定有现货。”
150升765元,110升635元,100升605元。
邱秋看看手里的钱:“不够啊。”
褚辰默默掏了三百出来。
邱秋侧目:“你哪来的钱?”
“帮人翻译了十几篇文章,本来是想偷偷给你买个礼物的。”
邱秋伸手接过,又看向他口袋。
褚辰忍着笑,将大衣两侧的口袋翻出来给她看。
邱秋指指大衣内的侧口袋。
褚辰扯着衣襟,让她自己掏。
邱秋伸手摸了摸,摸出一张字条,只一眼,便红了脸。
“妈妈,是什么?我看看。”昭昭踮起脚尖来看够。
邱秋往自个儿衣兜里一揣,轻咳一声,“你爸爸抄的诗。”
“什么诗?”昭昭好奇道。
褚辰看着邱秋红透的耳尖,轻笑了一声,伸手抱起闺女,“晓光透户映庆帏,小儿酣眠犹未归。日上三竿浑不觉,梦中还在把糖追。”
“爸爸笑我睡懒觉!”
“真聪明。”
“我才没睡懒觉呢,你冤枉我。”
“昨天是谁,说好的五点起床……”
昭昭一把捂住了褚辰的嘴,不让他说。
父女俩在旁闹着,邱秋付了冰箱钱,要的最大升的。
又给昭昭和采采各买了对水晶发卡,一双厚底带绒的小皮靴。
昭昭当场穿上小皮靴,便不脱了,暖和。
冰箱、洗衣机,由工人送到家,帮忙安装。
夫妻俩带着昭昭出了侨汇商店,跟在送货的三轮车后面,往家赶。
一进公寓,又轰动了,楼上楼下,有洗衣机的不少,全自动的只邱秋一家。
冰箱也不稀奇,只邱秋家一次性添两件电器,就给了人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
冰箱插上电,昭昭便拉着来看热闹的元今瑶、任成益、孙梁、袁帅、袁军去调糖水,要做冰棒。
“昭昭,冰箱插上电,要两三个小时后才能用。”方季同过来看热闹,见此,解释道。
“为什么啊?”几个孩子齐刷刷看向他,问道。
方季同跟他们讲解原理,并带着昭昭几人,端了温水,拿着新毛巾将冰箱里里外外擦拭了遍。
青丫则忙着拿了脏衣服,跟安装师傅学习如何使用洗衣机。
邱秋将睡醒后,哼哼个不停的航航放进学步车里,给他冲奶粉。
褚辰给来家看热闹的邻居,拿烟拿糖倒茶。
乱糟糟的,俞佳佳来了,她刚从火车站回来,买的是明早的火车卧铺票,准备去青海看她哥。走前,来跟邱秋说一声,手里拎着条大草鱼,说是跟回城知青买的。
没工作,一个个都偷偷摸摸做起了小生意。
两人正说着话呢,周惠菇带着江睿到了,背了一麻袋菜干,说是老家寄来的,他家人口少,吃不完,拿些给邱秋换换口味。
说着,打开麻袋给邱秋看,晒干的冬瓜片、豆角、红薯片子、木耳、茄子。
红薯片属于粗粮了,她带来的足有十来斤,邱秋让她拿回去,早晚熬粥喝。
周惠菇脸一拉:“你是不是嫌弃?”
好吧,邱秋指指厨房,让她送过去,自个儿挑块熏肉带回家,给小睿炒菜吃。
周惠菇将麻袋里的菜干,放进橱柜,见阳台上挂满了熏肉、腊肉,没客气,拿了块小的,装进麻袋,搁在门口的鞋柜上,等会儿走时带上。
俞佳佳看着眼馋:“邱秋,我也要一块。”
“自己拿。”邱秋问两人:“下午还有事吗?”
两人摇头。
“晚上在家吃,咱们炖鱼贴饼子,里面搁些腊肉、腊排骨、冬笋、干蘑菇、干木耳。”
周惠菇袖子一捋:“我去和面。吃全玉米面的,还是玉米面里掺点白面?”
“掺一半白面。”玉米面磨得粗,光吃它,拉嗓子。
俞佳佳脱下大衣,系上围裙,跟着道:“我杀鱼。”
中午的蛋糕还剩一块,邱秋将奶瓶递给航航,让他自己抱着喝,打开橱柜,取出蛋糕,招手叫小睿过去,让他在厨房吃。
怕太凉,孩子吃了咳嗽,邱秋又给泡了杯红糖姜茶,让他就着吃。
江睿这是第二次吃奶油蛋糕,上次吃还是在航航的满月宴上。
细腻丝滑的奶油在舌尖轻盈散开,仿佛在吃云朵,醇厚甜香,入口即化,江睿叉起一块,踮脚送到周惠菇嘴边:“妈妈,你尝尝。”
若在以前,周惠菇肯定是百般拒绝,跟邱秋相处久了,她便懂了一个道理,待孩子也不能一味地宠,一味地谦让。
张嘴吃了叉子上的蛋糕,周惠菇笑着夸了句:“真好吃!”
江睿脸上绽开笑来,又叉了块继续喂妈妈。
母子俩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就将一块蛋糕吃完了。
将硬纸盘和叉子,洗干净放到橱柜里,江睿这才跑出去跟昭昭他们玩儿。
一次性的东西,都是用了就丢,俞佳佳刚想阻止他洗,见邱秋站在厨房门口逗着航航,明明也看到了,却没说什么,便没吭声。
洗衣机安装好,试用后,没有问题,两名工人拿着褚辰递来的香烟,告辞离开,邻居们看看时间,陆陆续续回家做饭去了。
方季同要走,被褚辰留下了。
邱秋跟着道:“今晚吃炖鱼贴饼子。”
方季笑道:“你们当地菜吗?”
不算是吧,听东北的同学说,他们那儿也常吃。
几人正聊着,沈瑜之来了,提只竹篓,里面装着几条黄鳝。
褚辰接过竹篓,给了他一拳:“一进大学,就玩疯了似吧,算算你有多久没来了?”上次见面,还是暑假。褚辰带着昭昭收破烂,收到了宜兴坊附近。
沈瑜之轻哼:“我不来,你倒是去找我啊。”
褚辰指指昭昭、航航:“我能跟你一样?想去哪,抬腿就走。”
邱秋赏他一个白眼,怪声怪气道:“哎哟,是我们耽误褚主任闯世界,当独行侠了!”
大家哄笑。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笑闹间,季寒和叶尔岚一起来了。
叶尔岚现在已经能像正常人一样,待人接物,跟人交流了。
邱秋怕这么多人,她不自在,将航航塞给了她。
航航正是闹腾着要走路的时候,没一会儿,就折腾得叶尔岚出了一身汗。
季寒伸手来抱,航航头一扭,不要他。
叶尔岚将小家伙往学步车里一放,跟邱秋要了根扎头发的橡皮筋,把头发往上一拢,扎了个高马毛,大衣一脱,羊毛衫袖子往上一捋,叉着腰跟航航对峙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淘?”
“淘。”
“对,你特别淘,一点也没有你爸乖,也不像你姐姐那么可爱。”
“爱。”
叶尔岚捂额,“我在跟你讲道理,不是在教你学说话。”
“话。”
季寒“噗呲”乐了,方季同听得莞尔,沈瑜之拍腿大笑,褚辰抿着嘴,眼里溢满了笑意。
饭菜好了,面饼铲了一小馒筐,鱼、肉炖了满满一大锅,另烧了一钢筋锅红薯稀饭,拌了盘皮蛋和一碟白菜心。
几个孩子也没走,周惠菇给他们盛了一盆菜,端了一盘子面饼,一人一碗稀饭,让他们坐在羊毛地毯上,围着茶几吃。
一群大人坐满了餐桌,褚辰开了瓶西凤,几瓶正广和汽水。
吃着饭,聊着天,各自说着自己的近况,身边的趣事,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
收拾了餐桌,又说了会儿话,俞佳佳、周惠菇母子,一起下楼走了。
方季同、沈瑜之也离开了,季寒才说,自己要去云南边境了,有什么事可以给他家里打电话。
说着,递来一张纸,上面都是跟他亲近的同事、朋友、发小、同学,并跟邱秋和褚辰说,谁谁是做什么的,为人如何,或是在部队是什么职位,有什么人脉,遇到什么事可以找谁帮忙。
这跟交代遗言似的话,听得邱秋心里堵得慌,起身给他拿药,人参丸、止血散、消炎药,保命的药丸更是全给他带上了。
“保护好自己,平安归来。”
季寒点点头,掏了叠钱票放在桌上,邱秋没要,让褚辰给他塞兜里。
送走他跟叶尔岚,邱秋心里闷闷的,拿起笔,写下了一道又一道方子。
其中就有人参丸和能吊着人一口气,维持生机五六个小时,保命用的神机丹。
邱秋写完,犹豫了下,还是跟褚辰和昭昭说了下神机丹的价值。
褚辰是妻子做什么都支持,昭昭自小听着外公的事迹长大,更是对大舅崇拜有加,知道是把方子送给部队,举双手赞成。
部队都开拔了,这事,宜早不宜晚。
褚辰和邱秋下楼跟秦院长、叶言兴、季寒打电话。
季寒开车来的,接到电话时,刚将车停在部队家属院叶家门外。
听到邱秋献方,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不是不欣喜,可也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要不是他今晚跟邱秋说要去边境,她也不会……
叶兴言轻哼,“邱秋自个儿觉悟高,跟你有什么关系?”
季寒没工夫跟他抬杠,拿起电话,打去了北京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