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血崩
季寒的爷爷是大军区的司令, 季寒入伍时改随母姓,在部队从没跟人提过自己的家世。便是叶兴言的妻子董思琪,跟季寒母亲是同学、闺蜜, 也只知道好友嫁得不错,丈夫亦是军人, 前年从新疆调到北京, 任卫戍军后勤部部长。
李老爷子接到孙子的电话, 还挺诧异:“吃饭了吗?腿上的伤, 没留什么后遗症吧?”孙子腿部受伤感染,差点死掉, 他竟然事后大半年才知道, 想想, 李老便对三儿子两口子没个好脸。
“在邱大夫家吃的, 鱼、肉、排骨, 一锅炖,贴的苞米白面两掺饼子。”
老爷子一愣,光听孙子这么一说,便想吸溜嘴, 肯定老香啦:“整两口了吗?”
季寒忍不住笑了:“西凤,喝了两杯。”
老爷子眉头一皱:“没夜训?”
季寒迟疑了一下:“爷爷,我明天出发去云南边境。”
老爷子抬眸看向窗外, 握紧了话筒,爽朗地笑道:“好小子,爷爷看好你!……活着回来。”后一句,声音中难掩一丝沙哑。
“嗯。”接着季寒将邱秋赠药、献方的事说了一遍。
“救了你的那位女医生?”
“是。若是简单的方子,我就不跟您打电话了……”季寒仔细将邱秋给他说的神机丹的药效讲了一遍。
“你说她给了你三瓶?”
“嗯,她把手里的神机丹全给我了。”
“马上送到军区医院, 找人试验药效。”
“好。”
“电话交给你们叶军长。”
季寒打电话时,就知道自个儿的家世怕是瞒不住了,听爷爷这么一说,立马唤了坐在沙发上等秦院长过来的叶兴言,“领导,电话。”
叶兴言以为是季寒他爹,没想到是大军区的李司令,当场握着话筒踹了季寒一脚。
季寒拍拍腿上被他踢的泥,取了瓶神机丹交给门口坐在车里等着的小卫,让他送去军医院,交给中医部的曾教授。
小卫将药放在贴身口袋里,点点头,开车走了。
电话里,李老只跟叶兴言交代了两点,药方拿到,先验方验药,若药效真如邱医生所说,马上将方子送至各大参战军区医院和云南边境。
对邱大夫,该表彰表彰,该奖励奖励,再问问她,生活上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叶兴言一一应下。
挂了电话,叶兴言双手叉腰,看着面前的小子,冷笑了两声:“瞒得挺好的嘛!怎么不接着瞒了?”
季寒板着脸不说话。
叶兴言气不过,又踢了他一脚。
娘的,若这小子上次没救回来,便是李老不说什么,李老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将领,能跟他善罢甘休?
叶兴言正要再训,秦院长跌跌撞撞从吉普车上下来,冲进了叶家客厅。
灯光下,只见他大衣敞着怀,毛衣穿反了,鞋带没绑,袜子一只在脚上,一只没穿。
叶兴言挑了挑眉:“睡了?”
秦院长点点头:“连续做了四台手术,刚吃了点东西躺下。”
“走吧,有什么路上说。”叶兴言拿起军帽戴上,抱着军大衣出了家门。
秦院长和季寒忙跟上,上了载秦院长过来的吉普
季寒坐在副驾驶位上,给司机指路。
路上季寒再次将神机丹的药效说了一遍,并掏出一瓶,倒了一粒递给秦院长。
秦院长捏着黑黑的绿豆大的丸子,用指甲刮了点,送到嘴里尝了尝。
叶兴言看得无语死了:“你又没学过中医,也不认识几味中药,能尝出什么,快还给小季,别糟蹋一粒药了。”若药效真那么神奇,那这一粒药在战场上就是一条命。
秦院长哪舍得还啊,掏出帕子仔细包了,揣进怀里。
叶兴言伸手要抢。
秦院长护着不给,两人差点没打起来。
季寒后悔死了,三瓶药,已经送出去一瓶了,他咋这么手贱呢,又给了秦老头一粒。
到了公寓楼下,叶兴言也没从秦院长手里将那一粒药抢过来,气得对着季寒的屁股又来了一脚。
这是不知道,季寒方才在他家,送出去的是一整瓶。不然,非得发疯不可。
褚辰和邱秋在客厅里等着,一见面,邱秋便将几张方子递给了秦院长。
秦院长给写了个手续,叶兴言和季寒分别在上面签字,按了个手印,交给邱秋收好。
就每一道方子上的每一味药和用量,秦院长问了又问。
叶兴言和季寒明天就要跟着大部队出发去云南,军部还有诸多事宜要办呢,扯了秦院长便走,顺便请了邱秋,跟着去趟军医院。
褚辰跟青丫和昭昭说了一声,拿来大衣帮邱秋穿上,跟着一块去军医院。
几人刚走,曾教授的电话就打来了,要邱秋去第二军医院。
青丫接的,说人已经走了。
到了军医院,邱秋、褚辰随秦院长刚一下车,便被等在一旁的小护士拦住了,说曾教授在第二军医院妇产科手术室等邱医生。
秦院长一听愣了:“什么情况?”
“那边刚刚接收了一名孕妇,难产大出血,她是Rh阴性血。曾教授说要验什么药,正挨家医院打电话求病患呢,正好遇到这么一位,他就让人开车送他过去了。”
秦院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国的RH阴性血占比这么小,便是吊着性命几个小时,血液要是找不到……
“走吧,去看看。”
季寒、叶兴言下车,去忙他们的事了。秦院长带着邱秋和褚辰坐车去了第二军医院。
几人到了医院,直奔妇产科手术室。
“邱秋,”等在手术室外的季乐山看到她,忙朝邱秋招了招手,“你是老曾说的那位献药人?”
邱秋点点头:“您怎么还没下班?”
她记得季乐山擅长中医内、儿科疑难杂症:“还没生出来吗?”
“剖出来了。”生不出来,再不剖,孩子就要因为缺氧造成脑瘫或是死亡。
孕妇和家人一致要求先救孩子。
邱秋一惊:“止住血了吗?”
季乐山点头:“我和老曾一起施针,暂时将血止住了。”
邱秋扫了眼他白大褂上的点滴血渍,伸手给他号脉,有点劳累过度,他一个肝癌晚期,最怕劳累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季乐山摆摆手:“我想看看老曾说的药效。”
“要几个小时呢。”邱秋不赞同道,“您先回去,明天一早我给您打电话。”
“我……”
邱秋双眸一瞪:“听话!”
季乐山摸摸鼻子:“那我去值班医生宿舍了,有情况立马让人去叫我。”
邱秋摸出一枚金针,冲他亮了亮:“我等会儿去查房,若发现您没睡,我就给您安眠穴上来一针。”
“行行,我听话,到了宿舍我脱衣服就睡。”
目送人走远,邱秋看看手术室的门,秦院长跟本院的医生在交涉。
暂时无事,邱秋转身问等在一旁的家属,新生儿怎么样?
新生儿在病房,由奶奶守着。
邱秋抬脚过去,说明身份,给号了号脉,有轻微的脑水肿。
婴儿太娇嫩,囟门未闭合,神经系统发育尚不完善,不宜现在针灸。
问了问,知道妇产科医生已经给开了脱水剂。
“邱秋,”秦院长过来道,“曾教授让你赶紧换衣,消毒过去。”
“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说是有血崩的征兆。”
邱秋一听急了,撒腿跑了过去,更换鞋子、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洗手消毒,穿上手术衣。
“邱秋?”曾教授双目锐利地看向走进来的女子,她有一双特别明亮、透彻的眸子。
“是我。”
“阴阳十三针?”
邱秋点点头,伸手给床上的产妇号脉。
“胎儿过大,”曾教授张嘴述说病情,“分娩后需要强有力的收缩,来压迫子宫内的血管止血。她这情况是生不下来,剖腹产时,子宫肌层受到手术创伤,加之生的时间过长……”
“曾教授,”妇产科主治医生不满道,“手术我已经很小心了……”
曾教授扫她一眼,喝道:“闭嘴!”
主治医生脸色一僵,不敢吱声了。
曾教授看向邱秋:“你来说。”
“过度疲惫和麻醉剂的使用,都影响了子宫的正常收缩,导致胎盘剥离面的血窦,不能及时关闭,从而引起大量出血,甚至血崩。”
邱秋边说,边的刷一下展开针带,伸手一拂,取了几枚金针在手里,拿摄子夹了团酒精棉球,一一擦过金针,
抬手扎在产妇关元穴上,可培元固本,补益下焦,刺激此穴可调节冲任二脉气血,对于血崩有一定的固摄止血作用。
随即是气海穴,气能摄血,通过调理气机,有助于控制血崩。
三阴交穴,可健脾益气、调补肝肾、养血止血。
紧跟着是隐白穴、断红穴、血海穴。
邱秋在手术室里忙着,外面各大医院、工厂、单位在紧急寻找Rh阴性血型的人赶来献血。
凌晨四点,人找来了,一共来了俩,一个是刚回城的知青,另一位是郊县的农民,去年在华山医院因肝炎住过几天院。
医生仔细询问过,知道肝炎已经好了,才敢让其献血。
随着血液输入体内,产妇的情况越来越稳定,随即转入重症病房,有护士看顾。
邱秋松了口气,搀着曾教授跟在后面,出了手术室的门。
曾教授遗憾不已:“浪费了一粒药!”邱秋的阴阳十三针,果然如季乐山所说,对气机的调动,生机的激发,犹如给枯萎的花朵注入清甜的甘露,滋润干涸的生命,让它再次绽放出绚烂的色彩。
邱秋轻哼:“若没有那粒药,她等不到我出手。”
曾教授翻了个白眼:“我不会先用针灸吊着她的命。”
邱秋摸摸鼻子,讪笑道:“忘记您这位针灸高手了。”
“跟你比差远了。”曾教授轻叹了一声,随即又高兴道:“邱秋,你让我看到了中医繁盛的希望。”
邱秋笑道:“那你应该去我们学校走一走、看一看,一溜的小树苗,等着你们浇灌、施肥呢。”
“行,有空我去给你们上几堂课。”
褚辰一激灵,从沉睡中醒了过来,扶着长椅的把手起身,朝手术室门口走了过去:“邱秋。”声音沙哑,鼻子有点囊。
邱秋伸手号了下脉,又让他低头,额头与之轻触了下:“有点小烧。”
“去药房拿点药。”曾教授不耐烦地打发褚辰。
邱秋朝褚辰笑笑:“去吧,我和曾教授去换衣服。”
褚辰点点头,转身下楼,去药房。
换好衣服,邱秋和曾教授去看季乐山。
季乐山心里藏着事,睡得不安稳,两人轻轻一推门,他就醒了。
曾教授拉亮屋里的电灯泡,“试药失败。”
季乐山霍的一下跳了起来,额头撞在双层床的上床板上,疼得“嗤”了声,捂着额头,急道:“人没救活?”
“救活了,”曾教授下巴朝邱秋点点,“中间血崩,邱秋用了阴阳十三针。”
邱秋摸摸鼻子,不吱声。
其实不用她出手,曾教授也可以施针止血。
他叫她进去,是想问问,神机丹对这种失血过多、又不能及时输血的病患,便是吊住了命,后继造成的身体损伤,怎么治疗?
现阶段,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改善这种情况?
结果,邱秋心急,一进去,二话不说把针给扎上了。
“那用药吊了几个小时?”
“一个多小时。不过,”曾教授哈哈笑道:“我找到了改善战场上失血过多、又不能及时输血救治的可靠方法。”
季乐山:“什么方法?”
曾教授指指邱秋:“阴阳十三针。”
季乐山一愣:“你让邱秋上战场?!!”
第82章 第 82 章 授课
曾教授虎目一瞪, 气道:“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一个年轻的母亲上战场!”
拿到神机丹时,他就跟小卫打听了邱秋的家世, 知道她是贵州山区走出来的赤脚医生,是中医药大学27名研究生中的一位, 亦是两位孩子的母亲。
大女儿今年四岁, 小儿子七个多月, 还不会走。
这种情况, 便是邱秋自个儿申请去前线,也没人会批准。
季乐山脑袋一转, 略有猜测, 只是不敢肯定:“那你的意思是?”
曾教授没搭理他, 看着邱秋直言道:“我听小卫说, 你来沪市前, 用阴阳十三针,医治过一位因脊髓损伤,而瘫痪在床的军人?”
邱秋点头:“我过来时,他还没恢复, 后续治疗交给了我表哥张成周。”
曾教授笑了:“那他也会阴阳十三针了?”
“嗯,除他之外,我舅公张丰羽也会。”刚来那几年, 邱秋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将家族一代代传下来的阴阳十三针外传。
可看过广济图书室的民间献方,以及中医药大学研究生班,那一位位上课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名医,邱秋觉得有些思想、观念得改一改了。
若非她穿越而来,阴阳十三针, 在时代的变迁中,已淹没于历史的长河里,鲜为人知。
深吸了口气,邱秋道:“我愿意开班授课。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曾教授肃容道:“你说。”
“我们寨子里的,现任赤脚医生韩鸿文,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他虽跟我学习针灸三年,但因为我个人的认知问题,我没教他阴阳十三针,我希望他是开班报到的第一个。”
“没问题。”曾教授顿了顿,看向邱秋,试探道:“对你舅公和表哥,你有什么安排吗?”
邱秋想到什么,促狭道:“我表哥从跟我学习阴阳十三针的那天,便琢磨什么时候开班授课,把交给我的学费赚回去。”
曾教授眉一扬,对邱秋授课收费这事,有些意外,又似在情理之中,遂笑道:“收了多少?”
“一只特别绿的翡翠手镯。”
曾教授听得一怔,随之抬手轻敲了邱秋一记:“去年就敢收,你胆子真大!”
季乐山悄悄冲邱秋竖了个大拇指:好胆!
邱秋揉着额头笑了笑,没吱声。
曾教授抬腕看看表:“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睡会儿。开班这事,我跟秦院长、卫生部商量一下,再跟你联系。”
邱秋站着没动:“我在广济带过一帮学生。”
曾教授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会考虑的。”
“我在中医药大学,有一帮同学;我们班有最好的书记,有最好的老师。”
曾教授听乐了:“行、行,听你的,办班这事,不能漏了你的母校,你的老师,你的同学,你的学生。”
邱秋展颜笑道:“那我回家休息了,天明还得上学呢。”
曾教授摆摆手:“去吧去吧,让司机送你们。”
邱秋跟两人挥挥手,脚步欢快地步出值班医生宿舍。
“邱大夫。”小卫等在门口,突然唤了声。
吓了邱秋一跳。
“对不起。”
邱秋摆摆手:“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邱秋挠挠头:“不会专门送我们回家的吧?”
小卫点头。
邱秋惊讶道:“你不用跟着上前线吗?”
“首长说你这边的事重要,让我留下来保护你。”
邱秋一愣:“保护我?!不用不用,我又不去战场……”
“是我讲话有歧义,”小卫立马调整话术道,“首长让我给你当司机。他说,接下来,你肯定出行频繁,有车能让你节省一大把时间,去哪也方便。”
邱秋:“……”
我一个学生,配车了?!邱秋有点怀疑人生。
“邱大夫,走吧?”
“哦,好。”
怕错过,褚辰拿了药,便在楼下的大厅里等着。
邱秋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小跑着冲到褚辰面前,抬手摸他额头:“药吃了吗?”
褚辰伸手将人接住:“回家吃。”
“那走吧。”邱秋说罢,勾住褚辰的手,指指身后的小卫,“叶军长让他留下,给我当司机。”
褚辰看着邱秋眼里的红血丝,轻声道:“先回家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邱秋点点头。
三人走出妇产科,到了停车场。
邱秋到了车上,抱着褚辰的胳膊,头往他身上一歪,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褚辰揽着邱秋的腰,放松了坐姿,尽量让她睡得舒服点。
小卫从后视镜里望了眼,小声道:“褚同志,你身旁那个纸袋里,有条毯子。”
褚辰微微颔首,摸出纸袋,取出厚厚的毯子,轻轻展开,给邱秋盖上。
到了公寓楼下,褚辰刚要抱邱秋下车,哪知他一动,邱秋便醒了。
“到了。”邱秋揉着眼,声音沙哑道。
“嗯。”凌晨五点,正是最冷的时候,褚辰帮她披好毯子,“能走吗?要不要我背?”
能走,就是睡得有点不舒服,骨头折得难受。
邱秋下了车,活动了下身子,朝小卫挥挥手:“赶紧回去睡吧,别在下面等。天亮了,我再跟你们军区打电话,配车的事就算了,本来我就一普通学生,隐在人群里不起眼,你开着吉普车一跟,我就太引人注目了。”
小卫一愣,邱大夫这个问题,是他们没考虑到的:“我回去跟首长说。”
“嗯。”目送车子走远,夫妻俩才上楼。
悄悄开了门,走进屋里,将毯子搭在沙发背上,邱秋洗洗手,倒了杯水给褚辰。
褚辰接过水,边吃药边道:“赶快去睡。”
邱秋点点头,走进卧室,外面的衣服一脱,穿着秋衣秋裤就钻进了被窝。
褚辰吃了药,去老太太屋里抱了床被子,往沙发上一躺也睡了。
他要早起,赶去学校上课。怕一睡一起,吵到邱秋,便不进卧室了。
邱秋被青丫叫起来,抓起表一看,七点半,立马急了,匆匆洗漱后,抹了点自制的面霜,亲了亲青丫怀里的航航,抓起书包、自行车钥匙和青丫用牛皮纸包着的吃食,就往外跑。
一路骑行,到了学校。
停好车,撒腿就往四楼冲。
到了班里,刚一坐下,上课老师拿着教案便来了。
第一堂课是《医古文》,老师讲了篇古代医学文献,说了些古汉语词汇。
下课了,老师一走,邹婷便扭头问她:“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邱秋拿出青丫准备的早餐,含糊道:“起晚了。”
“吃的什么?”伏若南凑过来,边问边扒开邱秋手里的牛皮纸,揪了半根油条出来往嘴里塞,“唔,凉了,你没吃早饭呀?”
小组里的张扬拿着保温杯,正要去接水,闻言,伸手取过邱秋放在桌上的空杯子,走了。
青丫给邱秋牛皮纸里装的是大饼夹油条,邱秋取了剩下的那半根给邹婷。
邹婷摆手:“我吃过了。”
伏若南咽下嘴里的食物,戳戳邱秋:“听说了吗,徐家汇大教堂将恢复圣诞弥撒?有唱诗班。”
邹婷一听,兴奋了:“真的吗?”
伏若南点头:“三组的赵欢昨天去和平饭店门口,找外国人搭讪,听那边的服务员说的。”
赵欢有亲戚在美国,可能有出国的打算吧,最近在苦学英文。
班里大家的英文都挺蹩脚,一水的“臭路子”。
学英文最重要的是口语,这个得练。
也不知道从哪个学校开始的,胆子大的,纷纷到国际饭店、锦江饭店、和平饭店、绿波廊酒楼门口,那儿住着或是接待来旅游、来投资的外国人,这些人一出来,便上前搭讪,用英语交流。
但有一点,有外国佬的地方,周围布满了便衣。
私自搭讪,一个不好,会被视为里通外国;若还用便衣们听不懂的英文长时间交谈,那就跟告诉人家“间谍接头”似的,要有麻烦了。
这种行为多了,时间长了,工纠队慢慢也就不那么计较了,遇到再跟打桩模子似的,站在宾馆外探头探脑的学生,还会调侃几句。
徐家汇大教堂将恢复圣诞弥撒的消息一出,把要学英语、练口语的学生,高兴坏了。
中午去食堂吃饭,邱秋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事。
吃罢饭,邱秋去跟韩鸿文、张丰羽打电话。
韩鸿文要过来,大队里的诊所不能没有人,邱秋准备让张丰羽从族里唤一个人过去。
结果电话打过去,张丰羽、张成周、韩鸿文已经出发。
张成周带着韩鸿文坐飞机来沪市,差不多这会儿该到了。
张丰羽带着族中子弟,坐军车去了云南边境。
大队里的赤脚医生,由县医院派人下来,暂代。
邱秋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片刻,跟邱嘉树道:“问问县医院的陈院长,咱们大队能不能送俩人过去,请他们帮忙培训一下,接韩鸿文的班。”
邱嘉树唇角上扬:“我就说嘛,韩鸿文这一走,准是跟你一样不回来了。”
“他父母担心了?”韩鸿文是韩大爷收养的孩子,他一走,家里就剩下老两口,二老年纪不小了,担心他一去不回也正常。
“那倒没有。大爷、大娘想得开,从没想过将韩鸿文拴在身边,去年你没走时,不还一心想让他走出山寨,去县医院、市医院上班吗。”
邱秋:“期望是一回事,真走了,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平时没事多去大爷家转转。”
“好。”
又说了会儿话,邱秋挂了邱嘉树的电话,打给秦院长。
一问,张成周、韩鸿文已经到了,人在军医院,那边已经开课了,张成周主讲。
邱秋听得直乐:“你们速度真快哟!”
“还不是怕你表哥被人抢走了,我们派的人再晚一会儿,他都要跟你舅公一起,被接去边境了。”
“边境怎么知道……”邱秋话问一半,便明白了:“孙建国所在的部队?”
“对,西南军区11师。哼,跟我抢人,我可记住他们了。”
“你们跟我们书/记、老师商量好了吗,我这边什么时候开课?”
“下午。你们老师还没跟你说吗?”
邱秋刚要说没有,任章华、丁宜春找来了。
速度真的很快。
等到下午两点,邱秋已经在专门腾出来的阶梯教室里,见到了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五十名学生。
有各大医院的老中医,有广济法学班的学生,有他们研究生班的几位,还有针灸研究所的十来人。
邱秋看着眼前的老中青三代人,微微一笑,捏着粉笔讲了起来。
诸位老中医越听越心惊,邱秋讲课,经脉、穴位、脏腑、外络、肢节、气血、阴阳平衡……信手拈来,更有各种小故事穿插其中。
她在讲阴阳十三针,又不单单在讲阴阳十三针。
按她的说法,阴阳十三针是由诸多古法针经为理论指导,“以通为要,以平为本,以和为宗。”
并根据古代灵枢九针的治疗特点,视患者的情况,“一针多穴,一针多经”加强穴与穴之间的经气传导、扩散,亦加强针刺效果,促进气血运行,刺激神经末梢量是传统针灸的20倍以上。
遂所掌握的针法之多,邱秋四堂课讲下来,有人数了下,足有三十七种,很多古针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第二天,再讲,有人又数了下,一天下来,古针法足有七十二种。
两天下来,已是近百。
任章华、丁宜春忙向上面申请,要一台录音机。
学校后勤和卫生部,跑遍了各大华侨商店,没找到,最后让人连夜从香港那边捎来五台。
随即,又请了上影的导演、摄影过来录制。
卫生部和各大军区医院,又紧急送来了三十人。
为此,邱秋又重头讲了一遍,这一次,没有收住,讲得更细、更全面、知识面更广了,各种医学典故讲得趣味横生。
导演坐在后面,都听入迷了。
讲完古针法,讲灵枢九针的治疗特点,各种案例,被搬上讲台,大家讨论,并说出自己经手的一些特殊病人。
光是理论,不过瘾,邱秋要了十几位病患,临床教学。
让大家见识到什么是“一针多穴,一针多经”,什么是穴与穴之间的经气传导、扩散。
长长的针带,一枚枚黄澄澄的金针,调、通、引、决、补、泻、温、劫……各种针法,在十几位病人身上,轮番上演。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令人陶醉的中医视觉盛宴,古老而深邃的中医文化以直观、绚丽的方式呈现在大家眼前,便是不懂中医的导演和摄影都在这一刻,觉得大饱眼福。
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
这一批人,背上行囊,跟邱秋告辞。
老中青三代,八十人。
邱秋将金针分了,一人十几枚,放在一个个特制的针包里,和一小瓶能随身带着的酒精,送给大家。
“邱老师,”魏岩笑道,“回来要还吗?”
邱秋跟着笑道:“平安归来,邱老师另有礼物。”
伏若南打趣道:“是一整套,九百九十九枚金针吗?”
邱秋:“保密。”
跟他们一同奔赴战场的还有张成周开班,带出来的三十九人,包括张成周这个老师。
韩鸿文因是独子,被刷了下来,入职军医院。
从机场回来,邱秋随韩鸿文去军医院,看他分的单身宿舍,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十来个平方,门口靠窗摆着套桌椅,另一边放着盆架,再往里走,是一张靠西放的实木床,床尾立着个三开门衣橱。
邱秋摸了摸被褥,还算厚实,打开衣橱看了眼,衣服没两身,且都是厚衣服。转身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邱秋翻了翻他摊开在桌上的医书,“韩鸿文,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这是韩鸿文来沪市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先前都忙着,心里压着股冲劲,谁也没那闲情见面、说话。
想了想,邱秋又道:“在提议让你过来之前,我该先给你打个电话的。”
“邱秋,”韩鸿文双手撑在书桌一侧,看着椅子上的邱秋道,“我喜欢沪市!接到过来的通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放心吧,我不会放弃学习的,我想好了,等我熟悉手头的工作后,我就去读夜校。”
邱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行吧,你既然心有成算,我就不多言了。走吧,去我家,见见褚辰、昭昭、航航和青丫,吃顿便饭。”
为了教学方便,这一个多月来,邱秋都住在学校专门给她安排的宿舍里,过年也只回家了一趟,跟家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
褚辰、青丫倒是经常抱着航航,带着昭昭去看她,只是十次,有九次只能在教室的窗外,看看她的身影,听听她讲课的声音。
下课,她身边亦是围满了人。
上厕所都是跑着去,跑着回。
晚上,上课到十一点,或是十二点。
到现在,邱秋的声音都是沙哑的,中间还一度患上了急性喉炎。
韩鸿文锁好门,随邱秋下楼。
秦院长派的司机已经等着了。
走到半路,韩鸿文想去趟商店,表示第一次见航航,得给他和昭昭挑份新年礼物。
邱秋想想,过年自己也没给两人买什么,便点头同意了。
到了第一百货商店,韩鸿文给航航买了玩具五厂生产的猴子吃桃,是一款磁控的电动类铁皮玩具,主要材质有铁皮、毛绒、赛璐珞和胶皮等。
拨动下猴尾巴,它会叫着摇摇摆摆向前走,把带有磁铁的小桃子递到它手中,它会安静下来,一边眨眼睛,一边张嘴吃桃子。
给昭昭买了小熊布绒玩具和一个魔方。
不管是猴子吃桃,还是小熊和魔方,都不便宜。
邱秋看看他手里的钱票:“还够十几天的生活费吗?”
“够了。”不够他可以预支下月的工资。
邱秋给昭昭、航航各买了套春装,给褚辰和韩鸿文各拎了件羊毛开衫,给青丫买了双低跟皮鞋,给老太太买了条真丝方巾。
第83章 第 83 章 知青回城的消息,第一更……
邱秋和韩鸿文拎着大包小包到家, 航航跟在前来开门的青丫后面,扎着小手蹒跚着走来,看到邱秋愣了愣, 嘴一咧,口水下来了:“啾啾、啾啾——”
昨天上午, 青丫抱他去学校, 站在教室外面, 隔窗看过邱秋;前天晚上, 褚辰抱着航航、带着昭昭去的,带了一锅海带排骨汤, 给邱秋当夜宵。
如此频繁, 怕的是小家伙跟邱秋生分, 昭昭想妈妈。
邱秋将东西塞给青丫, 大衣一脱, 帽子摘下,扯了围巾,一股脑里往青丫怀里一丢,俯身亲亲航航的小脸, “妈妈洗洗手,就来抱你。”
说罢,小跑着冲进洗手间, 拿香皂仔细洗了洗手,扯过她的专用毛巾,胡乱擦了两把。
扭身,航航口里叫着“啾啾”,已经跌跌撞撞走到了卫生间门口。
几步过去,一把抱起小家伙, 邱秋贴了贴他的小脸,心疼道:“想妈妈了?”
“啾啾,想。”
“是,妈妈特别想宝宝。”邱秋亲了亲航航的脸蛋,抱着不松手。
这是青丫离开寨子后,第一次再见韩鸿文,两人看着彼此,都愣了愣。
变化太大了,特别是青丫,真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皮肤白了,精致了,长高了,时髦得跟自小生长在都市的女郎似的,描眉、涂脂,烫了卷发,穿着漂亮的羊毛衫,牛仔裤。
韩鸿文也变了,一个多月捂在屋里,皮肤变白了些。
再加上,一块学习阴阳十三针的,有大学教授、老中医、各医院的中医骨干,大二的医学生等,身处那样的学习氛围,多少受了些熏陶。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青丫觉得野小子韩鸿文跟邱秋学医,进诊所当了赤脚医生后,装斯文起来了,现在再看他,斯文的气质,好似已经浸染得入皮入骨了。
“谢谢你过年送的饺子。”韩鸿文笑道。
“又不是我花钱票买的面粉、肉菜,这你要谢褚主任。”
过年时,针灸特训班不放假,没三十,大年二十九上午,青丫和褚辰提了饺子、几样小菜,给他和张成周送去,却没有见到人。
“你们真忙!”青丫感叹道。
那天,邱秋被车送回来,匆匆吃了顿年夜饭,又被车接走了。
韩鸿文笑笑,换好拖鞋,拎着猴子吃桃的玩具盒,走到航航和邱秋面前,看着邱秋怀里的小家伙笑道:“你是航航啊?”
航航点点头,大眼好奇地看着他。
“猜猜我是谁?”
航航歪歪小脑袋,不确定道:“文?”
韩鸿文惊讶地挑挑眉:“他认识我?!”
青丫将邱秋的衣服、围巾、帽子,一件件挂起来:“昭昭知道你和张医生来了,便常常拿你俩的照片给他看。”
韩鸿文双眼一眯,笑道:“不愧是我们昭昭,就是聪明!来,认识一下,我是你大哥韩鸿文。”
说着,伸手握住航航的小手摇了摇,“叫哥,大哥。”
航航:“诶。”
邱秋和青丫喷笑。
“想让我叫你哥啊,早着呢。”韩鸿文捏捏航航的小脸蛋,将手里的猴子吃桃拿给他看,“送你的礼物。要不要跟大哥一起拆开,看看好不好玩?”
航航瞅瞅玩具包装盒,不舍地抱紧了邱秋的脖子:“要啾啾。”
青丫放好东西,过来一把夺过玩具盒塞给航航,扯了韩鸿文往厨房走道:“航航多久没见妈妈了,好不容易邱秋回来了,母子俩相处一会儿,你瞎掺和什么,没点眼力见儿。”
韩鸿文摸摸鼻子,看向青丫,笑道:“邱大丫,长本事了,都会教训人了。”
青丫瞪他一眼,丢了几个蒜给他,“想吃什么?”
“都有什么?”
青丫指给他看,有早上抢购的两条鲫鱼,一块豆腐,两斤鲜马蹄,年前史大智送的熏肉、腊肉、腊排骨,各有一块。
“有笋吗?我想吃腌笃鲜。”
有笋干。
青丫抓了把用温水泡上,洗手将米蒸上,处理鲫鱼。
敲门声响起,邱秋抱着捧着猴子的航航去开门。
袁爷爷在窗前,看到邱秋回来,送了块五花肉过来。
他级别高,都不用打听,江医生便隐晦地跟他提了,邱秋最近做的事。
今天一早起来,自卫战打响的报道,铺天盖地。
邱秋回来,他便知道,大批中医已经去了前线。
这种送亲朋至交,上战场的经历,他一生经历得太多了。邱秋这是第一次,不放心,过来看看。
“袁老,”邱秋看着老人手里的五花肉,笑道:“不想做饭了,来合伙吗?”
袁老一愣,哈哈乐道:“行,合伙。青丫,今儿要辛苦你了。”
将麻绳拴着的肉递给闻声过来的青丫,袁老接过邱秋递来的拖鞋,坐在麻将凳上换鞋。
“啊、啊,猴。”航航挣扎着下地,给袁老看他的新玩具。
“哎哟,还会吃桃子呢,真厉害!”
航航跟夸他似的,乐得咯咯笑,还将猴子放在地上,让它走,让它吃桃子。
“哇,还会走啊!”袁老继续赞道。
“走。”航航取了猴子手里的桃子,跟着它一起摇摇摆摆往客厅走去。
“休息几天?”袁老放好自己的鞋子,起身问道。
邱秋算了下:“九天。”
袁老点点头:“什么也别想,放空大脑,在家好好陪陪孩子,该吃吃,该睡睡。”
邱秋笑笑,承了这份好意。
找出红泥小茶壶,孙大叔寄来的高山茶,邱秋烧水、泡茶。
青丫做饭之余,拆了两包点心装盘,端了过来。
韩鸿文剥好蒜,跟青丫问了街道办幼儿园的位置,抱起航航去接昭昭。
袁老第一次见邱秋泡茶,那行云流水的动作,让袁老越发对这个年轻的医生多了份欣赏,主动跟邱秋说起了,年少轻狂时的几件趣事,近期的国际形势和国内的几项政策。
1月1日,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
紧接着是伊朗政局变动。
1月下旬,国/务/院批准了知青办的一个包括“六条”办法的请示报告,允许知青通过病退、困退、子女顶替、退伍回城(从国营农场参军的知识青年,从今年起,退伍复员后可以回父母所在地分配工作)、调工(城市招工时,允许到农场商调本市下乡知青)等方式返回原籍。
1月3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在广东蛇口建立全国第一个对外开放工业区——蛇口工业区。
袁老:“蛇口工业区的建立,为我国的经济发展和对外交流打开了新窗口。”
邱秋不懂大国经济,对国外形势也没研究过,倒是知青返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扭头问青丫:“昭昭三叔回来了吗?”
青丫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大嫂前几天过来,没听她说啊。”
袁老:“大花、二花的爸妈吗?”
邱秋点头:“之前不是说在农村成家的知青,不允许返城吗,现在不知道能不能?”
这个,袁老还真知道,他有一个远房侄媳妇在街道办工作,过年来家,饭桌上聊起,多说了几句:“有招工指标,且通过考核,或者符合病退、困退条件的,再者有招生、征兵机会,并通过相应选拔的。这些,即使在农村成了家,也是可以回城的。”
“家属呢,能跟着回来吗?”
袁老:“得写证明。证明你三哥回城后,有稳定的工作和居住条件,能够抚养妻儿。将准备好的材料交给知青办等有关单位,审核后,得到批准,他妻儿的户口才能迁过来。不过,很难。”
首先,各种关系你得打点吧。再则,人回来,居住条件,他要写有一间房,是需要其他兄弟姐妹签字的。
户口迁入,也需要其他兄弟姐妹签字同意。
两人喝着茶,说着话,青丫在厨房忙活着。
另一边,褚辰今早一到校,便听学委举着手里的报纸,大声嚷着:“快来看啊,《人民日报》发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来自中越边境的报告》。”
褚辰心中一惊,快步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报纸,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韩卫鹏扑过来,揽着褚辰的肩,笑道:“你这么紧张干嘛?又不允许咱们参战。”
蒋卫国一把将他推开,凑到褚辰面前,跟着瞧了起来。
这篇文章,揭露了越南当局不断侵犯我国领土,迫害我国边民和华侨,把中越两国关系,推到严重恶化地步的种种行径。
亦表明了我国,进行自卫反击作战的正义和必要性,同时也向国际社会,传达了我国的立场和态度。
围上来的同学,看不到,让褚辰朗读。
褚辰将报纸塞给蒋卫国,推开众人,撒腿朝外跑去。
大家一惊,纷纷询问跟他关系好的韩卫鹏、蒋卫国、李卫、孙江等人:“褚辰咋了,他家不会有当兵的上前线了吧?”
韩卫鹏摇摇头:“没听他说,家里有当兵的啊。”
“他不会是想报名参军吧?”随着越南对我国边境的挑衅越来越烈,不是没有热血青年,报名申请参军上前线。
“想啥呢,”韩卫鹏翻了个白眼,“他儿子刚会走,女儿五岁,谁去也不会让他去。”
“那就是有亲戚或朋友去前线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褚辰已经跑去跟辅导员请了假,推上自行车,一路疾骑去了中医药大学,他怕邱秋头脑一热,跟着上前线。
从任书/记口中得知,邱秋随车去机场送人了,褚辰立马掉头去机场。
到了机场,没瞅见邱秋,却遇到了一起送行的丁宜春教授,从他嘴里得知,邱秋跟韩文鸿去军医院了,褚辰才算长长松了口气。
没有直接回家,机场就在郊区,褚辰去附近,找小摊贩,高价买了一条草鱼,两条胖头鱼,几斤河虾,一篓蛤蜊,一只甲鱼,一竹篮野菜,有草头和鹅滕藤。
带着半麻袋东西回来,正好遇到韩鸿文抱着航航,领着昭昭从幼儿园那边过来。
“爸爸——”昭昭看到褚辰,撒腿朝他跑来,边跑边乐道,“妈妈回来了。爸爸,妈妈回来了!鸿文哥说,妈妈要到下下周才去上课,可以在家休息9天。”
“知道了。”褚辰下了自行车,等在路边,近了,弯腰抱起闺女放在前杠上,笑道:“开心吧?”
“开心,超级开心!”昭昭咧嘴乐道,“晚上我要睡在你和妈妈中间,明天我要妈妈给我扎小辫,带我去红房子吃西餐,去电影院看电影。”
“好。”褚辰等着韩鸿文走近,问道,“工作安排好了吗?”
“嗯,已经入职。今天不是周六吗,你没课?”
“请假了。”
航航见到爸爸,给他看手里的猴子,张手要抱。
韩鸿文将航航递过去,伸手接过自行车。
扫了眼后座上绑的麻袋,韩鸿文问道:“买的什么?”
“鱼虾,野菜。你休息几天?”
“今明两天。”
“晚上别走了,在客厅打地铺。”
韩鸿文一头黑线:“好不容易来你家一趟,你就这么待客?”
褚辰眉一挑:“你是客?”
韩鸿文这下开心了,嘴咧得快到耳根处:“我当然不是客,我是邱秋的徒弟,古时不是说了吗,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停停,没事多看看书,少拽两句文。”
韩鸿文不满地哼了声,跟昭昭告状道:“你爸最假了!”
航航:“假。”
昭昭捂着嘴“咯咯”乐。
将自行车停在公寓大堂,锁好。两人带着孩子,提着东西乘电梯上楼。
到了六楼,电梯的铁栅门一拉开,昭昭拔腿就往自家跑:“妈妈、妈妈,你的小宝贝昭昭回来了——”
邱秋忙放下茶杯,起身往门口迎。
门一打开,便见一个小炮仗冲了过来。
邱秋张开双手,扎起马步,准备迎接。
褚辰抱着航航疾跑几步,一把拽住了昭昭的后衣领,将人提溜了起来:“妈妈可经不过你这么撞。”
“妈妈快救我!”昭昭踢腾着双腿,向邱秋求救。
邱秋笑着上前几步,将人抱进怀里。褚辰松开手,仔细打量邱秋的神色,见除了有些疲惫,精神状态还好,心里松了口气,“吃了饭,去锦江俱乐部泡个澡,回来睡一觉。”
邱秋这一个多月来,都是三四天擦一次,两周去一次学校的淋浴房。是得好好泡泡,搓个澡了。
“妈妈、妈妈,”昭昭抱着邱秋的脖子蹭了蹭,“我也要去泡澡。”
“好,都去。”邱秋说着,扭头问褚辰:“史大智有说什么时候过来吗?”年前,他带着秦尧和二妮,在沪市待了几天,就走了。
“三月中旬,春分前后。”
不耽误看诊拿药就行,邱秋想着。
韩鸿文将麻袋提进厨房,取出上面的野菜,拎出蛤蜊、鱼虾,并留在厨房帮忙。
褚辰放下航航,跟袁老打过招呼,洗洗手也进了厨房。
很快饭菜好了,腌笃鲜、咸肉豆腐、红烧肉、爆炒河虾、生煸草头、马蹄竹笋鲫鱼汤。
第84章 第 84 章 报告
吃过饭, 袁老回去休息,褚辰和邱秋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带着拎了大包小包换洗衣服的青丫、韩鸿文, 去锦江俱乐部室内温水泳池,游泳、泡澡。
全沪市, 只有两家室内温水泳池, 另一家, 在南京西路国际饭店旁的体育大厦内。
锦江俱乐部的泳池主要为政界和外籍人士所用, 很难进来。
先前来,用史大柱给的房卡, 服务员对邱秋格外熟悉、礼遇, 除了史大柱专门叮嘱过, 还跟她给史大智、史大柱兄弟治疗糖尿病时, 因为药膳, 受到了这边食堂大厨的追捧。
这次来,邱秋发现接待他们的服务员,越发恭敬、热情了。
一问,说是卫生部知道邱秋家离俱乐部近, 家里的孩子喜欢来这儿学游泳,便让人跟俱乐部的经理专门打了声招呼。
褚辰在贵州能从县供销社最底层的职工,一步步走到供销社主任的位置, 政治敏感度是有的,当下就让邱秋将史大柱给的房卡退给了服务员。
邱秋有些不解,悄悄问道:“除了治病之外,不让我跟外商有其他来往吗?”
褚辰点头:“最起码,不能在明面上收受对方的好处。”
褚辰知道,国家要大力发展中医, 邱秋误打误撞在这个节骨点上出头,是立了个好形象。对越自卫战,哪个国家不关注?若邱秋培训的这一批中医,在战场上大放异彩,那么她这个形象是要对外的,势必还会走出国门。
有这些考虑在,上面是不允许她身上有任何污点的。
“那我跟史大智的合作?”
“回家我替你写份报告,有什么咱说什么,看上面的意思。”不写明白,邱秋户头上的钱,说不清楚来源。
“好。”洗洗泡泡,玩了一个多小时,褚辰给昭昭塞了些钱和侨汇券,让她带青丫和韩鸿文去网球场、舞厅、弹子房、棋牌室玩玩,末了,去西餐厅坐坐,晚上再尝尝人家做的中餐。
昭昭领到任务,一手拉着一个,欢快地跑向了弹子房。
两口子带着犯困的航航,拎着换下来的衣服回家。
到家,邱秋抱着航航上床睡觉,褚辰将大衣挂起来,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拿了纸笔帮邱秋写报告。
这一觉,邱秋直睡到半夜11点多,伸手一摸,一左一右各躺了个孩子。
轻手轻脚地刚穿鞋下床,褚辰听到动静进来了。
拉开灯,给她拿从老家带来的军用大衣,牵着她的手去卫生间,帮她挤好牙膏,去端饭,都在炉子上温着呢,南瓜小米粥,蛤虾炖蛋,鹅滕藤菜团子,一碟蘸菜团子的辣酱。
邱秋洗漱好,坐在餐桌前吃着,褚辰去厨房,打开煤气灶,又给炒了盘草头。
“你吃了吗?”邱秋一手端着辣酱,一手捏着菜团子,吃得欢实。
褚辰看得直笑,从怀上航航起,这辣酱就断了,生了又喂奶,接着上学,学业重,怕她上火,家里就没敢买辣酱。
这一瓶是青丫过年买的。
去厨房拿双筷子,褚辰坐在她身边,陪她吃了个菜团子,喝了半碗粥。
“还想吃什么?我明早去买。”
“你上午不是买了条大草鱼吗,明天中午,我想吃炖鱼贴饼子。”
“好。”褚辰琢磨着明早再跑趟郊区,找农家买两只老母鸡,回来炖汤,给邱秋补补。
“韩鸿文呢,回去了?”
褚辰指指老太太的房间,“弄了张折叠钢丝床放老太太房里,让他睡哪了。”
“奶奶又没回来?”
“去美国了。”
“啊?!”
“机械厂上次采购的机器,因为翻译不专业,出现了好大的纰漏,很多零件不合格,折腾了两个月多才修好,这回再采购机械,厂里便一致决定,把老太太带上。”
“什么时候走的?”
“今早凌晨五点的飞机,人没回来,打电话让青丫给她收拾了个皮箱,提到楼下,司机来拿的。我想着下次去看你,跟你说呢。”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最少也要一个月。”
“俞佳佳呢,她去美国了吗?”
“没。”褚辰道,“去青海后,只过年、元宵来了两个电话。”
“签证该下来了吧?”
“好像要三月中旬。”
“有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吗?”
“有。”
“那我改天有空,打过去问问,看她什么时候回来,提前给她准备点吃食带上,别到了那里,吃不惯人家的东西,水土不服。你们给奶奶准备吃的了吗?”
“带了些咸鸭蛋、腐乳。”
邱秋抚额:“就不能搞点有营养的?”
“奶粉、罐头什么的,美国可比咱这买着方便。放心吧,老太太早吃惯了西餐,她不会出现你担心的水土不服。”
邱秋想想也是:“对了,二姐现在怎么样了?没犯病吧?”
“没,瞧着状态挺好的。上周日,回来了一趟,给昭昭和航航一人织了件套头毛衣。”犹豫了下,褚辰又道,“王弈臣一回京,就被他父母送进部队了。上周打电话过来,人在云南边境。你给俞佳佳打电话时,跟她说一声吧。”
邱秋一愣:“王弈臣有话要转达吗?”
“没有,只是问了问俞佳佳的近况。”
这俩啊,邱秋觉得有情是有情,走在一起,太难了。
俞佳佳一出国,那就更不可能了。
用罢饭,褚辰把写好的报告拿给邱秋。
邱秋接过来,看了遍,拿过笔,签字、盖章:“送给谁呀?”
“下周一,我上学前,去一趟你们学校,交给你们任/书/记。”
“哦。”见没自己什么事了,邱秋把报告还给他,活动着身子,在屋子里慢慢地转悠了起来。
过年期间,她不在,褚辰和老太太带着青丫、两个孩子,添置了很多小东西,电视柜上,摆了些陶瓷娃娃、布娃娃;沙发多了几个抱枕,地毯换了,墙上多了挂画,阳台上多了几盆花;书柜里,多了些新出版的书籍、连环画、故事书,还有些杂志。
邱秋站在书柜前,翻了翻杂志,有《中国科学》《人民中国》《中国画报》《北京周报》《百科知识》《科幻世界》等。
抽出本2月份出版的《中华医学杂志》,往沙发上一坐,邱秋抓了个抱枕垫在腰部,翻看了起来。
有医学研究论文,涉及的都是基础医学,如生理学、病理学、药理学等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也有临床医学相关论文……
有预防医学与公共卫生。
有中医中药研究。
有医学教育与管理。
褚辰收拾好厨房,端了洗脚水过来:“邱秋,泡泡脚早点睡,别熬夜。”
邱秋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拉开窗帘,阳光满满地涌了进来,亮得人睁不开眼。
“醒了,饿了吧。”褚辰推门进来,打开衣柜给她拿衣服。
邱秋见他取了件漂亮的黑色针织连衣裙出来,那裙子从两侧腰际分开,夹带了双层纱。
一走路,两侧的纱若隐若现,外层纱用丝线错落有致地缝了些小米珠;高高的领口,在脖颈处,亦用丝线缀了三层米珠,穿上跟戴了串珍珠项链似的。
“啥时候买的?”邱秋站在镜子前看了看,扭头问褚辰。
褚辰拿了条同色的绒线裤给她,让她穿在里面:“年前在华侨商店给你买的。”说着,又从衣柜里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朝邱秋展开:“这是配套的大衣,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不合身也不能退了。”邱秋穿好绒线裤、羊毛袜,起身就着他的手,将两只胳膊套上去。
褚辰边给她整理着身上的大衣,边笑道:“我说一句客气话,你还当真了。什么时候给你买衣服,尺寸不合身过?”
“是、是,褚主任眼睛就是尺。”说完,邱秋红了耳尖。
褚辰没闹她。
大衣是休闲版,穿着很漂亮,是邱秋喜欢的款式、长度。
屋里穿大衣拘束得慌,脱下大衣,挂进衣柜,邱秋取了件羊绒披肩披上,挽着褚辰的手出了卧室。
屋里静悄悄的,整个家里除了他俩,没别人了。
“人呢?”
“韩鸿文和青丫带着他们姐弟俩看电影去了。”
“不等我?!”邱秋委屈了。
褚辰轻笑:“想看电影啊,等会儿咱就去。”
“不等他们回来,再出门?”
“昭昭是领了带青丫、韩鸿文逛南京路的任务出门的,依她的执行力,不到天黑,能回来?”
邱秋捏着褚辰腰间的软肉,拧了圈,咬牙道:“就知道打发人!”明明闺女昨天跟她约好的,今天去看电影、去红房子吃西餐,全被他给搅和了。
“疼、疼、疼……”
邱秋忙松手,撩起他的开衫、衫衣查看。
连个红印子都没有,她就说嘛,都没咋使劲,他叫得惨呀,跟杀了他似的。
气得又拍了他几下,邱秋才去洗漱吃饭。
吃完,两人腻歪在沙发上,一人捧了本书看。
没一会儿,邱秋的头往褚辰身上一歪,人又睡着了。
褚辰静静看了会儿她的睡颜,抽出她手里的书,放在茶几上,轻轻将人抱起,送进卧室的床上。
给邱秋盖好被子,带上门。褚辰下楼打电话。
昨天从丁宜春口中,得知邱秋见一位叫夏盈盈的学员,因为要上战场而害怕得偷偷躲在厕所里哭,头脑一热,把金针给大家分了。
邱秋习惯了用金针,阴阳十三针,所用到的针型繁多,不是现有的银针能取代的。
得让邱嘉树赶紧过来一趟,拿小黄鱼、图纸,去苗寨找那位老师傅打制。
邱嘉树接到电话,二话没说,当天就坐车去了昆明,找王争拿了张卧铺票,当夜便坐火车过来了。
第85章 第 85 章 嫉妒、本性
邱嘉树要来的事, 褚辰没隐瞒,邱秋一醒,他便告知了。
邱秋捧着褚辰的脸, em亲了一口:“谢谢褚主任。”声音甜得腻死人。
褚辰双手扶在她腰侧,眉一扬:“就这?”
邱秋眨眨眼:“我肚子饿了。”
褚辰低头狠狠亲了一口:“等着!”
鱼已经炖上了, 饼子还没贴。
褚辰系上围裙, 洗洗手, 揭开面盆上的盖帘看了看, 玉米面和白面,按七三两掺和的面已经发酵好了。
案板上撒把干面粉, 褚辰将密密绵绵泛着气泡的面从盆里取出来, 反复揉搓几遍, 分成大小均匀的小剂子。
小剂子搓圆后按扁, 要中间薄边缘略厚一点。
邱秋洗漱后过来, 他已将一个个黄澄澄的饼子贴好。刚要赞一句,便听厨房的阳台上,传来一阵母鸡下蛋后的“咯哒”声。
邱秋双眸一亮,穿过厨房走向阳台。
靠角的笼子里, 拴着两只老母鸡,一只脚下,有颗不大的白鸡蛋。
邱秋转身从案板下的竹篮里抓了几根草头, 丢进笼子,趁它们啄食的工夫,伸手进去,将鸡蛋捡了出来。
捧着还温热的鸡蛋,邱秋孩子般笑着给褚辰看:“好久没见这么新鲜的鸡蛋了。”
褚辰伸手接过:“给你冲水喝?”
邱秋点头,她体内是有点火气:“我要咸的。”
褚辰打开橱柜取出一个瓷碗, 鸡蛋在碗边沿轻轻一磕,将蛋打进去,放入一点点盐,一点黄酒,几滴香油,几粒红枸杞,用筷子打散,提起暖瓶一冲,鸡蛋花溢了半碗,紧跟着独属于鸡蛋茶的香味飘了出来。
“好香!”邱秋捧着抿了口,没有一点腥味,很鲜,又喝了几口,抬手喂褚辰:“尝尝,褚主任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褚辰低头喝了口,是比供销社买的鸡蛋口感鲜些:“鸡先养着,看看明天还会不会下蛋。”
邱秋点点头,捧着碗出去了。
褚辰收拾好厨房,另起一个锅,水烧开,洗把草头,丢进锅里一烫,捞出过一下凉水,拿蒜汁、辣酱、香油、醋、绵白糖等一拌,端放在餐桌上。
面饼熟了,铲进馒筐,鱼肉盛进大汤碗里,两人开始吃饭。
开春的草鱼,肉质紧实、鲜嫩,不肥腻,炖煮后有着独特的鲜美味道。
草头清爽酸甜,饼子宣软,贴锅的那一面,又焦又香。
褚辰夹了鱼眼、鱼腹给她,见她喜欢吃焦饼子,又把自己的掰下给她。
一不小心,邱秋吃多了,捧着杯褚辰塞在手里的山楂水,懒洋洋地半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褚辰洗了碗筷,收拾好厨房,拿着大衣、围巾、帽子过来,“出去走走。”
“去哪?”
“不是说想看电影吗?”
邱秋放下杯子,站起来,斜晲他一眼,骄傲道:“我要跟闺女一起看。”
褚辰唇角扬起:“好,跟你闺女一起看。”说着,把大衣给她穿上,围巾、帽子戴上,牵着人往外走道,“还没去过旧货市场吧,带你去转转。”
褚辰骑车载着邱秋过去,淮国旧前门在淮海中路,距离他们所住的公寓三里多地。
骑车七八分钟。
邱秋没少从它门口经过,这还是第一次走进来,没想到挺大的,看规模有一千多平方米。
“1954年,刚开业那会儿,店里售卖的都是从旧政权手里,接管下来的各类物资,和查抄罚没的各式物品。”褚辰停好车,牵着邱秋的手往里走道,“56年,另开辟了寄售和收购业务。这儿啊,除了不卖吃食,什么商品都有。”
邱秋看到了,既有价格低廉的普通日用品,如搪瓷面盆、搪瓷痰盂、暖水瓶、旧衣服等,又有一些品质较好,价格较贵的商品,如名牌手表、古玩字画、红木家具等。
因为比着外面物美价廉,且不用票,店里人头攒动,挤满了人,其中不乏一些老法师(各个行业的专业人士,对各种信息、资源和人脉了如指掌)在人群里穿行,在柜台旁捧着某件商品仔细打量翻看。
褚辰看中了一支派克金笔,要两百。也有普通的,看作旧程度,几十块钱至一百多不等。
随即,他又在相机柜台,看中一款德国产的“雷丁娜”牌照相机,跟着又买了几卷胶卷。
邱秋看中了一套六开的红木绢纱花鸟屏风,想着家里有孩子,不方便摆屏风,只得作罢。
又在旧家具区里看了看,邱秋挑中套四开门的红木衣橱,家里的衣服越来越多,装不下了。
淮国旧仓库里积压了大量红木家具,普通的按斤卖,0.12元/斤。
邱秋挑的这套四开门衣橱,材质优良、工艺精湛、保存较好,没按斤走,付了八百二十块钱。褚辰掏的,这月月初,柱子又汇来了两千八百块钱分红。
约好明天送货上门,夫妻俩拿着收据,又转到了书画区。
很多线装书都已经泛黄了,有的内页已经酥掉了,不能碰。
没有相中的,转身要走之际,看到本《针灸甲乙经》,晋代皇甫谧所著,是我国现存最早的针灸学专著。这本是明末的手抄本。
邱秋戴上手套轻轻翻了翻,它将《黄帝内经》等古代医籍中的针灸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系统地阐述了经络腧穴、针灸操作方法、针灸治疗原则。
有些散页了,还有些地方有晦斑,好在邱秋查看过,没有缺页,有晦斑的地方,模糊的字,联系前后也能顺下来。
二十九块。
邱秋当场就让服务员给包起来了。
出了淮国旧,看看时间还早,夫妻俩去了襄阳公园,门票一人两角。
褚辰拿着新买的相机,在悬铃木大道上、喷水池、草坪、六角亭给邱秋拍照,并请行人帮忙给两人拍了几张合影。
五点,两人出了公园,不想回家自己动手做着吃了。
褚辰带着邱秋去了,位于淮海中路1074号的天鹅阁西菜社。
他家做的是意式西餐,有意味十足的奶油焗鳜鱼、焗牛尾、焗明虾、奶油蘑菇汤等,还有参考其他西餐做的铁扒鸡,罗宋汤、炸猪排等。
两人要了奶酪焗鳜鱼,用的是新鲜鳜鱼,辅以沙司和奶酪生焗,邱秋第一次吃,只觉味道挺独特的。
炸猪排好大一块,裹着面包糠,切成长条,配着一碟辣酱油,端上来了。
叉起一块送进嘴里,外面焦酥,里面的肉嫩嫩的包着滋水,比家里自己炸的口味更丰盛。
另有焗明虾、铁扒鸡和罗宋汤、栗子泥鲜奶冰激凌。
吃完,两人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这才骑上回家。
“妈妈——”昭昭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先一步打开了房门。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邱秋笑道,“吃饭了吗?”
“四点多。”昭昭说着指了指屋内,“大妈、小姑来了,和青丫姑一起做的饭,刚做好。”
邱秋一愣,小六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啊!
进门换好鞋,邱秋边摘帽子、脱大衣,边打量屋内众人:“你鸿文哥回去了吗?”
“嗯,”昭昭点着小脑袋,“回来坐了会儿,他就走了。”
“我给他煮了几个鸡蛋,拿了两包点心。”青丫端着锅天麻炖鸡从厨房出来道。
丁珉端着道炒甲鱼,跟在她身后道:“吃饭了。”
“四嫂,四哥,”小六放下手里的杂志,从沙发上起身道,“你们去哪玩去啦?这么晚才回来。”
“逛了逛淮国旧,去了趟襄阳公园,我和你四哥想着,青丫他们不会回来这么早,我俩又不想回来做饭吃,就去了天鹅阁西菜社。”
青丫一听,“哎呀”一声,“我们做多了。”说罢,转身去厨房。
丁珉和小六没吭声,一个拿碗盛鸡汤,一个伸手进坛子里撕下只鸡腿,坐下大口吃了起来。
昭昭:“妈妈你和爸爸去西餐厅了?”
邱秋摸摸她的头:“你们中午没去吗?”
“去了,我们去的是红房子,吃了烙蛤蜊、法式洋葱汤和芥末牛排。那个芥末牛排老辣了。”
邱秋低头亲亲小家伙的小脸:“玩得开心不?”
“开心。”昭昭咧嘴笑道,“我们早上吃了小笼,有马蹄肉馅儿的、笋肉馅的。上午去电影院看《小花》。妈妈,小花好可怜哦,她一出生就被爸妈卖掉了……”
邱秋接过褚辰的大衣围巾相机,牵着女儿的手,边去卧室挂衣物,放相机和书,边听她讲电影情节。
小六、丁珉听得不是滋味,粗粗一算,一家人今天花的不下三张大团结,还分别去了不同的西餐厅。
他们家一年也不去一次西餐厅呢,实在馋了才去淮海电影院隔壁的俄式西餐厅,打一盆罗宋汤回家,解解馋。
“褚辰,你和邱秋再吃点吧?我们做得有点多。”丁珉盛好汤,将另一个鸡腿撕下来,放在昭昭碗里,自个儿扯了只鸡翅膀吃。
褚辰把换下的皮鞋放进鞋柜,起身道:“让青丫留出你们吃的,剩下的放进冰箱,明天吃。”
青丫已经拿着大汤碗和一个大瓷碗从厨房出来,盛汤、装菜,用牛皮纸折个盖,封好,放在冰箱的保鲜层。
“小六今天怎么来了?”褚辰瞅眼妹妹,去卫生间,洗洗手,看婴儿床上睡得小脸红扑扑的航航。
褚宜咬着嘴里的鸡肉,含糊道:“我跟大伟分了,姆妈说四嫂认识的医生多,让她帮我介绍一个。”
“嫁什么医生啊,拿死工资,没钱途。”丁珉不赞成道,“叫我说,嫁人就得嫁‘海陆空’。”
“军人?”青丫在餐桌前坐下,惊讶道。
她今早带着昭昭他们往外走,还听楼上的一位阿嬷教训自家孙女,不让她找军人,打仗呢,多不踏实啊!
“不是军人。”丁珉解释道,“我说的‘海’,指的是家里有海外关系,经常能收到国外寄来的钱。‘陆’其实是个谐音字,它应该是‘落’地的落,指家里刚落实政策,也就是平反了,发还了财物,官复原职。”
“‘空’也跟落实政策有关,你想啊,现在家家户户,谁家住房不紧张,也只有这些刚平反归来,落实政策的人家,才会有‘空房子’给儿子结婚用。”
哦,曾经的臭老/九、反/动/派,现在成了人人争抢着嫁闺女的香馍馍。
青丫不理解,并大为震惊。
世界变化真快!
邱秋抱着昭昭出来,听到这话笑了:“我身边可没有‘海陆空’。”
“四嫂,”小六放下鸡腿骨,拿手帕擦了擦手,“你有李先生的电话吗?”
“谁?”
“大史总的助理,李明达先生。”
邱秋将昭昭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狐疑地打量眼小六:“你找他干嘛?”
小六脸一红:“他让我有事给他打电话。”
“哦。”邱秋眉一挑,“没有。”
小六脸一僵,不敢置信道:“你是大史总的主治医生,怎么会没有他助理的电话?”
“对啊,我是史大柱的主治医生,有事,我肯定跟他本人联系了,干嘛要找他助理,万一中间传错一味药,出事了怎么办?”
“李先生没给你,他香港的名片?”小六不死心道。
邱秋摇头:“没有。”
“那大史总的呢?”
“褚宜!”邱秋沉了脸,“你是广济的助产护士,医院里的规矩该懂吧?”史大柱是华侨商人,他的电话,医生怎么可能随便给人。
“你现在不是不在广济上班了吗。”
“你简直……顽固不灵。”
小六眼一红,扭头看向抱着醒来的航航去卫生间的褚辰:“四哥,你看看你媳妇!”
褚辰头都没回道:“你四嫂做得对。我支持!”
“你、你们——”小六气得伸手要掀桌子。
丁珉眼疾手快,一把给按住了。
小六往桌上一扑,伸手来抱鸡汤,青丫吓得,端起鸡汤和炒甲鱼,一溜小跑冲进了厨房。
小六抓起自己的碗筷,啪一下,摔在了地上,随之伸手来夺昭昭的饭碗。
邱秋怒了,捂住昭昭的双眸,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啪——”打得小六直愣愣地反应不过来。
“冷静了吗?再闹,我明天去广济,彻底让你被各大医院除名!”
“啊——”小六长这么大,哪被人打过脸,气得放声尖叫。
“闭嘴!”邱秋扬手,“你再叫一下试试!”
“你欺负我呜……我不就要一个电话号码吗?姓邱的,我跟你决裂,永不来往。再也不认你是我四嫂了。”
“可以,要写断亲书吗?”
小六一噎。
“是不是还要登一下报?”
小六“哇”的一声,哭开了。
邱秋:“……”
褚辰抱着航航大步出来,将航航往邱秋怀里一塞,扯了小六就往门外走。
小六没敢反抗,她四哥的脸色太可怕了。
丁珉没好意思在待,跟着起身出了公寓。
将人送到楼下,褚辰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以后别来了!”
小六愤愤地抹了脸:“我是不是你妹啊?”
“不是!”
小六:“……”
褚辰懒得再理她,抬腿走进大堂,进了电梯。
青丫见人走了,才打开厨房的门,端着菜带着昭昭出来 。
航航伸头看爸爸越走越远,不见影了,忙拍拍邱秋的肩,催促道:“啾啾,追——”
“一会儿就回来了。”邱秋摸摸他的小肚子,“饿不饿?”
“饿。”航航闻到鸡汤味了,伸着小脑袋往姐姐碗里看,“喝。”
昭昭大大喝了一口,举着碗喂他。
邱秋抱着他一蹲下,航航立马伸手捧住了碗,埋头喝了起来。
鸡汤没撇油,邱秋可不敢让他多喝,刚要阻止,昭昭将啃得没啥肉的鸡腿骨往他手里面一塞,好了,不用人劝,人家自动松开手,抱着鸡腿骨啃了起来。
邱秋亲亲闺女的小脸:“吓着了没?”
昭昭小鼻子一皱,抬了抬下巴:“才没有呢。寨子里撒泼打滚的大娘、大嫂,可比小姑厉害多了。”
也是,跟寨子里的老人比,褚宜这就是小儿科。
“航航呢,吓着了吗?”邱秋不放心地问怀里的儿子。
“哇——”航航闭着眼,张大嘴巴,学小姑哭,特别假。
逗得大家哈哈直乐。
青丫捡了碎碗和筷子丢进垃圾桶,抱起昭昭往椅子上一放,洗洗手,撕了仅剩的一个鸡翅往昭昭碗里一放:“吃饭。”
昭昭没要,夹起鸡翅往青丫碗里放:“我吃过鸡腿了,这个给姑吃。”
青丫忙把碗往旁一移:“我吃鸡头鸡爪。”
“不是还有一个身子的吗,都吃了。”邱秋抱着航航起身道。
“吃、吃,啾啾,吃。”
昭昭没再让,捏着鸡翅啃了起来。
青丫扯了一大块鸡肉给航航,邱秋伸手接住,抱着他到厨房,切成肉沫,放进碗里,撇开鸡油,给舀了半勺鸡汤浇进肉沫里,又撕了点馍馍泡进去,喂他。
褚辰回来,看过昭昭、航航,见两人状态都挺好的,没被吓着,这才放心。
吃罢饭,青丫收了碗筷去厨房洗刷,褚辰将茶几移开,拿了拼图跟昭昭一起,拼我国地图,边拼边讲解这是哪,有什么山川河流作物,住了几个民族,生活习性都是什么。
航航拉着妈妈凑过去,要跟着玩。
拿着河南的地图硬往江西处按。
昭昭不让,都把她的地图给捏皱了。
航航小脸一抬,可怜兮兮地唤了声“姐——”,立马把昭昭唤软了,轻声细语教他应该往哪拼。
一家人都脱了鞋,坐在地毯上,邱秋抬脚踢褚辰,这小子真是跟他像了个十成十。
褚辰握住邱秋的脚,笑道:“媳妇——”
邱秋给了他一个白眼。
一家四口玩玩闹闹,早将小六丢开了。
小六回到家,因为丢脸,也没敢吭声。
倒是丁珉,11点了,看着褚青放下高三的数学书,脱衣上床,嘟囔了句:“你小妹留不住了,心野着呢!”
褚青看看她,掀被上床道:“咋了?”
丁珉摸着三个多月的肚子,将在公寓里的事跟他说了一遍:“我以为嫁个‘海陆空’已是高攀了,结果,人家想嫁去香港呢。”
接着,又不无羡慕地道:“你四弟的日子过得跟咱家真是一个天差地别。”
褚青想到给老太太拜年,看到的电冰箱、洗衣机、吊扇,抿了抿唇,没吭声,心口堵得慌。
“你说,舅公是不是又给老太太寄钱了?不然,他们哪来得这么多侨汇券和钱,买电冰箱、洗衣机啊。爹爹也是的,直接跟老太太断绝关系了。现在你看,老太太出国了,咱家第一个出国的,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到了美国,见了舅公,还会不会回来?她要不回来,得的钱,也只会往公寓那边寄。”
褚青紧紧地捏着指尖,只觉呼吸困难。
“对了,老三今天打电话,让家里同意他回来,还要一间房迁户口。爹爹跟你说了吗?我告诉你啊,这事不能答应,总共三间房,小五占了小南房,他再回来跟着爹爹姆妈一挤,占了大南房,不就数咱家最吃亏……褚青、褚青,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爹爹、姆妈,快来啊,褚青犯病了——”
第86章 第 86 章 奖励
褚锦生不好进儿子儿媳的屋子, 谢曼凝匆匆披件衣服赶来,进门便骂道:“刚刚还好好的,你跟他说了什么?”
丁珉不敢吭声。
谢曼凝几步到了床边, “药呢?快点找出来。小六、小六,还不快过来, 给你哥打针。”
“来了。”小六听到丁珉喊时, 就已经一骨碌爬坐起来, 穿衣了。
我国现在唯一的一款自主生产, 并已经用于临床,能有效控制重症哮喘发作的药, 是1966年, 沪市医药工业研究院和第九制药厂等单位协作, 研制出地塞米松。
可通过口服、静脉注射等方式给药。
因为家里有护士, 褚锦生和谢曼凝都选择购买了, 能更快发挥药效的静脉注射剂。
小六给打完针后,保险起见,褚青还是被送进了医院,接着就是褚家极为熟悉的一套流程, 打针、接氧气、吊葡萄糖,办理住院手续。
“地塞米松不能常用,”谢曼凝给病床上的儿子掖掖被子, 小声跟丈夫道,“用得多了,你没听医生说吗,会骨质疏松、血糖升高、增加感染风险。”
褚锦生明白妻子的意思,运动来时,进口药没办法弄进来, 给停了。现在姆妈不是去美国了吗,买药还不方便?
谢曼凝看丈夫不吭声,知道他是磨不开脸,跟老太太开口。
他不张口,自己得张,没什么比儿子的性命重要,再说,这么多孩子,老太太的钱也不能光给老四用呀。
遂当天,谢曼凝找到了机械厂,普通民众根本没有打国际电话的机会,且费用高昂,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但厂里可以啊,而且他们一定有联系到老太太的途径。
在美国买药,需要合法开具处方。
不见病人,当地医生敢给你开方子吗?
当然,也有敢的,给钱呗。
问题是,老太太他们拿的是商务签证,签证上是有具体日期的,多待一天都不行,时间紧、任务重,哪有时间给你折腾这个。
可拒绝也不行,万一在这期间,褚青因为药,出个什么事,他们也没法跟老太太交代。
有老太太的学生,过年来家拜年,知道些家里情况的,提议道,不如问问褚辰和他爱人,夫妻俩好像跟一位姓史的港商交情不错,请人问问香港那边有没有褚青用的进口药。要是有呢,看能不能托人家帮忙买了寄过来。咱们这边,提前跟海关、外事局打声招呼,说明情况。
第一次来家请老太太去上班的人事主管,黄明娟来了。
自家大哥,绕了一圈,托到自己头上。邱秋能说什么。
当下便下楼,去了锦江俱乐部。涉外宾馆,他们的电话,都具备有国际长途直拨功能,但这种直拨,费用都较高,通常只对入住宾馆的客人或有特殊关系的人员开放。
但要是去横浜桥长途局营业厅或是四川路邮政营业厅、南京东路电报局营业厅等地方打的话,得办理相关手续,排队等待工作人员协助接通电话。
通信基础设施薄弱,电话普及率低,打长途电话尤其是国际长途电话非常困难,去了不知道要等多久,且通话质量不稳定。
好一会儿,接通了,史大智诧异道:“邱大夫,你是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有事,你尽管说,我办不成,我找我哥或是我家老爷子。”
邱秋也不废话,直言道:“我需要两瓶治疗气喘的进口特效药,氨茶碱或是异丙肾上腺素都行。”早先,褚青用的就是美国生产的这两种。
“好,我让人尽快给你送过去。对了,邱大夫,我爸快瘦成人肉干了,你看先吃什么药比较好,我准备过去时,带上他,到时麻烦你了。”
“粳米饭,一顿来一碗,比什么药都好用。”
“啊,他要控血糖,已经很久不吃饭了。”
“他是不是认为,不吃米饭,不吃糖,不用任何淀粉,血糖降下来,糖尿病就好了。”
史大智点头,家庭医生、老爷子请的西医大拿,一个个可不都是这么交代的,不能吃米饭,越吃血糖越高。所以,先前他哥跟他老子一样,一口都不敢吃。现在,他哥除了不直接吃糖、吃甜食,其他几乎不忌口。
“你要知道,糖尿病不是单单只要血糖降下来就完事的,不然,你们早就治好了。米是什么,中医里,我们认为它是最好的补气药,是上品药材;一日三餐,一餐一碗白米饭,比吃什么补药都强。”
“糖尿病,你们身体被检查出来是什么,高血糖,这说明什么,说明身体是缺糖的,糖在血液里,没在细胞里,每一天,你的细胞都在嗷嗷叫着‘饿、饿、饿’,跟你要糖吃呢。”
史大智打了个寒战,跟全身养了成千上亿个喊饿的孩子似的。
邱秋想着,自接手了史家兄弟,自己翻过的诸多糖尿病病例,“很多糖尿病,最后是被饿死的,因为细胞得不到营养,所以身体机能才会出现诸多病症,慢慢崩坏。人吃米饭,米饭进入胃里消化分解后,转化成葡萄糖,供给全身细胞……”
“要吃/精/白米,好吸收。”知道香港有电饭锅,邱秋提醒道,“米饭要先煮,煮滚了,捞出来放在铺有篦布的木架子里,再上锅蒸。为什么要先煮再蒸呢,那是因为,米里带了点偏性,偏湿,先煮再蒸,可以把米里的湿性去掉,做出来的饭更中正平和,吃着更健康。”
一个电话打了二十分钟,付费时,邱秋心疼得直抽抽。
黄明娟抢着要付,邱秋没让,褚青的事只说了一句话,哪好意思让人家付账。
“邱秋,我们自家吃米饭,也要先煮再蒸吗?”
“不是病人的话,没那么多讲究。”她自家吃,有时为了图省事,还不是搁碗里装了淘好的米,添点水,直接放篦子上蒸。
两人说着话,往外走。
黄明娟就觉得邱秋说话做事,特和脾气,分别时笑道:“有空,一起玩啊。”
邱秋笑着应了声,上楼带孩子。
中午了,抱着航航去幼儿园接昭昭回来,一起吃午饭、睡觉。
睡个半小时起来,母子俩将昭昭再送去幼儿园,等到四点多再来接。
史大智挂了电话,马上叫秦尧去买邱秋说的那两款药,买了,交给老大身边的李明达,他最近在深圳蛇口,忙着选址建厂呢。
“让他派人坐飞机赶往沪市,给邱大夫送去,别耽搁。”
秦尧点点头,走了。
史大智又唤来二妮,让她赶紧按老家的方法,蒸锅米饭,炒俩小菜,烧个汤。
提着食盒,史大智回了他们大房在半山区的住宅。
“来来,老头子,吃饭啦。”
史博荣拄着杖,被人扶着从卧室里出来,看到他,扬了扬眉:“有空回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瞧您说的,什么时候,你一个电话,我不来了?”
史博荣轻哼一声,在沙发上坐下:“回家还要我打电话一请再请,你可真孝顺!”
史大智嘿嘿笑笑,不跟老头子争辩,别等下火气上来了,没胃口。
打开食盒,史大智端出两菜一汤,和一碗粒粒晶莹的白米饭,摆在他面前,随之塞了双筷子给他:“快吃两口,别饿死了。”
不等老头子瞪眼,史大智便将邱秋的话说了一遍,“我一想到身上成千上亿个细胞对着我喊饿饿,我就一阵恶寒,浑身刺挠的慌。”
说罢,史大智身子抖了抖。
史博荣原是要拒绝的话,就这么咽下去了,他比儿子学习好些,知道成人身上有40万亿至60万亿个细胞,一想到那么多细胞对着他喊饿,他就不止浑身刺挠了,他要崩了。
什么也别说了,端起碗就是干。
“唉、唉,先喝汤。”史大智没想到老头子说吃就吃,这么听话,忙盛了汤喂他两口,“好了,吃吧。”
史博荣白他一眼,夹了些米粒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淡淡的甜味充斥在口腔,真幸福啊,多久没吃米饭了。
“别光吃白米饭啊,来,吃菜……”
几年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吃米饭就炒菜,史博荣没敢放纵自己,吃了三口便放下了筷子。
史大智:“不吃了?”
史博荣掏出白手帕,擦擦嘴,接过保姆递来的清茶,慢慢地品着。
史大智一屁股坐下,取过亲爹面前的碗,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史博荣看得蹙眉:“家里缺你这口吃的了?”
史大智含糊地答了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走过贵州、云南、四川那些偏远山区,他学会了“珍惜”二字。
珍惜当下,珍惜已经拥有的,珍惜一粒米、一颗菜。
史博荣看得动容,这个往日玩世不恭、花天酒地混日子的二儿子,内地走一遭,如获新生啊!
想着,念头又转到了老大身上,那个又何尝不是。
“你二叔找你身边的人,打听那位医生的情况了?”
带的饭菜不多,史大智吃完,放下碗筷,轻嗤了声:“想问直接找我呗,非得悄悄朝我身边的人下手,一个消息,价格都开到两百五十万了。”
“他们信不过你和老大。”医生嘛,特别是能让自家两子脱胎换骨,直接控制住血糖,恢复了胰脏功能,年轻了十来岁的中医圣手,谁遇到了会正大光明地介绍给竞争对手?
要么另有所图,要么有鬼,再就是——傻逼!
“你从内地带过来的那个女娃,当心点。”
史大智知道,老头子是怕二妮没啥见识,又不咋聪明,几十万或是一套房、一个出国的机会,被收买了,会对他不利,吃食嘛,最好下手了。
“知道,防着呢。”他从不小看任何人。不然,当时也不会才和邱大夫见第二次面,就大胆地让她给他瞧病了。
“从你们兄弟这里打听不出消息,大华应该会从内地政府部门入手。”
史大智一愣,还真是他那个堂弟会做的事,抛出一个投资的小目标,顺势求一位中医大夫。
政府方面和邱大夫会拒绝吗?
邱大夫肯定会说,给谁看病不是看啊。
她巴不得有羊毛薅呢。
“我要不要跟邱大夫提个醒?”
史博荣摆摆手:“在内地他们不敢乱来。”
史大智:“我怕他们会要邱大夫过来。”
“那他们更要守规矩了。”
父子俩的预测,没想到很快落实到了邱秋面前。
当天下午,华侨办和外事办便随任章华、丁宜春登门了。
“糖尿病不是一个短期的治疗过程,去香港,不可能。”讲什么笑话呢,让她一个学生,放弃学业,丢开儿女丈夫,去香港给人治病,一去长达大半年。
“想治病可以啊,过来呗,不想住广济,住我家旁边的锦江俱乐部。我白天上课,晚上施针也方便。”
几人点头,全依邱秋。这个节骨点上,上面也不愿意邱秋前往香港,他们过来也就问问,好给那边一个回复。
华侨办和外事办的两位主任,下楼去锦江俱乐部跟那边回电。任章华打量着邱秋家的环境,跟拜年来时,没啥变化:“邱秋,知道你家的条件不错,我就没给你要现金奖励。”
特别是上午,褚辰替邱秋交来的报告,好嘛,比丁教授这位刚平反的‘海陆空’都有钱。
“那您给我争取了什么?”邱秋好奇道。
丁宜春拍拍带来的一个黑色小皮箱,“过来,打开看看。”
邱秋狐疑地看了眼,在丁宜春的指点下,输入密码开了锁,拉开拉链。
上面是个红木小盒,其他全是书,古籍。
商朝重要名臣、政治家,被称作“中华厨祖”的伊尹,著作的《汤液经法》,宋本。
邱秋惊喜地找了双手套过来,戴上,小心地捧起:“不是说,宋朝以后就佚失了吗?”
丁宜春神秘一笑:“知道你喜欢,上面给你找的。”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当然,这个就没必要跟邱秋说了。
紧接着是南朝梁陶弘景著的《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这本书里收录的饮食相关内容有一部分来自《汤液经法》,也是因为这本书,大家才知道有《汤液经法》的存在。
《神农本草经》,原书已佚失,送来的是清朝孙星衍辑本。
东晋葛洪先生的《肘后救卒方》,经陶弘景整理改编、增补后,改名《补阙肘后百一方》。后金代杨用道将宋《证类本草》附主附于后,称《附广肘后方》。
箱子里的这本便是《附广肘后方》,明末的版本。
书中内容都是针对日常会遇到的急症,是一本中医急救手册,所用药材很多是一般家中厨房都能找到的食材,如海藻治瘿瘤,青蒿治疟疾,松节治历节风,白鸽毛烧灰治盅毒,獭肝治痨病,猪胰治消渴等。
还有一本孟诜的《食疗本草》和唐代昝殷所著之《食医心鉴》。
前一本是唐代的,一本有关食物本草的专著,原书已佚失,这本是清初的手抄本。
后一本亦成书于唐代,是唐代的一部食疗方书。
每一本,邱秋捧起来都爱不释手。
丁宜春点点红木小盒:“打开看看。”
邱秋放下书,听话地打开盒子,她说呢,光是几本书,不至于这么重,原来是大黄鱼啊,数了数,有十块。
丁宜春:“四块是让你重新打套金针的,剩下的是奖励。”
“会不会太多了?”邱秋笑眯了眼。
任章华呵呵道:“要不卖我四块,我也打一套金针。”
邱秋立马把盒子一抱,“别想,我闺女还要一套呢。”
知道昭昭已经跟着妈妈学医了,任章华便没再说什么。
丁宜春跟着道:“医书,军方那边也出了不少力。后续他们大概会送来一枚勋章。”
邱秋:“勋章?”
任章华:“别小看一枚勋章,多少战士拿命还换不来一块呢。”
邱秋点点头:“放心吧,我会当传家宝珍藏的。”
卧室的门开了,青丫抱着刚睡醒的航航走了出来。
邱秋将红木小盒放进皮箱,连同医书一起,锁好,提进卧室,经过两人身边时,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宝宝醒了,饿不饿?”
“饿。”
任章华接过航航,让青丫去泡奶粉。小家伙揉着眼,不解地看向突然出现的大胖脸,“谁?”
“师公。”任章华笑道,“来,叫一声,师公。”
“公、公公。”
青丫喷笑。
丁宜春毫不客气地哈哈大乐。
邱秋放好东西出来,两位主任也回来了。
对方同意过来。
几人坐着又说了会儿话,起身告辞。
丁宜春叮嘱:“好好休息。”
邱秋点点头,抱着刚喝了奶,在家待不住的航航送几人下楼。
四人开车来的,公寓门口一下停了三辆车,特别显眼。
进出的邻居,都不免多看了几眼。
等车走了,钟鸣更是凑过来,小声问道:“邱同志,我那有一套茶具,你要吗?”
邱秋牵着航航的小手,看看表,该去幼儿园接昭昭了:“明天有空让褚辰去你家看看。”
“唉,好。”
母子俩牵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到了幼儿园门口,远远便见,伴着放学铃声,拉着元今瑶冲出来的昭昭。
“姐、姐姐……”航航指着昭昭叫道。
邱秋弯腰将航航抱起来,扬了扬手:“昭昭,这里!”
“妈妈——”昭昭拉着元今瑶穿过游乐区,到了门口,兴奋道,“妈妈,我们老师昨天也看《小花》了。”
“我没看。”元今瑶失落道。
邱秋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也没看。”
昭昭双眼一亮:“妈妈,我们再去看一遍吧?”
行啊,反正离吃晚饭还早。
邱秋带着三小只,去了离家不远的,淮海中路870号的国泰电影院。
电影《小花》讲述了一个贫苦人家,生下女儿小花后,因养不起,卖了,随之又收养了解放军的孩子,起名小花。
卖出去的女儿,被人收养后,改名何翠姑,长大后成了一名出色的游击队队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护送一名身受重伤的解放军战士,却不知他是自己的亲哥哥。
“呜……妈妈,她的膝盖破了,流血了……”
电影里刘晓庆演的何翠姑,一步一跪抬着担架上受伤的解放军,亦是她自小分开的哥哥上山转移时,很多人泪流满面,昭昭更是一头扎进了邱秋怀里。
走出电影院时,昭昭和元今瑶双眼通红,跟两只小兔子似的。
在一次战斗中,翠姑为救小花身负重伤。战斗结束,小花跟亲生父母团聚,翠姑在医院的病床上弥留之际跟哥哥相认。
元今瑶戳戳昭昭:“你昨天不是看过一遍吗?咋还哭呢?”
“眼泪自己不听话。小花太可怜了。”
“小花有爸妈,才不可怜呢,可怜的是翠姑。”
“我说的也是翠姑,她原来也叫小花。”
“她长得好美啊!”
“嗯,我看了演员表,刘晓庆,她叫刘晓庆,另一个小花也美,演她的是陈冲。”
邱秋怀里的航航看到电影院门口卖糖葫芦的,伸长了胳膊,指着道:“要、要,啾啾,要。”
卖糖葫芦的青年,头发蓬乱,穿着喇叭裤,尖头皮鞋,故意稍驼着背,嘴里说着讨巧的话,一看便是刚回城不久的知青。
他只做了一种山楂糖葫芦,有5颗一串和8颗一串。
邱秋掏钱,一人要了串8颗的。
拿着糖葫芦几人坐电车回家。
元今瑶爸妈刚下班回来。
青丫的饭菜刚出锅。
吃完饭,青丫带着航航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拼地图,邱秋教昭昭画不同型号的金针,并跟她讲解,什么穴位用长针,粗针又适用于哪些患者,特殊穴位,对金针型号有哪些特定的要求。
如天突穴,位于喉结下方的凹陷处,施针时要特别小心,一般要选用较短较细的金针,避免刺伤气管、血管等重要组织……
“妈妈,我也想要一副金针。”
“给你打。”制作金针的老爷子,年纪不小了,再等下去,手未必会有现在稳,手不稳,打出的针便会有失误。
“真哒?!”昭昭惊喜道。
邱秋点头:“真的!”
“哇,妈妈我太爱你啦!”
航航举着河南地图,跟着叫了声:“爱!”
邱秋笑道:“航航,妈妈也爱你。”
昭昭扯扯邱秋的衣袖:“我呢?”
邱秋放下笔,捧着闺女的小脸,狠狠亲了口脸蛋:“妈妈超爱你,我的昭昭宝贝。”
“嘻嘻……”
褚辰放学回来,两个孩子已经洗洗睡了。
邱秋奔过去,跟他说褚青住院的事。
“我们是不是得去医院看看?我猜啊,你这个大哥定是小心眼又犯了。他那气喘,本不是什么大病,放平心态,心情舒畅,该吃吃,该睡睡,保准能活到六十六……”
褚辰:“为什么是六十六?”
“我国的平均寿命啊。”
褚辰捏捏邱秋的鼻子,走进洗手间洗漱,“明天中午,我拎一瓶麦乳精,两盒点心去医院。今晚,早点睡。”
哦,没戏看了。
邱秋打开原来的金针制作图纸,看了看,有几枚用着不是那么顺手,标注起来,她准备明天改改。
不管老中医,还是刚入行的,都有个人的偏好,对于一些擅长治疗肌肉丰厚部位疾病,或需要深刺穴位的中医医生,往往会习惯使用长针。
如坐骨神经痛、腰椎间盘突出症等。
而擅长治疗头、面部、皮薄肉少部位或体质虚弱、耐受性差的患者的医生,多会选用短针。
邱秋也有自己偏好,她更看重,针在手中的灵活性。
针改好,邱嘉树也到了。
没等褚辰放学归来见上一面,拿上大黄鱼和图纸,邱嘉树在家匆匆吃了顿饭,便走了。
中午一放学,褚辰拎着麦乳精和点心便去了广济医院。
褚青看着一身蓝色涤卡中山装,纽子一直扣到风纪扣,一副高干子弟模样的老四,心里更堵了。
第87章 第 87 章 老三回来,俞朋义
褚家几兄弟, 其实没有长得差的,个个都是一表人才。
老大文雅,老三痞气, 老四沉稳,老五青春洋溢。
便是这会儿, 老大半躺在病床上, 一件三十多块钱的银灰色羊毛开衫穿在身上, 内搭一件的确良白衬衫, 拿着报纸的手腕上,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戴着, 谁见了不说, 富贵窝里娇养出来的。
又哪里比褚辰差了?
没理老大看来的怪异眼神, 褚辰将东西递给丁珉, 询问了几句病情, 知道没啥大问题,转头看向小五:“大花、二花,有人照顾吗?”
小五无语地看向他四哥:“今天是周二。”哪个孩子不上学?
都去学校了,照顾什么?
褚辰也是担心, 他们一忙老大的事,再次将俩孩子忘在家里:“老三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小五看看老大两口子,嗤笑一声:“他倒是想回来, 得有人同意啊。”
褚辰沉默了,他以为依爹爹对老三的偏爱,这会儿,各项手续都已帮他办好了。没想到……竟卡在同意迁户上。
老大被褚辰的沉默刺激到了,好似他们不同意老三回来,便成了薄情寡义之辈:“政策你也看了吧, 带家属回城,光我们同意他们户口迁入宜兴坊有什么用,他没有工作,没有养家能力,不照样办不成事。”
他算是看明白了,父母活着,大南房他们别想了,既然如此,老三回不回来于他又有什么妨碍,倒不如做个顺手人情,回头把字签了。
爹爹面前,他还能多得点补偿,也免得被老三那个疯狗怨恨上。
老大打定了主意,倒没再说什么出格的话。
褚辰听到“工作”二字,想起一件事,去年4月24日至5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召开第八次全国人民司法会议,提出按照“全错的全平、部分错的部分平、不错的不平”原则,处理刑事申诉案件,纠正冤假错案。
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提出健全社会主义民主、加强社会主义法制的任务,发出了“加强检察机关和司法机关”的号召。
深圳要发展,法律就不可能不完善,所以,再晚,也拖不过今年。
如此,公安、检察、法院,必会先后恢复自己的名称,司法职能逐步转入正轨。
法律完善了,司法恢复了,律师便成了抢手人物。
爹爹图书馆的工作,可以让给老三了。
这么想着,褚辰扭头问小五:“爹爹呢?”
小五双手抱胸,倚在病房的门框上,闲闲道:“昨天他和姆妈请假在这儿陪了一天,今天看老大没啥事,都去上班了。”
“你今天休息?”
小五摸摸鼻子,转正了,每月固定工资36块钱,干好干坏,又没有奖金,谁不是迟到早退,在厂里浑水摸鱼。
看看表,时间不早,下午两点有一个讲座。褚辰跟老大、丁珉打声招呼,出了病房的门,急匆匆下楼,去附近国营饭店吃碗焖肉面,便回了学校。
“褚辰,”进了大教室,数学系的吴明亮扬手叫他,随之指了指身旁帮他占的位置,“这里。”
褚辰背着书包过去,道了声谢,弯腰坐下。
很快一位身着牛仔裤、头发油光锃亮,看着比较另类的青年,由时任数学所所长和研究生院院长的谷超豪陪着进来了。
青年是被誉为“微分几何之父”陈省身先生的弟子,香港数学家郑绍远。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门打开,许多知名华裔科学家纷纷来复旦访问,如杨振宁、丘成桐、郑绍远等,并常常与青年学生座谈。
课堂上,郑绍远讲到证明数学恒等式的技巧时说,就从等式两头推,推不动了画个等号便是。
当晚,没上自习,褚辰提前从学校出来,去了趟市图书馆,跟爹爹聊了几句。
没几天老三便带着宋芸芸、三花回来了。
提了大包小包来谢。
一年没见,老三倒没什么变化,宋芸芸手更粗了,脸上的晒斑连成片,黑了几个度。
邱秋看着她不解道:“手里有钱了,你咋还把自己折腾老了?”
扎心了!
宋芸芸抚着心口,瞪着邱秋:“你会不会说话?”
邱秋给她一个白眼:“我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越过越回去的!”
“我一想到,哪天跟你三哥回来了,我和三花没户口,吃穿都得掏高价,哪还敢乱花钱。”
“你和三花的户口落实了吗?”
“落实了,不过……跟花钱买户口差不多。街道办卡着说你三哥工资低,不够养我们一家三口的,压着不批。我就悄悄地塞了一百块钱过去。”
邱秋冲她竖了竖大拇指:“可以呀三嫂,你是学到送礼的精髓了。”
宋芸芸抿嘴笑道:“反正我看别人想回来都挺难的,更别说落户了,我们花钱能办成事,我和你三哥就感到满幸运的。”
“确实幸运!”邱秋抱起突然跑来的航航,“房子收拾好了吗?”
“还没。明天让你三哥去买些五夹板,把大南房从中一分为二,我们也不占多,能放下一张架子床,一个衣橱,一套桌椅就成。”
“姆妈和小六能同意吗?”
“我承诺以后我做饭。”宋芸芸轻哼,“我过来时就想清楚了,我没工作,家里的活肯定会落在我身上,那还不如,用家务活跟姆妈讨价还价,为我们小家多争取点好处呢。”
现在宜兴坊那边,一日三餐丁珉请了楼下的向家好婆帮忙做,一个月给十来块钱。
向家好婆一辈子节省惯了,饭菜肯定是怎么省怎么来。过年时,她回来吃年夜饭,听青丫说,乐问夏摔了几次碗,老大也发过两次脾气,想让丁珉接手。
丁珉都以孕吐严重,推了。
邱秋笑笑,宋芸芸是聪明人,她主厨他们一家五口亏不了嘴,到手的菜钱,还能落些在手里。
一家人在这吃了顿饭,便匆匆走了,回去收拾屋子去了。
昭昭拎着老三给她扎的风筝去楼上找袁帅显摆,褚辰回房写作业,邱秋带着航航在客厅玩儿。
青丫收拾好厨房,整理宋芸芸提来的东西,晒的茄子干,冬瓜条、红薯片、蘑菇,还有几斤小米。
“三嫂娘家是不是离周惠菇娘家挺近的?”两人拿来的东西都差不多。
邱秋:“嗯,都是东北的。”
“东北冬天是不是特别冷?我看三嫂他们棉袄都很厚。”
邱秋想到班长说过的老家情况:“零下三四十度,出门上厕所,刚龇出的尿都能冻住。”
正说着话,门响了,邱秋抱着航航去开门。
俞佳佳拎着个化肥袋子站在门外。
“佳佳?!”邱秋惊讶地忙往旁边让了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说,这两天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在那边怎么样呢?”
“下午四点多到家的。”俞佳佳拽着袋子往里走道,“收拾了下屋子,洗洗澡,立马就来了。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青丫忙将菜干、小米放进橱柜:“我给你下碗面。”
家里有挂面,小青菜,鸡蛋。
煤气灶打开,青丫将炒锅坐上,热锅倒油,打两个鸡蛋进去,和着葱段一炒,放入盐、味精、酱油,倒入开水,很快就可以下面了。
面煮一会儿,撒入青菜一滚,盛出来,可以吃了。
俞佳佳将化肥袋子丢给从卧室出来的褚辰,让他整理,自己巴巴地等在了厨房门口。
邱秋抱着航航蹲在地上,看褚辰解开化肥袋子,取出一包冬虫夏草,一包羌活,一包肉苁蓉,一盒枸杞,两瓶青稞酒和三斤白色的羊毛线。
最后,又拎出一只腊羊后腿,一只熏羊后腿。
一只4、5斤,两只近八九斤。
邱秋扭头看向坐在餐桌前,吃面的俞佳佳:“你把从青海带回来的东西,全拎来了?”
俞佳佳咽下嘴里的面:“给我师傅留了一只熏羊腿,两斤羊毛线。明天给他送去。”
航航想去抓羊腿啃,邱秋忙抱起他,扭头问道:“你哥嫂还好吧?”
俞佳佳手一僵,捏着筷子,眼泪啪啪下来了,落在面汤里,溅起水花。
邱秋看看褚辰。
褚辰拿帕子擦擦手,接过航航,出门去楼上找昭昭。
青丫也避进了厨房。
邱秋抽了几张粉红的卫生纸递给俞佳佳,在她身旁坐下。
俞佳佳到了青海,没有第一时间去机械制造厂找人,而是就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下。
第二天,穿了下乡时的衣服,铁灰色的涤卡上装,全毛哔叽裤子,高帮棉皮鞋,化妆将容貌遮了遮,在国营饭店吃过早饭,找人问了机械制造厂家属院的位置,寻了过去。
这种厂,里面就是一个小型社会,什么都有,如职工食堂、菜市场、商店、澡堂、招待所、邮局、职工医院、子弟学校、托儿所、职工俱乐部等。
俞佳佳赶在上班期间,跟着人流混进了家属院,先去了菜市场、商店,然后去医院、小学,分别找和善的老人、嘴碎的中年妇女、贪小便宜的小姑娘,几岁的孩子,打听了大哥家的情况。
大哥俞朋义1945年出生,1963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北大学,当年中北大学被划归国防科委直接领导,成为当时的国防工业8大本科院校之一,在机械制造与兵器相关领域教学科研实力较强。
哥哥学的是机械制造。
1966年运动闹起,迅速冲击到高等教育领域,高校正常的教学秩序被打乱,学生纷纷卷入到各种政治运动中,批斗、串联。
哥哥因为是资本家的儿子,被第一个押到了批斗台上。
父亲为了保全哥哥,偷偷找人捎话,让他主动跟家里脱离关系。
哥哥开始不应,父亲不断派人过去,最后不知说了什么,打动了哥哥,让他主动写了断亲书。
俞佳佳捂着脸,哭道:“我只知道那段时间,爸爸一夜白头,姆妈整天躲在哥哥屋里哭泣,却不知道,第一场批斗时,哥哥便被人打断了右腿。因为得不到医治,腿都化脓了。”
“爸爸是不想彻底失去儿子啊——”
“我远远地看着他,右腿走路一走一拖,整个身子都是向一边倾斜的。以前,他最重视规矩礼仪,衣服皱一点,脏一点都不行;行走坐卧时,脊背总是挺得直直的。”
断绝书登报两天后,俞朋义才被从批斗的人群里剔除出来,没人敢送他去医院,还是一位老师不忍心,偷偷请了自家刚上卫校的闺女过来,帮忙简单处理包扎了一下。
后来更是在这位老师的帮助下,拿到毕业证,被推荐去了青海机械制造厂。
“他不知道,这人之所以帮他,是我爸爸用钱打点的。”
俞佳佳咬着唇,痛苦道:“我哥娶的就是他卫校毕业的闺女,张婷。我的信也是被张婷给藏起来的。”
“邱秋,我没办法面对张婷。”俞佳佳紧紧地攥着手道,“所以,我没去见我哥。”
见了又如何,爸妈已经去了,她也即将远赴美国,还要拆散他的家庭吗?
哥哥已经苦了半生。
“我跟着看了一个多月,张婷对他很好、很好、很好。他们的女儿,特别漂亮,跟我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邱秋拿着卫生纸,给她擦了擦脸:“你在变着法地夸自己吗?”
俞佳佳“噗呲”喷了个鼻涕泡。
邱秋立马拽了几张卫生纸塞给她,让她自己擦。
俞佳佳不好意思地低头,将鼻涕擦拭干净,冲邱秋笑笑:“我人生中,经历的几次狼狈,你都是见证者。”
她经历过批斗、暴打、玷污、流产,更经历过生死。
在她眼里,只是几次狼狈。邱秋握住俞佳佳的手,她心疼这个女孩。
“邱秋,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在月湖寨,我见过你给一位深山过来的农民治腿,他的情况跟我哥差不多,我……”
“你想让我给你哥治腿?”
俞佳佳重重点了下头:“我还想将我现在住的那间屋子,过户到我哥名下,给他一个退路。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天,万一,我哥选择离婚回来……也好落户。”
“你不打算回来了?”
“我有钱,回来了,可以买房住。我哥的医药费,大头我来支付。我跟他的主治医生说好了,四月初,以腿部发生病变为由,让他来上海广济医院做检查。”
“没见人,我不敢跟你保证,一定能治好。”
“治成什么样便什么样吧,不强求。”
邱秋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邱秋,我今天睡家里。”俞佳佳身心疲惫,只想待在让她感到温暖的褚家,睡得离邱秋近点。
“好。”邱秋起身去老太太屋里,给她铺床。
俞佳佳将碗筷送进厨房,交给青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涂香香。
邱秋铺好床,她掀开被子,倒头便睡。邱秋伸手帮她掖好被子,点上支安神香,调暗台灯,轻轻退了出来,关上门。
“邱秋,药材放哪啊?”青丫指指俞佳佳带来的虫草等,羊腿已经挂在厨房的阳台上,枸杞、青稞酒也放进橱柜,“还有这羊毛线,我给你和昭昭一人织件开衫吧?配红裙子穿。”
邱秋接过药材,看了看毛线,“我开衫好几件了,你给自己、昭昭和航航织吧。”
“这么好的羊毛线……”青丫不舍得用在自己身上,她又不上班不上学的,在家带孩子做家务,穿这么好干嘛?
再说,邱秋也没有件白色开衫。
青丫往沙发上一坐,边看电视边缠线,准备织好再拿给邱秋。
邱秋将药材放进储藏室,回屋,打开丁宜春带来的皮箱,戴上手套,取出《汤液经法》,铺好纸张,取下右手的手套开始抄录。
没一会儿,褚辰抱着睡着的航航,领着昭昭回来了。
一进门,昭昭便唤道:“佳佳姨——”
“嘘——”青丫忙制止,随即指了指老太太的房间,小声道:“睡了。”
“这么早?”昭昭惊讶道。
青丫看看墙上的钟:“不早了,快九点了。”说罢,放下手里缠了一半的毛线,带昭昭去洗漱,睡觉。
“我想跟妈妈睡。”
“行行,跟你妈睡。”青丫抱着昭昭脚步一转,到了邱秋他们卧室门口,“邱秋,昭昭要跟你们睡。”
褚辰给儿子掖好被子,开门,接了昭昭进屋。
“现在睡?还是爸爸陪你玩会儿?”
见妈妈在看书写字,昭昭小声道:“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将昭昭放进被窝,褚辰半靠着床头,拍着昭昭,轻声讲了彭文席创作的《小马过河》。
邱秋抄到十点半,洗洗上床睡觉,钻进看书的褚辰怀里,轻声跟他说起俞佳佳哥嫂的事,“你觉得她哥真就一点也不知道吗?想也想得到,家里会在运动中经历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机密单位呢?你别忘了,俞朋义的学历,在当时他是紧缺人才。”
“那佳佳怎么混进家属院了?”
“她有钱,而且很聪明。还有一种可能,单位解封了。”
“解封了不回来看看?”
“不敢啊!”褚辰抚抚妻子的头,“他心里该有所猜测,所以不敢面对。不回来,父母就还活着,一回来,梦就碎了。”
“你真当俞佳佳在那边住了一个多月,他哥不知道?”褚辰亲亲妻子惊讶的眸子,笑道,“那样的单位,便是解封了,厂里人面对一个在工厂周围、家属区,晃荡的陌生姑娘,能不心存警惕?”
“怕是没两天,俞佳佳的哥哥就知道了。”
邱秋:“这两兄妹真有意思!”
“好啦,都是我的猜测,时间不早了,睡吧。”
邱秋斜晲眼褚辰,哼,不老实。什么猜测,肯定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第88章 第 88 章 孙老
安神香燃起来时, 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悠悠绵长,俞佳佳顺着这香, 打开了珍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幅画卷。
美丽的花园里,大大的阳光下, 她躲在花丛里跟哥哥玩捉迷藏, 鼻间是花的芬芳, 草木的清甜, 耳边传来温柔舒缓,仿佛恋人之间的轻声细语, 充满了甜蜜与眷恋的钢琴声, 那是姆妈坐在楼下的大会客厅的钢琴前, 弹奏《致爱丽丝》。
“佳宝, 佳宝, 你在哪,哥哥来了……”
俞佳佳透过花丛缝隙,看着一身蓝白运动衫,白球鞋的哥哥从面前经过, 走远,复又绕过来,含笑道:“哎呀, 哥哥真笨,怎么就看不到佳宝呢?”
俞佳佳捂着嘴,笑眯了双眼。
俞爸爸倚在钢琴旁,手中握着杯红酒浅酌,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看着院子里, 儿子一遍一遍走过那丛只堪堪遮了女儿半个身子的花束,唇角越翘越高。
醒来时,俞佳佳心中充满了甜蜜,一抹脸颊,却是一片冰凉。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俞佳佳披衣起来,只见褚辰打开门,听门外说了什么,他道了句“稍等”,转身走进卧室,很快,邱秋边走边将大衣穿上,长长的腰带于腰间一系,将腰束得不盈一握,下面露出睡裤的一角,及莹白的一弯脚踝,脚上是双棉拖。
察觉到这边的视线,邱秋扭头看来,随即扬唇笑道:“佳佳,醒了。我和褚辰要上楼一趟,你帮我照看一下昭昭和航航。”
“好。”俞佳佳应着,抬脚朝他们卧室走去。
褚辰紧跟着提了医药箱出来,跟迎面走来的俞佳佳交待道:“航航五点半要吃一顿奶。”
俞佳佳扭头看向墙上的挂钟,还差几分钟五点半,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推门走进卧室,床头柜上,摆着奶瓶、暖瓶和罐装奶粉,旁边还有半杯褚辰刚倒的热水。
看看床上的两个小家伙,见睡得正香,俞佳佳转身去卫生间洗了把手,拿只碗回来,倒腾着杯里的热水。
生病的是电梯里跟昭昭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孙老,邱秋过去,见他歪靠在床上,微阖着眼,脸色煞白,嘴边隐有血迹。
“刚吐过血。”来家唤邱秋的袁军道。
旁边邻居七嘴八舌头,“肯定是累的,他白天上着班,晚上还开了那么多英语补习班,有从ABC学起的,有初中生、高中生,有专为高考复习的成人班,也有专为出国考托福的,一天天的连轴转,能不倒下吗?”
“他收费可不低,一个小时,一块五。十几个学生,分几批教,一天怎么也能挣五六块。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六,再加上工资,可不少捞。”
“他子女不在身边,爱人瘫痪在床,不多争点日后老两口怎么生活?光靠那点退休工资吗?”
邱秋伸手号脉,指下脉搏硬直、流利,好似按在充满活力且有一定弹性的琴弦上,同时又具有圆珠滚动般的滑利感,这是弦滑脉。
弦滑脉所主病症多与肝郁化火,痰热内蕴等有关。
邱秋蹙了蹙,老爷子的病情不似这么简单,“他以前得过肝炎吗?”
被抱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的老太太点点头:“得过,有十来年了。邱医生,是肝炎复发了吗?”
正说着话,孙老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邱秋再号脉,确定了,他是肝硬化,门静脉高压引起胃底大出血。
这种出血,是胃底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引起的。
得赶紧急救,分秒必争。
因为这些曲张的静脉壁薄且压力高,一旦破裂,短时间内就会有大量血液涌出,出血速度之快,可迅速导致患者血容量急剧减少,引发失血性休克。
休克持续时间过长,势必会给重要脏器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针灸在胃底大出血的急救中,只能辅助改善患者的整体状态,不能替代西医的止血、抗休克等应急措施。
“打电话叫救护车,跟对方说,肝硬化,门静脉高压引起的胃里底大出血,得赶紧手术。让医院,一边派车,一边安排好医生,准备好手术室。”
说着,邱秋将孙老的头侧向一边,防止呕血时血液吸入引起窒息,并快速给他输入生理盐水,以维持有效循环血量,避免休克。
随即拿出银针,消毒后,刺入能醒脑开窍、回阳救逆的人中穴;又一针扎向了能激发肾经经气,起到回阳救急的作用涌泉穴……
“邱医生,”袁立成匆匆赶来道,“我有车,用我的车送孙老去医院吧?”
邱秋弹动着手里的银针,偏头看他,见他满眼都是红血丝,显然几天没睡好了:“不行,你的吉普减震性能太差,剧烈颠簸极有可能加重血管损伤,导致出血量增大。”
袁立成抓抓头:“那怎么办?等救护车过来,太慢了。”
“三轮车行吗?”有人问道。
邱秋点点头:“卸门板,抬人。”
孙家是两居室,两室一厅一卫。
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孙老开培训班后,客厅布置成了小教室,撂放着小桌子小凳子,墙上贴着一块大大的黑板,厨房在阳台。
袁立成打量了一眼,抬腿走到书房门口,刚要伸手去卸门板,袁老来了:“立成,去把我卧室的门板卸来。”
老太太坐着没吭声。大家互视一眼,都知道孙老爱书爱画成痴,猜测书房肯定藏了不少线装书和字画。
袁立成一愣,听话地去了。
褚辰跟了过去,很快两人抬来张门板。
老太太指了指衣橱,袁老打开,抱出两床被子,一床铺在门板上,等人抬上门板,另一床避开身上的银针,轻轻地给搭在身上。
邱秋托着孙老的头,喊道:“枕头。”
袁老忙将床上的枕头抽了一个过来,给垫在头下。
门板电梯进不去,大家走楼梯,袁立成抬着走在前面,楼里一位刚退伍回来,进入公安系统的小伙子抬着走在后面,褚辰举着输液瓶跟在一旁,邱秋背着医药箱紧跟在几人身后。
到了楼下,门板下垫上盖货的厚毛毡,往三轮车上横着一架,袁立成接过褚辰手里的输液瓶,往袁军找来的竹竿上一绑,朝三轮车上一插,扭头对褚辰道:“你还要上学,回去吧。”
褚辰点点头,扶了邱秋上去坐在门板旁,看顾着孙老,他去电话室打电话,让医院那边做好准备。
车主孙大壮骑着三轮车,又快又稳地朝医院赶去。
袁立成和方才抬床板的公安任飞一起,跑步护在三轮车两侧,帮忙推着。
几公里,十几分钟便到了广济医院,超速。
人直接被抬进了手术室,邱秋跟值班医生交接,签字,并取回银针。
手术室的门关上,袁立成去办手续,邱秋看向任飞和孙大壮:“你们坐下歇歇。”
孙大壮摆摆手:“邱大夫,这里没我啥事了吧?”
“没事了。我一个人守着就可以了。”
“那行,我先回去了,还有货要拉呢。”孙大壮说罢,转头问任飞,“你呢,走不?”
“我八点得上班,新人,不敢迟到。”任飞跟邱秋道,“下班了我来替你。”
邱秋点点头:“工作重要。”
等袁立成办好手续上来,邱秋接过东西,让他也回去了。
邱秋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着,有小护士见邱秋光着脚踝,大衣下面露着薄薄的睡裤,拿了件军大衣给她盖在身上。
六点,褚辰送了全套的衣服、洗漱用品和饭菜过来。
“他儿子下乡在云南思茅水利二团。74年,他们完成修引水渠任务后,兵团被撤销,连队战士划归到地方国营勐捧农场,知青们从兵团战士转变为农场工人。”褚辰低声道,“那地方是重要战略位置,对越自卫战打起,农场承担了部分军事后勤保障,暂时怕是回不来。”
“他就一个儿子吗?”
“还有一个女儿,是老大,原是中华冶金厂的技术人员。60年代中期,为响应国家三线建设的号召,中华冶金厂部分迁至四川自贡,他女儿自愿报名去了,如今早已在那儿成家生子。袁老跟她打电话了,便是回来,最快也要两三天。”
“已经有一个女儿去三线,另一个孩子不是可以留下吗?”邱秋不解道,“他妈瘫了多年,想回来更是一句话的事。”
“跟他妈脾气不对,母子俩在一起,没有一天不吵架的,所以……他是自愿下乡。”
“那他的名声,在公寓里是不是很差?”
褚辰点头:“姐弟俩的名声都不好。一说谁谁不孝,首提的就是他俩。”
邱秋抿嘴,家务事都不好评说。
“两三天后回来,”邱秋发愁道,“我还剩两天假,不能都耗在医院啊。”
“八点后,街道办和他们楼层的小组长会过来替你。你别嘴硬,要自己留下啊。”褚辰不放心地叮嘱道。
邱秋白眼翻他:“我有这么傻吗?”
褚辰笑笑,催她:“快去换衣服,洗漱,等会儿,饭菜该凉了。”
邱秋“嗯”了声,放下军大衣,抱着衣服去了卫生间。
换好衣服出来,去水房刷牙洗脸。
褚辰帮着把军大衣还了,并送了小护士一个煮鸡蛋,感谢她对邱秋的照顾。
小护士捧着鸡蛋,没舍得吃,等小姐妹一过来交班,立马拿了跟她们显摆:“看看,邱医生家的鸡蛋!”
大家都非常喜欢跟邱秋相处,没架子,随和,还护短。更对她有一种崇拜!
她们聚在一起,提起邱医生,都特别羡慕她带的法学班的那一帮学生,走到哪,都不忘回头拉一把。
医院挑人学针灸时,多少人报名都挤不上去,人家法学班,只要有这个意愿,立马就能通过。
自卫战打响,多少医生打申请,要上前线,都被驳回。法学班想去就去,不想去,没人勉强,听说,为此,还有心理医生给他们上课,怕他们有心理负担,认为学了针灸,就一定要去。不去,还可以参与医疗援助去阿尔及利亚嘛。哪知道,越是如此,大家意志越坚决,去,一定要去,哪也没有我们的军人重要。
第89章 第 89 章 李明达
吃完饭, 送走褚辰,邱秋找护士借了份报纸,坐在手术室门口看了起来。
八点, 街道办的一位负责人和楼上的小组长来了,收据、手续什么的交给小组长, 邱秋将报纸一还, 便坐电车回家了。
刚脱下大衣, 坐下, 端起杯热茶喝,门便被敲响了, 楼上楼下的老头、老太太, 过来询问情况。
人还在手术室里呢, 结果如何, 不知道呀。
“几个小时了, 手术还没结束?”
邱秋点头。
“这……危险吗?”
不好说。
没从邱秋嘴里得出答案,大家也不介意,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吃着瓜子、点心, 捧杯热茶,七嘴八舌地聊开了。
一个说老孙当年如何有本事
那个又说他爱人江秀珍年轻时多漂亮。
两人的孩子,大闺女孙玉英也是个美人胚子, 公寓里跟她差不多大岁数的男娃子,哪个没追在她屁股后面献过殷勤。
“人家看不上。”有老太太撇嘴道。
另一个哼道:“这嫁的,我看也没比咱公寓的男娃子长得好。”
“人家看重的是个人能力。”
“能力?!”有人轻嗤道,“袁立成的本事小了?”
邱秋双眸一亮:哦吼,袁帅他爸还追过孙老的闺女啊!
还待要听呢,大家话题一转, 说起了孙老的儿子。
孙玉峰从小就淘、脾气坏,不爱读书,经常跟人干仗。
“我觉得江秀珍被人推下楼梯,肯定跟孙玉峰有关。”
邱秋惊道:“他推的?”
“哪啊,那小子不学好,戴红袖章,当红/卫/兵,抄家打砸的事,没少干!”
“他折腾得人家家破人亡,人家能不报复?”
“现在不回来,赎罪的吧!”有人小声道。
“以前谁不羡慕江秀珍,夏天晒霉呢,内衣外套,不是绫罗绸缎、便是大毛衣裳,连她闺女都说,‘我姆妈身上没穿过一根纱’,没一件棉,全是丝绸、呢子、羊绒、毛料。现在,呵……”
有人白了这个泛酸的小老太一眼,现在,现在人家也不差,瘫在床上咋了?老孙给伺候得干干净净的,吃得好,穿得暖,住得宽敞舒适,每天电视看着,小曲听着,烦了,老孙推着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各大餐馆轮着吃,小日子过得不比谁都舒心。
太阳透过窗,照进来,暖暖地落在身上,邱秋掩嘴打了个哈欠,有人看到了,忙起身告辞。
有一个人动,其他人便都跟着动了,很快人都跟着走了。
青丫端起杯子去洗,洗好用开水烫一烫,拿块家织的白土布擦干水渍,收进橱柜。
俞佳佳接过邱秋怀里的航航,催她去睡会儿。
邱秋点点头,起身伸了个懒腰,低头凑过去亲亲航航的小脸蛋,“妈妈睡觉了,航航要不要一起?”
航航指着门外:“走、走——”想出去玩呢。
“行、行,姨抱你下楼。”
俞佳佳抱他出门,邱秋走进卧室,换上睡衣,抖开叠好的被子,倒头便睡。
11点多时,李明达来了,青丫过来敲门:“邱秋,有客。”
邱秋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就是不想动,想赖会儿床,享受一下独属于一个人的清闲时光。
“谁啊?”
“大史总的助理。”
李明达!
邱秋扬了下眉,掀被起床穿衣,头发拢了拢辫成一根辫子,拿帕子在发梢一系,开门走了出来。
“邱医生,打扰了。”
“什么时候到的?”
李明达抬腕看了下表:“一个小时前刚下飞机。行李放在锦江俱乐部,便来了。”说着,指了指餐桌上放着的小纸箱,“你要的药。”
本来早两天就该到的,这不是来前给广济打了个电话,知道要用药的褚青没啥大事,且人已经出院。正好自己手头的活,再有一两天便能收尾了,遂他就拖了两天。
邱秋走过去,拿起纸箱,找剪刀拆开,一共十瓶,每种五瓶,看了看用量,够褚青吃上大半年的了:“谢了,留下吃饭。”
李明达:“好。”
除了药,他还给昭昭带了个芭比娃娃,给航航带了个凯西·琼斯音乐火车,小家伙这会儿正趴在地毯上玩着呢,装两节电池,火车在行驶的过程中能放11首歌。
听到邱秋的声音,航航爬起来,指着地上的小火车,叫道:“啾啾,看——”
邱秋走过去,蹲下,“哇”了声,赞道:“真漂亮,好不好玩?”
“好玩。”
“谁送的?”
航航指指李明达:“叔叔。”
“有没有谢谢叔叔?”
航航看向李明达:“谢谢。”说罢,还躬了躬小身子。
“哎哟,我家航航咋这么聪明呢!”邱秋一把抱起航航,em亲了一口。
航航乐眯了眼:“航,聪明!”
“对,我们航航最聪明了。”
“哈哈……航,聪明。”
此刻,小火车正放一首法国童谣《Frère Jacques》(雅克修士),“Frère Jacques, Frère Jacques, Dormezvous?(雅克修士,雅克修士,你还在睡吗?)……”
“Frère(兄弟)——”航航含糊道。
邱秋一愣,有些没听清:“航航说什么?”
航航支着耳朵,又听小火车唱了几句,看向邱秋道:“Frère——”
这一个“Frère”说得清晰了,邱秋惊喜地狠狠亲了口小家伙的脸蛋:“哎哟,我们航航都会说法语了!”
航航又听了几句,鹦鹉学舌道:“Frère Jacques(雅克修士;雅克兄弟)——”后面的Jacques发音不是太准。
李明达惊讶地挑了挑眉:“航航的语言天赋可以嘛,听一遍,便记住了一个短语。”
“我们航航真棒!”邱秋知道,小家伙可能转头就忘,但还是夸了句,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转头对李明达道,“谢谢你送的礼物。”
李明达笑笑。
小火车还在唱,除了这首歌,它还有以火车司机凯西·琼斯为原型创作的音乐火车主题曲《Casey Jones》(凯西·琼斯);美国传统民谣《Ive Been Working on the Railroad》(我在铁路上工作);加拿大法语歌曲《Alouette》(云雀)……
“邱秋洗漱吃饭。”俞佳佳端了盆小鸡炖蘑菇出来。
青丫一手一个盘子,一盘是清蒸熏羊腿肉,肉片得极薄,配了碟辣酱做蘸料;另一盘是清炒马头兰。
宁波的毛笋上市了,大的如婴孩般大,一只笋便能烧满一锅。
青丫一只笋,做了两道菜,分别是盐烤笋和油焖笋。
主食是白米饭,汤是天麻排骨汤,给航航用鸡胸肉炖了个肉末鸡蛋羹。
让几人先吃着,邱秋带着航航去洗漱,她刷牙洗脸,给航航洗了洗小手。
李明达打量眼俞佳佳:“听说你要去美国?”
去年陪着大史总,在隔壁的锦江俱乐部住了小半年,俞佳佳时常来褚家,两人虽然不熟,也是认识的。
俞佳佳点点头,拿碗给大家盛汤。
“我们在美国有一个分公司,回头我给你一张负责人的名片,有困难了,你给他打电话。”
“好,谢谢。”
“不客气。”
邱秋抱着航航出来,大家开动。
俞佳佳夹了点鸡肝喂航航,小家伙摇摇头,让妈妈喂他吃肉末鸡蛋羹。
用罢饭,青丫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刷,俞佳佳抱了航航去玩小火车,邱秋和李明达坐在上周日褚辰从淮国旧买的茶台旁说话。
东拉西扯了几句后,李明达道:“大史总想在内地建一家药厂。邱医生,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一个学生,哪会懂这些。”
李明达笑笑,没再多言,又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邱秋走到阳台上,低头看着他缓步朝锦江俱乐部走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是她献药的消息散出去了,还是二妮在史家兄弟面前说了什么?
也或许,史大智在月湖寨住着的那一段日子,打听了她不少消息。
“邱秋,”青丫收拾好厨房,解下围裙,出来道:“上午你睡着时,袁老拎着两盒点心来了,说是早上麻烦你了。”
邱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下午,楼上的小组长回来了。
大家纷纷去他家打听消息,说是人已经从手术室转到了病房,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他回来时,孙老还没从麻醉的状态中醒来。
那就明天再去看望。大家商量着带什么好,刚做了手术,点心肯定不能吃的,麦乳精、奶粉倒是可以,就是贵了点。
还有老人凑了些钱,叫人给买了两只鸡,看谁有空,改天给炖上送去。
昭昭放学回来,看到芭比娃娃乐坏了,“妈妈,李叔叔走了吗?我想亲自谢谢他。”
“没走吧,让佳佳姨陪你去锦江俱乐部看看。”
“我没空,让你姑陪你去。”俞佳佳双手飞快地挪动着钩针,没一会儿便钩了个袜子头出来。
昭昭扒着她的手看了看袜头的大小,脱下自己的小棉拖,伸手对着自己的脚比划了一下,不乐意了,“你又给航航钩袜子,我的呢?”
“你不是嫌我钩地没有你姑好看吗?”
“那你也不能偏心啊?”
“行、行,给航航钩好这双,就给你钩。”
“算是这一双,你给航航钩了两双。我也要两双。”
“好。”
青丫放下手头的东西,陪昭昭去了趟锦江俱乐部,没一会儿,领了位同学过来,是来锦江俱乐部找华侨、外国人练习英语的赵欢。
邱秋好奇地看向三人:“你们咋认识的?”
“我们去学校看你,去的次数多了,你们研究生班的26人,我都认识。”昭昭抬了抬下巴,骄傲道,“大家都特别喜欢我,我每次过去,他们就往我兜里塞糖塞水果塞鸡蛋。年后,还给我压岁钱了呢。”
“研究生班除我之外,还有十三人跟我学针灸,我忙得没空见你,他们就有空了?”
“有啊,下课了,他们就朝我围过来了,我们还约好了,六一一起玩儿。”
第90章 第 90 章 学习
赵欢一脚迈进邱秋家, 就被节奏明快、旋律轻松活泼,极具感染力的英文歌《Jingle Bells》(铃儿响叮当)吸引了。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叮”(叮叮当,叮叮当, 铃儿响叮当), 这部分的重复, 简单易记, 很容易让人跟着哼唱。
俞佳佳坐在沙发上,钩着手里的袜子, 跟着轻哼:“Jingle bells……”
航航趴在地毯上, 双手托腮, 看着跑动的小火车, 半天跟着吐出一个“Jingle”。
赵欢下意识地朝唱歌的小火车走去, 青丫打开鞋柜,递了双拖鞋给她,赵欢才猛然回过神来,脸一红, 接过拖鞋,迫不及待道:“青丫,你们在哪给航航买的小火车啊?华侨商店吗?”
“不是, 李先生送的。”
“方才在锦江俱乐部门口跟昭昭说话的那位吗?”
青丫点点头。
赵欢换好鞋,这时,小火车又换了一首经典的英文童谣《Mary Had a Little Lamb》(玛丽有只小羊羔)。
轻轻走过去,赵欢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一侧,双眸晶亮地盯着飞跑出的小火车。
航航看看她,戒备地一骨碌爬坐起来, 将小火车揽在了怀里,小火车不跑了,歌却没有停。
赵欢朝他笑笑:“能借给阿姨听两天吗?”
“不,坏——”航航抱着小火车站起来,撒腿便跑到了邱秋面前,指着赵欢,告状道:“坏,抢!”
赵欢跟着站了起来,窘迫道:“我听小火车里的英文歌,简单好学,想跟他借用两天。”
邱秋伸手抱起航航,安抚地拍拍小家伙的背,扭头笑道:“中午刚收到的礼物,正是新鲜着呢。”
说罢,话题一转:“我听伏若南说,你们每周末不是都去徐家汇大教堂做张弥撒,跟唱诗班学英文歌吗?”
俞佳佳跟着道:“西藏路上的沐恩堂也开放了。我听说,那边的唱诗班,歌声如同天籁,听的人都感动得流泪了。哦,对了,人民公园有个英语角,知道伐?”
赵欢喃喃地点点头:“我经常去。”
邱秋将航航放下,拍拍他的小屁股:“好了,去玩吧,阿姨不抢你的小火车了。”
赵欢脸一红,没好意思再说借的话。
“你这么努力地学英语,是要出国吗?”俞佳佳好奇道。
“嗯。”赵欢在俞佳佳身旁坐下,轻声道:“我爸爸早年救了一位叔叔,他自己都忘了,叔叔却一直记着,想报恩。去年十月来信,邀我爸爸去美国住,说路费他出,吃住他安排。我爸爸年纪大了,不愿出国折腾,可我想去呀,我想出去看看,便让爸爸给叔叔去了一封信。”
“现在就等他的回信办签证了。”
“你不是在上学吗?”
“休学呀。”
俞佳佳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瞟了眼跟孩子们说什么的邱秋,小声道:“我记得你们是两年制吧,再有一年半就毕业了,你干嘛这么急啊?”
“在国外,人家看病都是西医,发烧了,一包药或是打一针就好,谁没事抓几包草药拎回家,煮得满屋子都是又苦又涩的草药味,捏着鼻子硬往嘴里灌黑黑的汤汁,一喝不是四五天、就是七八天,把胃都喝坏了。”
“所以啊,”赵欢对听得发愣的俞佳佳笑笑,“学再多对我也没有,拿不拿毕业证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找一个培训班上课呢?”
“咋没找啊,”赵欢轻叹,“去年九月,我们街道办办了一个英语培训班,结果刚上了两天,老师平反,回大学教书去了。其他的培训班我也看了,口语跟我们那个老师没法比,价格要得还贵。”
邱秋没听两人说什么,下楼打电话去了,让老大过来拿药。
她一走,航航待不住了,戒备地看眼赵欢,扯着昭昭的衣袖往门口拉:“走、走——”
昭昭抱着洋娃娃,借着他的拉扯往门口挪:“去哪?”
“帅帅。”
找袁帅啊,行啊,走吧。
昭昭跟厨房里的青丫说了一声,牵着航航的小手,去了六楼袁家。
袁老不在,让儿子开车送他去医院看老孙,刚走。
袁妈妈还没下班。
袁军、袁帅在厨房忙着做晚饭。
袁军洗红薯,准备等会儿切切,抓把米,熬粥喝。馒头等会儿出去买。
袁帅蹲在地上,拿刀剥毛笋,早上袁妈妈抢购到两只,每个都有婴儿那么大,一个便够烧满一锅的。
昭昭带着航航来了,蹲在厨房门口,看袁帅忙活。
“你会烧吗?”昭昭问袁帅。
“会。”
袁帅还真会,就是吧,油焖笋炒煳了,盐放多了,航航和昭昭尝一口,纷纷吐舌头。
“水——”航航扯扯袁帅的衣服。
袁军拍着大腿乐得不行:“哈哈……”
昭昭白眼翻他,这有什么好笑的,咸了就加瓢水,放点醋、放点糖呗。
在昭昭的指挥下,油焖笋变成了笋丝汤。
三个大的傻眼了。
“要不,把水控控倒了,再翻炒一下?”昭昭弱弱地道。
袁帅挠挠头,想试试。
袁军怕越做越难吃,不让,笋丝汤便笋丝汤呗,咋吃不是吃。
一大锅呢,一家人吃不完。
最后,袁帅端了一盆笋丝汤,送姐弟俩回家。
黑乎乎、油汪汪,青丫看了看,不想接。
袁帅眼眸一闪:“青丫姑,这是我和昭昭一起做的,你们尝尝,咸了谈了,说一声,我们下次就注意了。”
昭昭做的呀,哦,那是得尝尝,第一次嘛,只能鼓励,不能打击。
接了汤,青丫还了盘油煎草头给他。
周六,没晚自习,褚辰到家,便开饭了。
赵欢还没走,捧着本从书柜里拿出来的《综合英汉大词典》爱不释手。
《综合英汉大词典》分上下两册,加起来有一尺厚,这套是民国时出版的,褚辰爷爷早年买来送给老太太的生日礼物。
老太太用过,儿女用,褚辰三四岁跟着爷奶学英文,十来岁翻着看。
一套书,三代人,虽然纸张捻得都起毛了,保存得却完好。
赵欢想借走。
邱秋跟这位赵同学没那么熟,他们班27人,去年开学报到后,按考分排序分组,分成五组,每个小组里,搭配有男女生,有中医院校毕业生、中医带徒生和自学成才者,主张一个“互补互助”。
她是一组的,赵欢三组,上课都在认真听讲,课后小组成员会聚在一起,做作业,抽背课上重点,讨论各自经手过的病患案例,若是谁有知识点课上没听懂,会有懂的给补导。
若是哪天上针灸课了,互相给对方施针,看效果,是必然的。
邱秋知道赵欢,是在一次临床教学上,她一针下去,差点没将同组的一个男生给扎偏瘫了,要不是老师在旁施救得快,那男生如何,真的很难说。
再说,赵欢急着出国,她现在需要练的是口语,普通的英汉词典足够她用了,真没必要借这套书。
不等邱秋开口拒绝,俞佳佳笑道:“我已经借了,先来后到,赵同学你可别跟我抢啊。”
“两册呢,你一时看不完吧,能借我一册吗?”
褚辰抱着航航从洗手间洗手出来,笑道:“不巧,我接了个翻译的活,有一些学术资料,得查字典。”
赵欢捧着书,脸色有点不好看。
“我记得书柜里有本《新英汉词典》,我拿给你。”褚辰说着,抱着航航,径自走到书柜前,打开玻璃柜门,取了《新英汉词典》出来,“这本词典,排版清晰,释义简洁明了,方便快速定位和查找所需词汇,对于时间有限、需要快速获取信息的初学者,十分适用。”
而《综合英汉大词典》则更适合具有较高英语水平、从事专业研究或翻译工作的人士,以及对英语词汇有深入探究需求的学习者。
“《新英汉词典》我买得有。”赵欢不舍地放下《综合英汉大词典》。
褚辰闻言将《新英汉词典》又放了回去。
“好了,快来吃饭吧。”邱秋招呼道。
褚辰抱着航航入座,扫了眼面前一碗黑乎乎、油汪汪的玩意儿,抬头看邱秋:“什么汤,我怎么闻着味道怪怪的?”
“你闺女跟袁帅烧的毛笋汤。”邱秋说着,端起来喝了口,呕,想吐,“昭昭你都放了什么?”
“水,醋,糖。”
“别喝了,赶紧倒了。”邱秋说着,将手里的汤倒进盆里,端起其他人面前的碗跟着往盆里倒。
褚辰伸手按住自己那碗,冲邱秋笑笑:“我尝尝。我闺女第一次做饭,当爸的怎么也得尝一口啊。”
邱秋抿嘴笑:“那你喝吧。”
褚辰端起碗,抿了口,嗯……怎么苦了吧唧、酸了吧唧、咸了吧唧、甜了吧唧的?
“爸爸,好喝吗?”昭昭期待道。
“好、好喝。”褚辰为了让闺女深信自己的话不假,闷头又喝了几口。
好了,半夜,拉肚子差点虚脱,邱秋披衣起来,又是施针,又是按摩、吊水的,折腾到天麻麻亮,褚辰才好受些,喝了碗小米鸡蛋粥,倒头睡去。
楼上的袁妈妈跟着拉肚子,凌晨四点多被紧急送进了医院,急性肠炎。
邱秋跟着睡了个回笼觉,八点起来,听说这事,看向昭昭,劝道:“昭昭,妈妈觉得你的天赋点在了中医上,至于做饭这事吧,咱不强求哈。”
“那妈妈,你让人给我打的金针,什么时候能好啊?”
“下下个月吧。”
母女俩说着话,老大一家三口和小五一家都来了。
这是邱秋第二次见小五家的孩子,爹爹给取名褚鸿辉,各房的孩子排下来,他是老七,遂乐问夏给取了个小名,叫七七。
小家伙真胖啊,脸上的肉堆积着,五官都不太明显了,双眼睁开也是一条缝,小手肉嘟嘟的,捋起袖子一看,手臂跟轮胎似的,一骨碌一骨碌的。
三个多月,小五说,前天刚秤过23.3斤。
邱秋一听,好家伙,严重超标啊。
“两个多小时,我们家七七就得喝一次奶,200毫升。”乐问夏抱着沉甸甸的大胖儿子,骄傲道。
邱秋抚额:“姆妈、小六没说什么?就让你们这样喂?”
“孩子养得又白又胖,姆妈抱着欢喜得不行。昨天还说,想找间屋子,办个英语培训班,给我们七七挣奶粉钱呢。”乐问夏瞟眼大嫂,不无得意道。
“小五,”邱秋真要被这对无知的婆媳气到了,“你带着问夏和七七,立马去广济找妇产科的赵医生,给孩子做个全身检查。”
“怎么了?四嫂,”小五惊道,“是孩子有什么不对吗?”
“孩子刚出生那会儿,体重就已经超标,你们出院时,赵医生没交待吗,不能多喂……”
小五:“她说正常吃奶就行。”
“正常吃奶的标准是三四个小时喂一次,一天喂五六次,每顿不超过180毫升。你们一天喂这么多,超过孩子身体所需,会造成诸多问题的,像运动发育迟缓、心肺功能负担加重、骨骼发育异常……”
邱秋话没说完,两口子就慌了,抱着孩子急匆匆去了医院。
丁珉轻哼:“坐月子时,我提醒过两次,每次都说我嫉妒他们家七七吃得好。能不好吗,爹爹姆妈到处跟人换票,奶粉成罐成罐的买。”
邱秋没接这话,“三哥三嫂隔屋子,你们都出来了,他们找谁帮忙呀?”
“人家两口子有本事着呢,昨天就将五夹板买回来了,一早借了锯子,在下面开板子。你大哥病着,我又是一个孕妇,用谁也用不着我俩啊。倒是小五,滑得很,一看家里有活,赶紧溜。”
两人说着话,褚青蹲在了航航的小火车旁,瞅了眼儿子艳羡的小模样,点点小火车问一旁的昭昭:“太奶奶从美国给你们寄来的吗?”
昭昭抱着自己的芭比娃娃摇摇头:“香港的李叔叔送的,我昨天去俱乐部谢过他了。”
“香港”褚青咀嚼着这个词,眸子暗了暗,“你妈妈怎么认识李叔叔?”
“他是大柱伯伯的助理啊。”
“史大柱?”他听小六说过,老四媳妇去年接诊了两位香港来的病人,是兄弟俩,老大叫史大柱,老二叫史大智。
昭昭点点头。
“他们的病你妈妈治好了?”
昭昭摇摇头:“糖尿病哦,除不了根,只能控制住血糖,提高身体免疫力,恢复胰脏功能……”
这个病症,妈妈有仔细跟她讲过,昭昭怕自己忘了,还做了笔记呢,所以说起来,滔滔不绝。
褚青有听没有懂,但他却知道了一点,眼前的孩子不是一般的聪明,才五岁吧,不,严格来说,才四岁半,这记性,这语言表达能力,远超同龄孩子太多,自家儿子跟她一比,秒成渣了。
再一听,航航嘴里时不时跟着小火车里放的音乐,蹦出的英语单词、法语短句,褚青妒了。
“大伯,”昭昭拉住他的手,“你来。”
将人扯到书柜前,昭昭指指柜顶放着的纸箱,“我想看里面的连环画。”
这一箱是去年暑假,父女俩在旧书摊收的各式小人书,储藏室放不下了,给搁在书柜顶上了。
褚青伸了下手,够不到。
昭昭忙拉了把椅子过来,褚青脱鞋站上去,一时竟有些恐高,扶着玻璃柜门不敢动。
昭昭小人儿,虽然不懂他那么紧张干嘛,但也举了举小拳头,助威道:“大伯加油!”
航航听到了,扭头跟着叫了声“加油”。
房毓笑道:“爸爸加油!”
“加油、加油……”
三个孩子喊上劲了,一声接一声,褚青越发紧张了,额上的汗都下来了。
褚辰被吵醒,披衣出来,看眼他大哥站在椅子上打颤的双腿,眼里闪过一抹笑意,走过去,“我来吧?”
褚青松了口气,扶着褚辰的手,哆哆嗦嗦地下了椅子,趿上拖鞋,让到了一旁。
褚辰上去,伸手将箱子抱了下来,递给褚青。
褚青看了眼箱子上落的灰尘,往后躲了躲。
褚辰轻嗤了声,跳下椅子,问闺女:“放哪?”
昭昭指指地上。
褚辰将箱子放下,去卫生间洗漱。
邱秋过来摸了下脉,打开一旁的煤球炉上坐的钢精锅,给他端饭。
香菇鸡蛋羹,凉拌干丝,一碟白面馒头,一碗小米粥。
航航正是慌饭的时候,闻着味儿,颠颠地跑到了餐桌旁,抱着椅子往上爬。
褚辰洗漱出来,双手从后面穿过儿子腋下,将人放坐在儿童椅里,舀了鸡蛋羹、小米粥喂他。
丁珉看得羡慕,他家房毓,褚青就从没喂过一顿饭,更别说抱在怀里带着玩了。
这么想着,刚要看眼丈夫见着这一幕是啥表情,就见昭昭抓着本小人书,扯着褚青的裤腿往上爬,边爬,边叫道:“大伯、大伯,我要听这个故事,你给我读嘛、读嘛,哎呀,我快掉下来,你快抱住我。”
褚青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正当丁珉觉得下一秒他会给昭昭两巴掌时,人家弯腰把人抱起来了。
昭昭指指沙发:“去那边,沙发软,大伯坐着舒服。”
褚青绷着张脸,走到沙发旁坐下,接过昭昭的书,念了起来。
这是本1925年世界书局出版,陈丹旭绘制的《连环图画三国志》,全套24册,父女俩只找到九册。
陈丹旭采用的国画笔法,人物都是一副戏曲脸谱化特征,每页图上面的字,都是繁体字,昭昭九成九都不认识。
褚青从没给孩子读过故事书、连环画,初开始,读得极为生硬,慢慢好了点。
航航吃了两口鸡蛋羹几口小米粥,便被抱下儿童椅,放到了地上。
小孩子爱凑热闹,一下地,航航便捣腾着小短腿往姐姐跟前跑,到了近前,往大伯身上爬,姐姐坐了那边,他要坐这边。
褚青一条腿上坐着一个娃娃,两个娃娃你戳我一下,我推你一把,玩着闹着,还让他念书不要停。
那个苦……谁懂?!
一本连环画读完,褚青什么嫉妒都没有了,这俩孩子太折腾人了,谁喜欢给谁吧,别沾他。
几乎是逃一般,拿着药出了公寓。
送走一家三口,邱秋笑喷了。
褚辰笑着朝闺女招招手。
昭昭放下连环画,一头扎进了爸爸怀里。
褚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昭昭喜欢大伯吗?”
“不喜欢,气场不合。”
褚青不是个心胸开阔的,这样的人,身上的气质是阴郁的,待在他身边是不舒服的。
昭昭挠挠头:“妈妈说,面诊,也要看‘气’,看他周围的气场、身上的气质,我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