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九)
“有……吧, 不过关系不大。”李琢光扶着椅背,弯身下去,撩起伪人制服的衣领, “这玩意, 是屠十步那时候的制服吧?”
“李队, 你也知道?”昙起云来劲了, “我和你说, 我觉得这事儿绝对不对头, 屠十步的那些制服早在她下台的时候就全部销毁了, 怎么可能还翻得出来?
“如果是提前留好的,那更加有问题了!”昙起云推理完毕,兴奋地弹跳了一下,头顶撞到汽车的天花板。
“是啊。”李琢光将几个伪人翻来覆去,随着她的动作,有几支β型镇静剂掉到地上。
她动作一顿, 拾起其中一支镇静剂, 看到那镇静剂完整、崭新,针管里的液体并没有打入伪人的身体里,所以这些伪人都睁着一上一下两只眼睛「看」她。
她不动声色,手动将镇静剂刺入伪人的身体里。
针头的自动识别没有出现障碍,液面很快下降,没入伪人的身体里,那只伪人浑身抖了抖,像是睡着了似的, 再也不动。
“如果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反叛派, 或是早被认为已经死亡的屠十步,倒是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解释了。”
李琢光垂下眼, 嘴上应答着昙起云的话,为了有来有回,让自己多一些沉默的时间,她问了一句废话:“当时屠十步是当场击杀的对吧?”
她脱下手套,翻起伪人,指腹一寸一寸摸过伪人的肌肤,很快定位到镇静剂之前扎出的小洞。
昙起云看到李琢光一直不回头,突然意识到什么,望向因李琢光胳膊搭着,而能被他注意到的陈戊。
在一直回着头的陈戊将要直起身去看的时候,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让他整个人冲到第二排来。
“诶,突然想起你来了,你怎么不说话。”
陈戊一张脸被昙起云的胳膊挤得脸颊肉堆起来,模糊不清地说:“我说了,你没听见。”
昙起云放松了一点力道,嬉皮笑脸地说:“那你说,当时屠十步是当场击杀的吗?”
“是啊。”陈戊抬起头,狐疑的目光看向他,“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不应该啊……”
柳一悄悄竖起几根触手,像在玩耍一样黏在车顶上,遮住李琢光的身影。
李琢光手指一用力,抠入伤口,在塑胶质地的肌肉里摸寻了一会儿,摸到一粒微小的凸起。
她手指动了动,确定那凸起并没有连接着伪人的身体,便将东西抠了出来。
昙起云挑眉,额头上的深绿色纹身随着眉毛抬起而褶皱,有一瞬间似乎他纹身上的眼睛睁了开来,但仔细看去,只是错觉。
“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呢,这不是你一直不说话,我担心你心里有事嘛。”
陈戊轻轻叹了口气,视线斜向柳一的触手:“我能有什么心事……”
那是一粒非常微小的透明硅胶套,因为伪人族β没有血液,所以这硅胶套也没有被其她颜色污染。
李琢光心念一动,拔出那根镇静剂,将那硅胶套套入了镇静剂的针头。
严丝合缝。
看来镇静剂被人动过手脚,套上硅胶套后,针头就无法自动识别出已扎入伪人体内,自然也不会释放出镇静剂。
她们的队伍里有叛徒?
可这种手法未免太低劣了。
低劣到比起「叛徒在李琢光的细致观察下暴露了自己」,更像「有人在刻意提醒她你的队伍里有叛徒」。
她将硅胶套收进口袋里,故技重施,将剩下几个硅胶套都找出来,镇静剂扎入伪人的体内,看着几个伪人都不再挣扎,才转回身坐下来。
柳一收回触手,昙起云也松开手:“没心事就好啦,你存在感太低了,李队不在,谁都注意不到你。”
陈戊揉了揉后脑勺,整理自己的头发,又缩回自己的小角落里。
芮礼敲代码的动作刚好停下来,一个确定的回车键按下去,悬浮在她身前的虚拟屏幕上程序自动运行。
一行行白色的文字如山般起伏,如拍伏在礁石上的海浪般消散。
芮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那文字凭空挣脱出虚拟屏幕的束缚,悬浮在她身周,维持着运行的动势。
车上几人的终端自动弹出,芮礼身边的文字各自附着到她们的终端上,终端的屏幕自己动起来。
那一道道指令顺利运行,从久远的网络坟墓中挖出一张张看似毫不相干的帖子和监控录像。
芮礼的身体随着她异能的使用开始解离出彩色透明的信号条,窗外的阳光似乎后撤了一段距离,重新进入阴影里的植物正努力伸长自己的茎叶。
车子里的几人都大气不敢出,五分钟过后,芮礼身体的解离现象逐渐消失,恢复稳定,她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一抹凛冽的白色。
被程序呼出的终端收回各自手腕上的腕表里,芮礼脱力般往后一靠。
李琢光立刻狗腿地上前为她捏腿:“大佬,怎么样?”
芮礼疲累地半闭着眼睛:“很多痕迹都被清理干净了,我只能找到一点,大概可以拼凑出伪人吃掉的人类是屠十步那时候的人,但是所有剩下的图像都没有正脸照。”
图像和视频的信息量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而制服上设置与个人绑定的芯片只能现场解读,无论是图像还是视频都无法检测。
芮礼将浮在身前的几张虚拟屏幕滑到李琢光面前:“我只能通过她们的身高、体型、发型和一些特殊手势推断她们是谁。”
她送来的几张屏幕上显示的就是芮礼通过碎片信息推断出的人物名单,并不能筛得精准,但好歹将范围锁定在十个人内。
芮礼捏着鼻梁,她的心跳有些快,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箱非牛顿流体里,每次要动作都显得滞涩,只有找到合适的角度才能不受阻碍。
异能用了五分钟,只是这次范围有点大,但她对自己累成这样也是意料之外。
“那个、什么的……应该就在附近。”芮礼说。
「死物异种」四个字就在她嘴边,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李琢光专注于那几张屏幕上的名单,十个人都是已确认死亡,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站边屠十步。
她以为芮礼会把那一个不站边的剔除出去。
芮礼有什么特殊的顾虑?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
她放大了那个人的信息,然后轻轻拍了拍芮礼的手:“我知道。”
昙起云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你知道死物异种是什么了?”
“嗯?嗯……”李琢光在阅读那个人的信息,下意识地应答着,等反应过来昙起云在说什么以后才答道,“那倒没有,就是稍微有点头绪了。”
昙起云耐心地等待她看完资料,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所以那个老大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李琢光放大屏幕的一角,着重圈出其中几个字。
「思默」、「五十六岁」、「与屠十步外貌有70%相似」。
“她说……”
*
晒伤病最初发病在三十年前的八月,彼时,李琢光的队伍刚升到三级没一个月。
为了保护自己的手下,反叛派最初也努力地寻找晒伤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有人关注晴山官方的消息,有人利用过去搜寻来的机器分析数据。
她们把所有能想出的可能性都检测了一遍,最后得出最有可能的结论竟然不是人类皮肤变异,而是阳光。
这里的恒星光除了比其它星球的恒星光要热得多以外,其它数值一切正常。
她们利用控制变量检测了很多种情况下恒星光的数据,结果都是恒星光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是什么外因导致恒星光出问题了呢?
她们首先考虑的是在什么东西上「反射」后导致。
只不过,她们检测了墙皮、外墙涂料、路面涂料等等所有会反射阳光的东西,都没有异常。
没有更新的想法,这项工作就只能暂时搁置。
在三年前的十二月十三日,身着晴山制服的伪人出现了。
前市长为了保护民众,不敌伪人队伍,被拉到太阳底下活生生晒死。
寿向就是这个时候临危受命。
项珩说的「逃出去的机会」,在于她经常开车去城市边沿转。
她发现凌晨三点的时候守卫换班,每周三换上来的女人是项珩的小学同学,看在项珩和寿向在小学时帮助过被霸凌的她,愿意帮她们逃出去。
不过后来这个机会显而易见没有用上。
十二月十三日,这个日期非常敏感,因为三十九年前的十二月十一日,地质研究所废弃。
三十九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猎户座α-10877上生命蒸发。
——当然这个情报只有李琢光自己知道,项珩并不清楚。
这个日期顺序与李琢光的任务顺序也对得上号。
伪人一开始并不是伪人。
它们外貌与人类一模一样,言行举止也根本没有一丝伪人的感觉。
而反叛派这里缺失检测种族的仪器,所以项珩说实话并不能确定那些人就是伪人。
最开始,那些伪人甚至是可以交流的,项珩就是因为和伪人交流,谈好条件,才成为反叛派的老大。
伪人说拉人出来晒太阳是随机的,很多时候看到谁就直接选中谁。
除非它们发现人群中谁有明显「不忠诚」的倾向。
但是不忠诚于谁?不知道。
项珩说她觉得伪人自己对不忠诚都没有确切定义。
她试了两个人,说自己忠于晴山的,她说这人变成反叛派,被「处刑」。
说自己是反叛派的,她说这人原本忠于晴山,也被「处刑」。
所以其实只要让伪人「觉得」这人不忠诚,就会优先选用这个人。
项珩虽说是为了寿向管理更轻松一些才加入反叛派,但这么些年来,她被自己手下和为了庇护的民众所打动,早已不再是当初对她们持有偏见的项珩。
她发现反叛派并不是她想象中无恶不作的坏人,而大多是一些有难以启齿苦衷的可怜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个不忠诚的人。
她没有办法看着自己信任的手下被选中,也没有办法看着自己社区里的民众去送死。
既然都是反叛派头子了,她总得做一些符合身份的事。
社区里该死的人都死光了,她便让社区里的小男孩出去骗人。
毕竟社区里都是从其她城市里被淘汰下来的人,不乏逃亡的犯罪分子,并非都是良善之辈。
如果不是李琢光实在太瘦,把她一个人推出去晒太阳死得太快,项珩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东坛居然是通过装可怜骗人。
她的情绪多少有点崩溃,加上今天李琢光把她一直以来的心结解开,才对着李琢光吐露心声。
她最后对着李琢光说,千万别告诉寿向真相,她已经做错了事,回不了头,就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最好对着寿向大肆渲染她是个死不足惜的坏蛋,否则,若未来有一天她们二人要真的针锋相对,寿向不要心软。
*
李琢光说完,芮礼终于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见李琢光面色不虞,芮礼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不要担心。”
“我知道我们不会变成这样。”李琢光强作镇定地勾唇,“我对我俩都有信心。”
芮礼将李琢光脸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收回手:“不忠诚由伪人定义?我记得伪人β是没有觉得这个概念的。”
“那如果它们假装是自己觉得呢?”昙起云问。
李琢光:“按照项珩的说法,是对方在听完陈述后,主动说我们也觉得她背叛了,不像假装。”
陈戊回身探头,看了看后备箱里沉睡的伪人:“太巧了吧,偏偏我们今天来,今天人类就变成伪人?”
李琢光垂着头,拨弄着光滑的防晒衣料,片刻后,她直接起身从中间过道走进驾驶座。
何止是今天。
巧合过多的时候,就不可能是巧合了。
“太阳快落山了。”李琢光启动车子,“夜里没有月亮,我们得早点回去。”
第042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十)
回去的路上, 车子正朝着夕阳开。
灿金的明珠在苍穹上燃烧,玫瑰色的晚霞余晖将眼前万物都笼罩得模糊不清,仿佛披上一层蝉翼, 落在那水流细微的喷泉里, 浮光跃金。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节奏明快的乡村音乐, 观千剑随着音乐左右摆头, 李琢光轻轻哼歌。
“如果换一辆敞篷车, 开在没有车子的公路上, 不知道能有多舒服……”观千剑在终端上调出几张空旷公路的照片。
“听说有个有钱人专门包了个星球, 专门搞一些复古的场景赚门票钱,好想去旅游。”
观千剑叹了口气:“就是这些事究竟什么时候结束都不知道,下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好想出去玩。”
芮礼在后侧方接声:“如果我们回去得早,能赶得上八月中旬的酷暑假,不过就七天,不够一个来回的。”
“你说, 什么时候能发展到去别的星球就像现在开车回家一样, 再远也只需要几个小时?”观千剑扭过头。
芮礼在终端上哒哒打字,好像在和谁聊天。
“等什么时候人类掌握黑洞技术就行了吧,不过现在也不差啊,只要三四天,文字可以实时传输,图像和音频延迟也很低。”
她抬了抬下巴:“你能想象两千年前的人类连登上月球都需要耗费很多心神吗?”
观千剑耸耸肩:“无法想象以前人没有终端,每天能做什么事。”
昙起云倒是一反常态地没说话,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 不时会有倒在路边的人, 防晒衣料高高鼓起,隐约可见其中流动的液体。
可能是身体里蒸发出的水分。
李琢光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 将音乐的音量调小:“昙起云,在想什么?”
昙起云倏然回神,别扭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啊、啊?啊……没想什么。”
“你的心事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李琢光勾唇轻笑,“车子里都是自己人,如果你不好意思的话,晚上我俩单独聊?”
“我……”昙起云涨红一张脸,局促地频繁眨眼,内心似乎在做着强烈的斗争,“我在想那个小男孩会怎么样。”
他双肘撑在膝盖上,上半身弯下去,声音也有些闷闷的:“虽然我希望他不会死,但他毕竟是做错事了……唉,可是我还是觉得他好可怜。”
“他一点都不可怜。”李琢光听到这话,便收回了目光,“项珩和他排练过好几次,他自己实践的时候还故意改变了方法。
“项珩本意是吸引罪犯,让该死的人替社区里的民众去死,可是东坛自己自作主张,害得其她人替死,他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更何况死的正义人士还都是女人。
要是男人还好说,毕竟男人对于生命繁衍并没有多大作用。
本身项珩选择让东坛勾引女人已是顶着重重压力,再三保证来的人一定都是该死的才力排众议,结果东坛还自以为是。
要不是正好撞上李琢光,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善良的女人要被骗。
不用说,东坛下场只有一个。
“理智上知道,但是……”昙起云往后一靠,面露无奈,“可能是他身上的伤太夸张了吧。”
“不要丈夫之仁。”观千剑伸手把广播的音量又调了回去,恰好换到她最喜欢的一首歌,重新开始摇头晃脑。
“你去医院里晃一圈,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病情比他重?那些飞来横祸的女人不可怜吗?要不是有李队,她们至死都得把罪犯的名声带进土里。”
芮礼冷笑一声:“不是我说,东坛骨瘦嶙峋那样,就算是恋童癖都下不了手。”
李琢光在大转弯的地方按了按喇叭,以确定对面没有开过来的车辆,总结道:“心软能共情是好事,有我们在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以后只有你一个人,就不要瞎共情,万一摊上一个东坛一样骗你的家伙,就惨了。”
昙起云点头:“我记住了。”
观千剑偏头,看着李琢光的侧脸:“你和昙起云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
“我?”李琢光挑眉,“我可不心软。”
就是有人唱了红脸,总得有人唱白脸。
昙起云劲头恢复,凑上前来正色说:“我觉得剑姐说得对,李队,我心软没多大事,你可千万别心软,让某些心术不正的男的有可乘之机。”
察觉到昙起云意有所指,李琢光好奇问道:“心术不正的男的?谁?”
昙起云眼睛斜向上看,身体也往后退,双臂抱胸:“我打不过人家,可不敢说。”
柳一翻了个白眼。
*
她们掐着落日前最后一刻的点回到宿舍,在这之前已经绕路去了一趟市政厅,把几个伪人撂那儿。
路过前台时,李琢光打算顺路找一下栾星,但今天前台只有另一个小男生,没有栾星。
李琢光上前:“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请问栾星今天是不当班吗?”
那小男生抬眸看向李琢光的目光里是浓烈的惊奇,险些让李琢光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地的事。
……她不就是问了一下栾星怎么没上班吗?
他扶了扶眼镜:“不上班,他今天晒伤病发,在宿舍里休息。”
顿了顿,视线快速瞥视李琢光身后的几个男人,低声补充一句:“您要见他吗?他说如果您要见他,您直接去宿舍就行。”
“……行。”李琢光点头,“能给我密钥吗?还是我到时候直接敲门?”
“我给您一个临时密钥吧。”
小男生低头操作一番,李琢光终端上便多了一条房间密钥。
“多谢。”李琢光拿到密钥就离开了。
那小男生眼看着她与队员分道扬镳,那个腰间长着触手的男人缠着李琢光不肯走,李琢光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叫他乖乖听话地离开。
男生垂下头,看着眼前的文件,看完一行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记住,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栾星竟然没有骗自己,他真的和李琢光很熟悉。
李琢光顺着地图的指引走到栾星的房间门口,想了想,还是先按响了门铃。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她便呼出终端,在公共联络网上搜索栾星,发去一条消息。
然而这条消息也石沉大海,三分钟后仍是未读。
如果在睡觉的话……那她今天来没有意义。
于是她又发了一条消息,说明自己等明天再来。
这回栾星回得飞快。
「我刚刚在洗澡。只是有点难受,您有什么问题都能来问,没事的,不要耽误您的进度。」
李琢光看着这条消息看了半天,忽地笑了一下。
她用密钥打开宿舍门,便与裹着一条浴巾、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的栾星对上视线。
栾星从脸到腰际瞬间红透,他拽紧浴巾的边沿,小声说:“我、我以为你没密钥。”
李琢光轻轻关上门,并不去看栾星裸露的身体,在沙发一角坐下。
栾星从冰箱里取出几瓶饮料,放到李琢光面前,让她随意挑选,坐到她不远处:“你有什么需要问我的吗?”
李琢光拿起一瓶汽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你不是晒伤病发了吗?好点了?”
栾星清了清嗓子,他好像很紧张,皮肤上的薄红一直没有褪去:“只有大腿上一点点,我上过药,就没多大事了。”
李琢光点点头:“我们之前认识吗?”
栾星抿了抿唇,脸上的血色淡了一些:“我们是一个大学的。”
“晴山大学?”李琢光有些惊讶,低下头去回忆许久,面露抱歉,“抱歉,我真的——你是我的同学?”
“嗯……”栾星搓着手,目光在地上四处转,就是不敢看李琢光,“我是你的学弟。
“你毕业晚会的时候我有表演节目,跳舞的那个。”
说到「跳舞」,李琢光倒有了点印象:“是那个穿白色汉服的独舞吗?”
栾星双眼一亮:“对!你还记得!”
“那个时候我在后台准备优秀毕业生演讲,只从直播电视里看了一眼,你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李琢光笑着说。
——纯粹是骗人,她只看到那一个节目,还没看几秒就被拉走了。
栾星耳廓红得能滴血,他抬起手捏住耳垂降温,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节目我准备了很久,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打开了这个话头,他便说得顺畅起来:“我、我一直喜欢你,但是你当时太、太耀眼了,在你身边的人太多,我不敢和你说话。
“我唯一争取到的机会就是毕业晚会,希望可以让你看见。”
他左右捏着手指,把指腹捏得泛白:“那天我表演完,还留在晚会里听学哥学姐聊天,但没找到过你,我很难过,以为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他抬起眼,偷偷瞥了一眼李琢光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对方对自己的描述似乎有印象,心跳得更快了。
“我直接离开了会场,路上碰到喝醉了的你,你对我说觉得我很漂亮,我很开心,然后我们就……那是我的第一次。”
“啊。”
这下李琢光是彻彻底底想起来了。
那晚她得到自己报送晴山总部集团淸剿队的消息,高兴得喝断片。
芮礼隔天和她说她发疯似地给芮礼发了五百条消息,她也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晚她最后的记忆是扣着一个男人的脖子,给他灌下■萎药,男人有推拒,却并不真情实感。
然后……然后她就断片了。
隔天早上醒来时,房间一片凌乱,那个男人留下一份制作精致的早饭后就离开了。
天女在上,她真不是睡完就翻脸的渣女。
“我有在找你,想对你负责。”李琢光静默几秒,身体往栾星那里挪了挪,“但你是不是一直不让我找到你?”
栾星逃避的视线里闪烁着无措的羞意:“我不知道,我那段时间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装修简单的宿舍里很安静,昏黄一小团的灯光映照在李琢光的正脸上,将她整个人冷硬的线条照得柔和。
她们离得不太近,他的呼吸撞在李琢光的肌肤上,李琢光竟能听到栾星乱跳的心跳声。
李琢光舔了舔嘴唇,看向栾星搅在一起的双手,犹豫片刻,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有人和我说你为了我拒绝逃出去的机会,这是真的吗?”
在李琢光手碰到他的那一刻,栾星浑身紧绷,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泛着热:“是、是的。”
话音刚落,他像想到什么,猛地直起身,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但我不希望这件事成为你的负担,更不希望你觉得我为你守住贞洁是为了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他似是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本就红透的脸庞更是烧起,声音也低了下去:“那是我自愿的,不需要你的回应。”
李琢光耳朵一动,听到了什么声响,回头拿起搭在沙发椅背上的一张薄毯包裹住栾星的身体。
下一秒,宿舍门被打开,栾星的舍友走了进来。
那人显然没想到会在房间里看到陌生女人,而看那女人与栾星的动作,似乎颇为熟识。
他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然后往后退去,砰地关上了门。
李琢光没管那个男人,转头对栾星说:“我可以满足你两个愿望,如果你想离开,我就带你离开。
“但是愿望完成以后,我们就再无交集了。”
其实本来都是一个的,但确实是找到栾星花费了太久,她心里也有些愧疚。
栾星呼吸一滞,刚听到前半句还感到喜悦,后半句便让他血色尽失。
他的呼吸有些不稳,垂下头似在考虑。
过了许久,似是终于下定决心:“我不要两个愿望,我只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
她愣怔一瞬。
她以为男人都会得寸进尺提出要求,比如和她在一起,或者求一个名分。
李琢光的目光在空中与栾星交汇,栾星看她的眼神里是眷恋与爱恋,却带着丝丝倔强。
她静了片刻,答道:“……我一定会好好记住你。”
第043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十一)
李琢光回到宿舍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过了平时睡觉的点。但她刚进宿舍开始脱外套,客厅灯突然亮了起来。
她的动作一顿,看到队员们还都在客厅里等着她,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纷纷转头看。
“……怎么了?”李琢光把外套脱下扔给洗衣仿生人, 换上拖鞋往里走。
为什么她们都用一种看负心人的眼神看着她?
等等, 为什么她一说话, 柳一突然开始掉眼泪了!
“到底怎么了?”
队员们一句话都不说, 五双眼睛就这么盯着她看, 相比起观千剑与芮礼的戏谑看戏, 三个男人目光格外复杂。
李琢光想走过去,但刚靠近没两步,就被柳一的触手抵住肩膀,停在原地。
昙起云艰难发声:“李队,你真的认识那个——呃——栾星吗?芮副队不是说……”
“说什么?”李琢光歪头看向芮礼,用眼神询问对方。
芮礼翘着二郎腿, 手里拿着一瓶二十部特产酒, 有一口没一口地浅酌。
“我能说什么?我就说栾星是个想上位的男人罢了。”
李琢光听到芮礼这么说便蹙了蹙眉。
栾星那张漂亮脸上的可怜劲还在眼前,可是从小玩到大的芮礼不会乱说话,她总有她的道理。
李琢光问道:“他以前骚扰过你?”
“他敢骚扰我?”芮礼摇晃着酒杯,浅浅笑着,“我只是碰巧知道他一直在打听你有没有男朋友,还有你喜欢的类型之类的啦。”
「碰巧」?
芮礼可不是那种会关心她人八卦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栾星打听到她那里去了。
李琢光并不太喜欢被人当做八卦素材。
虽然她知道自己才能出众, 被关注无可避免, 但她更希望在别人口中以被伎恨的对象出现。
就像那个自戕身亡的副馆长鲁向明。
芮礼自然知道李琢光的喜恶,所有从她那里旁敲侧击打听李琢光的人, 都被她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了。
她也不是每一个打听李琢光的都会讨厌,也不是每一个喜欢李琢光的男人都会被她如此评价。
这样看来,栾星并不像表现出来那样单纯啊。
所以她递给昙起云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与微笑:“确实只是一个想上位的男人罢了。”
顿了顿,又道:“是项珩和我解释为什么反叛派留下来的人数女男均等时,提到栾星不愿意跟别人走,因为他有喜欢的人。”
她靠坐到沙发扶手上,一只手臂搭在靠背上,垂下头与昙起云对视:“我不喜欢平白无故欠别人什么。”
昙起云狠狠皱眉:“这又不是你欠他的,他自己拿你当挡箭牌,还要道德绑架你?”
说着,他撸起袖子就要站起来,被李琢光拉着后衣领拽回来。
“李队,你就是太心善了。”陈戊煞有介事地绷着一张脸,摆出老师教育学生的架势。
“这种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夫男,手段多着呢。”
他似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似地抬了抬下巴:“我猜,你说你想补偿他以后,他是不是什么都没要?”
“嗯……是。”李琢光对陈戊的印象简直焕然一新,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被迫沉默寡言的男人居然深谙心理学。
“你看!”陈戊痛心疾首地捶胸,“他就是算准你人好会心软,在这以退为进,给你留下一个独特的印象,等你真的开始留心他,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李琢光忍不住与芮礼隔着三个男人遥遥对视。
芮礼是知道的,李琢光过去遇见的人都是一厢情愿,能与她在一起就很开心的男人,从来不会给李琢光找麻烦,也不会介意李琢光公不公开。
心机如栾星,李琢光真是头一回遇见。
不过幸好,见李琢光表情没有懊恼,似乎没有被骗,芮礼便放下心来。
“行啦,李队没有被骗,栾星这种人不必理会。”芮礼仰头一口饮尽烈酒,站起身来说。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戊,直看得对方脸颊泛红地偏过头去,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明天什么安排?”八卦结束,芮礼便顺畅转化为工作状态,问道。
“我们明天分头行动,观千剑、芮礼还有昙起云你们去市政厅监督伪人审问进度。
“柳一、陈戊跟着我,我们……列张清单,我目前也想不到那个玫瑰色「太阳」异象指什么,就只能用排除法了。”
“收到!”四人异口同声道,便站起身回宿舍睡觉。
随着大部队的离开,李琢光打开了宿舍的睡眠模式,客厅的灯光啪地熄灭。
柳一还坐在原地没有动,一双散发着盈盈微光的双眼看着黑暗中女人的轮廓,他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李琢光不明所以地看回去:“怎么不去睡觉?”
柳一抿紧嘴唇,过长的刘海遮住大半的右眼,身后的小夜灯描摹出他白皙的侧脸,湿漉漉的眸光像一只小鹿。
他不答话。
女人神情淡淡,眸中却氤氲出一丝笑意,嘴角轻牵,伸出手揉了一把柳一柔软的发顶。
她不过是走过去时顺手的一个动作,但她的手刚离开柳一的头顶,便被对方用手掌拢住。
李琢光似若未查,继续往前走,柳一虚虚地牵住那只手,跟着对方离开的步伐一点点伸直胳膊。
在二人距离到达能够牵手的极限时,柳一手上忽然用力握住李琢光的手,让她的脚步停在原地。
鱼缸里自净化系统的风扇呼呼作响,金鱼摆动尾巴,鼓着大眼睛在水里拍打出一连串的气泡。
宿舍里很安静,安静到李琢光能透过柳一略微收紧的指腹听到他的心跳。
快速的,规律的。
李琢光转过身,她看到柳一刘海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更衬得他肌肤赛雪,仿佛玻璃质感的眼睛里亮着一粒一粒的星子。
她没有往柳一那里靠近,只是反手也牵住柳一的手,声音温柔:“你要告诉我你怎么了,别总是让我猜,我不喜欢猜。”
柳一干净清澈的目光直白地注视着李琢光,他坦白道:“我有点不开心,但我怕说出来了,你会不开心。”
李琢光一笑,她顺着柳一的力道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撑在沙发靠背上:“为什么觉得我会不开心?”
“我看的节目说,女人喜欢懂事的男人。”柳一翻过李琢光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对方温热的手心里。
——哦,李琢光知道了,是那个让柳一产生容貌和身材焦虑的节目。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呢?”她用指腹感受着柳一的呼吸气息,吹得她手心痒痒,随后她扳过柳一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
男人被实验改造成了冷血动物,他的肌肤是冷的,喷吐的气息也是冷的,甚至李琢光有一瞬觉得自己用眼睛摸到了他身体里的脉络。
也是冷的。
他的眼神却火热,那双丹凤眼里蕴着妖冶潋滟的海浪:“因为我能够做得比栾星好,你可以选我。”
李琢光被逗笑了:“你觉得我们做了什么?”
柳一翻身用触手支撑着自己的下半身,将自己抬到能与李琢光平视的高度:“我不知道,但我什么都能学,我很聪明,学得很快。”
说完,他又指着自己肯定了一遍:“我什么都能做得比他好,选我吧。”
“我是你的监护人,我不选你选谁?”李琢光瞥视到柳一衣领中被夹住只露出一角的树叶,伸手将树叶取了出来。
她歪头:“不过男人么,最重要的是容人之量,你有吗?”
她弯着眼睛,眼角眉梢皆是春风拂面般的温柔,可那瞳仁里却铺陈着一片无法消融的寂静。
任谁看了这双眼睛,都无法将她与几分钟前,那个让人担忧会被心机男欺骗的单纯队长对上号。
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芮礼也忘记大学时代的李琢光,靠这双高傲的眼睛引得多少男大芳心大动,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
能露出这种神情的李琢光,注定不会被男人那些争风吃醋的小伎俩所欺骗。
她从来不会为任何男人停下脚步。
柳一的目光随着李琢光的手动,身下的触手紧张地搅在一起,似乎没有注意到李琢光的神情变化。
“我、我可以,但是他们能不能不要比我好看?我想做你身边最好看的那个。”
通过展现漂亮的外表以求得雌性的喜爱是自古以来就刻在雄性基因里的东西。
但饶是对男人外貌极其挑剔的李琢光也不得不承认,全星际比柳一好看的男人应该找不出十个。
李琢光审视的目光一顿,终于笑开了:“等你彻底通过社会化考试,我们再来聊这个吧。”
她抽回自己的手,最后拍了拍柳一的手,转身进入房间。
柳一看着她消失在关上的房间门后,才起身回男生房间。
属于陈戊的睡眠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方才关上,柳一自己设定好睡眠时间,便也躺进睡眠舱里。
*
下午三点,李琢光三人已经绕着中心城市开了一圈了。
离开之前,芮礼用天赋把死种定位仪安装到车子的底座里。
本来打算按在车顶或是侧面,考虑到直射太热,精细的定位仪很可能会罢工,只能退而求其次按在车底。
昙起云还小声念叨着什么果然是牛马的。
所幸定位仪没有罢工,但也没什么用,车子开到哪,定位仪给出的范围都是一整个圆圈。
她们徒劳地顺着道路一点一点检查,列了清单,作用却不大。
车子里很安静,陈戊和柳一都不是爱聊天的性格,更何况对方还是不太喜欢的人。
李琢光则开着小差陷入回忆。
她想起芮礼去各个星球帮助系统建设的时候,她就很喜欢晴山二十部。
钢筋之间不是混凝土而是玻璃,建筑风格与民风一样清澈透明,建筑外侧生长着几百米高的树木,又或是有藤蔓缠绕着钢筋生长。
中心城市已经从玻璃暖房风变成钢筋铁骨监狱风,为了让城市风貌不那么窒息,大多建筑外观上画着漂亮的图画。
图画因风吹日晒而褪色,而那与建筑共生的藤蔓依旧挺拔鲜亮。
青苔城市也是建筑加植物的风格,但那里的植物正在逐渐侵蚀城市,压制着城市变异为死物异种散发的能量。
晴山二十部则是建筑与植物互补,互相在对方身上汲取能量。
李琢光记得见过曾经的中心城市,建筑设计师就地取材,将横亘于两个建筑之间的粗壮藤蔓改装成廊桥。
如果能在这种城市里生活工作,感觉像是神话里的精灵一样。
就像观千剑向往公路旅行一样,李琢光也向往着隐居山林的生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李琢光就一脚踩下刹车。
副驾驶座上的陈戊往前冲了一下,赶忙伸手抓住安全把手,一双眼睛警觉地四处张望:“怎么了?”
她被影响了。
李琢光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的手缓缓放在手刹旋钮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耳朵里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痛吟。
她回过头,看到柳一整个人缩成一团,努力躲避着窗户里照进来的日光。
李琢光朝他招了招手,他立刻苦着脸扑上来,挽起袖管,露出手臂上红肿的斑驳痕迹。
“特别痛……”柳一扁着嘴,声音软绵绵的。
为了给李琢光展示伤痕,他没有管从前方投来的日光。
皮肤暴露在日光之下,只是几秒的功夫,手臂上便迅速起了一层疹子。
看着柳一的晒伤,李琢光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件事。
除了玫瑰色「太阳」以外,还有一个一直存在却被她忽视的异象。
这么大的太阳,这么热的温度,包围在建筑外侧的植物依旧鲜绿翠嫩。
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可是——
她的目光投向旁边建筑上舒展枝叶的植物。
可是植物属于III类生命,在异种检测仪中是可以看到这里的植物处于正常变异范围——寿命更长、更容易存活。
无论如何也归不进死物异种。
哪里出了问题?
第044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十二)
李琢光给柳一做了简单的包扎治疗。
他的伤势恢复起来很快, 但紫外线的攻势来得更快,这边刚自我修复出一片粉白的肌肤,下一秒又立刻红肿起来。
柳一眨眨眼, 努力将酝酿出的泪意挤到眼角:“好痛哦……”
陈戊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身体往远离柳一的方向倾了倾。
柳一在被自己救出来以前, 从未离开过实验室, 连望风都不允许。
长年累月待在室内, 加上在他身上防紫外线的实验全部失败, 导致他的耐紫外线能力极弱。
他是队伍里第一个出现晒伤的人在李琢光意料之内, 只是这才第三天,满打满算晒了两天不到的太阳,会不会有点太快了?
“今天刚开始吗?”
李琢光将防紫外线篷打开,踩动油门往医院开去,一边问道。
——市政厅的医疗人员早就跑光了,现如今只能去中心医院看病。
柳一的触手也缩作一团, 拼命向他身体里挤, 似乎想收回去,但失败了:“早上刚开始。”
“……”李琢光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方向盘,注视着道路的眼神沉静,“你昨天有碰到过这里的植物吗?”
柳一摇头:“没有。我不太喜欢这里的植物,所以很注意没有碰。”
他一只手摸上后脖颈,似乎想起了昨晚夹在衣领里的东西:“那片树叶我不知道哪儿来的。”
也许是动物对危险的直觉都比较浓郁,柳一刚到这里时,就排斥这里的绿植。
但他并没有向李琢光提起。
不会啊……柳一社会化程度不高, 平常就是手上破了个小口, 都要等李琢光来了,再把皮肤划开卖个惨。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不说?
随即, 她想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可能。
“所以你不告诉我也是因为在那个节目里看到的,女人喜欢懂事的男人?”
柳一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懂事」的意思,他把头埋进触手围成的圆圈里,瓮声瓮气:“嗯,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对不起……”
陈戊看着窗外,看上去心思不在车里的对话上,却小声嘟哝道:“社会化不好就是麻烦。”
柳一偷偷歪头,抬起触手露出自己的眼睛,狠狠瞪了陈戊一眼,随后又将头埋下去,好像完全没听见。
李琢光并未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怪你,怪我没提醒过你,你又不知道什么该和我说。”
她腾出手揉了揉柳一的后颈:“以后出任务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都要告诉我,好吗?你的直觉对我很重要。”
没有比李琢光的肯定更有效的兴奋剂了,柳一立刻抬起头,咧着嘴傻笑:“好!”
“那你好好想一想,这两天还有没有别的不对劲?”
听着李琢光的话,柳一陷入沉思,任由皮肤开裂起泡,再生长着血肉愈合,撕裂肌肉的疼痛对他而言并不是值得注意的事。
“我们蹲伪人队伍的那天,在伪人出现以前我觉得很难受。”他说,“就是心跳很快,我以为是你快出来了。”
李琢光瞥了他一眼。
社会化程度低,无法只从加快的心跳分清期待、厌恶、害怕等等情绪。
“有流冷汗吗?”李琢光一边注意着路况,一边问。
柳一分不清,只能她一点点引导。
柳一摇摇头:“我没有流汗,冷的热的都没有。”
“有没有感觉坐立不安,想要离开?”
医院近在眼前,四周没有其它的车辆,李琢光踩下油门。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柳一了,他眼睛转了两圈:“没有想要离开,是想要……”
他停顿下来,看着李琢光解开安全带,便先跟着她下车,慢吞吞地斟酌着用词。
“想要……”
她们走进了医院大厅,李琢光拿出监护人证件为柳一挂号,直到在等候区坐下来,柳一还是没想出想要什么。
李琢光只好为他举例子排除:“比如,类似于快要知道我答不答应做你的监护人?”
柳一仰起头想了想,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自愈能力似乎出了点问题,皮肉没有再生长,裂开的伤口里溢出鲜血。
他下意识动了动发麻的手腕,伤口开口随着他的动作撕裂得更大,但他并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有点像。”
他垂头盯着地板上的一点,好像灵魂出走般地愣神:“有种快要看到我的妈妈……的感觉。”
妈妈?
“是指你的生身母亲,还是在那个地方负责你的人?”
在公共场合,李琢光不方便直接提起「研究所」乃至「研究员」。
在项珩那里尚且有人误以为她已经被晴山做实验折磨死了,到时候被人误以为做实验的是晴山就不好了。
不过说「那个地方」想来柳一也明白。
柳一:“嗯……都不是,是那种,青苔城市里的雕像,妈妈。”
李琢光深吸一口气,挑起双眉。
“仅仅是宗教的神灵,还是指更高维度的存在?”
柳一可能对「更高维度」这个概念有些陌生,因此他只说:“我不想给祂准备食物。”
——哦,就是不想给祂上贡,不是宗教的神灵。
李琢光低下头,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指腹,陷入沉思。
如果是更高维度的存在,那么不用多说,祂要是想杀死星际生命,一个二维化下来大家一起等死就好了。
但也有可能,是指一个类似于死种主体的东西吧?
就像青苔城市,其实是整个城市都变异,但最后只用砸碎雕像,就足以借用青苔压制这一死种。
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或者说,也是唯一一种李琢光能够着手反击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那就需要芮礼那边的情报。
她的手缓缓抬起,搭在耳后,将与芮礼的私人沟通频道打开,芮礼那头的声音瞬间涌了进来。
“……这个变量我觉得意义不大,你要么直接去二十部数据库里找有大量数据为基础的系统性分析作支撑,要么就去把你实验从头到尾捋一遍,单抓着这一个特殊值说是没有用的……”
听语气,芮礼正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似乎在和实验员商讨什么实验数据。
李琢光花了一秒钟时间为那些实验员默哀。
没人比她更知道芮礼面对错漏百出的实验报告会变成什么魔鬼。
遥想当年,李琢光的导师都弱弱提了一句要不然大家今天先休息,结果被芮礼冷漠驳回,说这点实验报告今天要是改不完谁都别睡觉。
虽然当时确实是因为大家刚学,报告都写得一言难尽,芮礼一个人手把手把每个人教会了。
不过,在有私人情绪的当时,李琢光也想过,如果不是自己从小和她长到大,那芮礼绝对是自己大学时代最讨厌的人。
就像当时同组的其她同学背后偷偷和她抱怨的那样。
算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触她霉头了。
李琢光又默默地把通讯频道关闭。
目前看来队员们都没有要到晒伤的程度,连自己这个零级身体都没有异常,时间应该很充沛,晚上回宿舍再问也来得及。
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时,正好护士叫号叫到柳一,终端同时弹出一条来自芮礼的新消息。
「怎么了?」
李琢光站起身带着柳一往里走,一边用思维脑机打字回消息。
「对伪人的审问怎么样了?」
她打开新消息自动阅读,过了一会儿,耳机里就传来冰冷的电子音:“不太顺利,今天伪人无法维持人形,说的话颠三倒四,很多时候只是在做口型,没有声音。”
李琢光走进门诊室,医生熟练地开始询问:“柳一男士是吗?请坐,晒伤情况出现多久了?”
柳一抬头看了一眼李琢光,见她点头,便说:“今早刚开始。”
“咱们这边先拍个片哈,请把防晒袖套脱下来。”
而李琢光站在他身后,一心二用地回消息。
「有没有问过寿向,之前她们收到的情报确定是和人类没什么差别的吗?」
柳一把触手都缩在桌子底下,手伸进那个黑洞洞的机器里,好奇地想把头也伸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被李琢光按着额头掰了回来。
李琢光抱歉地向医生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脑子,又晃了晃手指。
医生了然地笑了。
李琢光一只手抱着柳一的头,以防他再想做什么危险举动,耳机里响起机械女声。
“是的,寿向原话是非常确定,绝对是人,如果有伪人能模仿人类到这种天衣无缝的地步,那连她可能也是伪人了。”
真的是和陈戊说的那样,「偏偏她们今天来,就从人类变成伪人」。
蓦地,她再次想起青苔城市中,「苗苏」对她说,「虽然祂见不到你了,但祂知道你会来」。
「祂」既然不是高维度的生物,如何知道她一定会去呢?
与时间相关的异能从来没有出现过,包括但不限于时间暂停、回到过去、预言未来,因为这违背了物理学基本定律。
能掌控时间,只有第四维度的生命才做得到。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个人要么是陈戊,要么是芮礼。
因为九三零任务筛选就是由这两个人做的,虽然最后敲定是由李琢光自己敲定,但很大程度上她们二人的选择和排除,也左右了李琢光的决定。
当然……
李琢光眯了眯眼,这个人是她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最了解自己。
那个地板里的「她」,那些出现在她眼前的、自己的尸体,到底是什么?
“唔……”
柳一喉咙里发出一丝闷哼,李琢光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锁住柳一的手臂不知何时收紧,把柳一的脸都挤红了。
她连忙放松手臂,为了掩饰尴尬而看向医生。
对方正好有想问她的问题:“请问柳一男士的异能是什么?是自愈能力吗?”
“是的。”
这也不算撒谎,柳一的基因里确实含有自愈异能基因。
“怎么了,是他的晒伤非常严重吗?”
“嗯……”医生取过直接从机器里打印出来的报告,“很奇怪,他只有手臂这一部分出现晒伤病,你看。”
她指着CT相片上颜色深浅分明的部分,对应着柳一手臂上的晒伤:“你看,中间这一部分皮肤表层组织非常稀疏,但周围都没有受到影响。”
医学技术蓬勃发展,如今CT相片能照出全彩的抽象图像,不同颜色对应不同组织密度。
非常明显,图像正中央有一片两头尖中间鼓的白色图案,而四周则都是正常的浅粉色。
李琢光瞄了一眼医生身后悬浮着的屏幕,那上面就写着不同颜色代表的密度范围。
浅粉色代表每一级身体的正常组织密度,而白色则是最稀疏的密度。
医生注意到李琢光的目光,便额外解释道:“白色的密度程度相当于我用指甲刮一下你的手臂,你的手上就会出现流血的伤口。
“同志。”医生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眼睛严肃地看着李琢光,“他这两天都做了什么导致这部分的变化,也许你可以向市政厅提供情报,帮助晒伤病的解决。”
做了什么……
叶子。
那片叶子。
和她的猜测对上号了,而且这CT相片里白色的形状也很像一片没有梗的叶子。
可还是绕不过去那个问题——植物属于生命,花是生命,叶子也是。
在摘下来直到彻底枯萎以前,都是生命。
而柳一昨晚身上的那片是正常的、没摘下来多久的一片叶子。
医生给柳一处理伤口,李琢光则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如果是植物,会是植物的哪一个部分属于「死物」从而变异了?
她的目光落在门边攀着墙壁的藤蔓上,那藤蔓极长,一路从走廊穿过大厅挂到外墙上。
从藤身看到花梗,从花蕊看到叶片。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大迈几步摘下一片树叶,在手臂上用力一抹,回头对着医生亮出工作证。
“晴山总部九三零李琢光,请为我的手臂再拍一份CT相片。”
第045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十三)
医生对着李琢光亮出的证件呆了一秒, 手上却并不含糊地开始操作器械,让李琢光将手臂伸进去。
机器开始运作,内部的灯光成格扫描过李琢光的手臂, 在电脑屏幕上一点一点组织出图像。
医生看着那打印机出口吐出CT相片, 恍然出神, 直到那相片打印完成, 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彩色的图像上如李琢光所料, 她刚才用树叶抹了一把的地方呈现出极为浅淡的粉红色。
还有点颜色, 也许是因为刚抹了没多久, 还没来得及反应。
李琢光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臂,她对自己肌肉组织正在变得疏松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随后她抬起另一只手,试探着用指甲刮了刮那部分组织疏松的地方。
一开始只是泛白,李琢光见状便逐步加大力气,在大约差不多拧开瓶盖用的力道下,她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指甲往下一陷, 抠入肉里,瞬间挤出血珠。
她收了手,一旁的医生拿着止血带上来为她包扎。
李琢光再次打开与芮礼的私人通讯频道。
“……你不就是觉得在这里没有未来,明天要死了今天这个工作就不做了么?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也别等明天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
李琢光咽下一口口水,轻咳一声说:“查一下叶片表面的组织和皮肤组织密度的关系。”
芮礼单方面和实验员吵架还没结束,听到李琢光的声音,芮礼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才在耳麦里回复道:“好的。”
对面那个实验员好像被她骂哭了,等芮礼把任务给她说一遍后, 实验员抽噎着说好。
李琢光将通讯频道关闭,此时医生已经把二人的伤口都处理好了,见李琢光结束通话,便对她说:
“伤口二十四小时内不要碰水,容易出汗的话也注意一下。这个绷带可以防紫外线,但是不透气,如果有水流进去,伤口会发炎流脓……”
李琢光一一记下,又用私人账号给医生转了一笔CT相片的钱,便和柳一离开了诊室。
走出大厅,原本只坐满一半的地方又多了许多病人。
许多人脸上起着连片的红疹或掉皮,鲜血或是浓黄色的脓液顺着躯体流下来,她们倚靠着或是干脆躺在地上痛吟着,护士过来转了一圈,带走两个耳朵里流出脓水的病人。
陈戊第一时间发现走出来的李琢光,走到近前时看到李琢光手上也绑着绷带,他立马紧张地挤到二人中间,用戒备的目光看着柳一。
“他伤害你了?”陈戊微微后靠,拍了两下柳一缠在李琢光衣角的触手,问道。
“没有。”李琢光拍拍陈戊的肩膀,越过他往前走,“我知道死物异种是什么了。”
“嗯……啊?是什么?”陈戊一愣,连忙小跑几步跟上去。
柳一将触手再次缠绕上李琢光的小指,对方没有反应,他心情雀跃。
同时,有一根看不见的透明细线突然抓住了李琢光的脚踝,进入她的身体内,顺着她的小腿血管一路往上,穿过手臂上受到影响的部分,弥漫到手掌时停下,在她的手心里蜷缩收紧。
李琢光似有所感地扭头,看了一眼人声鼎沸的大厅。
痛苦的,无力的,绝望的,没有人在看她。
嗯?是错觉吗?
好像有人在看她……还是一种仇恨她的目光。
李琢光无意识地握了握拳。
……
……
算了。
李琢光只停留了半分钟,很快做下决定不去管这个奇怪的感觉,转身离开了医院。
*
市政厅。
芮礼这个严肃的大家长直接换上白大褂,上手带着几个实验员做实验,平时脾气算不得多好的观千剑现在都被当成避风港,笨拙地安慰着自尊心粉碎的实验员。
她试着劝过芮礼不要骂得这么狠,都是大学毕业没多久,还是被大部队抛弃的可怜人,也不是故意做不好的。
结果芮礼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
芮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论是愤怒还是失望,却只用这一眼就让观千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噤若寒蝉。
观千剑抿着嘴,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举着双手默默离开。
算了。她想,死道友不死贫道。
不得不说,芮礼上手以后,实验员们的速度加快不少。
也许是对被芮礼抓住责骂的恐惧,在芮礼的指导下,她们的准确率也提高了许多。
李琢光的新指示到来,现在所有实验员都动起来,分析植物表层的信息。
芮礼监视着仪器的运行状况,冷不丁出声问道:“你们城市没有什么植物崇拜吗?”
“啊——啊!”
芮礼对面的实验员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要被骂,直吓得整个人狠狠抖了一下,心跳狂乱地加速。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芮礼在说什么:“哦哦……没有的。”
“是么?”芮礼的语调温和,丝毫看不出几分钟前她还语带机锋,能把所有实验员都骂得哭出声,“植物与建筑共生,按理来说你们应该很喜欢植物才对啊。”
发现芮礼真的只是在闲聊天,那实验员终于放下心来,偷偷松了口气:“是的,我们很喜欢植物,但是也不会把植物神化啦,毕竟我们会用藤蔓做廊桥,互利互惠。”
“嗯,我有印象。”
芮礼想起她在银河纪元1033年来到中心城市帮助建设系统终端时,最喜欢的一栋建筑就是实验员口中用藤蔓做廊桥的双子楼。
也许是芮礼此时的态度又太邻家大姐姐了,想到九三零队长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于是实验员想亲近芮礼的欲望又开始蠢蠢欲动。
站在芮礼对面的女人双手撑着桌面,一只脚快速地上下踮着,强装镇定地搭话:“您来过我们二十部?”
芮礼移出仪器中的植物切片,在电脑上打了几行字,便有一张虚拟屏幕在她身侧浮现,一行行字迹随之出现。
她说:“是啊,你们这里的终端都是用我的异能建立的母型。”
这话一出,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实验员们纷纷伸长脖子。
芮礼对面的实验员更是双眼放光:“RL……哦……哦!RL是您的名字?”
她似乎想绕过来离芮礼近点,又纠结于害怕被骂,她最终只是微微探出身子:“您怎么加入淸剿队了?”
芮礼扬起眉毛,目露警告:“我们好像还没有那么熟。”
“——”
几分钟前被责骂的恐惧又涌上心头,实验员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捂住嘴巴,与身后的实验员们一道鸵鸟似地低下头去看仪器屏幕。
“那你们为什么之前没有试过检测植物?”芮礼把自己想问的问题问出来。
实验员抬起头,微微瞪大眼睛:“因为植物是生命,我们有生命异种检测仪,植物是没有问题的。
“……事实上,我们对别的东西做反射实验也实在是绝望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得让自己忙起来。”
是了,芮礼她们没有考量植物的原因,也是因为植物本身是生命。
星际时代,大家都过于依赖科技,生命异种检测仪没有异常的情况下,根本不会想到别的可能性。
十几个仪器一起做实验的速度是很快的,尤其还有芮礼的异能加持,半个小时后,她们就做出了结果。
报告所在的虚拟屏幕刚出现就被一把拍进芮礼的怀中,实验员们转过身去,互相抓着对方的肩膀或者衣服。
“你去看。”
“不不不,我不敢,你去看。”
“你不敢我就敢了吗?”
“要不让芮老师念?不不不算了算了,还是让芮老师念吧?哎呀不行……我心跳好快,想上厕所了!”
她们以为自己的声音很轻,但不远处的芮礼是听得清清楚楚。
“决定好了吗?”芮礼问。
她很能理解这些人的紧张,毕竟试了这么多次都是失败,而这一次似乎是成功率很高的可能性。
不过她们紧张,芮礼可不紧张,她已经把报告看了一遍。
“芮老师,您、您、您念吧!”
好像是做出了什么人生重要决定似的,实验员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露出一脸行将赴死的神情。
芮礼缓缓启唇念道——
“叶片表层有一种未知物质对人类皮肤组织有显著影响,初步推断,该种影响会导致人类皮肤组织稀疏,抗紫外线能力显著下降。”
她说完,实验室里倏地安静下去,实验员们脸上表情空白,好像她们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芮礼到底说了什么。
芮礼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今日的第一个微笑。
下一秒,实验室里掀起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声,实验员们像是想将这些年来的害怕和委屈一次性发泄干净似的,抱在一起跳跃转圈,又哭又笑。
这片绕在她们头顶几十年的的惨淡乌云终于要彻底消散了。
听到吵闹声的寿向跑来询问出了什么事,被告知晒伤病病因找到了一个由头后,这位市长直线朝芮礼奔来,颤抖着抱住她,放声大哭。
芮礼不太熟练地回拥住她。
“什么事这么激动啊?”
实验室敞开的门口出现一道身影,女人咧着嘴,笑得格外开朗。
寿向立马放开芮礼,绕过精密的器械扑进李琢光的怀里。
也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哭的,她脸颊通红,「她」了半天也说不出下一个字。
李琢光动作轻柔地环住她的腰抱住她,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下来,她在寿向耳边轻声说:
“我说了,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芮礼走到李琢光跟前,对她点点头,一个眼神交流之间,她们就明白了对方想说的一切。
观千剑和昙起云聚上来关心李琢光手上怎么受伤了,实验员们撸起袖子干劲满满地说今晚通个宵把结果做出来吧。
但其乐融融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声几乎震颤整个大楼的巨响打断了。
“砰——”
仿佛是大楼倒塌般的轰响,所有人顿时像被掐住喉咙般发不出声音,瞪大双眼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走廊尽头的仓库。
“我去看一眼。”
李琢光第一时间拉上观千剑往仓库走去。
有个实验员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的手还因为刚才肾上腺素分泌过度而抖得厉害,她勉强递出一张卡片:“门、门卡。”
“多谢。”李琢光沉静地点头,接过门卡,从大腿绑带里抽出一把手枪,刷开了仓库的门。
门刚一打开,便有一股极为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冲得人群里接连响起干呕声。
寿向面色剧变:“这个味道,可能是最里面的尸体倒下来了。”
李琢光示意她明白了,举着枪走进仓库。
仓库里都是一个个三人高的巨大透明容器,容器里装着不知名的液体,中央浮着各式各样的物品。
二人警戒着前方可能突然跳出来的危险,慢慢往那刺鼻气味传来的地方挪步。
走过几个拐角,便看到前方地面上散落着无数细微的玻璃碎片和透明的液体。
那液体正是刺鼻气味的来源,而玻璃碎片指引向转角之后。
李琢光紧了紧手中的枪械,小心地贴着墙壁转身。
死胡同尽头有一个破裂的巨大容器,地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体趴在地面上,TA的身体没有任何起伏,似乎是泡在缸里的尸体。
李琢光上前,用枪管抵着尸体的后脑,而观千剑用金属化后的手一把掐住尸体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把着头顶,将尸体上半身扶了起来。
尸体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和脸颊上,甚至面色红润,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安详,李琢光看着那张脸,却瞳孔瞬缩。
那是她自己的脸。
一瞬间的惊讶过去,李琢光很快习惯了这种非自然现象,非常熟练地开始检查尸体。
但似乎是不满足于她的淡定,就在她查看尸体手上的吊牌时,手下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眼。
第046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十四)
李琢光一愣, 头皮一阵发麻,那麻意顺着她的脊髓向下蔓延,右手手心忽然一阵刺痛, 痛得她右手痉挛, 不得不攥起拳头以缓解疼痛。
她看着那双没有高光也没有瞳孔的眼睛。
观千剑见她呆在那儿, 唇线刹那绷紧, 用眼神询问李琢光出了什么事。同时, 她手下的力气加重, 只要李琢光一声令下, 她就会立刻把尸体的头拔下来。
李琢光偏过头,似乎在思考眼前是个什么东西。
尸体睁开眼睛之后就没有更多的动作了,一开始因为眼皮用力,眼球被带动震颤,因此它与李琢光短暂对视了一瞬间。
李琢光举起手枪,用枪管戳了戳尸体的上下眼睑。
皮肤很有弹性, 也并不干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泡在Ⅱ型福尔马林里的缘故;
眼白非常干净,一丝多余的血丝都没有;
眼眶里含着水量不多的Ⅱ型福尔马林,就像是它眼中含着热泪。
李琢光又用枪管戳进了尸体的眼球。
肌肉完全松弛,没有任何条件反射,在她松了手后,尸体的眼球也随着她给出的一点力气开始左右晃动。
李琢光简单检查了一下尸体的外表,尸体穿着一件崭新的霍听潮制式的晴山制服,制服本身防水, 所以并没有因浸在液体里而湿透。
尸体手指与掌心生长着浅浅一层老茧, 值得注意的是,尸体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圈深红色的缝合痕迹, 就好像尸体的右手曾经断下来过,并且刚刚才缝回去。
看着这个伤口,李琢光又开始觉得自己的右手掌心隐隐作痛。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信息,抽象的人形图上,右手还是正常的透明色,与她的左手、左脚、右脚都一样。
这代表李琢光的右手在机器监测下是正常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意味着李琢光右手的疼痛只是她的幻觉。
……也许,这一段记忆,这一段来到晴山二十部的记忆也是幻觉。
李琢光的呼吸减缓下来,她感觉自己正逐渐沉入一片看不到底的无边海洋,被重如泰山的水压挤压着大脑,思绪空前迟钝,动作迟钝几万倍。
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右手垂在身侧,短发遮掩住她脸上的神情,而尸体的瞳孔中一闪而过点点星光。
一旁的观千剑还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手下那与李琢光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李琢光的异常。
她与整个世界隔出一道空气墙,如果陈戊在这里,他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李琢光之间出现这道障碍。
就像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也有一道墙一样,也不那么一样,因为李琢光这道墙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她的存在彻底消失。
海洋深处是阴冷而黑暗的,是没有一丝声响的,是不知道自己继续沉下去,会碰到美人鱼还是碰到隐藏在深海里的怪物的。
尸体的唇角一点、一点地勾起,死板的神情恢复一点灵动,脸颊浮现一点血色。
……
“……”
李琢光僵硬冰冷的耳朵里传来一声低沉而含糊不清的呼唤,好像相隔了千里,而她的耳朵里还偏偏被海水堵住。
只有鼻腔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这股气味似乎是从自己的身体毛孔里散发出来的味道,让她不住地反胃,却吐不出来。
“……”
那声音大一些了,在层层海洋的阻塞下变得波纹阵阵,李琢光睁不开眼,心头却有着一定要见到声音来源的决心。
她胡乱地划手蹬腿,她能感受到手指间海水流过,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移动。
水压太大,她只是小幅度地动了几下,力气就好像破了一个大口,一瞬间漏光了。
肩胛与大腿比她跑了几十公里还酸痛,气管被堵住,想要大口呼吸,却只呛入一口海水,呛得胸口火辣辣的。
“……光……”
好像……能听清一些了……
这种无法反抗的状态她太熟悉了,当初为了弥补等级差距,进入晴山总部淸剿队,她天天都训练得自己手指也抬不起来。
她曾经对普通人根本不会看在眼里,但只有自己也成为普通人后才能够理解。
有些人生来就拥有的东西,有些人却要豁出命去摘取。
她要练三个月、四个月甚至更久才能和四级异种打个有来有回,刚开心没多久,下一秒就看到觉醒五级的异种天生对四级有等级威压。
这时候再想起夜灯辐射前自己的天赋是如何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巨大的落差感让她无法面对自己的人生。
如果没有芮礼……
如果没有芮礼,就不可能有她今天。
李琢光咬牙,手腿动不起来就用身体带动四肢,千钧水压里,她深深皱着眉,掀起几毫米眼皮、再几毫米——
“李琢光!”
一声清亮的女声终于刺破所有围堵李琢光的障碍,以不可阻挡之势,携着一阵凛冽罡风将她身周的海水霎时吹散。
李琢光猛地睁开眼。
她身体因用力过度的惯性往前冲了一下,似乎有想托住她的虚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在虚影消逝后,接住她的人是观千剑。
她抬起头,空茫的眼神对上观千剑焦急担忧的神色:“怎么突然……我们先暂时出去?”
“……”没有看到自己以为的那个人,李琢光多少有点失望,她静静抚开观千剑的手,说,“不用,我没事。”
说罢,她便不去管观千剑,转而继续检查那具尸体。
观千剑低头仔细端详她的模样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重新抓起尸体的身体,方便李琢光检查。
——对了,吊牌,吊牌上写了什么她还没看。
她右手痛得止不住发抖,便只能换个重心,用左手去拿。
说是「吊牌」,其实就是一个绑在尸体手腕上的小型投影终端,防水,正孜孜不倦地投影出一张正方形的仓物信息。
仓物信息只有尸体的编号和收纳入仓库的时间,在看清尸体编号后,李琢光的呼吸都几乎停滞——
仓物编号:QS-20-1000930。
收纳时间:银河纪元1033年8月29日。
她自己是银河纪元1000年整生人,而她的队伍编号也是930。
没记错的话,二十部中心城市出现晒伤病就是在1033年八月末。
李琢光只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勒住她的喉咙,让她一时之间都忘记了如何呼吸,强硬地抓着她往安排好的既定线路走去。
可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刹那,在李琢光下一次眨眼后,那吊牌上的信息忽然变成毫不相干的一行字。
仓物编号:QS-20-1059003。
收纳时间:银河纪元1059年3月18日。
李琢光福至心灵,倏地伸出手,掰过尸体的脸一看。
不是她了。
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庞。
再一低头,尸体身上穿着的晴山制服也变成普通的人形仓物统一服装。
地质研究所里自己的尸体只是幻境产物,青苔城市里自己的尸体是另一维度的自己,为了救陈戊而甘愿赴死,才得以来到这一空间,最后也因为事件解决而消失了。
这个在二十部仓库里出现的尸体,在刚才一段奇怪的溺水体验后,模样也完全变化了。
怪不得仓库里出现了她的尸体,但这里的实验员却没有对她说过「你好眼熟」、对她的样子感到惊奇乃至恐惧。
手心的疼痛已经止住,只剩下发麻的余韵。
对了,还有右手的疼痛和尸体右手的缝合线会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又拿起尸体的右手,翻来覆去地看。
不出她的所料,尸体右手腕上的皮肤连贯,因死去时间太久而有些松弛,一点缝合、断裂受伤的痕迹都没有了。
李琢光抬眸,锐利的眼神射向一直摆着戒备姿势的观千剑:“这具尸体长什么样?”
观千剑听到这个问题,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讶异,虽然不明白李琢光的用意,还是乖乖答道:“长人样……”
也许是觉得这种描述太模糊,她上身后仰,边看着尸体的脸边形容道:“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个嘴巴,都在该在的地方,看上去不是伪人。”
李琢光便用限定范围更小的话再问了一遍:“和我长得像吗?”
“啊?”
观千剑彻底愣住了,她抬头又低头,眼神看看李琢光,又看看手里的尸体:“完、完全没关系。”
说着,她伸手过来,用手背碰了碰李琢光的额头:“你没事吧?是不是味道太臭了,要不我们出去歇歇?”
“一直是这样吗?”
李琢光的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似是寒冬腊月里结了几千米冰的深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踩碎。
观千剑忙不迭点头:“当然,绝对。”
“……”
李琢光没有应答,而是低下头,用腰带上的分子仪构建出一条羁押带,左三圈右三圈把尸体牢牢捆住。
观千剑站起身,小心地不影响到地上的碎片和流出的液体,踮着脚跳到干净的区域。
李琢光将尸体拎起来,动作却突然顿住,她的目光在尸体与破损的容器之间来回巡视,眉头微微蹙起。
观千剑走远一些,正一脸嫌恶地拍着身上的碎屑和味道难闻的福尔马林,见李琢光没有跟着出来,便又打算跳进来:“怎么了?”
李琢光快速扭头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停下,自己则绕到尸体脚底,抽出一把小刀,在尸体脚底下的地面上轻轻划了一道,随后拿走尸体的终端吊牌,三两步跳到干净区域,在观千剑的帮助下站稳。
她回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尸体:“我们先出去。”
二人走出仓库,正对上外面几十双好奇的眼神,虽然她们并不会贸然冲进去,但芮礼四人还是挡在她们前面。
见她们走出来了,之前准备好的仓管被推了上来。
仓管看了一眼李琢光手里终端上投出的编号,便直接说:“是最里面那个容器里的尸体出问题了吗?”
仓管对仓库收纳物如数家珍,李琢光也轻松了一些:“是的,确定是尸体吗?就是,死掉的尸体。”
本来她都打算背诵尸体的详细信息,乍一听李琢光的问题,就像观千剑一样,猝不及防地怔了一下。
“当、当然啊……”她说着说着,掷地有声的音量在李琢光的眼神下逐渐变得失去底气。
她眨眨眼,扯起一个尴尬的笑容:“如果她不是死人,还被我们解剖了十几次,那就出大问题了。”
李琢光:“嗯,我知道了。”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内,李琢光也没期待仓管真能告诉她过去有什么异常。
李琢光把里面的情况与几个负责仓库管理的员工说了一遍,也从她们口中知道,那具尸体是她们的大体老师。
人体实验在晴山是明文禁止的,但捐献自己的遗体供学术研究是被允许,且会受到尊重的,这具尸体就是自愿捐赠遗体的大体老师之一。
大体老师会借给医学院进行教学,不过因为居民都跑没了,大学自然倒闭,所以大体老师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放在最里面的容器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只是外面放不下了,而这具大体老师是最后还回来的。
“啊——”
一声尖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片刻后,那进去打扫仓库的几个女生白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其中一个女生指着仓库内部,她的手抖得厉害,声音也抖得厉害:“李队长,那个不、不见了。”
李琢光往她身边走了几步,坚实的臂膀稳定地传达着稳妥可靠:“放轻松,什么不见了?”
“尸体!”那女生大喘气着,好像呼吸不过来似的,喘到脸色更白了几分。
她似乎努力想要用最简洁的话语表达清楚:“然后就到我们头上去了!”
她挥舞着双手在头顶比划,试图用肢体语言形容出大体老师的状态:“她吊在天花板上看着我们,看了很久,最后彻底不见了!”
第047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十五)
李琢光一言不发, 用分子仪构建出一把步枪就闷头冲了进去。
几人都想跟着进去,却被芮礼拦住:“我进,你们先疏散其她人。”
芮礼是十级异种, 她进去肯定比自己靠谱, 所以观千剑没有犹豫, 转身与两个男队友分配负责的实验员。
芮礼一边收紧身体上下的腰带和绑带, 一边跟着李琢光的步伐消失在仓库门前, 还顺手关闭了仓库大门。
李琢光没有回头, 她知道芮礼跟着自己进来了。
仓库里响着规律的器械运行声, 密封容器中盛放着颜色不一的密封液,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储存仓物。
墙边生长着粗壮的藤蔓,有些藤蔓表面按上一张小桌子,也放了许多小型容器。
密封容器有大有小,小的还没有手掌大,大的有两米多高, 里面密封的大多是一些动物或是人类尸体。
头顶天花板中的灯管将整个仓库照亮, 在灯光照射下,银白色的墙壁上流光溢彩,像一幅流动的名画。
李琢光举着枪,在一个转角处停下。
这里和李琢光第一次进来时已经不一样了。
她偏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芮礼,打手势问:「仓库门刚打开的时候,里面的容器是不是很大的?」
芮礼随着她的话环视一周,摇摇头:「不大,就是这样。」
异象?还是……什么?
李琢光想到自己那一小段经历, 如果是异象, 难道也是由植物表面那层不明物质导致的异象吗?
发现死物异种至今的时间太紧,能研发出一个防影响的手环已是奇迹, 对于死物异种是什么原理、会出现有几个异象、多大型的死物异种才会有本体之类的,还完全没有研究过。
就李琢光那短短三次直面死物异种的经历,她也没法说出个一二三。
她看了一眼腰带上简易的生命异种检测仪。
人类将星际中的生命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智慧、有语言、可交流,如人类、吃掉人类后的伪人、以及其她智慧种族。
第二类是智慧、无语言或人类暂时无法破译语种的生命,诸如一些星球上只此一个的硅基生命;第三类则是无智慧生命,一些植物之类的。
其中有一个例外,就是尸体。
尸体在刚死时,体内的部分细胞还会有些残留的活动痕迹,所以这时候还可以从尸体体内提取其异能基因。
而在尸体体内细胞也死尽之后,这样完全死去的尸体就无法提取异能基因,便会被划分入死物。
李琢光想到这件事,也是刚刚她询问仓管是不是确定「死亡」的原因。
她在排除有两个死物异种的可能,或者,这一大型死物异种的本体出现了。
她倾向于后者。
但这到底是个几乎完全未知的领域,李琢光希望能够得到芮礼的意见。
芮礼看了她的手势,抬起手摸了摸鼻子,做了个「后者」的手势。
紧接着,她开始解释为什么自己这么想——
「你还记得青苔城市里的异象是什么吗?」
李琢光顺着她的思路回忆起青苔城市里,城市的异象是在使用异能时,城市会向异能使用者的方向倾斜。
而青苔城市本体的异象,则是在地面倒影中的另一个世界。
既然砸碎本体,就是摧毁了整个青苔城市,那么可以暂且认定本体与城市是同一个死物异种的一体两面。
芮礼的视线往一边偏了偏,李琢光连忙端起枪口对准她看向的地方。
她的动作带起一阵轻风,而枪管则像一把破开风势的利刃。
但芮礼目光所落之处什么都没有。
……自己太紧张了。李琢光想。
芮礼以前从不会离开飞船,时刻注意着所有监控和执行记录,有什么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对方就会在耳麦里提醒。
她还是太依赖芮礼了。
见李琢光看回来,芮礼继续做手势:「室内有植物,我觉得不太可能有两个死物异种。」
这个理由李琢光也想过,但由于无法确定死物异种有没有领地意识,所以才没排除。
李琢光缓慢地点头,示意芮礼把她的想法纳入考量了。
她低头,再确认了一次一切体内体外数值都一切正常,转而继续往仓库的深处走。
有一点……有一点奇怪……
二人小心翼翼地深入仓库,一点脚步声都没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也压到最低,器械运行的滴滴声足以将这些声响都盖过去。
可是哪里奇怪呢?辐射数值是正常的,自己的理智数值也是正常的。
李琢光在心里把每天睡前都要对自己重复一遍的重要事项再默念一遍。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忘记。
……不对,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那些事项在李琢光心里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甚至每天还会记录自己背诵一遍的时长。
死物异种显然还没有进化到能读心的程度,不知道这个时间长度是干什么用的,自然不会扭曲这个数值。
如果某一次背诵与之前的相差一分钟以上,就说明李琢光的记忆受到影响,或者记下的数字被扭曲了。
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过数字被扭曲的现象。
基本上李琢光觉得自己记忆与肌肉记忆相悖时,都是记忆出现问题。
那么这一次又忘了什么呢?
李琢光观察着四周处在容器里的尸体。
动物标本闭着眼,植物标本颜色鲜艳。
也许是因为在密封液中浮沉的原因,每一个标本腹部都似乎上下起伏,正在呼吸,好像它们仍然活着,随时都可能睁开自己的眼睛。
植物叶片表面反射着墙壁的光泽,好似那植物表面也变成金属材质。
还没等李琢光想出个所以然,身边的芮礼忽然身体往下一矮。
芮礼的知觉比她灵敏,芮礼一动,本就紧绷着的李琢光即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顺势蹲下,指腹搭上步枪的扳机。
她顺手将耳麦的灵敏度调到最高,眼珠子巡视着,仍然听不到什么声音。
李琢光用弯曲的手肘怼了怼芮礼的身体,伸出一只手到芮礼面前:「哪里?」
然而芮礼没有动作,维持着弯下腰的姿势,整个人似乎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李琢光回头看她,便看到她像是愣住了一样,眼神呆呆地瞪着,过了好几分钟也没有眨一下眼睛。
她轻轻推了推芮礼的肩膀,对方的每个关节都僵硬得像个死人,一动她便是全身一起动起来。
异象?异象出现了?
李琢光眯了眯眼睛,这什么异象,十级异种也能控制到这种地步?
她缓缓深呼吸,双腿交迭,换了一个重心,让自己背靠芮礼,枪口朝外,随后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其它感官逐渐被关闭,趋近于零,同时,佩戴着最高灵敏度的耳朵感知放到最大。
静谧的空气中,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没有芮礼的。
“哒……”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是比先前放置大体老师还要深的角落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哒哒——”
那脚步声走得无比闲适,好像一个巡查仓物管理情况的管理员在摸鱼,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走走停停。
“……”
那人开始轻声哼着一首旋律,这首旋律似乎有些耳熟,与李琢光曾经听过的许多首歌都有些许雷同,但她想不起每一首具体的名字。
她想不起来歌的名字,身体却对这首歌有肌肉记忆。
她记得这首歌……她记得……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灿金色的黄昏还未完全落下时,天气温暖和颐,自己第一次逃课,跑到公园里招猫逗狗——
“……”
“哒、哒哒……”
旋律声随着脚步声平缓地靠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会阻挡那人的步伐。
李琢光眼前的回忆也随着旋律的清晰而变得更触手可及。
她看到幼小的自己蹲坐在公园的虚拟沙滩上,对面坐着一个看不清脸庞的女人。
她肉嘟嘟的双手捧起小山似的沙子,数据组成的砂砾从她的手指缝间滚落,她仰头看着沙子在空中飘散,没有飘出去多久就化为01代码消散。
她再抓起一把沙子,用力往女人身上一扔,女人没有躲,因为沙子在碰到她身体以前就变回数据,几秒后重新出现在沙滩上。
她听见幼小的自己问:“为什么我可以碰到数据,数据碰不到你?”
女人开口,她的声音却被扭曲成冷漠的人工智能音:“我当然可以碰到数据。”
“不!”小李琢光摇头,站起身,语气非常笃定,“你就是碰不到数据。”
小小的她没有走到女人身边,而是弯下腰,又抓起两把沙子,往另外一个方向掷去。
沙子消失在空中,回到她的鞋子边上。
小李琢光转回身,拧着眉毛,孩童一清如水的双眸里却是不解、愤怒和委屈:“如果你能碰到数据,为什么我写下的每一个关于你的程序都无法成功运行!”
她的眼眶刹那间红起来,但她双手叉腰,仰起头,以此阻止眼中的泪珠滚落:“我给所有老师都看过一遍,她们都说没有问题,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我没有不想见你,我很想你。”那个女人嘴上说着想念的话,身体最坐在离小李琢光最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来不了你的世界。”
在小李琢光的世界里,她还坚定地认为只要自己想,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她歪过头,投来的目光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不可置信与怅惋,她不听女人的解释,只执拗地重复着:“你不想见我。”
旁观者似的李琢光有一瞬间抽离了那幻象,她脑子里快速地滑过一个念头——
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看不清脸?
为什么……这只是幻象吗?是自己被影响、被植入的记忆,还是被自己忘记的真正的记忆?
那念头只出现了几息,就像她刚从一盆水里抬起头,身后就有一只手伸来压着她的头再闷回水里。
幼小的她故意不好好穿校服,卷起一边裤脚管,手里拿着一根路边顺捡起的钢管,学着剧里□□大佬阔步大行,撞上一个坐在河边看风景的女人。
画面一闪而过,小李琢光和李琢光跨越时间的身影重叠,她们张开嘴,一个眼中含着渴望,一个却冷淡漠然——
“妈妈……”
这两个字刚脱出口,李琢光就立刻清醒过来。
不,她没有妈妈。
李琢光的母亲在她三岁时因任务牺牲,父亲在不久之后重病离世。
她由母亲的妹妹抚养长大,自她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小姨和她母亲长得并不像,根据小姨自己说,性格也不像。
小姨是个很好的人,她把李琢光当成亲生的孩子,李琢光与表妹表弟也相处融洽,就算夜灯辐射后李琢光没有觉醒异能,她们也没有用异样眼光看待她。
但李琢光一直分得很清楚。
小姨不是她的母亲。
幻象里的自己看着已经五六岁,那女人不可能是她的母亲,也没有一点小姨的样子。
自己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的人出现过。
那脚步声已经非常近了,很快就会出现在眼前的这个转角。
她唇线绷成一条直线,抬起步枪,对准转角。
三。
二。
一。
李琢光在心里默数距离,在倒数到零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刚从转角处露出真容的女人就被李琢光精准地一枪爆破脖颈,头颅与脖颈藕断丝连地垂下。
摇摇欲坠了半天,那女人的脖子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啪嗒一声,筋肉轻轻断开,女人的头像皮球似地滚到李琢光脚下。
她低下头,正对着那张脸上已经凝固的温润笑意。
巨大的恐慌与惊骇瞬间让李琢光的脑子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后退两步,哗啦啦一声,撞倒了什么东西。
方形的木制积木滚到自己面前,碰到那人头后停下,李琢光木然地看了许久,脑子里才终于出现第一句话。
芮礼。
那是芮礼。
她杀了芮礼!
第048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十六)
这是幻象!
这是幻象!
这是幻象!
在那一念头出现的同一时间, 李琢光就开始下意识对自己重复这四个字。
是的,这是幻象,这一切都是幻象。
她的心跳过快, 眼眶干涩地只能频繁眨眼, 手上神经质地收拢用力, 直到力竭地开始发抖,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枪不从手中滑落。
分子仪停止运作, 她无法从中构建出侦查眼镜。
她是不是又进入了一个幻境?
是的, 幻境, 幻境!
李琢光打开终端,手指有些抖,但没有大碍,信号被屏蔽了。
幻境里的正常现象,不用慌。
如果芮礼发现自己突然消失,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跑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破解自己的坐标。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 吸入空气中未来得及消散的血腥味与福尔马林, 刺激得她鼻腔一酸。
在最初的几次颤抖的呼吸之后,勉强把自己身体里的崩溃情绪扫到角落里,蹲下身去检查那只断头。
伤口是典型的激光伤,伤口大小与自己枪里激光弹的型号匹配,流过来的鲜血没过她的靴底,在地板上勾勒出一个脚印的图案。
她抬起无头尸体,在尸体身上搜寻信息。
终端因主人死去而锁住,但芮礼的终端录入过李琢光的虹膜信息, 她睁大眼睛扫描虹膜, 却提醒「抱歉,你没有权限」。
看到这句话, 李琢光的大脑霎时清醒过来。
意识海里如海啸般卷来的绝望像是点选清空图层的画布,一瞬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天空复又恢复澄澈,寂静得鸟语花香。
芮礼不可能把她的虹膜数据清除。
这里绝对是幻境。
她非常肯定地得出这个结论,缓缓站起来,迈过「芮礼」的尸身,继续往仓库里面走。
这下仓库里就只剩她一个还在喘气的人类了。
这一路毫无阻碍地走到最深处——她自己的尸体曾经出现的地方,散落着一地的玻璃碎片,尸体果然不翼而飞,福尔马林液体竟然已蒸发了大半,现在空气中那恼人气味来到了前所未有的浓度。
李琢光一脸嫌弃地皱着脸。
虽然她不怕尸臭,更不怕福尔马林的气味,但她也并不喜欢。
想到那几个仓库管理员说的天花板,李琢光抬起头。
光洁的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无论是倒吊的尸体还是尸体可能留下的痕迹。
再看向她先前用小刀划出来的标记点,在那条白线前有一道很明显的拖拽痕迹,但更前方没有脚印,而且痕迹在某一处忽然消失。
看上去更像是尸体自己拖着下半身在爬。
李琢光又端着枪在附近转了一圈。
既然尸体暂时不想出现,那这事情便回归最简单的搜证了。
李琢光将步枪收回分子仪,给大腿绑带上的手枪换了一把威力更大的。
——就先从「芮礼」的尸体开始吧。
她走回原位,翻找「芮礼」身上每一个口袋,还卷起它的袖管确认一眼这个「芮礼」有没有芮礼的胎记。
芮礼右大臂上半环式的胎记也完全还原了,这个幻境真是够细节的……
「芮礼」的头颅不知何时转向到面对她的角度,李琢光猝不及防与它对视上,便对它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嗷,刚刚打了你一枪。”
也许是错觉,李琢光竟然从那张脸上看到一丝无语。
这具尸体很有可能就是消失的尸体,既然能模仿她的样子,也可能模仿芮礼的样子。
想到这里,李琢光的动作忽然一顿。
尸体长自己的脸时,自己与它似乎是有通感的,尸体手腕上的缝合线会影响到她,到最后痛到整个右手失去知觉。
如果这就是那具尸体,而它现在还有芮礼的样子,若此时同样有通感——
完了。
你说你射得这么准干什么?
李琢光头一次对自己的一枪毙命高兴不起来,手下翻找的动作更快了一些,但可惜「芮礼」的尸体上没有线索。
线索断了?
如果现实中没有多余的线索能找到,那么……
答案会不会在刚才那段记忆中出现?
五六岁的她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在公园的沙坑里。
公园是哪个公园?
她找了个角落缩进去,让自己在面前有东西过来时能第一时间发现,随后便沉入思索。
边上靠着一条河,公园后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公园里有蜿蜒小路能进入树林。
树林和河,符合图书馆后方的布局,不过图书馆那儿,树林与河中间间隔的并不是公园,而只是一小块供老年人健身、小孩玩耍的小广场。
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李琢光的小姨过去就是图书馆副馆长,所以她和表妹表弟们经常会去那里玩,等小姨下班。
……既然想到这里,按照这幕后黑手喜欢安排巧合看来,就一定是那个地方了。
五六岁时遇到的女人……
在那段记忆中,小李琢光说自己编了程,李琢光是信的。
她从小理科天分就高乎常人,幼儿园就在研究终端原理,把终端拆了装,装了拆。在小姨发现她重装好的终端反应更灵敏以后,就开始有意识地给她看一些机械或是编程的课件。
那些东西就好像深深刻在她的脑子里,轮回转世没有忘干净似的。
这也直接导致她从小性格就比较孤僻,和周围人都合不太来,直到七岁那年芮礼家搬到她家附近,二人结识以后,才结束了李琢光孤独的童年。
所以那记忆中所说「关于你的程序」,按照李琢光那时的编程水平,应该指的是给人工智能编的程序?
那段记忆应当不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因为女人说「我来不了你的世界」。
可她小时候幻想的朋友也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只……一只可以随时变换形态的人外怪兽,连人类都不是。
……这也是巧合吗?
那个朋友和柳一。
她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回「芮礼」的脸上,那张凝固的笑容此刻却让李琢光遍体生寒。
自己的一生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吗?
还是说,她其实只是一段程序,一个游戏里的npc,她的一生都决定好了,而如今有个「母亲」看不下去,想让她挣脱既定的命运?
那会是柳一口中的「母亲」吗?
小姨在她上高中的时候升职,去了中心市政厅的文化研究协会当会长,搬家搬去一个距离李琢光高中较远的地方,所以李琢光那时候开始住宿,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次。
高中的孩子变得慕强,李琢光一骑绝尘的成绩和奖项开始变成她受欢迎的奖章,在此衬托下,她孤傲、看不起人的脾气被美化成高不可攀和天才本就有资格看不起凡人。
但李琢光不喜欢交朋友,她自认为只有芮礼这样的人才配当她的朋友。
过去的她不可能求着谁想见谁,更不可能眼中含泪地问「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她只会想「你不想见我那你就滚吧」。
所以这段很明显是虚构的记忆想告诉她什么呢?
她站起身,思索着,漫无目的地在各个架子间踱步。
时间?她五六岁时,那便是1005年与1006年。
那两年发生了什么大事?好像也没有。
李琢光突然想到什么,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如果让五六岁的她来回答这个问题,她会说,「我这个天才出世就是那两年最大的事」。
她仔细查看着每一个仓物的收纳时间,大多都是1030年以后收纳的,这个仓库应该主要收纳夜灯辐射后的东西。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几个小型容器的吊牌上看到1005年与1006年的字样。
那是一个航空母舰模型、一个老旧款式的终端,和一套雕刻用具。
很明显这三个东西就是专门给李琢光看的。
于是她便直接打开容器——果然不需要密钥验证,取出三样东西。
雕刻用具仿佛刚用完没多久,刀片上还有木屑。
而老旧终端这个款式还遵循主人死去就自动消除密码的模式,李琢光很轻易地打开了。
终端里只有两个可以查看的东西,一个是相册,一个是聊天软件。
相册里只有两张静态照片,拍摄时间是未知,大小是未知,坐标也是未知,一张主色调是深红色,另一张则是米黄色,两张都照得很糊,什么也看不出。
聊天软件里则是和幼年李琢光的聊天,大概意思是老旧终端的主人是某天突然出现在小李琢光终端好友列表里的人。
她说自己被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而小李琢光是她唯一能够联系到的人。
李琢光翻着聊天记录眨眨眼。
这个人她倒是有印象,当时以为是什么捉弄人的把戏,她没有搭理。
不过这个终端里的小李琢光反而回复了消息,虽然一开始也是当做骗子骂了一通,不过最后看上去逐渐相信了那人。
就是不知道最后那个人有没有成功「逃离」,还是其实本身就是个骗子。
因为最后那个人没有再回复小李琢光的消息了。
虽然现在的气氛有些不太对,但李琢光还是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人会不会是未来的她?
她也是听过其她员工谈论过小说的人,知道有些小说故事喜欢写主角小时候有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朋友,等到未来某一天会发现这个人就是长大后的主角自己。
要是按照幕后黑手的恶趣味,说不定真的有可能。
不过,有什么是脱出幻境的钥匙?
李琢光把东西放到地上,着手开始拆卸那只精致的航空母舰。
航空母舰也是很古老的型号了,如果这东西现在还卖,少说能拍卖到几十万星币。
拆到一半时,航空母舰中间露出半截削尖的木条,李琢光手上一用力,将木条拔出来。
那根木条有她一只手那么长,尖头削得又亮又尖,完全可以当成武器用。
再往那洞中看去,便能看到里面还有一张纸条。
木浆做的纸张可是老老老古董了,李琢光将纸条抠出来,看到上面用中性笔写着一行字。
「杀死他,你就能出去。」
李琢光再一次不合时宜地想到——
又是木浆纸又是中性笔,这张纸条要是能带出去,她就发家了。
转而,她才思考起纸条上的话。
杀死谁?「芮礼」吗?
她拿着木条,走回尸体身边,半跪下来。
但她端详着手里的棕红色的木条,迟迟没有动手。
杀死一个明知道不是芮礼的尸体,对于李琢光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唯一问题是,会不会通感到芮礼身上?
就算不会对芮礼的身体造成伤害,疼痛都是真实的。
她停顿了一会儿,将「芮礼」的头颅捧到自己的怀里。
如果这个头真是芮礼,真的还会说话,她肯定会说:「动手啊,不就痛一下吗?又不会死人,磨磨唧唧跟个爷们似的。」
李琢光自嘲地笑了一下。
如果木条要插入的是她的胸口,芮礼肯定也会犹豫,然后她肯定也会说你怎么爷们唧唧的,快点啊。
可是真的木条到手里,她无法干脆利落地下决定。
这一刻,如果是要自杀,她或许都不会如此犹豫。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能再犹豫了,她晚解决这个幻境一分钟,芮礼就要多受一分钟的苦。
如果不是再次杀死尸体,那么她会尝试杀死自己。
她将头颅安好地放到一边,双手握住木条的末端,对准尸体的胸口。
好了,来吧。
她闭上眼,给自己做了五秒钟的心理建设,然后猛地用力刺了下去。
木条深深没入尸体的胸口,一阵尖啸的惨叫响起,一抹淡黑色人影在李琢光身前一闪而过,李琢光莫名觉得心中一痛。
她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便眼前一黑。
她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仓库的地板上,视野还有些晕,脑子里好似在翻江倒海。
她扶着地板坐起来,一偏头,便看到芮礼倒在她身边,脖子上破了一道大口,血流了一地。
芮礼嘴唇苍白,呼吸小到没有。
第049章 在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完)
李琢光先是查看了队友信息, 芮礼的界面还显示有心跳。
她取出修复膏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没控制住力道,一下子倒下去太多, 大半掉到地上。
没有反应。芮礼脖子上的伤口没有反应!
修复膏的原理是加速细胞愈合, 如果细胞本身已经死去, 不能凭空为伤口生出血肉。
可她还活着!
李琢光不断地刷新着芮礼的个人界面, 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存活情况。
心跳微弱, 但是有。
大脑皮层活动微弱, 但是有。
血液流动缓慢, 但是有!
生命体征都有啊,怎么会不愈合呢?
怎么会不愈合呢?
她死死地盯着芮礼脖子上的伤口,手上不断地刷新芮礼的个人界面,另一只手拦在芮礼的脖子下方,将摇摇欲坠的膏药接住,捂在芮礼的伤口上。
断口太大, 她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 不敢随意搬弄芮礼的尸体。
一分钟过去,没有反应。
两分钟过去,李琢光绝望得有点想哭。
三分钟过去,就在李琢光打算放弃,抱着她去医院时,那断裂的伤口周围像是卡顿的游戏画面,在几下停顿以后,突然慢慢地、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血也止住了。
李琢光浑身卸力, 往下一滑跌坐到地上, 伏在芮礼的腹部上,眼眶红了起来。
她可能在今天一天把这辈子的恐慌都用尽了。
还好, 还好。
等到芮礼脖子上的伤口愈合到极限后,李琢光便将芮礼横抱起来,跑出仓库。
她将芮礼送去了医院,路上经过项珩的社区,看到门口用钩子挂着一具已然风干的小孩躯体。
二十部的中心医院倾尽所有资源放在晒伤病上,给芮礼做了个全身检查,也查不出为什么她伤口好了还一直昏迷。
李琢光只好把芮礼放进飞船里的治疗舱里。
市政厅的实验员们干劲十足,很快就把叶片表面物质的具体信息分析出来,甚至超常发挥发现表面物质对人体皮肤造成的伤害是可逆的,只要避免接触就好了。
过了几天,做实验的实验员发现植物上再也刮不出那样的物质,跑遍全城也找不到了。
李琢光猜测大概是因为自己确实把本体杀死了。
这时候,有一个自称是中心城市前市长的女人来到了中心城市。
她一来就一副难过得不能自已的样子,好像医院里痛苦哀嚎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她带来的班子很快接手了二十部的工作,她本人也代替了寿向。
李琢光去找寿向辞别时,才发现那前市长已经直接搬进了市长办公室,而寿向变成了一个小助理。
被排挤的寿向和实验员们面面相觑。
她们从没想过这一出,自然从没思考过要如何反击。
那位前市长对待李琢光队伍倒是彬彬有礼,哪怕是陈戊和昙起云也受到她的热情款待。
在知道她是来辞别的以后,那笑容更真挚了几分。
她的人手拦着寿向,连人群前方都不允许她站,那小姑娘只能踮着脚在后方望,还要被前市长的人压下肩膀。
前市长叽里呱啦地和李琢光说话,李琢光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实际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家伙就是听说晒伤病即将解决,抢先回来抢功劳。
李琢光最看不起这种人。
她冲着人群后方招招手,前市长的话语尴尬地戛然而止,顺着李琢光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寿向努力往前挤的身影。
“您与这个小姑娘是朋友?”前市长侧过身,试图挡在李琢光中间和她搭话。
李琢光无视她,往旁边走了一步,看着眼神如刀的前市长笑了一下。
寿向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对着李琢光咧开一个笑容:“欢迎您有空的时候回二十部玩呀。”
“是呀,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九三零的成员来二十部,所有费用都由我包了。”前市长在一旁说。
李琢光伸手给寿向整理被人群挤乱的衣领,好似根本没听到前市长说话:“好啊,寿市长。”
前市长深呼吸一下,用力地维持着笑容:“李队长,您是说笑了,对了,之前小朋友不懂事,给您涨的停船费我也给您免了,我可没脸收救命恩人的钱。”
后方的观千剑抱着双臂,转过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李琢光依旧没搭话,而是抓起寿向的右手,摆出二人双手交握的动作:“寿市长,那我就先托个大,在这里提前祝贺寿市长高升。”
连着三次示好落空,对方还毫不避讳地提起「寿市长」可把前市长气得脸都青了,她眉毛倒竖,面色扭曲,恨恨拂袖而去。
这回轮到前市长的人面面相觑了。
但谁也不敢真找李琢光麻烦,只好陆陆续续地跟着前市长的步伐离开这里。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那些被排挤到角落里实验员们才围上来。
寿向担忧地问:“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太好?万一她给你穿小鞋……”
“怕什么。”李琢光脸上没有一丝紧张之色,她垂眸看着寿向,放轻声音说,“今非昔比了。”
她食指抵上寿向的额头,轻轻点了点:“不管是我,还是你,寿市长。”
寿向先是一愣,随后眼眶里飞快地蓄起泪。
李琢光便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无奈地抬手为对方擦泪:“都是市长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
寿向呜咽着:“我又忍不住!”
*
回到晴山总部,李琢光马不停蹄地把在治疗舱里也未清醒过来的芮礼送进医院,又把柳一送回保护所,二十部的事情打报告,给寿向写了一封推荐信,顺带隐晦地把前市长骂了一顿。
一整周忙得像个陀螺。
等她终于闲下来,瘫在客厅沙发上让仿生人给她按摩放空的时候,昙起云拖着四五个虚拟屏幕,面色跃跃欲试。
李琢光懒懒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有屁快放。”
昙起云蹲到她身边,将虚拟屏幕移到李琢光眼前,像一条小狗似地扒着沙发把手:“李队,你出名了。”
李琢光冷哼一声,嘟哝着没觉醒异能的时候就出名过一回了,让昙起云给她戴上眼球追踪仪,用眼神一目十行地翻看着。
不得不说,昙起云这男人比他看上去更贤惠,给李琢光准备的屏幕都一个个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了。
大致意思就是从李琢光离开总部以后,总部八四七队突然上书抗议,认为九三零成为霍总指直属德不配位。
——八四七队,就是燕义和庚孤的队伍。
可她们针对的不是李琢光,甚至都不是有过前科的观千剑,而是队伍里的两个男人。
看到这里,李琢光瞥了一眼双眼亮晶晶的昙起云,恍惚间仿佛从他背后看到一条转成螺旋桨的尾巴。
“嘿嘿,李队,你继续看呀!”昙起云催促道。
李琢光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往下看。
其实霍总指选中九三零提拔到总指直属时,李琢光就猜到霍总指的用意了。
可以说李琢光成为霍听潮的直属队伍是命中注定的。
从政/治方面来说,霍听潮直属全是女人,她迫切地需要让男人加入她的队伍,以给男人展示,他们没有被晴山放弃,晴山重视每一个人的人权,从而安抚他们,减少动/乱。
男性大多都待在家里替女性照顾孩子和家人,他们的心情重要吗?或许吧,毕竟不安家何以安天下。如果不安抚好他们,她的士兵们也无法安心在前线厮杀。
可是从技术层面说,男人无法孕育生命,他们脑子里天生少了一根理智的筋,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不适合任何领导职位。
在淸剿队里,哪怕是普通外勤,顶多只能领导一二级,而通常女人做队长的队伍,也只有低等级队伍才会招收男性。
别说让一个男人领导直属淸剿队队长,高等级队伍里都找不到一个男人的身影。
队伍里只有一个男人,说服力不够;可是队伍里男人占大多数,她又不放心。
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男人而不顾现实情况拉人入伙,男性的心情固然重要,但她需要将晴山的未来看得更重。
谁让男人这么不争气,她就是想提拔都无从提拔起。
就在她焦头烂额的时候,李琢光这支队伍的八级升级申请送到了她眼前。
李琢光这人她早就看中了,一直碍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提拔。
李琢光最初因为没有异能,慕强的女人不可能加入她的队伍,导致她不得不招收一些男性队员,东拼西凑地,竟然弄出了一个完美贴合霍听潮预期女男比和高低等级比的队伍。
而李琢光本人——在霍听潮看来——只有由她当这个队长,由她管着手底下这两个男人,霍听潮才能放心。
能以零级的身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李琢光无论是能力还是人品都无可挑剔。
霍听潮的最后一个考验,就是卡着李琢光的升级报告。
李琢光平静地上诉,没有拿十级的芮礼当大旗,也没有把事情怪在两个男队员身上,反而在对方打算退出时将人挽留下来。
这一切都让霍听潮极为满意。
死物异种送来的时机,兼顾性别和等级的队伍配置,早就心属的队长人选。
天时、地利、人和。
能这样对待男队员的李琢光,后续应该不会爆出虐待男性的新闻。
或者哪怕她私底下会,表面上也懂得粉饰太平。
她相信,晴山的男性一定很乐于看到一个尊重男性的女人坐到高位。
花两个男人,她就能堵住全体男性的嘴,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还想要更多?已经让两个男人进入直属队伍了,还想怎么样?
陈戊和昙起云事实上是不是队伍中的边缘群体,和她有什么关系?
未来某天因为他们自己犯错而被开除,换回女性,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只能更进一步证明他们就是天生不适合这个工作罢了。
从霍听潮选中李琢光那一刻开始,陈戊和昙起云的存在就不再是李琢光过去迫不得已的选择,而成为她尊重男性的佐证。
事实怎样重要么?她又不需要李琢光真的、发自内心地尊重男人。
无法孕育生命的性别能被允许活下来已是恩赐,没有得寸进尺的权力。
霍听潮仁至义尽,以后再有动/乱,她就能顺理成章地用武力镇压。
李琢光多看了几眼霍听潮描述她选中自己的理由——
「一个尊重生命的人在人造物泛滥的时代才能带着文明走得更远,李琢光就是这样的人,每一个和她合作过的人都夸她负责可靠,只要看到她在,就觉得自己一定能活着回去。
「我希望我手下淸剿队的队长就是这样一个可以代表晴山的人,想起她时,你的心中就会涌现安全感,你就会坚信,晴山不会抛下你,晴山不会抛下任何一个晴山子民。」
李琢光伸出手,把这两段截了个图。
霍听潮这张嘴,怎么这么会说,霍听潮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真是天生的政/治家。
要是她在现场,绝对会冲上去承诺自己后半生都会效忠晴山淸剿队。
她再转头,看到身边的昙起云眼含热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肉麻地拖长尾音:“李队——诶!”
更肉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路过的观千剑提溜着后衣领,像提着一只猫一样提起来。
“搞什么呢你在?”观千剑复制了两张虚拟屏幕拖到自己眼前查看,然后看看李琢光,又看看昙起云,“你……不会……”
昙起云瞬间像炸了毛的猫在空中蹬腿:“我没有!你别瞎说!我只是想感谢李队一直没有丢下我!”
“哦——”
观千剑戏谑地拖长尾音,手下力道一松,昙起云就顺势逃走。
她转过身来,大跨两步拦住打算偷偷逃跑的李琢光:“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把擂台那五百多个人清理一下?”
“又多了三百人?!”李琢光哀嚎,“我现在就跳楼!”
第050章 副本复盘
李陀螺刚转完一周, 又被三百个待挑战名单抽得团团转,每天就在模拟训练场里鞠躬、开打、鞠躬、开打。
一天打个五十来个人,每天回到宿舍往沙发上一倒就睡得死沉。
去二十部以前, 李琢光其实已经把上次那两百多个待挑战名单清除干净了。
这次五百多个人主要是因为毕业季, 录用了大量新人, 大多是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 选一个最容易的挑战。
人数太多, 霍总指就特别批准她可以晚点处理, 但李琢光还是把自己整个人投入进去, 观千剑劝了,也没劝回来。
她需要忙起来,才能让自己对一直昏迷到现在的芮礼的担忧中喘一口气。
她已经不是以前只需要负责自己几个队员的小队长了,她身上有更重要的责任。
并且加上在霍听潮为九三零的演讲过后,在最大的视频网站上突然涌现几千条李琢光的高光混剪,八级以下的对手都没有在混剪里出现过。
星际时代的视频有虚拟投影功能, 投放出来正面面对李琢光的眼神比在视频里看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所以这一次的五百来人, 其实有一大部分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在过了几招还没有攻击到李琢光的时候就直接放弃。
也是给李琢光省了很多体力。
当她终于把这五百来人的挑战都有惊无险地打败,已经是两周后了。
又歇了两天,一直待在医院的陈戊才终于传来消息,说芮礼醒了。
三周前刚把芮礼送到医院的隔天,就出了身体报告。
总部的中心医院也查不到芮礼因何昏迷,之后只能根据昏迷前激素浓度和辐射浓度异常波动,得出一个万能结论。
——因异常使用异能抽空体内π+激素导致昏迷。
当时有什么紧急情况, 需要芮礼一个十级异种抽光自己的激素?
芮礼的一切生命体征都很平稳, 就是醒不过来。
李琢光以为下一个接到的通知是芮礼确证植物人,结果竟然是清醒过来了。
她直觉得浑身酸痛的肌肉都焕然一新, 胡乱套了一件外套就驱车前往医院。
李琢光在医院楼下随手买了个果篮,在直达电梯里输入房间号,陈戊那边很快通过申请,电梯门再打开时,她就直接到房间门口了。
她张着嘴,揉着耳朵缓解失压,陈戊从她身边走出去,给她们二人留下单独谈话的空间。
李琢光把果篮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拆了包装袋拿出一颗苹果,坐到床边,用小刀削皮。
病号服套在芮礼身上像大了一号,衣服里空荡荡的,她那长久待在室内的苍白肤色此刻失血得更加严重,脖子上绑着的绑带似乎成为将她留在人间的唯一介质。
她不能说话,早就接好脑机接口,在悬浮的虚拟屏幕上快速地打出字来。
「有什么想问我的?」
“你的身体可以吗?”李琢光有点担心,毕竟芮礼是昏迷了好几周,刚醒来就陪她分析现况,身体可能吃不消。
而且李琢光还是思维容易发散,一开头就停不下来的类型。
「当然没问题,我可是十级异种。」
也是,十级异种的身体素质肯定不是她能比的。
于是李琢光开门见山:“是因为我对你开了枪吗?”
「是你,但不能怪你,当时空间扭曲了,就算你没有对准,子弹也会到我身上来。」
李琢光皱着眉,用脚勾来一个垃圾桶,把用力过猛、连带着果肉的苹果皮扔进去:“那你为什么不躲过去呢?”
「因为……」
屏幕上的字在「为」字后面停顿了很久,李琢光回头,便看到芮礼呆在那里。
注意到李琢光的目光,芮礼方才醒神,继续用脑机在屏幕上打字。
「因为我躲不过去。」
意识到芮礼在逃避自己的问题,李琢光蹭地站起来,故作生气地凑近芮礼:“我警告你,你不要给我谜语人,我现在很愧疚,你不解释清楚我立马就跳楼!”
芮礼无奈地笑了一下。
「不是我想当谜语人,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当时对着那个地方开枪,我看到你扣动扳机,但是没有子弹射出来。我当时在终端上查看你那把枪的弹匣,确实少了一发,然后那枚子弹就从左到右贯穿了我的脖子。」
芮礼用手指比出一个横穿脖子的动势,然后歪头吐舌作出一张死掉的鬼脸。
“但是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幻境里了。”李琢光越想越不对劲,因为进入幻境后,在外面的她就会凭空消失。
她无法准确划定自己什么时候进入幻境的,可能是看到芮礼僵住的时候,也可能是更早,但起码她对着那拐角处出现的家伙射出子弹时,她一定已经在幻境里了。
如果那时候芮礼还能看到自己,那么……
就还是有两个她!
芮礼也想到这个问题,她沉思了片刻。
「你当时的状态很奇怪,感觉突然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我叫你你也没反应,然后你突然动起来开枪。」
李琢光坐回到床边,手里的小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着苹果表面:“对,我的视角里,你也是突然凝固住了。”
「任务报告出了吗?」
芮礼问的是清剿完成后,再根据她们的任务执行记录、残留异种内容物等等,对任务总体进行分析的报告,由分析部负责。
“没呢。”李琢光摇头,“我前两天去看实验部,她们那边还没什么进展。”
「一个月了还没进展?」芮礼有些惊讶,毕竟之前可是一周就有大突破的。
“我也奇怪呢,她们的进度和我们走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把凤凰座和猎户座那两个的任务报告写出来了。”
李琢光像是想起了什么,心有戚戚:“这段时间她们被霍总指狠狠批了,太吓人了。”
这么说着,她小心翼翼地瞟了芮礼一眼。
芮礼生气是嘴巴毒,脸上没什么表情,最上脸的那次大概就是冲进李琢光家里……
但纵然是那一次,也比不上她交报告时,不小心撞上霍总指把每一个实验部的实验员骂得狗血淋头。
她本来想再换个时间来,结果霍总指一见她,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温柔地让她先坐一会儿,然后转过头继续骂。
她只好坐在旁边,听了两耳朵。
霍听潮不愧是总指挥,就连生气时骂人都总分总,对每个人都能说出不一样的一二三四。
意思也不是指责她们进度太慢,而是有个实验员很久都联系不上,在实验室的以为轮休的人会去找,轮休的人回去倒头就睡,醒来就又要马不停蹄地上班,完全忘记这件事。
结果还是负责巡逻的保卫队在废弃仓库里排查异种暴动时,发现了实验员的尸体。
死了很久,时间远远超过她失踪的时间。
还好负责尸检的也是霍总指的直属,这个报告刚出来消息就被压下来,目前只有霍总指的亲信和实验部这些人知道。
霍总指教训实验部的人未免没有故意打草惊蛇的心思。
李琢光将从霍听潮那里听到的消息和自己在二十部幻境里的经历都和芮礼说了一遍,手上的苹果也快削到尾声。
芮礼看着她手里坑坑洼洼的苹果,面露嫌弃:「你削得太恶心了,我不要吃。」
李琢光惊奇地看她:“谁说给你削的?连话都说不了还想吃苹果?”这么说着,她咬了一口苹果,含糊不清地补完后半句话,“果盘也是给我自己买的,你不要自作多情。”
芮礼忍住了一个白眼:“……”
拳头硬了!
她蜷起腿,往李琢光腰窝里踹了一下,把人踹下床。
「这些事肯定是有关联的,你在凤凰座的幻境里看到了自己的尸体,猎户座的地板里,以及二十部的幻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猎户座的地板可以看做一个对外直播的幻境。」
芮礼打开了文本自动朗读,机械女声回荡在单人病房里。
李琢光揉着屁股站起来,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双腿交叠地搁上床沿,又被芮礼一脚踹了下去。
“对,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觉得出现的这些都和时间异能有关。”
李琢光抽出擦手巾擦手上的果汁:“我的尸体都可以用幻境解释,可是猎户座地板里的我知道多久以后能见到我呢?那实验部的那个实验员呢?尸检结果明明白白是死于她失踪前。”
实验员上班打卡都是靠脑子里的芯片,而芯片是每人一个定制的,无法复制。
“不存在有人假扮她参加最后一次打卡,那么那一天的她是谁?仓库里的尸体又是谁?”
「你确定要一个刚醒过来的病人和你讨论这些?」
李琢光没等到芮礼的解释,反而等到这句话。
她挑眉:“是你说你可是十级异种诶!”她伸出手,划拉虚拟屏幕,指着第二行说,“你自己看看!”
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芮礼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可她还是想试一下。
芮礼肯定知道什么。
穿着病号服的女人却别过头去,摆弄着手上固定针口的胶布,虚拟屏幕上一个字也没有再出现。
“好啊,你现在也开始瞒我了是吗?”
李琢光将苹果扔进垃圾桶里,那垃圾桶因她的力气翘起来,在地上转了两圈便哐当一声倒了下去。
芮礼还是不理她。
李琢光绕到床另一边,芮礼就把头再转回去,两个人就这样你追我逃地绕了好几次。
最后李琢光站在床尾,双手撑着栏杆。
她对上芮礼悲伤的眼神。
这个女人好像又变回手心的一捧雪,让人不敢用力握拳,可是无论这捧雪是在她手心还是放到地上,都会很快变成一滩水,和雨滴汇聚成的水坑没什么区别。
她从没感觉自己这么累过,呼吸是平稳的,可她还是克制不住地喘了两口气。
芮礼在逃避她,可她拿芮礼毫无办法。
“为什么?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她问,“难道告诉我了我会死吗?”
芮礼还是没有答话,只是目光一瞬间复杂得李琢光读不懂,亦不敢直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芮礼看到了什么?
李琢光挫败地垂下头,芮礼不愿意说,她总不能用对待犯人的手段强迫芮礼说吧。
……真讨厌。她想。
李琢光还是想试探一下:“那算了,我们说点别的,小心陈戊。”
芮礼和陈戊是她队伍里两个严重怀疑对象,她倾向于相信从小长到大的芮礼,相信她有苦衷。
毕竟陈戊才是真正的外来者。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想自己和芮礼也变成寿向和项珩。
但芮礼仍然没说话,她没有血色的双唇紧抿,和她苍白的脸颊合为一体。
李琢光这下彻底生气了:“好啊,你有本事永远都别和我说话。”
恨恨撂下狠话,李琢光故意把每一步都踩得很响,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拿上果篮,扶起垃圾桶,又用力踩着脚步出门了。
她关上门以后,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她靠着门缓缓蹲坐到地上,把一头短发揉乱。
“李队,怎么了?”陈戊靠近李琢光,蹲到她身侧。
李琢光抬头看他。
陈戊眼中的担心不似作伪,二人脸颊的距离很近,呼吸缠绕在一起,李琢光甚至能清晰地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似乎意识到什么,陈戊脸上飞起一抹酡红,往后退了一点距离。
他再次问了一遍:“李队,怎么了?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没事。”李琢光的声音有点哑,“我明天要替芮礼参加她妹妹的初潮宴,先回去休息了。”
她站起身,陈戊也跟着站起来。
“你看顾芮礼也辛苦了,我请了个长期护工,你就能回家休息了。”李琢光低头,在果篮里挑了挑,挑出一个超大个的橘子给陈戊,“拿去吃吧。”
陈戊接过橘子:“谢谢李队,我不辛苦,您才是最辛苦的,偶尔也可以休息一下。”
李琢光深深看了他一眼,走进电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