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初潮晚宴


    在晴山, 女子初潮是仅次于成年的大事,值得骄傲庆祝,芮礼的妹妹今年七月底的时候来了初潮, 芮家便打算遵循传统办个初潮宴。


    但芮礼妹妹黏芮礼, 当时没过几天芮礼就要出任务, 便想等她任务回来再办, 所以推迟了半个月。


    结果最后芮礼还是因为受伤无法出席, 只能远程投影, 赛博参与一下。


    芮礼在星际出差时, 她收集了很多陨石碎片,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抛光,给自己每一个妹妹都做了一条陨石项链。


    她把项链都一一放进精致小巧的盒子里,只要按名字拿走相应的就可以。


    李琢光作为客人,也准备好了一份礼物。


    她提前打听了芮礼妹妹喜欢什么,芮礼说她三妹想当星际海盗, 所以李琢光买了一只会自己用五指爬动的机械手臂。


    初潮宴当天下午, 李琢光换好正装梳好发型,带着两份礼物来到芮家。


    芮礼一家都从媒,芮礼的母亲是晴山总部市政厅宣传部部长,大姨手里有一家报社,二姨是战争记者,小姨运营一家娱乐圈公司。


    这次初潮宴她们在郊外包了一家餐厅,来的人大多是总部权贵或是亲近的朋友,李琢光婉拒了芮礼母亲派车来接她的好意, 自己载着小姨开车来了。


    刚走进大厅, 就在直达电梯前见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电梯前的人都认识李琢光和李琢光身边的李载雪,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纷纷上来寒暄打招呼。


    李载雪凑在李琢光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响快速说:“就前面这个穿黑制服的,上周因为我不肯给她批一本书的外借允许,和我大吵一架,有侄女在,她今天还得对我笑脸相迎。”


    她笑得眼睛都没了,小声说:“我也沾上侄女的光了。”


    李琢光哭笑不得。


    李琢光二人与面前众人一一寒暄过,那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中心城市市长在这里甚至是最不值钱的职位。


    就李琢光浅薄的政/治知识,这些人大部分人都是霍听潮一手提拔上来的,今日大约也算得上是霍听潮亲信的聚会。


    被落在最后的女人自然职位比不过前面的人,可她却长着一张李琢光无法忽视的脸。


    李琢光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看到她——或者说,李琢光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她。


    她走到李琢光面前,递出自己的手,笑容满面地自我介绍:“李队长、李会长晚上好啊,久闻大名,我叫张娇骄,是科研院地质研究部门的一位小部长。”


    太好了,她逃出来了。


    李琢光这么想着,眼波柔软,握上她的手:“您好。”


    二人手心的老茧短暂地一触即离,张娇骄随后和李载雪握手。


    见张娇骄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样子,李琢光心里隐隐有点失落,毕竟当时在幻境里,她骗张娇骄骗得最狠。


    不过不记得她也正常,毕竟那只是幻境。


    “说起来,李队长第一次发现死物异种去的星球,是不是就是小张你之前待的地质研究所?”


    大家都介绍完,便有人顺理成章地顺着张娇骄和李琢光的联系开了个话头。


    李琢光看了她一眼,是保卫厅厅长,一脸憨厚老实的样子,方才和李琢光握手的人里就数她力气最大,看着李琢光的眼神也炙热得吓人,感觉下一秒就要拉李琢光比划比划。


    她应该不知道地质研究所以前的那些事,更不知道其中的深层联系,提起这个大约只是因为她查过李琢光的任务记录?


    李琢光在心里转了几个圈,笑着答道:“是吗?那我和张部长还挺有缘分的。”


    提起那地质研究所,张娇骄的面色不改,好像她真的只是普通升职来到总部的一样:“我也没想到,我之前工作的地方居然会成为划时代发现的第一步。”


    众人便哈哈地笑起来,像是刚发现电梯开门以后,又推又让地走进等候已久的电梯。


    还好电梯里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否则她们肯定会继续客套,然后再发出每个哈字都分明的客套笑容。


    政/治果然不是每个人都能从事的。


    电梯直达的几秒钟落在李琢光眼里好像有几年那么长,每个人的呼吸都拉得绵长,尽管没有人说话,气氛仍然相当紧绷。


    李琢光无聊到开始分辨谁发出了怎样的呼吸声。


    牛厅长的呼吸声最重,听起来耗氧量也最大;


    杨局长的呼吸声最轻,如果不仔细分辨,很难从纷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里分出来,不过也是,杨局长的年纪最大;


    张娇骄的呼吸声也很轻,与杨局长不同的是,她呼吸的末尾有点抖,好像有点紧张,这也正常,毕竟她是在场人里,除了李琢光以外年纪最轻的。


    等李琢光分辨了四五个呼吸声后,电梯才显示到了会场。


    电梯门打开像是破开了什么结界,外面流金溢彩的大厅中已经站了许多人,电梯里的人纷纷挂起笑容和客套的笑声走出去。


    电梯里闷重的空气流动起来,李琢光终于感觉自己喘得上气来了。


    “呼——”她与身边的李载雪对视一眼,对方鼓励地拍拍她的手臂,便跟在人群后面也出去应酬了。


    李琢光和张娇骄走在最后,只剩她们两个人时,张娇骄才低声说:“李队长,恕我冒昧,我总觉得您好熟悉,我们在哪见过吗?”


    可能因为都年纪轻,张娇骄说起话来也就不讲究什么斟字酌句。


    李琢光偏头看她,对上张娇骄纯粹好奇的目光。


    她自己也说不好,毕竟她也搞不清目前一切的时间线,张娇骄对她有印象在她意料之内,却不在科学的范围内。


    她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可能吧,先加个好友?这样我们就真的见过了。”


    张娇骄:“好吧。”


    李琢光加完张娇骄,就被芮礼的三妹扑了个满怀。


    小姑娘今天穿了一身熨烫齐整的小制服,衣领角落里画着一个小小的骷髅头,看起来是想穿海盗制服但是抗争失败的结果。


    “姐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大姐给我带了什么礼物?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她抱着李琢光的脖子,嘴巴凑近李琢光的耳朵,用气声轻声说:“我偷偷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那些大人送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她皱了皱鼻子,很嫌弃的样子。


    “好,我不告诉别人。”李琢光可喜欢这个小孩了,同样用气音答道,“那我们的东西你一定喜欢。”


    她顺势把芮琅抱起来,抱着她回到芮礼母亲身边。


    “阿姨。”她叫了一声。


    芮礼母亲站在整齐码好的礼物堆前,像个正在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发愁新收来的礼物都是高级别的家伙送的,要放在哪里才能显示重视。


    她听到李琢光的声音才回过头来,看到抱着芮琅的人:“琢光你终于来啦,小琅今天想你想一百遍了。小礼怎么样了?”


    “芮礼一切都好,昨天醒了,今天早上就能下床走了。”


    虽然芮礼母亲肯定也会知道芮礼的情况,但身为母亲,总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好消息。


    “那就好那就好,一会儿麻烦你用小琅的终端帮她打个投影视频。”她边说着,边惊讶地看着李琢光递来的两份礼物,“呀!”


    芮琅也兴奋地张开嘴想尖叫,但她很快想起今天不能疯,两只小手捂住嘴,圆滚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是陨石项链!是海盗义肢!”


    她在李琢光的怀里无声尖叫,一把抱住两个礼物,恳求芮逸:“妈妈,我想把这两个放在最前面。”


    放在最前面,在芮琅的世界里表示她最喜欢这两个礼物,但是在这场称得上是政/治聚会的场合,就意味着李琢光和芮礼比在场人的身份都重。


    但这对芮逸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难题,她只想了一会儿,就给出肯定答案:“好啊,就放最前面,宝贝,你自己去放好不好?”


    “好!”


    芮琅从李琢光怀里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礼物堆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礼物放在柔软的天鹅绒上。


    “真的没事吗?”李琢光仍然心存担忧。


    她倒不是怕九三零被针对,就是怕自己要是做错事说错话把芮家连累了,毕竟她搞政/治的天赋可以说是趋近于零。


    芮逸给李琢光投去一个嗔怪的眼神:“我是谁啊,我可是宣传部部长,这点政/治嗅觉都没有,我别干了。


    “你今晚唯一的任务就是帮我看好小琅,让她别瞎说什么海盗,尤其别在牛厅长面前提,别的人呢,你不想接触都推了就行。”


    如果面前的女孩不是自己大女儿从小到大最好且唯一的朋友,芮逸才不会多费这口舌,引导她现在要怎么做。


    李琢光自然听得出这层意思,便是说今晚除了芮琅以外,她可以是最狂的那个。


    既然芮逸能给得这么明确,多半也是霍听潮的态度。


    无论是想彰显九三零的重要性,还是威慑一个谁,李琢光只需要听话照做就可以了。


    于是,她便跟在芮琅身后,陪着一帮与芮琅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玩,主要是帮她们爬到柜子上拿她们扔得到处都是的球,或是把她们一个个抛到空中再接住,或是扮演异种,被她们打得节节败退。


    有了芮逸的话在先,有谁试图与李琢光搭话,她一见是没印象的人,便以照顾芮琅为借口躲过攀谈。


    一晚上都乐得轻松。


    今晚,李琢光顾着照顾小孩,芮琅和朋友们一起玩,芮礼的投影静静地坐在病床上看她们玩。


    晚辈里,最累的大约是芮忞。


    ——不过这也是从李琢光的角度看,芮忞自己应当是乐在其中的。


    芮忞是三姐妹里政/治嗅觉最敏锐的人,刚成年没多久就能在各界权贵之间谈笑风生,用芮逸的话说,是最有可能继承她衣钵的孩子。


    虽然在李琢光的印象里,她还是个追在自己屁股后面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整天说妈妈不爱她要离家出走做李家女儿的小屁孩。


    临近晚宴快开始时,她才得了空,找到李琢光,坐到她身边。


    “姐,好久不见。”她穿了一身露背红裙,拿着一盘小蛋糕,裸露在外的臂膀肌肉线条紧实,背肌练得相当漂亮。


    她的手腕上带着一条少了一颗宝石的手镯,见李琢光看着那手镯,她得意地晃了晃手腕:“姐,你知道我用这颗宝石换到什么吗?”


    芮忞从小就喜欢珠宝和各种华丽的裙子,首饰戴腻了就直接扔掉,稍微有点瑕疵的也直接直接扔掉,哪怕她一次都没戴过。


    而这个手镯上直接出现一个空洞,在连接的地方似还有断痕,着实不是她的作风。


    李琢光好奇问道:“换到什么?”


    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我用这颗宝石换到一个三亿星币的单子,厉不厉害?等下次你和大姐来我们家,我给你讲这个故事。”


    “这么厉害。”李琢光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怪不得你还戴着它,原来是你的勋章。”


    “那是!”芮忞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对了,姐,你知道大姐特喜欢的花叫什么吗?就可以变色的那个,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得卖。”


    见李琢光盯着自己看,芮忞几不可查地后缩了一下,眼神无辜,找补道:“不是,我就是给她买出院花束嘛!”


    李琢光:“……”


    芮忞的声音越来越小:“是我看中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他喜欢花……”


    李琢光挑眉。


    芮忞心里百转千回地试图找个合理的理由,但她没过多久就放弃了抵抗:“好啦,其实是我养死了五朵。”


    李琢光叹了口气:“我明后天有空的时候给你送过来。”


    “还是姐最好了!”她轻轻摇着李琢光的臂膀撒娇,“你千万别告诉我大姐啊!”


    李琢光:“……行。”


    第052章 晚宴之间


    晚宴即将开始, 各人都回到各人的座位上。


    李琢光这一桌上,她熟悉的人都坐在这,她小姨、那个和小姨吵过架的人、保修部部长秦贞、保修部的瀬戸朝香、清剿部部长焦洲, 甚至张娇骄也在这一桌。


    剩下几人都是保卫厅的人, 不熟, 但应该聊得来。


    芮逸在座位安排上费心太多了。


    太麻烦了太麻烦了。


    光是要记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就要费好几个脑子, 还要考虑她们之间的级别能不能坐在一起。


    虽然大家都是霍听潮在各个部门里的亲信, 但从个人角度而言, 未免会有利益冲突。


    无法想象居然有人会以这个为工作而感到快乐, 芮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自己面对的暴走异种还可怕。


    弦乐背景音乐声音减小了许多,台上打着一束追光,芮逸走上舞台,芮琅拉着她的手,脸边别着一个无线麦克风。


    芮琅的脸不大, 正常尺寸的麦克风在她脸边上被衬得就像加大号了一样。


    她有点紧张, 背在背后的手紧握成拳,在脑袋里快速地过了一遍致辞内容,生怕漏掉一个字,心头不断冒出「怎么办」、「好怕搞砸」,仿佛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都变成什么可怖的暗影怪兽,张着庞大的身体朝她压来。


    芮琅的目光在黑暗中环顾,像是想找一个心理慰藉,似乎一直找不到她想找的人, 抓着芮逸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


    看了许久, 芮逸已经把开场白说完,要轮到她说了, 她只好失望地将目光收回,定定地看着最近这一桌透明的芮礼投影。


    “谢谢、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初潮宴。”


    刚开始时,她的声音有点抖,但身边母亲的大手给予她干燥的温暖,台下的两个姐姐也用眼神鼓励她,虽然大姐的眼睛在投影里有点看不清。


    她找不到李琢光在昏暗大厅里的哪一个角落,但她相信李琢光肯定会在心里给她偷偷加油打气。


    背后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手心,她的心跳还是很快,但她能强迫自己开口。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真正的、顶天立地的大女人,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发现好像我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我没有一夜之间变成像大姐那样能推翻大山的女人。”


    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到自己的母亲也微笑着鼓励自己,便感觉浑身涌现出力量。


    “从那天起我才明白,原来大家将初潮视作值得骄傲的事情,并不是因为这一天过后人就会突然长大,而是从这一天开始,人会逐渐明白孕育生命的伟大,明白探索自己的重要性。”


    她一只手拽住小西装的衣角,把衣服拽得皱皱巴巴,她终于在人群中找到穿着黑色制服的李琢光,对视上以后,对方做了个加油的动作。


    她咧开嘴,口中掉了好几颗牙齿:“最重要的不是身体上的转变,而是精神上的进步,是对成长变化的接纳,是不再把变强的期望寄托在我要来初潮上,是相信自己就可以塑造未来。”


    “我希望!”她挺胸仰头,顺着演讲稿进入情绪以后,人也变得自信起来,“我希望我以后可以做一个气吞胡海的星际海——海员!”


    芮琅说嗨了,残存的理智让她紧急刹车换了个词,像是想给自己找补,她开始碎碎念补充:“因为我一直很向往星际旅行,我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写出一本游记,记录每一个星球的文明点滴……”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后,她忽然惊醒回神发现自己好像用了太长时间,于是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眼睛里闪烁着羞窘的光芒:“对不起大家,我说太多了,我的演讲就是以上这些,再次谢谢大家莅临我的初潮宴,祝大家今晚吃得开心!”


    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如雷的掌声。


    芮琅小大人似地对着台下各个方向都鞠了一躬,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站在舞台中央没有离开,而是等掌声平静之后又说:“大家,我的演讲稿有我二姐润色的,我一个人写不出这么好的稿子。


    “谢谢大家,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台下便应和着善意的笑声,她才蹦蹦跳跳地跟着芮逸下台。


    “真好啊。”李载雪在李琢光耳边轻声说,“要是你表妹能和芮琅一样就好了,李家的小孩真不知道遗传谁,一杆子打不出个闷屁。”


    李琢光扭头看她:“刚才叽里咕噜的没偷偷骂我呢吧?”


    李载雪左看右看:“谁骂你?”


    李琢光和李载雪的相处模式比起养母女,其实更像姐妹,很难说是不是李载雪把对姐姐的依恋投射到李琢光身上。


    就像刚刚那句话,很明显是她想对李琢光的母亲说的。


    坐在李载雪旁边的女人听到了李载雪的话,柳眉倒竖,从眼角斜睨李载雪,冷笑着:“不善言辞?拒绝我调书申请的时候,倒是很善言辞么。”


    说到这个李载雪就来气,贴在李琢光臂膀上的身体立马挺直了开始和女人掰扯:“你也不看看你申请抽调的是哪本书,开玩笑呢。”


    眼见女人就要和李载雪吵起来,张娇骄连忙打圆场,拿起红酒瓶问:“两位领导喝什么?”


    二人一愣,随后不约而同露出一个笑容。


    女人拿起空酒杯:“红酒就行,谢谢。”


    李载雪:“我也是,谢谢。”


    张娇骄给二人倒完酒,女人维持着笑容,嘴唇不动,好似用腹语对李载雪说:“有些人都快奔两百了,还没人家小姑娘懂事。”


    李载雪不甘示弱:“有些人女儿都生了七八个了,还没一个能继承家业。”


    女人眯起眼睛:“有些人一辈子就在那几本破书里升不了官了。”


    李载雪挑眉,一脸欠揍:“那咋了,我有李琢光。”


    女人夹枪带棒:“有些人聪明一辈子,到头来在枕边人手里翻车!”


    李载雪:“那咋了,我有——诶诶?”


    李琢光不由分说地一把将李载雪连人带椅抬起来,和自己的位置掉了个个儿,然后坐到二人中间,分别对着两边笑了一下,向女人伸出手:“宁局长您好,我是霍总指直属清剿队长李琢光。”


    宁聆峰回握,意有所指:“唉,都是一家出来的人,怎么差这么大呢?”


    她笑眯眯地说:“久仰大名啊李队长,我是非遗保护局局长宁聆峰。”


    二人的争执终于到此为止,对面的张娇骄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桌子上最紧张的应该就是张娇骄了,虽然李琢光资历没她深,但毕竟也是个「关系户」,知道自己的小姨不是真的生气。


    而牛厅长从一开始就跃跃欲试地想和李琢光搭话,这时终于找到缺口:“嘿,小李,李队长,你真是零级?”


    “是呀。”李琢光坐直身体答道。


    *


    今天霍听潮作为德高望重的祈福人坐在主桌,还没到她致辞赐福的时间,小孩子饿得慌了,先开饭。


    芮琅闷头就吃,她平时不怎么喜欢吃饭,但今天吃得格外卖力,可能也是希望自己嘴巴塞满了,领导就不会问她问题。


    不过饭桌上有芮逸和芮忞在,也轮不太到芮琅。


    “小忞今年刚毕业,对吧?”霍听潮夹了两筷子水煮干花菜,起了一个话头。


    芮忞连忙放下酒杯:“是的,今年六月份刚毕业。”


    “小忞学的也是传媒专业?未来工作方面有什么打算?”


    来了!芮忞连忙绷紧头皮,脑子飞速运转:“我想先从基层做起,我一直觉得只有亲自面对事件发生的现场,我才能够更加身临其境地体验到真正需要我发声的那部分。”


    “哦?这么说,你是想继承芮馥的衣钵?”霍听潮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芮忞搁在桌上的手扣起来,指甲剐蹭着桌布:“如果这衣钵指为晴山效力,那我想我继承的是整个芮家的衣钵。”


    芮琅给芮忞投去一个心疼的眼神,又看了一眼垂头看书的芮礼,看了一圈坐立不安的姐妹,不得不佩服大姐就是大姐,坐在霍听潮旁边还能镇定自若。


    哦,不过也是,她现在只是个投影,霍听潮就算生她气想要揍她,也揍不到她本人。


    羡慕呀,要是她能像她大姐一样就好了,分分钟偷买一条飞船出航当海盗!


    好想去找光姐玩。


    她两颊里塞满了米饭和菜肴,鼓着腮帮子嚼嚼嚼,一边伸长脖子往李琢光的方向看去。


    只看到那桌有个块头特别大的寸头女人正在特别激动地拍桌子和李琢光说什么,女人穿着的制服紧紧包裹住她身上的肌肉,也许因为情绪激动,肌肉充血,从衣服里鼓起来,仿佛随时都要爆开。


    天呐!那个女人冲到了李琢光的身边!


    她站在李琢光身边就像一个巨人,然后她捏了捏李琢光的手臂,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捏了捏李琢光的肩膀,脸上的嫌弃更加明显,很快被同桌穿着保卫厅制服的女人劝走了。


    李琢光面不改色,但是芮琅了解李琢光,知道她现在的眼神是「受伤」。


    可恶!那个坏女人对光姐做了什么!


    等她当了星际海盗,第一个就要把那个坏女人绑起来,给光姐出气!


    “小琅是不是说自己想当星际海员?”


    芮琅复仇坏女人的畅想被打断,她听到霍听潮的声音,就下意识地嚼了两下,这才发现嘴巴里的东西不知何时已经都被自己咽下去大半了。


    糟糕,糟糕糟糕。


    “咳、咳咳。”


    芮琅急得被米粒呛到,对面严肃的女人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让她慢一点,别急。


    芮琅憋红一张脸,压下胸口的咳嗽,说:“嗯!因为我特别想去星际旅行!”


    这不算假话,反正星际海盗也是要星际旅行的。


    芮琅才十岁,霍听潮当然不会像对芮忞那样,只把她当小孩。


    “小琅是因为什么想去星际旅行呢?”霍听潮努力做出一副慈祥长辈的表情。


    说到她感兴趣的领域,芮琅来劲了,她弯起嘴角:“因为看了很多电影!”


    霍听潮好像很感兴趣:“电影?我很少看电影,小琅喜欢看什么电影。”


    芮逸摸着耳垂,她已经紧张一天了,就怕自己的小女儿在这些发布海盗通缉令的人面前说错什么话。


    现在好了,霍听潮这么一问,分享欲还处于过于旺盛阶段的芮琅非得把自己上下八百辈子都抖干净。


    “《星球■■》、《异■》、《太空歌剧院》……”芮琅掰着手指数。[注]


    芮逸咬着牙,抑制着自己开口打断芮琅话语的欲望,心跳快得要命,小女儿每说一个名字,都好像会让自己的胸腔震上一震。


    “就这点,没有啦!”芮琅眼睛亮亮。


    芮逸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还好没提起《■■■海盗》……


    芮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大线条,除了第一次说嗨差点说漏嘴后,她一晚上就绷着一根弦,最喜欢的电影都没有说。


    很好!她暗自握拳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夸奖,表现一百分!


    又聊了几句,一旁的芮忞开口拯救了芮琅,霍听潮顺理成章地重新了芮忞聊起来。


    再过了一会儿,就到了霍听潮致辞的时候。


    霍听潮准备了一份演讲稿,但她没有按照流程念稿子,而是站在台上看了一眼演讲稿,便将东西收起。


    “一直以来,我都很感激芮逸一家人为晴山做出的贡献和牺牲,这份付出太沉重,乃至于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谢她们好。”


    她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她没有孩子,每一位由她亲自提拔上来的人,都被她当做自己的孩子。


    “所以在芮逸问我能不能做这个祈福人时,我一口答应,但是今天在这里,我发现一个比我更合适的祈福人,和她比起来,我自愧弗如。”


    她的视线最终准确地停在昏暗中那抹黑色制服上,笑意愈浓:“李琢光,孩子,过来。”


    第053章 死亡报告


    祈福人, 顾名思义,是要为来初潮的小女孩祈福,保佑她未来事业顺遂、身体健康。


    需要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 通常是家族中的长辈, 或是工作上的上司。


    李琢光完全没想到霍听潮会在这个场合提到自己, 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她有些愣怔, 下意识地看向台上的芮逸, 见芮逸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开心的情绪, 才起身往台上走去。


    直到站在灯光集中的舞台上后,她还回不过神来,又不敢表现得太紧张丢霍听潮的脸,只好定住自己的目光,看着台前桌子边芮礼的投影。


    “大家对李琢光应该很熟悉了吧,如果不是琢光, 我们至今都一叶障目, 发现不了近在咫尺的威胁。”


    李琢光感受到有人将手放进她的手心里,汗涔涔的,她分不清是自己的手汗还是对方的。


    她低下头,看到芮琅冲着她笑了一下。


    “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就像我在前两天演讲里说的那样,只有琢光这种尊重生命的人才能带着文明走得更远。”


    说罢,霍听潮蹲下身, 与芮琅平视, 李琢光与芮逸也连忙蹲下。


    “孩子。”霍听潮摸了摸芮琅的脸,“我希望你可以成为春天, 你就可以看到文明生长的轨迹。


    “我希望你可以成为夏天,你就可以听到自由野蛮的声音。


    “我希望你可以成为秋天,你就可以在脉络清晰的树枝里摸到旷野。


    “我希望你可以成为冬天,你就可以跟着飞鸟去感受更远大的世界。”


    霍听潮把芮琅抱起来,李琢光闻弦知意,用手指沾上碗里的朱砂粉,在芮琅的左眼下画了一条竖线:“祝你身体健康。”


    在她的右眼下画了一条竖线。


    “祝你未来顺遂。”


    最后在她的额头上画了一道横线。


    “祝你可以成为一切你想成为的人。”


    芮琅抱着霍听潮的脖子咯咯笑。


    李琢光其实有点担心霍听潮让自己这样越俎代庖会不会让芮家不开心,毕竟自己的地位远远比不上霍听潮这个集团总指挥。


    但看向芮逸时,对方不着痕迹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她便了然,她们私底下都讨论好了。


    芮家把控着媒体,今晚传出去的消息,也必然不是她抢风头,而是和和美美的佳谈。


    小孩子也不懂中间的弯弯绕绕,她只知道自己的祈福人是整个人类帝国最厉害的人和她最喜欢的姐姐,高兴得嘴角就没有掉下去过。


    最后,由霍听潮抱着芮琅,李琢光站在她旁边,她便伸出另一只手揽住李琢光的肩膀,三人在台上合影。


    李琢光对着镜头微笑,在一声咔嚓过后,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芮礼。


    出乎她的意料,芮礼的神情却看不到愉悦,而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似的冰冷,那好像一束透着森冷的剑光深深刺入李琢光的心脏。


    她被那神情刺痛了双眼,但很快反应过来,那种怒火并非朝向她,而是朝向霍听潮。


    很快,芮礼就发现李琢光在看她,眉头一松,方才那好像要掀翻千军万马的愠怒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甚至对着李琢光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芮礼在怪霍听潮弄乱了妹妹的初潮宴吗?


    不对啊,如果霍听潮和芮逸商量过,那芮逸肯定也会和芮礼通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就是从项珩和寿向的事情过后,芮礼就开始不对劲了。


    李琢光不相信芮礼会背叛自己或是晴山,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芮礼有多爱晴山。


    况且——


    哦,对了,芮礼家就代表了晴山媒体最高的权力,而且芮礼还亲身经历了地质研究所废弃那一刻。


    如果要封锁一个联盟星球的消息,尽管用芮家的权力有些大材小用,但未必不是。


    李琢光暗自动了动喉结。


    是这样吗?


    难道霍听潮选择今天把自己捧起来,也是为了试探芮家?


    可是这么明显的试探有什么用呢?


    她看不懂。


    *


    又是一周过去,星网上关于芮琅的初潮宴,果然都是一片和谐,有人猜测霍听潮是不是在培养她的下一任总指挥,但那条动态没过多久就被删了。


    实验部仍然没有进展,那研究激素影响屏蔽的实验无论如何进行不下去,试了几百种方法都以失败告终。


    而那位死亡实验员的事件报告终于出来了,要开会,霍听潮拉了李琢光去旁听。


    旁听的地方就在保卫厅,李琢光还碰上了牛厅长。


    因为这名实验员的死亡可能牵涉时间异能,所以交由总部资历最深的重案组夜湮分队负责。


    夜湮分队的队长是个剃着寸头的女人,上三白眼,薄唇,左耳朵上缺了一块,看轮廓是刀伤,脖子上横着斜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左手无名指和小指都是机械义肢。


    看该到的人都到了,她开始汇报。


    她好像不能说话,嘴巴没动,从她胸口佩戴的别针上传出机械女声。


    “关于霍总指直属实验部属下实验员编号E33410江罡被害案报告,我们已捉拿嫌疑人归案。嫌疑人是居住在附近的男流浪汉,嫌疑人自己供述是为了劫财,并在嫌疑人家中找到凶器。


    “受害人胸口有三处刀伤,尸检报告判定其中一处为致命伤,与嫌疑人供述符合,刀伤伤口与凶器刀锋符合。”


    李琢光开了终端的自动记录,她盯着屏幕上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字沉思。


    这个被害案给她一种感觉,就是调起得很高,让人觉得背后肯定有什么大阴谋,但实际上答案就在脚边,捡起来就行。


    大屏幕上挂着案发现场的线索照片以及江罡胸口的伤痕切片。


    “在案发现场周围的监控也表明那一整周出入废弃工厂的只有江罡和嫌疑人,监控覆盖无死角,激素浓度和辐射浓度指标无异常,排除异能杀人可能。


    “关于死亡时间早于失踪时间,根据对尸体的解剖结果,我们初步推断是嫌疑人利用温度等外部手段,使得尸体腐烂加快,混淆死亡时间的判断。


    “案件报告以上,请各位领导指示。”


    坐着的人里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劫财那部分,嫌疑人没有供述自己拿走了什么,只说已经用掉了。


    用掉,不是卖掉。


    牛璟先打破沉默:“没有继续追查嫌疑人用掉了什么财物吗?”


    “查了。”许尽山说,“嫌疑人说是一支基因注剂,我们在实验部仓库排查了监控,前一天晚上江罡的确申请带走了一支基因注剂。”


    “什么异能的基因注剂?”牛璟摸着头顶,继续追问。


    “申请表格上说的是,病毒抗体基因注剂。”许尽山在终端里翻了翻,找出一张实验部仓库的监控截图,放大成一张虚拟屏幕。


    病毒抗体异能,相当于一个百毒不侵的身体,永远不会生病,目前所有现存病毒都无法在这抗体的保护下突破身体防线。


    “病毒抗体?最近发现新种类病毒了?”霍听潮微微扭头,看向与她相隔两个人的卫生局局长。


    刘局长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最近只有一个流感病毒变种,不过已经被我们研究透彻了,我们重心都在如何屏蔽外部激素影响。”


    听着几人交谈讨论为什么要抢病毒抗体基因注剂,李琢光心头忽然浮现一个极度荒谬的猜测。


    霍听潮一直在注意李琢光的样子,见她垂眸似乎开始思考,便点了她的名字:“李琢光,你有什么想法?”


    “嗯?”李琢光堪堪回神抬头,“我有想法,但是,太荒谬了,我觉得不太适合说出来。”


    “没关系,你说吧。”霍听潮鼓励她,“你是唯一一个不用任何措施就能直面死物异种的人,你的直觉很重要。”


    李琢光清了清嗓子,坐正了一些,指甲一下一下地扣着桌子,也许是那猜测实在太羞耻,她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感觉,会不会是在指引我下一个任务。”


    在场的人都看向她,许尽山歪过头,双臂叉腰,眉头拧在一起,似乎在对李琢光说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李琢光摸摸鼻子,她清晰感受到周围人都对她说的那段话持严重怀疑态度:“是这样,在去猎户座β-23700之前,我其中一个队员正好在一个……呃,幻境里读到了关于23700一千年前,已经没有在现代星际史中提及的阿涞族。


    “在晴山二十部,这个大家应该知道,我们在那里遇见了假冒晴山官方保卫队的队伍,并且在我们追查到她们那儿的前一天,周围居民还很肯定是人类,但我们进行抓捕的那一天,就变成了伪人。”


    她的目光缓慢地环视着会议室里的众人,踟躇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我一直觉得我每一次任务都是被「安排」的,不过我的队友也查不出来什么,所以我才怀疑这可能是对我未来任务的预测,或者说,指引。”


    牛璟背靠椅背,眉头微微皱起:“如果这如你所说是个「预测」,那么预测的人应该是在帮你。”


    她嘴角下撇,边想边说:“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让你去那里——”她眼睛随着嘴角一起下撇,似乎想到了什么,“为了借你的手,阻碍死种幕后黑手的计划?”


    “我不清楚,但是无不可能。”李琢光耸耸肩。


    “按照你前面说的,你的任务顺序都是安排好的,那你有怀疑对象吗?”牛璟又问道。


    李琢光想点头,点到一半又改成摇头:“我还在等程序部的结果,我觉得谁发布了凤凰座任务这件事更加重要。”


    牛璟一下子坐直了,勾着嘴角看向霍听潮:“你看,我早说了程序部很重要,你不听,咋办,现在程序部还有你的人吗?”


    霍听潮没理她,而是回答李琢光道:“应该快了,秋兰一边上班一边跑程序,所以花的时间久了一点。”


    听起来,好像是霍听潮培养自己势力时,也许是精力不够,也许是有别的阻碍,不得不放弃了程序部。


    怪不得程序部没有霍听潮直属,只有一个偷偷跟着她的小姑娘。


    霍听潮本身就是从淸剿队出去的,她会更重视武力方面也是正常。


    “好的。”李琢光点点头,“还有一件别的事,就是关于死亡时间早于失踪时间这个事,我也有可以供大家参考的经历。”


    许尽山双臂抱胸,一脸「让我听听你又要说什么话」的表情。


    李琢光将「青苔城市」里地板里的「幻境」重复了一遍,还有「李琢光」的那句「半小时前见」。


    听到她这么说,在场人明显比先前更为讶异,牛璟更是直接问她:“你确定吗?看清口型了?”


    “看清了。”自从那天看到这一幕以后,每晚睡前李琢光都会回忆当时,「李琢光」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想出几万种可能,最后通通划掉,只剩「半小时前见」。


    牛璟继续追问:“所以你的确在半小时前见到了自己的尸体?”


    李琢光:“是的。”


    牛璟按着桌子,半站起来:“那你的侦查眼镜呢?有没有记录?”


    李琢光摇头:“没有,那应该属于死种异象范围,我的队友都说没有看到。”


    牛璟这才慢慢地坐回去:“所以你的意思是,江罡可能也进入了什么死种幻境,然后死在一天前?但这一天她是正常生活工作的啊,什么原理。”


    李琢光:“我也不太明白,因为「我」的尸体最后消失了。”


    牛璟又坐起来:“所以你本人也是没有幻境里的记忆,对吗?”


    李琢光再次点头:“是的,所以其实有点类似于平行世界的概念?”


    “平行世界。”牛璟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平行世界,那这玩意就玄了。”


    “几千年都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的东西,当然玄了。”刘局长接话。


    霍听潮沉吟,冷不防丢出一句平地惊雷:“我可能知道。”


    第054章 四维生命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牛璟率先挥挥手,一脸不屑:“就那事儿?你一个两百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霍听潮也不生气, 只是淡淡地勾起唇角笑了笑:“确实, 这只是我的私人经历, 也没有证人和证据, 连证物都没有, 所以大家当个故事听就可以。”


    在场人都肉眼可见地认真起来。


    而李琢光默默将在场人的人脸再次记了一遍, 现在她确信今天来开会的都是霍听潮亲信中的心腹。


    *


    霍听潮读高一的时候, 就已经因为格外出众的体能和格斗技巧被晴山大学格斗专业注意到了。


    只不过因为霍听潮文化成绩不太好,跳不了级,所以只能安安分分读完三年高中,在高三的时候再谈保送的事。


    为了保持住肢体的灵活和技巧,霍听潮不得不每天抽出大量时间锻炼,无法平衡学业和练习, 势必导致文化课成绩下降。


    老师找她谈话谈了很多次, 但她一直是无所谓的态度,觉得只要自己的身体和格斗技巧不退步,晴大不会不要她。


    但是在高二那年,她像前两年一样去参加总部的格斗比赛,那年异军突起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初三的小妹妹,打穿了整个高中组。


    包括霍听潮。


    往年围着她恭喜的老师领导,今年全去关注那个女生了。


    再听说那女生文化课成绩也好,在总部能排到前1%, 尤其擅长编程, 所以不止格斗专业的老师想预定她,连超算专业的老师似乎也有意向。


    霍听潮的自信心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回去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这个时候,她就看见了「她」。


    那是一个影子,一个莫名出现在房间角落里的影子。


    还是一个无视任何物理法则的影子。


    不管是灯光还是手电筒,都无法影响那深沉的黑色一点;无论是坚硬的铁棍还是柔软的毯子,也都无法分割那黑色一下。


    霍听潮其实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性别,什么物种,听起来声音是个女性,她就当做是女性了。


    她一开始以为对方是什么逃出来的怪物,想要报警,但是当对方说出「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度过两分钟,出来还是只过了一分钟,你可以在那里训练,也可以补课」。


    霍听潮可耻地心动了。


    所以她隐瞒了影子的存在,并且在影子的帮助下,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当四十八小时来过。


    霍听潮的成绩突飞猛进,在高三时的格斗比赛,轻松击败了那个升上高一的新秀。


    只不过她和其她朋友说这件事,都没有人相信,以为她是在找借口掩盖自己卷的真相。


    影子无法离开霍听潮的房间,像一个异世界的入口。


    随着时间过去,在那时间流速减慢的地方,黑影的形象也随着霍听潮能力的增强而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穿着晴山制服的模糊影子,胸口还别着一个金色的徽章,但霍听潮看不清上面的花纹图案。


    她问「她」是谁,从哪儿来的,「她」都不说话。


    「她」进入那个地方后只说了一句话,就是当霍听潮拿到晴山大学预录取通知后,「她」说,快结束了。


    于是霍听潮一直提心吊胆地担心影子要离开,每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影子有没有消失。


    没有。


    「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墙角。


    问「她」,不答话,可如果她想去那个异世界,对方又会直接打开入口。


    霍听潮也问过,为什么你什么问题都不能回答我?


    「她」也不回答。


    就好像霍听潮听到过「她」的声音都是自己的幻想。


    可能是与「她」待在一起太久,霍听潮对「她」的离开也隐隐有了心灵感应。


    那天她拿到了晴山总部淸剿队的录用通知,因为过去的光辉履历,没费多少功夫就组建起了自己的队伍。


    在最后一个队员对她的邀请点头后,忽然有一阵难以明说的恐慌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禁不住看向家的方向,好像有一根虚空中让她与什么人链接在一起的线断了。


    那一刻她知道,是「她」走了。


    回到家以后,意料之内地看到自己的预感成真,那角落里恢复干净洁白,仿佛从来没有东西来过。


    *


    霍听潮最后一个字音落,目光落点在李琢光的眼睛上。


    牛璟脸上没有惊讶,反而是一种「她又开始了」的无奈。


    感受到霍听潮的目光,李琢光以为她想让自己发言,便说:“那个时候没有异种,那么既然能控制时间流速,就是四维生物?”


    霍听潮维持着浅淡的笑意,看不出她喜不喜欢李琢光的回答:“那为什么四维生物想要帮我呢?”


    李琢光静了静,眸光闪烁:“就像我们看书,会喜欢其中某个角色,可是当她的结局不尽如人意的时候,就会想要替她改变结局。”


    她快速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我不是研究这方面的人,就是有没有可能,四维生物看我们就像翻阅一本书,当看完结局再返回去看第一页时,故事又变成还没开始,可是对于书里的人物,已经过完一生,回不去了。”


    牛璟扬眉瞪眼地看她,好像在惊叹这位后生的拍马屁能力实在太出众。


    霍听潮神情不改:“所以你的意思是,四维生物是看到了我的结局,希望我不要重蹈覆辙?”


    李琢光点头:“是的,因为我本人是坚定地不相信三维生命可以掌控时间。”


    霍听潮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一些,身下的转椅转向许尽山:“那就又有一个新的猜测,四维生物介入。”


    “那死物异种呢?”牛璟插话问,“你们这讨论的主题已经十万八千里远了。”


    霍听潮笑眯眯的:“我们就在讨论死物异种呀,怎么,你知道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如何分泌激素?”她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着牛璟的手背,“那你还在保卫厅干什么?去写论文,晴山未来之星非你莫属。”


    牛璟缩回椅子里,为她特制的加大座椅因为她特意缩着肩膀显得更为庞大,不服输地嘟哝:“咋了,我智商低,问问不行?歧视傻子?”


    霍听潮无奈地摇了摇头。


    讨论回到正轨,焦洲突然想到什么,回头询问牛璟:“诶,老牛,你们法医科不是有什么仪器,可以排除那些人为因素,准确判断死亡时间来的?”


    听到有人问案件问题,牛璟脸色一正,双手搁上桌面,道:“有的,她们应该也用了。”


    这是又把问题抛给许尽山了,她在终端里搜寻一番,拎出一张崭新的虚拟屏幕,机械女声响起。


    “我们用了,结果也是显示比失踪时间早一天,所以我们才怀疑是不是仪器也检测不出来的新手段。”


    “以前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吗?”焦洲一边问,一边打开自己的终端,“我给你提供几个关键时间点,1033年8月、1034年4月、1060年12月、1063年6月3日和6月14日。”


    这几个时间点李琢光都有记忆,二十部晒伤病发病、屠十步下台、二十部「晴山制服」伪人出现、以及李琢光发现死物异种的前两次任务时间。


    都是与死物异种挂钩的关键节点。


    许尽山应该是低头查看私密的卷宗档案,过了几分钟后,她抬起头。


    “没有。”


    “有!”


    与许尽山声音一起响起的是一个坐在后侧方的女孩。


    那女孩有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胳膊纤细,脸蛋白净,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看着外表就知道肯定是坐办公室搞研究的,却偏偏穿了一身保卫厅的制服,胸口别了夜湮小队的徽章。


    见大家都看向她,女孩也不怵,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拿着终端走到台前,许尽山给她让了位置。


    “抱歉,这件事并没有记入卷宗档案,因为没有人报案,后续按照因病死亡火化了。”她转向霍听潮,征询许可,“总指挥,请问我可以在这里使用异能吗?我的异能是重现记忆片段。”


    “可以。”霍听潮点头应允。


    女孩闭上眼,会议桌上方空中渐渐浮现出一张3D投影。


    投影中是一条阴冷昏暗的小巷子,巷子最深处堆叠着一袋又一袋黑色的垃圾,底下漫出几股黑色的水,流入地沟,有几只苍蝇在垃圾袋上飞旋徘徊,隔着一道幻想,李琢光都仿佛闻到了尸山血海腐烂后的酸臭。


    四周闪烁着又红又紫的灯光,两边立着古老的砖石房屋,玻璃窗上贴着黑色的胶布,半开的破旧窗户在摇晃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墙壁上用黑色颜料写了一个巨大的叉。


    女孩淡声解释:“这里是晴山的联盟星球,登梅,1033年9月前后,登梅爆发变种黑死病。”


    在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登梅爆发黑死病后,从晴山总部支援了很多黑死病疫苗和病毒抗体基因注剂,传回来的消息是全部失效。


    送去的医疗团队几乎相当于敢死队,但仍然有前仆后继的医生和科学家主动请缨。


    她们用尽一切科技手段,也无法分析变种黑死病病毒,做不到研制疫苗,只能尽力延缓病人的生命。


    所以在登梅,人们会在房子的外墙上画一个巨大的叉,来提醒路人,这里有黑死病病人,请勿靠近。[注1]


    在死物异种被发现后,登梅的黑死病也被纳入相关研究范围,只可惜目前卡在病毒也算生命这一步上。[注2]


    不过李琢光在晴山二十部的发现给了她们的灵感,现在登梅在排查各种生命表层有没有新物质出现。


    女孩继续说:“这具尸体出现在7月前后,也就是晒伤病发前一个月左右。”


    她用意识控制着3D投影放大,再放大,众人这才看到,在极度昏暗的垃圾袋中间露出了半截手指。


    有一只白色的蛆虫从垃圾袋里爬出来,身体环绕着那已青紫的手指,张开幼小却布满利齿的嘴巴,啃噬着手指上干瘪的肉,成为这记忆片段中唯一亮色。


    “死者是一名男性无业游民,不是黑死病,尸体出现是在七月初,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六月底,但是我……”


    说到这里,女孩似乎有些紧张了,她摸了摸鼻子,声音也变得急促:“我偷偷把他解剖了,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六月中旬。”


    “你都把人解剖了,怎么不报案?”牛璟眯起眼,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我报了!”女孩急急解释,“但是牛厅长,您知道的,死的是一个男人,就拿着他的照片在四周问了问,都说是男流浪汉,所以就当做饿死的,草草结案了。”


    “登梅——”李琢光举起手发言,“登梅的编号是3709这四个数字编号哪一部分?”


    按照共轨行星共享卫星的命名规则,就是将两颗行星的编号连在一起,然后再编号。


    那女孩想了想:“编号37。”


    李琢光在心里捋了一下时间线,继续问道:“你是登梅人吗?1024年到1033年登梅发生了什么改变,我可以问你吗?”


    ——也就是地质研究所废弃到黑死病这段时间。


    “是的,你可以问我。”女孩回答得有些许迟疑,“不过1024年我才11岁,不一定记得很清楚。”


    李琢光顿了顿。


    这姑娘可真猛,没想到才二十岁的时候就敢从腐烂的垃圾堆里把尸体找出来自己解剖。


    李琢光:“1024年,登梅卫星上的地质研究所有什么重大新闻?任何重大新闻,轰动社会的那种。”


    女孩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回忆,半晌后,她说:“嗯……有一个,是说在卫星上发现一个全新的元素,所以派了一个队伍来晴山总部汇报。”


    “那后来怎么废弃的你知道吗?”


    女孩眨眨眼:“我记得好像是因为经费不够吧……我是这么记得的,但找不到报告。”


    第055章 伪人族-α


    在卫星上发现了一个全新元素, 却还能因为经费不够而废弃。


    也许女孩过去相信这个说法,但如今连在一起再想一遍,她也发觉一丝不对劲。


    都有了突破性的新发现, 怎么会缺经费呢?


    李琢光转向会议室里的其她人:“各位领导还记得吗?”


    今天来的人里没有芮逸, 也没有一个负责媒体相关的人员。


    其她领导放空脑袋开始回忆, 或是取出终端往回翻, 过了一会儿, 她们给出了大同小异的答案。


    要么是不记得, 要么和女孩的回答一样, 研究所是因为缺少经费废弃的。


    坐在这间会议室里的都是拿捏着晴山大半命脉的人,可她们还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坚信地质研究所的废弃是因为经费不够。


    李琢光觉得自己还得再回一趟凤凰座,上次那走马观花搬仪器的任务让她错过太多细节。


    死物异种的幕后黑手既然希望所有人都忘记地质研究所,或是忽视那边的情况,那么地质研究所里肯定有对方希望隐藏的秘密。


    她刚想到这件事,身边的霍听潮就说:“等到屏蔽手环彻底做好, 我到时候派一队人去那边重新探索一次。”


    “来得及吗?到时候对方会不会把痕迹都清理干净?”李琢光还是有些担心, 毕竟现在她也无法确定对方是用什么方式引导自己每一次任务,又安排了那么多的巧合。


    霍听潮摆摆手:“来得及。”她耐心地和李琢光解释,“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根据它的指引,执行任务。


    “地质研究所这么早就让我们发现端倪,必然不会是中心阵地,所以就算错过那边的线索,也顶多让我们走点歪路。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这才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霍听潮也知道, 李琢光的队伍里有卧底。


    重返地质研究所, 李琢光必然不可能一个人去,但是牵扯队伍以外的人进来, 多一个就多一个未知的风险。


    而若与她自己的队伍一起去,脱离了总部安全的范围,茫茫太空中,很难预计那个暗桩会做什么事。


    李琢光现在的确仍在陈戊和芮礼之间犹豫,情感让她偏向陈戊,但理智却告诉她,芮礼才是更可能的那个。


    霍听潮语气温柔:“暗桩多半也知道你发现TA了,你们之间只差一层窗户纸,在我们研究出能够让大批量人对抗死种的技术之前,这层纸再薄,也不要去戳破。”


    “好的。”


    听着霍听潮这堪称手把手指导的话语,李琢光心下剧震。


    她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条被秒删的动态或许真说对了,霍听潮在培养她做下一个总指挥。


    “时馥。”霍听潮转身,面向那女孩,“江罡的尸体也是你解剖的对吗?”


    “是的。”时馥点头,又伸手抬了抬眼镜。


    “江罡的尸体和这个男流浪汉有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霍听潮问的是与正常尸体不一样,仅在这两具尸体之间的相似之处。


    时馥回忆片刻:“一般来说尸体腐烂总是某一部分,或是某几部分同时开始腐烂,一点点加重,再蔓延到全身,但是这两具尸体……嗯,怎么说呢……”


    李琢光福至心灵,她想到刚到青苔城市时见到的异象,便插话道:“是不是像腐烂的部分是独立于尸体,并且早就画好的图层,然后这一刻就像有人操纵电脑,突然让隐藏的图层显现?”


    “对对对!”时馥激动地应和着李琢光的话,“就是这种感觉!我们有24小时监控,在录像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就是这样!一下子出现了全身腐烂!”


    “你怎么知道?”牛璟来兴趣了,“又是你的任务经验?”


    “还真是。”李琢光弯起嘴角,“是猎户座β-23700,青苔城市。最初降落时,我见到了这个异象,后来我觉得是死种的异象,但现在,可能还有别的含义。”


    焦洲闻言,立刻从宽大的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一支笔和一张接触屏递给李琢光:“你把你目前所有在任务中见过的异象都写下来,要最详细的版本。”


    “好的。”


    星际时代的「笔」没有墨芯,「接触屏」也不是纸质本,而是一种可以直接将笔迹同步进终端形成文件的工具。


    李琢光便在原位上一边回忆一边记录见过的异象和具体时间,夜湮小队和领导们的会议还在继续进行。


    讨论到最后,大家给可能性排的名,十一级复制异种排第二,平行宇宙排第三,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李琢光提出的四维生命。


    李琢光的回忆也告一段落,她将自己所有能回忆起来的异象和时间都标明清楚。


    霍听潮给在场人拉了个群,以后李琢光就可以直接在这个群里分享新的异象。


    李琢光的行程也差不多定了,接下来就只看陈戊和芮礼会筛选出什么选项了。


    会议结束时,牛璟拉着李琢光去模拟训练场,夜湮小队的许尽山和时馥似乎想单独和李琢光说话,但一直没有找到时机。


    那天结束,李琢光收到了她们二人的好友申请。


    她通过了申请,但对面并没有发来新消息,李琢光便也没有再关注。


    *


    芮礼将任务列表交上来的时候,其中一个就是登梅。


    看着那张意料之内的任务列表,好似忽然有一股无法言说的疲惫感席卷了李琢光的全身。


    她将脸埋在掌心许久,然后在芮礼的眼皮子底下选择了登梅。


    芮礼去叫陈戊一起准备预防黑死病的装备,李琢光便在原地,看着她挺拔的身影在逐渐变得严实的彩色信号条后消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为什么要这样呢?


    李琢光并不愿意相信是芮礼自己主观背叛,于是她便想,是不是在出差的那几年里,真正的芮礼已经被死物异种杀了。


    可是……可是这一切都绕不过去那张芯片。


    芮礼的芯片没有死亡记录,难道真有一个十一级复制异种,能把这张芯片也一道复制过来?


    毕竟芯片的防火墙设计是十级,十级异种是无法突破的。


    李琢光站起身,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忽然想起什么,打开保险箱,取出那本《碳基生物交流简史》。


    第九百三十页。


    「……伪人族-α是人类第五个联络上的种族,由于伪人族-α的语言学习能力极强,所以在一个月内就与人类建立了顺畅的交流关系,在交流过程中,人类发现伪人族-α的存在很像古籍中的神明……」


    第一千零三十九页。


    「……部分学者认为,伪人族-α是四维生命存在的依据,并且是四维生命在三维空间生活的躯体,也有部分学者认为只是伪人族-α并不能穿越时间,只是为了迷惑人类,共同编造的假象……」


    她总是记不住这两页上的内容,每一次看都好像第一次看。


    但李琢光有种预感,这次看完以后,她就不会忘记了。


    她又读了两遍,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卧室门开始解离的声响,将书塞进保险箱、关上门一气呵成,再抬头看向从门边探出一个脑袋的陈戊。


    李琢光蹙眉:“怎么不敲门?”


    “啊,抱歉。”陈戊缩了缩脖子,“李队,该吃晚饭了。”


    “……我马上来。”她站直,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确认保险箱上了锁,关上橱门,便走了出去。


    客厅灯光被调成了温暖的橘黄色,像是回忆会有的色彩。


    昙起云正在给饭桌上的芮礼和观千剑展示他游戏五杀的回放,见李琢光来了,又兴奋地招手,让她赶紧过来看。


    李琢光坐到主位,昙起云将进度条拉回最初,骄傲地抬高下巴,像一只正在开屏的雄孔雀:“李队,我厉不厉害?”


    观千剑笑着说:“这算什么,你有本事现实中连杀五个死物异种,上回那开着一身灯去找李队的是谁?”


    昙起云晃着身体,不知在跳什么舞:“有李队在,哪里有我需要担心的份呢?”


    李琢光假装生气地用筷子隔空点点昙起云:“你什么意思,有我就不用努力了?”


    “怎么会!”昙起云连忙表忠心,“是李队太大女人了,一直在带飞我们。”


    他脸色一正:“李队,你这样很累的,偶尔也可以把事情丢给芮副队做。”


    本在看戏的芮礼顿时挑眉,斜睨他:“怎么不是丢给你?”


    昙起云嘿嘿笑,双手合十地讨饶道:“因为我知道我自己几斤几两,大事当然要女人做主。”


    “切,你就嘴巴甜。”观千剑不屑地撇嘴。


    她刚夹起一块糖醋小排,就被李琢光一筷子打掉。


    “干嘛!”观千剑委屈地把嘴张成等腰梯形,叫道,“连肉都不让吃啦?”


    李琢光不为所动:“你不是要增肌?能吃糖?”


    “我……”观千剑语塞。


    李琢光把旁边一碟子专门给观千剑做的水煮鸡胸肉挪过来:“你自己偷偷换的位置吧?”


    “不是!是——”观千剑梗着脖子,想栽赃给陈戊,但一时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李琢光提醒一嘴:“你想说陈戊?”


    “对!”观千剑从善如流,“就是陈戊放的!”她手指指着身侧转了一圈,才犹犹豫豫地落在昙起云对面的位置上。


    她还不太确定,小声问李琢光:“他是坐那儿吧?”


    得到李琢光无奈的肯定回答后,观千剑腰杆立马直了:“报告组织,就是陈戊诱惑我的!”


    李琢光与陈戊的视线在空中交错,她叹了口气:“好吧,那罚陈戊吃一块水煮鸡胸肉,过来,自己受罚。”


    陈戊止不住笑,也不知是因为李琢光在看他,还是看着大家打闹,他乖乖地夹了一筷子鸡胸肉,在吃下去后,配合地做出反呕的样子。


    观千剑想盯着陈戊看,但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滑走,错过了陈戊表演出的反胃,她感到颇为可惜。


    李琢光端起饭碗,借着往嘴里塞饭的动作遮掩住唇边的笑意,那橘黄色的灯光似乎将她的眼眶染出丝丝浅红色。


    她坐在主位上,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观千剑的胳膊肘,或是芮礼的手腕,但前方四人的打闹却好像正在离她越来越远。


    即使现在的平和融洽是假的,她也希望这假象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丁柠当初,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


    她没有注意到,芮礼正专注地看着她。


    芮礼的瞳孔中倒映着一把橘黄色的火焰,而那火焰快要将雪化成一捧水,顺着她瞳孔的纹路流下来。


    也许有东西死去了,但换得一份祈祷新生,在与李琢光之间那似有若无的远距离长谷中响出回音,像一条设计精美的项链,却独独缺了中间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石。


    *


    在前往登梅前,李琢光还有一件事要做。


    柳一最近的辐射浓度一直很高,导致他的章鱼触手完全收不回去,而人类的双腿彻底不见了。


    李琢光需要和保护所的人确认柳一还能被她带出去做任务。


    “做任务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只要你给他戴好颈环就可以,一失控就能杀死他,保护您的安全。”


    实验员提供了这两个月的体检报告:“只需要注意一下他可能会无意识地模仿她人异能,没别的了。”


    李琢光将两份报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下了定论:“那我还是带他走。”


    如果所谓的十一级异种真的存在,柳一「下意识」模仿她人异能的失控行为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好的。”实验员也没有意见,“那就像以往一样,在这里签个名就行。”


    李琢光在调用申请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拿着自爆颈环走进柳一的房间里,为他戴上,并且在终端上调整了参数,加上一项手动电击。


    这行走的每年两千万星币,李琢光并不希望他太快因为失控死掉,如果能通过电击让他冷静下来也好。


    做好一切准备,九三零再一次踏上了远行的飞船。


    第056章 暗杀她(一)


    抵达登梅周围只花了四天, 但飞船绕着登梅飞了一天,无法降落。


    登梅的星际塔台联络不上,她们只能等待总部的消息传送过来。


    登梅的大气层被一团一团大大小小的黑色雾气覆盖, 黑色圆圈之间有狭窄的缝隙, 像一块一块正在缓慢联结到一起去的霉菌。


    她们绕着登梅飞了一圈, 发现只有一处地方没有这黑色雾气。


    从地图来看, 那里正好是登梅的中心城市。


    “这黑色东西不会就是那个变异的黑死病吧?”昙起云看着窗外那颗几乎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星球, 心有戚戚。


    芮礼说:“琢光,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雾气很像室女座μ-707的生命?”


    李琢光听到那星座和编号,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芮礼在说哪个星球:“你要是这么说,还真的……”


    ——是那个克苏鲁风,生命都是顶天立地的黑色雾气集合体的星球,说是雾气,其实只是看上去是雾状体,人类并不知道具体成分。


    那些黑色雾气连通大气层和地面, 身形有胖有瘦, 没有类人的四肢、身体和头颅,是少数非类人、还能与人类保持和平的种族。


    人类与黑雾无法沟通,黑雾「身体」里会发出一些辽远的回声,但它们并没有语言,更没有文字,目前无法沟通。


    两个生命种族能保持和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黑雾本身性格比较温吞,只有人类试图接近它们时,它们才会动得剧烈一些, 或是发出巨响来警示人类。


    室女座和凤凰座相隔十万八千里远, 仅以人类的常识看待,很难想象那些黑雾是怎么在没有飞船的情况下从凤凰座跑到室女座来的。


    就李琢光两个月前来地质研究所时, 登梅的大气层还是浅红色的。


    她们绕着轨道又转了小半圈,终于收到来自总部的指示。


    「可以直接降落。」


    同一时间,登梅塔台的信号也连接上了,一个苍老的女声在广播中响起。


    “这里是登梅中心城市三号塔台,收到请回复。”


    李琢光按下通话键:“这里是晴山总部九三零淸剿队执行任务,请求着陆。”


    “……”对面清了清嗓子一般咳了两声,喉咙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声音混浊,“允许着陆,停泊场降落坐标为……”


    女人报了一连串的数字,李琢光将系统里自动识别的数字核对了一遍后,系统便很快自动计算出预计降落时间。


    “收到,九三零飞船预计在标准时间夜晚十点零九分降落。”


    “收到。”


    短暂的对话结束,芮礼开始操作降落准备,队员们坐回位置上锁定安全带,带上气压平衡耳机。


    飞船在绕了半圈后,偏移航向,精准地切入那一小片浅红色的大气层。


    登梅的山脉和树木都是一片红色,间或夹杂着乳白色的河流与琥珀,像是将星球的肌肉脉络与骨骼都裸露在外。


    天空中能看到一颗粉色的「月亮」和一颗光芒闪耀的恒星。


    飞船稳稳地在指定地点降落,一位瘦瘦巴巴的老人站在停泊位旁的高台上,她长得矮小,看着一米五都没有,戴着一张包裹住全脸的透明防毒面具,穿着一件玻璃似的隔离罩外套,里面则是常规的短袖短裤。


    外套的裤脚、袖管口都好像被褐红色的鲜血浸透了一般,很难透过那结块的颜色再看到被遮住的部分。


    老人的呼吸很缓,呼气打在透明的面具上,雾气很快消散。她腰杆板直,眼珠子内凹,让人感觉快要嵌进大脑里。干瘪的双臂垂在膝盖旁,两只手却如蒲扇般大,几乎与她小腿一样长。


    “真奇怪。”芮礼一边绑紧隔离罩外套,一边说,“登梅的居民本来也是晴山人类过去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变异的黑死病?”观千剑搭话,“既然都研究不出那个病毒是啥,那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所以你的意思是,来迎接我们的是个黑死病患者?”芮礼挑眉,戴上防毒面具,面具下的搭扣自动和隔离外套的领子连在一起,她变得瓮声瓮气。


    “那也不是这么说嘛,就是,变异后的黑死病会不会影响遗传基因之类的?你觉得嘞?”观千剑扣住绑带的力气太大,一下子把自己勒得缺氧,手忙脚乱地在那儿扒了半天,最后还是李琢光伸手帮她解开。


    “呼。”观千剑脸都憋红了,她大喘一口气,“自从死物异种这东西出来以后,我就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芮礼去填写自动弹出来的入境单,一边答道:“有可能啊,那你觉得我们这次能解决吗?”


    “当然!”观千剑想都没想。


    李琢光在飞船的小窗口里与那老人视线交汇,她看到老人咧开嘴,露出发黑的牙齿,她的牙齿很短,有上下两根舌头,白色蓬乱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晃动。


    几人都穿戴好防毒面具和隔离外套,做过密封性和氧气流通测试后,才走出飞船。


    “几位晚上好。”老人笑着,眼睛与嘴巴像是三轮尖尖的月牙,颧骨与眉骨过于凸出,一双眼睛完全陷在那深谷中,“入境单填过了吗?”


    “填过了,我姓李,请问您怎么称呼?”李琢光将填好的入境单和证件、任务记录展示给老人看。


    老人一目十行地看完,抬起眉骨,脸上的阴影霎时舒展了:“我姓储,是负责接洽各位贵客的。您是来查黑死病的?哦、哦,我还以为您是为了那个案子来的。”


    李琢光眉心一跳,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案子肯定和任务有很大关联:“什么案子?说不定也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


    老人的呼吸减缓,玻璃上的雾气停留时间越来越短:“我们总指挥的人夫被暗杀了。”


    登梅中心城市已经肉眼可见的体系崩塌,这个时候就算暗杀总指挥意义都不大,还浪费精力去暗杀一个男人?


    “我们总指挥很痴情的,嘿嘿。”老人的眼睛弯得眯缝,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珠,“白手起家也没有抛弃糟糠之夫,所以这次非常生气,下令要彻查,但是我们早就分不出心神负责这些了。”


    都分不出心神了还非要给人夫彻查暗杀,这里每一个字都在对李琢光说她们有鬼。


    李琢光疲惫地抹了一把头盔:“我知道了,我们去见总指挥需要预约吗?还是……”


    “您直接去就好啦,我把地址给您。”老人点头哈腰,嘴角越吊越高,又黑又短的牙齿咬在一起,露出一大截深红色的牙龈,“总指挥一直等着您。”


    “……谢谢。”李琢光收下老人给的地址,发现就在分配给她们的酒店旁边。


    几人正要离开,那老人又转过身来,伸长脖子,那脖子好似层层套圈似的,一节又一节地伸出来,伸到李琢光脸边。


    “对了,李队长,总指挥说只能您一个人去找她,等着您也不行。”


    “我知道了。”李琢光没问为什么,点头应了。


    几人往停车场走去,等看不见那诡异的老人了,观千剑才凑上来小声问:“要不然我们在楼下等着?她又不知道我们在不在,我们总不能真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儿。”


    李琢光刷了一下自己的终端,车库里便有一辆车自动启动,缓慢地开过来:“不用。听她的。”


    “那让柳一?他反正可以变成一滩史莱姆,让他堵在门口。”观千剑还是不死心。


    李琢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队员,虽然其她人都没说话,眼神里却表达出同一个意思——


    总得留一个人在下面接应吧?


    “没事。”李琢光重复道,“我没有那么脆弱,别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观千剑显然不知道为什么李琢光要用上这个词汇,但见李琢光坚持,她便也不再说了:“好吧,那你注意安全,通讯频道开着吗?”


    “我会开着的,放心。”李琢光坐上驾驶座,看着队员们纷纷坐稳,她便启动了车子。


    驶出室内停车场,细长黑雾像监狱里的围栏包围着城市,外围的天空一片黑暗,恒星光穿刺过黑雾之间,与那巨人似的黑雾间错,仿佛天光乍破。


    只有中心城市头顶一片的天空是浅红色的,好像罩上灯罩的灯泡就只能照亮那一小部分地方。


    因为天空是红色的,恒星光也是偏暖色的,这让街上所有的建筑都蒙上一层偏红的滤镜。


    建筑破破烂烂的,外墙粉刷的颜色斑驳,唯一浓重的色彩是偶尔出现的一个黑色的叉,窗户都用黑胶带贴上,大多都关得很牢,少数的玻璃上破了一个洞,半开着,在风中摇摇欲坠。


    路上的行人比晴山二十部要多一些,与二十部一样,都全副武装,只不过二十部是为了防晒,登梅是穿着一整套隔离服装。


    她们都绕着有黑叉出现的建筑走。


    在看到路人之后,李琢光才恍然惊觉方才看到的那个「老人」可能并不是真的耄耋老人。


    因为所有的路人都一头银发,满脸沟壑,极度凹陷的双眼,瘦矮的身材,过于奇异的长臂和大手。


    “登梅人怎么都长成这样了?”昙起云在窗户边探头探脑,“不会真给剑姐说中了,变异的黑死病还会影响基因吧?”


    昙起云说话时,路上跑过去一队手里拎着笼子的队伍,笼子里关着几只活蹦乱跳的老鼠,每一只都差不多有人小臂那么长,毛茸茸的,尖嘴猴腮地咬着笼子。


    老鼠的力气很大,咬着栏杆左右晃动,那笼子在人手下晃得要跳起舞来。


    “我嘞个……”昙起云倒抽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像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这么大一只老鼠,以前淸剿队是不是就负责清剿这种怪物?”


    观千剑用手比划了一下那老鼠的长度,然后将那长度在李琢光的胳膊上比对了一下:“哇塞,那老鼠比李队你的胳膊还长沃!”


    李琢光:“……”


    芮礼拿终端扫描了那些人远去的背影:“那老鼠居然还是五级异种,咬咱们李队一口,在传染鼠疫以前,别先把我们李队咬死了。”


    李琢光缓缓摇头:“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啊,怎么不咬陈戊?陈戊也才三级啊。”


    芮礼:“我都记不住他,你觉得一只畜生就能记住他?”她说着说着,突然假装往地上甩了一包空气,“好啊!你现在都敢骂我畜生不如了是吧!”


    李琢光:“……姐姐我错了!”


    再过几个转角,便到了下榻的酒店。


    李琢光将队员们放下来,芮礼去弄房间密钥,而李琢光开着车,去相邻两条街道的总指挥办公室。


    总指挥办公室在一栋每一层楼都装着落地窗的办公楼里,不过现在的落地窗上都贴着黑色胶布,只有中间第七层没有。


    那就是总指挥办公室所在的地方。


    李琢光开着车进了地下停车场,都没有扫描终端就把她放了进去,还有个小机器人在前面指路。


    她将车停到指定的停车位,便下车,那小机器人还继续带着她去找直达电梯。


    前后大概花了三四分钟,李琢光穿过杂物被堆放的乱七八糟的一楼,在角落里艰难地找到直达电梯,顺利地到达了七楼。


    七楼与一楼的脏乱完全不一样,窗明几净,厅堂宽敞,整齐地排着一列列书柜、小沙发和小茶几,铜绿色的地毯上画着一只蜷缩着身体的白猫。


    落地窗前的座位上逆光坐着一个女人,似乎正在批阅文件,并没有注意到李琢光的来访。


    李琢光看不清她的脸,只好一步步向前靠近。


    “稍等一下,我马上好。”


    李琢光走到那只白猫尾巴底下时,女人突然说话了。


    女人的声音非常温柔,音色琅琅犹如林籁泉韵。


    李琢光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直到与女人只相隔一张长桌。


    她看到女人胸口别着一张黑色的铭牌。


    「葛韶英」。


    看到这个姓氏,李琢光第一反应就是叶春女的领导,葛靖。


    尤其地质研究所就是登梅的卫星。


    李琢光现在已经习惯这一个又一个的巧合,如果葛韶英不是葛靖的孙女或是亲戚,她反而要觉得奇怪了。


    葛韶英低头处理事务,李琢光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着等。


    办公室里很干净,没什么家具,颜色鲜亮,大多都是透明的,似乎刚换了一套新的不久。


    落地窗外能看到一部分街景,但因为楼层不够高,并不能完全看到城市被黑雾占领的边缘。


    远方的黑雾身体一缩一舒,像是正在呼吸的龙卷风,城外似乎还有几棵翠绿的树木存活,被缓慢移动过去的黑雾覆盖,再出现时,树木的生命力都被吸走,只剩一段枯枝。


    葛韶英就穿了一身登梅制服,没有穿隔离服,连口罩都没有戴。


    她的外貌是正常的青年人类,在晴山总部随处可见的正常青年,正常得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登梅人格格不入。


    街对面是一栋五层居民楼,墙壁上画着一个巨大的黑叉。一层楼五扇窗户,每一扇都用黑色胶布贴得严严实实,只有正中间那扇,是用胶布贴了一个「米」字。


    房间里没有开灯,共轨行星奇数日的夜里十点仍然明亮,李琢光无法看到房间里面是什么样的。


    但是很快,就好像房间里的人听到了李琢光无聊的心声一般,一颗头颅忽然被按到窗台上,一头撞开了窗户。


    固定窗户的螺丝似乎非常松,也可能是撞上去的力度太大,那一扇窗户叶一下子展开到一百八十度,在墙上反弹回来,晃了两下,停在一百六十度左右的地方。


    被按在窗台上的人脸颊变形,头发稀疏,李琢光只能看到TA地中海的头顶。


    由于登梅人外貌的变异,她很难说清这两个人是女是男。


    ——其实这么回想起来,那个迎接她们的老人声音粗粝中性,外貌没有特别明显的第二性征,也不太好说是女是男。


    按着人头的人穿着一件包裹住身体的黑色披风,像某种宗教服饰,TA的手很大,抓着人头就跟抓着一只小皮球似的。


    黑披风张着嘴在说什么,表情平静,似乎并不愤怒,手背上却爆出青筋。


    被按住的脑袋脸上长着大块大块的黑斑,脖子上缀着一个几乎与TA头一样大的紫红色肿瘤,似乎一碰就要爆出浓汁。


    李琢光微微抬着下巴,她不敢太伸长脖子,怕做得过火了,被葛韶英误会。


    这口型,辨认不太出啊。


    登梅人已经将晴山官话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口音,很多咬字读音都和晴山官话不太一样。


    ——怎么故意给她看的东西还要设置口音门槛?大家都这么坦诚相待了还搞这种虚头巴脑的门槛干什么。


    她又在心里捏出一个小人和之前的自己对话。


    ——这还虚头巴脑?要不要干脆嚼烂了喂你嘴里?


    ——哇,你好恶心啊!你这么厉害怎么你不去看那个人的口型?


    ——你知道我没看了?我早就用眼镜录下来了。


    她想到这里,顿了顿,悄悄对自己翻了个白眼,腹诽自己真是有够无聊的。


    李琢光一边想,一边注意到耳麦里传来一些衣料摩擦的声音。


    芮礼把频道打开了。


    “已经在房间里把东西都整理好了,都消过毒,检查过没有微型摄像头,也没有窃听器,柳一有鱼缸,鱼缸也消过毒了。”


    芮礼向她汇报。


    “我们等你回来再休息,随时准备去接应你,这个点不会总指挥还在工作吧?”


    李琢光的手指在终端上敲了一下,代表是的。


    然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走进来以后,一直没有消毒。


    葛韶英胆子真大,就不怕她是个移动病毒携带体么?


    “沃吼,那你俩肯定有得好聊了。”观千剑的声音传来,“我肚子有点饿了,你说这个点能点外卖吗?”


    芮礼:“我点了你敢吃吗?”


    观千剑:“你敢点我就敢吃,把我吃死了我就告你!”


    芮礼:“你都死了怎么告我?”


    观千剑:“我相信李队一定会让我沉冤得雪的,而且我的冤魂会一直纠缠你。”


    昙起云的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飘了过去:“什么冤魂?”


    观千剑提高声音:“我说房间里有鬼!”


    昙起云声音瞬间变形走音:“在哪里啊啊啊啊啊啊?!”


    观千剑大笑起来。


    听着耳麦频道里的贫嘴,李琢光紧绷的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


    对面居民楼窗口里的两个人也缩了回去,李琢光摩挲了一下指腹,确认录像文件已经自动发送到群里了,便放下心。


    葛韶英处理的工作接近尾声,开始找话题与李琢光交谈:“李队长是为了黑死病来的吗?”


    李琢光歪了歪头:“不算是,只能说很可能是。”


    虽然变异的黑死病病毒无法分析,但其实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死种。


    如果这里的死种和黑死病病毒无关,那她肯定不会揽下这个任务。


    葛韶英闻言,从虚拟屏幕的缝隙中看了李琢光一眼,抱歉地笑笑:“瞧我说的,开小差了,我是想问,李队长为什么会突然接这里的任务?”


    李琢光:“……?”


    她难得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就……递到我手里了,所以我接下了。”


    难道她需要在这里提供一个圆滑的成年人答案吗?


    “哦……”葛韶英把面前的虚拟屏幕推开两面,脸上的笑容越发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没有别的理由吗?”


    葛韶英的问题越发奇怪了,李琢光从中嗅出一丝不太对劲的气息。


    她面不改色地反问:“你想问我什么理由?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


    葛韶英在最后一个虚拟屏幕上签好名,一挥手,将所有屏幕都收拢:“您不记得了吗?”


    她用了「您」。


    难道那段地质研究所幻境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自己原来是个地位很高的领导?


    怎么可能。


    李琢光直视着她的双眼,葛韶英不逃不避,神情真诚,好像真的在关心李琢光是否还记得。


    她从来没有听过葛韶英的名字,如果指她本人和葛韶英的联系,她肯定说不出来。


    但是如果延伸出去,在她看到这个名字的第一眼就联想到的名字——


    虽然她早有预料,心跳仍然一点一点加速:“葛靖的后代?”


    葛韶英扬起眉,表情瞬间明亮起来:“原来您还记得!葛靖是我的太太姥姥,我一直听她提起您,一直很仰慕您,我——”


    李琢光竖起食指打断葛韶英激动的自白,眼神复杂道:“可我今年才六十三岁,葛靖去世的时候,我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她……”


    她从哪儿知道李琢光,一直向葛韶英提起?


    她蹙了蹙眉。


    难道是因为自己以前的才华吗?可是那怎么会坚持到现在?


    毕竟自己在夜灯辐射后「日薄西山」,在那之后再提起自己,也该是惋惜,那么葛韶英现在就该是——隐含嘲笑?


    李琢光看进葛韶英的眼睛里。


    可她的眼神真诚至极,完全看不出任何讽刺的意图。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葛韶英往后仰了仰,眉眼间尽是惊讶:“六十三岁?可是我的太太姥姥告诉我,您是她的领导,我刚刚还在想,您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


    “啊?”


    *


    “啊??”


    坐在酒店房间里的四人都听到了葛韶英那一番惊天地的言论,不约而同地与李琢光一起发出一声感叹。


    旁边透明的大鱼缸里,柳一下半身浸泡在水中,他本来正拿着自己的触手在玩吸盘里的眼睛,听到那四人的动静,他也回过头。


    “太太姥姥——”昙起云掰着手指数,“假设她的每一个母辈都在三十岁就生了下一代,那太太姥姥也得一百二十岁了,李队是她太太奶的领导,怎么可能?”


    观千剑打开虚拟屏幕和搜索引擎,键盘呼出后,她敲敲打打了几个字,又全都删掉。


    “这……这是不是以前也有一个叫李琢光的人?或者叫李忠刚之类的,但是她听错了?”


    陈戊拿起桌上削好的苹果片:“要是有地质研究所的人员名单就好了。”


    没人听到他说话。


    陈戊习惯地耸耸肩,吃了一块苹果,结果被酸得脸部表情扭曲,他拿着盘子走进厨房,把东西倒了,盘子用消毒洗洁净清洗了一遍。


    芮礼身体前倾,双手搁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呢喃:“是很奇怪。”


    “你有想到什么吗?”观千剑屁股朝芮礼的方向用力,带着椅子挪到芮礼身边,“我说实话啊,从死物异种这玩意出来以后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快要崩塌了。”


    芮礼抬起头看她,观千剑继续说:“就是那种,大家一直说三维无法控制时间,但是现在很多事情都证明可能真有时间穿越,世界规则要崩塌的感觉,你懂吗?”


    芮礼缓缓点头:“我懂,你别紧张,也别去想了,再想就要变成虚无主义了。”


    她调整着耳麦频道,听到李琢光在进一步追问葛韶英,便加快语速对观千剑说:“如果控制不住自己的话,不如帮我想想这次任务的死种会是什么。”


    “好。”观千剑深吸一口气,关掉了耳麦频道,找了个角落窝进去。


    芮礼低头,将李琢光发来的视频放入分析程序后,便把这张虚拟屏幕扔到旁边去,一抬头,不期然与端着一盘新水果的陈戊对上视线。


    她发现自己第一眼想不起来这张脸对应的名字,缓了缓神后才记起,好像是陈戊。


    母系社会,女人挑选优质基因繁衍,能被选中活下来的男人就没有长得不好看的。


    陈戊的外貌在星际时代只属于普通人,但也许在远古时期算得上美人,他性格没什么值得记住的地方,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到了。


    可能他觉醒异能以前,就经常被人忽视。


    芮礼想了想,陈戊除了厨艺和贤惠以外,说不出什么优点了。


    李琢光让她小心陈戊。


    芮礼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陈戊有什么好小心的。


    她淡淡然移开目光,就像根本没有看到他似的,将注意力集中到耳麦频道里。


    陈戊似乎也没注意到自己和芮礼对视过一瞬,他把新切好的一盘梨放到茶几上,坐回沙发角落,又变回那个透明人。


    *


    葛韶英在一堆虚拟屏幕里翻找了片刻,拉出一张像日记一般的手写笔记,送到李琢光面前。


    “您可以看,这篇日记是我太太姥姥在一百五十周岁的时候写的,若您今年才六十三岁,那么银河纪元1000年,您——”


    “刚出生。”


    李琢光接下葛韶英的话茬。


    葛靖的笔迹如印刷体一般清晰板正,这篇日记写于银河纪元1000年1月1日。


    又是一个巧合,那天还真是李琢光刚出生的日子。


    那天葛靖刚升职到地质研究所的四层层长——也就是那个幻境里叶春女的职业。


    「银河纪元1000年1月1日:


    「我升职了,好开心,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在地质研究所的时候,我觉得每时每刻都在发挥自己的价值,虽然地质研究又苦又累,但我还是好喜欢。


    「前两天翻以前日记的时候,发现我小时候还有一个幻想出来的玩伴,叫Li Zhuo Guang(我忘记这三个字怎么写了),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她了。


    「如果Li Zhuo Guang真的存在,她看到我也会替我感到开心吧?


    「唉,人都是会长大的,我现在也忘记要怎么再和她见面了,哪天能在梦里梦见就好了,再见到她我就能说,我再也不是……


    「(昨天写到一半就来紧急工作,现在已经完全忘记昨天到底想写我再也不是什么了,真受不了我这脑子。)」


    Li Zhuo Guang。


    都已经如此推诚置腹地说明问题了,还要玩谜语人吗?


    按照这日记上写的内容,李琢光就该是从葛靖的幻想中拥有生命的东西,然而李琢光从小到大,不说记忆都清晰,但成长轨迹都有迹可循。


    而且Li Zhuo Guang这三个拼音,还真不一定就是她。


    这么想着,李琢光也这么问了。


    葛韶英则缓缓摇头:“不是的。您在终端技术创新奖中得奖时,太太姥姥就指着你的名字说,原来Li Zhuo Guang这三个字是这么写的。”


    “你的意思是,她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她小时候幻想的伙伴?”李琢光抱着双臂,不是很自在地在椅子上反复调整坐姿。


    她联想到来之前霍听潮说她曾经有过疑似「幻想伙伴」的生物出现过,而在二十部的幻境中,自己看到的那段记忆里也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幻想伙伴」。


    这些……不会都是「Li Zhuo Guang」吧?


    自己在幻境里做出的那个猜测不会是真的吧——


    未来的自己得到契机回到过去,帮助了这些人,在她们的记忆里留下痕迹。


    葛韶英很快给出肯定的答案:“是的。太太姥姥这些事只和我太姥姥、姥姥、母亲和我说过,我们当时不太关注高校比赛,都以为是什么星际编程比赛,也就不知道您的年纪。”


    “你们没去查过?这可是你太太姥姥挂在嘴边的——怎么说,领导?人生导师?”


    这几个字李琢光自己都没底气说出来,开玩笑吧,她当时一个二十多岁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去当两百多岁成功人士的人生导师?


    葛韶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查过的,但是什么都没查到。”


    这个走向越来越诡异了,李琢光心说。


    “这个没查到是指,我获奖的记录没法在网络上查到,还仅是只找不到我个人的词条?”


    葛韶英深吸一口气,她看出李琢光对目前听到的一切都难以置信,但还是递给对方一个确定的眼神:“是的,你的一切都无法在网络上找到。”


    李琢光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便听到耳机里的芮礼开口:“不可能,查得到。”


    她说:“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和你说的,有个很讨厌的男的一直跟我打听你?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网络上搜索你的名字,然后把所有页面截图下来。”


    “嗯。”李琢光简单地应了一句,算是同时回应了芮礼和葛韶英。


    她问:“那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刚拿了编程比赛的第一名,但是网上都找不到我。”


    葛韶英依旧是摇头:“不会啊,我们经常遇到这种人的,那代表她的能力被权威认可,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安全,所以全面封锁消息。”


    李琢光脑门上冒出一个问号:“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往后靠到椅背上,“我——”


    芮礼在耳机频道里替她吐槽:“这么简单就相信了,怎么做到登梅总指挥的?”


    葛韶英似乎看得出来李琢光心里想什么,她只是笑,眼角眉梢的弧度都如她的声音一般温柔:


    “我们一般不会就这样相信,但太太姥姥多次夸奖您,所以只能说,找不到您的信息在我们意料之内。”


    ——哦,她们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而自己将因果关系理解反了。


    “好吧。”李琢光斜靠在座椅把手上,这个话题有些难以推进下去了,贸然提出想看葛靖的日记实在太冒昧。


    她只好换了个话题,切入她自以为的正题:“停泊场接驳我的那位——女士——大概吧,如果搞错性别了我向她道歉,她说,您的人夫被暗杀了?”


    “嗯?”葛韶英愣了一下,目光游离开李琢光的脸庞,似是在回忆,“我没有人夫啊。”


    她顿了顿,挺直后背,甚至想调出终端查看:“我没有标记过男人。”


    过去的晴山的确有婚姻存在,但在逐渐演变成母系社会的今天,婚姻制度被取消。


    但猛兽都会有领地意识,加之生理构造的不同、为自己的后代负责,女性更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她人染指,以免在外面染上脏病带回家里。为了减少纠纷、明确界限,创造出了「标记」这一行为。


    接受女方标记的男方会在身体最显眼的地方用特殊的颜料纹上女方的名字和公民编号,若被抛弃,这种颜料也无法洗去,而只能用同样的颜料在上面画一道横线,以表明被抛弃的事实。


    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女方可以以为后代挑选优质基因为由无限制地标记男性,所有被标记的男性都需要对女方的后代一视同仁照顾。


    本来对被标记的男性只有「人夫」一种称呼,只不过几百年来他们互相扯头花,为了彰显自己地位不一般,例如女方将最得意的女儿交给某位人夫抚养,他们提出了「侍夫」、「侍人」来区分得宠程度。


    只有最得宠的能叫「夫」,余下的只能是「人」。


    因为每一个孩子对于女方而言都是她亲生的,也不愿意多费时间找谁是亲生父亲,所以通常是所有人夫共同照顾孩子。


    如果女方指定某个男人照顾特定的孩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可以根据孩子在女方心里的地位决定男人在她心里的地位。


    但相对应的,女方也需要承担被标记男性的生活成本。


    ——至少法律是这么规定的。


    李琢光想了想那人的措辞,又问道:“她说你是个痴情人,没有抛弃糟糠之夫,所以这次特别生气。”


    比起五分钟之前,现在李琢光和葛韶英的表情完全掉了个个儿。


    葛韶英想解释,又觉得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解释的,过一会儿又觉得要是不解释万一被李琢光误解。


    她嘴巴张了又张,最后无力地撑着头:“我真没有,我小时候可腼腆了,连男同学的手都不敢拉,去哪儿有糟糠之夫?”


    李琢光亮出终端与芮礼私聊的页面,对面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很快发来一段视频,是从任务执行记录中截取出来的。


    她将视频放给葛韶英看,葛韶英越看越是瞪大双眼,满脸写着不可置信:“这人我从没在停泊场见过。”


    “你能记住每一个人的人脸?”李琢光看着那张怪异如异种的脸,想想街上那几乎长得差不多的路人,着实好奇。


    葛韶英立马拉出虚拟屏幕开始搜寻这张脸,一边找一边答道:“那倒不是,因为现在人力紧张,停泊场一共就七个工作人员,不必要的都削减了。”


    她很快拉了一张停泊场工作人员的表格放到李琢光面前。


    七张证件照都有正常人类面孔和变异后面孔的对比,只是那变异之后的脸都长得差不多。


    萨满一般的巨大鹰勾鼻从中间将嘴唇一分为二,海沟一般凹陷的眼睛,混浊灰白的眸子和一片雪色的稀疏短发。


    李琢光实话实说,她觉得这几张脸和停泊场里的那人都没什么不一样。


    “……”


    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不专业,李琢光选择若有所思地沉默。


    幸好还有芮礼:“第一个人双眼皮最宽,第二个人鼻子最大,第三个人耳朵是招风耳,第四个人头发最少,第五个人两只眼睛不一样大,第六个人鼻孔外翻,第七个人眉眼间距最大。


    “停泊场里的那人,眉毛非常浓密,而且是个单眼皮。”


    李琢光:“……”


    那整个眼睛都窝在眼窝里的照片,芮礼是怎么看出她们双眼皮宽窄的?


    她以前也不会脸盲啊?


    “那我截图里的这个人可以找到吗?”李琢光把那张停泊场接待人员的照片又拖出来询问。


    葛韶英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要花点时间,现在指挥中心加上我也只有三个人了。”


    李琢光:“……我让我的队友来帮忙,麻烦你开一下权限,可以吗?”


    葛韶英喜出望外:“真的吗?太好了,那我——”


    李琢光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打断她的话:“我的队友不会帮你处理政务。”


    说完,不光是葛韶英,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这娴熟的语气,跟她俩已经认识很久一样。


    就像是……


    “您别说,刚刚有一瞬间,我真觉得您特别眼熟,有种……”她眼睛往上看,皱着眉,向下抿着嘴角笑,像是被回忆感动得要落泪,“您真的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一样。”


    李琢光:“……”


    对于一个星球总指挥而言,葛韶英有点情感充沛过头了。


    停泊场那人暂时有了进展,她便从善如流地换了另一个话头道:“恕我冒昧,这些人是在黑死病以后变成这样的吗?”


    “啊……不是。”葛韶英有些犹豫,但似乎也不是因为难以启齿,“很难解释清楚原理,在城市外围那些黑雾出现的同一天,城市里突然有一半人变成那种样子。


    “而且外形变异后,她们好像染上黑死病的几率更小了。”


    李琢光想摸摸鼻子,但是手指撞上隔离服的透明外罩被迫停下来。


    她有了一个别的想法,拿出在她视野里感觉差别最大的两张照片,问道:“这两个人区别大吗?”


    葛韶英不明白李琢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还是答道:“不大,她俩是同卵双胞胎,长得差不多呢。”


    李琢光仔细端详着那两张照片,沉默不语。


    “怎么了吗?”葛韶英也察觉到一些端倪,她眼珠子一转,神情雀跃道,“是异象?”


    李琢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问道:“那些变异成这样的人有什么共同点?”


    这件事葛韶英处有记录,她当即调出记录,推给李琢光:“她们家中都有人得了黑死病被送到隔离区,这算共同点吗?”


    “算,但是——”


    没有用啊。


    这还是绕回原点了。


    难道只能研究病毒表层有没有新物质诞生吗?


    从地质研究所的柜子,到青苔城市的城市,再到晴山二十部的植物表层物质。


    先是懂得用东西遮掩自己,再是变得更加隐蔽,要费更多气力才能锁定。


    就连异象也是,先是借用遮掩自己的东西转移注意力,再是弄出出一些乍一看完全无法联系到一起去的异象。


    李琢光觉得死物异种在逐渐进化。


    若是如此,那么这一次会进化成什么样呢?


    仅仅只是家中有人得过黑死病就突变出的异象,真的是指病毒吗?


    指向性太明显,就像悬疑小说里一开始嫌疑最大的角色一定不是最终杀手一样,黑死病病毒一定是真正死种用来转移视线的东西。


    葛韶英递来的记录非常详细,一周以内的一举一动都被清晰记录下来,所有重合与相同的行程、举动都被高亮标出。


    这就是有芯片植入的好处,只需要有权限,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是透明的。


    之前因此掀起过抗议狂潮,认为这侵犯了个人隐私,所以现在这个权限必须要五个以上星球总指挥通过才能使用,限制一个小时。


    家人得了黑死病被隔离、去过同一家面包店买同一款羊角包、使用同一款手指相机录过长短不一的录像、每天对着无人经过的窗口傻笑半小时。


    怪不得葛韶英只提到家人得了黑死病被隔离,与其它几个相比,这是最正常的了。


    “同一款羊角包是什么羊角包?”李琢光决定逐个击破。


    这些共同点估计都是烟雾弹,但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葛韶英手指在空中翻了两张屏幕,抽出一张图片,道:“最普通最便宜的羊角包,五星币。”


    李琢光:“哪一款手指相机?”


    ——手指相机,顾名思义,是夹在手指上,通过特定手势就能直接抓取场景拍照、进行录像的小型创意相机。


    葛韶英:“是龙川公司的第三款。”


    李琢光查询了龙川公司第三款的发售时间,眉心一跳。


    很好,这不就来了?


    发售于银河纪元1024年12月14日,青苔城市生命蒸发后两天。


    第057章 暗杀她(二)


    银河纪元1024年12月11日, 地质研究所废弃。


    银河纪元1024年12月12日,青苔城市生命蒸发。


    银河纪元1024年12月14日,龙川公司第三款手指相机发售。


    1024年12月13日发生了什么?


    李琢光在晴山二十部里并没有接触到这一天, 晒伤病发病是在1033年八月, 一个月后登梅黑死病爆发。


    这一年年初, 一月底的时候李琢光把观千剑和陈戊拉入伙, 组建了九三零的雏形。


    五月份队伍升到二级, 七月份升到三级, 同月时馥在登梅发现那具死亡时间早于失踪时间的人。


    是她找漏了?


    她的瞳孔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晴山二十部从头到尾的事件,至少在她的视野里没有未解决的问题。


    毕竟晴山二十部的职员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新人,眼前的危机就搞得她们焦头烂额,自然分不出心神去想过去的事。


    如果有部分可能与1024年12月13日搭上关系,就只能是从那段奇怪的记忆延伸出,也许在她队伍升到三级以后, 她就忘记了的那个「幻想出来的幼时玩伴」。


    既然现在不能得出答案, 李琢光便将这事先放到一旁去。


    最后一项是对着无人经过的窗口傻笑半小时。


    登梅因为黑死病的爆发,加之黑雾的入侵,人类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中心城市的中心区域,整个登梅还活着的人类大约也就五百出头。


    登梅是共轨双子星之一,双子星引力互相影响,自转时间在六十个小时和十五个小时之间交替。


    而那些变异后的登梅人恰好有一百五十人,她们傻笑的时间可以从前往后按照顺序排列,组合成一天。


    “这份截图我可以传给我的队友吗?”李琢光一边问, 一边手上就准备着发送消息了。


    葛韶英点头:“当然, 请随意,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吗?”


    “……”


    现在看起来, 葛韶英除了情绪过于澎湃以外,并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而且她的太太姥姥还是葛靖——


    李琢光说:“我的初步计划是把这些人都走访一遍,你有统计过她们会看着哪扇窗户傻笑,以及如果在不同的房间,会朝向不同方向之……类的。”


    她说到一半,看着葛韶英越来越心虚的表情,心下便了然。


    “没人统计,对吧?”


    “对。”说到这里,葛韶英多少有点难堪,“其它星球过来支援的科学家们大多有自己的方向,而且方向都尽量互相之间不重合,我也就不好意思强迫她们。”


    “嗯。”李琢光并不意外,她也不觉得志愿队伍做得有什么错,若非她是唯一不受死种影响的人类,她肯定也是从最大众的方向出发。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李琢光还是多问一句:“那如果我需要支援,你还分得出人手吗?”


    “嗯……”葛韶英抿唇抬眉,目光飘到一旁,拖长尾音,“我本人算一个。”


    李琢光:“……行,我知道了。”


    她和葛韶英简单沟通了自己的计划,从葛韶英那里拿到中心城市的种种权限后便离开了办公室。


    那个带她进来的小机器人依旧带着她出去,在选择直达目标地时,她犹豫了几秒,选择了一楼。


    小机器人显示屏上出现一个问号,类人的机械声响起:“为什么要去一楼?外面危险。”


    李琢光握住把手扶稳,电梯启动。


    “我想出去看一眼,为什么危险?”


    她以为机器人会给出一个诸如「黑死病病毒」之类的理由,结果那只有她大腿那么高的小东西回答说:“因为外面有比我还大的老鼠。”


    “比你还大?”李琢光上下打量这这只小机器人,想到不久前刚看到路上有人抓走的老鼠,那一只已经足够大了,很难想象更大的老鼠会长成什么样子。


    “比我还大,您请看。”小机器人的显示屏往后收起,换成一只投影摄像头,对着银白色的电梯内部投影影像。


    影像里是一个趴在大楼上的巨型老鼠,那大楼有五六十层的样子,而这只巨型老鼠有大楼一半长,尾巴低低垂下来,轻轻一扫,就把路上的车子扫飞。


    老鼠张开血盆大口,五六米长、像一堵城墙般的牙齿对准大楼顶端轻轻一啃,大楼的玻璃瞬间分崩离析,钢筋铁骨在老鼠的嘴中好似松脆的炸物,嘎嘣嘎嘣两下就嚼成碎片。


    大楼底下站着二十来个身着淸剿队制服的人类,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高威力武器,或是在手掌里酝酿着异能。


    镜头从她们每一个人脸上扫过,电梯在此时开了门,但李琢光没有出去,而是伸手将影像退回了三秒,将画面放大,慢慢移动。


    这是苗苏。


    这是罗。


    总部八队的人都在这里出现过。


    李琢光深呼吸一口气,从她鼻腔里呼出的热气打在透明外罩上,起了一层白雾,很快消散了。


    她敲了敲手腕上的终端,将正在闲聊的芮礼注意力拉回来,道:“你能想办法查查总部八队有没有来登梅做过任务吗?”


    “柳一你怎么……啊,急吗?我没有权限,要发消息回总部找人帮忙查,最早也要两天出结果。”


    李琢光眉头一皱:“柳一怎么了?”


    “哦,没什么。”芮礼说,听上去不是柳一闯祸了的调调,“就是变小了。”


    “变小了?”李琢光重复一遍,这表述有些模糊,“物理上变小,还是生理上变小?”


    耳机那头静默片刻,才答道:“都。他的身体缩小了,外貌年纪也变小了。而且好像,他身体下面的触手也变少了。”


    “哦。”


    李琢光一边把投影出来的总部八队截了个屏给芮礼发过去,一边说:“那你往总部发消息的时候把这件事也发一下,询问总部人员的意见。”


    芮礼:“好的,你现在回来吗?”


    李琢光:“再过一会儿,我想去街上看看。”


    观千剑在一旁插话道:“你的隔离服一切正常不?我们把登梅从1033年至今的新闻报告都翻出来了,你敢信我们在街上看到的老鼠大小居然是有所减缓的。


    “小心点啊,别离任何人太近,别真让老鼠咬了,万一你也感染上就得不偿失了。”


    听着观千剑絮絮叨叨,李琢光控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微笑:“好,我知道了。”


    观千剑:“我们继续整理情报啊,要不要我过来支援你?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李琢光将小机器人的投影录像整个录了一遍后发给芮礼,打开电梯门走出去,脸上维持着无奈笑意:“真的不用啦,妈咪。”


    芮礼:“……”


    观千剑:“……”


    观千剑:“我不说了,你放过我。”


    一楼和地下停车场一样杂乱,堆放着各种大小的箱子,李琢光看了一眼,都是一些过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消毒药水。


    李琢光拿了一瓶出来,只感受重量还是满的,她拆开包装往里看去,原本透明的消毒液变成一种诡异的深紫色,倒是没有奇怪的味道。


    她试着倒了一些药水到地板上,深紫色的液体立刻顺着地砖的纹路流动蔓延。


    李琢光的视线跟着其中一条走向移动,往外走了两步,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腐蚀性液体。


    她将盖子拧紧,打开分子仪,想将手里这瓶收纳入分子仪带回酒店让芮礼和陈戊看看。


    但分子仪只分解了一个塑料盖就开始报错,李琢光不得已只能停止工作流程。


    她低头捣鼓分子仪,随手挑了个空箱子分解,成功了。


    再将空箱子从分子仪中取出来,也成功了。


    目前的科技可以解离无生命的物体至分子,只要拥有原物蓝图或是解离记录,也可以从分子还原回去,而有生命的生物暂时还未找到能解离、还能维持生命的方法。


    李琢光腰间的分子仪是全星际最先进的那批型号了,可以说只要是死物,没有它不能解离的。


    她把盖子还原,将消毒药水拿在手里晃了晃,将东西别进腰带里,随后便走出了一楼。


    距离她开车来到这里,才过去一小时,然而街道上的色调已从一片暖红变成灰黑色。在会议室里有灯光,看得还不太明显,如今直接走进街道,便扑面而来一股灰败的感觉。


    太阳落山了,黑雾之间也不再有漏进来的光线,中心城市头顶的那一圈大气层是一片深紫色的夜色。


    看着这颜色,李琢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带上的消毒药水。


    和消毒药水的颜色是一样的。


    街道上的悬浮路灯从道路里晃晃悠悠地浮起,兢兢业业地照亮浅灰色的道路,穿着隔离服的居民匆匆从李琢光身前走过,也不看一眼她这个陌生的外乡人。


    路上有普通人类,也有变异后的人类,变异后的脸在李琢光眼中还是没什么区别。


    李琢光顺着街道走了一小段,路边的商店大多都关着门,只有一家亮着灯。


    她靠近过去,看到是分发救灾物资的店面。


    店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的脸都很眼熟,好像是在地质研究所的员工墙上见过,但具体是什么名字她想不起来了。


    其中一个在终端上打游戏,另一个看到李琢光走过来,娴熟地回身勾来一袋子东西递出。


    “这周有十五个面包和六个鱼肉罐头,你鱼肉过敏吗?”


    李琢光摆摆手,她向二人展示了自己的证件,将袋子推了回去:“你们是赈灾志愿者?”


    “嗯。”打游戏的女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快速从终端里抬眼看了一眼李琢光,“晴山三部的。”


    晴山三部以浪漫的文学氛围闻名,在此以前,李琢光遇到的三部出差人员都是没说几句就爱吟酸诗的家伙,印象不佳。


    她继续问:“什么时候来的?”


    游戏女这回看李琢光看得更久了一些:“你来执行什么任务?”


    李琢光叉着腰,给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腿一软倒下的路人让路:“来清剿死物异种。”


    “死物异种?”游戏女转过头去看她的同伴,好像对这个名词很陌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物资女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什么新型异种吧。”她看向李琢光,“我们来了半年多了。”


    李琢光:“一直都没有感染黑死病?”


    物资女低头在腰带上的分子仪里找了一会儿,取出一瓶消毒液放到桌上:“这个消毒液很管用,虽然不能杀死黑死病病毒,但能阻隔它们。”


    李琢光眉头一动,从腰带里拿出那瓶消毒液,与物资女拿出来的比对:“好像不是同一个型号的。”


    物资女凑上来看:“嗯……不是,你这个是五六年前的了,哪儿搞来这么旧的货啊?”


    李琢光对着街道另一头的总指挥大楼努努嘴:“那里一楼都是啊。”


    听到这句,二人当场愣住,物资女往后仰,而游戏女直接放下终端,连上面占满全屏的「游戏失败」也无暇关心。


    二人不约而同而又难以置信地陡然瞪大双眼,游戏女一脸错愕:“你在说什么?那里一楼什么都没有,那栋大楼废弃很久,没人去过了。”


    李琢光略略失神,脸上的神情缓缓消失:“那葛韶英呢?登梅的总指挥,也没有在那里工作吗?”


    物资女脸庞刹那间惨白,她与游戏女在长久的沉默中对视,过了很久,她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


    “你确定自己看到的是葛韶英吗?”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葛韶英都死了三十九年了。”


    像是为了应和物资女诡异的话语,方才与李琢光擦肩而过的路人在走出一段路后,那好像刚装上的双腿往下一曲,TA重重摔在地上。


    伴着瞬间碎裂的防护服,那路人的头颅与四肢也霎时分崩离析地弹开,在大街上翻滚、翻滚、翻滚。


    没有流出一滴血。


    第058章 暗杀她(三)


    李琢光的大脑空白了几秒, 手臂条件反射地从分子仪里点出一把枪,往旁边迈了一步,将物资女和游戏女挡在身后。


    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 她已经将枪上膛, 对准那立体拼图一样的尸块了。


    “您别紧张。”物资女站起身, 对李琢光说, “这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李琢光微微放下枪, 偏过头, 目光仍然警戒着路上的尸块。


    物资女绕到李琢光身边, 把滚到她脚边的头颅踢回尸块堆里,然后又坐了回去:“是呢,经常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死了。


    “没事,一会儿就有保洁厅的人来处理。”


    李琢光一顿,放下手里的枪械,一边回忆着变异黑死病的内容, 一边转过身看向二人:“我记得, 变异后的黑死病好像没有死后身体会分解这项内容吧?”


    “您这是几几年的资料了?”物资女眉眼微翘,“在黑死病爆发后的第六个变种就有这个特性了。”


    李琢光的指腹轻轻敲打着终端,不知何时,耳麦频道里听不到一点声音了。


    她又陷入幻境了?


    她现在倒是想调出终端看一眼有没有信号,但在搞清楚这两个人是敌是友以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打量着眼前两个女人,虽然是全然陌生的脸孔,但的确是正经人类, 说话表情时该动的肌肉都在动, 不该动的肌肉也没有动,毫无伪人感。


    李琢光不动声色地说:“那可能是我的队友专业度不够, 请问现在这个变种都会出现什么症状?”


    物资女的目光飘忽,状若出神思考:“身体上出现黑斑,非常痛,如果把黑斑挖下来,十二小时后会长成巨大的老鼠。


    “二十四小时后发高烧、呕吐、腹泻、精神错乱,严重者生长出带浓汁的肉瘤,一般四十八小时后就死去了,在死后五体分离,严重的肚子也会破开。”


    物资女背得很流畅,就好像她已经说了无数遍。


    把黑斑挖下来……这是得有多痛,才能想到这个办法?


    但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挖下黑斑的时候连带着一些肉也一起挖下来,那后续长出来的老鼠身上会不会挂一块肉?”


    物资女:“……嗯?”


    这个问题显然触及到她们的知识盲区,物资女不是很确定地说:“不会吧?目前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李琢光继续问:“那死了以后拿尸体的黑斑做实验呢?有试过吗?”


    游戏女:“……啊?”


    游戏女:“那些做实验的,如果有结果,肯定会第一时间发布,没有发布的话,就是没有做过咯。”


    或者换句话说,这个幻境想要告诉她,黑斑变成老鼠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游戏女口中的「实验员」才会将这个实验的优先度往后靠。


    所以再换句话说,黑斑变成老鼠是关键点之一。


    李琢光点点头,迈步走到那尸块堆旁边,弯腰拾起一只黑斑最多的手臂,她这才发现这具尸体是变异后的样子,手掌很大,手指尤其长,一只手比李琢光的小腿还长。


    她拿起来上下查看,问道:“保洁部什么时候来?尸体是直接焚化吗?”


    “是。”物资女的身体从椅子上稍微抬起来,“您要……现场做实验吗?”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最好不要哦,因为挖下黑斑溅出的血会穿透隔离服的。


    “变异后的黑死病病毒穿透力很强,哪怕您身上没有伤口,也会感染的。”


    她这么说,李琢光就更想——


    不对。


    物资女的确顺着她的预料,在阻止她这么做。


    物资女的态度太奇怪了。


    如果这是在现实生活中,那么李琢光会认为她是真心提醒,态度则是因为一些场面表现。


    但这是幻境。


    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幻境异种写的剧本,都是在反映幻境异种想表达的东西。


    第一种可能是生命异种,一个生命异种将她拉入幻境,要么是为了提醒她,要么是投敌了。


    若是为了提醒,要阻止她就不会是这样温柔的方式,也不必拐着弯说话。


    第二种可能则是死物异种,那显然是为了误导她、甚至是在这里绞杀她。


    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更大可能是为了误导,若是后者,按照幻境主人在幻境里是绝对法则的通识,李琢光本应没有挣扎的必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能自由选择。


    所以,要么是投敌的生命异种,要么是想误导她的死物异种,最后的目的都是希望她自作聪明去挖下黑斑。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不干脆绞杀她呢?


    已知总部外部激素影响屏蔽手环的研发进度停滞,而李琢光是唯一一个不必这些外物辅助就能看到异象的人,如果是李琢光自己,敌方有这么一个存在,她计划表里最紧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这家伙绞杀了。


    这让她紧接着联想起在前三次任务中,自己曾有过的一个念头。


    好像有人在帮她,帮她了解这一切。


    有两方力量在较劲,李琢光前所未有地肯定这一点。


    既然是两方较劲,总会尽力阻止对方,无论是想传递情报还是猎杀。


    李琢光举起手里的手臂,缓缓转到断裂的横截面处。


    她能清晰看到肌肉纹路和一面圆圆的骨头,手臂的皮肤粗糙枯老,肌肉纹路松弛,血肉是粉色的。


    让她想想,这究竟是在帮她还是想杀她?


    “怎么了?”物资女从椅子上站起,探过身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李琢光慢慢地将目光从断臂移到物资女的脸上,对方依旧是纯粹的人类感,若真是伪人的话,李琢光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是伪人了。


    进入幻境是没有体感的,因此李琢光很难判断自己是从哪个节点进入这个幻境的。


    倘若物资女说的是实话,葛韶英已经死去三十九年——尤其那一年还正好是1024年,那么在她进入那栋大楼的那一刻就在幻境里了。


    从这方面来说,这个幻境是在帮她的。


    因为无论是葛韶英还是引路的小机器人都没有敌意,而且还为她提供了很多帮助。


    而若物资女说的不是实话,葛韶英并没有死,那么她大约是在电梯里进入的幻境。


    见李琢光久久没有应答,物资女便绕过桌子靠近她:“您还是想当场实验,对吗?好吧,我可以替您看着,但无法保证在自保过程中不会杀死它。”


    还缺一个锚点,一个可以让李琢光确认物资女有没有撒谎的锚点。


    现在一切平和只是因为她没有触碰到红线,还在另一方力量的保护之下,若物资女说了谎,她更不想打草惊蛇了。


    李琢光的沉默像一堵城墙,她观察着物资女的神色,过了十几秒,对方依旧平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她便递出那只断臂,说:“你可以帮我按着手臂吗?”


    “……”


    二人的目光于空中交错,物资女锋利的目光好似能划破沉闷灰白的氛围,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些火药味,空气仿佛有片刻的凝滞。


    李琢光垂在身侧的右手蜷起,指腹点着手枪的扳机,大拇指扣着枪管的尾端,另一只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物资女面目紧绷,目光却显得微妙,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是警惕的,也同时透露出一些困惑。


    “……”


    李琢光又吸吐了五次,二人平静的对峙被物资女打破,她率先挪开目光,接过李琢光手里的断臂,蹲下身,轻声说:“可以。”


    李琢光凝视着扶好断臂两端的物资女几秒,随之蹲下身,那本就无声的火药味也在一瞬间消弭干净。


    她从大腿腿环里抽出一把小刀,找准那巨大一块黑斑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斜着将刀插了进去。


    然而那断臂却没有像死亡时那样碎裂得干净,一滴血都没流,在李琢光刺下去的那一刻,刀口处就猛然喷出血柱。


    *


    鱼缸里的人章在五分钟前就缩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要把所有触手都吸附在玻璃上才能勉强扒到超大型鱼缸的边缘,吃力地将自己的头搁在鱼缸边上:“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房间里没人理他,他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


    他总觉得这里应该会有个人能耐心回答他所有问题,但事实却是房间里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过了半分钟,那些人还是在虚拟屏幕前忙碌,他又问了一遍:“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见房间里没人理他,他伸直了触手,让自己的上半身能超过边缘,触手偷偷摸摸地一点点从鱼缸里挪出来。


    “别逃,李队回来找不到你会担心的,别给我们添乱。”


    一道男声冷不丁在边上响起,吓得小柳一触手倏地用力,特种玻璃上霎时出现一道裂缝。


    那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低头看了一眼裂缝,声音仍然冷静:“你是不是下意识模仿了我的异能,所以她们看不到你的存在,你反而能看到我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我的异能?”


    柳一摔在水缸底部,薄薄一层的冷水飞溅,为他的背部浅浅缓冲了一下,让他不至于太疼。


    陈戊便知道柳一似乎连记忆也一起退化了,他没有多费口舌解释,而是在分子仪的仓库里划拉了两下,取出一个有李琢光标识的薄外套,往鱼缸里扔去,精准盖到柳一的头上。


    外套是李琢光在得知柳一辐射浓度久久不下降后特意准备的,为了让柳一保持平静。


    果然柳一在抱住外套,感受到那上面有股熟悉的味道后,他吸在玻璃上的触手吸盘放松,渐渐往下滑去。


    陈戊对李琢光把这个任务专门交给他感到颇为自豪,毕竟那些东西算是李琢光的私物。


    “别再模仿我的异能,她们才能听到你的声音。”


    听着芮礼在和观千剑讨论要不要让柳一带着定位器去破译出来的坐标里试错,反正只有两个,陈戊额外提醒了一句。


    李琢光的坐标突然在地图上消失,在场人都知道一定是进了幻境,芮礼极速破译,结果却做出了两个坐标,然后再也筛不下去。


    “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共轨行星,双子星影响了测算结果。”


    芮礼揉着太阳穴,为了再精准筛查,她用了异能,但是没有用,一阵有力的回弹砸向她的大脑,现在她的太阳穴突突地痛。


    观千剑和昙起云看不懂那一行行代码,自然芮礼说什么是什么。


    昙起云眉头皱成川字形,神经质地捏着耳垂,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要不你给我个定位器,把我送到其中一个坐标里,如果能碰得上李队,我就给你发信号……”


    “万一幻境里没信号呢?”芮礼打断他,靠到沙发背上,用力捏着鼻梁,疲惫地闭上眼,“而且我把你送进去以后,就不能由我这个第三方通过修改坐标把你救出来了。”


    “为什么不行?”问话的人是观千剑,她似乎也跃跃欲试着想带定位器试坐标,“第三方解救不就是人为更改坐标么?”


    “那是空间异种。”芮礼说,“幻境异种的第三方解救首先要在幻境中捏造一个受困者以代替TA的存在,如果第三方先塞一个人进去,就相当于在你的姐姐妹妹中间塞入一个新姐妹,然后告诉你,这就是你的亲人。”


    她睁开眼,看向观千剑:“你肯定会觉得奇怪对不对?有了这么一个存在,我再捏一个受困者代码代替受困者,也会很快被发现。”


    “所以……”她的声音低了下来,眸光里闪烁着冷然暗流,勾起的唇角正无声无息地铺陈出诱人自投罗网的圈套。


    在一起工作了三十八年,芮礼在想什么,观千剑从来没有看透过。


    除了这一次。


    既然芮礼拒绝了昙起云的自告奋勇,那么——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鱼缸边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看到那存在感趋近于无的男人。


    第059章 暗杀她(四)


    陈戊从小就是毫无存在感的存在。


    在家里是第三个孩子, 比他大的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成绩优异,一个是保卫厅防暴队队长,一个是晴山总部男子滑雪队现役运动员。


    比他小的一个弟弟长得比他好看, 情商比他高, 总会说一些漂亮话, 最小的妹妹从小就得到全家的偏爱。


    他是夹在中间的那个, 成绩虽然前列, 但没有哥哥好;长相不如四弟好看, 不如四弟会说话, 没有足以被宠爱的条件。


    他经常翻看两千年前的影像资料,总觉得如果自己这张脸能活在两千年前,定然能大放异彩,可是现在,顶多算是个路人。


    他对自己觉醒出这个异能也是并不意外,只不过有了这个异能之后, 他就可以骗自己, 别人忽视他不是因为他平庸,而是因为他一直被动使用的异能。


    他心里也清楚,因为自己异种等级低,如果她人愿意主动注意到他,是可以突破异能的影响,尤其是等级更高的异种。


    比如队伍里的观千剑和芮礼,碍于李琢光的面子,不会当面对他做什么, 但平日里有意无意的忽视、乃至忘记他的名字也能表明态度。


    陈戊在这个队伍里是不重要的。


    但他同时也是重要的。


    ——如果问题是她们必须要放弃一个人的时候, 陈戊就会成为唯一的选择。


    不光芮礼这么想,观千剑也是如此, 也因此,她这次能够理解芮礼想做的事情。


    “唯一一个问题。”观千剑压低声音,“李队回来要怎么解释?万一给她队员存活率百分百的履历点上污点怎么办?”


    “不会的。”芮礼的声音坚定而充满力量,“其实放进去以后,我也有办法把他弄出来,只不过可能缺胳膊少腿而已。


    “除非那个幻境异种是十一级。”


    “哦,那就好。”观千剑的顾虑被打消,她便翘起二郎腿,等着芮礼发布命令。


    芮礼把虚拟屏幕推到一边,站起身,脸上挂上了一个客套的笑容:“陈戊,过来,有件事要你去做。”


    这是除了李琢光以外第一次有人主动叫他的名字,陈戊颇为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一边靠近芮礼,一边怔怔答道:“我吗?”


    “对,你,还有那个——柳一。”芮礼朝鱼缸里的少男招招手。


    那又缩小了一岁的男孩抱着李琢光的外套,睁着大眼睛在缸底犹豫半晌,触手比他大脑更早做出反应,吸着特种玻璃就把他上半身送出鱼缸。


    深灰色的触手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水渍,他在地毯边停下,稚嫩的声音询问道:“干什么,你要放我走了吗?”


    芮礼维持着笑意,指指柳一怀里的外套:“我带你去找这件衣服的主人好不好?”


    柳一的瞳孔猛地放大,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眼中跃动兴奋的光芒,拼命点头道:“好啊好啊!”


    芮礼打开分子仪,取出两个微型定位器递出去:“把它贴在耳朵下面,你俩再检查一下隔离服有没有问题。”


    观千剑给柳一分出了自己的九三零信物,陈戊与柳一依言将定位器和信物佩戴,关上头盔,一一检查自己身上的隔离服是否完整,有无破损。


    信物是由芮礼用异能特制的耳钉,只要幻境异种不是十一级,就无法更改道具数据,到时候李琢光只要一看就知道是真是假。


    芮礼在终端上成功连接到二人的信号后,便着手开始使用异能更改他们的坐标。


    虚拟坐标有两个,一个是以恒星为能量原点建立的坐标系,另一个则是以地质研究所所在卫星为能量原点。


    芮礼抬眸看了一眼呼吸略显急促的两个男人,手指在以恒星为能量原点的坐标上停顿了半秒。


    她的目光在柳一与陈戊之间来回滑动,像是在犹豫坐标要分配给谁,又像是在思考一些别的什么。


    片刻之后,她轻笑了一下,把柳一送进前者,而陈戊送进后者坐标。


    两个男人消失在跟前,队伍列表里的陈戊一切体征正常,编外队员柳一也是。


    很快,陈戊就发来一条消息。


    「947439436424264。」


    “里面有信号?那李队怎么不给我们发消息?”观千剑微蹙着眉,睫毛颤了颤,眸光里透出凝重,“是不是遇到危险了?我说你就该把我送进去。”


    “里面没事,琢光不会有事的。”芮礼瞥了一眼观千剑,见对方都把手里的罐头捏扁了,出声安抚道。


    她话说得笃定,也许是芮礼过去一直很可靠,因此便带着一些轻而易举抚平观千剑急躁心情的魔力。


    观千剑深呼吸一口气,把手里汤汤水水的罐头扔进垃圾桶里,有只小机器人滑过来拖地,她抬着手,闻着手心传来的甜腻的香味,轻声说:“但愿吧。”


    *


    只是一眨眼,陈戊就从酒店房间里来到了大街上。


    恒星从城市上方黑雾缺口挪移开后,城市的色调就变成一片浅灰色,应和着城市边缘那些沙漏一般通天达地的黑雾,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一幅黑白电影。


    街上没什么人,路边的店面也没几家亮着灯,陈戊在终端上给芮礼发送了一条「一切正常」的消息,将芮礼提供的李琢光坐标点在地图上,往那标识的地方走去。


    为了保险起见,芮礼没有将他送到很近的地方,还有段距离,大约相距两个街道。


    建筑外的管道上锈迹斑驳,下水道里堆着好似涨潮一般的骨骸,那些骨骸上生长着大块大块的黑斑,把原来的颜色都盖去,在骨骼的缝隙里长出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下水道的深处隐约传来啮齿动物啃咬的声音,在潮湿发霉的管道回声里不断嗡鸣,水坑里半明半暗的倒影裹挟着逼仄阴郁的气息笼罩着陈戊。


    按道理来说这些骨头应该会有人处理,可能是人手不够了吧……


    陈戊抬脚从砖石路上越过骨山,浅水坑被他走过的风带起波纹,倒影模糊了一瞬,很快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


    这街道长得好像走不完,陈戊想。


    仿佛没有拐弯的街道一直往前,看不到那片灰色的终点,踩着脚下下过雨后的泥泞,鞋底黏起几条丝状的红线。


    时间晚了,城市边缘的黑雾扩散过来,逐渐在眼前变得浓郁,排列成一些肉眼可见的颗粒浪潮,无声地溶解着城市里的死寂。


    陈戊压着声音咳嗽了两声,挥开眼前的黑雾,终于在视野尽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一片灰黑的颜色里,李琢光穿着的隔离服是唯一的纯白色。


    他喜不自胜地加快脚步,脚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黏连着他的鞋子,但那没有阻挡住他前进的步伐。


    近了。


    他看到李琢光和另一个人偶蹲在地上,人偶扶着一节发霉的玩偶肢体,而李琢光拿着一把刀,侧切下断臂上发霉的部分。


    随着李琢光的用力,玩偶断臂里竟然喷射出一股黑色的液体。


    还好李琢光侧着用力,躲得也及时,只有几滴溅到她的袖子上,瞬间腐蚀下一小块衣料。


    一句「李队」卡在陈戊的喉咙里,他连忙给芮礼发去一条「找到了」,边走边在分子仪里寻找着用来救急的隔离贴片和消毒水。


    李琢光在黑水喷溅出来的当下就撒手后撤远离了断臂,一抬头,就看到急匆匆赶来的陈戊。


    女人手中的小刀迅速换成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陈戊立马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偏过头去展示自己右耳垂上的耳钉。


    李琢光眯起眼睛看了看,确认是真货后才放下手中的枪,让陈戊在自己隔离服烧出的洞上贴贴片。


    “你怎么也进来了?芮礼没有算坐标吗?”


    黑水并没有如物资女说的那样穿透隔离服接触到李琢光的手臂,至少终端里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


    “算了。”陈戊说,他先用消毒药水清理干净腐蚀性的黑水以后,再将贴片严丝合缝地贴上去,“但是芮副队算出两个坐标,最后实在筛不下去了,才让我和柳一都进来试试。”


    “两个?”李琢光对这个数字有点好奇,按照芮礼这人形计算机大脑,居然也能算到这种困境里么?


    陈戊贴完贴片,顺手检查密封性:“芮副队说,好像是因为这里是什么共轨行星,有双子星的影响,我不是很懂这个。”


    “哦……”李琢光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戊利落的动作,又问道,“所以二分之一的几率选中你了?”


    “嗯!”陈戊重重点头,脸上快速地掠过一抹羞涩的笑容。


    一旁的物资女好奇插话道:“这是你的队友?”


    “是,我单独行动太久了,队友担心。”李琢光礼貌地笑了一下应答道。


    她感受到陈戊轻轻扯了一下她的手腕,似乎有话想说,她反手捏住陈戊的手,示意他等会儿。


    “好吧,那你还要实验吗?”物资女笑眯眯地问。


    李琢光摇头,但她还是弯腰,捡起那条被她割过的断臂,黑水顺着断臂往下流,滴到地面上,刹那间腐蚀出一个小小的坑。


    “我把这个带走,带回队伍里,用实验室的设备实验,可以吗?”


    物资女眨眨眼:“可以,你记得和保洁部报备一下就行。”


    “好。”李琢光应道,便与物资女和游戏女二人告别,“那我先走了。”


    “再见。”物资女说。


    “小心点吧。”不怎么说话的游戏女忽然站了起来,抬头望向紫色的天空,“要下雨了,下雨的时候不要出城。”


    李琢光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一圈黑雾中央的紫色天空像生锈一样倒映着斑驳的深灰色光晕。


    没有乌云,不像要下雨。


    但李琢光还是顺从地答道:“谢谢,我知道了。”


    游戏女这才向她挥挥手:“再见。”


    “再见。”


    李琢光和陈戊沉默着走远,大约走出一条街道后,陈戊才回头望了望与二人的距离,凑近李琢光小声说:“李队,她们都是人偶。”


    “人偶?”李琢光重复着这两个字,“什么样的人偶?”


    “观千剑妹妹喜欢的那种可动bjd。”陈戊抬手比划道,“眼睛和二次元动漫人物一样大,关节处有很明显的人偶感。


    “还有这个断臂。”陈戊指了指李琢光手里的东西,那断臂里的黑水像流不尽似的,一路上滴下一条完整的轨迹,“这个断臂里面装着棉花,外面发霉。”


    李琢光举起断臂上下瞧了瞧,极致的黑与惨白毫无血色的肌肤对比强烈,像一株枯萎的玫瑰,但无论是外貌还是触感,都是死后的尸体。


    “那我呢?”她想到什么,指了指自己问道。


    陈戊的回答没有犹豫:“您还是很正常的人。”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终端,“而且我这边的芯片监测也可以看到您的体内有芯片绑定。”


    哦,芯片就不必说了。


    李琢光本来想这么说,但考虑到任务中还是不要徒增恐慌,便换了句话:“我接下来打算开车去城市边缘看一看,你呢?”


    陈戊:“我肯定跟着您。”


    这是意料之内的答案,李琢光带着陈戊拐入总指挥办公楼,一楼还是堆放着很多箱内容未知的消毒水瓶,引路的机器人仍然在尽职尽责地工作。


    李琢光让陈戊也拿起一瓶带着,走进电梯后,她先按下了通往七楼的直达按钮。


    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报错或是无法到达,电梯门开了,就是她不久前见过的那间宽敞干净的办公室。


    而葛韶英竟然还在那里。


    只不过她是躺在沙发上,盖着一张薄毯子,睡得很熟。


    “……”


    李琢光伸手挡着电梯门,看着葛韶英规律起伏的肩胛,关灯后昏暗缄默、看不清图案的地毯,对面居民楼的黑窗户远望过去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她看了半晌,最终收回目光,收回手臂。


    电梯门缓缓阖上,在最后一秒的缝隙里,李琢光好像与一双发光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第060章 暗杀她(五)


    下一秒, 李琢光伸出手卡住即将彻底合上的电梯门,手被夹了一下,她吃痛皱眉。


    电梯门打开, 房间里倏然空无一物,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 地面上尘土堆叠, 桌面上的小灯接触不良一样闪烁着破旧的光, 破了个小口子的窗户往外开着, 摇摇欲坠。


    李琢光回头看向陈戊:“电梯门开启前后, 里面是什么样?”


    陈戊:“前后都一样,没有人,很旧很脏,台灯在闪。”


    李琢光迈步走进七楼,陈戊跟在她身后,听从她的指令翻找起那些柜子和抽屉。


    “妈呀……”陈戊挥挥手, 散起的灰尘扑入他隔离服的褶皱里, 他抹了一把头盔,沾了灰的头盔越抹越脏。


    李琢光踩在自己搭出的台阶上,一把将自己撑到最高的柜子顶。


    顶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李琢光撑在上面手掌都打滑。柜子最里侧整齐地排列着一行塑胶小人,她拿起一个研究了一下,好像是手工制作的黏土人。


    制作人的手工技艺高超,每一个小人都画得栩栩如生,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 每个小人的鞋子底下都写着一个名字。


    葛靖、叶春女、罗、苗苏、张娇骄、桂循、季政……芮礼、李琢光。


    她查看了每一个小人脚底的名字, 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刚才在外面的物资女和游戏女也在其列,前者叫桂循,后者叫季政。


    最后两个,是芮礼和她的。


    有芮礼的小人,李琢光不意外,这里显然是葛靖为当初地质研究所里的员工捏的小人,芮礼和葛靖也算是认识。


    但她没想到里面还会看到自己。她捏着自己的小人,在手里转了一圈,在看清小人背后的样子时,她瞳孔瞬缩。


    ——那小人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用一根黑色的发绳扎起来,发绳上的装饰品是两颗黄色的星星。


    李琢光确信葛靖绝对不可能见过这根头绳。


    而且——


    她额外将记忆中的名单与这些人的名字一一对应。


    而且这些人和地质研究所幸存者名单完全重合,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问题是,按照芮礼的描述,葛靖也死在地质研究所废弃的那一天,而丁柠把名单给葛靖的时候,也是废弃前一周左右。


    地质工作又苦又累,身为领导的葛靖更不可能闲着,一周内不光要工作,还要捏出这二十来个小栩栩如生的黏土人,这是不可能的事。


    难道她事先就猜到登梅上司会要地质研究所的人带着疏铁元素去晴山汇报?


    可就算知道了,她怎么还能预见到地质研究所会以被血洗的方式废弃呢?


    如果能拿到葛靖的日记就好了,虽然她也不一定在两百多岁的时候还天天坚持写,但总能找出点端倪。


    李琢光将二十来个黏土小人都收进分子仪,松了手跳下来,身上全被灰尘黏住了,她走到空旷的地方拍灰,但那些灰尘极为潮湿,将她的隔离服都染成灰色的。


    她调出终端查看环境湿度,看到芮礼发来一条「已破译可交流」的消息,才突然想起自己从桂循那里离开后就一直没有确认信号。


    她赶紧给芮礼回了一条「无危险,在探查」,再打开环境信息,环境湿度是87%,怪不得灰尘都这么黏,这湿度与黄梅天比也不遑多让。


    隔离服内置自循环系统,外部湿度影响不了李琢光的呼吸,但如果无法第一时间得到信息也会影响她的判断。


    她试着将环境信息同步到头盔上,每次进度条加载到99%后就会显示失败。


    “你头盔能同步环境信息吗?”李琢光一边试一边走到陈戊旁边问他。


    陈戊从杂物堆里抬起头,他在头盔上擦出一副眼镜好方便往外看:“可以啊,我在外面调好进来的。”说话时,他的眼睛还往下瞥了一眼,似乎是看了一眼环境数据所在的地方。


    “还在的。”他说。


    “……奇了怪了。”李琢光嘟哝着。


    她也记得自己在飞船里穿戴好隔离服的时候就调好头盔上的参数了,幻境为什么要连着这个一起影响了?


    季政倒是说过,「要下雨了,下雨的时候不要出城」。


    “李队,找到一本儿童绘本。”


    陈戊出声,打断了李琢光的思考。


    女人凑过去看,陈戊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硬纸本,翻开第一页写着稚嫩的「葛靖」二字,后面的纸张像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那些皱褶波浪摸上去坚硬无比。


    “又是纸?”李琢光略有些讶异。


    为了保护植物,星际科学家早就研究出比木浆成本更低、更环保的材料,大多数书本都被仿纸本代替,可以无限次重复使用。


    纯木浆纸在这个时代变成象牙一样珍惜的东西,就算是葛靖小时候,纸质本也少见得几乎没有。


    但从地质研究所开始,李琢光就一直在各个地方看到纸质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两页,儿童绘本是小葛靖拿蜡笔之类的东西涂的,主色调大多是灰色和黑色,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张彩色房子,在房子周围包围着沙漏般顶天立地的黑雾。


    像极了登梅中心城市的现状。


    小葛靖的画作中无一不透露着对那黑雾的恐惧,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千万不要出去」,或是「只有屋子里是安全的」、「它会吃人」。


    在「它会吃人」这句后面,还用红色的蜡笔涂了三个加粗加重的感叹号。


    “黑雾是在黑死病爆发后才出现的对吧。”李琢光举着那一页画作研究。


    陈戊点头:“是的,银河纪元1034年5月6日,正好在屠十步下台一个月后。”


    那时候黑死病爆发了八个月,葛靖死了快十年,轮回转世都快小学毕业了。


    她知道地质研究所会被血洗还能用她可能是敌方间谍解释,可小时候就画出与如今如此雷同的画作又要作何解释?


    好像所有线索都指向「时间异种」这个不可能的选项。


    真的有人能预见未来的景象吗?


    李琢光将绘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都是在画外面黑雾的可怕,好几张画都将黑雾画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唯一一张和下雨搭边的,是几滴硕大的浅蓝色雨滴,和龟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的黑雾。


    这张画和季政的说法是相悖的。


    很好,这下本来李琢光就想去城外的念头更加坚定了。


    她收起绘本,看了一眼终端消息,芮礼那边没有回复,她便带着陈戊走回电梯。


    “我们出城。”


    她按下了地下车库的直达按钮,手从电梯门边缓缓下滑,这一次她没有再阻止电梯门阖上,将那灰尘遍布的破旧办公室隔绝在电梯门外。


    陈戊在旁边帮她清理挤进贴片里的灰尘,重新拿了几张贴片出来为她黏上,顺手将她隔离服上的灰尘都用清水洗去了。


    二人很快到达地下车库,找到车子,顺利启动。


    “突突——突突——”


    好似吐出什么东西一样的声音响起,李琢光看了一眼车辆情况,是排气管被灰尘堵塞了。


    随着车辆启动,结块的灰尘被排气管吐出的气息排出掉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与灰色的地板融为一体。


    李琢光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么大的灰尘量,就好像她们过了好几年才来启动这辆车。


    是幻境的设计么?


    磁悬浮开始运行,与地下铺陈的磁铁互斥,车辆逐渐浮起,在李琢光的调控下缓慢加速,离开了地下停车场。


    车辆刚驶出地下停车场的大门,便有响亮的大雨噼里啪啦地遮蔽了从玻璃里远望的视线,刮雨器自动运行,从中央喷出一条细而尖锐的气流,呈扇形扩散开来,雨点瞬间被气流切成水雾。


    雨幕密密,冲刷着屋檐危楼,像一些醉醺醺认错房门的醉汉,摩肩擦踵地砸入敞开的破窗户里。地面上的雨水汇聚成鞋底厚的小河。


    磁悬浮小车行驶在被骸骨堵在下水道外的雨水里,不与地面接触的车辆无需顾虑湿滑,一面劈开瀑布的盾牌一路往下滑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城市外围的黑雾似乎淡了一些,互相之间的分界线斑驳许多,模糊的缺口越来越大。


    李琢光把车开得很快,因为路上没有车,道路无需拐弯,因此车辆也很稳,寥寥几个走过的行人都在往反方向走,见到这辆一往无前的车,便停下来好奇地目送她们远去。


    只花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她们就顺利到达了城市边缘。


    城市边缘被一堵厚重的墙围起来,阻止黑雾入侵,也阻止内部的人逃出去。


    但大门程序很久无人维护,李琢光站在旁边临时编程,试了几次就试出密钥。


    大门解离,二人从开启的缺口处走出去,距离彻底出城就剩一步。


    在这里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有一片消沉的山脉和死去的城市遗骸,黑雾依旧在呼吸,整个世界只剩下黑与深灰两种颜色,大门口的李琢光和陈戊是唯二白点子。


    有一束黑雾蠕动着身体接近城市边缘,庞然大物在李琢光面前溜了个弯,一吸一吐地远离,这束黑雾的运动轨迹是绕着一个定点做周期性的转圈,同一轨道上有一束比它更细一些的黑雾。


    像是在模拟登梅和双子星的轨迹。


    在远方看得再细的黑雾,临到近前也有好几十米宽,它们在地面积蓄的水坑里转圈移动,呼吸像是蝴蝶振翅,雨点打散它们的身形,似乎让它们与其它同族融为一体。


    李琢光低下头,看着泥泞的鞋子和灰白的地板,雨滴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的鞋面上,因为疏水材质往下滑去,落寞地融回水坑。


    她先是从分子仪里取出一个报废的机器人往外一扔,它在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黑雾的脚边。


    “——”


    像是龙鸣,或是凤吟,一些难以言喻的混沌声波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圈一圈地如同回声。


    李琢光先感受到声波本身,才后知后觉地听到声波代表的信息,好几声重叠在一起,是一种悠远而枯锈的史诗感,汹涌的,沉寂的,四面八方的。


    「你要的答案在里面。」


    黑雾有意识地绕过机器人,留出一段安全距离。


    她醒了醒神,往城外迈出了一步。


    陈戊紧随其后。


    没什么不一样的。李琢光关注着头盔上的环境数据,湿度没有下降,也没有别的异常。


    于是她又走了一步。


    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她,她耳边又响起——


    「你要的答案在里面。」


    贴着她擦肩而过的黑雾包裹住她的肩膀,很快略过,陈戊缩着脖子,紧张地拉着她要躲,但李琢光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被黑雾抚过的肩膀。


    “痛吗?”陈戊拉不动李琢光,只好口头询问。


    李琢光摇摇头:“不痛,没感觉。”


    何止没感觉,刚才黑雾掠过去时,她有一瞬间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肩膀了,不过也只是刹那,黑雾离开过后,感觉又回来了。


    她迈开腿,绕过黑雾往更深处走。


    钢筋铁骨如巨人的骨架般凌乱地侧躺着,有些深深扎入地下,如深冬枯萎的树木,还可以顺着斜坡爬上去。


    李琢光没有这么做,她与陈戊二人一直深入,不断地往里走。


    黑雾起初还会试探性地勾一勾李琢光或是陈戊的肩膀,后来不知确认了什么,都有意识地绕开她俩,不再触碰她们。


    李琢光走了很久,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往里走,走到最后双腿只剩下麻木的本能,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声音——


    「你要的答案在里面。」


    山脉是无法抵达的目的地,李琢光一直在城市的尸体里前进。


    「你要的答案在里面。」


    「你要的答案在里面。」


    她走得意识模糊,视野开始变得迷幻扭曲,脚步开始变得踉跄,陈戊伸出手想扶住她,她的身体却从对方的手臂中滑落。


    在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一双发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