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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日记本之前是这么放着的吗。


    大年初一在电影院偶遇,按理来说是个几率相当小的事件,可奈何宁城是个只有一家小型电影院的小县城。


    隔着人群,数目相对,四人脸上是不同程度的震惊。


    然而直到检票进去,陈璐才发现,没有最巧,只有更巧。


    面向放映厅大屏幕来看,从第五排中间某一个位置开始算,从左到右依次是唐瑛、傅一雯、陈璐、顾婉君。


    四人选的座位竟然刚好是挨在一起的。


    电影开始之前,傅一雯借口上厕所,拉着陈璐来到了卫生间。


    “璐璐,你这什么情况!?”


    傅一雯激动得直跺脚,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这反倒是把陈璐问得一头雾水:


    “什么什么情况?”


    “你怎么和顾婉君一起来看电影了?”


    “怎么了,看电影怎么了?你不也和唐瑛一起来的吗?”


    “我约唐瑛看电影是因为我暗恋她,你和顾婉君是怎么回——”


    “等会……”


    巨大的信息量听得陈璐眼睛飞速眨动堪比车灯打双闪,她抬手打断傅一雯,目光定定地望着好友的眼睛:


    “你刚才是说了你暗恋唐瑛吗?”


    “……”


    ——


    电影快开始了,两个小孩还没回来。


    其他观众陆续检票进场,早已找定座位坐好的人时不时就对上其他人各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这让唐瑛打心底里透着一股子烦躁。


    选衣服出门之前,她考虑到皮草搭包,皮草搭车,皮草搭墨镜,就是没考虑到皮草还要搭这该死的爆米花……


    不知道第多少次对上旁人似是找座位似是探寻的目光,唐瑛有点忍不了了,她起身来到右手边隔着两个空位的顾婉君身旁,将手里两大桶爆米花直接塞进那人手里。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正犹豫着要不要给陈璐发条消息的顾婉君吓了一跳,本来她手里就已经有一桶爆米花了,结果这会子功夫唐瑛又硬塞给她两桶……


    顾婉君笑得无奈,抬头看着唐瑛,那人脸色冷得要命,头发丝儿恨不得都写满了不情愿,做着酒红鎏金花纹美甲的指尖把架在头上猫眼墨镜拉下来架在鼻梁上,豹纹皮草不经意蹭过座椅把手,之后心安理得的在顾婉君身旁的位子落座。


    “你要坐这儿?”


    “不行?”


    “这是陈璐的位置。”


    “我跟她换。”


    闻言,顾婉君刚要说不行,唐瑛翘着二郎腿,掸了掸豹纹皮草,语气多少带了点并无恶意的冷飕飕:


    “除夕夜在一起过,看电影还要一起坐,你就那么离不开那小跟班?”


    顾婉君上下打量了唐瑛一眼,失笑道:“我听你说话这劲儿怎么这么不对呢。”


    唐瑛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冷哼了两声:“你这朋友可真够份儿,过年是一点儿想不起来我,能想着跟学生出来看电影,就没想着打电话约我出来。”


    顾婉君把三大桶爆米花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好脾气地替自己申冤:


    “天地良心啊唐瑛老师,这话怎么说的,昨天大年三十我不是给你发消息了吗,是你自己说你在云江市呢……”


    话说到一半,顾婉君眸色变了变,才意识到不对劲:


    “哎,不对啊,你之前不是嫌宁城地方小不热闹所以才回云江市过年吗,昨天你还在云江市,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唐瑛毫不避讳:“为了感谢我的辅导,傅一雯约我看电影。”


    “她约你?”


    视线扫过唐瑛手里的饮品,顾婉君语气多少有些迟疑:“你不会是昨晚开了好几个小时夜车赶回来的吧?”


    昨天顾婉君给唐瑛发新年祝福的时候差十五分钟零点,那时候唐瑛人还在云江市。


    面对顾婉君的问题,唐瑛没说话,吸管搅动着冰美式里的冰块,唐瑛绷着脸色猛吸一口,就当是默认了顾婉君的话。


    大年三十,所谓的阖家团圆,在唐瑛这种特殊的家庭里根本不成立,爹不知道在哪个酒局流连忘返,妈跟着一帮点头哈腰的老骨头下基层做样子送温暖,无论是宁城还是云江市,唐瑛都是一个人,那她为什么不选热闹的云江市呢。


    只是唐瑛没想到的是,除夕晚上,某个小胖妞会卡零点给她打电话送祝福,还磕磕巴巴地问她要不要大年初一一起去看电影。


    宁城那个小得要命的电影院吗。


    昨晚接到电话时,错落闪烁的霓虹灯光落在那双凌厉漂亮的丹凤眸里,唐瑛嫌弃地挑了挑眉,完全没有要答应的意思。


    挂断电话之后,杯子里冰凉苦涩的液体被一饮而尽,唐瑛刷卡结账,踩着高跟鞋离开了灯红酒绿的酒吧,一边想着回去换哪套衣服,一边估计现在出发几点才能到宁城。


    历经几个小时车程,碰面之后,疲倦和困意让唐瑛有些许烦躁,她给自己买了两杯冰美式消肿提神。


    一旁跟在她身边的傅一雯一无所知,从见面之后那张嘴一直突突突地说个不停,唐瑛数不清多少次没好气地冲傅一雯翻白眼,那人也不生气,依旧呲着牙乐呵呵地拉着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叽叽喳喳那些在她看来很是无聊的问题。


    明明酒吧热闹多了,可傅一雯在身边时,唐瑛才感觉没那么寂寞。


    ……


    猫眼墨镜挡住了唐瑛的眼睛,顾婉君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老师为赴学生的约连开了几个小时夜车这事让顾婉君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但如果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顾婉君人在云江市,陈璐约她回宁城看电影,那开几个小时夜车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放映厅周围的灯光刷一下灭了,前后左右人头攒动,声音嘈杂,眼看着电影快开始,陈璐和傅一雯才背对着屏幕的光回来。


    注意到陈璐回来了的顾婉君捧着爆米花起身打算换座位。


    唐瑛眼疾手快地拉住某人的手腕:“干嘛去?”


    顾婉君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尽量不打扰到别人:“我跟傅一雯换,让她挨着你。”


    唐瑛不为所动:“她坐她原来的位置就能挨着我。”


    顾婉君无奈轻笑:“我想挨着陈璐。”


    唐瑛挑挑眉,一副早就预料到的表情。


    早说这句不就完了,扯那些没用的。


    拿过顾婉君怀里的两大桶爆米花,唐瑛起身回到自己最原来的位置。


    后回来进放映厅的陈璐和傅一雯借着屏幕光亮,猫着腰越过几个人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两人对先前唐瑛和顾婉君的对话一无所知。


    陈璐刚坐下,顾婉君温柔的声音就飘了过来:“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温热的气息在顾婉君侧头靠近那一刻扑小洒在陈璐的耳朵上,原本坐直的身体绷得更紧了,陈璐抿了抿嘴唇,一边在心里疯狂给好友道歉,一边小声回答顾婉君:


    “傅一雯肚子疼,所以时间——”


    “害,璐璐好像吃坏了东西,我一直等她呢!”


    “……”


    傅一雯的大嗓门儿真不是盖的,两大桶爆米花也挡不住她,抑扬顿挫的字字句句不光是解释给唐瑛听,连坐在她右手边的陈璐和顾婉君不用费力也能听个门儿清。


    完了,回来的时候太着急,忘串供了。


    一种仿佛坐过山车没系安全带的慌乱和惶恐瞬间爬满陈璐的脊背,她不敢看顾婉君的眼睛,嘴上却还在因为怕顾婉君误会自己而苍白地小声解释着:


    “我俩肚子都有点不舒服,怕你担心所以刚才没说。”


    这句瞎话编完,陈璐冷汗都要下来了,她无比庆幸四周灯都关了,否则顾婉君一定会发现她在胡说八道。


    大屏幕上滚动着序幕片,为了不影响其他人的观影体验,顾婉君轻声关心了两句之后,这个话题就翻篇了。


    视线转正望向大屏幕,搭在腿上的的手指无意识敲动着膝盖,顾婉君脸上笑意全无。


    陈璐刚才没有说实话。


    能跟傅一雯说的事为什么不能跟她说?


    怎么就跟她有秘密了呢?


    有什么事是不能跟她说的?


    顾婉君舔了舔后槽牙,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吃陈璐好朋友的醋。


    序幕片过后,电影正式开场。


    环环相扣的铺垫,恰到好处的背景音乐,演员精湛的演技,烧脑的快节奏,电影开场十分钟就将所有人都代入到了电影当中。


    王牌班底,影帝坐镇,片子呈现出这种效果完全在观众意料之中。


    可让人有些意料不到的是,一直被说“德不配位”“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花瓶”的新人演员黎贤景,在和影帝梁彬标对手戏竟然完全接住了,丝毫不落下风。


    甚至在几个极其考验演员演技的镜头里,黎贤景颠覆性的演技让观众完全忘记了她是那个前段日子在东京电影节红毯上靠着一张漂亮脸蛋大杀四方的“花瓶”。


    要脸蛋儿有脸蛋儿,要身材有身材,要实力有实力,这样的演员只要兢兢业业演戏,不走歪路不搞什么幺蛾子,火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叫黎贤景的女演员一定会大火的。


    看完电影彩蛋之后,陈璐和顾婉君都是这么想的。


    和两人意见相同的还有傅一雯。


    不同于陈璐和顾婉君在心里的默默认可,从电影院出来的路上,傅一雯一直在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会演的女演员,说着说着还掏出手机怒发了二十多条微博夸奖安利黎贤景,沉浸式追星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拿着咖啡杯的唐瑛吸管都快咬烂了。


    直到旁观者清的陈璐发现唐瑛拿着只剩下冰块儿的咖啡杯一直吸,意识到不对劲的她第一时间制止了傅一雯疯狂的微博打call行为,主动挑起话题问电影结束了一会大家准备干嘛。


    小县城确实没啥好逛的,快到中午的时候,四个人找了一家火锅店吃火锅,唐瑛请客。


    下午,四人又去了附近的连锁小商场随便逛了逛,碰巧三楼设有电玩城,童心未泯的傅一雯兴冲冲地硬是拉着其他三人进去玩了好几把。


    抓娃娃的时候,陈璐天赋异禀,连抓了五六个小玩偶,给旁边尝试了十几次却依旧一无所获的傅一雯羡慕坏了,最后陈璐把一个小兔子单拿出来送给顾婉君,剩下的让傅一雯挑喜欢的拿。


    傅一雯选了半天,最后还没忘了给唐瑛选一个。


    “猫猫狗狗最可爱了,呐,你想要哪个?”


    “我哪个都不想要。”


    “别啊,那游戏币都是你花的钱,你就挑一个呗。”


    “说了不要,拿走。”


    “给你这个猫猫怎么样?我感觉好适合你啊!”


    “那个是个小老虎吧?”


    一直留心听着两人对话的顾婉君笑着插了一句,听到这话,唐瑛立马扭头白了傅一雯一眼,眼睛眯出危险的精光:


    “什么意思?想说我是母老虎?”


    “……”


    ——


    寒冬的黑夜来得总是很早,哪怕新年也不例外。


    四人吃喝玩乐了一天,唯一知道唐瑛昨晚没睡得顾婉君适时提出今天就到这,各自回家。


    起初唐瑛说要送三人回家,顾婉君说自己和陈璐打车就行,傅一雯虽然想和唐瑛多待一会,可望着那人眉眼间的倦态和疲惫,她知道她大概是很累了,所以也回应说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对于顾婉君的好意,唐瑛欣然接受,可她偏偏一副没听见傅一雯说话的模样,酒红鎏金花纹美甲指了指某人,语气不容拒绝:“你上车,我送你回家。”


    ——


    坐在出租车后座的陈璐和顾婉君听了一路的烟花爆竹声。


    下车进小区,两人一看时间还早,顾婉君主动问陈璐一会想不想玩会象棋。


    别说是象棋了,顾婉君说什么陈璐会不答应呢。


    两人一拍即合,商量好一会先各自回家换衣服,之后再去陈璐家下象棋。


    十分钟后,动作麻利换好衣服的顾婉君敲响了对面陈璐家的门。


    “门没关严,进来吧,你在客厅等我一下。”


    陈璐的声音从里面卧室飘出来,顾婉君心下一动,眼里染了点笑意,进门之后顺手把门关好。


    客厅里飘着淡淡的松木香气,温暖沉郁,应该是阳台上晾着的衣服发出来的味道。


    收回探寻的目光,靠近沙发的茶几桌上摆着一盒象棋,应该是陈璐刚才找出来的。


    趁着小姑娘在卧室没出来的功夫,顾婉君想着先把象棋摆好,她走到沙发前刚要坐下,阳台窗外一阵噼里啪啦的烟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收回准备摆象棋的手,径直走向阳台。


    被点燃的烟花一飞冲天,在茫茫夜空中迸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漂亮,绚烂,转瞬即逝,却架不住数量多,一个接着一个,压根不用完全靠近阳台,那些漂亮的烟火就直往顾婉君眼睛里钻,闪得她眼花缭乱。


    阳台窗前摆放着陈璐平常伏案写字的白色方桌,顾婉君想要走到阳台窗与白色方桌的空隙里更好地欣赏窗外的烟火,结果空间有些小,经过白色方桌时,哪怕顾婉君已经很小心了,可转身时还是碰掉了桌上的棕色日记本。


    夹在日记本里的大白兔糖纸掉了出来,飘落在顾婉君脚边,棕色日记本就那么摊开某页、安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顾婉君心里道了声抱歉,第一时间弯腰去捡。


    这一蹲不要紧,日记本上清秀飘逸的字体横冲直撞地闯进了毫无准备的桃花眼里,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刚刚摸到本子的指尖触电般缩回,顾婉君表情凝固,当即愣在了原地。


    ……


    另一边,卧室里。


    一直纠结于要不要穿新买的睡衣出去的陈璐,随着顾婉君的到来终于拿定了主意,换好衣服后,她第一时间来到客厅,结果却看见顾婉君背对着她站在门口,一副要走的样子。


    “老师,我好了,你这是……”


    “啊,那什么,我姐姐刚才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找我有事,我得回去给她回个电话,象棋下次有机会再玩吧,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陈璐听见始终背对着自己的顾婉君这样说,语气急切,之后压根也没给她回答的机会,顾婉君就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


    甚至连陈璐新买的、刚刚特意才穿上的垂耳兔睡衣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姐姐打电话。


    这么突然吗。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难道是孩子的事。


    可算算日子,还没到预产期啊。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陈璐心头盘旋,可此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顾婉君的姐姐顾婉容以及顾婉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陈璐完全没想到这股子不祥预感的来源会跟她有关。


    想起顾婉君离开是急切的语气,坐立难安的陈璐在客厅踱步了将近十分钟,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给顾婉君发个消息问问发生什么事了,傅一雯的电话先打进来了。


    “喂,怎么了?”


    “璐璐!天塌了!我刚才发现我好像有个疑似实力强劲的情敌!刚才唐瑛送我回家的时候,有人突然给她打电话,起初唐瑛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没接,可对方一直打,唐瑛后来有点儿不耐烦了,没好气儿地把电话接起来,接起来之后我偷听到了几句,对方是个男的,那个男的还说他现在就在唐瑛家门口等着她呢!璐璐!怎么办啊!”


    “……”


    这怎么事儿都赶到一起去了。


    陈璐轻皱了一下眉,耳边传来傅一雯几近崩溃的哀嚎,原本不安的步伐停在原地,她刚想开口安抚好友,视线却无意中瞥见近在咫尺的白色方桌上的自己的日记本。


    等会,她的日记本之前是这么放着的吗。


    ……


    第62章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窗外烟花绚烂,爆竹声声。


    大年初一的夜晚注定不会安静。


    浴室里,淋浴的水龙头有意掰向冷水那边,冰冷的温度让站在淋浴头下的顾婉君不禁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清醒一下自己混沌的大脑。


    不知道在淋浴头下站了多久,水声终于停了。


    顾婉君简单擦了擦身体,随便裹上了条浴袍,她双手扶住洗手台,沉默良久,那双泛着微红水意的桃花眸就这么死死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本就白皙的皮肤因为淋了好半天冷水,此刻显得更加苍白,额前打湿的碎发打着卷儿胡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发梢淅淅沥沥地滴落着水珠,一个不留神就在微敞着领口的细腻肌肤上滑出一段冰凉的水痕。


    望着镜子里不知该作何表情的自己,复杂混沌的情绪犹如一团乱麻,缠绕在顾婉君心头,压抑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是有意偷看陈璐的日记本的,更无意窥探陈璐的隐私。


    可偏偏那本被她碰掉的日记本正好翻到了清明要塞之行回来的第二天,清秀的字迹力透纸背,就那么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顾婉君眼里——


    【2018年4月6日星期五多云】


    【我和顾婉君和好了。】


    【她说这一周我不理她,她很难过。】


    【我真的见不得顾婉君难过。】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让自己变得这么拧巴吗?】


    【想亲她。】


    【……】


    盯着镜子的眼睛空洞发怔,直到酸涩难耐,顾婉君才肯闭上眼睛,平直纤瘦的肩背随着声声叹息微微发颤。


    陈璐喜欢她。


    那孩子喜欢她。


    不单单是学生对老师的喜欢,还是带着欲望和冲动的、一个女孩对一个女人的喜欢。


    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她怎么就没发现呢。


    她早就应该看出来的,她早就应该发现的,那样事情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回想起和陈璐之间的种种,顾婉君咬紧嘴唇,心里说不出的懊悔。


    那些在她看来是姐姐对妹妹的亲昵和关心,落在陈璐眼里时兴许都变成了暧昧和纵容,一日复一日的亲密相处,如今变成了隐藏在两人之间的暗雷,随时随地都会爆炸。


    老师和学生之间怎么能有爱情。


    这样是不对的。


    女孩和女人之间怎么能有爱情。


    这样是错误的。


    尤其还处在高考前夕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


    这样更是大错特错,万万不可取的。


    陈璐年纪小,是孩子,是学生,她年长,是成年人,是老师,绝对不能由着小姑娘犯错。


    必须得及时止损。


    ——


    夜晚的时间仿佛被谁偷偷掰开了、揉碎了、悄悄拉长,让人感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煎熬。


    陈璐和傅一雯这通电话持续了将近三小时,哪怕最后两个人手机都低电量提示了,电话也没挂断。


    “璐璐,你说,顾婉君知道你喜欢她吗?”


    话题重点转移,白天在电影院卫生间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两人的柜门就已经被踹开了,再加上陈璐对朋友向来坦诚,对于喜欢顾婉君这件事,她从来都没想瞒着谁,只是傅一雯和江蓁蓁从来都没主动问过她、她也没什么说的机会罢了。


    手机插上充电器,仅剩15%电量的手机屏幕已经开始发烫了,陈璐举着手机,乌黑明亮的瞳仁里闪过一丝雾蒙蒙的茫然:


    “老实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顾婉君是怎么想的,有时候我觉得她真的只把我当妹妹,可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她对我是有占有欲的,她会吃我周围人的醋,这算什么,应该算喜欢吗?”


    “呃……”


    陈璐的问题问住了恋爱经验同样为零的傅一雯,听筒里传来两声哼唧,紧接着就是傅一雯苦笑的声音:


    “我看网上说,学生喜欢老师,老师是能感觉出来的,那你说,唐瑛能感觉出来我喜欢她吗?”


    “唐瑛感没感觉出来我不知道,反正我感觉出来了,你每次看唐瑛的时候,眼睛总是笑着的。”


    “不是,这么明显吗?”


    “你以为呢。”


    “你还说我呢,你看顾婉君的时候不也是吗,我坐你后面看得真真儿的,只要顾婉君一进班,你那个脑袋就像360度无死角的球形监控一样,净跟着人家顾婉君走了!”


    电话那头,傅一雯语气激动地细数顾陈璐喜欢顾婉君的证据,这副不甘示弱的架势听得电话这头的陈璐无奈笑出了声,开口打断:


    “好了,咱们现在说的这些是重点吗?重点不是你那个疑似情敌的男人吗?”


    “奥,对哈。”


    听筒里传来一记响亮的拍额头的声音,再出声时,傅一雯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璐璐,你说咱俩连人俩喜不喜欢女的都不知道,就跟这儿默默暗恋上了,你那顾婉君看着还好点,看着就不像是会喜欢男人的人,这唐瑛……”


    傅一雯咂巴咂巴嘴,始终没听到下文的陈璐适时补上了一句:


    “唐瑛怎么了,看着像是会喜欢男人的直女吗?”


    “有点那个意思吧……”


    听筒里,傅一雯轻啧两声,语气有些抓狂:


    “不过比这个更闹心的是,我总感觉唐瑛更像是个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性冷淡……不是,璐璐,她要真是性冷淡,我咋整啊?这咋追啊?”


    “现阶段我们能做的就是学习,未来没定下来之前,谈什么都没用,而且换个方向想,如果唐瑛真的不会爱上任何人,你就不用担心情敌问题了,反正谁来都是一样的结果。”


    “欸,你这么一说……”


    不得不说,陈璐是会安慰人的,几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被喂了颗定心丸的傅一雯突然没那么紧张电话里那个所谓的情敌了。


    是啊,她不了解那男的,还不了解唐瑛吗,宁城有一个算一个,能有几个唐瑛看得上眼的?


    等会,这么一说,顾婉君倒是算一个……


    唐瑛应该不会喜欢顾婉君吧……


    ……


    两个暗恋老师的人东扯西聊了半天,最后除了感慨还是感慨,毕竟对两个没毕业的高中生来说,谈别的一切都为时尚早。


    结束通话之后,陈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看了一眼时间,快零点了。


    思虑再三,手指在键盘上反复打字,打打删删,最后好不容易在和顾婉君的聊天框里敲下一行字——


    【老师,你睡了吗?婉容姐姐没什么事吧?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吗?】


    短短一句话,陈璐看了又看,停顿了好一会,她才按下了发送键。


    等待顾婉君回消息的时候,陈璐去客厅阳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酒精湿巾,大白兔奶糖,手套,咖啡糖,kindle,围巾……顾婉君送的每一样东西陈璐都特别珍惜,哪怕一张糖纸,她也夹在日记本里好生保存。


    翻开日记本,大白兔糖纸被压得平整,上面早就没有了顾婉君的温度,可每当深夜有心事时,陈璐还是会伸出指尖一点一点抚摸糖纸上小兔子的轮廓。


    平直的唇线弯出了一丝弧度,准备回看自己日记的陈璐把糖纸夹回去,结果下一秒定睛一看却发现了不对劲。


    白兔糖纸明明一直被她夹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顾婉君的那天的日记页里,怎么跑到要塞之行第二天这页里了?难道是上次写日记的时候拿出来夹错了?


    陈璐努力回忆,却不记得是不是自己夹错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晚自习放学回来还有一大堆作业,她每次写日记不是半夜就是后半夜,有时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偶尔夹错应该也正常。


    陈璐这样想着,之后随手拿起笔,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在日记本上记录下来,直到她写完,聊天页面依旧安安静静,顾婉君没回复她。


    今天逛了一天很累了,这个时间点,顾婉君应该睡了吧。


    陈璐这样告诉自己。


    或许天赋般敏感已经在疯狂地提示陈璐些什么了,可不想去做不好假设的潜意识拼命捂住了陈璐的眼睛和耳朵,刹停了她翻飞的思绪,告诉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又能见到顾婉君了,有什么问题可以到时候当面问清楚。


    夜晚总会过去,黎明终会到来,日子都是这么周而复始的。


    早上八点,陈璐醒了,她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抓起床头的手机查看顾婉君的笑意,好在对方回复了——


    【没什么事,就是我姐姐姐夫今天来宁城了。】


    顾婉君这条消息发过来时是早上5点,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了,且顾婉君只回复了这一条。


    顾婉君的姐姐姐夫突然来宁城了?是有什么事吗?时间这么早,难道他们是开夜车来的吗?孕妇可以这么折腾吗?


    屏幕里唯一一条回复快被盯出窟窿来了,陈璐心里忍不住替顾婉君的姐姐担心,可想来想去,这到底是顾婉君的家事,外人不应该过分打听。


    陈璐咬着嘴唇,斟酌再三,最后还是只回复了顾婉君一个【小兔子敬礼收到】的动图表情。


    表情包发出去之后,陈璐盯了一会屏幕,顾婉君始终没有回复,连“对方正在输入中”都没有。


    估计是在陪姐姐吧。


    陈璐这样想。


    原本除夕那天晚上两人还商量说初一看电影,初二买菜在家吃关东煮来着,现在看来应该是不行了。


    陈璐长出一口气,胡乱抓了抓头发,之后放下手机,下床洗漱。


    顾婉君不在,陈璐一个人也没什么吃关东煮的心思,她上午看课刷题,中午简单煮了个面,吃过午饭后又接着刷题,直到下午快4:30的时候,她才揉着发僵的脖子,回卧室换衣服,准备去学校上晚自习。


    宁城一中。


    大年初二这种日子还要来学校的,不是命苦的高三学生,就是同样命苦的高三班任。


    进班之后,一部分早来的同学正在座位上疯狂抄作业。


    其中也包括有段日子不抄作业的傅一雯。


    看见陈璐来了,傅一雯脸色刷一下变了,她迅速停笔把作业卷藏起来,一边翻书一边振振有词,假装正在背知识点。


    然而当下一秒发现陈璐是一个人来的时候,紧绷着的表情一下松垮下来,傅一雯长舒了一口气,简直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陈璐人还没坐下,装着作业的小书包就被抢走了。


    “唐瑛不是不让你抄作业吗。”


    “还说呢,就是因为那个烦人精!”


    “烦人精”这个称呼重出江湖,可意义照比以前却大不相同。


    傅一雯狗狗祟祟地瞟了一眼四周,她把刚刚藏进书桌堂里的作业卷翻出来,再把陈璐的卷子放在旁边,一边拼命抄一边小声嘟囔:


    “我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初一看电影,初二写作业的,结果昨天晚上那么一闹,给你打完电话之后我一直在想那个烦人精的事,怎么都睡不着,直到今儿早上天都大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结果倒霉催的,我定那老些闹钟一个没听见,下午一睁眼就四点了,你看我这眼睛肿的,跟俩大灯笼似的!”


    傅一雯边说边抬手比划自己的眼睛,陈璐忍住笑,她让傅一雯先别比划了,赶紧抄,一会老师该来了。


    “哎,对了,你今天怎么没跟顾婉君一起来啊,刚才从后门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顾婉君也来了呢,吓得我差点咬着舌头!”


    “她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她姐姐来了。”


    “她姐姐?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她姐姐怀孕了是吧,跑咱这小县城来干啥了?”


    “……”


    这话把陈璐问住了,她也想问这个问题。


    是啊,顾婉容怀着孕,为什么要舟车劳顿地来宁城呢?


    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陈璐如实回答傅一雯:“可能是有事吧,我也不太清楚。”


    “顾婉君没跟你说吗?”


    “没有,这毕竟是她的家事。”


    “家事怎么了,她不是什么都跟你说吗?”


    陈璐噎了一下,轻声解释:“哪有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她姐姐怀孕了不是她告诉你的吗?”


    “……那倒是……”


    “那不就得了,这种事都愿意告诉你,还有什么事不能跟你说的?”


    “……”


    傅一雯理所当然的态度让陈璐生出几分恍惚。


    是啊,顾婉君今天一整天都没给她发过消息,到底有什么事呢。


    火烧眉毛补作业时,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班任顾婉君一进班,班级里上一秒还恨不得磨出火星子的笔尖不约而同来了个集体急刹车,好不容易有了喘口气儿的机会。


    陈璐心里挂念了顾婉君一整天,从顾婉君


    进班那一刻,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顾婉君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好像没休息好。


    除了满心满眼都是顾婉君的陈璐,其他同学也注意到了顾婉君脸色不算好这一事实。


    当然,比起顾婉君是不是没休息好,那些没补完作业的、提心吊胆的同学更在意他们亲爱的班任心情如何、会不会下一秒就大发雷霆地让没写完作业的人滚出去站着。


    二十分钟后,各科作业收上来了。


    顾婉君让各科课代表拿着作业去走廊核对名单,看看谁没交。


    各科课代表陆续拿着名单离开座位出去查作业,陈璐也拿着名单从座位上起身,结果下一秒就被顾婉君的声音叫停:


    “名单给我,你坐下学习吧。”


    话音一落,陈璐对上了走过来准备拿名单的顾婉君的目光。


    该怎么形容顾婉君这个眼神呢。


    平静,柔和,似乎和顾婉君过往每一个看向她的温柔眼神没什么不同。


    可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除了温柔,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真切的情绪。


    这情绪是什么?到底哪里不对劲?


    “陈璐?”


    温柔声线震颤着耳膜,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拉回来,回过神来那一刻,陈璐发现顾婉君正在看着她。


    “名单我拿走了,一会把讲*台上的语文卷发下去当今晚的作业。”


    “好。”


    “坐下学习吧。”


    “嗯。”


    像这样简单的对话,经常发生在老师和课代表之间。


    等会,老师和课代表……


    坐下那一瞬间,陈璐猛然想明白了些什么。


    顾婉君看向她时眼里多的那层情绪是官方,是客气,是平淡,是就好像有一层干净透明的保鲜膜罩在眼睛上,将所有东西通通隔绝在表面,是那种外面的人望不进去,里面的人也望不出来的、不动声色的疏离感……


    顾婉君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份疏离……?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大年初二还要待在学校的原因,陈璐觉得今晚的晚自习格外难熬。


    第63章 “我不会让老师为难。”


    比起那些因为没写完作业怕被找家长而一整个晚自习如坐针毡的同学,陈璐的焦虑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点半放学铃打响,终于挨到晚自习结束。


    提前五分钟收拾好东西的陈璐,一放学就直奔讲台方向找顾婉君,她心里想着一会在回家的路上找个机会试探着问问顾婉君发生什么事了。


    “我今天晚上不回去。”


    一只脚刚迈上讲台,陈璐就听见顾婉君平静的声音,轻轻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我姐姐来了,这段期间我要陪她住,之后放学你自己走吧。”


    眉目温柔,语气平静,一如既往。


    除了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陈璐从顾婉君脸上挑不出任何问题。


    校门口昏黄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学校的大门以及早已在校门外等待着接孩子的家长们,路灯下,飘落的雪花闪着朦胧的微光,那么近,又那么远,最终落在雪地里无法分辨。


    出了学校大门口,和以前每次分别一样,顾婉君微笑着跟陈璐挥手告别,只是这次告别的场景从熟悉的家门口变成了相对陌生的公交站牌前。


    聪明如陈璐。看清顾婉君眼里时不时的躲闪,先前想好的那些试探的措辞终究是同空中的雪花一般渐渐沉落心底,临分别前,陈璐抿了抿冰凉干涩的嘴唇,挑了一个相对重要的问题问出口:


    “婉容姐姐还好吗?”


    “……”


    似乎是没想到小姑娘垂眸思考半天最后问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顾婉君眨了眨眼睛,用力维持住嘴角的弧度:“她挺好的。”


    “路上注意安全。”


    “嗯。”


    “老师再见。”


    “再见。”


    迎着风雪,陈璐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顾婉君视线当中。


    大概是冷风的杰作,始终扯着弧度的嘴唇被吹得裂开道道小口子,时不时地传来微末的刺痛,顾婉君眨眨眼睛,懊悔自己今天为什么没戴围巾。


    公交车来了。


    初二晚上的公交车上大片空位,可顾婉君却鬼使神差地坐上了熟悉的双人座。


    公交车起速后,窗外场景变换,顾婉君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


    跑得飞快的公交车是罪魁祸首,导致顾婉君来不及去看途经的景色。


    绝对不是因为她心事重重才目光失神。


    她说谎的能力好像更上一层楼了呢。


    可谎言又能维持多久呢。


    小姑娘沉默那几秒钟到底是想问什么呢。


    呵出来的温度在车窗上起了一层水汽,顾婉君伸出食指,一笔一划。


    公交车抵达终点站,司机提醒大家下车。


    从座位上起身离开之前,顾婉君没忘了用手把刚刚在车窗上写的字涂掉。


    哪怕那个“璐”字已经被滑落的水痕划得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字。


    当初搬家的时候,顾婉君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会有重新住回来的一天,以至于刚进单元门的时候,她竟然忘了这是所在楼道里必须使劲跺脚声控灯才能亮的老小区。


    小县城租房子是个麻烦问题,顾婉君起了个大早,跑了一上午也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她抱着试试的态度给原来的房东打电话,下午对方就乐呵呵地把钥匙送过到她手里来了。


    大概只有这种房子不抢手了。


    走到四楼,隐约漂浮在空气中酒气有些刺鼻,过往的恐惧感在心里渐渐崭露头角,顾婉君屏住呼吸,加快步伐上五楼。


    502门口,顾婉君拿钥匙开门时,对门501隐约传来夫妻吵架拍桌子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一切好像都没变。


    一切却好像又都变了。


    开门进屋,房间空空荡荡,却也算的上干净整洁,一切都定格在上一次顾婉君搬走时的模样。


    分针时针重合,同时指向12,在外面跑了一天的人很累,可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


    大衣盖在身上,躺在沙发上的顾婉君定定地望着被水泡了的、缺了好几块墙皮的天花板,思绪翻飞。


    这墙皮之前就那么难看吗。


    顾婉君合上眼睛,长叹一口气,她开始打心底里讨厌昨晚提出去陈璐家玩象棋的自己。


    如果昨晚她没说要玩象棋,如果昨晚她没去陈璐家,如果当时外面没有放烟花,如果她没有碰掉那本笔记本,如果她没发现陈璐对她的心意……


    顾婉君自私地想。


    如果没有这一切,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还可以和以前一样把陈璐当小妹妹疼爱。


    可偏偏这世上没有如果。


    为什么偏偏是爱情呢。


    除了爱情,她还有什么不能给陈璐呢。


    长夜漫漫,这样的时间能不能过得再快些呢。


    窗外小雪渐渐停了,可下在某人心头的大雪却没有停。


    棕色日记本平摊在桌面上快半个小时了,陈璐盯着那张大白兔糖纸盯到眼睛发酸,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顾婉君知道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陈璐却始终落不下笔。


    该说是两人的默契吗。从看见顾婉君那个温柔中带着疏离的眼神开始,不,或许是从昨晚顾婉君匆忙离开时,从发现日记本摆放位置不对时,从发现大白兔糖纸夹的位置不对时……


    太多太多不对劲了。


    陈璐早就想到了。


    只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想承认。


    或许真的是两人的默契。从这天晚上开始,之后一周里,顾婉君和陈璐谁都没再提学习之外的私事。


    课堂上小组讨论时,除了傅一雯机关枪式突突突地抱怨今天有个姓蒋的男的又给唐瑛送花送到警卫室、门卫大爷代为签收了之外,陈璐始终没提顾婉君一句。


    “哎璐璐,你和顾婉君最近怎么样了?我那天怎么看她晚自习放学坐公交呢?”


    “她姐姐来了,要回去陪姐姐吧。”


    “她姐姐还没走啊?这是搁宁城安家了?奥,放心,咱俩的事我事先都跟蓁蓁打过预防针了,你有啥事就直接说就行,她能听明白。”


    “没什么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分到咱们组的题挺难的,先讨论题吧。”


    陈璐这样回答,转而就拿起卷子认真看起大题来。


    没事?都开始认真讨论起大题来了还叫没事吗!?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傅一雯和江蓁蓁对视一眼,却谁也开不了口。


    陈璐铁了心不想说的事,谁问也没用。


    繁忙的课业任务,难以想象的学习压力,陈璐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拼命学习。


    比起去纠结顾婉君的事,拼命学习的日子好像也不算难熬。


    没有人知道,每次晚自习放学回家、一个人孤零零的对着日记本的时候,白天始终紧绷着的陈璐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默默流着泪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某天后半夜两点半。


    失眠成常态的陈璐坐在桌前研究数学题,门外楼道里隐约传来一阵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动作很轻,但对于失眠已久神经格外敏感的陈璐来说,想听见并不难。


    从大年初二起了个大早出去找房子开始,顾婉君就做好长期不回来的准备了,这一周里吃穿住行要用的东西她都买齐全了,如果不是备课U盘落在家里了,她今天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陈璐睡眠不好,这点顾婉君一早就知道,可她还是祈祷着自己轻手轻脚的动作可以逃过陈璐灵敏的耳朵。


    又或许哪怕是听到了,陈璐也不见得会开门出来。


    顾婉君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


    于是当301房门真的打开那一刻,刚迈上三楼的某人下意识转身想走,可下一秒瞥见敞开的门缝里陈璐那张又瘦又白的小脸时,顾婉君喉头一哽,突然发觉这孩子怎么这么瘦了。


    是了,哪怕是在学校,她也有一阵子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看看陈璐了。


    视线对上,悄悄握紧门把手的手掌心硌得生疼。


    这人是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陈璐在心里埋怨这段日子拼命不去想不去看顾婉君的自己。


    漂亮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顾婉君先开的口:“还没睡呢。”


    “搬回来住吧。”


    陈璐开门见山,顾婉君表情僵了一下,眼底的讶异转瞬即逝,她一边掏家门钥匙走到302门口一边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姐姐在宁城呢,我要陪她住,今天只是回来拿点东西,我一会还——”


    “我知道你看到那本日记了。”


    陈璐自顾自地说自己想说的,语气平静。


    手里的钥匙怎么都插不进锁眼,顾婉君垂了垂眸子,原本温和的神色多了几分愧疚,良久,她转过身来看着陈璐:


    “不是有意看你隐私的,抱歉。”


    “如果老师是因为日记的事故意躲着我——”


    “陈璐。”


    或许是怕小姑娘会说出什么自己不想面对的话,顾婉君开口打断陈璐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我说过,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看待,亲生妹妹那种,你我之间不应该有别的不该有的感情,那样是不对的。”


    顾婉君表情严肃,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硬是改变了陈璐原本绕到嘴边的话,小姑娘扯了扯嘴角,月牙眼里浸着点点水光:


    “老师真的只把我当妹妹吗?”


    “……”


    顾婉君被问得大脑空白了一瞬,却还是下意识点头:“当然,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小妹妹,完全没有别的感情,如果我的某些举动让你产生了误会,老师向你道歉。”


    “既然如此,那老师就没有躲着我的必要了。”


    陈璐接话很快,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眨眨眼睛,正面迎上顾婉君看过来的视线,语气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会让老师为难。”


    “……”


    陈璐突然表态,冷静到近乎异常的态度让顾婉君有些不知所措。


    她以为小姑娘会像之前那样或是质问她、埋怨她,或是直接戳穿这层窗户纸,纠缠至不死不休。


    可陈璐没有。


    小姑娘毫无情绪起伏的态度甚至让顾婉君开始怀疑那天她看见的日记是不是只是某篇小说中的一部分。


    可怜的下嘴唇再咬就要冒血珠了,拿不准陈璐到底什么态度的顾婉君软下语气,向来能说会道的语文老师竟然也有口条不利落的一天,:


    “陈璐,马上就要高考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我知道。”


    陈璐出声打断顾婉君的话,语气冷静到失去温度:


    “老师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如果老师是因为那本日记本的事一直躲着我,那完全没必要,我能分得清孰轻孰重,也绝对不会让老师为难。”


    “……”


    这场突然起来的对话最后以301房门主动关上落锁结束。


    十分钟后,隔着门板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陈璐听见顾婉君下楼的声音。


    失焦的眼睛里充斥着冷冽的悲怆,陈璐扯了扯嘴角,抱着膝盖的拳头慢慢展开,一排整齐的指甲印嵌进掌心,泛着丝丝血色。


    顾婉君,你到底是不敢面对我,还是不敢面对你自己。


    第64章 “不行!你不能喜欢他!”


    那天晚上楼道偶遇谈过话之后,顾婉君依然没有搬回来住。


    为什么呢。


    无非就是顾婉君觉得比起两人住在对门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是个办法,距离产生美才是当下两人最应该做的。


    绝对不是因为她怕自己一看见陈璐就心软。


    顾婉君不搬回来住,这在陈璐的预料之中。


    明明已经拼命不去在意这个问题了,可课堂上频频溜号走神还是出卖了陈璐内心深处的焦虑和不安。


    事关顾婉君,怎么会不在意,怎么能做到不在意。


    陈璐近期状态不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江蓁蓁想帮忙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而忙着侦查情敌情况的傅一雯更是直接一整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有个姓蒋的男的天天雷打不动地给唐瑛送花,起初收到花时,唐瑛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让门卫扔垃圾桶,结果这段日子不知怎么了,唐瑛竟然破天荒地收了几次,每次去文综办公室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大捧碍眼的玫瑰花时,傅一雯脸色黑得像是刚从矿洞里爬出来的,难看至极。


    天天送玫瑰花,这是什么老掉牙的追人手段?


    关键是唐瑛好像还挺吃这一套?


    傅一雯心里藏不住事,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有好几次她都想直接开口跟唐瑛表态说不就是玫瑰花吗,唐瑛要是喜欢她以后也可以天天给她送,甚至除了玫瑰花,她还可以做得更好。


    可傅一雯说不出口。


    她怕听见自己最不想听见的回答。


    烦死了。


    唐瑛。烦人精。


    你就不能再等等我吗。


    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熬过一天少一天,成不成就在这一哆嗦了,所有老师和家长都很看重高考前这最后半学期的冲刺时间。


    最先发现陈璐上课频频走神溜号的是英语老师蒋文,其次是政治老师唐瑛,再之后是数学老师王振德……


    直到其他五科老师先后来办公室跟自己反映近期12班的上课情况、提到状态不好的同学时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出陈璐的名字,顾婉君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眼看着就要高考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一定不能放松。


    她必须找个时间跟陈璐好好谈谈。


    汇总了一下班级近期的问题,有几个问题较大的同学都得叫到办公室来一对一谈话。


    正当顾婉君犹豫着应该把陈璐安排在第几个谈话时,刚给12班上完英语课的蒋文脸色阴沉地敲响了语文办公室的门。


    “顾老师,你班学生真是越到关键时刻越拎不清轻重,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传纸条搞暧昧呢?”


    笔记纸做成的小纸团扔在办公桌上,迎着蒋文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眼神,顾婉君表情凝重,伸手拿起纸团。


    纸团展开,里面包着一块蓝色包装纸的酒心巧克力,纸条开头的“陈璐”两个大字明晃晃地扎进顾婉君眼睛里。


    高三(12)班。


    骂挨得多了,气氛紧张的日子过惯了,对于上节英语课的英语老师蒋文因为某些小插曲当场生气发飙的事,大部分同学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当然,不是所有人。


    “完了完了,这老蒋文上节课那么生气,下课指定得去语文办公室告状,这咋办啊!”


    傅一雯原地打转,急得直拍手,江蓁蓁眉头拧紧,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凝重,这一对比之下,倒是一旁的当事人陈璐稳稳当当地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傅一雯和江蓁蓁上课传纸条被抓了。


    “哎呦我的璐璐,你倒是吱个声啊,万一老蒋文真去找班任告状咋办啊?”


    “她应该已经去了。”


    “嗯……是她能干出来的事,你就不着急?”


    “为什么要着急?”


    “你……我……”


    傅一雯吭吭哧哧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有用的来。


    她该说啥?说陈璐怕不怕顾婉君生气吗?这俩人这段日子怎么瞅怎么不对劲,她万一说错了话火上浇油,那不是好心办坏事吗!?


    眼见傅一雯问不出来有用的话,一旁同样着急的江蓁蓁试探着问了一句:


    “璐璐,秦浩阳给你传的那个纸条……应该没写什么吧?”


    “哎呀,你问她她哪知道啊!”


    傅一雯接过话茬:“那纸团还没扔过来就被老蒋文看着了,直接就给拿走了,璐璐压根就没摸着那纸条,真是无妄之灾!”


    傅一雯嘟嘟囔囔地替好友打抱不平,边说边没好气地回头看了一眼后排秦浩阳的位置。


    或许是说曹操曹操到,傅一雯眼刀刚飞过去,秦浩阳就冲她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飞速瞥了一眼监控对准的位置,傅一雯第一时间挡在陈璐面前:


    “哎,站那儿,有啥话就站那儿说吧。”


    “上节课你溜号罚站了,我传那张纸条本来是想问你没事吧,结果没想到被英语老师发现了,对不起,连累你了。”


    秦浩阳低头道歉,这声道歉是冲着陈璐说的,说完,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他抬头想看陈璐一眼,结果却被眼前的傅一雯挡了个严严实实,男孩脸红了个彻底,只好低下头继续低声道:


    “班任刚才让同学来找我去办公室,放心,我会说清楚的。”


    “……”


    秦浩阳这一去,再回来时第五节地理课都已经上了十分钟了。


    从秦浩阳回来时垂头丧气的表情来看,这场对话应该是相当不愉快。


    陈璐这样想着,下一秒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紧接着响起熟悉的温柔女声:


    “不好意思朱老师,耽误你一分钟时间说两个事。”


    “没问题,说吧。”


    地理老师把小蜜蜂麦克风往旁边别了别,朝站在门口的班任顾婉君点头示意。


    “李文琪,你妈妈刚在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告诉你,一会中午放学她在学校西门接你,别走错了,另外——”


    顾婉君顿了顿,目光转而投向靠窗方向,语气比刚才低沉了几分:


    “放学之后陈璐来一趟我办公室,我有事找你。”


    “……”


    一节地理课,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陈璐走了两三次神,中午放学铃就响了。


    四楼,语文办公室。


    陈璐敲门进去,坐在办公椅上的顾婉君正好睁开眼睛,收回揉太阳穴的食指。


    放学铃还没响完,放眼望去窗外皆是大片大片的人流。


    陈璐走到办公桌前,语气平静:“老师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过于平静的开门见山把顾婉君预设好的开场白通通打乱了,抬眼对上陈璐那双干净的眼睛,交握的双手不自觉紧了紧,顾婉君不得不跟着直接进入正题:


    “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近期的学习状态。”


    顾婉君顿了顿,之后错开对视,轻叹了口气:“陈璐,我希望你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早恋。”


    早恋?


    陈璐眸光沉了沉,语气有些冷:“老师是想说我和秦浩阳吗?”


    陈璐态度转变明显,而一心想着担心小姑娘早恋的顾婉君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话说到这,顾婉君索性拉开抽屉,把蒋文交给她的纸条和巧克力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这是英语老师给我的,我找秦浩阳谈过了,纸条是他传的,这几天好几科老师来跟我反应有同学上课状态不好,你和秦浩阳都在名单当中。”


    “老师想说什么?”


    “眼看着就要高考了,你不能因为别的事情耽误学习,早恋更是不可以,你们都还是学生,现阶段学习和高考才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事。”


    顾婉君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气相当坚定决绝,尤其那句“早恋更是不可以”,稍微会察言观色的人都能听出来顾婉君的重点在哪。


    聪明如陈璐,她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又怎能不生气。


    在看了日记本、知晓了她的心意之后,顾婉君竟然还觉得她会去喜欢别人?


    顾婉君,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陈璐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眼里温度越来越低,连带着语气也掀不起一丝波澜,陈璐用一种罕见的、客气且疏离的语气说道:


    “老师说的这些我明白,但我也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应该对谁好。”


    “……”


    顾婉君被噎了一下,本来以为小姑娘会像以前那样明确说明自己和秦浩阳没关系,结果却给出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点酸溜溜的小火苗在心里越烧越旺,顾婉君眉头拧了拧,语气里明显带了点急切:“对你好?送你块巧克力,给你传个小纸条,这就算对你好了?那我——”


    我对你不够好吗!?


    绕到嘴边儿的后半句话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硬是被顾婉君为数不多的理智压了回去,她一边心烦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近乎疯狂的醋意,一边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生气,要冷静,好好跟陈璐说,这孩子会听的。


    交叉握紧的双手快被骨节分明的指骨硌断了,顾婉君强撑着镇定,继续语重心长地反复强调说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之后再说?什么意思?意思之后这人就不管她了,她就能去喜欢别人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咬紧的后槽牙已经咬酸了,望着顾婉君那张仿佛天塌下来都依旧从容平静的脸,陈璐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直接破罐子破摔呛声道:


    “就算我现在真喜欢秦浩阳——”


    “不行!你不能喜欢他!”


    顾婉君直接打断,声色俱厉,这个反应倒是给陈璐看舒服了,咬紧的后槽牙渐渐放松,小姑娘语气幽幽地来了一句: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你……眼看着就要高考了,你不许早恋,我是你老师,我必须得管着你!”


    浓密的长睫胡蝶振翅般快速眨动,却怎么也没法隐藏顾婉君眼底的醋意。


    先前还说喜欢我呢,怎么能这么快就变心!再说了,一个愣头青小男生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温柔的眉眼不再温柔,甚至还带着几分严厉以及某种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看着这样的顾婉君,陈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语气很轻:


    “顾老师这个班任当的还真负责啊。”


    “总之,总之你不能喜欢他。”


    似乎是怕陈璐没听进去,顾婉君试探着伸手去握陈璐的胳膊,好在小姑娘没有躲开,顾婉君严肃且认真地又强调了一遍:


    “陈璐,你当前最重要的是高考,不能因为任何人或事分心,知道吗?”


    “我能分清轻重缓急,自己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不需要别人操心。”


    “我是你老师,不是别人。”


    “是吗,那就谢谢老师关心,不过也希望老师不要自欺欺人,吃那些不该吃的醋。”


    “……”


    刚刚放下去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顾婉君皱感觉太阳穴突突突跳个不停:“什么吃醋,你胡说些什么?”


    “躲了我这么多天,为了一张纸条把我叫到办公室来郑重其事的谈心,顾老师,这就是你说的只把我当妹妹?”


    陈璐甚至是笑着说的这句话,这让顾婉君莫名有种无处可躲的危机感,她猛地松开了握着陈璐小臂的手,语气里多少有些烦躁:


    “都说了我是你老师,这件事情换做班级里任何一个同学,我都会这样处理,你不要胡思乱想误解我的意思,我对你没有……没有那种想法。”


    说到最后,顾婉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为了证明自己问心无愧不心虚,她一直抬眼迎着陈璐的目光,不敢错开分毫。


    事实上,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婉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比起去思考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跳得这么快这么响,她更怕陈璐会察觉到她这仿佛上了高速的心跳声。


    如果陈璐继续步步紧逼,顾婉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对过去。


    幸运的是,陈璐没有接着问下去,女孩后退半步,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


    “随便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老师再见。”


    “……”


    办公室门推开又关上,一场对话不欢而散。


    擂鼓的心跳声不绝于耳,顾婉君抚上胸口时,才发现自己掌心早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中午休息时间,顾婉君在办公室吃也吃不好,睡着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上课,预备铃打响,作为班任的顾婉君进班查看学生出勤情况。


    在发现靠窗第三排是个空位时,顾婉君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没等她问是怎么回事,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先响了。


    是高三12班家长群里的消息。


    陈璐在群里发消息艾特顾婉君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请一下午假。


    第65章 “能不能不要到此为止。”


    自从上了高三,发高烧重感冒偏头痛在陈璐身上都是家常便饭,可不管多严重她都没请过假,怎么今天就请假了呢。


    明明中午在办公室的时候还伶牙俐齿的呢。


    顾婉君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眼里透着几分严肃。


    上课铃准时打响,12班下午第一节课是政治课。


    准备进班上课的唐瑛和刚要离开班级的顾婉君在班级门口撞了个正着。


    “走路看着点啊,撞死我得了。”


    唐瑛轻啧一声,冷着脸朝顾婉君翻了个顾婉君白眼,结果这人敷衍地说了句“抱歉没看见”之后,转身就要走。


    “干嘛去啊这么着急。”


    “有点事。”


    有事?什么事这么着急?


    唐瑛心里画了个问号,可等她再一抬头的时候,顾婉君的身影已经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下一秒便消失在走廊拐角。


    不是左拐上楼,而是右拐出教学楼。


    刚上班就下班了?这顾婉君不是哪根筋搭错了吧。


    算了,就算这人当班任累疯了翘班去了,真让人查到头上她也能帮她摆平,小事。


    想着上课要紧,唐瑛没分神多想,转身进班。


    在讲台前站定后,唐瑛让底下学生把昨天没讲完的那套文综卷子拿出来,课代表下去检查谁没有。


    趁着傅一雯下地检查的功夫,唐瑛掰了一截粉笔准备把选择题答案抄到黑板上,结果转头后无意中一瞥,发现黑板右上角的缺席栏里写着陈璐的名字。


    陈璐今天没来吗。


    不对,上午上课的时候那个小跟班还在,她还让她起来分析材料了。


    看着靠窗第三排空荡荡的座位,写完选择题答案的唐瑛把半截粉笔扔进粉笔盒,撑着讲台的双手手指轻点讲台,似笑非笑。


    怪不得顾婉君刚才那么着急出校,这不就对上了吗。


    检查了一圈同学们有没有卷子的傅一雯准备上讲台前跟唐瑛汇报有两个人卷子找不到了、要不要去办公室再取两份下来,结果还没等走近,她就看见唐瑛脸上那股子似乎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喜悦。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傅一雯心里酸得冒泡,刚咧开的嘴角一下就垮下来了。


    平常不都冷着一张脸吗,今天什么事这么开心,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姓蒋的男的吧!?


    ——


    玫瑰家园。301。


    在群里艾特顾婉君的请假消息,一经发出去就石沉大海了,忙着刷题陈璐倒也不是特别在意。


    如果她没有每隔两分钟……哦不,应该说每隔不到一分钟就瞥一眼手机的话。


    她不是故意请假的,高考前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她明白,只是中午那场对话在某些方面给了她很大的情感触动,虽然顾婉君的某些反应让她很满意甚至是暗爽,可从办公室出来之后,压抑在心底的那股子难过和落寞怎么也忍不住。


    顾婉君是喜欢她的,可那个胆小鬼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更不相信她,她把她当孩子,完全不相信她的感情。


    回家路上,陈璐越想心情越糟糕,刚进小区,虽迟但到的老毛病偏头痛还找上了门,到家吃过药后头痛症状减轻不少,可她乱成一团的情绪和心情还没整理好。


    算了,去学校也能听不进去课,还不如请一下午假刷刷题、休息的时候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之后再做别的打算也不迟。


    决定往群里发请假消息的时候,陈璐是这样想的。


    可从按下发送键到现在快二十分钟了,顾婉君迟迟没有回复她。


    难道这人在忙没有看手机吗。


    陈璐叹了口气,决定好好做题,不再分心,她刚把手机屏幕朝下倒扣在桌上,下一秒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从看到群里陈璐发的请假消息,到犹豫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从学校出来,再到现在敲响陈璐家的门,顾婉君明显能感觉到自己不冷静,相当不冷静。


    她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有时候都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净做一些她之前绝对不会做的事。


    而这些异常的情绪和行为只有在面对陈璐时才会频频出现。


    这一点都不像她。


    思绪翻飞之际,门开了。


    看见门外站的人是顾婉君时,陈璐眼里明显闪过一抹惊讶,老实说,她没想到顾婉君会直接找上门来。


    眼见着来人一副气势汹汹的强势模样,哪还有平日里的半分温柔,陈璐心里打鼓,面上却维持出一副平静镇定的样子:


    “我在微信群里跟你请假了。”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之前有点偏头痛,吃过药了。”


    听到这话,顾婉君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陈璐,确认这人当下貌似没有不舒服,她才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嘴上却堪称固执地回了一句:“我没同意。”


    “什么?”


    “我说我没同意你请假。”


    陈璐被噎了一下,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你没回复我消息,我以为你默认同意了。”


    “我没在群里回复你,你为什么不给我再私发一遍。”


    “老师想避嫌,我何必自找没趣。”


    “所以今后你有什么事都不打算跟我商量了,我的意见和态度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是吗?这次是请假,下次是什么事?”


    心里话脱口而出,顾婉君真的想拿胶带把自己嘴缠上两圈。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可也是直到这句话问出口那一刻,顾婉君才发觉自己如此不冷静的原因。


    只要陈璐想,似乎随时都能狠下心将*任何人干净利落地从自己的生活里完全剥离出去。


    这其中也包括顾婉君。


    只要一想到这点,顾婉君心里就像被成千上万根针扎似的难受。


    她不能接受陈璐把她排除在外,更没法忍受陈璐不在意她、不在乎她,无论多小一件事,只要跟陈璐相关,她都想参与其中。


    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到底什么感情才会让她对陈璐有这种近乎疯狂的醋意和占有欲呢。


    顾婉君下意识想像以前一样去屏蔽掉大脑中某种根本不该有的想法,殊不知被她锁在心里的、刻意不去深究的某种情愫早就藏在她一次次望向陈璐的目光里。


    对于顾婉君当下一系列的反应,在陈璐看来简直就是毫无道理,别扭至极。


    离开是这人先离开的,避嫌是这人主动避嫌的,甚至这人连自己真正的心意都一藏再藏,结果现在竟然找上门来向她“兴师问罪”?


    陈璐喜欢顾婉君不假,但她承受不来这样若即若离不明不白的“暧昧”。


    “老师来如果是证实我请假的原因,现在已经看到了,如果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等一下。”顾婉君先一步扶住门,语气急切:“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左侧后脑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疼得陈璐眉头微皱,她不明白顾婉君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我把你当亲妹妹,我们像以前那样以姐妹的模式相处不好吗?”


    “姐妹?”陈璐扯扯有些发僵的嘴角,“还是那句话,扪心自问,你真的把我当妹妹吗?”


    “我……”顾婉君喉咙发涩,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嘴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婉君,我从来都没把你当成过姐姐。”


    平静且笃定的一句话,听得顾婉君脑海里最后一根弦也跟着崩断了,她就这么听着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表明态度,真诚坚定:


    “马上就要高考了,我明白你的顾虑和底线,我从来都没想着让你难做,现在也恳请你不要为难我,如果你真的只把我当妹妹的话,那我们就没必要互相折磨下去了,都挺不好受的,就到此为止吧。”


    陈璐这话说得十分决绝,毫无转圜的余地。


    事实上,正是因为陈璐了解顾婉君的为人,知道对方作为老师一定不会违背道德底线,所以绝情的话由她来说。


    至于这话里面有没有赌的成分,赌顾婉君对她的在乎大于心底的顾虑,赌顾婉君敢不敢勇敢一次袒露自己真正的心意,赌顾婉君舍不舍得就此失去她……


    老实说,陈璐根本没有勇气去设想,说出那句“到此为止”时,她的声音都忍不住在抖。


    不到一秒的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陈璐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感觉自己双腿有些发软,以至于顾婉君突然上前半步把她推进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防备,险些没站稳。


    房门重重落锁,震颤着两颗脆弱的心脏。


    “不要到此为止。”


    陈璐听见顾婉君说。


    “能不能不要到此为止。”


    “……”


    四目相对,那双平日里宛若含了春水的桃花眸此刻仿佛冬日里薄雾笼罩的湖面,看似平静从容下暗流涌动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无声却强烈的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快把映在眼底的陈璐淹没了。


    流露最多情绪的眼睛被人望着,有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没等陈璐说话,顾婉君自顾自上前半步,双手虚虚地抚上眼前人的后背,给了小姑娘一个极其克制的拥抱,声音艰涩发闷:


    “陈璐,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捋不清的事情,这些都太突然了,我现在心里很乱,没办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你能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们之间的问题等高考结束再说,好不好?”


    顾婉君过分温柔的语气听得陈璐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知道这是当前顾婉君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答案。


    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答案啊。


    陈璐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从来都不奢求顾婉君能马上接受她的感情,她只是希望顾婉君能正视她的心意、正视自己的心意,不要一昧地逃避。


    还好,她赌赢了。


    ——


    高考前夕的最后几个月,时间仿佛被拧紧了发条,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沙漏般急速流逝。


    从那天谈话之后,顾婉君搬回了玫瑰家园,她和陈璐之间没有进一步亲近,也没有刻意疏远,一切都在顺其自然地发展。


    四月初,顾婉容怀胎十月,终于到了快临盆的日子。


    高考在即,高三班主任忙得恨不得脚打后脑勺,顾婉君知道现在自己请假可谓是难于登天,可她不想错过姐姐的重要时刻。


    顾婉容生产时,顾婉君找到唐瑛帮她代两天班,之后硬是跟学校领导软磨硬泡请下来两天假。


    云江市。


    手术室外,医生宣布手术成功、母女平安那一刻,走廊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忍不住喜极而泣。


    顾父顾母就不用说了,女儿是高龄产妇,从怀孕到分娩要遭多少罪,每天负责照顾孕妇的他们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眼看着最亲近的人被推上手术台,顾婉君全程手脚冰凉,腿软到站不住,她一直在心里疯狂祈祷着手术一定要顺利,听到姐姐没事时,她才发现她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润了;


    始终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的顾婉容的丈夫周海斌,一个一米八铁骨铮铮的硬汉,在反复确认了好几次自己妻子真的平安后,也罕见地红了眼眶……


    孩子是先被抱出来的,六斤六两,是个白嫩可爱的小女孩。


    根据顾婉容进手术室之前的意愿,顾婉君成为了第一个抱孩子的人。


    “啊?让我抱?还是姐夫来吧。”


    “婉君来吧,这是你姐姐进手术室之前特意交代我的,她希望你是第一个抱孩子的人。”


    “……”


    既然孩子父亲都这么说了,顾婉君只好紧张地搓了搓衣角,诚惶诚恐地从护士手里接过自己的小外甥女。


    刚出生的小女孩薄薄的皮肤包着血管,细胳膊细腿儿的,顾婉君抱的时候完全不敢使劲,生怕把怀里的小瓷娃娃弄坏了,这抱孩子弄得比她当年高考的时候还紧张。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从看见孩子那一刻,顾婉君就觉得自己好爱她。


    这是她姐姐期盼已久的宝贝女儿,是她的小外甥女,这孩子身上流着一部分跟她相同的血,她要疼爱这孩子一辈子。


    小心翼翼抱了一会儿之后,孩子被护士抱走送去保温箱,几分钟后,手术室的门开了,顾婉容的病床被推了出来。


    在询问过医生得到许可后,顾婉君红着眼睛轻轻握住病床上姐姐的手。


    “姐,辛苦了。”


    “傻妹妹,哭什么,看过孩子了吗。”


    “看过了,小小的一只,很漂亮很可爱,我是第一个抱她的人呢。”


    “嗯,希望她以后能和她这个漂亮小姨一样聪明可爱,一样招人喜欢。”


    顾婉容笑笑,她刚生产完身子还很虚弱,在医生的建议下,很快她就被推回病房安排好生调养恢复。


    姐姐生产的事尘埃落定,第二天一大早,顾婉君早起赶高铁回宁城。


    到宁城的时候已经下午了,顾婉君进教学楼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个课间,她第一时间去文综办公室找唐瑛了解这两天的班级情况,结果一进门就看见蹲在地上查卷子的傅一雯。


    “回来了。”


    “嗯,这两天辛苦你帮我代班了。”


    “你姐姐怎么样。”


    “母女平安,小家伙长得可可爱了。”


    一提到自己的小外甥女,顾婉君笑得温柔,舟车劳顿后凝聚在眉宇间的疲惫感都淡了不少。


    两人简单讨论了一下这两天12班的情况,没一会,话题说着说着又转回了孩子身上。


    听到唐瑛说到一些类似于自己以后没有结婚、更没有要孩子的打算的话时,没等顾婉君表态,不远处蹲在地上查卷子的傅一雯嘴角已经快咧到耳朵根儿后头了。


    她就说嘛,什么姓蒋的什么玫瑰花,通通都是白费!


    当晚晚自习放学,回家的路上,顾婉君一直在跟陈璐说姐姐的孩子有多可爱,陈璐听得认真,似乎那张白嫩可爱的小脸就在她眼前。


    “虽然孩子刚出生还看不出来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觉得她跟我特别亲,你都不知道,她——”


    走到小区门口,温柔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陈璐眨眨眼睛,偏头去看顾婉君,结果发现那人正转头望向身后,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怎么了,看什么呢。”


    “没什么,应该是我看错了。”


    顾婉君这样说,视线却继续认真地凝视了几秒身后,之后才转回身看着陈璐。


    “对了,我刚才说到哪了?”


    “说朵朵有多么可爱。”


    “奥,对,你是没看见她那个小模样儿,真的特别可爱,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她。”


    “……”


    以后。


    顾婉君在跟她说以后啊。


    微风拂面,四月的夜风温度适中,吹得人心痒痒的,很舒服。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第66章 “我不认识你,再有下次我就报警了。”


    因为生女儿朵朵时是顺产,再加上顾婉容身体底子比较好,所以她出院后没休息几天就把回到了工作岗位,孩子暂时由父母帮忙照顾。


    本来顾婉君想劝姐姐注意休息,工作什么的都是小事,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但顾婉容有自己的打算。


    她计划复工后花费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把手头重要的工作处理完,之后就向医院提离职申请,安心在家陪女儿。


    一个家庭里,一位是刑警,一位是医生,两份都是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的职业,以前只有夫妻二人的时候怎么都好说,现在有了孩子,很多事情都要重新考量规划。


    周海斌是孤儿,顾婉容是从小就要肩负起照顾妹妹责任的长姐,从某种程度来说,夫妻二人的童年都是有情感缺失的,他们不希望女儿也过这种生活。


    出于为了孩子能更好地成长的角度来讲,注定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回归家庭,这点顾婉容在备孕之前就跟丈夫认真谈过这个问题,所以才会有现在准备辞职一说。


    对于姐姐的决定,顾婉君向来是无条件支持,这次也不例外。


    自己父母年轻的时候都是工作狂,在这种情况下,顾婉君和姐姐有相同的感受,她们太清楚父母的陪伴对孩子来说有多么重要,当你有了想做父母的念头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最大限度地为孩子考虑,对孩子的成长负责,而不是将孩子生下来就什么都不管了。


    事业什么时候拼都不晚,孩子的童年只有一次。


    之后的几周里,繁忙的教学任务之余,顾婉君经常能收到爸妈以及姐姐发来的小外甥女朵朵的照片,每次看到朵朵那张软嫩的小脸,顾婉君就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累了。


    这就是亲情的力量吗。好神奇。


    有好几次晚自习放学的路上,顾婉君忍不住跟陈璐分享小外甥女朵朵的照片。


    没人能拒绝可爱小宝宝,陈璐也不例外。


    看着照片上白里透着粉的小肉脸蛋,月牙眼不自觉弯出了弧度,陈璐心里不禁去想顾婉君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可爱。


    如果未来真的有机会见面,她要给这个叫朵朵的可爱小家伙准备个什么礼物呢。


    ——


    高考倒计时一天一天逼近,三年的努力即将迎来最后的考验,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然而天不遂人意。


    高考前两周,一个除了异常燥热发闷、其他一切都再普通不过的下午。


    课间,唐瑛突然进班,这节课不是政治课,她带来的是一个重磅消息——


    班任顾婉君有事请假,接下来一段时间由唐瑛来代理12班班任,谁有什么事就直接去文综办公室找她。


    通知一出,昏昏欲睡的氛围被搅散,全班瞬间躁动起来。


    高考前班任请假,这算是大事了。


    底下同学议论纷纷,不停地猜测顾婉君请假的原因,有同学主动举手问班任什么时候回来,唐瑛公事公办地回了一句具体期限不定,之后就以“行了,这事说完了,好好上课”结束了这个话题。


    上课铃打响,英语老师蒋文抱着一大摞卷子来上课了。


    眼见着唐瑛走了,趁着英语老师发卷子的功夫,憋了老半天不敢说话的傅一雯迫不及待地踢了踢前面陈璐的凳子,悄声问了一句:


    “璐璐,什么情况,顾婉君怎么突然请假了?你俩中午不还一起吃饭呢吗?咋了,出啥事了?”


    “我也不知道这事,她没跟我说。”陈璐摇摇头,轻声回了一句。


    从上次说开之后,顾婉君就没再瞒过她什么事,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也好好的,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结果这人下午就请假了,甚至都来不及当面跟本班学生交待这件事,看来是事发突然。


    会是什么事呢。


    窗外,灰黑色的云层厚重阴沉,如同棉被般将整片天空罩住,空气又闷又热,一丝风都没有,让人倍感窒息,眼看着就要下一场大雨。


    预料之中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下午。


    英语课下课,想着帮好友打探一下消息的傅一雯去了趟文综办公室,正好她本来也要去找唐瑛。


    当傅一雯“超绝不经意”地提到顾婉君为什么请假的话题时,唐瑛表情冷冰冰,直接飞给她一个无情眼刀,硬是用一句压迫感极强的“别那么好信儿,错题改完了吗”给傅一雯噎了回来。


    下楼回班,傅一雯跟陈璐重复了一下自己刚刚在办公室的不幸遭遇,语气相当无奈,这波她属实也是爱莫能助。


    “抱歉啊璐璐,没给你打探出来啥有用的消息。”


    “没事,谢谢你。”


    “不过我觉得咱凡事应该往好了想,唐瑛不说兴许是她也不知道呢,毕竟这是人家顾婉君的隐私,说不定……说不定是顾婉君她姐姐又怀孕了、给顾婉君多添了个小外甥女、顾婉君一激动就请假了,对吧,这些事咱都说不好,你也别太担心了。”


    傅一雯话音刚落,窗外,银白色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隆隆的雷声怒吼咆哮,震得窗户微微颤抖,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场大雨笼罩吞噬。


    留给陈璐的只有令人心生恐惧的嗡鸣声。


    晚自习放学,雨势小了不少,却始终没停。


    回家路上,陈璐满脑子想的都是顾婉君以及一会回家要给顾婉君发微信的事。


    走到小区门口时,夜风迎面吹来,直往伞下的陈璐身上扑,她一手调整雨伞方向,一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小区门禁卡。


    手里的透明雨伞往右偏挡风遮雨,门禁卡刚要贴上感应锁时,空出来的余光貌似发现了什么。


    陈璐扭头看向左手边她刚刚走过的方向。


    路灯昏暗的雨夜,淅淅沥沥的雨水源源不断,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陈璐的视线。


    路上没什么人,刚刚走过来时经过的几家商店文具店依旧亮着灯,陈璐一眼望过去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明明刚才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她,是她看错了吗。


    以往晚自习回家这段路,陈璐恨不得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同行的顾婉君身上,今天顾婉君不在,陈璐天生敏锐的感知力似乎将周围的风吹草动无限放大了数倍。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滴答声响起,刷卡后,微微倾斜的透明雨伞进入小区门。


    小区门即将关上之前,一只随后赶到的、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及时扶住门板,几秒后,一把硕大的黑伞进入小区。


    小区内静悄悄的,除了雨声再听不见任何。


    刚才险些被发现,后进小区的黑伞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踩着雨水,放慢脚步。


    小区面积不算小,貌似是前几年刚建起来的学区房,好在一早就知道走到前面分岔口时右拐直走倒数第三个就是六单元才不至于迷路。


    黑色雨伞一步一步按照既定路线前进,走到固定分岔口时,黑色雨伞直接右拐,结果下一秒伞沿儿毫无准备地撞上了另一把伞的伞沿儿!


    两把雨伞伞布上的雨珠都吓得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黑色雨伞下意识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定睛一看时,似乎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跟上来,撑着透明伞的陈璐此刻正站在拐角处看着她。


    看清眼前人那张脸那一刻,握着伞柄的手倏地收紧,强撑在陈璐脸上的镇定面具出现一道裂痕,眼里的平静彻底被搅乱。


    从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时,陈璐想过很多可能,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还有更坏的。


    黑伞硕大,隐在黑夜中几乎看不清全部轮廓,可伞下人那张留着港风大波浪卷发的脸却清晰地刻进了陈璐的眼睛里。


    几乎不用费力去辨认,陈璐一秒就确认了这人的身份。


    因为那是一张眉眼神韵间较比自己多了一股子成熟风情的、五官恨不得同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漂亮脸蛋。


    尤其是那双眼睛。


    哪怕是伞下的女人化了妆,可陈璐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都感觉像是在照镜子。


    四目相对,任凭雨再大也无法浇灭两人眼里的动容。


    反应更大的是陈璐。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活了十九年,会在今晚这样一个雨夜亲眼见到当年生下自己后就音讯全无的亲生母亲。


    雨水淅淅沥沥浇在两人的心头,黑伞下,风衣长裙的下摆都被雨水浇湿了,可女人根本没心情在意这些,勾着全包眼线的漂亮眼睛里除了有见到女儿时的动容和激动,更多的还是无措和愧疚。


    显然,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陈璐发现。


    女人不动声色地换了另一只没戴蕾丝手套的右手撑伞,她张了张嘴,试探着叫女儿的小名:


    “璐璐……”


    女人的声音仿佛润了春水,温柔清婉,很好听。


    绷直的肩背颤了颤,记忆深处姥姥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璐璐,你长得像你妈妈,声音也随你妈妈,你妈妈呀,从小长得漂亮,唱歌好听,声音比那个杨钰莹还甜,当时邻居都说你妈妈以后准保是当歌星的好苗子呢。”


    “妈妈是谁?”


    “妈妈是怀胎十月生下璐璐的人,她叫陈卿玉。”


    “橙亲鱼?”


    “不是亲鱼,是卿玉。”


    “不是亲鱼,是亲鱼……那亲鱼去哪了,为什么璐璐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过她给璐璐唱歌?”


    “你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会见到她的,她长得可漂亮了,和璐璐一样漂亮,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姥姥也是这么抱着她哄她睡觉的……”


    “……”


    脑海深处朦胧的童年记忆和此刻冷冰冰的现实时隔多年重叠贴合,无论是好听的声音还是那张好看的脸。


    这是陈璐第一次见到不光是姥姥口中说的、而是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母亲陈卿玉。


    姥姥心心念念的宝贝女儿陈卿玉回来了。


    姥姥过生日时陈卿玉没回来,姥姥生病时陈卿玉没回来,姥姥过世前说想见女儿最后一面时陈卿玉没回来,这十九年里陈卿玉没回来过一次,为什么现在回来。


    为什么还要回来。


    风雨不止,母女俩陷入一阵无法言说的沉默,良久,陈卿玉再次试着开口:


    “璐璐……”


    “别过来。”


    冷冽压抑的声音制止了陈卿玉打算走上前的举动,陈璐眼底仿佛冻结成冰的湖水,她撑着伞往后退了两步,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我不认识你,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我警告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要再跟着我,再有下次我就报警了。”


    第67章 意外总比明天来得快


    母女俩第一次意外见面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回到家之后,陈璐反复反锁了好几遍门,之后沉着脸色走到窗前,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楼下的动向。


    硕大的黑伞在原地停留了好久,久到陈璐看得心烦、恨不得下楼把人赶走时,陈卿玉才撑着伞离开。


    本就不算好的心情彻底被搅乱,明明楼下陈卿玉已经消失在视线当中,可陈璐依旧站在阳台窗前机械地往楼下看。


    那么多年都没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现在回来干什么?想修复所谓的母女情吗?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


    可笑。可恨。假惺惺。


    烦闷、生气、委屈、埋怨、憎恨、痛苦等等一系列迟来的复杂情绪通通涌上心头,陈璐感觉眼睛酸胀,舌根发苦,最后颓坐在阳台上时,她空洞失焦的目光依旧不依不饶地盯着窗外。


    自姥姥过世之后,这是陈璐第一次有种撑不下去的感觉。


    关于自己父母是什么情况,陈璐听姥姥讲过一些。


    母亲年轻时涉世未深,被年长十几岁的男人哄骗,很快就坠入爱河,未婚先孕,结果有了孩子之后才发现男人原来有家庭,母亲不能接受自己当第三者,于是毅然决然和男人切断了所有联系。


    起初母亲打算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最后在姥姥的百般劝说下才决定将肚子里无辜的小生命留下来。


    于是就有了陈璐。


    小时候的陈璐在幼儿园经常会被其他孩子嘲笑是没爹养没妈教的野孩子,那时候陈璐每天眼泪拌饭,又怕姥姥担心,根本不敢跟姥姥说自己在学校被人欺负的事。


    被一堆小孩排挤到墙角不敢出声的时候、被其他家长窃窃私语的时候、被老师埋怨饭钱交得晚的时候……很多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陈璐怨恨过母亲,怨恨她为什么把她生下来,怨恨她为什么生下她却不管她。


    可渐渐长大后,陈璐开始明白母亲也是受害者,那个搞婚外情让母亲怀孕、最后还美美隐身的男人才是最可恨的。


    后来和姥姥相依为命那些年,经历的事多了,陈璐甚至开始觉得当初母亲抛下她是对的。


    单亲妈妈的日子相当难过,对于母亲来说,她完全就是个累赘,是个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掀母亲的伤疤,母亲生下她时才二十岁,往后还有大把美好人生,她不应该成为她美好人生上的绊脚石。


    久而久之,陈璐就这么接受了被父母抛弃的事实。


    那时候她恨陈卿玉吗。


    不,其实她不恨的,人都有选择更好生活的权利不是吗。


    她只是心疼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的姥姥,她既庆幸又感激姥姥没有放弃她,也难过于姥姥为什么没有放弃她。


    明明放弃她就能过上更轻松的生活不是吗。


    连母亲都放弃她了,姥姥为什么不像母亲那样做呢,就算姥姥不要她,她也不会怪姥姥的。


    小时候的陈璐抱着这样的想法,每天提心吊胆地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姥姥来接她。


    如果姥姥不来接她也没关系的。


    可姥姥从来没有。


    有些驼背的老人总是会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笑眯眯地接过她手里的书包,慈爱地问她今天在幼儿园都学到了什么。


    后来,姥姥过世了,只留下她一个人。


    过世前,姥姥心心念念想见女儿一面,那时候,陈卿玉这个名字再次闯进陈璐的生活。


    陈璐联系不上陈卿玉,实现不了姥姥最后一个愿望,这成为一根刺直直地插进陈璐的心脏,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所以现在她恨陈卿玉吗。


    是,她恨她。


    比起恨作为母亲的陈卿玉在自己成长过程中缺席,陈璐更痛恨作为女儿的陈卿玉对姥姥的狠心。


    十九年,整整十九年,陈卿玉一次都没有联系过姥姥,甚至连姥姥过世之前想见女儿一面都成了奢望。


    陈璐恨陈卿玉,从姥姥过世那天起,她没有一天不在恨她。


    恨比爱长久,陈璐有多爱姥姥,就有多恨陈卿玉。


    突如其来一场雨,突然出现的某个人,这一切彻底打乱了原有的生活节奏,甚至让陈璐把要给顾婉君发消息的事都搁置了。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陈璐开始高度警惕路上有没有跟着她的人。


    晚上放学回家,精神紧绷了一天的陈璐偏头痛犯了,吃过药之后,乱飞了一天的情绪和思绪终于肯停下来歇一歇。


    平复好心情、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可以安慰人时,陈璐才解锁手机,点开微信置顶聊天框,她给顾婉君发消息问对方怎么了,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消息发出去之后犹如石沉大海,陈璐一直在和顾婉君的聊天界面等着,却始终没等来顾婉君的回复。


    母亲陈卿玉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激起了陈璐压抑在心里的不安和自卑,向来冷静思考的大脑重新掉进了害怕被抛弃的怪圈里。


    一夜未眠后,终于挨到了天亮。


    陈璐觉得不能再等了,她必须要知道有关顾婉君的消息,于是早自习下课之后,她先傅一雯一步敲响了文综办公室的门。


    陈璐会出现在文综办公室,这一点唐瑛一早就预料到了,所以当陈璐一本正经地问起有关顾婉君的事时,早有准备的唐瑛语气相当淡定:


    “顾婉君没什么事,就是家里有点事需要她回去处理一下,过几天就回来了。”


    “是顾老师亲口跟您说的吗?”


    “是,昨晚我们刚通过电话。”


    “可是我昨晚给她发消息了,她没有回复我。”


    “顾婉君说发消息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又怕耽误你学习,所以托我转达,她还让我嘱咐你安心备考,她很快就回来。”


    “真的吗?”


    “怎么着,不相信?难不成还要我现在当场给顾婉君打个电话求证?”


    “……”


    陈璐没说话,也没否认,一双明亮干净的大眼睛就这么盯着唐瑛看,似乎是在等待对方打电话。


    显然,陈璐并没有完全相信唐瑛的话。


    眼见陈璐盯着自己看,放在平常,唐瑛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让人滚蛋,可今天似乎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唐瑛只是没好气地冲陈璐翻了个白眼,之后拿起手机解锁,边调通讯录边语气冷飕飕地来了一句:


    “电话我可以打,不过顾婉君这两天挺忙的,昨天好像忙到后半夜才睡,这个点她应该还没醒,一会通了你接,我没有吵人睡觉的癖好。”


    通讯录滑到顾婉君的名字,说着唐瑛就要按下拨通键,结果下一秒就被陈璐开口制止了:


    “不用了,让她好好休息吧,谢谢唐老师。”


    陈璐朝唐瑛鞠了个躬,之后转身离开,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正好碰上了刚进门的傅一雯。


    陈璐来找唐瑛,不用说,肯定是来问顾婉君的事的。


    而且看这架势应该是问出点什么来了,要不然她家璐璐应该不能这么快就走了。


    诶,那不对啊,怎么她问唐瑛问不出来,她家璐璐问就能问出来?这不公平啊!


    陈璐离开办公室后,傅一雯乐呵呵地凑到唐瑛跟前想提一嘴顾婉君,结果唐瑛一个眼刀就飞过来了:


    “这么大地方不够你站的,往哪儿挤。”


    “?”


    傅一雯眼睛瞪得滴溜圆,刚想替自己喊冤,结果就听见唐瑛字正腔圆语气严肃地喊她大名:


    “傅一雯。”


    傅一雯吓了一跳,直接来了个原地立正,就差没敬礼了:“在这呢,咋,咋了?”


    “最近几天多留意一下陈璐的状态,有什么不对劲就来告诉我。”


    “啊?留意璐璐?为啥啊?”


    “让你留意就留意,另外,这事不能告诉陈璐。”


    “啊?还不能告诉璐璐?不是,这——”


    “你能不能办,不能办我就找别人。”


    “能办能办!你看你这人又急,又急!”


    傅一雯脑门一热赶忙应下来。


    虽然不知道唐瑛这么交代的意义何在,可根据傅一雯对这人的了解,这人总归不可能害璐璐,让她留意就留意吧,怎么说唐瑛现在也是12班的代理班任,了解班级同学的情况也是理所应当的。


    拿上政治卷后,傅一雯离开文综办公室。


    没一会,上课铃打响。


    确定上课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学生再来办公室后,唐瑛才放松挺直的肩背,任由两道横眉拧在一起。


    刚才好险,好在糊弄过去了。


    唐瑛点开和顾婉君的聊天框,放眼望去都是自己发出去的绿色框信息。


    何止陈璐一个人的消息没收到回复,她的消息又何尝不是石沉大海。


    电话打了无数通,消息发了几十条,顾婉君一个都没回复,这种情况下,唐瑛手底下那些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眼线就派上作用了。


    或许是钱给得到位,或许是这次的消息好打听,眼线很快就给唐瑛带来了消息反馈。


    不过却是相当坏的消息。


    唐瑛皱着眉头,打开某个聊天框,点开昨晚接收到的保密文件,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北京时间五月十九号晚上十一点,云江市近期几起连环**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被警方锁定,该嫌疑人有过两次入室抢劫**的前科,却因为其患有精神疾病,前两次都是从轻处罚。】


    【在当晚的抓捕过程中,正面交锋时,嫌疑人情绪激动,持枪拒捕,双方僵持不下时,一名经验丰富的周姓刑警(名字隐去)找准时机打伤了该嫌疑人的肩膀和小腿,最后将其制服,送往云江市某知名医院救治。】


    【急诊科接收到嫌疑人后,当晚值班的顾姓医生(名字隐去)第一时间对病患展开救治,然而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救治过程中,丧心病狂的嫌疑人用藏在袖子夹层里的铁丝撬开了拷在床头手铐,紧接着打碎一旁的玻璃器皿,用玻璃碎片划破了离他最近的、顾姓主治医生的颈动脉。】


    【事发突然,听到声响后,守在手术室外的刑警们第一时间冲进手术室,控制住嫌疑人,可不幸的事,被划破颈动脉的顾姓*主治医生由于伤势过重,当场死亡。】


    【杀人犯罪后,犯罪嫌疑人主动扔下武器,表现出一副精神失常的样子,完全放弃抵抗,任由冲进来的刑警处置。】


    【据悉,该顾姓主治医生和制服嫌疑人时果断开枪的周姓刑警人员是夫妻关系,上个月夫妻二人喜得千金,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


    【得知妻子当场死亡后,跟凶手打过交道的周姓刑警或许是爱妻情切,或许是深知该名罪犯这次很可能还会像前两次那样利用法律的漏洞、再一次逃过死刑,在罪犯被同事用手铐已经完全控制住的情况下,周姓刑警直接拔出配枪对准罪犯的头部,将其当场击毙,事后该名刑警被其他刑警控制住,没收了枪支手铐警官证,现移交有关部门等待调查处理。】


    【事发突然,涉及到医疗人员以及公安人员,为了避免造成更加恶劣的社会影响,事发第一时间,警察局联合医院封锁消息,后续处理结果有待调查。】


    文件看完,后面还附上了线人的两条文字消息以及一个pdf文档——


    【事件主人公打听起来难度有点大,不过也打听到了,得加钱。】


    【顾姓主治医生叫顾婉容,周姓刑警人员叫周海斌,两人具体资料在下一个文档里。】


    【受害者——医生顾婉容&刑警组长周海斌基本资料.pdf.】


    顾婉容。周海斌。


    顾婉君的姐姐和姐夫。


    消息栏滑到最后,按着屏幕的指甲泛白,唐瑛锁屏手机,眼神复杂难辨。


    意外总比明天来得快,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顾婉君身上。


    第68章 “我姓韩,是你妈妈的朋友。”


    突如其来的变故,对顾家所有人来说都是致命的噩耗。


    姐姐意外过世,姐夫开枪被抓,从接到消息到请假赶回云江市某医院之前,顾婉君大脑一整个都是空白的。


    直到看见太平间外的警察和医生搀扶着情绪激动的父母,顾婉君才接受自己现在不是在做噩梦的事实。


    顾婉君被允许见姐姐顾婉容最后一面。


    第一次直面死亡,死亡对象是自己最亲的姐姐。


    掀开白布那一秒,喉咙和鼻子酸涩得像是被一团团醋泡过的棉花堵住一般,一忍再忍的泪水模糊了顾婉君的视线,憋得通红的眼眶仿佛要渗出血来,转眼间,豆大的泪珠仿佛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明明上个月她和姐姐还在为朵朵的出世欢喜,结果今天却变成了天人永隔的最后一次见面。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顾婉君没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姐姐,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就算不看我的面子,明明之前还说辞职以后要好好陪着朵朵长大呢,怎么能就这么食言了呢,你不是从小就教育我说做人一定要信守承诺、说出去的话一定要做到吗。


    顾婉容,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任凭顾婉君怎么祈求,病床上那个惨白如纸、恨不得一碰就会碎掉的姐姐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笑眯眯地温柔回应她了。


    耳朵哭得嗡嗡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顾婉君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而与此同时,太平间外传来护士的尖叫声,顾母悲痛欲绝,急火攻心,一下晕了过去。


    医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是沉重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上,病患家属们焦急地来回踱步,医生和护士们忙碌地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


    病房里,从看见姐姐最后一面到母亲悲痛欲绝晕倒,顾婉君脸上泪痕未干,微微颤抖的嘴唇吓得一丁点血色都没有。


    一番仔细检查后,医生说顾母心脏不好,再加上刚刚情绪过于激动血压上来导致了晕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和折腾了。


    顾婉君抬手擦了擦脸上半干的眼泪,点头应下,之后向医生道谢并送对方出去。


    走出病房门口,犹豫片刻,刚刚为顾母诊治过的年轻男医生还是摘下口罩,对着顾婉君再三叮嘱:


    “阿姨的状态不是很乐观,顾小姐一定要时刻注意顾阿姨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劲立马通知我,另外,千万不能再刺激她老人家了。”


    “好,我知道,谢谢你,赵医生。”


    眼前的赵医生赵磊是顾婉容同科室的同事,和顾婉容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学弟,几年前顾婉君来医院找姐姐的时候,赵磊还是实习医生,两人见过几次。


    哭过的桃花眼像被火灼烧过一样,任谁看了心里都会跟着难过,于心不忍之际,赵磊低头从白大褂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递给顾婉君:


    “顾医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顾小姐,这是我们科室所有人的一点心意,他们托我代表整个科室请你收下。”


    “不行,我不能收,心意我替姐姐谢谢你们,东西请拿回去。”


    “顾小姐,请你一定要收下,这笔钱是所有人自发送过来的,我们科室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被顾医生帮过,如今出了这种事,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帮一点忙。”


    话音一落,顾婉君愣了一下,强忍住自己想哭的冲动。


    姐姐是个善良的人,这点顾婉君比任何人都清。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一昧的善良往往会让人更受伤。


    姐姐刚来这家医院的时候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顾婉君一清二楚,现如今能从同事这里得到这样的反馈,也算是真心换真心了。


    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方向,赵磊低头又从白大褂另一边口袋里掏出第二个信封,两个信封摞在一起重新递到顾婉君面前,男人压低声音道: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仅代表我个人,希望顾小姐收下。”


    “不行,我不能——”


    “顾小姐。”


    赵磊打断顾婉君的话,声音多少有些哽咽:


    “我刚进医院的时候就是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还到处得罪人,是婉容姐一直带着我帮着我,否则我也不会有今天,在我心里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后续你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别的忙我帮不上,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希望顾小姐能成全我。”


    话说到这,比顾婉君高两个头的男人推了推眼镜,险些落了泪。


    说完,也不管顾婉君同不同意,赵磊直接将两个信封塞进顾婉君手机,之后戴好口罩去了别的病房。


    走廊里,白色墙壁冷冷清清,庄严肃穆,四处穿梭的脚步声和家属们的祈祷声从未停止,苦涩的消毒空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呛得所有人眼睛都红红的。


    已经哭过一场的顾婉君也不例外。


    后续姐姐的葬礼、姐夫的官司、急火攻心不能再受刺激的母亲、一夜白了头的父亲、刚出生不久就一夜痛失父母双亲的外甥女朵朵……


    桩桩件件如同铺天盖地的雪崩袭来,压得顾婉君喘不过气来,无处可逃。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家破人亡,顾婉君从过去那个不用过分操心家里的小女儿变成了现在不得不撑起整个家的顶梁柱。


    ——


    宁城。


    高考倒计时一周,关于高考准考证学生档案等等一切工作有序落实,学校通知高三学生全体放假。


    绷了三年的弦终于挨到了最后关头,还有一周就要上“战场”了。


    距离顾婉君请假已经过去一周多了,过去一周里,陈璐几乎每天都给顾婉君发消息,可始终都没得到回复。


    这期间唐瑛倒是经常有意无意地跟她提过顾婉君的情况,唐瑛说顾婉君挺好的,只是家里事太忙,又怕关键时期让陈璐分心、耽误陈璐高考,所以才始终没回微信。


    对于唐瑛说的话,陈璐始终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相信唐瑛说的是因为从理性的角度来说,这人每次说的话都挑不出毛病来,而且陈璐一直觉得唐瑛是个不屑于去说谎的人。


    至于怀疑,从感性的角度来说,陈璐始终觉得除了避嫌的时候,顾婉君不会因为别的原因而不回她的消息,就算是怕她分心耽误高考,依照顾婉君的行事风格,也应该是温柔的安抚和劝导,而不是直接不回复。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呢。


    抱着这样纠结的心态,学校宣布高三生放假离校的当天下午,陈璐最后一次来到文综办公室,找到正在收拾东西的唐瑛。


    陈璐问唐瑛高考的时候顾婉君能回来吗,会来送他们进考场吗。


    问题问出口之后,陈璐一直盯着唐瑛的脸,可那张脸上除了漂亮和高冷,陈璐没发现任何不对劲,唐瑛当即就说她也不清楚,之后找个时间打电话问问顾婉君再说。


    江蓁蓁父母来接,傅一雯留在文综办公室帮唐瑛打扫卫生,和两个朋友告别后,迈出学校大门之前,陈璐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待过的三所教学楼以及整个校园。


    校园不大,却承载了三年里太多太多深刻到无法磨灭的记忆,无论是快乐还是难过,轻松还是辛苦,到了这种时候,陈璐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美好的记忆,她在宁城一中这三年想明白很多事、各个方面得到极大的成长,同时也认识了很多朋友同学、有幸得到很多优秀教师的教导。


    最幸运的是,她还认识了顾婉君。


    六月初,夏日蝉鸣,阳光正好,微风拂面,美好的未来冥冥之中朝着每个人热情招手。


    出了学校,秋季校服脱下来系在腰上,白皙紧实的小臂在阳光下白得发光,陈璐抬手遮阳,过马路准备回家时,校门口斜对面停车位上的石英白雷克萨斯十分扎眼,车前不远不近地围着一堆眼睛放光的“爱车人士”。


    或是阳光太刺眼,或许是同别人一样被豪车吸引住了,陈璐停下脚步,半眯着的眼睛看得认真。


    这车两天前貌似就在校门口出现过。


    前天早上学校的时候,她还看见这辆车停在玫瑰家园小区门口。


    小县城里出现雷克萨斯这种豪车的概率堪比买彩票成亿万富翁,至少在宁城生活了十九年的陈璐没见过。


    学校和她家。是巧合吗。


    陈璐收回视线,转身快步朝家走去。


    夕阳西下,大片的橙光晚霞将天空映照得像是一副熔金血红配色泼墨的油画,成为残阳落山前最后的绝唱。


    陈璐背着小书包从小区刷卡出来,她环视一圈,中午出现在学校门口的石英白雷克萨斯此刻正停在小区正门斜对面的停车位上,一尘不染的车体镀上了一层隐隐金光,看起来更贵了。


    扫了一眼车牌,陈璐收回视线,走到就近的公交站牌前,等了不到两分钟,她上了一趟常坐的公交。


    夏天昼长夜短,哪怕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还是蒙蒙亮的状态。


    一个半小时后,陈璐在终点站下车。


    下车后,陈璐没有急着进身后的老小区,而是一直盯着刚才公交车来的方向。


    两分钟后,街角拐出来一辆石英白雷克萨斯。


    不是错觉,这车就是在跟着她。


    车还没开到小区跟前,司机就发现一直跟踪的年轻女孩站在小区门口盯着他们的车看,赶忙回头征求意见:


    “韩姐,那小孩好像发现我们了,接下来怎么办?”


    “小丫头胆子挺大啊,靠边停车。”


    “是。”


    雷克萨斯放慢速度,最后在距离陈璐二三十米的路边停下了。


    隔着车玻璃,陈璐看不清车里的情况,可她确定里面的人是来找自己的。


    说不定和陈卿玉有关。


    想到那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陈璐一口气堵在心口,她先拿出手机按下110以防万一,之后一步一步靠近停在路边的白车。


    陈璐放慢脚步走近,车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试探着轻轻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几秒过去,驾驶座没动静,反倒是车后座的窗户降了下来。


    车窗里浓烈昂贵的香水儿被风吹得直往陈璐鼻子里钻,呛得她没忍住咳嗽两声,往车后座的车窗里一看,一张浓妆妖冶的脸登时映入眼帘。


    “真像啊。”


    女人似笑非笑,开口一句烟嗓听得陈璐摸不着头脑,女孩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你跟你妈妈真像。”


    女人这样回答,亮金色眼影下的黑眸里写着明晃晃的满意,甚至还有一丝得意。


    对于这样一位突然杀出来的人物,不想跟陈卿玉扯上半分关系的陈璐自然是没什么好话:


    “我不认识陈卿玉,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姓韩,是你妈妈的朋友。”


    像是没听见陈璐的话一样,女人自顾自地自我介绍,说着,她还掏出皮夹,打开给陈璐展示夹层里照片。


    照片上,两个女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左边的女人妖冶耀眼,右边的女人温婉妩媚,照片背景好像是酒吧。


    “这是我跟你妈妈的合照,右边这个就是她,认得出来吧?”


    “不认识,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


    陈璐态度坚决,话音一落,司机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他偷偷瞥了一眼车后座的女人,生怕下一秒对方就发飙。


    可是女人没有。


    像是透过眼前的女孩看另一个人的影子似的,女人不急也不恼,收起皮夹后,似笑非笑地继续道:


    “我们几个月前就回国了,你妈妈怕影响你高考,所以迟迟没有跟你见面,这些日子她只敢抓住一切机会远远地看上你一眼,这些年她一直记挂着你。”


    “……”


    算了,跟这女人说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陈璐咬了咬后槽牙,决定报警,结果下一秒车窗里,女人有些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继续飘过来:


    “我知道你恨她,可在报警之前,你就不想知道这些年她在国外发生了什么吗?”


    “……”


    第69章 高考。


    陈璐不想跟陈卿玉扯上任何关系,这是实话。


    再加上她是个警惕性极高的人,所以按理说在听到眼前的陌生女人说到有关陈卿玉在国外的经历时,陈璐或是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报警键,或是会直接掉头就走、不再理会这人才对。


    可是陈璐没有。


    纠结再三,上车之前,陈璐不动声色地将车内的女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个遍。


    女人西装配长裙,露出的手腕处贴着膏药贴,她看起来和陈卿玉差不多年纪,催人老的岁月格外优待她,为数不多的眼角细纹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和魅力,眉梢眼角间流露出来的媚态浑然天成,眼底却是毫不遮掩的野心和锐利。


    笑时妩媚中透着几分娇憨,不笑压迫感十足,一股子很会拿捏人心的野心政治家既视感。


    只不过这套个人风格强烈的妆容穿搭属实和陈璐印象中端庄正派的政治家形象挂不上钩。


    上车之后,女人一直盯着陈璐看,幽幽的目光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战利品一样。


    浓烈的香水味儿和直白的凝视让陈璐十分不舒服,女孩神色清明,直接迎上目光反问:


    “有什么要说的可以说了,时间有限,我一会还要回去复习。”


    “连说话的语气都这么像,不愧是亲母女。”


    女人眼角含笑,一股子飒意的风情。


    不知道是不是陈璐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女人好像三句话离不开陈卿玉。


    这人和陈卿玉真的只是朋友吗。


    谈话进行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几乎都是女人一个人在说,陈卿玉将近二十年的波折起落的人生就被这人以如此云淡风轻的口吻讲述出来了。


    临下车之前,女人将一张名片塞进陈璐小书包侧边的口袋:


    “今天先聊到这,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今后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随时打给我,和你聊天很愉快,Seeyounexttime,陈璐。”


    开门下车,天已经完全黑了,很快,白色雷克萨斯车消失在灯光朦胧的街角。


    进小区上楼到家,陈璐心事重重,她从小书包侧面口袋里掏出名片,黑底烫金卡片采用压凹工艺,上面清楚地印着【韩楚惠】三个字,底下是一排电话号码,背面印着国外某个酒庄的英文名。


    名片上留有其主人身上的浓烈的香水味儿,陈璐看着名片,脑海里反复回放刚才和韩楚惠的谈话——


    “你不喜欢我把陈卿玉叫作你妈妈是吧,巧了,我也不喜欢,我喜欢叫她的名字,陈卿玉,很好听的名字呢。”


    “陈卿玉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这是她相当可爱的地方,生下你之后,她觉得没法面对大学只念了一年就辍学的自己,更没法面对一出生就没有父亲的你,所以才打算不告而别,出去打工赚钱。”


    “不过陈卿玉当时不知道的是,由于身心压力过大,生下你之后,她就得了产后抑郁,经常出现精神恍惚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急着赚钱的陈卿玉和一个所谓的圈内经纪人签约,对方说可以捧她成为歌手,到时候月入百万不成问题,对了,你知道陈卿玉唱歌特别好听吧?”


    “二十出头的年纪,到底是太年轻了,签好合约之后,经纪人把陈卿玉带到国外赌场,这时候陈卿玉才察觉到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身份证和护照都被经纪人收走了,经纪人和赌场的人是一伙的,陈卿玉倒欠赌场巨额违约金,跑也跑不了,钱也还不上,陈卿玉被迫在赌场做了五年荷官。”


    “前几年做荷官的时候,陈卿玉只是发发牌,下下筹码,日子久了,幕后老板开始安排她学习如何出老千。”


    “起初陈卿玉坚决不同意,说什么也不干,哪怕被人打了个半死也不松口,结果几天后,赌场的人拿出一张她母亲领着一个小女孩在国内菜市场买菜的照片,陈卿玉死死盯着照片,沉默了好久,最后点头答应被放出来的时候,身上不是青就是紫,没有一块好的地方。”


    “漂亮是陈卿玉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她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五年时间,陈卿玉从一个小荷官成为那家赌场最厉害的职业老千,赌场幕后老板相当器重她,那三五年里,陈卿玉风光无限,帮着赌场日进斗金,稳坐赌场二把手的位置。”


    “可事情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老千这一行更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某次一个大局,陈卿玉出老千被同局的一个赌手发现端倪,抓了个正着,根据赌场的规矩,出老千不但要赔空所有钱,还要剁掉一只手以示惩戒,陈卿玉现在那只总是戴着手套的左手的小拇指就是那么被剁掉的。”


    “手指剁掉时,崩溅出来的血珠在陈卿玉脸上滑落出星星点点的红痕,那双大眼睛水汪汪一片,却怎么也不肯落泪,你知道她当时有多漂亮吗?那是我跟陈卿玉的第一次见面。”


    “帮她赔完钱、保下左手后,我出钱搭关系把陈卿玉从赌场赎了出来,之后又把名下的酒庄交给她打理,直到听说她在国内还有一个女儿由她母亲帮忙带着,我这才陪她动身回国来找你们,这么一算,到今天我跟她已经认识十年了。”


    “……”


    女人低哑的烟嗓在陈璐脑海里循环播放,韩楚惠话里过量的信息压迫着陈璐每一根脑神经,她开始感觉后脑隐隐作痛。


    韩楚惠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难道陈卿玉真的……


    陈璐努力回想几天前的雨夜,回想那只撑着雨伞的手。


    可就算韩楚惠说的都是真的,那被赎出来之后,陈卿玉为什么不回国,又为什么不主动联系她们?


    第一次见面就斥巨资搭关系把人从势力错综复杂的地下赌场里赎出来,还把名下的酒庄放心交出去,这个叫韩楚惠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她和陈卿玉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


    月光如水,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白色雷克萨斯路过街头巷尾破旧的老式建筑,最后停在县中心唯一一所称得上是酒店的住处。


    上楼刷卡进门那一刻,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酒气儿扑面而来,房间中央,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好几个空酒瓶,陈卿玉端着酒杯站在阳台前,振翅欲飞的蝴蝶骨隔着薄纱布料背对着门口,韩楚惠看不见那人的表情。


    在韩楚惠刷卡进门之前,陈卿玉就听见门外有响动,可她没理,几秒后,韩楚惠刷卡进门,陈卿玉依旧没回头,心事重重的目光始终落在手里的酒杯上,直到——


    “女儿像你,很漂亮。”


    低哑女声自背后响起,端在手里的酒杯没忍住抖了一下,陈卿玉眸色突变,猛然转身,她表情紧绷地盯着韩楚惠:


    “你去见璐璐了?”


    视线终于对上,韩楚惠眼角轻挑,轻笑一声,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是啊,我总归要知道让你一直挂着的女儿到底是像你还是像那个老男人吧。”


    听到韩楚惠这么说,手里的酒杯紧了紧,陈卿玉快步走上前,语气十分紧张:“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问题一出,妖冶妩媚的脸上闪过一瞬自嘲,换好拖鞋的韩楚惠随手撕掉了手腕上为了遮盖纹身而贴的膏药贴,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在沙发上,黑色露背长裙终于有机会展露全貌,纹了满背的凤凰纹身清楚地映在灯光下,栩栩如生。


    明亮的白炽灯光下,韩楚惠走到陈卿玉面前,拿过陈卿玉手里的酒杯,对着杯边的口红印儿喝下去,酒杯很快见底,韩楚惠舔了舔嘴角,笑颜如花地盯着眼前人看:


    “阿玉,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坏吗?”


    或许在别人看来,此刻眉梢眼角尽显媚态风情的韩楚惠相当迷人,可在陈卿玉眼里,这恰恰是危险的信号。


    “你找璐璐说什么了?你告诉她我们的关系了?”


    “我说我们是好朋友,怎么,难道你希望我跟你女儿说你是我圈养的金丝雀吗?”


    韩楚惠依旧笑着,这话听得陈卿玉整个人都崩紧了,再开口时语气都是冷的:“楚惠,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你这是求我还是威胁我?”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认了,但是我女儿不行,我欠她的够多了,她眼看着就快高考了,楚惠,就算我求你,别打璐璐的主意,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稀奇事,原本勾起的嘴角没了弧度,韩楚惠冷笑一声,眼里闪着危险的锋芒:


    “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从你陈卿玉嘴里听见这个求字。”


    说完,韩楚惠把空酒杯放在桌上,再一转头时,怅然若失的目光恨不得把陈卿玉盯出个洞来:


    “都说同性恋极大可能是基因遗传,阿玉,你女儿都能喜欢女人,你为什么就不喜欢呢?”


    “……”


    陈卿玉被这话问得一时间晃了神,她扭头错开韩楚惠的目光,没有说话。


    是啊,她女儿怎么会喜欢女人。


    还是一个比她大了十岁的女人。


    ——


    一周时间过得飞快,在紧张焦灼的复习当中,高考倒计时正式归零。


    高考当天,校门口挤满了为孩子送考的家长,他们穿着象征吉利的衣服,手捧鲜花和零食,不断地对着自家孩子说着鼓励的话,有的家长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手表,反复询问孩子是否带齐了物品,看这架势他们比一会要进考场的孩子还紧张。


    对于陈璐来说,姥姥是她唯一的亲人,高考前一周她已经回老房子告诉了姥姥自己要高考的事,所以比起有没有亲人来给她送考,此刻她只关心一个问题——


    走近校门口时,看见请假两周没出现的班任顾婉君准时出现在宁城一中门口同代理班任唐瑛一起送考时,陈璐那颗如同独自漂泊在茫茫大海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陈璐快步穿过人群,朝着心心念念的人走去,与此同时,站在校门口送考的顾婉君正背对着她在跟班级其他同学说话。


    最先看见陈璐的是反复看表、目光扫视四周、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的唐瑛。


    不知是故意提醒身旁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唐瑛开口喊了一声陈璐的名字,下一秒,站在她身旁正跟别的同学说话的顾婉君闻声转过身来。


    两周不见,陈璐发现顾婉君今天罕见地化了比较浓的全妆,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没法隐藏这人明显瘦削了不少的脸庞和眼下若有若无的乌青。


    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是很好,难道是太累了没休息好吗。


    陈璐心一下跟着揪了起来。


    看见陈璐站在自己面前,顾婉君眉心微动,含笑的目光在小姑娘身上流连,开口时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你来了呀。”


    “嗯。”


    “两周不见,有没有好好复习?”


    “有。”


    “那就好,考试要用的东西都带齐了吧?”


    “嗯。”


    “好,一会考试加油,放平心态,我在外面等你出来。”


    顾婉君一项一项叮嘱,同以前一样温柔周到,这些话听得让原本想问一句“你最近怎么了”的陈璐硬是什么也问不出口,只能点头回答问题。


    考生陆陆续续进校园,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顾婉君让陈璐进考场。


    “江蓁蓁刚才已经进去了,你也快进去吧,快到时间了。”


    “老师,我——”


    陈璐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坐着外卖小哥摩托车的傅一雯总算是火急火燎地赶到了。


    “哎呦我天,堵车差点没给我堵死,这次多亏了你了,谢谢哥!”


    傅一雯冲着外卖小哥连连鞠躬道谢,头盔下黝黑朴实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善言辞的笑,小哥摆摆手,祝傅一雯考试加油。


    对于出场方式如此与众不同的、差点迟到的傅一雯,唐瑛反复告诉自己某人今天高考、不能骂人,结果岂料下一秒傅一雯直接朝她冲过来一个熊抱,差点没把她撞翻进身后的花坛里!


    “哎呦我天!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赶不上了呢!你都不知道我家那边那条路多堵,还好碰上个跑外卖的小哥,不然一定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算你倒霉,你抱我干什么,松手!”


    “不要!快考试了,快让我吸吸你身上的欧气!”


    “傅一雯!松手!我快要被你勒死了!”


    眼见着旁边俩人抱着抱着快打起来了,陈璐抿抿嘴唇,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顾婉君看:


    “老师,我们能抱一下吗?”


    “……”


    顾婉君笑容僵了一下,可对上小姑娘那双明亮灵动中带着几分不安的眼睛时,身体还是很诚实地伸出手将陈璐轻轻揽在怀里。


    微凉的嘴唇贴近微微发热的耳朵,顾婉君轻声道:


    “考试加油,别紧张。”


    “嗯,那等我出来,老师愿意跟我说说你最近发生什么了吗。”


    挺直的肩背不自觉抖了一下,顾婉君沉默了一会,说了句先好好考试,一切等考完再说。


    目送着学生们一个一个进学校,开考铃声打响那一刻,像是被抽掉所有力气,挂在顾婉君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


    终于可以不笑了。


    一旁的唐瑛,身上的昂贵白衬衫被挤得都是褶儿,足以看出傅一雯那个小胖妞刚才抱她抱得有多用力。


    唐瑛低头看着自己已经不工整的衬衫,嘴上虽然忍不住骂骂咧咧,可那张漂亮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她的不满意。


    比起别的,衬衫褶皱事小,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唐瑛低头看了两眼就没管了,她走到顾婉君身旁,斟酌着语气开口:


    “你没事吧?”


    “没事。”


    顾婉君摇摇头,侧头看着唐瑛,硬挤出来了一个勉强的笑:“这段时间谢谢你帮我打掩护。”


    “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谢的。”


    唐瑛觑了顾婉君一眼,冷惯了的语气在想要关心人的时候变得有些不自然:


    “下次你有什么事应该第一时间跟我说,省得我还得自己找人调查,就像这次,你压根就没回我的消息,我在你那小跟班面前差点穿帮。”


    “抱歉,让你跟着担心了。”


    “……”


    一句温软的道歉给唐瑛听得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看着眼前人恨不得瘦成纸片的身板,向来不屑于说好话的女人罕见地软下语气:


    “啧,道什么歉啊,我又没怪你,成心想让我难受是吧,你这小算盘打得倒挺好。”


    “没有,我是真心谢谢你。”


    “没有就好,我也是真心担心你。”


    唐瑛顺着顾婉君的话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顾家出了这样的变故,她怎么会不担心顾婉君呢,只是她毒舌习惯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人就是了。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张嘴,钱的事不用你操心,要用多少有多少,至于人脉方面,别的地方不敢说,云江市的那几个厉害角色我家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我知道,谢谢你,唐瑛。”


    “啧,我刚说什么了,不是不让你提谢字儿吗,挺大个人不长记性呢。”


    唐瑛没忍住白了顾婉君一眼。


    艳阳高照,恨不得要把人烤焦。


    学生们进去考试,校外的人总不能一直在校门口站着等,再加上顾婉君已经好几天都没睡过好觉了,一直站着非得晕过去不可,于是唐瑛让顾婉君跟自己去学校对面的冷饮店坐坐。


    两人转身,目测着从哪个方向能更快穿过层层围绕的人墙,下一秒,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到身后的、温婉悦耳的女声叫住了顾婉君:


    “是顾婉君顾老师吗?我是陈璐的妈妈陈卿玉,能占用你一点时间聊聊吗?”


    ……


    第70章 “如你所愿,我们完了”


    学生们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家长们在教室外悬着一颗心等待,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和冷饮厅被等考不愿离开的家长挤满了,生意异常火爆。


    宝马车停在路边,透过车窗,唐瑛若有所思地盯着斜对面一家冷饮厅的招牌,含在嘴里的冰美式吸管被咬扁成薄薄一片。


    陈卿玉。那个小跟班的妈妈。


    这女人从穿着打扮来看非*富即贵,赶在高考这个节点出现,并且精准地找上了顾婉君,两人会谈些什么呢。


    冰美式早就见了底,唐瑛思绪翻涌,有些担心顾婉君现在的处境。


    冷饮厅里。


    吧台周围挤满了人,冰块在机器中咣啷作响,哪怕店里开了空调,却也架不住人头攒动带来的闷热。


    二楼小包间里,陈卿玉和顾婉君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冷饮厅里的甜水饮料不太符合陈卿玉的口味,可占用了人家的小包间不点几单又说不过去,于是在下单了一百杯不同类型的饮品后,陈卿玉把饮品单递给顾婉君:


    “看看喝点什么。”


    “柠檬水就好,不要糖。”


    “两杯不加糖的柠檬水,其余一百杯饮品做好之后免费分给楼下等考的家长们吧,谢谢。”


    陈卿玉的声音温婉悦耳,平静有力,年轻服务员小小地倒抽了一口气,记下大客户的要求后默默离开。


    而从始至终,顾婉君都在盯着陈卿玉的脸看。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这也是为什么顾婉君第一时间就相信了这人是陈璐的母亲,并跟着对方来到冷饮厅谈话的原因。


    眼前的女人跟陈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透过面前这张脸,顾婉君仿佛能看到陈璐十几年后成熟起来的模样。


    “我跟璐璐很像吗?”


    陈卿玉弯了弯眼睛,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她今天化的淡妆,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温婉知性的美。


    意识到自己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似乎有些不礼貌,对上那双同小姑娘一样漂亮却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情绪的大眼睛时,顾婉君敛了敛目光,微微点头:


    “嗯,很像,尤其是眼睛。”


    “我第一次看见璐璐的时候也惊着了,都说女儿像父亲,小时候看不太出来,没想到这孩子长大了会这么像我。”


    一提到陈璐,两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眼里不约而同地溢出了不可言说的温柔。


    陈卿玉眼里更多的是对女儿的愧疚和自责,而顾婉君眼里更多的则是对小姑娘的宠溺和欢喜,她忍不住顺着陈卿玉的话去想陈璐小时候的样子,想小姑娘小时候会有多可爱,会不会比朵朵还可爱。


    没一会,服务员的到来终止了两人短暂的回忆,制作程序并不复杂的无糖柠檬水被送上了桌。


    直到陈卿玉把吸管和一杯柠檬水推到自己面前时,顾婉君才注意到这人左手戴着蕾丝手套。


    视线稍移,空空如也的右手平放在桌面前,白皙纤长,看起来很适合执笔写字,抚琴簪花。


    为什么左手要戴手套呢。


    顾婉君不禁在心里想着各种可能性,紧接着陈卿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见过璐璐了。”


    吸管扎破塑料纸,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得顾婉君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想到之前提起母亲时陈璐抵触的态度,顾婉君抬眼看着陈卿玉,语气有些急地反问:


    “你见过她了?什么时候?”


    “本来我想等高考之后在跟她见面的,可我实在忍不住想见她,本来想着偷偷跟着就看一眼,结果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陈卿玉微垂着眼眸,语气听起来有些自责。


    回想起之前晚自习放学路上的异样,望着眼前保养极好的女人,犹豫了两秒,顾婉君还是用了敬称:


    “所以之前晚自习放学时一直跟着我们的人是……您?”


    顾婉君的“您”一出来,陈卿玉笑得有些勉强,她不动神色地晃了晃面前根本不用摇晃的柠檬水,道:


    “不用这样,算算年纪,我就比你大11岁,顶多叫声姐,算不上长辈。”


    顾婉君微微颔首,她没有纠结称呼,而是在几秒钟后将话题重心重新挪回到了陈璐身上:


    “那陈璐当时是什么反应,她还好吗?”


    显然,比起陈卿玉如何如何,顾婉君更关心甚至可以说只关心陈璐的反应。


    而这话又恰好问到了陈卿玉的痛处上。


    她今天找顾婉君来可不是要自戳肺管子的。


    “顾老师,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和你探讨我和璐璐的母女关系,我找你来是为了跟你谈谈你和璐璐之间的关系。”


    望着顾婉君听到这话时骤然缩紧的瞳孔,陈卿玉有意顿了顿,一口没喝的柠檬水被推到了一边,陈卿玉开门见山:


    “我知道,璐璐喜欢你。”


    “……”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陈卿玉能说出这种话,绝对不仅仅靠猜测。


    柠檬水似乎太冰了,冰到让人不敢去摸,顾婉君收回握着杯子的手,面上强撑着得体的微笑:“你想说什么。”


    “不用紧张,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虽然璐璐喜欢你,可你恪守底线,始终没有越界,我今天找你来就是就是想问问顾老师,高考结束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你和璐璐之间的关系。”


    终于谈到了正题,陈卿玉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顾婉君,结果哪成想沉默几秒后,顾婉君竟然语气平静地反问了她一句:


    “在我回答之前,我想问一下,你来找我这件事,陈璐知道吗?”


    没想到顾婉君会反问自己,陈卿玉脸上笑容淡了下去:“现在是我和顾老师你之间的谈话,和璐璐无关。”


    “如果陈璐不知道你来找我,那抱歉,这是我跟陈璐之间的事,要解决也是要在陈璐完全知情的情况下解决。”


    “听这个意思,顾老师对璐璐也不单单只是老师对学生的感情了?”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是我和陈璐之间的事。”


    “看来顾老师是不打算跟我谈了。”


    几个来回下来,在商战里游刃有余多年的女人习惯性地崭露锋芒,言谈举止间多了几分锐利和压迫感。


    对此,顾婉君表示理解,却不顺从,她好声好气地继续道:


    “陈女士,陈璐已经成年了,她是一个极其有主见且能自己做主的人,虽然在血缘关系上,你是陈璐的妈妈,可在陈璐心里对你有很大的心结,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如果陈璐知道你自作主张地背着她插手她的事,她一定会生气的。”


    顾婉君始终保持着礼貌,可字字句句无疑不是在表明她的态度——不管是谁,都应该尊重陈璐的想法。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陈卿玉心里最在意的点。


    望着眼前那双漾着淡淡水光的、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桃花眼,陈卿玉沉默了好一会,她似乎明白了女儿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女人。


    “你说的对,事实上,我是最没有资格插手璐璐生活的人。”


    先前展露出来的锋芒丢盔卸甲,陈卿玉长叹一口气,表情苦涩地摇摇头:


    “可是顾老师,我不想我女儿走我走过的路,重复我的悲惨人生。”


    陈卿玉连叹了好几声气,她问顾婉君介意抽烟吗,顾婉君摇头表示不介意,可烟盒从包里拿出来只在陈卿玉没戴手套的左手里转了两转,最后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包里。


    “算了,不抽了,岁数上来之后,嗓子不如以前了。”


    烟盒放回去后,陈卿玉把推到一边的柠檬水拿到面前喝了一口,不加糖的柠檬水口味平淡的只剩下酸涩,正如陈卿玉此刻的心情。


    察觉到陈卿玉接下来似乎是要说些什么,顾婉君没有出声,没有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对方开口。


    “我19岁那年,也就是璐璐现在的年纪,那年高考我考上了云江市的一个一本艺术学校,第二年,我20岁,怀上了璐璐。”


    陈卿玉没看顾婉君的眼睛,而是盯着桌子上的卡通花纹,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接着往下说。


    “璐璐的生父是我们那届的导员,比我大10岁。”


    “……”


    顾婉君心里蓦地一恸。


    师生。年龄差10岁。


    难道命运真的有轮回。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虽然母亲很爱我,可看到别人爸爸妈妈都在身旁的时候,我也会渴望能得到从没感受过的父爱,一直到我19岁考上大学,这份渴望始终都没变过,这个时候,一个比我年长的、学识阅历比我丰富的、各方面都比我厉害的男人就这么出现了。”


    “他很有才华,是个文质彬彬幽默风趣的男人,对外为人处世方面周到圆融,对内细心体贴大方宽厚,不管是同事还是学生都很喜欢他,知道我是小地方考上来的,他私下里会帮我搬行李,给我送雨伞,请我吃饭,教我电脑怎么用,提醒我人际关系应该怎么处理……有好多事情我都是从他那儿学到的,这些事可能在现在听起来压根不算什么,但在那时候,一个从容成熟值得依赖的年长者在年下眼里的诱惑力和魅力是难以想象的,我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地陷进去了……”


    “后来我就怀上了璐璐。”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有家庭,直到有一次在游乐园里亲眼看见他跟老婆儿子和玩偶拍全家福,这个荒唐的美梦才被打破,我不能接受自己是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我提出了分手,也想过要把孩子打掉。”


    “可我母亲不让。”


    “我也不舍得,毕竟是一条小生命。”


    “但我没法面对自己,更没法面对这个孩子。”


    “后面就都是后话了,跟今天的谈话没什么关系。”


    “我想说的是,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原生家庭不幸福的人,比如我,再比如璐璐。”


    “璐璐现在年轻,还看不出什么,可到了我这个岁数,见了越来越多的人、经历越来越多的事之后,现在让再去回想那段堪称荒唐的初恋,我经常怀疑自己当初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吗?”


    柠檬水过于涩口,陈卿玉喝了几口之后就将其推到一边,她抬头直视着顾婉君的眼睛,笑容苦涩:


    “人活这一辈子,谁都逃不过一个情字,璐璐打小就缺爱,老实说,在国外这些年,我担心璐璐,担心她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长期以来的缺爱会让她像我一样对年长者产生不该有的感情,并且把这种感情当**情,现在看来,我真担心对了,但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让她产生这种感情的会是一个比她年长的女人。”


    “顾老师,凭心而论,你真的觉得璐璐对你是爱情的那种喜欢吗?两个女人真的能有未来吗?”


    “……”


    从头到尾,顾婉君都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到陈卿玉后两句话问出来那一刻,顾婉君感觉到自己心猛颤了一下。


    “顾老师,璐璐她还年轻,未来会遇到很多人,她现在对你产生了依赖和短暂性的迷恋,谁也不能说这就是喜欢,这个道理你我都懂,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当然不是出于为你好的角度考虑,不管怎么样,璐璐始终是我的女儿,我不可能对她的未来坐视不管。”


    “所以……”


    顾婉君身深呼一口气,抠着桌边的指尖用力到泛白:“陈女士打算怎么做?”


    “高考之后,我打算安排璐璐出国。”


    “这点你跟陈璐商量过了吗?”


    “我会和她商量的,这点不劳顾老师操心,就算不出国,依照璐璐的成绩,国内的大学基本随便她挑,她不应该因为某个人或某段感情埋没在这个小县城,你说对吧?”


    “……”


    说到陈璐的未来,顾婉君果然犹豫了,这对善于察言观色的陈卿玉来说是个突破口,她身子前倾了些,语气郑重:


    “你姐姐姐夫的事我听说了。”


    “……”


    提到伤心事,维持了好久的冷静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顾婉君眼圈儿一下就红了,她用力攥了攥手,想要维持住最基本的体面,可翻江倒海的苦涩和酸意还是冒上了喉头和鼻尖儿,呛得顾婉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戳顾婉君的痛处,这是陈卿玉最不想的,以至于话说出口之后,她甚至有些不敢看眼前人泛红的眼圈儿:


    “顾老师,我知道这种时候找你说这些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可也请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


    “我听说你姐姐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


    下嘴唇咬紧,顾婉君尝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儿。


    她一句都回答不上来。


    “你父母都上了年纪,你姐姐的这个孩子你不可能不管,你总不会让那孩子没有爸爸吧?而璐璐又喜欢你,依照那孩子的性格,如果她知道这件事的话,她大概率会放弃自己的大好未来而选择你,可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呢,你怎么能让她——”


    “我明白了。”


    顾婉君出声打断了陈卿玉的话。


    如果说在陈卿玉出现之前,顾婉君对自己和陈璐之间还能抱有最后一丝自私的幻想,那在被陈卿玉这番话彻底挑明之后,顾婉君再也容忍不了自己那不能宣之于口的自私。


    她怎么可以,怎么能,又怎么敢这么自私地想着要把有着大好未来的陈璐圈在身边。


    细碎的水光挤满通红的眼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令人心碎的绝望,顾婉君强忍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悲伤:


    “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会耽误陈璐的未来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如果姐姐没出事;


    如果高考时陈璐发挥得很好;


    如果高考后陈璐还是喜欢她;


    如果她们勇敢地在一起了;


    如果她能顺利地去到陈璐念大学的城市工作;


    如果能等到小姑娘大学顺利毕业;


    如果到那时候她们可以买一个两个人住的小房子,再养一只小猫或者小狗……


    那是不是她们真的有可能会相爱一生,幸福永久。


    顾婉君不是没有想过她和陈璐的未来。


    只是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从姐姐顾婉容出事那天,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陈璐注定是要翱翔天际的鹰,而她也有必须要扛起的责任——家庭、父母、朵朵……哪一样都比她的个人情感重要。


    她不能耽误陈璐。


    ——


    高考三天,说快过得也快。


    第三天考完试的中午,江蓁蓁父母一直在校门口等着,傅一雯和陈璐出来后则是各找各的老师。


    傅一雯高考完第一件事就是要约唐瑛吃饭。


    没出成绩之前,表白尚且为时过早,傅一雯这顿饭也不是奔着表白去的,她只是想在她人生的重要时刻和她喜欢的人吃顿饭,仅此而已。


    两人商量过后,将吃饭的时间定在晚上。


    等考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时,唐瑛转头问顾婉君和陈璐晚上要不要一起和她们一起吃饭。


    “我们有别的事,就不去了,你和傅一雯玩得开心。”


    留下这样一句话后,顾婉君就拉着表情明显有些茫然的陈璐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想到刚才顾婉君跟唐瑛说“我们有别的事”,陈璐心里既激动又紧张。


    顾婉君找她有什么事?是说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吗?还是之前有关她喜欢她的事?


    陈璐心里七上八下,她一直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身旁人的侧脸,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顾婉君有跟她开口的意思,于是乎在快到小区门口时,按耐不住的小姑娘终于主动开口问了一句:


    “老师,你刚才跟唐老师说我们有别的事。”


    “嗯。”


    “是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陈璐。”


    顾婉君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身旁人,突如其来的注视惊得陈璐也停下了脚步,抬眼迎上那道情绪看不真切的目光:


    “嗯?怎么了?”


    “你愿意跟我回家见见我爸妈吗?”


    “!?”


    陈璐身体倏地僵直,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见父母?!这么突然的吗?!


    陈璐震惊到,不,确切说是被吓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是,是叔叔阿姨要见我吗?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如果你同意的话,下午我们就走,我这次开车回来的。”


    “?”


    今天下午!?


    陈璐感觉自己的心脏有点不太行了。


    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见家长了!?


    到底是年轻,哪怕已经在拼命强装镇定了,可陈璐神色里的惊慌和不知所措还是清楚地映在顾婉君眼里。


    让人忍不住心疼和怜爱。


    桃花眸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不忍,却转瞬即逝,生怕陈璐察觉出来什么,顾婉君逼着自己去看小姑娘的眼睛,语气温柔地继续道:


    “你不愿意去吗,不愿意就算了,没关系的。”


    “愿意!当然愿意!”


    忙着表态的陈璐差点咬到舌头,语气里快溢出来的急切听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向来少年老成镇定自若的少女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自己耳边根本不乱的头发,小声解释着:


    “我当然愿意去见叔叔阿姨,只是,只是今天下午太赶了吧,我还什么礼物都没准备呢。”


    “不用准备礼物,你人到了就行。”


    “这怎么行呢,第一次见面哪有空着手去的道理啊?”


    “只是见个面,不用那么正式。”


    顾婉君有点说不下去了,她稍微错开视线,再也没法直视陈璐的眼睛:


    “一会你回家换身衣服就行,之后去停车场找我,我给你发位置。”


    “……”


    此刻的陈璐完全沉浸在即将要见顾婉君父母的巨大惊喜和紧张当中,否则心思敏感的她一定会察觉到藏在顾婉君那双温柔眼睛里的哀伤和绝望。


    顾婉君在停车场等人等了快一个小时,再见到陈璐的时候,小姑娘提着大包小裹风风火火地朝她一路小跑过来。


    “时间太紧了,我也不知道叔叔阿姨喜欢什么,就在附近最大的超市随便买了点,你看这样行不行?”


    各式各样沉甸甸的礼品礼盒挨个放进后备箱,看得出来陈璐真的很重视这次见面。


    小姑娘忙前忙后的模样看得顾婉君喉头一哽,睫毛眨动得飞快,试图逼退眼底的酸意:


    “不是说不让你买东西吗,你人到了就行,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啊。”


    “不行,我姥姥说去别人家拜访绝对不能空着手,这是规矩,况且叔叔阿姨是长辈,我要是空着手去都不好意思进门。”


    夏天空气闷热,忙活这一大顿,陈璐已经有点冒汗了。


    看着并没有装满的后备箱,小姑娘皱了皱眉头,就差把“不满意”写在脸上了,要不是顾婉君强行推着这人上车,陈璐非得再去疯狂采购一顿不可。


    从宁城到云江市,开车要六个小时。


    路上,陈璐时不时地向顾婉君打听两位老人的喜好,被问到姐姐姐夫以及朵朵喜欢什么的时候,顾婉君险些没绷住,好在手边的太阳镜救了她。


    纵使夏天昼长夜短,可顾婉君她们到云江市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今天天黑得似乎格外早。


    夜色下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住了一般,闷热胶着,让人喘不动气,围着路灯的小飞虫乌泱泱一片,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来约定好的餐厅之前,眼看着天要下雨,傅一雯特意带了两把伞。


    虽然来的路上没用上,但有个准备总是好的,说不定一会回去的路上就用上了。


    吃饭的地方是傅一雯选的,知道唐瑛不喜欢乱糟糟的氛围,她还特意加钱订了个包厢。


    手机上的时间都快被傅一雯盯穿了,她在包厢里走来走去,每隔三五分钟就出去看看唐瑛来没来,压根坐不住一点。


    这唐瑛怎么还不来?吃饭都不着急的吗?


    傅一雯表情皱皱巴巴,嘴上忍不住嘟囔。


    这话要是让唐瑛听见,非得骂人不可。


    约定好吃饭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她六点五十来的时候,傅一雯已经在包厢里嗑了好几盘瓜子了。


    一问这人几点来的,某个长着小雀斑的小圆脸看似透着一股子可怜委屈,实则嬉皮笑脸到恨不得摇尾巴地说自己五点就来了。


    提前两个小时赴约?这小胖妞就这么急着吃饭吗?天天的跟饭那么亲,都胖成什么样了,身体还要不要了?她不骂她骂谁?


    骂归骂,可该给的东西还得给。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这一幕,一进包厢之后,唐瑛把市面上最新系列的“苹果全家桶”一整套全新且烧钱的电子设备摆在桌上时,傅一雯目瞪口呆!


    “这,这都啥啊?”


    “没长眼睛啊,不会自己看吗。”


    “这,这都是给我的?”


    “你那破手机早该换了,这点就算是奖励你的高考礼物吧。”


    “!?”


    “什么表情,怎么,嫌少啊?”


    “??!!”


    傅一雯惊得张着嘴,脑袋差点要摇掉了!


    她一直知道唐瑛有钱,可当这份“豪”无人性的钞能力落实成物质摆在自己面前时,没人能不被吓到。


    这些东西对唐瑛可能不算什么,可这份心意对傅一雯来说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摩挲着包装盒,可那双明亮到随时都可以溢出水的小狗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唐瑛。


    似乎是察觉到这人要说什么,唐瑛在一早就拉好的椅子上落座,语气冷飕飕:


    “看我干嘛,我告诉你,别跟我说那些什么你不好意思收之类的废话,我不乐意听,给你你就拿着。”


    “长这么大,我还没收过这么多礼物呢,谢谢你啊。”


    大大咧咧久了的人突然展露出了柔软的一面,唐瑛一时之间还有些不适应,眼看着谈话氛围朝着不喜欢的煽情方向发展,唐瑛伸手敲了敲桌子,语气似有不满:


    “这句我也不乐意听,赶紧点菜上菜,我要吃饭。”


    一顿饭下来,两人吃得还算愉快。


    虽然张罗着上菜的是唐瑛,可她胃口不大,每道菜夹几筷子就饱了,最后都由傅一雯打扫盘子底儿。


    结账之前,傅一雯说自己要消消食,让唐瑛再陪她坐一会。


    消食是真,想多和唐瑛待会也是真。


    “让你吃那么多,撑着了吧。”


    “那总不能浪费了,而且我也没吃多少啊……”


    “所有菜都让你打扫了,你还没吃多少?那吃多少是多啊?”


    唐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继续刀子嘴攻击:


    “你可快少吃点吧,都快胖成球了,身体不要了是吧?”


    “才不是呢,我早都想好了,高考完事之后我就减肥!”


    “减肥?你确定?”


    唐瑛目光扫了一眼摞在傅一雯面前的空盘子,这一眼把某个小胖妞看得小脸通红,据理力争:


    “吃完这顿我就要开始减肥了!等着吧!到时候可别被我吓到!”


    “话别说太满,你最好是在我婚礼之前就能瘦成闪电亮瞎一片人的眼。”


    “切,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在你婚礼之前,我保证——等会!啥?婚礼!?”


    后反过劲儿来的傅一雯声音都吓劈叉了,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语调拔高了好几个度:“什么婚礼?谁的婚礼!?”


    傅一雯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虔诚地希望自己是因为吃多了而撑出了幻听,可直到唐瑛从包里拿出一张结婚请柬,云淡风轻地递给她时,傅一雯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听错。


    “还能谁的婚礼,当然是我的婚礼,我要结婚了,刚印好的请柬,这是送出去的第一张,便宜你了。”


    傅一雯没接请柬,直接皱巴着脸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不是,你要结婚了!?”


    唐瑛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没好气儿地冲桌对面的人翻了个白眼:“之前怎么看出来了你还有跳高的天赋。”


    “不是,你跟谁结婚啊?那个姓蒋的?!”


    “蒋文旭,请柬上写着呢。”


    “……”


    话音一落,可怜的请柬在傅一雯手里快被掰成“三折叠”了。


    新郎蒋英旭,新娘唐瑛,婚礼定在两周后。


    薄薄一张请柬,重似千斤,压得傅一雯喘不过气,整个胸腔被着急和酸意填满,再一开口时竟然隐隐有了哭腔:


    “你之前不是说你这辈子都不想结婚吗?”


    对上那双急到发红的眼睛,唐瑛愣了一下,语气没有先前那么冷了:“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说过!你就是说过!我都听见了!你骗人!”


    “小点声,喊什么,我结婚你发什么疯?”


    “你不能结婚!你不能嫁给他!因为我……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话赶话说到这,傅一雯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跟唐瑛表白。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全部被抽干,甚至连心跳声似乎都戛然而止了。


    看着傅一雯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的眼睛,唐瑛歪头挑了挑眉,声音似乎依旧没什么温度:


    “就因为这个?”


    “什么叫就因为这个?你没听清我说的吗!我说我喜欢你!”


    “我知道。”


    “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可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喜欢!”


    “我知道。”


    唐瑛两次都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她知道傅一雯喜欢她。不单纯是学生对老师的喜欢。


    年下每一次的偷看、窃喜、以及小心思,年上怎么会看不出来,更别说是唐瑛这种对世事洞若观火、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年上。


    同样,唐瑛也知道,这种烟花式短暂的迷恋,热烈,但并不长久。


    她也完全不需要。


    傅一雯让唐瑛两句“我知道”给说懵了,看着女人清醒冷漠的丹凤眸,心里的委屈怎么忍也忍不住,藏在眼泪里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你一早就知道我喜欢你?”


    “知道,你表现得太明显了。”


    “那你对我呢?”


    “我对你什么?”


    “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的喜欢吗?”


    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点的喜欢,又怎么会这么突然就结婚呢。


    明明桌上的结婚请柬貌似已经给出了答案,可傅一雯想听唐瑛亲口说。


    “傅一雯,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唐瑛的回答相当直接。


    婚姻和爱情从来都不在她的人生考量范围之内,政商家庭长大的人,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如何权衡利弊,唐瑛注定不可能是那种不管不顾的恋爱脑,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现在能肆无忌惮,挥金如土,倚仗的完全是家里,所以哪怕她非常反感父母控制她的人生,但在某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她也不会跟父母对着干。


    就比如婚姻。


    用一段她完全不在意的、表面上打着相爱旗帜、实则为家族资源置换的互利互惠的婚姻来保全她现有的一切,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当然,唐瑛也不是任人摆弄的布娃娃,之所以蒋英旭能在一众相亲对象中脱颖而出,一是因为蒋文旭家族势力庞大,有着她父母看重的军方背景,二是因为蒋英旭同意协议结婚,婚后除了一起应付家里,其余各不干涉。


    也是从协议谈妥那天起,蒋英旭送来的玫瑰花才好不容易有机会上了唐瑛的办公桌。


    当然,这些傅一雯并不知道。


    唐瑛的话彻底击碎了傅一雯最后一丝希望,泪水糊了一脸,可她还是哽咽着,执着地要问到底:


    “那这个叫蒋英旭的呢,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他有值得我喜欢的地方,像你这样没出社会的小屁孩不会懂的。”


    “骗子!”


    看着傅一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被骂骗子的唐瑛非但没生气,反而还觉得这小胖妞有点意思。


    小孩的喜欢能有多长久呢,现在哭得梨花带雨,张牙舞爪的,说不定转头明天就喜欢上别人了。


    习惯于冷脸的女人罕见地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错,起身拿包时,唐瑛说要结婚了,这段时间得早睡,省得结婚的时候有黑眼圈难看。


    临走前,唐瑛还没忘了提醒傅一雯两周后记得来参加她的婚礼。


    夜色深沉,乌云密布,星星和月亮都被遮住了,随着一道冒着火花的闪电划破天际,天地间被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微微颤抖,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


    下雨了。


    门口,顾婉君拿钥匙开门,身后拎着礼品的陈璐手心出汗,小声嘟囔着一会要打招呼问好的措辞。


    几秒后,门开了。


    和想象中的情形不太一样,一进顾家,陈璐莫名感觉到一股子淡淡的冷清感,以及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客厅里开着灯,却没人,直到顾婉君开口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厨房里才传来一阵年迈的女声,想必应该是顾婉君的母亲。


    陈璐犹豫着要不要把手里的礼品先放在鞋柜时,顾父从卧室里出来了。


    “婉君回来了,怎么样,学生们都考完了吧?诶,这是……”


    看见自家女儿身后多了个漂亮的小姑娘,老人表情明显有些茫然,这让陈璐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什么情况,难道顾婉君的父母不知道她要来吗?


    一时间脑袋里炸开了千万种可能,没等陈璐想明白,顾婉君介绍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了:


    “这是陈璐,我的语文课代表,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高考结束之后我想着带她来家里吃顿饭,陈璐,这是我爸。”


    “叔叔好。”


    被cue到后,陈璐马上压下心里的不对劲,乖巧地冲着老人鞠躬问好。


    三人寒暄介绍之际,正在厨房里做菜的顾母也出来了,两个老人同框出现那一刻,一股子劳累感扑面而来,貌似还有几分悲伤?


    陈璐抿了抿唇,觉得哪哪都不对。


    顾婉君又跟母亲介绍了一遍陈璐,老人慈爱的目光和熟稔的语气让陈璐不禁想起了过世的姥姥,直到——


    “快进来快进来,婉君,你快给这孩子找双拖鞋,诶,怎么还拿来这么多礼品啊,是小赵买的吗?他怎么没跟你们一块来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句小赵听得陈璐心头一沉,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小赵是谁。


    陈璐下意识去看顾婉君的眼睛,可那人没看见她的眼神示意,转过头一昧地和顾母对话:


    “不是,东西是陈璐拿来的,赵磊一会来。”


    赵磊,明显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换上拖鞋那一刻,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陈璐突然有种今天不该来的糟糕感觉。


    换鞋进屋之后,顾婉君去厨房说要帮母*亲打下手,结果却被顾母以不会干活为由赶出来了,一旁陈璐抓住机会,进厨房说要帮顾母打下手。


    来者是客,顾母怎么可能让客人进厨房呢,可拗不过陈璐动作迅速,小姑娘已经撸起袖子、先她一步闪进厨房着手准备洗菜了。


    看着陈璐动作利落的模样,顾母愣神好半天,连着感慨了好几句这孩子真好,婉容小时候也这样。


    提到婉容这个名字,虽然陈璐人在厨房,但她明显感觉到客厅突然静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气氛怪怪的,顾婉容怎么了,难不成他们一家人吵架了?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先前的惊喜和紧张渐渐被冲散,陈璐感觉自己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完全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捋。


    趁着厨房只有自己和顾母两个人的时候,陈璐试探着问一会是有客人要来吗,顾母低头切菜,语气温柔地回复她一句对,之后没等陈璐接着往下问,顾母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你们老师啊,一开始是不婚主义,我跟他爸为了她的婚事操了不知道多少心,她要是有个好归宿,我跟她爸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顾母喃喃自语,一番话听得陈璐心里那股子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正当她想试探着问一句赵磊是什么人,客厅里传来了一阵门铃声。


    陈璐来到客厅时,门外人已经进来了。


    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高大的身材把站在他旁边的顾婉君衬得格外纤瘦娇小。


    等一下,顾婉君为什么会站在那个男人身边?


    “爸,妈,正式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赵磊,我男朋友。”


    “……”


    窗外惊雷滚动,看着顾婉君笑颜如花地挽上男人的胳膊那一刻,陈璐仿佛被五雷轰顶,沉闷巨大的声音重重的敲击着陈璐的耳膜,捶得她脑袋里嗡嗡作响,捶得她心脏四分五裂!


    顾婉君有男朋友了。


    顾婉君说这个叫赵磊的男人是她男朋友。


    那她呢。


    那她陈璐呢。


    那被顾婉君特意开了六个小时车带回家里来吃饭的陈璐呢。


    只是一个被邀请来见证班主任甜蜜爱情的语文课代表吗。


    这样一顿饭陈璐是绝对吃不下去的。


    顾不上礼数周到、尊重客套,陈璐道了声打扰了,说自己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就先走一步了,之后拿上挂在门口玄关处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再晚出门一点,陈璐的眼泪就要下来了。


    一串串珠帘一般的雨水疯狂地落下,砸得出了门的陈璐睁不开眼睛,更分不清顺着脸颊淌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短短十几秒的功夫,陈璐就被浇成了落汤鸡。


    小姑娘前脚夺门而出,顾婉君后脚就拿着雨伞追了出来,慌慌张张地小跑了一小段路,她才隐约看见那个纤瘦的背影。


    雨伞撑在两人之间,顾婉君第一时间抓住了陈璐湿漉漉的袖子,语气强势:


    “下这么大雨你要去哪儿啊,跟我回去!”


    疾风怒吼,吹得雨伞扭曲了形状,摇摇晃晃之际,暴雨将两人都被浇了个透心凉,陈璐用力甩开顾婉君的手,眼泪雨水一齐打湿脸庞:


    “顾婉君,你今天把我叫来什么意思?让我看你和你男朋友情比金坚吗?耍我有意思吗!”


    顾忌着陈璐身体不好,顾婉君眼眶通红,她咬紧牙关,再次抓住陈璐的手:


    “雨太大了,你先跟我回去,我们回去再说!”


    “我不回去!放手!”


    “陈璐!”


    两人都用足了力气,一时间,陈璐甩不开顾婉君的手,顾婉君也没法拽动这人回家。


    惨白的嘴唇没有一丁点血色,对上陈璐倔强通红的眼睛,顾婉君浑身都在抖,她声音发颤地回答了刚才那个问题: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想让你明白我父母希望我能和一个这样的男人成家,而不是一个小女孩,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让我父母放心,他们都年纪大了,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成家。”


    “高考已经结束了,你就不能再等等我吗?”


    “陈璐,我性取向正常,我不是同性恋,我想过脚踏实地的生活。”


    “你说谎!”


    陈璐突然激动起来,她不相信顾婉君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人说这些话时,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眼睛。


    为什么顾婉君的态度突然变了呢,一定是最近发生了什么。


    彻骨的暴风雨和背痛没有夺去陈璐所有的理智,看着那双与自己同样难过的桃花眸,电光石火间,陈璐反问:


    “是不是陈卿玉找过你?”


    “……”


    顾婉君眸色突变,完全愣住了。


    就是这个反应。


    陈卿玉一定跟顾婉君说了什么。


    “陈卿玉什么时候找的你?跟你说什么了?你要因为她说的话放弃我吗?顾婉君,你忘了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吗?”


    字字句句的质问充满了失望,如同利刃扎进顾婉君的心脏,可她没有别的退路,只能迎着刀子前进:


    “是,你妈妈是找过我,但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妈找过我,而是出于我自身的考虑……陈璐,我姐姐被人杀害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


    “我姐姐被人杀害,我姐夫入狱,被判处十七年有期徒刑,朵朵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我父母年纪都大了,所有的担子和责任都落在我身上了,我必须要撑起这个家,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跟我共同面对这些难题的强大的伴侣,而不是一个事事都要我哄着的小姑娘,你到底明不明白?”


    “……”


    暴雨浇透了两颗脆弱的心,巨大的信息量让陈璐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顾婉君身上。


    “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跟我回去,明天我会送你会宁城。”


    顾婉君去拉陈璐,结果没拉动,陈璐抬眼看着她,红血丝遍布在那双漂亮的月牙眼里,小姑娘一字一句跟她保证:


    “我可以,我可以成为你需要的伴侣,我可以变得强大,我可以做你想让我做的一切,再等等我,好不好?”


    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被这句话千刀万剐,反复凌迟,顾婉君忍不住哽咽:


    “陈璐,我三十了,等不起了,我不能让朵朵没有父亲。”


    “所以你就要嫁给那个男人,葬送自己一生的幸福?”


    “陈璐,做人不能太自私。”


    这话像是说给陈璐的,更像是说给自己的,对上那双红得可怕的眼睛,顾婉君强忍着心口处尖锐的绞痛,给她们之间的关系下发了最后通牒:


    “抛开师生之情,陈璐,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你说谎!”


    “我没说谎,我对你的照顾陪伴教导都是出自于我是你的老师,是你的班主任,而你也只是让我觉得骄傲的优秀学生,仅此而已,看看你,再看看我,我们差距很大,或许有几次我确实被你感动过,这点我不否认,可感动不是爱,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我为什么要去喜欢你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信是吗,好,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顾婉君掏出手机跟父母打了个电话说晚一会回去,之后强行拽着陈璐上了车。


    暴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奔驰车停在酒店门口,两个浑身湿透了的女性这个点来开房不算什么稀奇事。


    拿到房卡后,顾婉君拽着陈璐上楼,刷卡进房间。


    “顾婉君,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吗,其实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师生一场,看在你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学生面上,我可以满足你。”


    话音一落,顾婉君开始解自己身上白衬衫的纽扣,这一举动看得陈璐额角青筋直跳,她按住顾婉君的手制止对方,眼里尽是失望和愤怒:


    “顾婉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的不对吗?你不想要这个吗?”


    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沾在额前,顾婉君扯了扯唇角,笑容额外刺眼:


    “其实我觉得你妈妈有句话说得挺对的,像你们这样从小缺爱的人,根本就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吧,你真的喜欢我吗?你真的能分清对我是喜欢还是依赖吗?青春期荷尔蒙作祟,你对我八成只是有**方面的冲动吧?”


    “顾婉君!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好了,别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了,趁我没后悔,我们速战速决。”


    顾婉君拿掉陈璐按住她的手,笑着将衬衫扣子一个一个解开。


    样式精致漂亮的黑色蕾丝文胸展示在眼前,豆大的泪珠顺着陈璐惨白如纸的脸上扑簌扑簌地滑落,陈璐死死地盯着顾婉君的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顾婉君,你以为我不敢吗?”


    “哪有你不敢做的事,来吧,早做早结束,麻烦别在脖子上留印,我一会回去的路上还要跟我男朋友视频,到时候被看出来了不好交代,对了,要洗澡吗?”


    好美的脸,好狠的话。


    陈璐气得浑身发抖,偏偏顾婉君还拽着她的手往她心口上贴,陈璐用力挣脱,气急了的她下意识扬起手。


    察觉到小姑娘的意图,顾婉君眉心微动,她咬紧牙关,认命般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即将到来的耳光。


    可是没有。


    抬起来的手顺势落下,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响彻整个房间,可脸颊两侧却没传来想象中的疼痛。


    顾婉君睁开眼睛,发现那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了陈璐自己的脸上。


    “陈璐……”


    “别叫我的名字!”


    眼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心如死灰的绝望和悲哀,被打了一巴掌的右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板上,陈璐肿着眼睛,踉踉跄跄地后退:


    “顾婉君,如你所愿,我们完了,祝你和你男朋友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房门打开后被重重地关上。


    明明是窗外暴雨不停,可待在房间里的顾婉君却被淋湿了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