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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Chapter31难息


    凌晨三点,警车和救护车开进院内,拉来一位衣衫褴褛的女人。


    她瘦得皮包骨头,稀疏打绺的头发上缠着纱布,不断有血液从纱布中渗透,疼得浑身发颤,却始终不忘攥着叮呤咣啷的蛇皮袋。


    “同志,是她自己不看路撞上来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一脸晦气地抱怨着,“唉,真是倒霉透了,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目前还没联系到她家人,你们先给安排上治疗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穿着制服的警察跟医生交待完情况,转而皱眉对肇事者说,“你可是逆行,别废话,先跟我回所里做笔录。”


    池雪和袁贞贞奉命去给病号测血压,见她眼神畏缩躲闪,连哄带劝,勉强完成任务。


    不过她伤口虽然看起来瘆人,但并不严重,医生做完包扎止血后,又安排两人推她进行了CT等检查,然后便送去隔壁观察室里休息。


    就这样折腾了近一小时,池雪和袁贞贞才找了个闲置的桌子趴下。


    因为又累又困,池雪闭上眼睛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窗外的天蒙蒙亮,像一块未打磨过的墨蓝色宝石。


    一只不知名的灰雀蹬开枝丫,振翅破开晨雾,飞向远方。


    腰际传来轻微震颤。


    她瞄了眼正熟睡的袁贞贞,摸出手机,侧头换了个方向,遮住屏幕上的亮光。


    PRN:【图片.jpg】


    皮薄馅足的蟹肉烧麦,金灿灿的油汆团子,精致小巧的芋泥山药糕


    不用看都知道出自韩萍阿姨的巧手,每样都那么垂涎欲滴。


    池雪肚子很没出息地叫起来,撇嘴腹诽,大早上来拉仇恨!


    她刚忿忿按下手机,结果对面又发来一张图片。


    僻静无人的花廊下光影昏暗,廊顶攀着几支藤萝花,隐约能看到急诊科大楼一角和灯牌。


    她蓦然睁大眼。


    九月末的陵市,昼夜温差分明。


    池雪套了件毛衫外套,轻手轻脚离开科室,很快在花廊中看到一个身影。


    陈妄书换了身黑色系look,机能风冲锋卫衣搭配工装裤,黑发乌眸,鼻骨挺拔,像从时尚杂志里裁剪出来的男模。


    “你怎么来这么早,”池雪有点不敢直视他,低头按亮手机确认时间,“现在还不到六点。”


    “实验室有点事情需要处理,”昏幽光线将陈妄书五官勾勒得愈发立体,神色却看不真切,他将手中拎着的塑料袋递过来,“韩姨做了些早餐,让我顺路带来。”


    对面的内科大楼静静沉睡着,只零星几间病房亮着灯。


    虽说是顺路带来早餐,但恰巧都是她爱吃的。


    池雪接过温热的包装盒,眼睫扑闪扑闪。


    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异常,又无从确定他今天这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心情跌宕升腾。


    陈妄书视线拂过她被风吹红的鼻尖,小脸,单薄的白大褂,眸光闪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进去吧,外面风大。”


    池雪不知为何,突然被一股浓重的失落感包裹。她冲动地想把东西还给他,又觉得毫无道理,咬着唇转头就走,出门时轻快的步伐变得疲惫无力。


    刚推开急诊科大门,她跟伸着懒腰的袁贞贞撞了个正着,怕她发现什么,连忙上前揽住对方手臂,“走走走,我带了些好吃的,趁热吃点。”


    陈妄书送来的早餐分量充足,池雪分给科里的老师后,又拿出一些送到了观察室。


    那位阿姨听到动静胆怯地缩在床头,听她重复了几遍后才迅速抢过东西,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快交班时,祝老师接了个电话,如释重负地跟同事说,“总算找到家属了,她身上那股腐臭味熏得我头疼,你们俩去把她领到走廊椅子上,然后把观察室也打扫一下。”


    袁贞贞吃人嘴短,提议分工,包揽下打扫的重任,池雪则帮那位阿姨把随身东西都收拾好,等候家人来领。


    不一会儿,导诊台的护士引来一个干瘦的老头,三白眼川字纹,走路一瘸一拐。


    一直安静坐在走廊中的女人看到他,突然浑身发颤,尖锐嚎叫起来。


    池雪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安慰她,“阿姨,您怎么了?不要害怕。”


    老头却恨恨地骂道:“臭婆娘,还不给我滚过来,赔钱的玩意!”


    女人听到他的声音,叫声愈发变本加厉,老头气急败坏地上前拽她,两人拉扯起来。


    “哎,你们干什么呢!”


    “不能打人,快拉住他!”


    “叫保安来!”


    走廊里霎时乱作一团。


    被扇了几下的女人不知嘟哝句什么,从蛇皮袋中摸出根短柄铁锹乱挥舞砸将起来。


    咻咻风声里携来冰冷的铁锈气息。


    保安费劲夺下,却没抓稳,利器改变轨道袭向另一个方位。


    池雪瞳孔一缩,躲闪不及,下意识抬手去挡。


    千钧一发之际,她被一股力道拽向清冽温暖的存在。


    紧接着,视野中滑落一片鲜红。


    “幸亏没伤到骨头和神经,最近注意伤口不要碰水,消炎药回你们科自己开吧,我就不下医嘱了。”


    “好,谢谢。”


    门外还乱糟糟一片,医生交待完注意事项,摘掉橡胶手套扔进垃圾桶中,起身离开了缝合室。


    陈妄书挪动左手,去拉卷折到右臂的衣袖,他掌骨处被利器削掉一块肉,清创缝合后又打了破伤风,现在掌背还凝着干涸的血迹,状况堪称惨烈。


    身旁拂过轻浅香气,身旁的姑娘安静俯身,接替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把他把卫衣袖管捋平,又系好白大褂的袖扣。


    他视线追随她的动作,停顿须臾,“只缝了两针而已,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池雪看着他贴上透明敷料的手,血肉模糊的画面再次浮现,不久前的郁结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眼眶酸胀起来,“你刚才连麻药都没打,不疼吗?都怪我”


    她潋滟明媚的眼尾微翘,清透黑眸中蔓延起蒙蒙水雾,像晨曦下破碎的海潮,好看得要命。


    陈妄书眼神晦暗下来,“不是你的错,只是个意外。”


    她湿漉漉的睫毛像带着勾子,拨动他心脏处最柔软的神经,牵起胸口一抽一抽的隐痛。


    但只要想到她是因为自己流眼泪,又随之而起缠绵的鼓噪和冲动。


    来势汹汹,欲难将息。


    可是时机不对。


    地点不合适。


    身份不够名正言顺。


    “麻药生效慢,缝合伤口小的情况下,这样效率更高。”陈妄书压着眼睫,以毫无波澜的语气说着,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像表面这样平静。


    这样的说法自然无法安慰到她,看着那双泫然含泪的眼眸,他语气不觉又放柔几分,“但我保证,现在好多了。”-


    池雪下班后实在睡不着,闭上眼睛总会不自觉想起陈妄书受伤的手。


    她爬起来做了几支绒花,熬到下午在楼下解决掉晚餐,又闲逛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已经下班,才绕路拐去陈家。


    她知道作为医生他比自己更有经验,但仍放心不下,必须要亲自再看过才行。


    斜阳熏草,高大的鹅掌楸被秋意洗染,拥在枝头的绿枝浸上半面橙黄,只等一阵寒潮,便能簌簌归落大地。


    白色洋房前停着一辆陌生的烟紫色mini,纤尘不染的挡风镜中映出秋日傍晚油画般的图景,以及池雪蓦然停住的身影。


    她视线穿过不再繁盛的茉莉绿藤,在院内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洛桐和科室中素面朝天的打扮不同,穿着浅卡其的套装裙外搭米白色风衣,卷发披肩,眉眼精心描绘过,更显温雅。


    陈妄书站在她对面,没受伤的手中握着贝果的牵引绳。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对话被微风吹散,隐隐飘来些只言片语。


    “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


    “抱歉,我会尽快处理好。”


    秋季寒凉的气温侵入肺腑,池雪心情如铁栏上的风车茉莉,无声衰落。


    因为很少在他身边见到其他女生,她竟然忘记了虚假的情侣关系并没有排他性。


    从一段错杂的暧昧中忽而清醒,陷入粘滞阴暗的情绪,这并不好受。


    她不想被这样没有资格,又患得患失的心情掌控,转身要走,不料被四处张望的贝果发现了踪迹。


    “汪汪!”两声后,身后随即传来脚步声和呼唤。


    池雪知道自己已经失去离开的最佳时机,深吸口气,努力调整出相对自然的表情回过头,“嗨,好巧。”


    洛桐好奇地从门后探头望来,看到池雪,眼中倏然多了笑意,“池雪,原来你就是”


    “洛桐。”陈妄书徒然出声,略显刻意地打断她。


    “呃,”洛桐怔了一下,来回看看他们,恍然道,“那我等你消息。”


    陈妄书顿了一下,“嗯。”


    这段讳莫如深的交流令池雪胃部紧绷发痛,直到那辆紫色mini驶出视线,她一直没有作声。


    “洛桐是我导师的女儿,”陈妄书瞥来一眼,罕见用上了解释的口吻,“碰巧过来看望祖母。”


    只是这样吗?


    池雪心乱如麻,含糊“嗯”了声,视线从树梢移到虚空,始


    终没有落在身侧,“我也只是路过,准备去取快递。”感觉气氛前所未有的尴尬,她把碎发挽到耳后,摆摆手,“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很快,她垂落的手腕被一股力道攥住,对方手掌蛰伏着蓬勃力量,尽管贴着纱布,也无损修长优美的轮廓。


    “不要走,”陈妄书眸中划过些细微情绪,他迟疑地松开手,掩去所有,缓慢补充一句,“我手有点疼。”


    第32章 Chapter32鼎沸


    池雪站在原地,微微蹙眉,但没能从那张冷淡俊颜上分辨出什么,数秒后,她唇瓣嗫嚅说,“那你回去吃止疼药。”


    “今天下班时忘了开药,家里也没有备。”陈妄书眼睛不眨望着她,很有条理地陈述理由,“我没告诉韩姨,怕她们担心。”


    池雪瞥见他掌背纱布中洇出的血色,毕竟是因她受的伤,心底再多纷杂的情绪都转成了愧疚,“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你买。”


    “一起吧,我正好要带贝果遛弯,”陈妄书似乎怕她拒绝,不紧不慢地补充,“我对几种非甾类抗炎药过敏。”


    池雪把视线挪到草丛里玩耍的贝果身上,别扭地伸手,“把牵引绳给我——这只手不要再用力了,万一伤口崩开怎么办?”


    陈妄书眉梢轻微舒展,“好。”


    池雪牵着贝果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瓶水,来到隔壁的24小时营业药房前。


    陈妄书瘦高的身影穿过林立的陈列架,谢绝店员的殷勤推销,拿着药盒结账出来。


    看着他嶙峋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辗动,她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即使药效再快的止疼药作用也不可能立竿见影,但对上她的目光,答案自动变成,“好多了。”


    池雪稍微安心了几分,抬手想把他装药的袋子接过来。


    陈妄书把东西换到另一只手中,“没关系的,我这只手没受伤。”


    “但是你的伤瞒不了太久。”


    “等会儿跟韩姨打声招呼,不让祖母发现就好。”


    简短的对话戛然而止。


    陈妄书眼风扫过身旁的姑娘,她眼帘半垂,很明显兴致不高。


    他目光怔然,仿佛遇到了束手无策的难题,有些不知所措。


    贝果压根体会不到两个人类的复杂思绪,扭着小屁股一蹦一跳跑在前面,远远望见家的方位,兴奋地“汪汪”起来。


    陈妄书抬眼看到祖母的身影出现的院中,停下脚步,把衣袖拉下几寸,遮住右手的纱布。


    池雪也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帮他把药盒藏起来。


    “雪球来了,”宋老太太轻轻咳嗽一声,笑眯眯地扶着拐杖招呼她,待到近前摸了摸她的手,嗔怪起来,“天气冷了,怎么不多穿点,瞧这小手凉的。”


    “我不冷,”池雪胸口暖融融的,笑柔了眉眼,“是您的手太暖和。”


    “陵市秋天短,再来场雨气温没准就降到十度以下了,”老人操心地念叨起来,“你们年轻人可别不当回事,今年这花落的就比往年早,只怕要比在北城那年还冷”


    老太太身子骨本就羸弱,不能多吹风,池雪陪她聊了会儿,又在花园里转了一圈,便和韩萍一起劝她回了屋内。


    “奶奶今天看起来精神没有之前好,郁郁寡欢的。”池雪有点担心地问,“是出什么事了”


    陈妄书目光轻轻从她身上划过,“昨天北城来电话,祖父老毛病犯了,她就一直心神难安。”


    池雪怔忡片刻,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时候,慌忙垂下眼帘,“如果她身体条件允许,也许可以过去看看。”


    上了年岁的老人,亲人朋友都是见一面,少一面。


    “我只是担心他们见面后祖母又回忆起以往的不愉快,”陈妄书明白她的意思,低声解释,“北城是祖父和他妻子生活的地方,他年轻时为了事业抛下了祖母,对她的伤害很大,后来一度想要弥补,祖母一直避而不见,直到她患病后记忆错乱,才又有了联络。”


    池雪不知所措地“啊”了声,心情错杂低落。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宋老太太珍惜不舍的那对胸花,以及暗房外他们全家四口唯一的合照。


    在漫长的时光里,爱恨究竟算什么,也许只有当事人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急诊科转科前的结业测试格外严苛,除了实操竟然还有一场闭卷考试。


    但出乎池雪的预料,考试内容都是平时讲过的要点,没有刁钻复杂的超纲题,每个实习生都顺利拿到了实习报告。


    临别时,祝老师说话还是一如既往趾高气昂,“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了急诊科也不要懈怠,别总以为自己是个实习生就可以糊弄过去。”


    袁贞贞翻了个白眼,鹦鹉学舌般在她身后演双簧,逗得池雪差点没绷住。


    刚挤上返程的公交车,池雪收到了谭薇发来的电子派对邀请函,【姐妹,我生日party,一定要来玩哦!】


    在屏幕上操纵魔杖划开生日快乐的红色封蜡,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海德薇变奏曲流淌而出,谭薇几张魔法主题风格的写真照映入眼帘。


    池雪笑着翻到最后,指尖一顿。


    时间正好是明天,她轮休。


    地点,在渡池山假日酒店。


    渡池山


    这三个字在心尖打了个转,带起无声颤栗。


    鼻尖似乎又嗅到刺鼻的机油味道,胃部翻滚起不适。


    她闭上眼睛缓解片刻,没能奏效,下意识点开微信中排在很靠前的头像:【你收到薇薇的邀请了吗?】


    很快对话框中弹出一行字:【嗯,你不想去?】


    池雪打出几个字,又缓慢删掉,脑袋靠在车窗上发呆。


    她想去的,但是又对那里望而生畏。


    陈妄书似乎感受到她此刻的踌躇,拨来电话。


    “不要怕,”他的嗓音隔着听筒传来,格外低沉磁性,“有时候回头去看,你会发现那是新的出路。”


    池雪握着手机的手机缩紧,呼吸轻缓起来。


    陈妄书等了几秒,继续说:“江城刚才找人帮他准备聚会布置,谭薇也在,你想不想提前去探个路?”


    乌蓝色的夜幕昏暝暗淡,月光像一层薄纱,笼罩在渡池河畔的陵市国际赛车场上空。


    池雪望着镜子中自己泛白的脸色,平复着呼吸,然后关掉水龙头,抽出纸巾擦手。


    从洗手间出来,她看到陈妄书倚在车边接电话,眉眼低垂,侧颜深廓浓影,格外英挺。


    “我会尽快处理好手边的事,配合你的时间”伴随距离拉近,他的嗓音也逐渐清晰,声调依旧平缓,但能听出细微的焦躁,“抱歉,不会耽误太久的。”注意看到她走来,他动作不自然的迅速切断电话。


    池雪疑惑道:“怎么了?”


    他最近有些反常,欲言又止的,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需要尽快解决吗?


    陈妄书直起身,没有正面回答,“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口水?”


    “不用,”池雪不在意地摇摇头,她以为自己会撑不到下车,现在状态比预期好了很多,“去跟薇薇他们汇合吗?”


    他说:“不着急,他们晚会儿才到。”


    赛车场夜间也灯火通明,发动机的嗡鸣和年轻人成群结队的叫好声连绵不绝。


    陈妄书在工作人员指引下将车开进另一侧空旷赛道。


    这里的看台空无一人,演播大屏漆黑一片,和隔壁热闹非凡的氛围截然不同,像专门隔出的私密空间。


    赛道呈U字型,一眼望不到尽头,弯道很少,适合新手。


    池雪好奇地打量四周,想起他那天骑着的白色川崎,问:“你经常过来吗?”


    “偶尔,大概一两次。”他的日程空余时间并不多,也不热衷于此,但并不否认这是个缓解压力的有效方式。


    陈妄书把车停在赛道起点,温沉目光落在她身上,“冷不冷?”


    池雪摇头,她穿了加绒的卫衣和颗粒绒外套,乍看像


    只圆滚滚的小熊,“你要开两圈吗?”


    “不是我,”陈妄书把车窗降下大半,动作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不紧不慢地说,“是你。”


    池雪惊讶启唇,还没发出疑问,看到他略抬下颌,示意前方,“这条赛道尽头,能看到9号公路入山口,也就是那天你经过的地方,开过去,试试俯视它的感觉。”


    她沉默几息,开门跟他交换位置,戴上他递来的头盔。


    远处的渡池山如同一只静默蛰伏的巨兽,层峦叠嶂的树影中闪动着昏黄的路灯,像一把无形枷锁,禁锢着夏末胆怯的她。


    久违的黑雾似乎又从后车升腾蔓延,化身冰冷的毒蛇,沿着后脊骨攀升。


    池雪头皮发麻,眸光开始涣散。


    陈妄书贴着纱布的右手在中控台上轻敲两下,提醒道:“往哪儿看呢。”


    她咬唇收神,努力忽视周身不适,握住方向盘,缓缓启动引擎。


    寒凉夜风从窗口猎猎而过,拂来他身上清淡的香气,后调如落雪后的松林,沉稳幽深。


    池雪逐渐安定下来,用比蜗牛快不了多少车速缓缓开到尽处。


    她隔着赛车场的围栏遥遥睇去一眼,蜿蜒的公路上正驶过几辆汽车。


    稀松平常,像全世界任何一条公路那样,没什么不一样。


    返程的这段路她开得四平八稳,似乎松了口气,眉心却仍微微拢起。


    陈妄书等她把车头调转,重新回到起点后,忽然开口:“踩油门,加速。”


    “什么?”她没理解这个全新的指令,疑惑看来。


    他眉梢略扬,眸底浮过浅淡笑痕,有股不同往日的恣意矜傲,“怎么,不敢了?”


    “谁说的。”显而易见的激将法,却狠狠拿捏了池雪,她深吸口气,右脚猛然施力。


    性能卓越的跑车瞬间觉醒本能,如同离弦的箭飞驰而出,方向盘不受控摇晃起来。


    她霎时惊慌起来。


    下一秒,有只经络分明的手稳稳扣在方向盘下缘,耳畔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声,“放心,只管踩。”


    池雪好似被蛊惑了心神,竟真的没有放松力道。


    周围景物急速倒退,引擎滔天的音浪突破一切束缚,震碎了所有思绪。


    整个世界都脱离重力,融化在风声中,浮在云端颤抖。


    视野中弯道越来越近,池雪卡壳的大脑才迟缓运作。


    但身体好像失联了,根本无法听从指挥。


    直到方向盘被另一股力道带动,车子迅速过弯,轮胎和地面碰撞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起才终于重归平静。


    寂静的车厢内回荡着她急促的呼吸声。


    池雪从未有过这样恐怖的体验,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后涌上的脱力后怕交织在一起,简直魂飞魄散。


    她伏在方向盘上半晌说不出话,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但又翻涌着绵软的酸麻。


    “现在还怕么。”身边传来他的声音。


    明明是疑问句,口吻却十足的平和笃定。似乎笃定这段新的记忆,足以取代困囿她的阴霾。


    池雪第一次清醒意识到,眼前人并非像表面那般清冷文雅。


    他是危险的猎食者,自信强大,骨子里埋藏着强势的霸道疯狂。


    平复少许,她抬手想摘掉头盔,但卡扣处绞住一绺碎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身旁传来“咔哒”声响,是陈妄书摘掉安全带,倾身凑过来。


    他冷峻立体的五官在她眼前逐渐放大,因为低头的动作,黑色连帽卫衣领口微耷,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锁骨,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待解救出那绺发丝,他拇指就势而下,蹭去她眼角洇出的一滴生理性眼泪。


    两人的目光影影绰绰纠缠在一起。


    她的心跳轰然失序。


    第33章 Chapter33分崩


    眼角的温热骤然撤去。


    哐啷。


    车门一开一阖,寒风灌入,四周好似凝了层寒霜。


    她看见陈妄书抿唇走到一旁,双手抄进口袋中,胸口剧烈起伏着,黑发被风吹得凌乱。


    沉默的背影,避不可及的肢体语言,似乎透露着不可言说的懊恼与挫败。


    仿佛悬崖上的钢丝突然断裂,一脚踩空。


    池雪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桌上的手机屏幕逐渐转暗。


    凌晨三点半,一条刚送达的消息躺在通知栏。


    PRN:【抱歉,临时需要带祖母去北城,不能陪你回去了】


    谭薇的生日会热闹非凡。


    江城预约策划师准备了几个月,各种环节设计精巧有趣。


    临近尾声,播放起专门为女友录制的祝福vlog。


    视频主角从谭薇的长辈家人,老师同学,到实习的同期们,大家妙语连珠,气氛温馨。


    众人配合鼓掌欢呼。


    池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始终游离于狂欢之外,机械般跟着现场氛围做出反应。


    微信输入框中躺着斟酌多遍的问句,始终没有点击发送。


    因为不好的预感总会应验,她竭力控制自己设想更糟糕的可能。


    忽然,投影屏上的画面跳转到一个熟悉场景。


    傍晚斜阳洒下浓软的橘色霞光,将窗外婆娑的枝叶映在窗边的办公桌上,也晕染了桌前人身上整洁的白大褂。


    “小陈医生,看镜头,”画面外是江城调侃的声音,“给个祝福。”


    桌前伏案写字的人停笔抬头,极为疏冷的眉眼,只隔着屏幕短暂对视,就让人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配合点,不然我就来死亡角度了。”江城的镜头还要靠近。


    随后,对方修长的手不由分说遮住镜头。


    画面转黑后,余下一声淡淡的“生日快乐”。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躁动。


    几个女生问起他的信息,坐在旁边的余筱想了想,“池雪,他是不是在消化内科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池雪抿了抿唇,不想接话。


    她当然知道一个名字并不意味着什么。


    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思绪,仿佛会随着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后再也无法遮掩。


    前晚的情形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明前一刻还近在咫尺的人,突然变得陌生而遥远。


    心情变得愈发萎靡。


    “你不去拍照吗?”余筱翻了翻手机,“那边的魔镜巨出片,好多人在排队等着发朋友圈呢。”


    “我拍照不大上相,就不凑热闹了。”池雪打起精神笑了下,“对了,你上次问我要猫粮链接,是准备养猫吗?”


    “不是,”余筱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我捡了只流浪猫,但是男朋友不让养”


    池雪:“男生可能不太喜欢这些毛绒绒的小动物。”


    余筱不安地用手指绞着发尾,似乎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哪儿开口,刚鼓起勇气,瞧见小寿星谭薇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


    她今天穿了件赫本风的黑色长裙,网纱礼帽,复古的雀斑妆优雅俏皮,漂亮极了,“你们怎么躲在这个角落里,玩得不开心吗?”


    两个姑娘忙说不是。


    谭薇跟她们抱怨着江城亲手做的陶瓷小人有多丑,眉眼却如沐春风,充分表现了什么叫言不由衷。


    因为还有其他同学需要寒暄,谭薇只坐了一小会儿,临走前小声跟池雪说,“有人特意嘱托,让我们把你安全送回家,你如果累了可以先回房间歇会儿,等结束了我去找你。”


    池雪愣了一下,想说不用那么麻烦,手机忽然响起来电提示音。


    她比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离开嘈杂的宴会厅,滑动接听键。


    “雪球”


    电流中传来母亲许晓的声音,带着她从没听过的悲恸哭腔,像被抽干了所有气力,脆弱的一碰就会碎掉。


    池雪血液霎时凝固,浑身冰冷-


    池雪归心似箭,顾不得搭乘出租或者其他交通工具的不适,买了最近一趟高铁赶回淮市。


    一路上耳边全是母亲字字泣血的哭诉,生怕她想不开。


    “你爸他在外面有人了,几个月没回家。”


    “今天上午跑去我们单位发疯,说我狠毒,要逼死她们母子,一定要跟我离婚。”


    “咱们母女真傻啊,被蒙在鼓里这么些年他连儿子都八岁了!”


    “街坊邻里,同事全在看热闹,我还怎么活?”


    落日熔金,在老院的墙角树梢洒上层层金粉。


    这里最不缺家长里短。


    洋槐树下围坐着几个老


    人,一边摸牌,一边闲扯轶闻。


    有眼尖的老远瞅到池雪,顿时来了精神。


    “那是不是小雪回来了?”


    “哪儿呢?还真是!”


    “孩子,我跟你说,你爸这事儿办的可不地道,一个家都让那狐媚子给搅合了”


    “你也得好好劝劝你妈,不能硬着来,昨天老池走的时候脸上好几道血印子,面上怎么过得去唷。”


    别管认识不认识,打没打过照面,这时候都凑上前自来熟地操心起来。


    池雪抿唇,没给他们眼神,步履匆匆走入单元楼。


    “嗨,这孩子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


    “哎哟,跟她妈一个死样,天天拿鼻孔瞧人,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哪个男的会喜欢!”


    一口气爬上四楼,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窗帘紧闭,空气中一片死寂,安静的瘆人。


    池雪心中略沉,按下照明开关,小声呼喊许晓。


    一向被拾掇井井有条的家像遭遇了狂风暴雨。


    水杯,花盆,桌椅被掀翻在地,茶几上的玻璃碎成粉末。


    池兆常用的行李箱磕破了角,开膛破肚斜躺在卧室门口,衣服扔的到处都是,有的被剪烂或者撕成破布。


    她心脏狂跳,绕过一地狼藉,朝卧室方向走去。


    许晓的身影缩在卧室床头,双手抱膝,看起来瘦小羸弱。


    完全没有那年夏夜挡在女儿身前,火力全开,无所不能的模样。


    好在看起来没有受伤。


    “妈,”池雪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叫了声。


    许晓睁开红肿的双眼,视线呆呆挪向她,声音嘶哑如刀割,“雪球。”


    “是我,我回来了。”对上许晓的视线,池雪走上前坐在她身侧,小声问,“您要不要喝口水,或者饿不饿?”


    许晓无力地摇头,喃喃道:“雪球,我跟你爸认识那年他刚进厂里上班,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


    “结婚时我没穿过婚纱,没摆过酒席,证件照也是在民政局里临时拍的。后来我怀你的时候,他在外跑业务,一年只能回来两趟,我腿肿的穿不下鞋,还自己上班跑医院。”


    “多少人给我介绍条件好的,劝我不要耽误青春,赶紧踹了他,但我只图他老实本分,只想把你拉扯大,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他说不要就不要,偶尔回家一趟只会甩脸子,现在却逼着我离婚,凭什么!凭什么?”


    许晓声线不断拔高,如紧绷的琴弦,随时都要崩断,一口气没接上,剧烈咳嗽起来。


    母女连心,每一句哭诉都像是钝刀割在池雪身上,她眼眶也酸涩起来,连声安抚着母亲,“他不值得,他不值得你这样。”


    “雪球,你还记得我带你去春城时见到的那个女人吗?”许晓抬手擦掉簌簌而下的泪水,眼底通红地攥着池雪的手臂,力道大的仿佛能把她骨头捏碎,“还是她,还是她!我到底有哪里比不上她?”


    池雪摇头:“没有,您哪里都好。”


    她想不起来对方的摸样,只隐约记得是个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性子唯唯诺诺的女人。


    “可是他们情深义重啊,我才是横插一脚的那个,多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许晓扯起嘴角,撕心裂肺笑起来,忽然又嚎啕大哭,捡起身边的东西胡乱砸向对面。


    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坠落下来,相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如同这个分崩离析的家。


    池雪连忙上前抱住母亲,许晓崩溃地歪在她怀里失声痛哭,像个无助的孩子,鬓发闪着几缕霜华。


    不知过了多久。


    许晓终于哭累,迷迷糊糊靠在她肩头眯上了眼。


    池雪轻手轻脚地扶着母亲躺下,帮她盖好被子,然后虚掩上房门,开始收拾家中的狼藉。


    安置好桌椅板凳,清扫垃圾,和池兆有关的东西一律打包塞进垃圾袋扔到门外,准备拖地时她看到地面上有血迹,吓了一跳,查找一番才发现是自己不小心踩到了碎玻璃。


    池雪草草处理过伤口,担心许晓半夜出什么意外,便从自己房中拿了毯子,在客厅沙发上躺下。


    但身体上的劳累远远不及内心的疲惫。


    她闭眼辗转几息,始终睡不着,又起身摸出包里的手机充上电,下意识点进微信去看那个熟悉的头像。


    月下雪山的头像安静躺在列表中,没有任何动静。


    倒是杨柳老师发来一条消息。


    【池雪,护理部让我问一下,里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第34章 Chapter34荒芜  ?


    池雪很快意识到对面说的是什么,点开中心医院的官方账号,找到护理技能投票的链接。


    评论区内,有个匿名发言被顶到了第一层。


    ID9477285:7号竟然能晋级,技能选拔都是内定好的表演赛吧?


    楼下回复:什么瓜,展开说说?


    ID9477285:要说也不是大事,就是在消化内科给我家老太太扎个针,差点把人扎瘫而已


    胸口如同堵了块潮湿的海绵,池雪指尖轻颤,起身拉开阳台的推拉门,顶着冷风给杨柳老师拨去电话。


    “我知道了,”杨柳仔细听完后她的陈述,声音温和地安慰道,“操作中难免会出问题,我跟领导上报一下,只是这下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成绩,你做好心理准备。”


    “没关系老师,我能理解。”


    她没有竭力准备,误打误撞进入了复赛,又惹下争议,这样的结果在所难免。


    虽然这个匿名发言的时机和指向性都很明显,但她现下没有功夫计较。


    屋内传来隐约动静。


    池雪挂掉手机,轻推开卧室门,看到许晓翻了个身,眉头紧锁,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稍稍放下心。


    第二天,池雪小心观察着许晓的情绪。


    她却好像已经恢复平静,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自己,叫上池雪去市场。


    餐桌上做的都是池雪爱吃的菜,许晓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没事你就早点回去吧。”


    “我想再多陪您几天”


    “行了,实习期总是请假像什么样子,我明天也要去上班,忙着呢。”


    池雪不确定地捏着筷子,仔细端详母亲的表情,却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饭后,她被催促着买了车票,收拾好东西,坐上出租车,隐隐感觉不对。


    还没到车站,收到小姨许晚晴发来消息,她和表哥许陌隔天会来淮市。


    池雪思虑再三,还是把车票取消,请司机掉头拐回家。


    因为担心被许晓训斥,她顺路在楼下蛋糕店买了份芒果千层赔罪,拎着东西赶回家。


    亮着灯的屋内空无一人。


    池雪心中一惊,迅速搜索阳台,卧室和书房,直到听见洗手间内传来汩汩水流声,门却被人从内反锁。


    她胆战心惊地踩着凳子去顶柜上翻找备用钥匙,跳下来时脚踝歪了一下也顾不上疼。


    洗手间的门终于被打开。


    许晓面白如纸地靠在浴缸边,手腕搭在水面上,鲜血染红了半个浴缸。


    极度悲伤的情境下,眼睛是枯涸的泉眼,生疼干涩,却流不出一滴泪。


    池雪麻木地守在手术室外,听医生讲着各种拼凑不出内容的字眼。


    然后签字,签字,不停签字。


    接着就是漫长无望的等待。


    世界不断下沉,海水倒灌入肺腑。


    她像被遗忘在宇宙尽头的渺小粒子,失去了和现实的一切关联。


    模模糊糊中,意识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像溺水的人渴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用僵冷的拇指划开手机。


    通信软件中消息蜂拥而


    至。


    那个熟悉的头像被挤的消失在屏幕下方。


    她缓慢拖动页面。


    也许是因为比赛的事,谭薇和余筱在问她还好吗,方不方便接电话。


    袁贞贞的对话框更如同打鸡血般,消息量程几何数增长。


    她本不想看,但突然捕捉到什么,下意识点开。


    【雪球啊,惊天大瓜!!】


    【我女神竟然有未婚夫了,男方是北城陈氏新任继承人,看起来好眼熟】


    【草啊,这个陈妄书竟然也是咱们医院的,我是什么现实版霸总文学里的吃瓜路人吗?】


    【分享链接】


    池雪麻木的大脑好像已经失去知觉,点了两下才点进那条链接。


    像是打开了潘多拉之匣。


    这是条财经八卦汇总贴。


    小编先是科普了北城陈氏传媒的商业传奇,交待近日集团掌舵人病故,次子车祸昏迷,陷入股价动荡危机的情形。


    然后起底现身医院的神秘继承人,并根据小道消息推测,陈氏传媒只有和大股东洛正实业联姻,才是如今的破局关键。


    在配图中池雪看到了陈妄书的身影。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正装,或神色冷倦地靠在车内,或眉眼寡淡地被记者和保镖的簇拥围堵。


    明明才几天没见,却陌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


    角落里偶尔会有洛桐的身影,她安静地搀扶着宋老太太,妆容素雅,恬静得体。


    池雪整个人被一种窒息难堪的感觉紧紧攫住。


    她想起他们海市蜃楼般的开端和约定。


    想起几次越界接触后他异常的避让,一板一眼的道歉。


    想起洛桐若有似无的暗示,以及两人隐晦默契的对话。


    也许他早就想要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但因为决定权在她而没能提出,所以最近总是欲言又止。


    这段虚假的关系中,他始终清醒,而她自欺欺人当了真。


    她该庆幸在酒窖中那个吻没有被发现。


    不至于让自己陷入更荒谬的境地-


    视野中一片洁净的白。


    许晓眨动眼睛,眼神逐渐聚焦,迟钝地游移着视线,发现自己在医院,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守在床边的池雪见她望来,勉强挤出苍白的笑,“您醒了?小姨和表哥一会儿就到。”


    “他们来干什么,”许晓声音气若游丝,说出的话依旧尖锐刻薄,“看我笑话吗?”


    池雪沉默一瞬,“小姨朋友多,我已经拜托她介绍位有资历的离婚律师”


    “离婚?”许晓脸上霎时燃起滔天怒火,怨忿道,“凭什么要我离婚,他们想名正言顺在一起,没门,我不会答应的!”她费力撑起虚弱的身子,挂着吊瓶的手颤颤巍巍指着池雪的鼻子说,“你是我的女儿,连你也见不得我好?你们一个个的都想逼死我!要不是你外祖父只顾着什么绒花,我妈怎么会受不了跟他离婚都怪他,我从小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也是因为他,我才认识了池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临死前还教坏我女儿,学些旁门左道的玩意”


    许晓歇斯底里咒骂一通,精疲力竭,靠在床头拉风箱般呼哧喘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女儿一直没有说话。


    她神色委顿地坐在床边,看过来的眼神破碎悲悯。


    “骂完了吗?”等母亲无地自容地别过头,池雪才缓缓开口,语气异常平静,“妈,我记得小时候你喜欢给我做很多漂亮的小裙子,街坊见了都夸你手艺好,你说你以前想当服装设计师,但是太不现实。后来你说不能只靠男人养着,一边带我一边自学考下了cpa,去应聘,去工作,每年都是单位里的优秀员工。”


    “但是现在,你知道你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失血性休克,左手血管肌腱断裂,虽然抢救及时,但是手腕功能需要看复建情况,还留下一道很丑的疤。就为了一个平凡庸碌,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值得吗?”


    “从小你总说是因为我,你才没能早点离婚。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可以不用顾虑我来做任何选择。”


    “如果这种极端方法能让你解脱,那我尊重你。你放心,我的世界可以没有你们任何人。”


    酸涩的泪水淹没鼻腔眼眶,许晓胸口蔓延起撕心裂肺的疼。


    她一直认为,女儿是只毛绒绒的小雪球,乖巧温顺,所以任她按照喜好捏扁揉圆,发泄自己的情绪。


    但雪球也有自己的棱角和冰刺,她默默忍受,只是不忍心刺伤任何人。


    “雪球,妈妈只是”许晓挣扎着想解释,但不知该如何措辞,如同全天下的父母永远没有勇气承认错误。


    “我订了今天的票回陵市,去处理实习的事,”池雪抬手擦掉颊边的眼泪,站起身,“你好好考虑,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返程的高铁上,池雪梦到了七岁那年的国庆节。


    许晓突然收拾行李说要带池雪去春城找父亲,她以为是考了第一名的假期奖励,兴奋地在火车上看了一路风景,还认真写了周记。


    可是到站后,却没有见到来父亲迎接的身影。


    许晓牵着她找到公共电话亭,拨通号码,把话筒递给她,让她问父亲在哪儿。


    她隐约觉察出不对,想拒绝,又不敢违逆母亲,只能支支吾吾说着被教会的话。


    池兆匆匆赶来,带着母女俩去各个景点游玩,到了晚上,却找借口出门。


    许晓嘴上应下,等他一走便给池雪穿上外套,逼她跟在池兆身后。


    后来,这场智取第三者的胜利,成了许晓在朋友处炫耀的资本,说到尽兴还会喊来女儿复述。


    池雪不肯,便被点着脑袋嫌弃愚笨,学习学傻了。


    梦里视角混乱,池雪时而化身沾沾自喜的母亲,为了守住离心的丈夫机关算尽。


    时而变成被众人指指点点的第三者,对上洛桐冷漠嫌恶的眼神。


    醒来时,车窗上模糊的街景飞速后移,映出她仓惶迷茫的双眼。


    回到小区后,她鬼使神差拐上了另一条路。


    雪白的花园洋房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只是近日几场风雨后,藤蔓上的风车茉莉已经零落衰败,几乎没了痕迹。


    她俯身捡起一朵枯萎的小花,放进口袋里,心情平静如一潭死水。


    唯一想到的竟然是,他手上的纱布已经摘掉,伤口应该拆过线了吧。


    池雪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别扭拧巴的胆小鬼,常年缩在自我保护的硬壳里,鼓起勇气才会伸出试探的触角。


    但只要是不属于自己的,或者对方有分毫动摇,她就宁愿不要。


    她把关机一路的手机重新启动。


    通知栏中很快弹出十几个未接来电,还有微信。


    这次都来自同一个人。


    PRN:【你在哪儿,可以接个电话吗】


    他想给出最后的宣判吗?


    心脏被撕开了一个裂口,麻木到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空洞,发冷。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没关系的,雪球。


    她安慰自己。


    先做选择的人,永远不会输。


    【院里的花落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在和他的对话框中留下最后一行字。


    然后,继续向前。


    第35章 Chapter35倒带


    “我们从没在一起过,不是么?”


    街畔的悬铃木枝桠随风摇曳,纷乱剪影从矮墙逶迤到街角。


    气氛正陷入难言之际,一个留着蓬松卷毛的日系小哥追过来,笑容羞涩腼腆地说,“小姐姐,我刚才就想问,能给个联系方式吗?”


    池雪记起他曾在餐厅内跟自己搭过话,略微愣神。


    身边忽而传来冷硬的答复,“不能。”


    卷毛小哥抬头对上


    男人疏冷的眉眼,似开了锋的霜刃,带着隐而不发的戾气。


    他吃了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来回看着两人,后知后觉地连声道歉,“啊,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池雪目光从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上收回,缓缓吸了口气,“你凭什么替我拒绝?”


    “你要给他微信?”陈妄书看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递过来,“这里还有个在排队的。”


    “”池雪抬手推开他的手机,转身要走。


    陈妄书似乎早有预料,错身堵住她的去路,高大身影一并挡去了风口刺骨的寒意。


    她差点撞到他夹克衫上的拉链扣,抿唇停住脚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所以对你来说,以前都是逢场作戏,全不作数?”


    “不然呢?”


    “那为什么暂停实习,离开陵市,甚至换掉了手机号和所有联系方式”


    “这些与你无关,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任何事情。”


    时过境迁,她不想再回忆那些沉重错杂的往事。


    层叠树影中有盏昏黄路灯挣扎多时,蓦然熄灭。


    陈妄书的面容隐藏在这隅阴影中,目光愈发深晦难解,“既然一段关系由双方开始,结束也不该是单向的。”


    “是你说的,”她皱眉,一字一顿强调,“期限由我决定。”


    “抱歉,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守信用。”她还记得自己的话,他自嘲地微扯嘴角。


    不知是否是错觉,陈妄书的气场似乎沉郁了很多。


    仿佛一弯孤清的月被封入了冰冻深涧,周身散发着令人刺痛的肃冷。


    也许站在他的角度,她也变了很多。


    久别重逢,都会下意识在陌生的观望中寻找彼此熟识的细节。


    但结果大多不尽人意。


    池雪强迫自己抬眸,视线隔着昏聩的夜幕中与他交汇,又很快挪开,“四年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本来就是假的,我没当真。旧事重提没有意义。”


    陈妄书安静须臾,声音低的像一声叹息,“你过得好么?”


    该如何形容这个瞬间。


    仿佛一块巨石狠狠撞击心口,旧伤撕裂,被倒涌而上的澎湃热意蛰痛。


    指甲因用力陷入掌心,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家人平安健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两三个常见面的朋友,可以随意支配时间怎么都不算差吧?”


    “那就好,”头顶传来他沉哑的嗓音,修长的手拉开她身旁的车门,“我送你回去。”


    池雪不敢想象继续跟他独处在同一空间内的情形,冲动下口不择言起来,“不必了,我男朋友不喜欢我跟异性有太多接触。”


    四下霎时静默无声,只有落叶从树梢“沙沙”飘落的声响。


    男人颀长的身形钉在原地,眸底闪过许多零碎情绪,又很快如幻影般被敛去,“这边不好打车,我有义务确保你的安全。”


    发热的头脑好似被冷水泼过,骤然清醒。


    池雪懊恼低头,唾弃自己到此刻还在自作多情。


    妥帖如他,寒暄送别不过礼貌教养。


    席间那句“没有必要”早已将过去翻篇。


    只有她毫无长进,像只刺猬拔出身上血淋淋的尖刺,百般防备却将自己搞的遍体鳞伤。


    两道冷白车灯划破静寂街巷。


    池雪庆幸此时恰好有辆出租车自远处驶来。


    “谢谢你的好意,”她抬手拦车,竭力控制指尖和声线中的细微颤抖,“但我们都不想和对方有过多牵扯,就送到这里吧。”


    公寓距离文创园只有两个路口。


    池雪回到家时,窗外漆黑不见五指,城市在飓风中似乎随时会倾倒,飘窗上的纱帘鼓起又吸落,不断有凉气透过玻璃缝渗透到屋内。


    她把窗户关紧,找出睡衣,匆匆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


    打开吹风机正要把头发吹干,插线板“滋啦”一声,整个屋子陷入黑暗。


    不知是不是在浴室待太久,池雪太阳穴泛起酸胀,脚步也虚浮起来。


    她打开手机照明灯检查供电箱,确认不是跳闸。


    工作桌上还有几支需要赶工的绒花,如今只能作罢。


    头发擦到半干,实在撑不住了,她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白色小蚕蛹。


    不一会儿,桌上传来嗡嗡震动。


    她头昏脑涨地探出手,摸到手机。


    除了物业群里的供电维修通知,还有一条许晓刚发来的语音。


    “雪球,晚上吃的什么,安全到家了吗?”


    池雪想起和顾辉商量好的说辞,打字回复:【在文创园附近吃的意面,刚回来不久。】


    “你天天待在那个文创园还没吃腻小顾这孩子也真是个木头,陪女孩儿过生日怎么能这么随便。”许晓语气里多出几分嫌弃。


    一只雪球:【是天太晚了懒得折腾,餐后甜点还吃了蛋糕的。】


    池雪怕说多错多,赶紧结束这一话题:【对了妈,你上周去医院体检的结果出来了吗?】


    不一会儿,对话框内加载出一段视频。


    黄白相间的大胖橘瘫在沙发角落,一只小爪子遮在脑袋上,睡得昏天黑地,被人用手指戳了脑门,也只是抖着小耳朵换了个方向,根本没有睁眼的打算。


    画外音里是许晓在抱怨,“你这猫祖宗难伺候的很,上个月屯的罐头最近一口也不吃,都让我拿去喂楼下的流浪猫了,你赶快把它接走吧。”


    重新回陵市时,池雪怕许晓一个人在家孤独,特意没带走肉松。


    许晓嘴上百般挑剔,实际把肉松宠到没边儿,现在这番话自然是心口不一。


    池雪没有拆穿她,按着语音键说:“您别总喂它罐头,眼看都要胖成球了。”


    许晓耳朵很尖:“雪球,你的嗓子不舒服吗,是不是感冒了?你这孩子永远不会照顾自己,今天不许再搞那些绒花了,早点睡觉!”


    匆匆结束了和许晓的对话,池雪疲惫地阖上眼,翻来覆去好一阵,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各种纷杂的画面始终无法驱散,她干脆点开多日未登录的手游千江。


    千江是款江湖武侠类手游,服装发饰建模精美,画风优良。


    池雪起初是为了寻找创作灵感注册的账号,选了以治疗和控制技能为主,方便上手的医仙谷弟子。


    操作人物“半块雪饼”后进入安全区,她挂机去做日常副本。


    游戏内轻灵舒缓的国风背景乐如天然的白噪音。


    池雪把手机放在枕边,盯着屏幕上跑图刷怪的白衣女侠,精神逐渐涣散。


    再次睁开眼睛,是因为骤然亮起的照明灯和滚烫到能煎鸡蛋的手机热度。


    大抵是她不小心碰到了游戏中某个按键,“半块雪饼”停在半路,被一群小怪砍得几乎残血。


    池雪耳朵嗡嗡作响,动作迟钝地想关掉游戏,突见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紫光烈烈的长鞭从远处呼啸而来,卷走了周围的几个NPC。


    一个头戴玉冠,紫衣黑发的苗疆少年挡在了白衣女侠身前。


    是池雪在游戏里收的徒弟沉舟。


    说是徒弟,实际上沉舟技巧精湛,走位灵活,战力远在她之上。


    两人只是在两年前的周年活动中碰巧结成师徒。


    他平时日程很忙,只会在周末固定时间上线和她一起刷本,似乎还是个高中生。


    不一会儿,周围的NPC都被沉舟清理干净,屏幕上弹出一个组队邀请。


    池雪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她眼皮半耷点了拒绝,在私聊框打字:【我要下了,你怎么还没睡?】


    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忘了,巴黎现在是早上吧。】


    对面寡言少语的小孩哥沉默一阵:【我回国了。】


    池雪依稀记得半个月前听他提起过,敲了个“哦”。


    她脑袋灌铅似的难受,用手背探了探额头温度,知道不能再强撑,爬起来翻出只剩半板的布洛芬,随便抠出一片,胡乱就着冷水塞进嘴里灌下去,再从抽屉里拿出空调遥控器。


    扇叶缓慢展开,暖风徐徐送出。


    游戏中响起“滴滴”提示音。


    沉舟:【师父,生日过得开心吗】


    池雪重新把自己塞回床上,


    沉重的眼皮看屏幕都有些重影,迷迷糊糊敲了几个字。


    半块雪饼:【糟糕透了】


    第二天,池雪是在一阵孜孜不倦的来电声中醒来的。


    室内暗不见光,透过窗帘褶缝望见的天色亦是昏昏沉沉,分不清昼夜。


    她拖着酸疼沉重的身子坐起来,听到小秦急惶惶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老大,工作室水电都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暖风的焦糊味道,干燥难耐。


    池雪费力清了清嗓子,仍带着沙哑,“怎么回事?”


    “房东说咱们已经欠了三个月租金了,今天必须补上,否则不给供电供水。”


    不辞手作是池雪和另一位合伙人赵晴共同出资创办的。


    除了制作绒花,两人各司其职,池雪负责工作室的线上运营,赵晴则负责对接供应商和店铺后勤。


    池雪抿起干涩的唇瓣,努力运转大脑,“你联系过晴姐了吗”


    “早联系过了,但她一直不接电话。”


    第36章 Chapter36俗世


    旭日未升,伴着潺潺而下的雨声,城市每个角落都氤氲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文苍路上的“拂白”,是陵市最受欢迎的网红婚纱买手店,以梦幻绮丽的法式复古风装修和vintage婚纱走红,近日开放的中式馆更掀起了一波新的热潮。


    二楼临窗的位置有一处吧台,池雪找了个空位置,放下手中抱的首饰盒,查看微信消息。


    小秦:【放心老大,都处理好了。不过房东说下个月开始租金要上涨20%】


    她抽出纸巾擦去锦盒上的水渍,蹙眉再次拨打赵晴的手机号,搭在吧台上的手指不安地轻叩台面。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仍是无法接通。


    喉咙中如同卡了棉絮,池雪咳嗽几声,神色难辨地切换到另一个联系人开始打字。


    【琳琳,我带来几件新样品,都是很贴合你中式主题风格的,如果有空咱们碰个面?】


    很快收到的婉拒的回复:【不好意思呀亲爱的,我最近单子排的多,实在是太忙了,等闲下来我请你喝咖啡。】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拂白”如今水涨船高,寻求合作的商家多如过江之鲫,她对接的这位化妆师自然也有更多选择。


    但池雪冒雨跑来一趟,不想就此放弃,思忖着继续敲字。


    剩几个字没打完,一阵极具存在感的争论钻入了她的耳中。


    “我说了不同意!”


    清新淡雅的国风背景乐被骤然打断,店内提着试妆打卡的客人们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地寻声望去。


    汉服展厅区,一个脸色涨得通红的年轻姑娘怒气冲冲地朝身旁的男生嚷道:“何安源你告诉我,秀禾加披风那是什么鬼?不伦不类!我要办的是宋制仪式!”


    戴着银框眼镜的何安源在周围人的惊异目光中神色自如,慢条斯理地跟女友解释道:“筱筱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完。老家的长辈们多,他们都不懂汉服,你穿成这样很扎眼,我妈怕惹人闲话,才专门和朋友跑到县城里订了最贵的秀禾,不如这周咱们回去先试试”


    余筱气恼不已地打断:“你明知道我准备了多久,从婚庆布置到礼堂酒店,现在只差礼服和配饰,我不可能接受秀禾加披风组成的所谓‘凤冠霞帔’!”


    “筱筱,”何安源叹了口气,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现在身体情况特殊,上次见面叔叔阿姨还嘱咐,让咱们尽快把仪式办了。汉服穿脱繁琐,还要搭配沉重的假发凤冠,一上午身子会受不住的。秀禾相对轻便很多,仪式上穿着披风拍照也很出效果,等到敬酒时候就摘掉披风,省时省力,也节约成本。”


    有两位陪儿女试妆的阿姨很热心地上来劝架。


    “哎呀姑娘,现在秀禾也都设计得很好看,你可以先回去试试嘛。”


    “是呀,阿姨都是过来人,这当了妈妈后万事都要以孩子为主,婚礼仪式不过是走个过场,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何必因为这点小事跟婆家闹不愉快?”


    穿着职业装的店员察言观色多时,适时微笑地附和:“小姐姐,您先生说的挺有道理,您可以再考虑一下。”


    店中围聚过来看热闹的顾客越来越多,余筱扶着有些酸沉的腰,呼吸急促地想压抑自己的情绪,却越发失控,委屈的眼泪在眼眶翻涌澎湃,她小声喃喃道:“我不想考虑”


    “筱筱,不要任性好吗?”


    男友彬彬有礼地表达着不赞同,令余筱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反驳都像在无理取闹,她心中缠绕起一种窒息的恐惧,像是在汪洋海面上漂流的失足者,找不到一根浮木。


    “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先坐下吃颗糖?”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询问。


    余筱噙着泪水抬头,发觉面前站着位漂亮姑娘,灰色的连帽卫衣休闲裤,奶蓝色菱格面包服,没有刻意修饰,眉眼气质都格外亮眼。


    她微俯着身子将一把木椅推到近前,又朝余筱伸出一只纤柔白净的手,赛雪的皓腕被宽大的衣袖遮去一截,露出的细嫩掌心中躺着一块透明糖纸包裹的草莓牛轧糖。


    许久未见,余筱愣怔片刻,接过糖果在椅子上坐下,声若蚊蝇地道了句:“谢谢。”


    “你的脸型和五官很适合古典妆造,宋制礼服典雅又不失庄重,是个不错的想法,”池雪帮她扶稳座椅,低声安慰道,“不过你婆婆也很贴心,一直在为你着想。”


    筹备婚礼以来第一次听到肯定的声音,余筱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接话,另一旁忽然传来声嗤笑。


    “真是位理中客,两边都不得罪。”靠在展柜边围观的一个身影直起身,她留着灰色挑染狼尾,不规则的黑色机车夹克搭配咖色工装裤马丁靴,若不是明显女性化的嗓音,单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恐怕会被不少人认错性别,“余小姐,要我说你就该坚持自己的想法,只要高兴,穿泳装都没问题,如果连这点主都做不了,这个婚结来有什么意义,趁早掰了得了。”


    店内显然有她不少同伴,几个妆容昳丽风格特异的年轻人跟着议论起来。


    “我赞成,我婚礼上穿的黑色Lolita,虽然长辈不喜欢,但办的超开心,回忆是留给自己的!”


    “婚姻本来就是一场巨大的诈骗,如果开篇连都骗不过自己,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听到这些话,不论刚才参与过话题的热心阿姨,还是男主角何安源,脸上都很不好看。


    池雪注意到余筱情绪不高地低着头,有些不忍心,抬头看向她身旁,“何先生,其实汉服对身材的包容度很高,很适合余小姐现在的状态。最近天气转凉,大袖长衫中可以套些保暖衣物,也完全不显臃肿。等到仪式结束,敬酒时再换上轻便的秀禾,这样既满足了她对婚礼的期望,也兼顾了你母亲的心意,两全其美。”


    余筱沉默许久,抬头看向自己的男友,“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何安源推了推眼镜,刻意避开池雪的眼神,却分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筱筱你忘了,刚才试过的凤冠压得你脖子都抬不起来,婚礼上戴四五个小时能行吗?”


    余筱捏着掌心的糖果,突然有些兴致索然,“没关系,我可以坚持”


    “那两位要不要看看其他发饰?”守在跟前的店员立刻觉醒销售本能,“有许多搭配秀禾的大冠也很精美。”


    余筱愈发倔强起来,“我刚才看过,那些都不够大气庄重,仪式上的正冠不能马虎。”


    何安源沉默下来。


    池雪觉察到气氛的僵持,想了想,“如果暂时没有合适的搭配,可以看看我带来的。”


    她把放在吧台上的锦盒抱过来,里面躺着一组绒花偏凤。


    主冠上的牡丹雍容华贵,花枝袅绕,尽态极妍。


    另有一只羽翼斑斓的彩凤簪,口衔珍珠流苏,振翅欲飞。


    相较于传统重工的凤冠,这组绒花设计留白,搭配起来却精致出彩,毫不逊色。


    余


    筱眼前一亮。


    先前拱火的狼尾姑娘不知何时凑到近前,难得说了句中听的话:“宋代有簪花习俗,这组花冠搭配你挑选的宋制礼服,倒是相得益彰。”


    余筱跟着化妆师去试妆时,屋外忽然炸响一声闷雷。


    伴随着“哗啦”巨响,有一根粗虬的树枝擦着玻璃窗从高空坠落。


    池雪担心自己停在路边的车被殃及,快步来到窗前。


    冬日的雨天,色调是一种颓败的灰黄。


    七横八竖的破碎树枝正落在她的车旁,那里还躺着一辆电瓶车。


    穿着雨衣的年轻母亲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抱着受惊后哇哇大哭的男童焦急哄劝。


    有道身影从马路对面快步走来,将手中的黑伞撑到这对母子头顶。


    极挑身材的黑色廓形大衣被他穿得冷隽拔俊,执着伞柄的手指色泽冷白,骨骼感明显。


    随着动作移动,伞下一寸寸显出内敛的眉眼,以及流畅明晰的下颌线条。


    池雪怀疑自己看错,伸手在结满雾气的玻璃上胡乱擦了几下。


    窗面短暂清晰了一瞬,又凝上雾气。


    但足以令她分辨清楚。


    果然是陈妄书。


    听说他现在就职于市医院的显微外科。


    似乎距离这里只有几百米。


    她别过脸,端起先前买来的咖啡抿了一口。


    冰冷的液体已经毫无温度。


    苦的发涩。


    小腹隐隐泛起酸沉。


    池雪皱眉缓了片刻,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电声。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不好意思,我意外划到了你的车,方便的话可以见面沟通一下赔偿事宜。”刻入骨髓的清冽嗓音从电流中传来。


    她脖颈僵硬地转头再次望向窗外。


    银灰色的雨丝淋淋漓漓,仿佛众神指尖操纵命运的傀儡线,将俗世的悲欢高悬。


    街道中已经没有了那对母子的身影。


    陈妄书不知怎么停在了她的车前,手机举在耳边,似乎是从留在车窗内的挪车纸条上得知的电话。


    她挪动视线,在马路对面看到了他的车,那样的距离怎么也不可能产生剐蹭。


    想必是准备替那对母子承担损失。


    池雪喉头微哽,“不用了,你走吧。”


    电流那端陷入微妙沉默。


    影影绰绰的雨幕中,男人环视四周,倏然抬起头,若有所感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心脏仿佛中了一枪。


    她慌忙切断电话。


    马丁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声响。


    “有空聊聊吗”留着狼尾的姑娘歪头看向她,伸出一只手,“我叫Vera,是拂白的主理人。”


    第37章 Chapter37不请自来


    池雪对她的初印象并不好,握拳抵在唇边咳嗽几声,没有回应。


    Vera微挑长眉,动作自然地收回悬空的手,开门见山道:“下个月拂白要去苏市参加一个展,我想邀请你做我的模特。”


    “据我所知,拂白并不缺专业模特。”池雪把余光从重新笼上雾气的玻璃上挪开,眉头皱起。


    “当然,”Vera以一种并不礼貌甚至赤。裸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但你让我有了新的灵感——这不是专业模特能带来的。”


    中式馆对于拂白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尝试,Vera不仅以毒辣的眼光网罗了当下最流行的中式礼服,还着手设计了第一款同名作品,但成衣试穿后效果一直不能令她满意。


    池雪不喜欢这种被当做商品肆意审视的感觉,绷起唇,“抱歉,我没有兴趣。”


    然而Vera并不在意她的回答,手肘搭在吧台边沿,语气玩味,“听说你是来找琳琳谈合作的,比起已经放你鸽子的化妆师,和主理人打好关系,不是更划算的选择吗?”


    换作几年前,池雪也许会因为这种毫无诚意的沟通方式而羞恼,涨红脸颊。如今早就习以为常,她嗓音平淡地说:“很遗憾,你看中的并不是我的作品,无效社交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话音落地,池雪有一瞬间恍惚,因为突然在自己身上幻视到另一个身影。


    冷静理智,拥有游刃有余的稳定内核。


    这些本不属于她的特质,潜移默化成生命的一部分,在每次彷徨无措时便自动召回。


    就好似他们从来没有过分离。


    Vera望着她发呆的神情,笑着将身体前倾凑近,“有没有人说过,你摆这种冷脸拒绝人的摸样,有点可爱。”


    相较于瑰艳明丽的皮相,她身上偶尔显露出柔软又尖锐的矛盾感更吸引人,也更让人有征服欲。


    即便身为同性,超出社交范围的接触也属实冒犯。


    池雪眉头紧锁,条件反射后撤。


    小腿被身后圆凳绊到,滚轮骨碌碌滑动起来。


    重心失衡的刹那,她下意识去抓身边的东西。


    冷雾浸过的雪松气息从身后衍来,一只平稳有力的手臂将她稳稳撑住,腕骨隐在衣袖下,如玉掌背上有道月牙形浅痕。


    池雪心脏突的一跳,听到陈妄书清沉的嗓音拂过耳畔,“没事吧?”


    她站稳身子,摇了摇头。


    始作俑者倚在旁边好奇围观,两人似乎是闹过矛盾,但身体的依赖又很诚实,弥漫着酸涩别扭的独特磁场,令她瞬间灵感大爆发。


    因而当陈妄书视线调转过来,正要说话时,Vera轻敲太阳穴,识趣地告辞,“ok,先失陪了,如果改变主意可以随时联系我!”


    艺术工作者各有各的怪癖,池雪对她说走就走的行为不置可否,瞧见店员捧着锦盒朝这边走来,有点疑惑:“余小姐不喜欢吗?”


    余筱似乎还没从试衣间出来。


    “不是,她很喜欢。”店员小姐姐回想着方才的情形,神色复杂,“余小姐托我转达谢意,说不想把这顶花冠浪费在一场注定失败的仪式上。”


    池雪在心底默默叹口气。


    还没伸出手,有人已经先一步从店员手中接过了东西,动作自然的十分理所应当。


    她想拒绝又觉得过于刻意,只得将目光固定在锦盒上,等店员走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我说过,不用你赔偿。”


    陈妄书眼睫低垂,眸光掩映其中,语调平常,“如果不想有过多牵扯,还是把责任划分清楚比较好。”


    “”被自己说过的话原路堵回来,池雪霎时生出几分愠恼,“有道理,我去看看现场,然后通知保险公司。”


    雨滴连绵不绝,室外蓊郁阴冷的水汽瞬间掠走身体的温度。


    赌气走在前方的池雪把手指缩进袖中,撑着雨伞检查自己的座驾。


    除了被水流卷在轮边的枯枝残叶,车身完好无损,别说刮痕,连泥点子都没溅到几个。


    “哪里有划到?”她低着头,把散落的发丝拢起,费解地问。


    灰蒙的世界汪洋一片,她就在眼前,瞳仁清凌如洗,唇瓣是极浅的淡樱色,如梦境中稍触即碎的泡沫。


    陈妄书眸色转深,没有接话。


    池雪全然不知,只是想到一种解释,语气多了些许迟疑:“你早就知道这是我的车?”


    “纸条上的字迹有点眼熟。”当然不止如此,他垂下眼皮,避重就轻地回答。


    字迹


    也是。


    有许多个午后,她默念完生僻棘手的题干,咬着笔头苦恼抬头。


    他穿着白色衬衫坐在书桌前,轮廓还带着少年人的青稚,暖阳透过窗外美人蕉的枝叶倾落在身上,婆娑披拂,像湖


    底的粼粼倒影。


    稀松平常的盛夏碎片。


    困住了她很多年。


    “即便看上去没问题,还是慎重些比较好。”陈妄书不紧不慢地说,似乎没打算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安全起见,先坐我的车吧。”


    “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池雪恍然醒神,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转身去开车门,才发现还没解锁,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瞥见他一直捧在手中的锦盒,伸出手,“东西给我吧。”


    然而越慌越乱,动作间不小心抓住了他微凉的手指。


    一股电流徒然划过。


    池雪心神一凛,浓睫掀起,眸光微晃。


    交叠的视线太过认真,好像生怕与她对视的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不肯轻易挪开。


    不知是否因为落在伞面的雨声太过缠绵。


    潮湿的情愫如苔藓在暗处蔓延。


    她呼吸有些困难。


    直到是一通电话打破僵局。


    极有辨识度的男音在雨中也格外清晰:“雪球,雨下得这么大,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亲、亲爱的,我很快就到!”池雪咬牙发挥毕生演技,拉开车门,匆忙抛下一句,“抱歉,我还有约,先走一步。”-


    “打钱,精神损失费500。”许陌把手中的大包小包一股脑儿塞进后车厢,拖着长腔兴师问罪,“因为那通电话,你嫂子差点没揍死我。”


    “不可能,清梦姐那么温柔。”池雪下意识反驳,但刚在小姨家蹭过饭,又坑了亲表哥,心里难免存有歉意,“她真的误会了?要不我去解释一下。”


    “逗你玩呢,”许陌靠着车门笑,“她刚才恨不得指挥我演上两句,不过有顾辉在,你怎么总拿我来堵你的追求者?”


    池雪不想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转移话题,“你们真不打算办仪式了?”


    “嗯,下周开始旅行结婚,途中拍些照片纪念,回来摆酒。”


    因为双方父母都格外开明,不耐烦应酬交际,对于两人特立独行的婚礼决定没什么意见。


    池雪想了想,“清梦姐找我定做的几支发簪快完工了,我这两天给她寄过去。”


    “这个不着急,”许陌再次检查完车厢内的东西,忽然一拍脑袋,“我就说好像忘了点什么,新买的腊肠没给你拿。”


    “下次再拿也行。”小姨总会隔三差五给她送吃的,池雪自己根本吃不完。


    “不行,晚晴女士上次见你爱吃,专门找人做的,刚才还特意交待完才出门,我现在上去拿,你等着。”


    池雪盛情难却,只好坐在驾驶室里等许陌。


    午后时分,雨势早已停歇,


    偶尔有残留的水珠从树冠上坠落,在地面水坑中荡起涟漪。


    微信里失联一天的赵晴突然有了动静。


    临水照晴:【不好意思啊池雪,我这两天忙着跑工厂,没时间看手机。】


    这种说辞的可信度几乎为零,端看双方要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池雪抿唇敲字:【晴姐,这几个月效益不错,货款结算也很及时,工作室怎么会欠了这么久的租金?】


    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几秒。


    临水照晴:【是这样的,你张哥太不争气,听人家说股市行情好,投了一大笔钱被套牢了[黄豆大哭.jpg]】


    池雪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你如果需要钱周转可以提前跟我商量,但是工作室的资金不能随便挪用。】


    对面回复登时变得敷衍起来:【行行行,不说了啊,我这边还有事要忙。】


    胸口有些憋闷,鼻子也好像被堵住不大透气。


    只开着车窗似乎无法缓解,池雪烦躁的把车门也推开少许。


    她靠在座椅上,关掉微信,不自觉点开了通话记录。


    排在最上方的一串号码映入眼帘。


    不是他以前用过的号码,怪不得自己没印象。


    于某些关系而言,不拉黑联系方式约等于调情。


    但是她的社交圈太过狭窄,只要在陵市一天,怕都无法避免和他接触。


    再拉黑只会显得过于在意,欲盖弥彰。


    各种思绪混作一团,池雪头疼欲裂地把手机扔到副驾座椅上,望着车外的景色出神。


    她回到陵市后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步履匆匆,不多停留。


    更漏交替,四季轮转。


    再次驻足,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离开的时节。


    冬日的乌桕树如打翻的调色盘,披着一身斑斓锦缎。


    矮墙上,有只三花猫被远处嘈杂混乱的声响惊动,喵呜一声跃入草丛。


    “我去,你家这小子太倔了,让它往东偏往西,别说阿姨了我都降不住——哎哟祖宗,你要去哪儿?刚洗完的澡!”


    熟悉的嗓门声钻入池雪耳中,似乎有点像江城。


    紧接着,视野中有只黄白色的虚影欢快地朝她奔来。


    “汪汪!!”


    第38章 Chapter38奔赴


    一只蓬松绵软的小可爱突然冒头。


    贝果后腿蹬地,两只前爪扒在驾驶室门边,激动地拿冰凉的小鼻子凑在池雪身上嗅嗅闻闻。


    它的体型比几年前更加健壮圆润,像只迷你的橙黄色小皮卡。


    一双湿漉漉,令人心软的圆眼睛中写满了阔别的兴奋。


    显然竟然还记得她。


    池雪眉眼霎时柔和下来,从车里出来,弯腰轻抚小狗的脑袋,“好久不见啊,贝果。”


    贝果拢着飞机耳,享受地眯起眼睛。


    江城拽着伸缩牵引绳气喘吁吁追过来,瞧见是她,放下举在耳边的手机,松了口气又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我表哥家住在这栋楼。”池雪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建筑。


    江城好像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眼珠一转,“嘿,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等会儿还要去上班,能不能把这孩子托付给你?”


    池雪大概能猜出他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委婉拒绝,“我马上就要走了。”


    “那只能委屈贝果了,”江城装模作样叹口气,“反正有水有粮,就算没人陪,小狗自己在家待个两天应该不成问题”


    小胖狗仰着脑袋来回看看两人,好像听懂了一样,不高兴地哼哼两声。


    池雪不大赞成地皱起眉,没有吱声。


    江城看出她的犹疑,拿起手机询问,“喂,兄弟,你要不要说句话。”


    池雪才意识他一直没挂断电话,眉头皱得更紧。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江城把手机递过来,示意她接听。


    她没料到这么快就要再次跟陈妄书联系,倍感尴尬。


    电流那端也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方便的话,可以把贝果寄养在你那儿吗?我可以按小时付费。”


    “为什么不选家政服务或者宠物店?”他不缺钱,这些根本不成问题。


    “有位家政阿姨会定期来家里打扫,但是她对狗毛过敏,临时找不到合适人选,”陈妄书似乎在开车,停顿一下,解释道,“送贝果去宠物店里需要笼养,它从小没被关过,我不放心。”


    池雪知道他离开时这边的房子就空了下来,如今刚回来,细枝末节的事情可能还没安顿好。


    她望着蹲坐在身边一脸期盼的小狗,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


    “我明天早上赶回陵市,会第一时间去接它。”陈妄书没听到她回应,又补充着,“抱歉,我在这边可以拜托的朋友不多。”


    朋友。


    多么问心无愧又冠冕堂皇的词汇。


    她深吸口气,避开江城关注的目光,视线凝固在地面上枯黄的落叶上,轻声说:“我们不是朋友。”-


    从置物柜中取出奶黄色的陶瓷食盒和自助饮水机,添上刚买来的主粮和冻干。


    在飘窗旁的地板上铺好暖绒绒的小窝和毛毯,还有一个玩偶和发声球。


    贝果跟亦步亦趋跟在池雪身边,似乎看出这是专门给自己安排的,


    赏脸地喝了两口水,然后跳到小窝里乖乖趴好,歪头看她。


    池雪蹲下身仔细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还算满意,“之前不小心买成XL号,肉松没来得及用上,给你倒是正合适。”


    拍拍手,站起身时小腹一阵钻心的疼,她脸色煞白地歪在床边缓了一阵,才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


    对面很快接起来,小秦嗓音欢快道:“喂,老大?”


    池雪:“店里忙不忙,你自己在前台可以应付吗”


    “上午忙过一阵儿,这会儿还好。”


    前晚没吹干头发如今又赶上大姨妈,池雪太阳穴针扎似的刺痛,呼吸都有些失力,“我不大舒服,今天就不过去了。等会儿你给大家点晚餐,走我的账报销,忙完的话就提前下班吧。”


    “行,放心吧老大!”


    池雪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你从前台电脑上找一下工作室的账簿和流水发给我。”


    “好嘞没问题。”


    挂断电话,池雪抱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慢慢挪到沙发上坐下,扫码登录微信。


    对话框缓冲加载后,率先同步出的不是小秦发来的新消息,而是另一个被她刻意忽视了十几分钟的联系人。


    池雪凝视着屏幕左侧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头像,恍如隔世。


    鼠标不知怎么自动点了进去。


    PRN:【转账1000】


    PRN:【晚上带它出去半小时左右就行,如果遇到其他狗需要握紧牵引绳,不听话只管教训,不用惯着它。】


    手指搭在键盘上停顿良久。


    明明一个多小时前还在纠结要不要把他的联系方式拉黑。


    结果现在连微信都加了回来。


    延迟的懊悔潮生潮落,一点点将她淹没。


    忽然,身侧的沙发一沉。


    有只圆滚滚的小胖狗灵活地蹦到她身旁,拱开她的手臂,自顾自地拿小脑袋往她怀里蹭。


    “怎么了贝果,”池雪感受着腿上暖烘烘的温度,揉着它的脑袋,小声问,“不喜欢给你准备的窝吗?”


    小狗没有吱声,撒娇似的又朝里面拱了拱。


    很粘人的姿态,好像生怕自己被丢下。


    和池雪记忆中相比,它的性子明显没那么活泼,稳重了许多。


    还是一副憨态可掬的可爱摸样,但眉毛明显上方多了几缕的白毛,是上了年岁的狗狗才会有的痕迹。


    是啊,小狗能有几个四年呢?


    她垂着眼帘,胸口那点后悔的情绪逐渐淡去,化成无法名状的惆怅。


    入冬后,天亮的很晚。


    凌晨四点,黎明未醒,漆黑的天幕上挂着几点稀疏星光。


    一辆黑色捷豹划破寂静,停靠在沉睡的居民楼下。


    老旧的小区安保松懈,灌木丛内阑珊的落叶被风卷起,拂到挡风玻璃上,又无力滑落。


    陈妄书从疗养院回到陵市连着开了几小时车,简单梳洗便匆忙赶来,却丝毫没有困意。


    打开笔记本电脑随意架在腿上,蓝牙耳机中随即响起助理的询问声。


    他简单应声。


    法国时间此时是上午十一点,特意推迟的视频会议终于开始。


    陈氏驻法项目部负责人依次进行汇报,最后是一位眉眼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年轻人进行的总结发言。


    会议结束。


    陈朔忐忑地来到镜头前,“堂哥,我做得还好吗?”


    陈妄书言简意赅:“我说过,你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陈朔不好意思挠着脑袋,“老太太最近怎么样?”


    陈妄书:“她挺喜欢山上的空气,有韩姨陪着,一切都好。”


    其实四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堂哥时,在法国混吃等死的二世祖陈朔是嗤之以鼻的。


    他以为陈妄书不过是徒有虚表的花架子,趁乱上位后,被送到这里镀金,结果却慢慢折服于他的冷静,强大。


    似乎没什么能令他慌乱,动摇。


    “你还回巴黎吗老头子也一直说想让你继续接管这边”


    “挂了。”


    车厢内重新陷入黑暗,陈妄书摘掉耳机,点开微信主页中的一个头像。


    属于她的朋友圈曾有暖阳婆娑的街角,贪吃好睡的胖橘,用玻璃酸奶瓶养的蝴蝶兰,挂在枝头的笑脸气球。


    如今只剩一条泾渭分明的横线,将他隔绝在外。


    对话框中没有新消息,事实上除了通过好友验证的时候,她再没有回复过。


    陈妄书一遍一遍固执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等待第一缕朝阳降落。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远处楼宇上亮起第一盏灯,紧接着第二盏。


    但似乎没有哪一盏灯是来自于她。


    分明是无趣的等待,却难得使他平静。


    暖阳跃上枝头,晨光大亮。


    约定的时间已到,但电话和微信仍没得到回复。


    小区健身器材处围着一群晨练的老人,陈妄书拉开车门,走到他们身旁询问。


    老人甚少跟年轻人打交道,狐疑地打量着他陌生的面容和车牌号,听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陈妄书很快放弃了这种无效沟通,回到车里拿出手机,拨通江城的号码。


    “哥们儿,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啊,”江城压低声音抱怨,“薇薇这两天防我跟防贼一样,关于池雪的信息一点也不肯透露”


    “门牌号。”


    “什么?”对面好像被水呛了一口。


    “帮我问一下谭薇,”陈妄书呼吸微乱,嗓音紧绷,“她家的门牌号。”


    他说服自己千万次,贸然造访太不合适,但仍是不能安心。


    灰色的遮光帘将明媚的日光隔绝在外。


    池雪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如同被包裹在冰茧中的小虾米,拼命燃烧体温取暖,呼吸滚烫,手脚冰冷。


    生理期的疼痛如同被一根带铁链的钢钉穿透腹部死死钉在床板上,铁链尽头绑着千斤巨石,不住撕扯下坠。


    贝果小爪子吧嗒吧嗒踩着地板,焦躁地围着她的床打转,时而蹦起来扒拉她的床沿,时而低声呜咽。


    窗外的鸟鸣,手机震动音,隔壁的摔门抱怨声,各种嘈杂的动静钻入耳中。


    她攥着被角,咽喉像被人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门口忽然响起咚咚敲门声。


    还有杂模糊又焦急的呼唤。


    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冒出一个念头。


    是不是邻居忍不住来投诉了?


    池雪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终于强撑着爬起来,但头重脚轻根本无法控制平衡。


    她晕乎乎地扶着桌椅,趿拉着拖鞋一步步挪到玄关处。


    “吱呀”,门开了。


    门口背光立着一道修长身影,看不清眉目,只有熟悉的霜雪气息扑面而来。


    身体忽然松懈下来,积蓄的力道尽失。


    池雪整个人向前栽了过去。


    第39章 Chapter39余温


    暖阳透过纱帘缝隙折散成明亮光点,忽明忽暗。


    池雪抬手遮在额前,挡住灼人的温度,迷蒙地睁开双眼。


    视野缓慢聚焦。


    她的公寓是间不到五十平的一居室,卧室和客厅间的墙面上开了个原木框的玻璃窗,可以瞥见玄关一角。


    窸窸窣窣的声响中,似乎有人影晃动,夹杂着隐约的食物香气。


    池雪揉揉眼睛,难道是小姨过来了?


    她掀开被子,在床边没找到拖鞋,等腹部的坠痛有所缓解,光脚踩着地板走过去查看。


    刚迈进客厅,便瞧见开放的厨房岛台前立着一道挺拔背影。


    深灰色衬衫勾勒出男人脊背轮廓,肩线宽阔平直,把本就不大的空间衬托的更为逼仄。


    他正低头从纸袋中取出打包好的餐盒,似乎察觉到背后的视线,动作微顿,转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瞬间,池雪猛然睁大眼,晕晕乎乎的大脑开始运作。


    什么情况?


    他怎么在这儿?


    玄关落地镜中倒映出她穿着睡衣的摸样,长发凌乱,面色惨白,毫无形象可言。


    还没来得及尴尬,小腹再


    次抽痛起来,奔涌的热流随之席卷而出。


    池雪捂着肚子蹲下来,不忘发出虚弱的质问:“你怎么进来的?”


    屋里没开地暖,她踩在实木地板上的白皙脚趾微微蜷缩。


    陈妄书蹙了蹙眉,挪开视线,“你一直没回消息,谭薇才勉强告诉我楼层。”


    说到这,池雪慢慢记起了一些片段,包括自己倒向他的瞬间。


    大抵是烧糊涂了,她感觉头顶都在冒烟,只得把滚烫的脸颊埋在手臂中,妄图逃避事实,简短“唔”了声。


    贝果本来守在陈妄书身边等待投喂,发现池雪醒了,把她给自己准备的发声球叼到地上,拿鼻子拱了拱,似乎是想邀她一起玩。


    池雪顾不得回应它,腿脚逐渐酸麻,被强行忽视的濡湿感更加强烈。


    她想站起来,但身上的睡衣是浅色系,翻腾了一晚上,不知道会不会


    心底有无数小人在尖叫!


    陈妄书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朝她的方向走来,“你现在是头疼还是肚子疼”


    池雪不想暴露自己的窘迫,沉默摇头,做着心理建设慢慢起身,但腿脚的酸麻如火箭直窜到天灵盖,她眼前黑了一瞬,踉跄着勉强站稳。


    更可怕的是,热情的贝果还一个劲儿跳起来用爪子扒拉她,每扒拉一下她脸上的热度就上升一度。


    再抬眼,陈妄书已不知不觉停在她面前,衬衫衣袖挽到肘腕,小臂线条流畅结实,看起来充满力量。


    他不动声色地用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把她每一寸不安都尽收眼底,


    池雪窘迫地垂下眼帘,“我没什么”


    余下的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噎了回去。


    冷沁的松木香袭来。


    她只来得及看清男人微抿的薄唇和高挺的鼻梁,就被一只手扣住肩胛,另一手勾起腿弯,整个人腾空而起。


    失重的瞬间,浑身血液都在上涌,声音卡在喉咙里发出无声的惊呼。


    贝果以为他们在玩什么游戏,“汪汪”着扑过来,想要加入。


    池雪视线划过他近在咫尺的喉结和下颌角,慌乱挣扎,“你放我下来!”


    “别动。”陈妄书担心她摔下去,手上力道收紧,声线也变得低沉几分。


    走到沙发旁将她放下,又拐去门口拿来被遗落的紫色毛绒兔子拖鞋,他才不紧不慢地解释,“地板太凉,你还在发烧,先吃点东西,等会儿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只是个小毛病。”池雪耳根通红地往后缩了缩,抓起抱枕抱在怀里,底气不足地说,“我有吃过布洛芬。”


    她早就习惯痛经偶尔发烧的状态,只是这次由于着凉的缘故,情况好像更严重几分。


    “你说的是这个?”陈妄书拿起床头柜上拆开的药盒,瞥了眼,语气变得严肃,“它已经过期三个月了。”


    前两天还声称自己过得很好,如今却在他面前尽显狼狈,池雪别过头,下达逐客令,“你可以走了,带上贝果。”


    他站在原地沉默几秒,抬腕,神色冷淡地垂眸看表,“好,我去楼下等你,二十分钟后见不到人,我会替你叫救护车。”


    池雪:“……”


    清晨的输液大厅人来人往。


    长椅上,池雪戴着口罩将衣袖拉起少许,让一个圆脸小护士给自己扎针。


    针头刺入皮肤前她就有了预感,打开调节器后,穿刺处果然一跳一跳的疼,她忍了几秒,“有点疼,能给我重新扎吗?”


    被质疑的小护士有点不高兴,“这个药浓度大,疼很正常,后面还有其他人等着治疗呢。”


    然而等她龙飞凤舞地在输液卡上签完字,池雪掌背上已经缓缓鼓起一个小山丘。


    陈妄书从取药口回来,看到对方嘟嘟囔囔地给池雪拔针,不由皱起眉,良好的教养使他甚少当面给人难堪,但显然此刻是个例外,“抱歉,麻烦你换个人过来。”


    “算了,”池雪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制止,看着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小护士,温声说,“我血管太细,要不你拿个5号针头,进针角度小一点试试。”


    对方含糊地应了声,端着输液盘快步离开。


    池雪发觉站在身旁的人一直没吭声,偏头看去,跟随陈妄书的目光,触电般松开攥在他衣袖上的手指,“呃,她还是个实习生,需要试错的机会。”


    他好似没有看到她的小动作,平静地收回视线,语调冷淡不近人情:“对职业没有敬畏心的人,不值得原谅。”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她莫名想起什么,笑起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么?”他安静凝视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淡淡阴影,衬得眸光异常柔和,“我怎么说的?”


    池雪心跳登时漏了半拍,连忙敛住笑意,假装扭头去找那位护士的身影,谁知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刚才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顾辉对上她的眼神,扶了下肩头滑落的包带,大步走过来,“你哪儿不舒服,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只是着凉,有点发烧。”池雪回答着,余光扫向另一侧沉默的男人,略微犹豫,“呃,这位是陈妄书,我”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作为长期抗婚搭子,顾辉却会错了意,自觉在她身边坐下,“哦,你好,我是雪球的男朋友,顾辉。”


    被他搭上肩膀的池雪脊背一僵:“”


    陈妄书视线从那只轻佻碍眼的手掌上移,审视地瞥了顾辉一眼。


    轻而淡的一眼,似负雪寒潭,解读不出什么情绪。


    池雪感觉周围气压骤降,冷飕飕的,但事已至此,她快速瞥了眼陈妄书,将错就错,“既然顾辉在,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密码发给你,别让贝果等着急了。”


    “什么密码亲爱的”顾辉影帝附体,迅速接戏。


    池雪头皮发麻,只想求他闭嘴。


    陈妄书看出池雪肢体动作透露的不自在,移向顾辉的目光中又添几分凉意,不论对方是宣誓主权还是挑衅,他都不愿继续令她难做,于是把手中的袋子放下,礼貌告辞。


    等他走远,顾辉也莫名松懈下来,“这哥们儿气场有点强啊,许姨从哪儿挖来的?这条件你都看不上?”


    “不是”池雪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神色萎靡,“你别说了。”


    输完两瓶药,池雪拜托顾辉送她去文创园。


    临下车时,收到一条微信。


    PRN:【贝果用过的东西我带走了,记得改一下防盗门密码。】


    她垂眸,敲了个“好”。


    推开工作室的玻璃门,小秦很快迎了上来,“那不是顾大帅哥的车吗,他怎么没过来?”


    顾辉长相干净清爽,性子又好,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池雪:“他还要去医院照顾朋友,对了,他们乐队周末在45号酒吧有场livinghouse,送了几张票,你问问店里谁想去。”


    “OK!”


    池雪脱下外套,扎好头发,戴上围裙和袖套,走进工作间。


    工作间分内外两间,外间的工位上有六个簪娘,负责不同分区的产品制作。


    然而最近订单量飞增,工期仍是很紧迫。


    池雪和赵晴的工作台在内间,空间其实比外面小,这样安排不是为了搞特殊,而是想给打工人一个可以喘息的环境。


    毕竟谁也不想工作时抬头就对上老大的脸,连摸鱼都胆战心惊。


    也幸好是如此安排,所以赵晴打来电话时她第一时间关上了屋门。


    “你发的信息是什么意思?”电话刚接通,对面就传来气势汹汹的追问。


    “晴姐,我核对了工作室近一年的账,也咨询了专业律师,”池雪拉开椅子坐下,思路清晰道,“你挪用的资金共计五万三千元,并且超过三个月没归还,这已经构成刑事犯罪了。”


    “哎哟,咱们自家人何必把话说的这么严重。”赵晴似乎在什么公共场合,刻意压低嗓音,“我也不是只为了自己,是这样的,工作室收入一直不稳定,我最近考察了好几个供货商,挑了几个品质好的,如果咱们转换一下经营模式”


    “如果你指的是


    工厂化,我不能接受,这是底线。“池雪打断她。


    两人关于经营理念一直存在分歧,赵晴不赞成雇佣簪娘纯手工制作每件作品,倾向于将销量高的产品进行量化生产。


    赵晴轻嗤一声,“妹妹,你还是太年轻,情怀不能当饭吃,如果你固执己见,咱们只有分道扬镳咯。”


    “晴姐,你可能还没搞清状况。”池雪听出了她的威胁,抿起唇瓣,“现在谈判的决定权在我。”


    “月底前,如果你挪用的资金还没归还,我会去派出所报案。”


    第40章 Chapter40燃烬


    赵晴抛下一句“知道了”,忿忿挂断电话。


    池雪握着手机思考片刻,切换到备注为“宋律师”的对话框打字。


    不大会儿,工作间的门被人敲响。


    “进来。”


    “老大,前几天周年庆的抽奖结果出来了,”小秦从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笑嘻嘻道,“你猜猜特等奖是谁?”


    月初是不辞手作成立三周年,工作室官方账号在微博发起抽奖,抽取十名有消费记录的幸运粉丝,任选店铺内的一件商品。


    另有特等奖一名,可以获得主理人的定制款绒花。


    官博15万粉丝,这个猜测范围太大,但通过小秦的语气,池雪隐隐有了推断,“难道是那位W?”


    小秦兴奋地打了个响指,“bingo!”


    W是不辞手作的老顾客,从工作室成立之初就在,每次新品上架更是出手阔绰,几乎每款都入。


    因为他微博和淘宝账号都是一个如同僵尸号的“用户W83642”,便被工作室的人以“W”代称。


    池雪拔掉暖水袋的充电线,把它抱在怀里,靠在椅背上,打起精神说,“你私信问问他的定制需求。”


    “早就问了,这是他刚回复的,”小秦捧着平板来到池雪桌前,给她展示官博的私信界面,“怎么说呢还挺特别。”


    大部分中奖的粉丝都会选择店内热销或者单价高的产品。


    定制要求也更倾向于华丽复杂的款式来。


    但属于用户W83642的对话框中只躺着一行:


    【可以的话,我想要一支27日制作的颤枝蝴蝶。】


    池雪目光缓慢地划过这行字,心弦微动:“就要一只蝴蝶?”


    “是啊!咱们店铺单价最低的产品都比蝴蝶工艺复杂”小秦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颤枝蝴蝶,是指被固定在簪骨上,随着动作摇曳颤动的蝴蝶。


    不仅是池雪学习绒花初期最拿手的作品,也对她有着很多独特意义。


    池雪早期接过很多定制单,有指定名称、设计图纸,颜色搭配的。


    却从未遇到单纯强调制作日期的。


    她把平板拿到手中,又重复看了一遍对方的要求,感觉像接了篇半命题作文,意外却并不反感。


    几天后,遮天蔽日的雾霾笼罩整个陵市。


    池雪站在工作室窗边,眺望着云雾缭绕的景象,忽然灵光一现。


    她架起手机支架,调整成俯拍角度,确保镜头聚焦在桌面,可以记录清楚每个动作,然后点开start键。


    即使对方要求很简单,她也不想敷衍,想尽可能制造一些仪式感,令收到东西的人感受到这份珍视。


    一小时后,镜头中出现了一只周身漆黑,羽翼上点缀着焦褐色斑洞的凤尾蝶。


    池雪小心翼翼地将它安置在一朵枯萎的海棠旁。


    漆黑的凤尾蝶匍匐在海棠花的残枝边,触角翕动,翅羽微抖,像是绝处逢生后,仍想燃尽一切,飞向自己的归宿。


    这支诞生在阴霾天的绒花,如窗外的天空一样令人沮丧不安,展现着若有似无的哀颓感。


    剪辑给W的视频信中,她编辑了一段文字。


    “2024年11月27日,阴。”


    “你好,W,请原谅我这么冒昧称呼你。”


    “虽然未曾谋面,但我们好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关注和支持。”


    “我把这只蝴蝶命名为‘烬’,但希望它带去的是从灰烬中蜕变重生的勇气”


    入夜,在浓雾中浸泡一天的城市骤然鲜活,五光十色的霓虹勾勒出它的轮廓,那钢筋水泥般的筋骨似乎变得慵懒颓靡起来。


    45号酒吧。


    坐在高脚凳上的女歌手正唱着一首缱绻哀伤的粤语歌:


    「如假如真语出无心


    梦里责罚没法安枕


    拔起连根痛不欲生」①


    小秦并店里的几个姑娘三三两两依靠在卡座内,伴随音乐轻轻摇晃脑袋,看到池雪连忙招手示意,“这里这里!!”


    池雪剪视频用的时间有点久,等打包好东西才想起今天的安排,有点抱歉,“咱们好久没团建了,最近工作量大,辛苦大家了,想吃什么喝什么随便点,我埋单。”


    其实论起工作量,她承担的部分不比店里任何人少,每天最后一个走不说,即便是今天这样的休息日也没闲着。


    “谢谢老板!!”


    “我想要松露薯条,还有冷串。”


    “姐妹们,谁刚才说想尝尝加州日落和深海?”


    “我我我!还有那个泥煤”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有人四处张望几秒,迟疑地问:“晴姐今天也不来吗?”


    是赵晴一手带出的徒弟蔚嘉。


    池雪刚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还没开口,小秦便率先替她解释道:“晴姐说要陪孩子上补习班,不太方便。”


    蔚嘉“哦”了一声,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没再说话。


    这两天工作室公户陆续收到几笔来自赵晴的汇款。


    池雪算过,差不多将近八万,看得出赵晴确实有被震慑到。


    几首抒情民谣过后,顾辉所在的乐队702登上了舞台。


    702成员颜值出众,歌曲传唱度高,在网上小有名气,这次演出还有不少粉丝专门赶来应援。


    由于池雪她们的卡座在前排,演出前还有人专门送来应援物,拜托她们多多支持。


    乐队还没开始表演,姑娘们便十分捧场地欢呼起来。


    池雪正好奇地研究应援棒开关,身旁的小秦坏笑着给她戴上一只“辉”字灯牌的发箍,“我看看,这个很配你今天的穿搭。”


    她无奈地瞥了小秦一眼,想把发箍摘掉,却见舞台上的顾辉朝她竖起大拇指,一副很受用的摸样,便收回了手。


    702曲风独特,主唱嗓音慵懒嘶哑,寥寥几句,唱出了一种直击灵魂的压抑和挣扎。


    歌曲间奏处。


    身着黑色露肩皮裙的混血女贝斯手十指拨动琴弦,随着乐声摆动腰肢,动作帅气又魅惑。


    低醇悦耳的贝斯和顾辉充满力量的鼓声交织在一起,配合默契又充满火花。


    加上两位俊男美女频繁的眼神交流,张力拉满。


    如同制造了一场肆意狂欢的梦境,将气氛推向了高潮,引起震耳欲聋的狂欢声。


    “OMG,我感觉好像钻进他俩被窝了!”小秦尖叫起来,小脸红扑扑的。


    这都什么虎狼之词,池雪哭笑不得地捂住脆弱的耳朵。


    702炒起场子后,后面的表演愈发火热。


    小秦嗨了一会儿,嗓子有点冒火,拽拽池雪的衣袖,说了什么。


    音乐声太吵,池雪只好大声问:“怎么了?”


    小秦趴在她耳边重复:“我说,那边有位大帅哥一直在看你看起来比顾辉还养眼!”


    她们坐在第一排,就在舞台正前方,所有人的目光大概都会聚焦在此,池雪没在意,“你上次还说顾辉的长相最符合你审美”


    “哎呀,人家只是个博爱的小女孩而已。”


    池雪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笑得眉眼微弯,低头抿了口杨梅汁,唇瓣沾上些许嫣红。


    相隔不远,陈妄书目光从她头上那只闪光的发箍上收回,指骨收紧,盛着酒液的玻璃杯被放在台面。


    “小陈医生,这杯可不能不喝啊!”


    “就是就是,今天这局是专门为欢迎你入职的!”


    科主任和几个男医生喝得面红耳赤,不依


    不饶地劝酒。


    陈妄书平日最不耐烦应酬交际,若想推拒也总能找出妥帖的借口,松口仅是因为这次聚会的地点选在文创园。


    然而此刻他兴致尽失,随手扯松领带,全然不在意周围女生热切的目光,眉目冷淡道:“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


    冬夜的风没有半点温度,他安静听完来自远洋的商务汇报,回绝掉上前搭讪的异性,意兴阑珊地将视线投向远方。


    类似的心情几年前也曾有过,不同的是,那天他等到了想等的人。


    原来人不止不会共情以前的自己,甚至会嫉妒那些只道是寻常的日子。


    手指被风吹得僵冷之际,酒吧门前的红砖矮墙后传来窸窣脚步,以及若有似无的对话。


    “在这里,被发现怎么办?”女声低笑抱怨。


    男人嗓音含糊凑近,“我喜欢这种刺激的”


    随后是一阵交缠黏腻的水声。


    陈妄书没兴趣继续旁听,正要迈步离开,目光掠过稀疏树影,遽然冻成寒冰。


    还是舞台上相同打扮的顾辉将一个姑娘抵在墙边,吻得难舍难分。


    对方手臂环在他脖颈,热情回应着。


    不论是身高体型,还是样貌声音,他怀中的人都不可能是坐在酒吧内的池雪。


    嘈杂的乐声愈演愈烈。


    小秦连着喝了几杯鸡尾酒,吵着要去洗手间,摇摇晃晃站起身。


    这里鱼龙混杂,池雪实在放心不下,和其他人交待后连忙跟上去。


    她扶着小秦走走停停,路过门口时,听到一阵明显骚动。


    “打架了!打架了!!”


    “卧槽,那是不是702的鼓手和贝斯?”


    “另一个帅哥是谁,来捉奸吗”


    围堵到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举起手机拍视频记录的。


    小秦打了个嗝,揉揉眼,酒醒了大半,“老板,他们说的是顾辉吗?”


    “什么?”


    池雪根本没注意听,被小秦拽着挤开人群,随即呆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