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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傲骨失流9魔鬼笑了


    #51


    徐行殊不知自己那笨系统被同类几句话吓得快要魂飞魄散,她又在做梦。


    只不过,这次的梦很怪。没有鲜血,没有尸体,眼前只有一道翠绿竹杖,被一双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捏着。手的主人似是比她高一些,面目模糊,看不清脸。


    “她”笑嘻嘻道:“师尊真让你练这个?”


    快有一人高的竹杖在他手中灵巧转动,仿佛一把小小的匕首。他无谓道:“我也觉得奇怪。你们一人练刀,一人习剑,为何轮到我就是根秃棒子?”


    有道恹恹的女声自她耳后响起,两人靠得很近:“还没起名字么?”


    “野火,寒冰。你们都很会起名字么,这么登对。”那人沉吟半晌,也嘻嘻笑起来,信手拿这竹棒往她脑袋上邦得一敲,“那我就叫打狗棒如何?”


    他笑着咧开嘴时,右上有一颗邪气横生的犬牙。


    不疼,徐行却霎时没入黑暗中,场景如碎片般消失。


    不知为何,她心中蓦然生出一种蚁噬般的哀伤,久久不散。


    “……”


    又一次睁眼。这一次徐行身边已没有第二个人了,触目所及皆是昏暗到有些发红的天空,以及漫天无休无止的风沙。


    徐行淡定地坐直,将自己身上已然堆成一层硬壳的风沙泥土拍掉,随即开始确认锚点:“神通鉴?”


    “……”神通鉴自闭了许久,终于等到她醒来,幽幽道,“如果你发现,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你,你会怎么样?”


    “那也太糟糕了吧。我可绝对不想和自己待在一起。”徐行看着昏暗的天,自言自语道,“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神通鉴只感觉自己世界观都被重塑了。它讷讷道:“近墨者黑,我可能也出现幻觉了。我听到有另一个系统在对我说话!”


    它将自己见闻和徐行说了。徐行听了,却没露出多么惊诧的神情,只怔了片刻,方缓缓道:“原来是这样。”


    神通鉴不可思议道:“不觉得恐怖吗?!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唯一的!”


    本就没有谁是唯一的。


    “害怕之前先想一想,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看上去,它的立场暂时和我们相同,那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徐行站起身,只叹息一声,遗憾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可能不是唯一一个会唱摇滚的人了。”


    神通鉴:“……”


    摇滚之路不再孤独,这勉为其难也算一件好事吧……唯独对它的耳朵不是很好……


    “转生木和山,这两者我都能理解。”神通鉴惴惴不安道,“可这和徐青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徐青仙和郑长宁有关系?”


    “她和任意一人都没关系。”徐行最后看了眼身后静静潺潺失流河,凄风寒雨伴冷风,尽数抖擞而来。她跨步扬长而去,笃定道,“她的危险只因她自己。”


    神通鉴不知何时,已经把徐行当成了主心骨:“那,我们还要继续信任她吗?”


    徐行微微一笑,似乎它是问了一个很可爱的问题。


    “……”


    小村镇内,愈发混沌,迷雾掩盖。神通鉴忧心忡忡道:“第二层幻境时,人和鬼就已经快要分不清了。现在情况岂非更严重了?全都混在一起,这究竟是要怎么找?”


    徐行在迷雾前站定,并未马上走近,而是温声道:“‘狗仗人势’,这四字在哪里都适用。”


    神通鉴懵道:“什么意思?”


    徐行笑道:“人气一旺,鬼气便会衰弱。与之相反,人气一弱,鬼气也会跟着旺盛——人有时都不怎么讲道理,难道指望鬼讲么?”


    在她踏入这迷瘴中的下一瞬,空无一物的茫茫大雾中,忽的出现了一对突兀的红珠子。


    红得刺目,又有光泽,像是什么落在地上脆弱的琉璃珠子,又像是山野中那株顽强的野生红蓼花。静默不语中,这对珠子闪烁片刻,在她面前眼睁睁便消失了。


    说消失,却也不是。因为下一瞬,它便出现在了徐行的脸前——


    那是人红到快要滴血的眼睛!


    短促的尖啸声中,徐行向后一退,避开那双略微熟悉却发青的手。那只有些奇怪的手掌遥遥触在了她左肩一尺往上,一股被火炙烤的腥味霎时冲进她的鼻端。


    在此境地,人之强势只余这微弱的三把火,一在头顶,二在双肩,正对即生,背对即死。绝不能让它站在自己身后。


    苍凉的戏声响了,还有若有似无的惨叫声响。“噔”,这对红珠子灭了,另一对红珠子又亮。从四面八方,不断幽幽逼近,从眼前,从肩膀,自身后,自脚下。也正如一棵古树被砸断,埋藏在土中不为人知的树根被迫翻卷起来,霎时暴露出丑陋的截面。


    一袭红衣,一头乌发。嵌着这红珠的,是傲竹的脸。


    神通鉴骇得倒吸一口凉气,险些电路紊乱,震惊道:“怎会是她?!!”


    “怎不会是她?越往人意识深处,越是潜藏的阴暗情绪,再光风霁月的人也不例外。”徐行放轻脚步,向后踏去,思索道,“更何况,再心如止水的人,被这般镇了十年,没有怨气也奇怪啊。”


    神通鉴悄悄道:“那你呢?”


    “多谢关心。不过我还好。”徐行百分之一百的诚恳道,“我这个人,其实很少责备自己。”


    “……”


    此处混乱,徐行无暇分身,更无法找寻其余人行踪何如。凉气透骨,唯有腰间系着的转生木还在微微泛着热意,仿佛在不断提醒她该前往哪个方向。


    山……


    她仰目看去,透过粘稠的大雾,还是能依稀看出来,这小村坐落在平原之上,附近一片平坦,球都能自东一路滚到西,何来什么山?


    难道是矿山?


    破解之法,仍是毫无头绪,马上便要进入死局,不知路在何方。铺天盖地的寂静中,徐行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是那样不快不慢地跳动。和往常没有丝毫分别。


    这感觉很奇异,尤其是她认为自己理该愤怒、该悲伤、该喜悦时,她的心脏告诉自己,其实她才是那位全无在乎的冷血之辈,而每当此时,她总会为此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似乎事情本不该是这样。


    莫非她真将这里当作是一场游戏?


    “不。”徐行突然对神通鉴笃定道,“这不是我的问题。我的血是热的。”


    神通鉴:“嗯??”


    徐行又思索道:“你说,我该试试吗?”


    神通鉴:“什、什么?!”


    她思维的跳脱程度总是让人根本无法接话,但神通鉴很快便发现了一件更加悲惨的事——她行为的跳脱程度比思维还要更胜一筹。


    “妖解天下,血为精魄。”


    这是《狐狐魅惑真经》中谈紫拟的序言,别问徐行是怎么看见的,小将晚上睡觉不老实,她去帮忙盖个被子,绝不是故意偷看。这句话的大意便是,妖族很大一部分的能力溶在血中。如果是刚入门的、对使用天赋还不是很熟练的小妖怪们,可以尝试着用自己的血作为媒介,先行练习术法。


    徐行掏出匕首,在小臂上利落割了两刀,温热的血便簌簌淌下来。


    此人一言不合就将自己片了,若不是眼睫因忍痛在微微抽动,面上神情简直淡定地像在片别人。神通鉴瞠目结舌,欲说忘言,就在此时,徐行微微按住了自己的伤口,指缝间溢出了血色的痕迹。


    她不知在对谁说话,只温声道:“失流河东南方向五十步。回到‘尸解四阵’,身亡之处。”


    话音甫落,空间诡异扭曲,徐行的身影霎时消失在原地。


    ……鲛人的天赋之一,即为“空间”。


    果然,她是鲛人——或者,换更为准确的说法:这具身体,曾属于


    一个鲛人!


    ……


    天旋地转,不分昼夜,徐行找对了路,也找错了路。她未能踏上实地,彻底卷入了幻境最中心的无间漩涡。


    在这里,她才只是一双无知无觉的眼,窥探着一人竭尽全力也咽不下忘不了的记忆碎片。


    傲竹冷着脸将自己断掉的手缠上绑带,仍是一如平常,唱戏,吃饭,睡觉,只不过在手没好全之前,动武的次数显著下降了不少——她毕竟少用左手,扇别人巴掌不够熟练。


    郑长宁日日来捧场,每次点一壶茶,一壶酒,笑吟吟地包场,为她披红,红绸丢往台上,铺天盖地,像涌出来的鲜血。


    镇内逐渐流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开始有人用奇异的眼神看她。傲竹仍是那样,像一只高傲的丹顶鹤,优雅且缓缓地在街中踱步,在所有人注意不到时将烂布裹着的银子丢在老太太墙根底下。


    小叫花子看不起戏,却四处听了一耳朵不要钱的流言蜚语,“呸”一声,在傲竹面前吐了老大一口口水。


    傲竹足尖一定,像没看见似的,就这样踏过去了。


    碎片定格在那一日,戏楼高筑,锣鼓喧天,热闹到路过的人耳朵都疼。这是傲竹连演的第十三场戏,创造了十里八乡的记录,戏楼后门里,没牙的老太太坐立不安,她被班主拦住了。


    “这跟有钱没钱没关系。”班主苦口婆心道,“人家角儿叮嘱过多少次,你不能来。不论怎么说,就是不能进这个门!你就非看不可?你看得懂吗你??”


    老太嗫嚅着,把衣角揪得像梅菜干:“我不是来看戏的……”


    她的确半点都看不懂戏,她是来看人的。今天是傲竹的生辰,自打她进戏班子,两人就没再说上过一句话,老太甚至没见过一次她扮上头面的样子。


    班主见她老态毕露,眼看是没几年了,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叹口气,道:“你在角落,就当自己是溜进去的。我不收你票钱,你也没地儿坐,看一眼就赶紧走,明白吗?”


    善念一转,却铸成大祸。


    傲竹在高台之上,遥遥一瞬瞥见那双含着泪的眼。


    人已太老了,泪水都不再晶莹,唯有不适宜的心痛怜惜永不浑浊,潮水般将她淹没。


    徐行看见,在她手指不住颤动的瞬间,魔鬼笑了。


    第52章 傲骨失流10我在等一个人


    #52


    这老太之于傲竹,也仅是“一饭之恩”罢了。


    她也是曾幸福过的,不过凡人的幸福如同镜花水月,说折就折了。儿女皆葬身天灾之后,她就孤身一人住在这里,时常念念叨叨些颠三倒四的话,只有小叫花子愿意到这儿来,因为饿极了能分上几口饭。


    傲竹宁可饿死,也不吃别人施舍的东西,她像只瘦骨嶙峋的刺猬,警惕地蹲在墙角里,被太阳晒得一阵一阵发晕。


    过了半晌,老太从小破屋里探出头:“孩子,进来吧?”


    傲竹不进去。又过了半晌,她从里头颤巍巍出来,在门口放了一小碗饭。


    那饭的样子真够寒碜敷衍的,米又糙又黄,几棵皱巴巴的小野菜,乱杂杂搅拌在一起,剩下的、凉的。喂狗都要多几粒油星子!傲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蹦三尺高,就要把碗摔在地上,怒道:“你把我当狗么?!!”


    听到声音,老太连忙从里面跑出来:“怎么了??”


    她也正吃饭,枯黄手里攥着碗。那碗比地上的还要破旧,边缘磕了好多缺口,的确和给傲竹的不一样。她端出来的那碗还有点野菜,自己吃的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傲竹摔碗的手停在半空。


    傲竹平日里四处帮人做工,还被克扣工钱。别人被克扣了只能自认倒霉,她认死理,不论怎样都要把钱要回来——结果钱没讨到,讨到一顿好打,打得她鼻青脸肿了好久。没钱买药,老太就去附近的野地里找能消肿化瘀的草药,不懂分辨,只能偷偷跟在隔壁打架受伤的大黄狗屁股后面,它吃什么就摘什么。


    算算时间,两人相处的日子零零星星,用手指能数过来。


    可傲竹宁愿当真断指,也不愿忘却哪怕一日。


    “当狗也没什么不好的。”郑长宁递过来一只小巧金碗,里面装着各色宝石,琳琅满目,手一动,便泼洒在地上。他笑道,“宁做富家看门狗,不做穷户顶梁柱。不是吗?”


    二人在飞驰而过的马车上,前头驱车的小厮换了一张生面孔。傲竹看着窗外,只道:“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的人。”


    郑长宁道:“哪般?”


    傲竹道:“这般想当狗的人。也只有自己当惯了,才看人都想抢你位置。何必呢?”


    郑长宁并不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他已经捏住了弱点,两人都心照不宣。只要目的达到就好,管用什么下作手段?于是,他支起一腿踩在凳上,随口道:“事情一旦完成,富贵荣华,功名利禄,对你都是唾手可及。又何来这么大火气?”


    已是夜了,风很凉,一丝一缕钻透人心肝。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只能在晚上做。傲竹仍是看着黑黢黢的窗外,寂静中,她蓦然转头,直视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发誓。”


    “若为这山再做丝毫伤人恶事,你这辈子肠穿肚烂,死无全尸。”


    “我,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放过你”,这句话在郑长宁耳中简直太好笑了。他险些快活地笑出声来,觉得眼前人真是太可爱了。他这辈子,从未放过别人,遑论要别人放过他?她够配说这种话么?


    誓言是弱者对强者唯一能乞求到的东西。然而,很可惜,这也如梦幻泡影,一戳即碎。这么多年,他毁过的诺、背过的誓、叛过的人早已数不清了,若是真的有天谴,郑长宁早八百年就被老天几道雷下来劈死了,他现在还不是好端端在这里?真正要死的是谁?


    他就这般带着戏谑的笑意,沉声道:“好。好。好!我若是为这座山多杀一个人,就叫我肠穿肚烂,死无全尸。这辈子都活在你的阴影下,如何?还要再严重点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怎么样?”


    “……”


    虽说很煞风景,但徐行看到此刻,还是不由感叹。果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抬头看,眼见苍天饶过谁。现在肠穿肚烂已经应验了,就差一个死无全尸了,她看傲竹姑娘挺顺眼的,帮忙代劳也无不可啊?


    神通鉴还在漩涡中,如同被卷入洗衣筒般尖叫:“哇啊啊啊啊啊!!你,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就到这里了?!”


    “我还想问你呢。”徐行率先占领高地,指责道,“你给我安排了个什么身份?原著里貌似没说过小师妹原来是深海籍吧?”


    难怪她刚开始如此不习惯。鲛人非要上岸,能习惯才怪。不过,这也不能说是件坏事,徐行想起来,自己上次喂君川喝血时,他的伤口愈合速度简直肉眼可见。鲛人血为神药,那她还担心什么受伤?


    虽然本来也不如何担心就是了。


    “不、不对啊!”神通鉴当真不知,混乱道:“你是人。你绝对是人!小师妹也绝对是人!我怎么可能会出错……”


    徐行默默流泪。


    神通鉴:“你干吗?”


    徐行手捞捞,捞了个空,疑惑道:“我珠呢?”


    “谁跟你说鲛人的眼泪会变成鲛珠的?想太美了。真要这样,它就不会这么价值连城。”神通鉴犹疑道,“鲛珠在小腹中,要剖开才能看见。”


    况且,就算徐行真是鲛人,它也不觉得徐行会有鲛珠。因为鲛珠是凝情而生,定要有无法克化的爱恨嗔痴,才能像沙子一样在软弱血肉中不断刺痛着磨出鲛珠。直到痛到忍无可忍,宁愿将自己的腹部生生剖开也要将它取出来。


    但只要爱恨不肯抛却,这痛楚就永远不会消失,只会一次次地不断循环。


    徐行有这玩意儿吗?成天呲个大牙撩猫逗狗,净乐去了。就算当鲛人,她也只怕会天天在海里骑着鲨鱼锤螃蟹吧。


    思索间,徐行就要手起刀落,神通鉴是真怕她一刀给自己戳死了,咆哮道:“别!我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而且我提醒你,鲛人的血不能治自己!你的伤口恢复得非常非常慢,你都没发现吗?!”


    这点,徐行倒是早就发现了。她总觉得自己伤口愈合太慢了,之前在穹苍时指腹被剑锋无意划出的伤痕,至今还未消失,泛着浅浅的


    红色。先不说别的,止血也很慢,现在手臂还在淅沥沥地淌。


    而且还很痛。不该这么痛的。


    神通鉴难得这么肃然地道:“不论如何,你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万一被人发现了,可能就是弥天大祸!”


    主要是,她之前还兴冲冲逮到一只狐狸卧底,抓着这把柄把人家祸害得可以。结果回首一看,自己屁股更是好不干净,这要怎么办?


    其实,神通鉴要是将这担忧说出口就好了。徐行会让它觉得自己的确在杞人忧天的。毕竟她一向严于待人,宽于待己。阎笑寒当卧底罪不容赦,她当卧底那咋样了?


    “淡定。”徐行善解人意地安抚道,“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一定呢,不用想那么远了。”


    神通鉴:“……”


    虽然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果然还是很欣赏你的乐观。


    徐行方才突破禁制,强行利用鲛人的天赋将自己送了进来,现在只感觉浑身发疼,抽痛,连着太阳穴一起。面前第二次见到的小石台泛着微微的红光,上面的尸解之阵东西南北已亮了三边,只剩西边那一部分还是黯淡的。


    徐行凝目而看,忽的发现上面噼啪缀了几点鲜红,她一怔,后知后觉那是自己鼻腔里淌出来的血,信手抹了,继续看。


    神通鉴担忧道:“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徐行话风一转,难得懊恼地轻挠了一下腮边,叹道,“也不是没事。……我,完全看不懂啊。”


    神通鉴惊弓之鸟般道:“是不是因为鲛人的缘故?你对人族绘出的图画不是很敏感?”


    徐行反问道:“不能怪这个吧?”


    神通鉴很是敏感:“那怪谁?难不成怪我??”


    徐行静静道:“怪玄素。”


    “……”


    玄素只身未出穹苍,却永远活在徐行口中,真是师徒情深。徐行仰头看明月,每逢阵法倍思亲,玄真子前辈也不知现在身在何方?


    徐行叹了口气,调转身子,轻轻一点地,便半倚在石台之上。不是她对这埋骨之地缺乏敬意,只是四面八方的枯水已然翻涌上来,她再不换到高处,怕是无处落足了。


    神通鉴道:“转生木呢?”


    徐行指尖摸了摸,莫名道:“贴着心口放了。不知为什么,缩成小小一团了?你那小同事没告诉你为什么吗?”


    “没有。别叫它同事!我可不认。”神通鉴心有余悸道,“不过,我总感觉它传话的语气很熟悉。那种冷飕飕阴凉凉的感觉……”


    事已至此,不如先捋一捋现今得知的情报。


    神通鉴愤愤道:“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多行不义必自毙。郑长宁自己亲口起的誓!看现在这个结果,他定然是卸磨杀驴,结果遭报应了吧。我呸!”


    “唔。恐怕不是。”浩浩枯水接天而来,众生的倒影落在水中,不少见熟悉的面孔,只是皆双目紧闭,沉溺在自己或哭或笑的记忆幻梦中,画面纷纷。徐青仙在某个角落里,无甚表情地睁开了眼。徐行撑腮看着,像是在自言自语,“虽说这种发展比较符合期待,更‘善恶到头终有报’,但很遗憾,很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的。一个人违背了誓言,并不会受到惩罚。”


    比如郑长宁这个死了十里八乡连着放鞭炮的缺德货色,唯一能让他受到惩罚的方式,绝不是违背誓言,而是遇到一个能治他的人。


    傲竹死了,并不能改变什么。至少现在看来,不能。她有怨气,但不足以撼动这个巨物分毫——生前都不能,死后又怎会改变这个事实?


    神通鉴道:“所以,你坐在这里,是在等什么?”


    徐行道:“等一个人。”


    神通鉴胡乱猜道:“谁?谁会知道你在这里?徐青仙?还是君川吗??”


    为什么总提到君川?搞得好像他离了自己就马上要死掉一样。也没这么弱小、这么无法独立吧?徐行无言片刻,方道:“卜白秋。”


    无数惨白的指尖冒出了水面,随着水波沉默地一起一伏。这些手都已经被水泡的骨肉分离,皮肉就像烂掉的棉絮一般软绵绵漂浮在指节周围,看着极为瘆人。


    其中有一只白森森的手,指节上布满了奇特的骨刺,形状扭曲,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五指之后愈合的痕迹。


    徐行缓缓向前倾身,低头,伸手,指尖和那只白骨微微一触,阴冷的感觉霎时扑来。她并未退缩,而是反手,掌心向上,像对待一个值得尊敬的故人,以一种可称虔诚的姿态,轻轻握住了那只手的第一指节。


    顷刻间,无数飓风般的画面席卷而来!


    她站在山巅之上,唱《快活三》,她看不见底下是随时准备开掘的镇民们。众人都以为接了个夜里的大活,可以贴补好一阵的家用,面上满是兴奋。她不情愿,却不得不情愿,呜呜咽咽的声响中,远处的狗也凄凉地迎合起来。


    星移,地动,山挪,她听见郑长宁温润的声音:“你们镇上好像有一个传统,叫做‘打生桩’。动工之前,选一个人埋进去,这样做什么都会顺利。你觉得如何?”


    “埋一个都能保佑顺利,那埋多点,岂非更好?”


    下一瞬,所有声响都不见了。


    郑长宁不仅将她埋进去了,还连带着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混进矿山里。这些人嘴里含着咬魂玉,甚至到死都没发出声音。


    “……”


    傲竹没有走,她的肩背还是那样直,没有闭上眼睛。她总是站在郑长宁面前,用一种死海般的眼神看着他。


    “别缠着我了。”郑长宁醉倒在榻上,烦不胜烦地掷过酒杯,酒液透过她的身躯,直接洒在地上,他哂笑道,“活着都没用,死了还有办法么?”


    她不见了,这是件所有人无法忽略的大事。流言纷纷,郑长宁开始觉得自己做事有点急躁了。虽然不会有人联想到灵石矿上,当时知情的人都死了,但,万一呢?


    要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


    深夜水边,无人的戏楼上,有个小叫花子仿佛听到了声音。


    她抬起头,有点狐疑地四处张望,似是非常诧异,为何自己会在这时听见乐器的声音,为何现在还有亮光。


    许是觉得有机可乘,能偷点油带回去,小女孩蹑手蹑脚地自墙顶翻了进去,下一瞬,她便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有人上吊了!!!


    她想跑,却脚软了,只和那具尸体面面相觑了很久,动都不敢动。但她不是家里有人宠爱的孩子,平日里就上窜下跳四处奔逃,胆子比寻常小孩要大。她很快就积蓄起了一点气力,却没有马上离开,总觉得这张脸远看很面熟,虽然没见过,但给人一种莫名的好感。


    “太可怜了。”徐行听见这小孩老气横秋地说,“吊到明天早上,都不知道要什么样了。”


    听这语气,她这么小就见过尸体了么?


    小女孩也不能叫人,否则她夜半偷溜进来的事就暴露了。于是,她吃力地搬来了凳子,叠了两层,试图踮起脚,将这可怜的吊吊给抱下来。她本来以为自己无法成功的,毕竟死人很沉,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连抱带拖、摇摇晃晃地将人弄了下来,让人终于可以平躺在地上。


    白毛毛的月光越过屋墙,朦胧地照在地上。


    徐行听到有人不断在说:“不要!”


    可惜,只有她听见了,小女孩听不见。这小女孩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人,四处看着,似乎是想找块布盖上先,但她圆圆的脑袋转动到一半,却陡然僵住了。


    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比如,上吊死的人不该是这样。手中的人在上吊之前,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月光下,小女孩面黄肌瘦的脸上,反常地嵌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灵动眼睛——


    增添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挖掉一双眼睛,就能轻易看出来了。


    她就是  ,小时候的卜白秋。


    第53章 傲骨失流11再不靠谱的人当了师尊也……


    #53


    不得不说,卜白秋小时候除了太瘦没其他毛病,看起来就是个机灵的小孩儿,没半点神棍气质,也没有现在这种活人微死的无谓感。


    徐行幽幽站在旁边,了然道:“原来是这么认识的。这算不算是一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


    神通鉴:“……”大人。求你闭嘴吧!没看见人小姑娘都快吓尿了么?!


    但卜白秋还真不是被尸体吓着的。她目光的落点分明在别的地方——多半是因为徐行这会儿也处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中,遂免费领了张阴阳眼一日体验卡,她也看见了,虚幻的红衣身影缓缓站起来,有点茫然地环绕着四方,随后,死死盯着卜白秋不放。


    这事办的。冤啊!小孩额角汗都快淌成河了,动也不敢动,半晌,苦着脸道:“那什么,大姐姐,冤有头债有主,真不是我把你挂上去的!你看我这身板,我绝对搬不动你的!”


    傲竹道:“你看得见我?”


    卜白秋硬着头皮道:“我也不想看见啊……这样吧,你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傲竹还有点懵:“我……”


    卜白秋打断道:“别我了,姐!天都快亮了,再不说来不及了!你就说,谁害的你?”


    徐行心道,难怪她对吊死会是什么样子了如指掌。天生阴阳眼,看过的鬼比吃过的饭还多,练就了一身“睁眼瞎”的看家本领。不过,她见着的大部分鬼应该徘徊不了多久,在天亮时便会消失吧。


    她一个小叫花子,说“帮”,顶多就是把真凶的名字找个机会捅搂出来。然而,这对那种重视名声的富贵人家还算得上有点用,对上郑长宁,就是在自寻死路。


    傲竹于是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卜白秋仿佛身上有跳蚤,上挠下挠半天,很想把这脏东西留在原地一走了之,最后还是道,“算了……那你还想要什么?”


    傲竹就说了一个字,饭。


    这可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专业对口了。卜白秋别的不会,要饭可是颇有经验。不过这大半夜的去敲门,估计她就得不日升天下去陪这姐姐了,于是卜白秋肉疼地自袖中抠出了半块糙馒头,往上边插了根小竹竿,说:“请你吃吧。别嫌弃啊。”


    傲竹飘过去,一股精气自馒头中飘出来,钻进她鼻端。卜白秋见她吃完,也不浪费,自己又将馒头塞进嘴里,结果没嚼几口,脸就皱了。


    鬼吃过的东西,一点味道都没有!像在嚼棉花!


    虽但如此,她还是费力地将这坨并不好吃的馒头咽了下去。“遗愿”已经完成,她待在这里已无意义,要是被人发现了反倒不美,于是卜白秋转身翻墙,拍拍屁股准备找个街角睡一晚——她一回头,差点又喊出来!


    “你你你……”卜白秋瞠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说了,我只是把你抱下来。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啊!”


    傲竹先前像是刚从土里被掘出来,脑袋不甚灵光的样子,现在反应过来了,熟悉的神色也回来了,她看了看自己略微虚幻的双手,皱眉道:“你当我想跟着你么?”


    卜白秋往前一步,她的身影就像被牵引了一样,也跟着往前一步。往后一步,她也跟着向后退。总之,一人一鬼之间像是拴上了一层无形的锁链,将她们紧紧相连。


    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啊!!


    卜白秋原本还寄希望于天亮了她会消失,但太阳都晒屁股了,傲竹竟然还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甚至不耐烦道:“你还要等多久?”


    戏班子的人起得早,平躺在地上的尸体很快就被发现了,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窸窸窣窣。如果没有那起大型矿难在前的话,这件事估计会连着一个月成为村民们的谈资,并且皆会往什么情杀的方向去想。


    “最近这灾年真是邪乎啊……”“又死了一个?最近死了这么多人呢??”“会不会是牛头马面来索命啦?”


    想一想,看着自己惨白的尸体被盖着布这样抬出去,这可是一件太恐怖的事了。卜白秋生怕戳她痛处,又怕她就此缠上自己不走,于是只敢拐弯抹角道:“伤心的话,可以哭出来的。等发泄完了,再上路吧。”


    傲竹嗤笑道:“你要是还不跑的话,等对面那个馒头铺老板追过来,该上路的是谁就不一定了。”


    卜白秋:“哇啊啊啊啊!!”


    卜白秋一路跑回那小破屋。她也不是住在这,只是偷东西被人追的时候会往这儿跑,那老太护着小孩,要打就得连着她一起打,别人看她一把年纪,多半不会跟她计较。


    老太正好在家。她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是怎么翻进戏楼、又怎么看见尸体的事情说了一遍,正想着怎么还不夸她“临危不惧、有勇有谋!”,就听老太太急切道:“谁?那人是谁?”


    卜白秋还真不知是谁。她就算见,也只见过傲竹扮上头面的样子。她只挠头道:“不知道啊。这很重要吗??不过,生得很美呢,连眉头都是标致的。想起来了,她……她鼻梁上有一颗小痣。”


    这就是单纯看着傲竹现说的了。傲竹不言不语地站在角落,低垂着头。老太却如遭雷击,一下就匆匆跑了出去,手里摘了一半的野菜从筐里掉出来,洒了一地。


    她这一跑出去,黄昏时才回来。回来,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把菜渣一点点抠出来收拾干净了,又开始拿布擦桌椅,一刻都没停过。擦了一遍又一遍,才有点茫然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也不知在问谁,问了一遍又一遍。她分明手旁便是木凳,却蓦然跌坐在地上。泪水像是从心口涌上来,将她眼底深深的沟壑填满。一时之间,老泪纵横。


    卜白秋不知发生了什么。就算那是出了名的角儿,老太太又不是戏迷,两人天差地别,能有什么关系?她有心想问,傲竹却也是只低垂着头,并不说话。


    对一个成天吃不饱饭的小叫花子来说,这一切都太复杂了。


    “……”


    任谁都不想被鬼缠上身,但傲竹的出现,对卜白秋来说,竟然是一件好事。


    卜白秋流离失所,成日跟一群没家的野孩子混在一起,天亮则聚,天黑即散,每个人都大字不识一个。傲竹比她年岁大不少,同时是她的老师、朋友、母亲、姐姐……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互相取暖、永不背叛的那个人。很快,她管她叫“阿姐”。


    阿姐教她写字,首先就是写自己的名字。说既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那就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她救下她的那一天,正好是个天色雾白的秋日,所以叫“白秋”。又问她,你日后想干什么?


    她得意兮兮地说,我这一双阴阳眼,不拿去坑蒙拐骗岂非太可惜?听说当神棍可以做大票,一票做完至少一年的吃喝都不愁了。于是,她给自己起了个“卜”姓,意为卜卦神算。她又想问,那你呢?


    话到一半便入喉。阿姐没有以后。


    “其实,我从小就能看到鬼。”卜白秋睡不着,平躺在地上,对傲竹说,“只是,很多鬼都只会待在自己死去的地方。不会看你,不会说话,更不会动作。时间到了,自己就走了。你留在这里迟迟不走,是有什么执念吗?”


    傲竹坐在窗沿上,遥遥对月:“我要报仇。”


    卜白秋稀奇道:“可是你分明连谁杀了你都不知道??”


    傲竹:“……”


    相处久了,卜白秋也依稀能看出来,这个神情的含义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那个人究竟是怎样势焰滔天、权倾朝野,才能让她死后也闭口不言?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卜白秋翻了个身,举起拳头朝着天花板,兴致勃勃立下一句戏言般的誓言:“那我的执念,就是替你报仇!”


    “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傲竹笑了。像在看一个满岁抓周的小孩“哇哇


    “叫着抓到一柄斧头。徐行心道,真是难得见你一笑。但这转瞬即逝的笑意过后,又是熟悉的语气,“食不食言的,不如先想想明天吃什么?”


    然而,世事如棋,就是那般诡变莫测。某一天的小镇尽头,忽的走来了一位云游道人,背着拂尘,面孔看着三十上下,风尘仆仆,精神奕奕,路过茶摊便坐下讨一杯水喝。


    这小镇偏远得很,仙长们鲜少来此,现在陡然来了一个,看上去还是六大门中的昆仑门人,遂众人都用看奇珍异兽的神情,又稀奇又敬仰地注视着青年。


    此时,卜白秋正如一只街边小狗般熟练地躲避着追击,到了拐角,又虚晃一枪返回来,神色如常地在道人面前坐下,假装自己是与此人同行的。


    身后人果然中计,“哇呀呀”地就一溜烟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叫道:“臭小子!!我让你算家中灾祸,你跟我媳妇说她绿帽临头?!我要你说吗?!!”


    “……”


    昆仑青年并不赶人,只礼貌道:“小友,你灵台发黑,怕是阴气过重啊。”


    卜白秋道:“我知道啊。”


    昆仑青年又礼貌道:“委婉一点说,就是,你身边有鬼。还挺凶的。我不是骗子,这是我的道士证。需要我帮你驱一驱吗?”


    卜白秋道:“这个我也知道的。而且我还知道,她正在瞪你。确实很凶!”


    “……”昆仑青年霎时明白了,这是个天生鬼眼,“你真是个处变不惊的好苗子。好孩子。冒昧一问,有兴趣入我门下么?我是昆仑首席‘玄’字辈,猎鬼战绩门帖可查。”


    论起收徒,六大门中出了名不挑的是昆仑,出了名会挑的也是昆仑。昆仑中人收徒只看眼缘,山门中大把没灵根却聪明伶俐的小道童,教都是照样教的。但就算有再强的灵根,只要不合昆仑眼缘,照样拒之门外。


    “我没有灵根,进不了山门的。”卜白秋希冀道,“但是,你可以当我的师傅吗?我想学阵法和卜卦。请你喝一杯茶可以吗?”


    青年朗声笑道:“茶有雅意,结缘何妨?”


    卜白秋期待道:“喝完这杯,你就答应教我了?”


    青年:“什么至尊九五?”


    “…………”


    几步之外,神通鉴又在鬼吼鬼叫:“谁来告诉我,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玄真子?!!!”


    徐行笑笑,道:“她出现在这里岂非太正常?她要是再不出现,我都要开始怀疑这记忆究竟是真是假了。”


    就像傲竹再有执念,也伤不了郑长宁分毫一般,卜白秋毕竟没有灵根,想利用幽冥鬼气,也只在鬼域和水域重叠的这一瞬间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即便把这些人搬过来是当初鬼市之主在暗中相助,那进入到“移形换影阵”之后呢?


    没有一个对阵法极其精通的人,只凭卜白秋一人,怎可能精准地将最后的落点定在这里?以徐行对她的了解,她此刻孤注一掷,定然要将所有的变数都控制完全,不会任凭自己用运气去赌阵法不出纰漏。


    虽然对玄真子,徐行不算熟悉,但还是知道的,此人虽说嘴上成日挂着“生死有命”,但做事和跑路一样是十分迅猛的,风一般的人。初入幻境时,那几个倚老卖老的老头霸占着阵法,她当真能做到安然自若,一眼都不看?这是性命攸关,她可还带着一个小童!


    尸解四阵和人蛇都是非常罕见的东西,就算知识渊博,没有经过研究,绝不会对此了解得如此透彻。幻境前期,玄真子和卜白秋一唱一和,一问一答,无形中便掌控了局势,不让情况超出自己期望的范围之外。


    想来,最好的结果便是在前三层就把郑长宁找出来,并以特殊的方式进行诛杀。但现在任谁看都知道,机关算尽,现状还是超出掌控了——郑长宁估计在一看到玄真子时,就警觉自己杀祸临头,找机会躲藏起来了吧。


    就算这些都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卜白秋这些奇门遁甲真本事的来历,也只有从昆仑说起了。


    无论怎么说,这实在是影帝一般的演技,令人叹服。


    “看到没有?”徐行蓦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感叹,“就算再不靠谱的人当了师尊,都要操心死了……徒弟这小玩意儿真是个祸害。是吧?”


    第54章 傲骨失流12BOSS残血一刀,人头……


    #54


    十年前,玄真子的耳背就已初见端倪了。


    不过,尽管十分欣赏卜白秋的胆识,她还是没有收她为徒。不是玄真子不想,是玄门中人有许多规矩要求,其中有一点便是卜白秋不可能答应的——


    “一入灵境,便少见红尘了。”玄真子慢吞吞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八卦阵,道,“熬多了资历,才能下山当‘监查使’。”


    卜白秋蹲在她身边,像小鸡蹲在母鸡的羽翼下,没有专心听讲,而是斜眼去觑人眼角的细纹。玄真子知她心不在焉,并未出言呵斥,只轻巧地拿拂尘点她一下。


    她只是觉得很神奇,那沟壑一圈一圈,代表着广博的阅历和成熟的生命,细细密密地包容她野蛮的浅薄。卜白秋喜欢这样的纹路。


    “既然你不愿离开她……”玄真子仍是用平缓的语调道,“贫道不日还要南下,教你几招不难。只是,你要发誓,不得用这些来坑蒙拐骗,更不能用来害人。”


    卜白秋满口答应道:“好好好!是是是!这当然了!”


    “好。”玄真子仰头念了几句神秘咒文,忽的道,“老天,可否记住了?此人一旦违背,将受十雷轰顶之刑。”


    卜白秋一下子脸色比屎还难看:“……”


    玄真子起身道:“玩笑话罢了。你若用它来行侠仗义,那是贫道眼光好。若用它为非作歹,后果贫道也一并承担。来吧。站起来。”


    昆仑一向如此,成也如此,败也如此。整个门派所有的清规戒律都只对自己,不约束他人,纪律极为散漫。年轻一些的门人还有壮志下山来当什么监察使,再老一点的就自开峰头沉迷炼丹了。


    这样看来,玄真子前辈都算是事业心很强的了。徐行心道,昆仑现在这任掌门命长得都快老糊涂了,连哪个长老还在世都不知道,难得聚起来开一次会,花名册跟死亡笔记似的,读一个没一个。


    神通鉴:“……”


    幸好这种话徐行一般只放在心里说。要是说出口给人听到,功德又要告危了……


    那边的小课堂已经开始了。玄真子缓缓道:“首先,贫道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修行的最高境界,是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身体暂时还做不到,嘴上也要做到。”


    卜白秋道:“这有什么用吗?”


    玄真子:“这样你会显得极为不靠谱。那么,很多事就不需你来做了。”


    卜白秋:“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卜白秋自此多了一位老师。傲竹教她诗词歌赋,玄真子教她拳脚道行,各司其职。托玄真子的福,傲竹能活动的范围大了一些,终于不用解手时都只能靠背身来回避了。偶尔卜白秋出去一趟回来,会看见玄真子在慢吞吞给傲竹烧各种口味的符水喝,傲竹不可置信道:“这什么味道?”


    “喝吧。这是为你好的。”玄真子其实看不见她什么样,只能依稀察觉到有一个存在。她慢慢道,“养生符水,这样你忘的会慢一些。”


    傲竹皱眉道:“养什么生?我早都死了!”


    玄真子有事要做,离开前日,她将卜白秋单独叫来。天黑黑,半点星子都没有,卜白秋一声“师傅”没叫出口,便听玄真子心平气和地说:“尽快让她走吧。”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了。


    卜白秋茫然道:“为什么?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难道觉得她有哪里不好??”


    现在的确是很好。可人心易变,更何况早已非人的鬼魂?卜白秋是个对风水术数不通的半吊子,她根本不理解“鬼靠执念存活”是什么意思  。鬼在世上徘徊,随着时间流逝,要么执念变淡消失,要么执念越发深重,三魂七魄中属于“人”的部分逐渐消失……她会变成一个满心只有复仇血泪的烈魂,到时,什么感情、什么怀念,都是笑话一场。不如趁着时间尚早,送她回到应去的所在。


    “可是……”卜白秋不相信,她迟疑道,“我发过誓了,会帮她报仇的。报完仇了,她再去……也不迟啊?”


    这完全是推脱之辞。她说要报仇,现在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傲竹一日不告诉她,她便像老鼠偷油般偷得一日,在山般的重担下隐秘奔逃。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真自私。


    玄真子难得皱眉,似是想问清楚,但知道誓已出口,天理既成,半晌还是叹了口气,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这交易太模糊了。说是“报仇”,要将仇人怎么样才算是报仇?断手断脚够吗?杀人偿命够吗?死无全尸不够,千刀万剐够不够?粉身碎骨够不够?成或是不成,只由对方一张嘴决定。更何况,傲竹不知仇人是谁。


    誓言为契约,这和阵法有些相似之处。阵法是对天发誓,以求灵力,誓言是对人发誓——唯一庆幸的是,傲竹的性格傲气,不会真舍得卜白秋为难,但最重要的还是,她力量并不算强,若是做不到,反噬也不会太严重。


    罢了。昆仑一向不喜强求,她看了惴惴不安的卜白秋一眼,心想,坚持个三年五载应当不成问题,若是之后出了篓子,她再来解决便是。


    卜白秋于是道:“师傅。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玄真子收拾了行囊,道:“长宁府。”


    “……”


    这一年来,永定国附近制造了太多起神秘矿难,连带着其他地方也有样学样。昆仑本就沉迷炼丹,宗门财政都快入不敷出了,这下更是赔钱赔到快赤字,长老们就算是再飘然世外也坐不住了,才派了不少监察使下来暗中探访,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此刻的长宁府,已颇有现世风貌,叫花子都不敢往门前过,生怕多吸了一口气要赔钱。


    卜白秋个子窜的很快,前些日子,她用自己给人看相挣的第一笔钱为老太买了寿衣和棺材——时候到了,寿终正寝走的,临走前话有点说不清了,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傲竹握着她的手,她转过头,仿佛看到了什么,笑了。


    很多时候,人待在某个地方不走是因为根还在。根没了,去哪儿便都无所谓了。


    卜白秋来到首都并不是为了找玄真子,只是因为这儿看上去就很有钱。她初来乍到,先在大街上摆了个“铁口直断”的摊儿,挑了三个幸运路人骗完,于是有了身遮头掩面的神棍行头。


    “这怎么能算骗呢?”卜白秋站在一座尚待出售的小屋面前,叉腰道,“我说他们爱听的话,他们给我钱。两全其美啊!”


    傲竹道:“这样说,我还得表扬你了?”


    她的笑意没像以前那般带着刺,柔和了不少。


    “那你倒是快表扬。等以后我更厉害了,就是说他们不爱听的话,他们也得乖乖给钱了。”卜白秋看着小屋,天马行空道,“都说首都寸土寸金,也不知这小屋要多少金银才能买下来。到时候,我给你准备一个房间,里面放八张供桌,每天供什么都不重样!上边的香得像长明灯,雇人专门看着不许断……”


    亲祖宗都没这待遇。骗钱不是长久之道,傲竹刚想说两句,压一下这丫头快要飘起来的尾巴,就听长街尽头,马蹄声笃笃而来,旗帜跟着风猎猎飘扬。周围人隔着很远便纷纷闪避,只敢嘴里不干不净地啐骂几句,声音低得像蚊子挣扎:


    “郑狗又出街了!”


    “前些日子在醉乡楼一掷千金,也不知用了谁的人命钱?”


    “什么矿山?人山!”


    “驴粪蛋子表面光。人家表面上可清白得很,怎么查都查不出毛病。”


    什么人啊?这么招人嫌?卜白秋探出脑袋,看见那辆马车旁若无人地停下来,小厮撩开门帘,从中踏下来一个人。还是那般春风得意的脸,那样温文尔雅的笑。很遗憾,郑长宁非但没遭报应,反倒越过越好了。


    她还想看,就感到一阵细微的震颤。不像连着手,像是连着心,愤怒之情如浪一般朝她打来,卜白秋转头,头一次看到傲竹脸上出现这样恐怖的神情。她终于像一只索命的鬼。


    飞到天空的美妙前景破碎,那如山的重担还是霎时压在她肩上。卜白秋并未逃避,只是凝目道:“阿姐。是他吗?”


    傲竹:“……”


    卜白秋:“是他。”


    这是一场明显的蜉蝣撼树,但沉默即是答案。卜白秋尚未坚硬的心感受到了害怕,她像是在说给傲竹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就像将她的执念窃过来一部分,重新挂在自己的身上:“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我会杀了他,绝对会。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会杀了他的。一定!”


    矿山,她死在矿山里,连同着数千个无辜的冤魂,至今还在被束缚着,久久不去。


    去灵境要玄门中人帮忙?卜白秋一个孤儿,根本就没有门路,更何况,永定国内,郑王爷一手遮天,任何人要出境都要经他同意。最重要的是,除了傲竹这个奄奄一息、常人看不到的鬼魂,她没有任何证据。


    常人说“坏事做绝”,郑长宁真是将这四字贯彻到了极致。他狠辣、无情,踩着人上位的下一刻,便是将自己垫脚的石头踢进河里。他不跟任何人合作,也不给任何人把柄。只有“不知情”且“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在他身边是安全的,只要符合任意一点,那结局也只分早死和晚死而已。


    越不在乎别人性命的人,反倒越在乎自己的小命。就算卜白秋真的跨越过层层障碍,将这件事捅到上面,并让玄门确信此事。抓到了,还要上报审判……在这些时间内,替死、假尸、逃跑,郑长宁有一百种办法能保命脱身,继续过着从前那样穷奢极欲的生活。


    “我要混进长宁府。”卜白秋喃喃道,“要先换一个身份……”


    她说到一半,下意识便要去征询傲竹的意见。只是,她一转头,只发现傲竹紧紧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没有丝毫反应。


    卜白秋忽的心头一寒。她想起玄真子离开时说的那些话:“你不能期望她一直都是现在这样。她有怨,有恨,直到最后,可能只剩下这些。若有这一天,你能承受吗?”


    她能。


    她当然能!


    于是,卜白秋成功混进了长宁府——当了一个小厮。负责每日洒扫浇花什么的,刚开始不熟练,还差点被垂花门的灵植追着屁股咬。徐行心道,不得不说,这一步走得不错。能接触到郑长宁,但又不是贴身小厮。当他的贴身小厮简直比进矿山还危险。


    但,越是接近,才越觉得杀郑长宁简直难如登天。他什么都有,而她除了一腔怒火,什么都没有。哪怕她拿着匕首冲到郑长宁面前,也照样无济于事。


    什么小房子、什么八张供桌,已经不重要了。这是属于“未来”的东西,她不能去想的事情,重要的是当下。卜白秋想要的是灵根,与生俱来的、强求不来的灵根。但她没有气馁,她违背了玄真子的话,找到了另一个能获取力量的渠道——


    和红尘间的鬼做交易。


    她完成鬼的遗愿,得到鬼魂让渡过来的冥气。


    每只鬼的遗愿都不相同。好办一些的,例如“一定要让某某人读完我的这封信”、“把我和母亲的尸骨葬在一起”、“我只是要他亲口说出的一个答案”,这些遗愿完成后,得到的冥气不算很多。难办一些,甚至说的上恐怖一些的,例如“我要害我的人全家死光”、“选十个美人下来陪我”,这些的冥气很充足,但卜白秋不会去碰。


    但还是太慢了。太慢了!不够!根本就不够!


    其实,傲竹并没有催促过她。连一句话都未曾


    说过。可,就像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后头追着不断鞭打,卜白秋紧张时咬指甲的坏习惯好不容易纠正,在长宁府中又忍不住复发了。


    有一日,傲竹道:“这样真的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还有别的办法吗?”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涌上心头,卜白秋道,“我已经答应你了,就一定要做到。难道你想放过他吗??”


    傲竹道:“不一定要你……”


    “除了我,还有谁管你!”卜白秋说完,便自觉失言,“……你不用费心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傲竹没再说什么。那句话肯定刺痛她了。


    她的背影还是一如往常,傲绝、清绝,从不弯折、从不妥协。


    卜白秋真正想说的话是反过来的。她是个没家教的小叫花子,卑劣是她的本色。她想说的是,除了你,谁还会管我?一定要报仇吗?不论成功还是失败,你最终都会离开我。……就这样抛开一切生活下去不好吗?抓紧不知何时就湮灭的时间,哪怕只是虚幻的、随时都会消失的假象?软弱一点如何,可耻一点又怎样?


    可她那点软成泥的脊梁骨,唯有在面对傲竹时绝不会坍塌。她绝不放弃,绝不食言。


    就这样,卜白秋愣头青似的谋划了第一场刺杀。


    说是刺杀,更像是一场惨烈的试探。


    她倾尽全力的一击,只不过是郑长宁轻轻动动手指就能打散的东西。像打一只蚊子。甚至连重视都没有引起,她就这样僵着脸站在小厮专属的角落里,听郑长宁嘲讽似的轻笑了一下,道:“什么鬼东西?”


    身旁的人为这不好笑的双关捧场似的大笑起来。她跟着笑,感觉脸上像是被打了很重的巴掌,火辣辣的疼。


    当晚,卜白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那样,背着手站在傲竹面前,垂头道:“对不起。”


    傲竹道:“回去吧。”


    “这只是一次而已。”卜白秋看她神色漠然,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第一次,失败很正常。你不要着急。我还有办法的!”


    着急的明明是她。傲竹还是木然地说,“回去吧”。仿佛对她已经毫无期待。


    身在局中者宛如迷雾遮眼,唯有旁观者清。卜白秋心急如焚,只觉得傲竹是对她失望,态度才这般冷淡。但在徐行眼中,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仿佛老天也看不得人过得稍微好一些,才制造出这桩阴差阳错来——


    傲竹并不是冷淡。她不说话,是已经很难开口表达了!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对于“报仇雪恨”的执念,已经渐渐变淡了。执念一淡,身形变得更虚幻,连带着反应也迟钝呆滞起来。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能存在于这世上,但如果卜白秋此时带她回到那个小村镇,或许她可能真会在某天清晨慢慢去往自己该去的地方。


    可现在,时不时就能见到郑长宁,就宛如不停地往一汪已经平静的池水中用力丢石头,水花炸起,波澜不断,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她。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戾气,再这样下去,傲竹很有可能真的会变成六亲不认的厉鬼。


    事与愿违,造化弄人。


    第二次的机会,出现在卜白秋和玄真子出乎意料的会面中。此时,卜白秋已经改头换面,混成了长宁府的某位客卿。她仍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遮掩着面容,玄真子并没有认出她。


    当年的事,知情的人除了郑长宁,多半都已经埋进地里了。玄真子风尘仆仆,像是察觉到了一些什么,眼神一凝。


    她或许是想起了自己那个曾有半师之谊的小叫花徒儿,想速速回去看看情况如何。一念之差,卜白秋没有拦她,两人擦肩而过。因为她明白,玄真子一旦知情,哪怕只是一点,绝对走不出这道门。


    少年人总有种不符常理的奇怪热忱,觉得自己有义务扛下什么,就一概不让别人插手。更何况,傲竹是不同的。傲竹的事,和她的事没有两样,但玄真子毕竟是“别人”……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说到底,便是担心说出口了玄真子也不会伸出援手而已。只要不问,那自己就永远不会孤立无援。问号总比句号要强。


    无需多言,第二次计划也失败了。第三次、第四次……全都无功而返。没有自己不担风险就能成功的道理,卜白秋对这点再明白不过。


    她开始接一些“脏活”……刚开始只是帮一些鬼魂杀死逃脱官府制裁的凶手,以此换取力量。后来,这个“凶手”究竟是不是真的“凶手”,她也只由自己的心来判断了。


    “阿姐,很快了。”卜白秋对傲竹说,“你再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就回去。”


    傲竹还是说“回去吧”。卜白秋说完,“我不可能放过他”,就忽的闻到一股浅淡的茉莉香味。这附近分明没有种茉莉,现在也不是开花的季节,这香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卜白秋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那座埋葬着无数冤魂的矿山,终于出问题了。先是不断地震,随后引发了许多场不在计划中的矿难。发掘灵石的计划被打乱了,郑长宁供应灵石的对象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黑市之流,并不会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再供不上灵石,就要用身上的其他东西来换。


    恶人还需恶人磨,就算是他,也忌惮这些人。是矿山底的冤魂在作祟,时间不等人,已经来不及通知玄真子了,卜白秋终于获得了这个机会,能杀死他的机会。


    矿山只有一条通道,一条只进不出的通道。卜白秋站在傲竹曾经站过的那个位置,看向黑压压的谷底。那里埋着几千人,还有一个她的阿姐。


    郑长宁站在她的身后,轻快道:“赶紧解决吧。”


    该被解决的是你。你这个该死一千遍、一万遍的人,凭什么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凭什么?!


    卜白秋的鼻息陡然加重了。她的耳边,恍然听到无数人或哀切、或愤怒的呼喊:


    “救救我……”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凭什么不是其他人??”


    “早知道就不来了……早知道……早知道……”


    心念一动,一股凛冽黑气陡然从卜白秋手中袭向郑长宁的心口。郑长宁并未躲,只是略有兴味地低头,道:“有点熟悉的气息啊。”


    他不躲,是因为这严格来说不算攻击,是一个诅咒——再刻毒的诅咒,自一个虚弱的人口中发出,也是毫无作用。


    这是傲竹的诅咒。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郑长宁一掌拍来,眼底并无笑意,慢条斯理道,“放了老的,来了小的。对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如此掏心掏肺,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疾病?”


    卜白秋并不说话,只是一门心思将


    他的脑袋拧下来。然而,实力的悬殊太过强大,不是一朝一夕便可以弥补。郑长宁略有点可惜地摇摇头,怜香惜玉道:“你何必这么生气?若不是她这么不听话,我也不舍得杀她的。真是一个罕见的女子……我如今还没忘了她的脸呢。”


    卜白秋宛如被掀了逆鳞,脱口而出道:“你!去死!!”


    “有多少个人对我说过这两个字?”郑长宁笑道,“对我说这话的人都死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你呢,也不例外!”


    他话音落下,一掌扫过,卜白秋霎时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谷底。这一下把她几乎撞的五脏错位,口呕朱红,视线瞬间便模糊了,根本爬不起来。


    郑长宁站在山巅上,道:“只有这样吗?”


    不能只有这样。


    当然不只有这样!


    沉默间,整个矿山开始陷入微微的颤动。“轰隆隆”的声音自地底响起,仿佛几千个人在沉闷地低吟。


    卜白秋身下,缓缓蔓延出遮天盖日的黑色瘴气。


    我会替你们完成遗愿,我会帮你们报仇,所以,去吧。


    她竟一下子将这几千冤魂全都放了出来!


    滔天的怨气如一道黑色巨龙,咆哮而来。郑长宁终于稍稍变了脸色,但也只是微微一瞬。


    他身上那些价值连城的法器灵宝正尽职尽责地发挥着作用,将此人保护得密不透风,不让任何怨气侵入。肆虐过后,他也只不过是吐了一口血——仅仅是一小口而已。


    这不过是他对别人伤害的千万分之一。他却仿佛权威被挑衅,被彻底激怒了,甚至怒不可遏地冷笑着自山巅落下,拽起了她的脑袋,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语气低低道:“你觉得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对吗?”


    卜白秋一口血唾吐到他脸上。郑长宁胸口起伏几下,怒极反笑,继续自言自语道:“我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你以为你把他们放出来,他们就会供你驱使?一起攻击我这个始作俑者?”


    “小孩总是这么天真。总觉得自己只要努力去做了,这世上一切都会按照你的设想来发展。”


    郑长宁将她拎起来,看向一拨四处游荡、仿佛在找人的怨魂。他问:“你说,他们在找谁?”


    卜白秋坚持道:“我管他们在找谁。你,去死。”


    郑长宁哈哈大笑起来,像是透过她看见了谁。他很久没这样情绪波动过了,似乎饶有兴致,并不立马一掌让她毙命,而是要玩一个有意思的小游戏:“他们在找傲竹啊。”


    “被我害的人多了去了。死在我手上,只能自认倒霉。我可是王爷,让谁去死不是很正常么?”郑长宁笑吟吟道,“他们死后都不敢恨我。不恨我,就只能找一个能恨的人来恨——你猜,那个人是谁?”


    卜白秋:“……”


    郑长宁:“要不是傲竹把矿山找出来,他们会死在这里吗?要不是她妥协答应了我的要求,他们会出事吗?怪谁好呢?怪能怪的人,这样心里才会好受点吧。”


    卜白秋厉声道:“你在放什么狗屁?!”


    她眼前再度一黑。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郑长宁的声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啊。我还得多谢你,替我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


    ……


    ……


    ……


    再度醒来时,她躺在一间破庙里。


    卜白秋猛地起身,道:“阿姐!阿姐,你在哪??”


    傲竹就在她身旁,两只手紧紧握着她。像是尝试用鬼冰凉的体温去温暖一个活人——卜白秋现在的脸色也和鬼差不多了。


    卜白秋先是欣喜,紧接着便是黯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死,只惨然道:“我好像,又失败了。我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对不起,你对我那样好……我实在太没用了!”


    傲竹伸手抚摸她的脸,五指自她耳边穿过去。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们是无法触碰彼此的。她木然地说,“回去吧。”


    “回去吗?回哪儿去?”卜白秋茫然道,“回镇子里去吗?回去做什么,郑长宁会放过我们吗?”


    回去,会不会碰到玄真子?事情已经败露,她会被自己连累到吧。得想个办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真的可以不继续报仇吗?她真的已经努力过了……可这种人,怎么可以没有报应呢?!


    要再想办法……要再想办法……可是,她想到头疼不已,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不管如何,郑长宁暂时好像放过她了。


    肚子饿得咕咕响,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卜白秋费劲地爬起来,要先找点东西吃。她失魂落魄般走到一家煎饼摊前面,道:“老板,给我一个菜饼。”


    老板没应声,她抬眼,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口鼻掩着尘灰的脸,七窍流血,仿佛被什么重物压死的。那双死灰的眼珠瞪着她,张口道:“你为什么食言?”


    卜白秋瞠目结舌,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转头,街上也到处是矿难的尸体,缺胳膊少腿的,抱着脑袋的,肢体扭曲的,全都停住了脚步,扭头盯着她。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阴阳眼只是能看到死魂,但她现在,已经看不见正常人了!又或者,正常人在她眼中,跟死魂没有区别了!!


    “你为什么食言?”


    “为什么他还没死?”


    “偿命……要偿命……”


    卜白秋眼泪霎时涌出来,混着慌张和委屈,滴在地上。她自出生以来,就没哭得这么惨过。她拔腿就跑,还在地上摔了一跤,哽咽地爬起来道:“阿姐,师傅……不要追我!!不是我害死你们的!!!”


    玄真子不让她与死人立誓,让她将傲竹度化送走,就是担忧这点。阴阳眼之人未到老就半死半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涉足冥界太深,无法自拔了。


    成日和死魂待在一起,谁又能看出你是个活人呢?遂了一个阴魂的愿,那其他的帮不帮?有没有义务帮?为何你帮他,不帮我?人讲道理,鬼讲道理么?


    那几千个冤魂没能顺心如意,她立了誓,被彻底反噬了!


    卜白秋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只感到腿绵软无力。她疯跑回破庙中,那些东西终于被挡在外面。傲竹迎上来,紧紧握住她。


    还是握不住,只能虚虚地挨着。卜白秋竟然从那张木然的脸上看出了说不出口的哀伤。


    “回去。好,我们回去。”卜白秋像是在喃喃自语,“等天亮了,我们就马上回去。”


    次日,雾白的街道上,为了生计不断奔走的人们。一切终于恢复了正常。


    卜白秋小心翼翼地买了一个饼,将自己的肚子填饱。但好景不长,天边一道闷雷闪过,天色霎时昏暗下来,电闪雷鸣。街上众人纷纷撑伞,躲避到街角,还有人抱怨起来:“怎么又下雨!呸!”


    她走在大街上,已无心去躲雨。只是走着走着,感到自己的肩头被抓了一下,布料霎时破裂,皮开肉绽,五根鬼爪似的痕迹印在她血肉上。


    卜白秋疼痛难耐,惊弓之鸟般弹起来,“鬼!为什么……为什么你白天也能出现?!!为什么?!!滚回去!!”


    那七窍流血的鬼魂凑近一步,像是要拿着铁锹来砸她脑袋。卜白秋发疯一般逃离,泥水溅了她满身满背。那人还要追,她咆哮道:“不是我害的你!!要我说多少次?!是郑长宁!!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不要缠着我了!!!”


    “……”


    街边躲雨的人惊悚地看着这疯狂一幕。小姑娘家家大下雨天不撑伞,就在外面淋着,有人上去送伞,她不领情就算了,在这鬼吼鬼叫什么?!还打人,哪家的疯子也不看好?!


    卜白秋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往人少的地方一路冲去。到处都是鬼、尸体、鬼、尸体!!都伸着长长的爪子,要来害她,要她来偿命!!没有人来救她。没有人会救她,她做错什么了?!


    寺庙。对,去寺庙!那里绝对不会有鬼来害她了!


    卜白秋视


    线模糊地狂奔到寺庙跟前,一抬头,看见红黑的灯笼中拥着一个牌匾,上面写着“阎王殿”。中间有个青面獠牙的鬼对她笑笑,说“你终于来了”。那无数矿山里的鬼魂,正齐齐排着,微笑着看她。


    卜白秋抱头嘶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让她死了吧!!她去死就好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凭什么?!!


    她绝望地一头撞在路边巨石上,彻底晕过去了。


    “……”


    再醒来时,卜白秋先是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茉莉香味。


    她周身从未这么温暖过,脑袋像是枕在柔软的大腿上,有人正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正是因为太柔软、太温暖,卜白秋一时竟不想睁开眼睛,她怕这一切只是幻觉。


    这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味,终于变得明晰起来——这是发油的香味,前几年当红的角儿们都用这个。


    卜白秋喃喃道:“好香……”


    听到这句话,她脸颊上的手僵住了。然后,一滴不知哪来的水落到了她眼睑里,渗得她眼睛发酸。


    角儿们?


    卜白秋猛地睁大了双眼——阎王殿才是幻觉,这是一个寺庙。她竟然躺在寺庙的小角落里,枕在傲竹的腿上!


    温暖来自体温,窗外还是一样的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这个角落算是唯一一个不会被雨溅得浑身湿透的地方了。


    外面的冤魂还在低吟。


    “……阿姐。”卜白秋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你怎么?我怎么可以碰到你了??是我变强了吗??”


    傲竹道:“因为你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卜白秋被熟悉的冷冷风味呛了一下。不过,也是。因为她已经半死了,所以傲竹和她已经差不多是同类了。她抬眼看了看,发现傲竹的眼眶泛着薄红,不知怎的,难过一下就涌上心头,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对不起。”


    傲竹也说:“对不起。”


    要是班主还在,估计会被吓掉眼珠吧。傲竹跟人道歉,真是平生头一回。


    卜白秋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傲竹也道:“那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闷雷一声滚着一声,卜白秋几乎沉溺在这得来不易的温暖中,才骤然想起,外面那些冤魂撕咬不休,傲竹是怎样将自己搬进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果然,傲竹的身体上有好些地方已经空了。她心头猛地一沉,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劈头盖脸朝自己扑过来。


    卜白秋也不知在给谁打气,念道:“没关系的。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我还小呢。今年不行,明年还不行吗?明年就算不行,五年后还不行吗?十年后还不行吗??我一定……”


    她话音到一半,便被低低的一声打断了。


    傲竹说:“算了吧。”


    卜白秋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怎么会是“算了吧”?这么带有妥协意味的三个字??事到如今,怎么可以算了?她道,“阿姐,不要开玩笑了。”


    傲竹顿了一顿,一字一句道:“算了吧。”


    “不能算了啊。”卜白秋几乎是茫然地说,“你因为那个人死的这么惨,这么冤。你才几岁??前途无量的人,就这样死了!凭什么?!怎么可以算了??就让他这么逍遥法外吗??不行啊!!”


    傲竹最后说了一次,“我说,算了吧。”


    卜白秋觉得之前自己已经哭得够伤心了,现在她才知道,真正的伤心是什么样的。眼泪不由她控制,她说不出话,只能重复“为什么?”,就算她心知肚明为什么。像当年只会重复“怎么会这样”的老奶奶一样。


    傲竹也哭了,苍天,卜白秋终于知道滴到自己眼里的是什么。她想问:“那我怎么办??那现在我该怎么办??”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傲竹用平时最温和的语气,冷静道:“总是看着没有未来的人,你的未来又要怎么办呢?”


    傲竹的脸突然变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浮现出来。那是一个死魂熟悉的脸。紧接着,她身上那些空洞逐渐被黑色的怨气给填满了,满到快要溢出来。他们在尖叫,“偿命!!”“我要杀了他!!”“活该!!”


    她竟然将这些怨气都引到自己身上了!!!


    不论她要做什么,都是一样魂飞魄散的结局。


    卜白秋颤抖着伸手,想把那些东西自她身上赶出去。傲竹只是微微摇头,对着她难得笑了笑。这是第二次笑,卜白秋记得,第一次是自己立誓要帮她报仇的时候。


    卜白秋的嗓音也如同动作一般颤抖,她近乎是在哀求着惨叫:“你是不是要走了?不要……不行啊,阿姐!我从小就跟你在一起!我不能一个人!我不可以一个人的!!!”


    傲竹的手是稳的,声音也是稳的:“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茉莉的香味越来越浓了,她靠得越来越近了。水葱一般的小指,轻轻搭在眼睑旁,爱怜地抚了抚,宛如一阵不舍的春风。


    卜白秋道:“我恨……我恨啊!!”


    傲竹道:“要恨,就恨我吧。”


    这是两人最后的一句话。


    徐行从未想象过,被长长的指甲戳瞎眼睛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她感受到了——先是“扑哧”一声,有什么水膜被戳破一般的声响,随后,像是铺天盖地的鲜血涌进了眼里,满目鲜红,就连面前人的脸也是鲜红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留下了这最后的光亮,想要将这副景象牢牢摄进脑海里,然后,便是无尽盲目的漆黑。


    长久的漆黑,读不清时间的流逝。卜白秋醒来时,外面正有人在说话:“昨天那个疯子好像跑来这里了!”


    “好死不死跑来寺庙里面?!砸了佛像怎么办,要不要赶紧把她叉出去啊??”


    卜白秋跌跌撞撞跑出去,没有丝毫迟疑,脚下一拌,像是摔在了什么篱笆上,脸上霎时淌出鲜血。


    她趴在地上,耳边只有清新的晨风,清脆的鸟鸣,和窃窃私语的人声。没有鬼、没有尸体、没有阿姐。她的阴阳眼瞎了,和冥界从此便是两条不相干的线——她彻底回到人间了。


    那几个热心民众正指着这个疑似疯子的小姑娘,吓道:“这眼睛是怎么了??流这么多血??赶紧送去看一下啊!!”


    “不是,谁家的孩子啊?看上去也就十七、十八吧?脸都伤成这样了,绝对要留疤,破相了!根本认不出来是谁啊??”


    “哎哟!好可怜!”


    卜白秋静默了一会儿,陡然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


    这分明是傲竹的记忆,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变成卜白秋的记忆了。


    这是她的梦,还是她的梦?这是她的执念,亦或是她的执念?


    十年之后,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徐行冷静地睁开眼,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转生木、武器还在不在,随后,对泪洒机箱的神通鉴道:“准备好了吗?”


    神通鉴没出息地抹着鼻涕:“呜呜呜……我……什么……准备……啊啊啊!!”


    郑长宁出于轻敌,终于阴沟里翻船,栽了个大的。他没躲那道属于傲竹的诅咒,是因为觉得太弱了,无所谓。但傲竹利用仇恨,将几千人的冤魂都吸收进自己体内,先不管她有多痛苦、会不会魂飞魄散,那诅咒的含量霎时就变成几千人的汇聚了——别说郑长宁了,玄素挨这么一道,都别想保住那两点血!


    他现在那幅藏头露面的死样子,便是受到诅咒的结果,想来绝对是元气大伤,也不知绷带下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盛况。


    老不死的还挺会保命,如今鬼市开,他硬要夺那绝情丝,想来是只有绝情丝能帮他延续生命了,再不拿到,就真的会立马翘辫子。


    但他还是失算了——一语成谶,他以为早就死了的卜白秋给他设了个必然会跳下来的圈套,要在这埋骨之地将所有怨念悉数爆发。当初他为了镇住傲竹的一层一层阵法幻境,如今竟成了不断拖延自己时间的催命符。


    躲,也是死。不躲,更是死。


    “集合了。”徐行手一抹刀刃,不忘对神通鉴那位神秘小同事道,“你试着给他传个话。BOSS残血一刀,人头我来收。”


    神通鉴懵道:“那、那它还来干什么?!”


    徐行抬目,看见苍茫的黑天朝自己压来,四处矿坑发着诡异的灵光,死尸不断走动。想必,这是最后一层幻境了。举目四望,竟然还是看不见郑长宁这瘪三躲在哪,她视线落在某个方向,冷笑一声,漠然道:“看我发


    挥就好了。”


    第55章 傲骨失流13烂人兄!找到你了!……


    #55


    那些镇子、戏台的景象全都破碎不见,徐行站在不可见日的矿坑中,抬头望天。


    灵石矿是会枯竭的,以郑长宁这种挥霍无度的用法,能坚持十年都算好的。更何况他之后受了诅咒,估计是用了什么密法强行吊着命,来补自己身上的窟窿。


    天上没能掉下来什么,只掉下来一个徐青仙。要不是徐行闪的快,差点给她一脚踩死。


    “小心点啊,大师姐!”徐行心有余悸道,“其他人呢?你没骑过来?”


    徐青仙听到她声音,伸手过来,在她的脑袋上一摸。应该是在确认她没有缺胳膊少腿,而后,面无表情地望向远处,被一座半山遮挡的地方,遥遥道:“人应该都聚在那里。”


    神通鉴紧张兮兮道:“你别让她摸你!她要害你!她是个坏女人!”


    “人都在那,你跑过来做什么?”徐行把徐青仙手拍开。她摸别人可以,别人摸她不行,“跟着玄真子会好一点。”


    徐青仙蓦然对她说了一串奇怪的字符。徐行蹙眉道:“什么?”


    “你是人蛇。”徐青仙拔剑道,“虽然有着和徐行一样的外貌,但你分明就不会说西域语。而且,你太弱小了。”


    这真是极为强悍的推理。跟“我是凶手,我昨夜子时杀了他”后接上“呵呵,你已然暴露了,我何时说过他是子时遇害的?”一般精彩。


    徐行莫名道:“我凭什么要会啊?不许砍我!喂!”


    而且你一个点苍人为什么会西域语?!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


    被一路追着翻过那座废弃矿山,徐行终于见着了几个熟面孔。或许是徐青仙冷清惯了,觉得三人以上就人气过浓,才会把这零星几个小鸡崽子瑟瑟发抖说成是“聚在这”。


    小将的口鼻脸颊都红红的,也不知是水泡的还是气的。阎笑寒湿漉漉地躺在一边,像是漏气了。林朗逸和小曹相对无言,女默男泪。只有瞿不染没有盘腿坐在地上,站的笔直,似在观察四周。经历这上上下下颠颠倒倒的磨难,竟然长袍衣角还是一尘不染的,这简直不可思议。


    神通鉴道:“你走过去就认真走,不要故意把泥点子溅上去。不小心的也不行。”


    被预判了。徐行悻悻道:“嘁……”


    众人的士气都说不上高涨。对一些人来说,目睹自己无法作为的惨案,也是一种罪行。


    他们所在的地方,像是一个凹陷的盆地——整个矿坑的最低处,埋骨之地。四面被阴惨惨的山围着,无法逃离。远远的山巅之上,几个小小黑点不断靠近,一道清风卷着数个老菜皮落下来,是玄真子。


    随着年龄的变迁,进化的不止是修为,还有那八风不动的脸皮。玄真子前辈全然没有自己算盘被揭穿的任何尴尬,慢吞吞地对徐行点了点头:“小友。大家都在,真好。”


    错过的,可能不只是傲竹和卜白秋。当日之后,卜白秋流离失所,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镇,仔细算来,应当是她正式出现在此地的前不久,两人才重又续缘。


    徐行认真道:“只有你大徒弟不在。”


    玄真子掀起眼皮,缓缓道:“此话何意?道家讲究天地自然,不崇人文排序。一则生二,二又生三,何为大,何又为小呢?蜉蝣比之天地,何其渺小。但对尘埃,又是多么庞大……”


    徐行又学到了一招。但玄真子身后老菜皮打断了这场已读乱回的精品教学,此起彼伏咆哮道:“说够了没?!你这个昆仑的人坏得很!!把我们骗到这里来到底是想做什么?!我们欠你了?!”


    平心而论,徐行也不知玄真子和卜白秋将这群聒噪老前辈带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做事不肯做,吵倒吵得很。但可能只是事急从权,时间不等人,二人也无法决定进来的究竟是谁吧。


    徐行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在山巅上拿转生木戳戳画画什么。玄真子不知她何时学会阵法了,垂眼一看,是一条瞪眼小鱼吐泡泡图案,颇有童趣,无言半晌,方道:“小友,敢问,此阵名为?”


    徐行道:“传送阵。”


    玄真子道:“传送阵,应当不是这么画的。”


    徐行“嗯”了声,随口道:“师尊说了,只要能把人传过来,那就是传送阵。不是么?”


    其实她根本无需画什么传送阵,只要利用空间直接穿梭过来便好了,但徐行不太想出了幻境就被拉去切片研究,遂还是需要掩人耳目的。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玄真子怔愣片刻,霎时对玄素肃然起敬,竟然以一己病躯,教出了如此不走寻常路的徒儿。果然,还是要学,学无止境啊。


    徐行画完阵法,再下去时,卜白秋终于出现了。毫不夸张,她的脸色真是比鬼还难看,满脸惨白。徐行站在她身前,垂眼,视线轻轻落在她的指尖——果不其然,又被啃的坑坑洼洼,肉皮绽裂,渗出血来。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蚯蚓一般丑陋地浮着。


    “找不到。”卜白秋咬牙道,“还是找不到……明明就在这附近……最后……”


    她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如今只差一步,绝不能接受任何偏差、任何意外。


    徐行道:“不着急。”


    “怎么可能不着急?!”她怒极时,依稀还能看出些少年时的残影。但,岁月过去,她控制自我的能力也强了不少,很快便将自己濒临崩坏的情绪压进水底,平静又淡漠道:“我知道了。”


    然而,尽管将在场的人验了又验、查了又查,也依旧无所获。又依据玄真子推算出的那模模糊糊的“把山推倒”,将整个坑底、山中掘地三尺,还是未能发现郑长宁的身影。此人狡诈异常,诡计多端,事到如今也未放弃求生,应该此刻也在想着翻盘之法吧。


    幽火泛着微微的绿光,照得在场之人皆面无人色,恍若冥界。


    众人围坐,寻求破局之法,只是,气氛着实焦灼。徐青仙率先开口,对玄真子道:“郑长宁要绝情丝做什么?”


    这可是个好问题。此人要圣物定然是为他自己,反正不可能是为府争光。玄真子沉吟片刻,方才道:“有一种禁术,名为‘换命’。”


    这禁术也不知是哪个族群发明的,总之太过血腥,听上去不太像是人族。但此后有段岁月被大为研究,人人都想得其法门——因为,若是能利用换命禁术,那或许真能实现永生。


    当你的躯体因重伤、寿元不足而开始萎缩死亡之时,“换命”之术可以将你的灵识转移到另一个鲜活的健康躯体中去。


    徐行不由心道,难怪是禁术,这比起换命,更像夺舍吧……被换的那个躯体的灵识会是什么下场?总不能两个人一起住在同一个躯体里?感情这么要好的么?


    神通鉴捧脸道:“啊呀,我们现在不正是这样吗?”


    徐行微笑道:“那是因为你不能控制我的行动。否则,你现在已经过头七了。知道了吗,小鉴?”


    神通鉴:“……”它就多余这一嘴……


    但,直到此书被穹苍下令禁止流通研究,九界中都没有一例当真成功的例子——暂且就当它没有。毕竟就算成功也不会说出来。总之,所有人都认同,换命禁术所需的前提,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因为它需要的是,被换的那人有着一颗毫无抵抗的真心。并且,要由这个人主动把握禁术的全程!


    用大白话来说,此人定要心甘情愿,不能是被迫,不能是“不得不做”,要心甘情愿地自己动手,将自己的躯体割离下来,彻底献给另外一个人,而后消散。过程中,有一丝一毫的退缩、胆怯、不舍,禁术都会失败。


    禁术需要的过程,玄真子敢说别人都听不下去,听了都感觉身上传来一阵阵的幻痛。阎笑寒默默道:“太危险了,千万不要模仿。这稍有不慎就会双死的。不,不是稍有不慎,绝对会死的。况且,很多时候人的想法根本


    不受自己控制……胆怯要怎么控制呢?”


    将道:“确实。而且,自己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这是不是有点???”


    小曹难得赞同:“这何止是有点!谁会这么面不改色地剁自己???”


    林朗逸孤零零抱腿坐在一边,不知为何,眼前忽的闪过一道阴风拂面般的故人身影。虽说没有证据,但那人看起来就很……如果是他的话,岂非是手到擒来……


    他感觉背后一凉,打了个喷嚏:“小曹,我感觉有……”


    小曹:“?”


    林朗逸吸溜鼻子:“我感觉我话有点多。”


    徐青仙并未参与到话中,只淡漠道:“所以,他夺绝情丝,是为换命。”


    郑长宁这种性子,怎可能得到此番真心。不过,他一向信奉没有的就抢过来,万事总有最下贱的那条路,现在看来,他怕是死到临头,于是想要动用禁术,利用绝情丝去控制一个人,让那个人“心甘情愿”地将躯体献给自己……从绝情丝在拍卖会上的表现看来,圣物之威名副其实,这条路竟是可行的。


    是啊。


    绝情丝还在他手上!


    想到这层,众人都感到脊背一阵发寒,仿佛灰黑的地上已不知不觉爬满了那萎弱的绝情丝,正要往他们的手臂中钻。


    寂静中,半晌,有人开口惴惴不安道:“若是他拿绝情丝将谁做了人质要挟,这可如何是好?”


    这真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徐青仙淡淡道:“选绝情丝。”


    “大师姐。这不是把绝情丝和人质放在山崖上面,问你要哪个,不要的就沉塘。”徐行思索道,“不过,他既出手,就必然会暴露位置。”


    徐青仙道:“诱饵。”


    有人听不下去了,道:“谁当诱饵?难道你去当??你不过是自恃实力强,觉得多半不会对你下手而已。万一你是那个倒霉蛋又该当如何?”


    “那便放弃我。”徐青仙面不改色道,“我也会放弃你们。一视同仁。”


    这真是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了。说她冷血自私吧,她对自己也那样。说她甘于奉献吧,似乎也不是这个说法。


    只是,这怎么和想象得不太一样啊?说好的雪山高岭之花呢??


    徐青仙停顿几瞬,像是沉吟,开口道:“你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那人道:“我就说穹苍的人……”


    “此刻应当尽量保存实力。”徐青仙淡淡望向那群没用的老头,道:“若一定要选诱饵……”


    “大师姐。”徐行眼疾手快把她的嘴捂上,“你饿了没有?先吃点东西吧!”


    穹苍的风评有她一人祸害就够了。再说下去真的要完了!


    “……”


    混乱之中,卜白秋忽的道:“你们不必太费心。”


    四周蓦然一静,这句话仿如一根针丢进水里,激起陈年的伤。她像是把这些话、这些动作排演了千遍百遍,只等成真的那一日。


    “原本的设想已经作废,就不必说了。现在,还有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卜白秋道,“不必劳心费力去找出他的方法。”


    他便在这里,不论使了什么禁术、用了什么法器,郑长宁存在于这个空间的事实不会变化。他不敢露面,是因为,谁都可能错认他,被蒙混过去,但卜白秋不会——就像为了爱人活在世上,绝不会忘记爱人的面容一样,为了仇人活在这世上,怎可能就这样放过他?


    随着她话音不断寂静回响,头顶的天色仿佛越发黯淡。有人已恼怒地坐不住了。四面传来“嘶嘶”声,宛如蛇在贴地不断摆尾爬行。


    “时候差不多到了——他现在是最弱小的时候,也是结界最脆弱的时候。”卜白秋道,“尸解阵上,华阴方位,所有人倾尽全力,应当能打开一道缝隙。”


    有人惨叫一声:“啊!!!”


    众人霎时乱了,道:“谁?!从哪来的?!有人看得清吗?!”


    被操纵的刀光剑影朝她袭来,徐青仙一掌将那两人拍到地里,拔都拔不出来。


    卜白秋丝毫未受影响,继续道:“我会守在缝隙之中,每一个人,一个一个的,自我身边离开。”


    “看不见!!根本看不见?!它在吸血!!”


    “啊啊啊啊啊!!”


    小将皱眉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卜白秋静静笑了笑。直到现在,她的眼底仍是没有生出她最喜欢的纹路,好像她的时间永远停滞在了某一年,自此之后都是恍然度过。


    “再过三月,我会和他一样,死在这里。到时,你们再来取圣物吧。”她略略侧头,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柔声道,“自认一代虬龙,终究困失浅滩。被你看不起的人拉进地狱的感觉,如何啊?”


    仿佛从天地中延生出来的白色丝线暴怒般不断抽动,中央倏忽成为血色战场。


    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方法,也是现在最有效的方法,卜白秋心意已决,小将却为此感到不甘。她不想做下这个选择,可是,要如何才能阻止?!她方才准备开口,电光石火之间,就看到徐行闪身到了卜白秋跟前。


    这是要干什么……啊!!打人了!!打人了!!!


    卜白秋对谁都有防备,压根对徐行没有丝毫防备,霎时被一手砍在后颈上,嘴角的笑僵住了,懵到仿佛平生第一次挨打:“你……你也被控制了?”


    徐行瞥了眼自己掌根,驴头不对马嘴地诧异道:“你脖子还挺硬的。”


    卜白秋:“?!”


    徐行:“还没昏?”


    徐行又一手刀下去,卜白秋终于眼前三四黑,一声都来不及吭,就软软倒在了她怀里。而后,徐行像抱什么小孩那样,单手将怀中人膝弯往上一带——此人膂力可真够离奇,不愧是耍剑的!卜白秋整个人如同一条柔软的面条,就这么“啪嗒”一声甩干在徐行肩头,一动不动了。


    再怎样想施展术法,两个手刀下去就老实到不能再老实了。


    小将道:“徐行!!你做什么?!你疯了?!”


    徐行道:“接着!”


    面条就这般传递过来了,小将赶忙将人接着,甩给瞿不染,真是很想说脏话:“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徐行道:“你日后要对大师姐尊敬一些!她就算有时对人态度有点不好!但还是很有用的。”


    小将:“比如???”


    比如,徐青仙方才过来的时候,指着拦着二人的那座废弃矿山,说“人应该都聚在那里”。


    “都”、“聚”,这两个字眼用上,那么,定然是有什么让她误认为在场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山后了。然而,在那的不过三五个人,剩下的人都是过了一阵子才慢慢找来的。


    为什么会误会?在徐青仙眼里,人是异样的石头,那么,异样的石头在她眼里也是人。


    只是,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了,没有人会联想到,郑长宁的藏身之处在这里——他压根就没有藏过!


    众人面前,闪过一道白光,徐行画的小鱼传送阵发动了,她几乎下一秒就出现在山头上。随后,她左手握剑,右手两指微微在剑上一弹。一道雄浑火光骤然点爆,如同火树银花,让人压根睁不开眼。她调转剑头,径直往下狠狠一插。


    像是驱开了障眼迷雾,接下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情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那哪是一座废弃的矿山。那根本就是一座肉山!


    形制特殊的绷带不是为了遮掩面容,也不是为了隔离伤口,是给郑长宁不断地施展强压,让他勉强还能维持住一个“人”形的样貌!


    那几千个人的冤魂诅咒在身体中爆发,让他全身自内部开始已经变得千疮百孔。最恶心的是,他身体上被撑开的溃烂孔洞中,像镶嵌西瓜籽一般严丝合缝地镶嵌着几千枚巨大的咬魂玉。咬魂玉是冤魂的载体,刚开始或许还很小,后来便不断变大……从口中能含住的大小,变成现在的半人之高,甚至都能看见玉中的七窍流血的呆滞死魂面孔了。


    再不换身体,他恐怕就要被生生撑爆了!


    在这肉山之上,顶着一个俊秀的脑袋。此刻,那张脸已是满面乌云,他


    根本不愿接受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


    徐行一脚将他的脑袋踩进脖子里,血花四溅中,她眼睛弯弯,春光灿烂地笑着招呼道:“可算找到你了。烂人兄!”


    第56章 傲骨失流14诠释了“无颜面对”这四……


    #56


    徐行的脚底抵着他的头骨,像将一颗石子重重踩进烂泥里,霎时,鲜血将她束得紧实的裤管溅得一片糊糟,里面还混着些浑浊的白色。


    他的脑袋陷肉三尺,嘴巴也被堵住,只能发出野兽一般模糊的咆哮声。徐行脸上笑意不变,还在使力,就这样,一寸一寸将他的头顶彻底踏平——仅剩两颗充满血丝的暴动眼珠凸出来,挂在那肉山顶端。


    徐行歪头道:“你这人也太没礼貌了?我跟你打招呼,怎么都不理我?”


    将:“他有嘴能说话吗?!”


    只有神通鉴知道,徐行是真的忍了很久了。她虽然成日笑嘻嘻的,但绝对和脾气好搭不上半点关系,当初度无量拿暗器伤了她脸颊,她反手便要还回去,一刻都不能等。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各类阵法、幻境等等不能真刀真枪搏杀的东西。从进来开始,一环套一环,一直处于被动状态,时不时要做各种怪梦,她还要兼顾其他人,已经烦躁地快要爆炸了,正愁没地儿撒火气呢。


    以及,神通鉴也不怀疑,如果这时候君川在,这火气绝对会撒到他身上……包打人的……


    那两颗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两下。这下,是真的惨不忍睹,毫无人形了。但就算是这样,他竟然还没死。不夸张的说,大家都要吐了。本来就长得够恶心了,竟然还能更恶心?!!


    将脱口道:“小心!!”


    阎笑寒道:“先别玩了!先下来!!”


    半空之中,那些诡异丝线再也无需隐蔽,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宛如一张暗红色的巨网。徐行自空隙中一个拧身,潇洒地唰唰砍掉两根丝线,然后,“轰隆”一声栽到地上。


    她的轻功太差了,并且还是那么不会保持平衡。但最离谱的是,她自己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识。要不是有人机灵地托了她一下,现在大头栽地里拔不出来的就是她了。


    “……”


    徐行面不改色地自阎笑寒背上起来,道:“看我做什么?先去破阵法。”


    华阴方位,玄真子正守在阵眼之处,闭目破阵,面上神色仍旧波澜不惊,稳得让人害怕。此后那群老菜皮还在吱哇乱叫:“谁先?”“我先顶上!”“那老夫就抛砖引玉了!”“林兄这一手当真漂亮!”


    话还没说到一半,将便排兵布阵一般,将几人拖拽到左方,又将几人拖到他们身后。看她的动作,简直像在下飞行棋。老头棋们震怒道:“你你你怎么回事?!难道大人没有教你……”


    “没教!行了吧!”将从未给过刁民面子,不耐道,“只顾头不顾腚,指望谁护着你们吗?都这个时候了,自己保护自己!”


    短短说话功夫,郑长宁脖颈上的烂肉一阵蠕动,竟然将脑袋重又长回来了。


    “……”他顶着这不似人的身躯,竟然还当真能笑得出来,“穹苍的人,现在想来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了吧?”


    “准确来说,不是。”徐行道,“我们只是路过——乖一点,把绝情丝交出来吧。不过,我有一件好奇的事,你难道已经找好要换进什么人的躯体了?”


    郑长宁道:“当然是找好了。但,事急从权,也不是一定要他,不是吗?”


    徐行点头道:“哦。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快点住手,否则,你现场随意抓一个人来换命,对你来说也非难事,是吗?”


    众人闻言,霎时悚然。唯有老头们悄悄松了口气。想也知道,此人要换命,肯定选的也是青春有前途的躯体,若非选无可选,是不会考虑他们的。


    即便是已经成了这个鬼样子,郑长宁仍是享受着所有人惧怕的目光。他盯着徐行,缓缓道:“我看你就很不错啊。”


    “抛开其他不提,他眼光当真毒辣。”徐行对神通鉴诧异道,“竟然一选就选到了一个最贵的!”


    神通鉴咆哮道:“我麻烦你紧张一点行吗?!要死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徐行随手将剑往地上一插,随后,慢慢揩掉了掌心因为热烫而渗出的些许薄汗。她动作时,只要看着她的人都会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她的手。毫无疑问,那是一双用剑的手,暗藏劲力,不少截断的旧日伤痕覆在指腹、手背上,少一分则单薄,多一分则厚重。当这双手轻轻摆弄武器时,莫名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残虐美感。


    其余宗门几人站在一边,都快把眼珠瞪出来了。


    这个时候,还敢让兵器脱手?!


    郑长宁也是如此。两人一时都没有动作。


    徐行擦完汗,又慢条斯理地握住了剑,抬眼道:“傲竹呢?”


    这几千个冤魂嵌在他血肉之躯内,定然将他当成养分才能不断成长到这个样子。卜白秋此前想让他留在这里永远不要出去,也有着这层考量——郑长宁要是出去了,不幸没憋住,半路就被撑成了满天星爆炸,这几千冤魂陡然到了红尘,跟天灾有什么区别?


    “她啊?”听到这个名字,郑长宁停顿了一瞬,随即云淡风轻道,“不知道。似乎很虚弱的样子,没多久就消失了。估计,被当成养分一起吞了吧。”


    继续装。其实心里都快气得淌毒汁了吧。徐行看了眼那边还昏着的卜白秋,忽的想到什么,扯了扯唇角,道:“是吗?”


    她唇角只扬一边的时候,牙齿轻轻抵着嘴皮,看上去笑得有点坏。不过,这种笑容放在同伴眼里还只是有些欠揍,放在敌人眼里就让人脊背发寒了。


    像什么诡异的触角蔓延,又有两个人被无知无觉地操纵着提上半空,提刀木然地朝众人刺来。郑长宁忽的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敢这么做?”


    徐行匪夷所思道:“你犯贱还要别人帮着找理由?”


    拼死一搏,操纵绝情丝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着气力,郑长宁抽搐似的狂笑起来:“没有人默许,没有人开了先河,谁又能想到呢?传说中的第一仙门……哈哈哈哈……”


    很遗憾。徐行并不接他的茬。


    沉寂间,郑长宁脸色却陡然阴沉了许多,仿佛徐行又不知哪里戳到了他遍布全身的逆鳞,他低声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我会活着出去,而你们,会死在这里。我会用你的身份回到穹苍。没有人会发现……”


    废话太多了,听着很烦。徐行肩头一动,下一瞬,便出现在了半山腰。


    火染之剑挥下之前,她正儿八经地澄清道:“绝对刚进门去找掌门述职就被发现了。”


    神通鉴傻道:“啊?为什么?”


    徐行:“因为我根本不会去。”


    “……”


    徐行对这具身体已经逐渐习惯了,一招一式也颇为熟练起来——其实多半都是现学。包括方才那招,就是在梦里看见过,原模原样复制出来便是了。


    然而,众人很快就发现,尽管郑长宁此刻无法动弹,但只要尝试靠近,绝情丝便会如刺般诡异浮现。躲过还好,但凡没躲过,便会被化为一时的傀儡,昏昏沉沉地在他周身护卫。时间拖的越久,中招的人也就越多,甚至隐隐压过了这边的实力。


    这已都不是最麻烦的了。最麻烦的是,根本无法将绝情丝从他身上剥离出来。


    几道灵光炸响,险些将玄真子附近的老前辈们炸的人仰马翻,她的手也淌起了血,隐隐浮起青筋来。她叹了口气。


    现在,放眼望去,就像是线团中间被打了数十个牢固的死结,无论有人在另一边如何用力地抽,也是绝对抽不出来的。


    打也打不得,伤也伤不得,徐行暂且往后一退,余光终于暼见了站在高处的徐青仙。


    她没有出过手,然而,目光一直追随着徐行。这目光和往常同样,没有温度可言,带着微妙的窥探和考量。迎上徐行的脸,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在问些什么。


    神通鉴病急乱投医:“太好了!!徐青仙四十级!!不是,怎么一会儿没看就四十级了?!不管了,反正这个四十级,快来帮忙啊!!”


    徐行分明没出声,她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冷静地眨了眨眼,随后,抬手。


    徐行瞳孔猛地缩了一下,道:“别!!”


    下一瞬,一


    道炸响的白光自徐青仙手中轰出,径直袭向那些被绝情丝控制的人。


    这一下,是实打实下的死手。对她来说,想要抽出这条线,只要把死结全部剪断就好了。不存在任何的区别对待,是真的一视同仁,因为此时稳定倒霉的阎笑寒也被绑在上面——他躲都没法躲!哪怕是徐行现在被绑在上面,她也不会手软的。


    “轰隆”一声,这道白光被一人勉力挡下,足足往后退了几步才卸掉力道,那人侧头,霎时口呕朱红,鲜血渗入地里。


    瞿不染挡下了这招,抹掉唇角血渍后,他站在原地,胸膛起伏,慢慢仰头,终于,那张没有七情六欲的脸上出现了此生罕见的盛怒之景,一字一句道:“徐青仙!!!”


    尽管在这种时刻,众人还是忍不住劣根性,心头不由飘过一个念头,天啊,竟然能把白玉门的人气成这样……


    徐青仙:“……”


    她收回了手。


    神通鉴抱头尖叫:“呀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它终于知道为什么神秘系统让自己小心徐青仙了。真的必须要小心!这个人不出手还好,一出手简直像对整个地图开启了无差别屠杀模式,敌人未必死,队友不能活啊!怎么会这样?!!女主不该是这样的个性吧?!!


    一道吸饱了血的暗红丝线带着凛冽风声自徐行脖颈擦过,线过一阵,方才淌下血来。


    徐行已经算是闪避得很快的了,其他人更是避无可避。毒蜘蛛已经织好了巨网,只待没有自知之明的猎物纷纷自投罗网。


    将道:“好了没有?!”


    玄真子惨淡道:“生死有命……”


    不回答还不太好说,一听到“生死有命”,那估计就是稳了。只要再坚持一阵。只是,那只有一人通过的缝隙,就算打开了,又是谁先谁后?那些失去意识的人,难道就跟着一起埋葬在这里吗?


    郑长宁的脸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周身的血液已经快要流干,只剩一层厚重的肉皮,被密密麻麻的咬魂玉石撑出干瘪的形状。他的情绪也在被无知无觉地放大,或许一开始只想逃出这里,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无尽的暴戾和屠杀。


    “虬龙?浅滩?”郑长宁径直向卜白秋探去,森然道,“卑贱的蝼蚁也敢大放厥词……什么反抗,报仇……报仇了就能改变任何事实吗?我还活着,他们早就死了!!”


    他生性强傲,不受任何人忤逆,少时卑躬屈膝做久了别人的狗,好不容易翻身吐气,又因自己看不起的人变成这副模样,方才卜白秋那番话真是像把他的痛点放在地上踩,不跳脚暴怒都是装的。


    瞿不染内伤严重,躲避都沉重不少,不断喘气。


    失血的眩晕侵袭了徐行的眼前。电光火石间,她又想到了什么,在这一片昏黑中,十分严谨地和神通鉴求证:“‘咬魂玉’,说是玉,但其实普通人多半用的是材质一般的石头。是么?”


    神通鉴:“啊啊小心!啊啊……是……是啊啊啊啊!!”


    其实,只看句子,应当是非常跌宕起伏的。但由一个电子音说出来,就十分诙谐了。


    徐行又若有所思道:“在狐守之地时,大师姐曾经控制了高处的一块石头,让它指引禁地的方向。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只不过,她控制的前提,是必须要亲手碰触到。


    神通鉴:“没有……没有记错啊啊啊啊啊!!但、但是,她很神经啊,根本不听人说话的??!你要怎么让她按照你的想法去办事?!”


    虽然徐行总是说大师姐很有用,要尊敬她,但是,神通鉴有时都觉得,在徐青仙的衬托下,徐行都显得精神状态十分稳定了……


    “好马要配好鞍,你们还是太年轻了。”徐行又笑了笑,随后,闪身到了徐青仙身前。


    她忽的捏出了一朵暗蓝色的火。这种火虽不像明火一般炽烈,甚至带着点奇怪的水腥气,但不知为何,让人看着不由心惊肉跳。


    林朗逸和小曹更是觉得对这种火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但仔细一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徐行长话短说道:“大师姐,靠近之后,将火打入咬魂玉中,从内部爆燃开。”


    徐青仙道:“无法近身。”


    意思就是可行。


    徐行道:“要是我有办法呢?”


    徐青仙道:“太危险。”


    意思就是不去。


    很不幸,徐行的突发性耳聋又在此时恰巧发作了。她忽的将手半抬,方圆间,只听到细微的“噗嗤”一声。


    是绝情丝没入血肉的声音!


    就算是徐青仙,此刻瞳孔也缩了缩。只怕连郑长宁都觉得莫名其妙吧!神通鉴惊天动地惨叫起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那绝情丝没入指尖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往上窜去,一时剧痛。徐行明晰地感受到,它游走过的地方,归属权开始不属于自己。她伸出右手,蓦然用力死死掐住了左臂——那里的血液霎时不流通了,不过几个呼吸,左臂就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诡异青白色,开始弹动般的挣扎起来。


    紧接着,徐行猛地扣住了徐青仙的后颈,一扯,两人霎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朝郑长宁身边反作用而去。


    那道绝情丝锁住了她,代表着她也锁住了郑长宁,并且,就算郑长宁及时将线断开,那截线还是存在她躯体中,途中那些丝线和被控制的人都将她识别成了“同伴”,纷纷避让。


    徐青仙道:“你……”


    “拯救九界,真是个非常远大的志向。我小时候也是。”徐行认真道,“但是现在不救我,就跟我一起死吧。”


    恭喜这位新晋鲛人,天赋还没用熟练,先学会了《三个时辰精通如何拉人下水》。


    徐青仙眼底红光一闪,竟然笑了。


    神通鉴混乱道:“不是,你笑什么?!你又笑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两人倒飞而去,那团火自徐行手掌上转移,灼烧着徐青仙的手,而后,她的指尖碰到了最中间那块封印着人的咬魂玉,带着火苗轻轻破入其中。


    那冤魂被灼烧着,发出惨叫声,随即,火苗不断强大,如燎原之势,一下子便扩散起来!


    谁也没有料想到局势会在转瞬间变成这样。


    郑长宁终于感受到了逼命的危机,他费力地低头,看着自己被火舌迅速舔着,一寸一寸枯萎。


    手臂中的绝情丝还在垂死挣扎般的不断挣动,徐行额角染了一层冷汗,却有些好整以暇地望着郑长宁,似乎正好奇,他会给出什么反应?


    外部铜墙铁壁又如何,自内部燃起的火焰压根无法熄灭。然而,郑长宁竟然怔住了。


    他像是才醒过来,口不择言道:“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那座矿山不是我想开的,是有人授意我这么做……我要是真的这么赶尽杀绝,怎么还会让她还有命逃出去?!我也不想的!!”


    “……”


    徐行转开眼,心道,真没意思。要硬气,就硬气到底,现在说这种话,全无格调可言。


    徐青仙用一种漠然的眼神静静看着他。


    郑长宁挣扎着,像是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急切道:“我看得出来,你和我是同一种人。穹苍那种地方,早就烂掉了。更何况,杀了我又有什么意义??没有我就没有别人了吗??你让我出去,日后……”


    徐青仙忽的道:“你让人间变得污浊了。”


    这是个非常平静的陈述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郑长宁道:“啊???!”


    “这句话的意思是,”徐行打了个响指,笑道,“去死。”


    火光猛地爆燃起来,几千个死魂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声,震得人耳膜发麻。现在,郑长宁也快成为其中一个了。徐行抽抽鼻子,感到自己闻到了非常不美妙的油腥味,她不太想深究这气味的来源,只是轻嘶了一声。


    还是有点痛啊。


    四周沸腾起来,哀嚎的死魂正在翻滚,几乎是先后脚的功夫,这个跨越十年的层层阵法被撕裂开了一个口子,铺天盖地的水自口中倒灌进来。众人尚未争先恐后地飞出去,就看到有光一闪——


    这可真是幻了!想出去都来不及,竟然还有什么东西急着进来?!


    徐行还在很礼貌地临终关怀郑长宁到底死了没,忽的感到心口前的转生木陡然膨胀,她身子骤然一轻,像是被一个人牢牢抱住了膝弯,抬离了腥臭的水面。


    贴着的触感由硬到软,由冰凉变得——更冰凉了一点,她的视角,只能看见埋在自己腹前那漆黑的头顶。长长的黑发。


    那人埋着就不动了,好像到这了就突然死了一样。


    周围还有不长眼的冤魂想过来找人做伴,那人终于动了,心情相当差地抬手将这些东西打成碎片,而后,又将脸贴紧了一些,似在感受她的体温。


    “……”徐行伸手揪住他额发,将人的脸揪起来。意料之中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容,只不过,这次的脸竟然长得和九重尊有三分神似,此刻,眼睫和头发都湿漉漉的,也不知在外边游了多久,看着既委屈又莫名恼怒,气不知往哪撒一般。


    徐行本来想一巴掌把此人当皮球拍出十米远的,不知为何,还是手下留情了,只揪着他,定定道:“这位。我们好像还没有那么熟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


    君川被揪着,既不反抗,也不松手,只轻轻道:“疼……”


    徐行把手放下了。他就跟没有支条撑住的木偶一样,脑袋也跟着掉下去,颇有些垂头丧气地滚了滚喉结,半晌方咬牙吐出三个字:“我真是……”


    他这话咬的极重。徐行冷眼看他,只觉得他生动形象地诠释了“无颜面对”这四个字。仿佛被迫离开自己这么十天半个月,她再不多说几句话,他就要当场自杀谢罪了一样。


    你究竟是谁?


    “这么急。”徐行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告诉我?九重尊又哪里不太好了?”


    “他没事。”君川凝视着她,随口一提,“其他两个掌门似乎不太好。”


    第57章 自厌1第一指节


    #57


    唯一的支点消失,此境已然接近崩毁,水线迅速便涨到了腰部往上。


    虽说以众人修为,在水底下淹个一时半会的也不至于马上便死,但逃离深海的本能就如同逃离火焰,遂都争先恐后地往外冲,生怕自己没死在郑长宁手里,反倒阴沟里翻船了。


    但他们人到一半,才想起来——


    绝情丝!


    都是正派人士,还是要点脸面的,此时还要抢起来真是太难看了,况且方才出力最多的分明是徐行和徐青仙这两位穹苍人士。但很快便有人灵机一动,道:“徐青仙!你刚才那一招是怎么回事?你故意的,要把人往死里打么?!”


    秋后算账,试图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点点。然而,这对两位而言,真是昏招一则。就像面对此类马后炮的恶意问题,徐行脸上只会出现“那咋了?”这三字一般,徐青仙的脸上永远出现的会是“不然呢?”。


    徐青仙不睬他,转头对徐行道:“有水进来了。火,会被浇灭吗?烧得如何了?”


    这火她也是头一次使用,按理来说,应当是和水不会相冲的。徐行若有所思道:“我想,应该不会?”


    许是为了确认,她还仰头去看了一眼郑长宁的方向,随后,笃定道:“烧得差不多七分熟了吧。可以翻个面了。”


    “谁翻?你去?!”将抓狂道,“而且,现在是该问这个的时候吗?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是谁啊!!”


    一进来就跟长在徐行身上了一样,到现在将都没看清楚他的正脸。贴这么近有必要吗?这个时候进来,总不能是来帮忙翻面的?还有,你们两个人,一个人差点把事情搞砸,另一个人差点把这个人坑死,竟然还能这么无事发生地互相对话?


    水面上涨,君川手臂一紧,将徐行又抬高了些。随后,腾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往下一压。


    和他的神情截然不同,这动作可真是粗暴至极、凶狠至极,还带着没来由的戾气,仿佛郑长宁是他素未谋面的仇人,合该千刀万剐,这辈子的火气都撒在上面了。那座本就千疮百孔的肉山顿时掉了个面,轰隆一声,火势更旺,惨叫声中,怕是七分熟已然要变成全熟了。


    还真是来帮忙翻面的!


    那边叫得惊天动地,方才那指指点点的人不知此人名讳,也不敢当面指责什么,只暗暗在那阴阳道:“那些冤魂也是生前可怜的无辜之人,这样做真的好吗?”


    当初傲竹吸收进自己身躯中的,都是些助纣为虐欺软怕硬纠缠着卜白秋不放的冤魂,十年来被拘束在郑长宁体内,走也走不得,离也离不开。只是,此事徐行知道,君川可不知道,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君川,想知道他要怎么解释。


    要是之前,君川可能还会和他说几句。但现在,他实在懒得装了,只信手将人丢过去,漠然道:“你救吧。”


    那人:“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


    这到底是谁啊?!不会也是穹苍的吧,你们穹苍还有一个正常人吗?!


    唯一一个正常的,也不是人。阎笑寒自绝情丝控制中缓缓苏醒,才发觉自己浑身汗毛都被燎干净了,他赶忙嗅了嗅,闻到了什么不妙气味,悚然道:“都先出去再说!要爆炸了!”


    左臂的控制权已然归属回了自己,徐行能感到硬如缝针的绝情丝逐渐失了力度,软垂下去,自小臂的血肉中一寸寸脱离而出。她不假思索地反手抓住丝线,往自己的方向猛然一拽!


    郑长宁也不过才拿到绝情丝不久而已,就被堵在这里截杀,还没来得及摸索出如何使用圣物,只能强硬地将丝线催生出不同分支,相对的,这些分出来的丝线与本体相比,威力和被掌控力都弱了不少,现在被层层叠叠拉出,宛如一张变形的巨大蛛网,摇摇晃晃缀在徐行身后。要将它好好收起来,肯定来不及了。


    来得正好,省的她再费力。没手可用,徐行腿催促似的一夹君川颈间,俯身低低道:“走!”


    君川喉结滚动一下,似乎一瞬恍惚。只不过,他人怔了一瞬,动作倒是没慢一步,仿若出自本能,往缝隙中闪身掠去。其余人也各自背起无法行动的同伴,徐青仙这时倒记得把阎笑寒捞上了,又是夹在手臂下,有点困惑地对徐行道:“这是谁?”


    真是个好问题。徐行也不知道他换了这张脸是要叫什么名字,总不能自己帮忙现取一个吧。于是只能装作耳背的样子。


    徐青仙并不放弃,刨根问底道:“他是谁?”


    “别问了!快跑吧!”阎笑寒在她手里扯着嗓子崩溃道,“只许你有坐骑,别人就不能有吗?!!”


    电光石火间,徐行仰头,看到外界的水域忽的出现一条奇异的黑色阴影。


    像是一条龙,又像是一条蛇,阴冷地注视着这里,并不攻击,只是嘶嘶吐信。


    这究竟是在哪里?


    下一瞬,火光直冲而出,竟将水面都炸出一道一道铺天盖地的汹涌巨浪来。郑长宁真是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骨肉焦香。就快要越过缝隙时,徐行余光忽的瞥见,那道阴影消失了。别人看来或许只是光影变幻带来的错觉,不值一提,但她太阳穴嗡嗡作响,心中霎时警铃大作!


    有人要来摘桃子了!


    很多时候,徐行也不知自己为何对这种事如此敏锐。就像她总能一眼就看出谁想偷东西一般,想来想去,只能是自己从前事后摘桃的缺德事干得太多,对这种事自然警惕异常。


    那黑影游动过来,张嘴便噬向绝情丝,怎料徐行早有防备,竟铤


    而走险地将线一松,而又一紧——它咬中的地方和它最初料想的大相径庭,原本是冲着本体来的,现在却只狠狠咬下了末端的些许残丝!


    天一黑,眼一黑,万物都仿佛浸入了无尽水中,黑影和残丝都重又被吞没在结界中,消失不见,再无声息。


    再睁眼时,众人都在一片寂静无边的水域之上浮动。这地方应当没有人族涉足过,放眼望去,一艘船都没有,也看不到岸边的任何瞭望水塔和零星灯光。往下看,也是丝毫痕迹都没有,只有黑洞洞的水底,埋着噩梦。


    一时之间,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


    半晌,才有人道:“这是哪……?”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幸好此处月朗星稀,天边无云。有人仰头解读星象,看了半天,仍是不可置信道:“这是……寅时??”


    寅时就寅时吧,看天色也知道是凌晨了,也不知从入水开始是过了几天。那人又怔怔道:“红月拍卖会在子时开始。到现在,只过了一个多时辰啊!”


    霎时,哗然四起。


    他们在幻境里摸滚打爬,梦了又梦,砍了又砍,烧了又烧!漫长得感觉快过了半辈子。就算撇去这些不提,时间算起来至少都快十天半个月了吧?!怎可能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南柯一梦么?!


    但在这里,所有通讯灵器全都失灵了,驿阵也跟死了一样,收不到半点消息。


    正在此时,远处一阵划水声轻轻传来,由远及近。


    在凌晨空无一人的水域上,竟忽的出现一艘渡船,这可真是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了。


    渡船很大,看上去能载个十人有余,船头站着一人持桨,一身绛紫之色,眉间一点暗红,宛如朱砂。


    徐行挑眉道:“啊。是那个人。”


    徐青仙闻言,放目去看。也不知她看什么看,反正都认不出来。林朗逸倒是认出来了,迟疑道:“这不是那位蛇族的手下么?”


    当初拍卖场外截杀,那位神秘蛇族替郑长宁撑场,找寻机会帮他逃离,想来两者关系匪浅。再往深处作想,郑长宁私自独吞灵石矿,这些发掘出来的灵石除了流向黑市之外,还有什么地方敢于接收?除了暗处的那些妖族,难道还是六大门么?


    那人将船撑来,到诸人身边停下,垂眼看来,竟有些诧异:“还有这些人么?”


    “是啊。”徐行将绝情丝收好,笑道:“没料到,船选得太小了?”


    那人也不言语,视线在她手上微微一凝,又在君川面上一掠而过,而后,回了一笑,道:“各位稍挤一挤,也不是什么难事。在下先送你们出去。”


    徐行道:“可否先告知一下,这是哪里?”


    那人道:“再不出去,就无法出去的地方。”


    “……”


    众人眼光犹疑。但这样泡在水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料在场这么多人,即便体力耗尽,打她一个也不难。于是纷纷翻身上船,警惕地盯着此人。


    她也就这样将后背毫无设防地对着诸人,调转方向,往外驶去。徐行见她动作,不由心道,虽不知此人名讳,也不知她为何会在妖族手下办事,但做事真是利落靠谱,既不怯场,也无废话,只当手下真是可惜了。


    空间狭小,光线昏暗。众人勉强按照派系而分,各自把各自堆放在角落。


    瞿不染就算在水里泡了半天,身上香气依旧如影随形。太黑了,徐青仙不辨人脸,只能循着气息朝他走来,他却避开,只垂着眼将背上的卜白秋放下。


    卜白秋仍是紧闭着眼。


    将低声道:“不是吧……还没有醒?你究竟是打得多狠?不过说起来,你当时为什么要突然把她打晕啊??”


    “对啊。”林朗逸也莫名道,“她话都还没说完?”


    一是因为,当时徐行已然找出了郑长宁所在,无需用她那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方法。二是她考虑到,卜白秋若是继续说下去,在场其余人便懒得再去想第二条办法了——虽然徐行并不赞同所谓灵根定身份一说,但她明白,灵境中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并不少,郑长宁不是孤例。牺牲一个自甘牺牲的凡人,甚至连负罪感都无需背上,说不定还会有着“我成全了她”的欣慰之感呢。


    况且,要是卜白秋真在那儿死了的话,才是真的铸成大憾。


    徐行心念转动,口中却岔开道:“要阻止一个自杀的人,最快的方法便是将人打晕。这方法不是常识吗?”


    “哪门子的常识啊!”将道,“现在还没醒,你不小心把她打死了怎么办?”


    她其实都在正常问问题,但语气听起来总像夹枪带棒,咄咄逼人。阎笑寒连忙打圆场道:“没死,没死。就是太虚弱了,让玄真子前辈带回去休息两三日便好。”


    将道:“还有,这人到底是谁?也跟上船来了。”


    徐行见君川神色掩在昏暗中,一副并不想回任何话的模样,道:“好了!闲话之后再提。不如来看看绝情丝?”


    说到这三字,仿佛船舱内的空气都跟着一窒。


    那一小团丝线,微不可见地蜷在她右手的掌心中,只不过,自三分之二处齐齐断裂了,截面有种被强行撕扯掉的粗粝之感。


    瞿不染凝神细望,一字一顿道:“本体尚在。”


    “断了……”小将没注意到那道黑影,还以为只是来不及全盘带出,有一部分被留在那结界中了,凝重道,“会有什么影响?”


    “并无大碍。只是,失去一部分,威力定然没有完全体强。”瞿不染摇头道,“我会尽快将剩余部分找回。落在别人手中,还是不好。”


    剩下的三分之一也有着绝情丝的部分功效,不说别的,去拍卖场唬人还是完全足够的。再来一场这种腥风血雨,谁经受得起?不过,要真是流落到拍卖场就好了,现在结界的缝隙早已闭合,根本找不到阵法之处在哪里,又何谈尽快找回?只怕过了十天半个月,又是茫茫无期了。


    君川忽的道:“明日之前,物归原位。”


    林朗逸无言半晌,委婉道:“……这位前辈……你不了解,底下那个阵法很奇怪的,连玄真子前辈都束手无策,根本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


    要寻一个缈无所在的地方,要么是在那儿留下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强横灵印,能穿过结界隔绝也能互相感应,要么就是找到设阵那人,逼其开路。没有第三种办法了。


    方才那种情况,谁还记得在里面设置灵印?谁又设的下去?


    正在此时,众人忽的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愁眉苦脸做什么?”徐行将一直蜷着的左手松开,拍拍将的脑袋,笑吟吟道,“毕竟是在我手上弄断的,定然要有办法将它找回来啊。”


    徐青仙目光在她手上掠过,停住了。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灵印我一窍不通。但,应该没有什么是比自己的‘一部分’要更属于自己的吧?”事急从权,徐行也是下意识的举动,她缓缓抬起手,竟然用一种稍稍小得意的口吻,说明着自己这般灵机一动,微笑道:“到时,让玄真子前辈带上我就行了。”


    她左手小指,曾被绝情丝没入的地方,少了第一指节。


    她确实把专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印记留在幻境中了。用这种堪称不可置信的诡异方式。正常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做的方式。而且,看徐行的神情,她似是觉得这是一种值得赞扬的、小


    小的“随机应变”,一个指节,换三分之一圣物,岂非太过划算——但肉眼可见的,变化的只是众人的脸色。


    虽说,断指再生对修者来说不轻易,但也不难,若有宝物加持,三月便可完好如初……虽说,虽说……再怎么找理由,都理解不了啊!!完全!!理解不了!!!


    将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她,简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哽道:“你……做什么啊?!!”


    然而,将的话未来得及出口,徐行的手腕便被另一个人抓住了。


    那个陌生人死死盯着徐行的伤口,面上的表情几乎是空白的。他的手光洁如新,只有被水泡发的微微肿胀感,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此刻正在不断颤抖,好像那伤口是砍在他手上一样。


    将向来对别人的脸色和情绪十分钝感。但她此刻看着陌生人死灰一般的脸色,心里只有一个莫名想法——这人看上去真的太想当场死在这了。


    第58章 自厌2你别再发疯了!


    #58


    那紫衣人一路无话,真如一个普通船夫,将人送回后,便乘船离去。天蒙蒙亮时,众人下船,重回大地,皆十分默然。


    一是,被冲击到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二是,感觉对徐行而言,说了也没什么用。她这个人,是不是没有痛觉?还是当真对自己那样不在乎?不管怎么说,他们就连“你旁边这人究竟是谁”都不敢问了。


    阎笑寒原本想为她治伤,但身上带着的药全都丢的丢、泡发的泡发,只能先应急用布绑了。他弱弱地道:“到镇上,再买点伤药吧……”


    那只是手上的伤口而已,衣服底下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瞿不染蹙眉道:“何至于此……”


    徐行颇有道理:“那可是你们白玉门的圣物。兄台,要是你在附近,我说不定就砍你一刀了。只恨你跑得太快。”


    “提早说一声,我会照做。……穹苍这般品性,圣物归你,我心服口服。”瞿不染说着这话,忽的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徐青仙:“…………”


    徐青仙:“?”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将不解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疼呢。那治伤的时候还躲什么?”


    徐行都不想跟她再说,不然又要喷自己一脸口水。她跟神通鉴心道,“怎么我为九界做贡献,还要被骂?好像我很理亏的样子?况且,此一时彼一时。根据理论来说,人在危机时刻会分泌一种叫做‘肾上腺素’的东西,当时感受不到疼痛是合理的。”


    谁跟你理论,神通鉴喷了她一脸机油:“徐行你有病是不是?!你做事之前不会和人说一声的???”


    徐行:“…………”


    喂!凭什么啊!!


    她悻悻将手一抽,没能抽回来。君川的五指如铁箍一般束在她左手上,指腹轻轻按着伤口,是能阻止血流、又不会让她痛的力度。掌心都是冷汗。


    这人已经按了一路了。一句话都不说。


    玄真子背着卜白秋过来,跟诸人暂且道别——当下所有人的共识就是先休息、治伤,其余什么事情都之后再说。虽然上岸之后,大家确定真的只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但身心的疲累是不能作假的。即便是如此,还是有人装作无意地往君川面上看来看去,然后露出一种很难懂的微妙神情。


    不过,问是不敢问的。他现在这个状态、这个神情,还上去问,除了缺心眼的人,就是找死的人。


    徐行见卜白秋还没醒,道:“玄真子前辈。我不会真的打得太重了吧?”


    “不是。你的手劲刚好,不伤人。只是她毕竟没有灵根,在底下待久了,神思疲弱,不是不想醒,是暂时没有精力醒来。”玄真子深深一礼,道,“多谢小友,来日必将厚礼以报。”


    听闻此言,徐行忽的想到玄真子当时送给谈紫的昆仑特产大礼包,什么蘑菇什么花的……不知谈紫如何作想,反正若是她收到这种厚礼,是真的会很高兴。


    玄真子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深知不该问的别问,全程对君川视若无睹,仿若他是空气。她思索片刻,将腰间令牌取下递来,道:“现在天方微亮,去哪里取药都不大方便。你伤势较重,若是不嫌弃,往北再走几步,有名为‘流云居’的道观,执此令牌,可命那里的小道士取些疗伤灵药,住下几日也无妨。待小卜醒来,贫道再来叨扰。”


    看来这是昆仑在此的秘密据点了,是相较安全的所在。徐行接过令牌,道:“都是皮外伤,不打紧。”


    玄真子对她微微颔首,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儿随风而去,拂尘立于身后,不住飘扬。


    绝情丝在她身上,宛如烫手山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其余诸人呆站在原地,竟不知道突然结束了后自己要干什么。


    徐青仙道:“先去道观。”


    她说走就走,其他人也只能跟去——倒不是他们想把徐行一人丢在此处,只是那人很大一只,站在那里抱着她手不肯放。那气氛不知如何说,简直太莫名、太诡异、太无法插嘴、太待不下去了!


    人都走了。徐行转头道:“正常来说,你早就该自我介绍了。连个名字都不说,又突然出现,之后要我如何圆?”


    像是被人打了一掌,君川才骤然回神,那张惨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熟悉笑意:“名字,不是等你取么?”


    徐行也笑道:“我取什么你就叫什么?那我给你起个名叫二狗,你也用么?”


    这是在试图活跃气氛了。


    君川却像是完全没听进去,也不回答,只是如往常般朝她淡笑。然而,这笑容全然流在表面,假得令人生厌,如同鬼画皮一般,一戳即破。


    徐行也不知自己为何独独对他假笑有这样大的火气。或许是因为君川时常对别人这般假笑,但从未对她这样过,这是头一次。火气像是忽然涌上来似的,她停步,道:“你若是不想笑,可以别笑。没谁请你过来,现在这幅样子,想做什么?”


    她这样语气,仿佛她才是那个前辈一样,在教训闹别扭的小辈。


    君川轻声道:“我不是求你等我了么?”


    “……你是说令牌上的字?”徐行觉得有些荒谬,“首先,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其次,我为什么要等你?把期望全盘放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谁会这样做?”


    君川道:“陌生人……”


    他胸口起伏几下,像是把什么快要吞噬掉他内心的念头强行压下去,而后,定定看着她,竟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没有食言。我只是没有想到……实在太远了,我走的水路,只差一点就赶上了。”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太短了。哪怕是不眠不休即刻御剑飞过来,也根本不可能赶到,更何况还要找寻阵法裂缝所在。只差一点……尽管如此,他并不会给自己找任何该死的理由,君川道:“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徐行看他这幅样子,还以为自己是马上就要升天了。只是皮外伤而已啊。更何况,死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她莫名道:“停。我好像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吧?”


    君川道:“你为什么不怪我?”


    徐行道:“你……”


    君川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看着她,又怔怔地、一字一字地笑着重复了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你。”


    这个笑真是比哭还可怕,偏执得可怕。仿佛越过所有理论、所有道理,不管对方怎么说,他最终得出的能解决一切的结论,就是不会再离开哪怕一步。徐行后背一麻,有种当真被鬼缠上身一般的毛骨悚然感。她对神通鉴心道,“这个人是不是根本没办法沟通的?”


    神通鉴其实也觉得怪可怕的,但可怕之余,竟然有种“神经自有神经治”的欣慰感。不过,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它紧张道:“别说了,你的伤口又在流血…


    …鲛人的凝血功能太弱了!你那根指头就算捡回来,还可以接上吗?”


    这就实在是多余的担心了。别说捡回来,就算不捡回来,只要好好养,重新长回来都不是难事。区别只在时间长短。手指头而已,又不是整根手臂,影响不大的。手臂也没什么,只要头不断就行。


    这么一说,徐行才感到自己小指又在发疼。她尚未开口,只觉浑身一轻,君川将她扣在胸前,往流云居飞掠而去。


    “……”


    如此自说自话,饶是徐行脾气再好,此刻也要恼怒了。更何况,本来就很差。


    转眼之间,君川已踹门而入,骇得守门那两个昏昏欲睡的小道士跳将起来,一招“金刚指”尚未使出来,一道令牌便飞至二人眼前,“药在哪?”


    看来玄真子在昆仑声望甚高,两个小道士不发一言地屁颠颠找药去了。他找了个有软榻的空房,将徐行轻轻放上,而后,道:“我去拿药。”


    徐行烦道:“离我远点。”


    君川:“好。”


    然而,他说的“离远点”,意思就去离开几步去拿药,随后关了门,便又可以离近一些了。托盘上有几瓶金疮灵药,回气丹,绷带、清水,小刀、甚至缝针,一应俱全。


    徐行伤的地方,布料已经和皮肉黏在一起了,要小心翼翼地剪开再上药。其实,当真不是很严重的伤口,是因为她自愈的速度太慢,才看上去伤痕累累,异常可怕。


    鲛人血是神药,可医万物,但就是救不了自己。鲛珠是神物,但只能从腹中自己剖出来。自愈很慢、受伤很痛,却拥有着空间这等强大到无法破解的天赋,以及,分明如此强大,却甘愿永远居于深海之中,永不上岸……


    徐行心道,这个族群真是神秘又矛盾。


    一双大手执刀,轻轻剪除掉她腹间那道灼伤处的布料。说来也奇怪,刀锋都已经快触到徐行的皮肤了,她竟然才从纷乱的念头中将警惕拉回来,冰冷道:“我说过,离我远点。”


    君川听不见似的,用一种极度温驯的语气,看着她的小指,缓缓道:“就算会恢复,也会痛。以后,千万不要这样了。”


    徐行真是不耐烦听这些。她眉眼微压,凶相半现:“这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熟悉她的人能看出来,这已经是一种威胁了。


    下一瞬,刀光一寒,徐行瞳孔微缩。


    君川随手一刀,也将自己左手的小指斩下,温声道:“现在有关系了。”


    鲜血涌出,溅到徐行锁骨上,他立马专注地用手背抹去。那截指头“啪嗒”一声,在满室寂静中落于地上。君川将它拾起,仔细擦拭,放于托盘上,似乎准备给徐行接上暂且一用。


    他的身体是转生木,本就不是人躯。木头有什么特点?斩下一点,便就没掉一点,是绝然长不回来的!


    徐行:“………………”


    看到她愕然神色,他不知想到什么,竟然心情好了一些,唇角微扬。


    寂静中,仿若无事发生般,君川仔细地给她包扎各处伤口。手依旧灵巧。若不是要胜任这些精细工作,不能少太多手指,他哪怕将整条手臂剁下来谢罪又何妨?本就全都是他的错……他竟然……不该……一开始就不该……


    他不知陷入了什么可怖的回忆,手上仍在机械动作,瞳孔却越发扩散,隐约显出一灰一蓝的原色来。忽的,他有些茫然地开口道:“你觉得狐守之地如何?”


    徐行:“……”


    “虽说与世隔绝,但风景不佳,还有老不死的碍眼,久住不好。”徐行不回话,他自说自话道,“点苍其后,其实还有一座雪山,终年霜雪不化。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可是,你又不喜欢冷。”


    徐行:“……”


    君川道:“四处都有地方去。什么天下大乱……乱也乱不过百年。等一等也就罢了。不是么?”


    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啊。好像除了自己,他谁都不想管一样。徐行道:“按你这么说,岂非东海底下最安全?”


    “东海?”君川苦笑道,“那的确是个好地方。只是,木头下水是会浮起来的……”


    伤口自下到上,每一处都清理完毕、敷药包扎。徐行因为忍痛而微微颤抖,他却抖得更厉害,说话都像在哽咽,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正一寸一寸地压过来,而徐行正在一点一点往后退。都已经抵上墙了,他还在越靠越近,湿热的呼吸都快打在她的脖颈上了。说话都像在哽咽。自外人看来,他的后背都要完全遮住徐行了,只能露出一丁点衣角。


    他像是对鲛人的身体极为熟悉,哪些地方不能碰、哪些地方比较钝感,他都一清二楚,该轻该重,全都游刃有余。他上药,的确比别人更合适。


    不过,太近了。徐行道:“够了。”


    平心而论,她已经对君川够忍让了。已经忍让到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忍让的地步了。虽说当局者迷,但徐行想到如果是阎笑寒这么压过来,她早就把人踢成藏狐了,现在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对君川说话,真是一大奇迹。


    叫不住。徐行加重了语气,道:“别上了!”


    还是不停。徐行最后警告道:“君川!”


    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错了。毕竟,君川根本不算是他的名字。果不其然,君川对这两字毫无反应,冰凉的掌心蓦然贴上她的后颈,像是还要得寸进尺,将她扣着往自己面前压。徐行本就抗拒别人碰触,谁来都不行,这下更是始料未及,狠狠颤了一下。


    下一瞬,她的小腿靠上君川的腰侧,随即,毫不留情地用力一踹。


    君川毫发无伤,她还是伤号,所以这一踹,徐行没给他面子,用了至少八分力气,他毫无防备,霎时便被踹到了榻下。莫说痛呼,依旧一声不吭。两处起伏呼吸间,一只惨白的大手缓缓攀上床沿。


    还来?徐行怒道:“你别发疯了!”


    君川:“………………”


    那只手终于停住了。


    他未曾抬头,徐行将他踹到什么位置,他就在那儿乖乖待着,被踹痛的地方也不敢去捂。好像一只做错了事被教训的小狗,一动都不敢动了。


    看来,这一踹终于把他从一种奇怪的状态中彻底踹清醒了。虽说没有一开始那样清醒,但至少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安静许久。


    “……黄时雨。”君川道,“这是鬼市之主的名字。我和他的确是旧识。不过,关系不好。”


    他竟然就这么待在地上,缓缓仰头,自下而上的凝视着徐行,用一种和此前全然没有差别的如沐春风之态,像是暇时闲聊一般,笑吟吟道:“起初目的,是夺绝情丝。那人——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杀了他,把绝情丝交给你,只要一个时辰,我便能办成。”


    徐行:“……”


    就是这样,才更觉得这人可怕。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交给我?”徐行道,“不是交给穹苍?”


    君川否认道:“不。交给你。若不是对你有用,管什么圣物不圣物?”


    “但我没想到,中途出了问题。”他眉眼阴冷一瞬,又很快轻笑起来,“穹苍里的人,已经坐不住了。是我没有思虑周全,让你受伤了。”


    这话其实错了。就算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来看着,徐行该受伤还是会受伤的。让一个毫不在意钱财的人看管珍宝,又怎么能防止窃贼呢?她看了眼自己已然完满的左手,绝情丝正死了般躺在上面,蔫蔫的。


    圣物,对她有用?当然,普天之下没人敢说自己不想要圣物的,这种东西对谁都有用。只是,君川的意思是,这圣物是对她自己本身有什么作用?


    徐行想到什么,想问,那神通鉴的小同事是不是你的,说话也一股寒气


    嗖嗖的死味,刚想出口,便看到君川将食指竖起,轻摇。眉眼弯弯,朝她笑。


    ……不能说?因为,隔墙有耳?还是,把他召回到穹苍的,正是不能听到这番对话的人?


    正在此时,“叩叩”两声,有人在外敲门。


    徐行道:“谁?”


    “是我。”徐青仙从来只会说“是我”,不会说“我是徐青仙”,好像全世界都该认识自己一样。她嗓音平平道:“师妹,我有事找你。”


    这可罕见了。徐行道:“哦?什么事?”


    “将伤了,想去买药,瞿道友忽的找我把钱袋全部要回去了。”徐青仙不解道,“他是突然这么缺钱的么?”


    徐行:“……”


    大师姐,瞿道友估计此时也在心中不断思索,你是突然这么缺德的么,还是向来如此?


    “我的钱袋在阎那里,师姐,你去拿就是。”徐行对钱这种事一向是无所谓的,反正也是薅别人的羊毛。


    她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破破烂烂的,此刻真是不宜出门。君川抖出一件干净的长袍,搭在榻边,垂眼道:“你先休息。”


    徐行不太想休息。她起身,光脚下榻,走过君川的时候,脚腕被他轻轻一触,如同蜻蜓路过。


    徐行低头,看向他含着笑意的眼睛。


    “当真不考虑一下么?”君川嗓音极低,宛如蛊惑,“东海太远了,雪山之上,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冷……”


    徐行定定看着他。


    “先不提这个。”她道,“只是,你能先把它的禁制解了吗?和你的不大一样,我的这个是话痨,忽然安静很明显的。”


    君川眼睫颤动两下,竟全然不见心虚之态,忽的笑了。


    “你出了门,它就会醒来的。”他无谓地向后靠了靠,领口半散,露出结实的胸口,“它太笨了。少和它说话。”


    徐行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他的笑非常碍眼。


    她一向是想什么做什么,不会去思考原因。于是,她微微俯身,伸出手——


    本来想拍拍他的脸以示惩戒,但这张新脸着实美丽,尤其是眼角眉梢,都有着熟悉的轮廓。徐行很想问,你这样照着九重尊脸来捏,有没有考虑过穹苍小师妹我本就稀烂的风评?但现在有更严重的事要说,于是,她将此事排后,最后还是折中,揪了一下他的头发。


    君川发出一声代表痛的鼻音。显然,这也是装的。她根本没用力,真要这么不耐痛,方才被真踹的时候反倒一声不吭,怎么可能?


    “只要靠近我,你就一直这么兴奋,合适吗?以为藏得很好,我看不出来?”徐行一字一句道,“稍微控制一下,我不喜欢刚才那种感觉。”


    君川被迫仰着脸,喉结连着难耐地滚动了几下。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行说完就开门走了,调节大师姐矛盾去了。甚至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只余一室寂静,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两人交融在一起的淡淡血腥味。


    半晌,满室晨光中,君川缓缓低下头。他像是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嘴唇,回想着徐行方才手掌贴着自己脸颊不到半寸的距离,他一直暗暗期待着她贴上来,但最后却没有。


    他竟有些痴态地将自己的手贴上了脸,试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触感,然而,他的手太寒冷了,如同一块冰,一点都不温暖。


    根本不一样。


    要她的。


    他颇有些兴致缺缺地将手垂了下来,而后,又将自己的下巴搭上床沿,闭目。忽的想到什么,垂眼看了看自己淤青一大片的腹部,神情忽的一凝。


    踹这么用力,她的脚会不会受伤?


    第59章 何须自厌1整个九重峰!都炸了!……


    #59


    徐行走出门几步,才发觉脚趾隐隐作痛。


    也不知是因为他身体是木头,还是单纯发力时肌肉太硬硌到人了,徐行颇没好气地心道,此人发癫之前真该自己煮点中药喝喝,免得每次都要劳累她动手。


    刚出门,神通鉴果然便苏醒了,又懵懵地道:“我怎么又突然关机了?”


    傻孩子。徐行叹道:“没事了。你玩去吧。”


    神通鉴道:“你手指怎么突然好了?玄真子给你捡回来了?看上去跟新的一样。伤也包扎好了。”


    “好看吧?”徐行伸出五指,虚抓两下,微笑着说出了很恐怖的话,“别人的。”


    “……”神通鉴呆道,“什么别人的??徐行!你不会把别人的手指接上去了吧?!喂,这个不能开玩笑的啊!!”


    徐行有一个优点,那便是她可以完全忽视掉不想听到的声音的干扰。她面不改色地转头进了一间屋子——这可真是奇观。瞿不染竟然和徐青仙面对面站着,正在低声交谈!


    需知,瞿不染一向是能说三字便不说五字的性子,若非必要,他总不会开口。此前多次被徐青仙无意勒索钱袋,他也未曾着恼过,虽不知他心内是如何作想,但总而言之,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


    他连和自己的同门都少交谈,然而,罕见的都不是交谈了,他现在竟然在和徐青仙吵架!


    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在吵架。徐青仙仍是那般淡漠神色,只一一与他对答。


    “我不知你是如何想法。”瞿不染面无表情,似是要个解释,“那一招若是落实,你的同门也会葬身火海。”


    徐青仙道:“那是最快的方法。”


    瞿不染道:“别人不是想不到。他们不会这样做罢了。”


    徐青仙道:“他们不会这样做,我会这样做。他们与我无关。”


    瞿不染道:“哪怕有更好的方法?”


    “……”徐青仙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他,而后,似在认真地解释给他听,“你现在说这些,是因为师妹的方法成功了。若失败了,死的不只是那些人,所有人都走不出那个幻境。用我的办法,死十个人,换圣物和四十人活着,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还这么理直气壮?瞿不染蹙眉道:“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人之生死?”


    “那你为什么要杀郑长宁?”徐青仙淡淡道,“你认定他是恶人,便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你认定的就一定是对的?若绑在那里的是十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你会拦我么?若那不是郑长宁,是一个放出去便会导致九界崩塌的魔物,只有你能决定是否用十个无辜之人的命来换,你换,还是不换?”


    瞿不染道:“这两者不能类比。”


    徐青仙道:“那什么能类比。你有什么资格衡量人命的价值?”


    瞿不染怒道:“徐青仙你!”


    “那个……”阎笑寒虚弱道,“你们可以不要在我床前吵吗?我有点累,想睡一会……不能也没关系……”


    徐行知道了。瞿不染如此少言寡语的一个原因,或许是这人根本不会吵架。简单来说,嘴太笨了。这上面就算有一百种角度可以反驳,他也只会先乖乖回答别人抛出来的问题,然后逐渐被气成一只面无表情的河豚。


    看这样子,他要掀桌了。


    果不其然,瞿不染眉峰紧锁,然后留下一句冷淡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便要转身离开。结果转身撞上了一个大流氓似的嘻嘻看热闹的徐行,还在那探头探脑。门被挡住了,她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瞿不染被不前不后地堵在半路,也不想开口让她走开,只能开始生气地罚站。


    徐行道:“小将怎么了?不是可以麻烦小道士们取点药来么?”


    “没什么大碍,就是烧伤了。”阎笑寒伤得还重些,依旧坚强爬起道,“令牌在你手上,我们来太早了,他们不给我们拿。”


    也是。不过,徐行道:“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阎笑寒默默地看了徐青仙一眼。徐青仙道:“学你。从墙角翻进来的。”


    翻墙谁都会,怎么又是学她?这等行事,估计又


    不合了瞿不染的眼。只为绝情丝的后续安置之事,他才没有一走了之。


    绝情丝毕竟是原属于白玉门的圣物,如何保存、压制,他们定有一套成熟的方法。现在瞿不染不跟她要,那是他自己的决定,想必等到徐行将这圣物送回穹苍,白玉门那边也会上门来讨的。


    只是徐行没打算把圣物送回去——准确一点说,不打算将它完整地送回去。那突然窜出来的蛇还真是给她提供了个不错的好借口。哪怕现在消息泄露,不得不归还,绝情丝剩下的三分之一徐行也要攥在手里。


    郑长宁一个小国的王爷,能干出私吞灵石矿、联系黑市销赃、杀人灭口无数的事儿,且至今才刚结束了他活蹦乱跳的一生,说这皆是他一人所为,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整件事最为离奇的是,此人蚂蚱一样在穹苍北部含辛茹苦蹦跶了十来年,动静大到连昆仑那边都看不下去派人来监察了,竟然穹苍本部一无所知,最后还是卜白秋一个凡人联合着玄真子将人给砸了。这种事脱离了“说出去很丢人”的范畴,已经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虽然徐行在穹苍待得不久,但据她观察,玄素绝不是上班磨洋工来回净数着自己两滴血玩的掌门,平日里没少处理事务到深夜。再不济,四掌门秋杀连九重尊被窝有没有人这种事儿都算得出来,算不到郑长宁这家伙缺德到快冒烟了么?


    整件事都透着股诡异,仿佛被一个玻璃罩子罩住了,就这样轻易地瞒过了一整个“九界第一仙门”。


    唯一的解释,就是穹苍内有鬼。


    而且,这鬼的职位还不低。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徐行心道,“忽然有种一掀布帘,发现底下全是蟑螂的感觉……”


    神通鉴道:“也不知红尘中还有多少个‘郑长宁’。”


    罢了罢了。再讲再讲。徐行本来没觉得多累,现在生出了种仿佛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要马不停蹄上班的疲惫感,真是老天赏班上,她像是对自己自言自语道:“说到底,这究竟关我什么事呢?”


    无论如何,她现在是个鲛人。就算当真天下大乱,打得腥风血雨,她找个海域一头扎下去不上来便是了。就是不知鲛人族群中有没有煎饼摊子,还是只能天天吃那些生鱼片小螃蟹的?


    但这念头却如镜花水月,只闪过一瞬便罢了。


    “你的手,好了。”徐青仙捏了捏她的小指,“为什么?”


    徐行诧异道:“大师姐?你这次怎么捏得这么准?”


    徐青仙摸人手法一向是“顾头不顾腚”类型的,确认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结果往她脑袋上摸,想帮阎笑寒把水按出来结果按的是腿。这次竟然没戳到她鼻子上来,真是罕见。


    “我也不知为何。”徐青仙慢吞吞道,“你在我眼里逐渐有了形状。”


    徐行:“……”


    这真是让人不禁想问,从前没有形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难不成像个圆咕隆咚的团子?而且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小将听到这边说话动静,单脚跳过来了,阎笑寒给她勤劳地抹药。说到这里,他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开口提道:“方才那个人……是谁啊?感觉很陌生,但又感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本来徐青仙和瞿不染在他床前吵架,他就一副要死要活闭目虚弱的样子,爬都爬不起来。一说到这个,霎时便精神了,两个眼睛不住斜着往外看。每次这种时候就狐里狐气的,非常之猥琐。


    也不知君川在里面做什么,一直没动静。总不能在哭吧。徐行现在对他很有意见,随口道:“一个朋友。”


    将道:“又骗人了!”


    徐行:“你怎么知道我骗你了?”


    将怀疑道:“你在穹苍哪有朋友?况且,哪有朋友那样……那样不撒手的?难不成他是你亲戚??”


    说亲戚都太委婉了,见那个架势,说姘头都行了。至少将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那群脓包兄弟这样抱自己的,她会想杀人。


    徐行:“……”


    此话有失偏颇。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原则来算,朋友还是不少的。


    就在此时,“叩”、“叩”两声,是鞋底踏在砂石地上的声音,慢条斯理地绕过连廊,朝这里靠近。众人立马住口,皆往门外皱眉张望,徐行掀了掀眼皮,懒得抬头。


    隔着十米都能闻到那股味了。


    那脚步声缓缓接近,徐行背对着门,听他一点一点朝自己沉默地贴过来,在耳后三步左右的位置,终于停下。


    然而,他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也不知做了什么表情,总之,徐行眼睁睁看着众人的目光自讶异,变得怀疑,最后似乎发现了什么,逐渐开始不住游移。


    “……”徐行转头看他,微微一顿,难得怔了。


    她用多大力气自己是清楚的。此人被踹得飞出几米,又被揪头发又被警告的,她以为他虽说道心不至于破碎到稀烂,黯然神伤一会儿总是要的。但他在这消失的一柱香内,竟然束好了些许凌乱的青丝、换下了湿漉漉的衣裳,现在周身上下一尘不染,光华鲜亮,气派得很,宛如哪边的年轻少主微服出巡了!


    既不必再扮演“书”,他便将那本就相当浮于表面的温润君子气给随手洗了个干净,终于暴露出些许不太美好的微妙本性来。一袭黑金配色的劲装,内衬暗红,护肩上有着繁复的刺绣。手腕间,是束得很紧的皮质护腕,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左手上那纯黑色的半掌手套——断掉的小指被妥善地藏好了,外人看来,那只手便是完好无损的。


    他抱臂而立,正轻笑着看向徐行,腰间武器是一把巨大的阔刀,刀柄上镌刻着纹路花痕。那花痕像是自柄中长出来的,泛着种妖异的暗红色。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他的脸……实在太有问题了!


    不能说非常相似,只能说三分相像,糅杂了不少傲气野性,也年轻了不知多少倍——但九重尊长得实在太特别了。特别到他尽管只有三分像,还是能一眼让人看出像的那位是谁……


    将道:“我感觉……”


    徐行:“你没感觉。”


    阎笑寒:“是不是……”


    徐行:“不是。”


    徐青仙脸盲,她根本看不出来。但是根据两人反应,她戳了下一旁沉默的瞿不染,认真道:“他是长得和九重尊很像吗?”


    瞿不染:“……你问我?”


    徐青仙:“哦。你不知道。”


    瞿不染:“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徐青仙下结论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回答不了就说回答不了。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瞿不染还能忍:“…………”


    此前幻境之中、水域船上,光线都极为昏暗,众人也无心去观察他长得究竟和九重尊有多像、有几分的福气。只能依据修为和那股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感觉,唤他为“前辈”。现在换了衣着,到了面前,这神秘人的年纪看上去竟然和徐青仙差不多,尤其是阎笑寒,这一声“前辈”根本就喊不出口了。


    “这位……道友。”阎笑寒道,“敢问名讳?”


    神秘人只笑笑,随后,歪头,将目光投向了徐行的侧脸。似乎在等她回答。


    阎笑寒:“?”


    不是,你自己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不知道吗?!难道是个哑巴??


    还真让她起?徐行的起名能力着实很差,但她现在并不怀疑,自己就算说他叫“二狗”,二狗也会甘之若饴地顶着这个名字四处晃。这才是真的丢人。于是,她瞥了眼阔刀之上怒放的花痕,又想起自己此前手腕上那条小银鱼,随口道:“余刃。”


    “好名字。”余刃欣然抬眼,也懒得和他们寒暄,开口便道:“君川已死。”


    众人:“……”


    他的第二句是:“回穹苍去。”


    众人:“…………”


    “这位……余道友?”明明看上去像是同龄,阎笑寒却莫名不敢和他对话,斗胆道,“难不成是我们失散期间,穹苍出了什么大事,急招我们回去吗?”


    余刃将目光自徐行面上拔下来,转过来一张皱眉脸:“嗯?真出了大事,招你们回去做什么?”


    好,好直白的话语,好嫌弃的声调,这种被一句话戳穿的感觉令人汗流浃背。而且笑得实在太假了,假的似曾相识。完全可以不用笑的。


    阎笑寒:“那为什么


    ……要我们回去?”


    余刃微不可见地垂了垂眼,差点把“你们很碍眼”五个大字写在脸上了。而后,他扯了扯唇角,又难得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看令牌吧。”


    对了,驿阵!


    虽说外界看来只是过了半天,但还是不能低估消息的传播速度,说不定现在徐行临危救场的傲人英姿已然深深动容了江湖诸人。


    徐行也打开驿阵,转眼来的,便是【好人难当】断断续续将近一百多条消息,其中三十条是“你真去了?!”,四十条是“找死啊你!“,见她就此没了声音,剩下三十条是“魂兮归来……”,仅仅半天,就走完了她的一生。


    旁边一个脑袋悄悄凑过来。


    徐行道:“走开。你自己没驿阵?”


    “君川”,不,现在是“余刃”了,他敛目道:“没有。他们每次都拒绝我。我连穹苍令牌都没有。”


    徐行:“你填的验证名片是谁?”


    余刃闭嘴了。估计要么乱填的,要么填的不是什么好人。


    没安静哪怕几秒,余刃不经意道:“这个好人难当是谁呢?”


    徐行:“你别逼我再踹你行吗?”


    虽然这个提议很好,但余刃想还是算了。她刚才走路速度比平时慢一点,左边步子也踩得轻一点,可能真的痛到她了。


    然而,现在三千人的大型驿阵中,又是今夕何年的重复消息:


    【小当家:报!!!九重尊驾崩了,这次是真的死了!!!千真万确,假一罚十!!】


    【一剑封疆:滚!又来!!阵主呢?假传圣旨的能踢出去吗?!】


    【雪尽:一个九重尊都够可怕了,还罚十个?你想死!滚!!】


    看来假消息一天传一次,大家的火气都很大。


    但这次不同的是,似乎是真的:


    【小当家:你们自己不会爬高一点去看啊?无极宗那边最高的塔,能依稀看到一点!只要别飞太近被玄素抓住就行。这次绝对死了,死透透的了!】


    【小当家:就是昨晚的事,穹苍所有人都看到了,二掌门和四掌门突然从九重峰上边弹了出来,好像触碰到了什么阵法,总之一路大头朝下又插到掌门殿前面。然后,重头戏来了!!】


    【小当家:轰隆一声惊天巨响!白光闪的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你猜怎么着?整个九重峰!!都!!炸!!啦!!!】


    第60章 何须自厌2关于你的一切。


    #60


    一时之间,众人都沉默了。


    半晌,阎笑寒难得如此虚弱道:“假的吧?”


    余刃道:“不假。”


    将道:“这哪里不是什么大事了?这都已经是天大的事了!九重尊既死,其余五大宗定然要前去穹苍查明情况,万一出了什么岔子,灵境共议的时候又是一番风波。更何况,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真的?”


    普天之下,都已经炸的尸骨无存还能怀疑“是不是没有死”的,也就那几个人了。尤其是九重尊,不把尸体拿出来晾一晾,还是有人不会信的。


    况且……


    徐行缓缓感到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挪到自己面上。


    “都说了不要听信小人的谗言。”徐行将自己的眉毛扬起两尺那么高,抱臂道,“我和你们一样,才刚出来而已。”


    阎笑寒虚伪道:“我们也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将率先沉不住气,对余刃发难道:“你怎知此事为真?你是穹苍之人?”


    余刃先学着徐行挑了挑眉,挑完,似乎觉得很可爱,笑了一笑,才散漫回答:“算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好“算是”?将给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又道:“你可有令牌?”


    余刃道:“没有。”


    将拳头都已捏成球了:“那你如何证明?而且,这可是危及到宗门的大事,你竟看上去毫不担心?”


    “我为什么要证明?”余刃微微侧头,发尾在肩后扫出个略微冷硬的幅度,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语气道,“若一个人没了,宗门就废了。那只能说明,它本来就是个废物。”


    “……”


    天下第一仙门,竟然能和废物一块连起来。这说话的语气,可大破天了!吃了几斤熊心豹子胆??


    这能忍??这怎么忍?大师姐,你能忍……哦,徐青仙的表情似乎认为他说得对。


    士可杀不可辱!阎笑寒颤抖着沉声道:“回不回,也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师尊没调令,我们不会轻举妄动。”


    余刃无谓地转了转护腕:“九重峰出事,现在宗内正加紧排查。若房中一股不知从哪沾来的狐骚味儿,会很难解释。”


    阎笑寒吓得差点滚下床:“?!!”


    徐行道:“行了。明日我们就启程。”


    这听着似乎是服软。然而,余刃转护腕的手指骤然停了。他缓缓抬眼,定定道:“不包括你。”


    “不。是,不包括你。”谁给他的胆子,一来就火力全开怼众人的共享坐骑,仿佛阎笑寒哪得罪了他一样。徐行笑吟吟地点了点他,“这么大的事,不回去看看怎么行?不过,不好意思了。你既没令牌,可进不了宗门。”


    “……”


    这位不知缘何一直心情不畅的大尾巴狼终于夹不住尾巴了,也不转护腕了,站直不少,盯着她,忽的用一种奇异的声调哑然道:“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红尘?”


    又开始了。徐行冷了语调:“你这么厉害,在哪不是一样?”


    余刃低低道:“别这样……我不说话了。”


    他说到做到,当真闭上了嘴。抿唇不语的时候,额发微掩着眼皮,竟看着有些难言的阴郁。那点属于九重尊的三分相似愈发明显,俊美不减风采。虽然谁都没见过九重尊年少轻狂的时候究竟是什么个性、什么样子,但若说就是这个样子,真会有人信的。


    众人越发无法直视。而且更重要的是,兄台你上辈子唱戏的,进修过变脸戏法吗?还能再假一点?!


    寂静中,瞿不染此刻却起身道:“此消息,我不便再听。”


    “没事。坐。”徐行随意道,“听了你也找不到人说。”


    瞿不染:“……”


    徐行看了眼驿阵,九重尊身亡这个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水中投进了一座山,连路过的人都要被溅了满身水花。已经无人在意此事之外的其他事情了,有个卖狐狸皮草的不幸碰巧在此时买了十条大字号灵信,发一次被火速顶上去一次,气得在阵里破口大骂:


    【甲甲甲狐草专卖:九重尊死没死跟你们到底有啥关系?!!死了你们就能当穹苍掌门了?!你徐行吗??】


    【曲文:我听消息,穹苍在外的门人都逐渐要赶回去了。小师妹呢?谁知道她在干什么?】


    【三千散钱:我家前辈倒是知道……好像是刚从一个什么秘境里回来吧,不久,也才刚出来几个时辰。据说很辛苦呢。但是问她在里面表现如何,前辈就一副很不想说的样子。不会是在里面又敬老爱幼了吧?】


    【轻舟:天啊……刚出来就要面对这样的噩耗……她定然是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去了吧……好虐……】


    【桃花案:等等,你们??不是还没有确定这消


    息到底是不是真的吗???】


    这也就罢了。原本林朗逸和小曹赶回无极宗述职,现在估计还在路途中,也来问她是不是真的。徐行心念微动,先是回了那位【好人难当】的灵信。


    【徐行:我还活着,七日后见。】


    【好人难当:我到底什么时候答应和你见面了???!】


    这种事自然而然的,还要答应?这么客气干吗?


    “好了。”徐行心下微定,抬眼道,“下山这么久,是该回去述职了。只是,待卜白秋和玄真子前辈一同去过秘境遗址,将那剩下的三分之一圣物取回来,尘埃落定,你们再回去也不迟。”


    她需要一个“见证人“,能确定自己带回去的圣物是完整的,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昧下来一半。这样,就算被拆穿了也无妨,玄素不问她不说,玄素一问她惊讶。玄素发怒她跑路,玄素退位她哀悼。


    这话说的真是成熟稳重极了,并且很有道理。将警惕道:“你们?你不回去?”


    徐行将徐青仙又来捏她小指的手拍开,莫名道:“有什么好讲的?掌门又不是眼睛不会看。”


    况且,只看余刃这张脸,她就绝不能把人带回宗门去。把他一个人放在红尘,这也不可行。他想尽办法都会跟上来的,到时候闹的事情更大。倒不如就这样了。


    阎笑寒余光瞥到余刃唇角微微一扬,似是在电光石火之际又自己将自己哄好了。心酸之余,不由飘然作想,这辈子什么时候能像她一样完全不顾玄素死活的活一次……-


    两日后,九重尊是否身亡的讨论声仍如烈火烹油般居高不下,玄真子适时传来飞信,卜白秋苏醒了。


    徐行到小道观里见着她时,她端坐在软榻之上,不知为何看起来缩得比原先还要小一点,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引颈高歌的小鸟。她似乎陷入了一种状态中,说憔悴也不憔悴,说欢喜也不欢喜,整个人看上去空洞洞的。


    “下手有点重。”徐行大步走进,笑道,“痛吗?”


    卜白秋道:“痛。”


    徐行道:“哦。”


    卜白秋:“这时候不该说‘对不住’吗?”


    徐行道:“我就问问。”


    而且,对不起可不能随便说。随便说的话,就变得很廉价了。


    卜白秋:“……”


    她唇角不由抽搐,很想一杖打过来的时候,倒突然有了点活人样了。


    “外面还有人跟着你?”卜白秋耳朵往外,道,“在门口就停了。怎么不让他进来?”


    因为他压根不注意听别人到底在说什么,进来就盯人,不如别进来。徐行道:“他就喜欢站那。不用管。”


    室内一时静了。两人都像是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其实徐行也理解,小卜呢,心好,人不坏,是个好孩子。只是干出来的事儿吧,特别像用“我身高一九五”把人骗出来见面,结果刚下车发现是个嫁接版窝瓜。说缺德吧,她也没办法。不这样,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前辈、前途坦荡的少年人,哪个肯管她这接了就能把手烫出个洞的死山芋?


    想来她这些年,不是没尝试过别的路。只是穹苍内的某位手能遮天,足够有办法让她走不出那座城。卜白秋还算是死心得比较早了,才逃过一劫——若不是这样,她可能早就没命了。


    卜白秋有些茫然地道:“郑长宁……死了吗?”


    “死了。”徐行自然地接过她摸索的手,答道,“等一会儿去那边捞绝情丝的时候,再去确认一下。如何?”


    卜白秋一愣:“捞绝情丝?为什么?”


    “说来话长。”徐行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沉吟道,“我带着它出去的时候,有个东西想来截胡,结果没截胡成功,咬下来三分之一的丝线,被我连东西带线全封在幻境里了。现在需要你师尊设个阵,我再感应感应,差不多就能找到了。”


    卜白秋似懂非懂的应了声。不过,她本就不在意圣物如何。


    半晌,她还是垂头道:“……对不起。”


    “嗯。”徐行嘻嘻道,“我原谅你了。不过,好像还有别的要坦白吧?”


    “有。”卜白秋也有些困惑,似乎在于事情发展和自己想象得截然不同,“不是我为自己找借口。只是,我好像也被骗了。当初和鬼市之主做交易时,他对我说的是,会有一个人杀了郑长宁……顶多一个时辰,所有人就可以从里面出来了。多几个人,打破结界的力量足够一些,更加稳妥一点。他似乎对那个人很信任,说除了脑子有病不受控制以外没什么缺点。”


    徐行知道她说的是谁了。不得不说,这个评价不是很精准。除了脑子有病以外,缺点也很多……


    徐行不动声色道:“你知道那人是谁?”


    “不知。”卜白秋苦笑道,“不仅是我,连鬼市之主在事前也分不清具体是谁。怪了,连名字都不知道?他只告诉我,此人‘当时必定在场’,还有一个特点,‘辈分或许比较大’……当时闹得太大了,我们被蛇族扬起来的水柱阻挡得太远,他无法向我传讯告知究竟是哪一位。时机不等人,成功只在那一瞬,我只能拼尽全力把所有可疑之人都传过去了。”


    世纪未解之谜解开了。卜白秋往秘境里传那么多硌牙的老菜皮,原因竟然如此简单!


    鸟儿又机灵地叫起来,两人都往外看,一枝新绿点翠,末尾已经枯黄了。


    “死了。就这样死了……”卜白秋空空望着窗外,道,“我本以为报完仇之后,我会欣喜若狂,如释重负,可是没有。该睡不着,还是睡不着。唯一的区别是,我不再有事可做,所以更思念她。”


    为一个爱的人活在世上,和为一个恨的人活在世上,似乎没什么区别。


    她这十年,日日夜夜想到她爱的人早已死去,而恨的人依旧活着,愤怒之火便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永不停息。现在人死了,火熄了,一时竟然连自己站着都做不到了。


    徐行注视着她,忽的开口道:“所以,你当初说我身上有鬼,也是在骗我咯?”


    “……”卜白秋艰难道,“也不是骗……这么说吧,我虽然‘看’不到鬼了,但如果它非常强大,那隐隐约约还是能感受到的。我是真的感觉有啊!你难道没感觉,自己背后时常发凉,像是有人在你耳朵边吹气吗?你难道没感觉,睡觉的时候有人趴在床沿盯着你看,时时刻刻缠着你吗?”


    徐行:“那还需要你感觉?都这样了我自己感觉不到?”


    神通鉴:“就是啊!再不济,你睡了,我还在呢!更何况你好像根本不睡……”


    “好吧。我承认,我是在骗你。”卜白秋据理力争道,“不过,看手相的时候我是认真摸的,其他可能是假的,那个绝对是真的!我当初学这个的时候,师尊都说我一点就通,是个摆摊骗人的好料子。”


    徐行微笑道:“不过,你好像没给我看过手相呢?”


    静了一瞬。卜白秋清了清嗓子,道:“拿过来吧。”


    徐行将手伸过去。然而,卜白秋的脸色随着触摸不断变得苍白,额角开始渗出薄汗,数次开口都没蹦出几个字来。想来,她这次“摸”出来的结果,和面前的徐行本人可以说是大相径庭,两不相干!


    徐行将脑袋低了去看她风云变幻的面色,很有趣似的勾起唇角,故意道:“你不如直说吧?这个手相,如何呢?”


    这手,哪来的?难道旁边还有一个人伸手过来在逗她?不对吧??还是她算错了???卜白秋冷汗如瀑道:“实话说,如果摆摊时遇到这种已不是可以劝说‘放下偏执别再幻想’的手相,我一般会说‘你的心愿定然有一日会实现’。而且,必须马上开口,不能有丝毫犹豫。”


    徐行:“不然呢?”


    卜白秋:“不然我要有血光之灾了!”


    徐行:“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大笑起来。她伤势未愈,笑得扯动伤口,下意识将咳嗽咽了下去。那边卜白秋浑然不觉,在逐渐微弱的笑中缓声道:“不论如何,谢谢你送我的花。真的很香……让我想起阿姐的头发。而且,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枯萎。我昏迷的时候,还是能闻到那花香,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是穹苍的人。之后,也


    要回穹苍。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再查下去了。……好吧,至少,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卜白秋道,“差不多到时间了。船要到了吧?”


    “差不多了。”去水域的船,玄真子在准备,徐行将她拉起来,手杖放在她掌心,而后,不经意道,“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卜白秋循声仰头:“什么?”


    “我送你的花,早在刚入黄泉那会儿就已经掉进水里了。”徐行道,“我也不知道,你闻到的香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卜白秋:“………………”


    长久的寂静中,她开始左右环视,霎时回到了本能,想要用眼睛去“找到”点什么。然而,意料之中,一如所获。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茫然失落,如同当时收到那两朵茉莉一般,她红着眼笑起来,一张伤疤纵横、不再年少的脸似乎骤然被什么点亮了。


    入黄泉,至地府,人间即是枉死城。但如果你现在还不肯离开的话,她敢不敢想,你的执念其实是“陪我长大”?


    “……”


    “……”


    “……”


    玄真子前辈匠心独运,分明有八个人要去,却只准备了三条小小船,每只小船只能坐两人,还很挤,多一个屁股都要翻。


    将不解道:“前辈,能找到三条很厉害了。但是,就不能找大些的船吗?这样只能两两坐,而且有两个人进不去啊。”


    玄真子道:“贫道尽力了。”


    余刃道:“不错。”


    将:“?!”


    不是,这又关你什么事啊!!


    徐行也觉得不错:“走吧。余刃和大师姐留外面,没意见吧?”


    徐青仙没意见。她不在乎。


    但另一位显然很有意见。余刃幽幽道:“徐行……”


    终于,在某倒霉蛋自荐下,最终,玄真子、卜白秋一船,徐青仙、小将一船,徐行、余刃一船,瞿不染和阎笑寒在外守着。


    临行之前,徐行将自己身上的贵重物品清点好,交给瞿不染,沉声道:“拜托你了,瞿道友。”


    瞿不染颔首。


    将小声嘀咕道:“他是白玉门的。你这么信任他,把东西都交给他做什么?”


    徐行也小声道:“你不懂,交给他,比给我都靠谱。他只要答应了,不仅不会打开看一眼,重伤了都会惦记着把东西带走的。”


    对哦!


    于是众人都将自己浑身的贵重物品清点好,交给瞿不染。然后挥挥手,将船划进了水域中。


    虽是白天,但这水域仍是黑漆漆一片,深不见底,并且,越往里人烟越是稀少,寒凉之气不断传来。


    神通鉴一到这种时候就开始胆小如鼠,哆哆嗦嗦道:“徐行啊!可是,这里不是那个蛇族的地盘吗?上次它手下都来接我们出去了。那我们这样乱晃,它当真会放我们进去吗?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的。”徐行盘腿坐在小舟之上,随着水波微微晃动,“交易是死的,人是活的。同理而言,人死了,交易也就活了。郑长宁再过几天都能过头七了,截胡圣物也失败了,现在眼看没有可能性,抢也抢不得,不如卖个好处给我们,让我们拿着圣物顺利上穹苍,别把目标盯在他们身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妖族各有不同。狐族安分,且聚众,所以平日里要做什么,灵境一般不管。但蛇族本就独了,互相看不起的,还成天做些小动作,真把六大门逼急了下来铲除,蛇身子都能给拧成双节棍。


    水波浩荡,徐行垂眼看着自己的左手。


    这装上去的小指,像是义肢,和她的手浑然一体。只有在强烈的光下,才能看出接口处细细的一圈金线。不疼、也不痒,就是有点怪异,总觉得别人的一部分永远长在了自己身上。


    “这位。”徐行道,“把我的手指头找回来了,你的怎办?我还给你,还能装上去么?”


    过了一道山峡,阳光自那边探头,蓦然直射下来。余刃收了撑船的手,面对面和她盘膝而坐,肩恰恰好将那边直射来的阳光挡得滴水不漏,不让光线刺到她的眼球上。


    这船本就小,离得也真够近的,连他眼里的倒影都看得清楚。


    余刃无所谓道:“装不上。不过,小指而已,没什么用。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的手指好用吗?”


    “好用是挺好用的……”徐行张合了几下手掌,发力极为顺畅,“跟我自己的没什么区别。”


    甚至,感觉还要更好用一点。转生木可以变形,她虽然不怎么能掌控,但指甲化刃,危急时刻也算是一把兵器。


    余刃笑了:“那到时便不必拆下来了。免得还要受一次疼。”


    “不拆下来?”是也行,但,徐行莫名道,“那还捞我指头作甚?”


    余刃忽的靠近一些,直视着她,认真道:“能送我么?”


    听这语气,仿佛在渴求什么,像徒儿找亲爱的师尊撒娇要一个小小的下山礼物。然而,根据他这没头没尾的问句推断,他想要的,是徐行当时断下来的残指。


    徐行:“……你要了拿去做什么?扎我小人?”


    “我才不会那样。”余刃垂眼,眉眼俊美依然,好像真心为她着想,“只是觉得……丢了太可惜。下次,别再这样了。”


    那是指头,又不是第一次拔下来的乳牙,还要磨了做项链纪念。徐行不吃这套,无情道:“不行。我指头还我。”


    余刃遗憾道:“好吧。我去捞。”


    神通鉴有点怀疑他会偷偷藏起来。它觉得这个人比鬼屋还可怕,真的。


    它现在还不知道,余刃在道观里做了什么。否则它恐怕会觉得,他都这样了,还能和他心平气和若无其事说话的徐行也很可怕。


    也不知还要划多久,玄真子已在徐行这条船上设了阵法,只待飘到正确位置后,徐行便会有所感应。


    “喂。”徐行看着他乌羽般的眼睫,忽的道:“过来。问你几个问题?”


    余刃闻声过来了。


    徐行:“我好像没叫你贴这么近?”


    余刃无辜道:“我怕听不清。”


    徐行用腿抵着,将他一点一点推远了。直到推到差点就要坐水里的地步,余刃只能可怜地坐个边边。在外人看来,简直是恶霸在欺压良家少男。


    徐行道:“穹苍里的内鬼,是谁。”


    余刃缓缓摇头,他有些倦懒地往后靠了靠,阳光打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


    徐行道:“那你知道什么?”


    余刃一字一句道:“你。”


    她?


    “关于你的一切。”余刃挑衅般忽的一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问么?”


    “……”


    秘境之外。


    阎笑寒和瞿不染并肩而立,空气仿佛冷到快要冻结了。


    阎笑寒想着,既然是白玉门的大师兄,还是找个话题为妙,这样下去真的不好,于是试探道:“她们都把贵重的东西放在你这里呢。”


    瞿不染颔首。


    倒是接一句话?就知道点头!阎笑寒好累,但还是打起精神,继续道:“这说明,她们都很信赖你呢。”


    “不。”瞿不染直视前方,冷淡道:“


    她们在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