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森罗鬼市1这就是“绝情丝”。……
#41
徐行收了人家钱,便很缺德地将人放在一边不管,先行去找别的引路人了。
当初凌寒是冲着能潜入拍卖场去的,自然找的人规格要高一些,条件苛刻一些,领的是“地”字牌。像徐行这样拿钱办事的,多半领的是“人”字牌,只能去看看热闹、逛逛小摊的,连出价的资格都没有。
卜白秋垂眼,珍惜地将那两朵小茉莉别在领口,不快不慢跟在徐行身后。
和她在一块,总是不嫌安静的。就算两人不说话,卜白秋也全然可以知道她在做什么。
要酒,但不多,解个口渴,不忘跟酒家说先筛一筛,再喝水似的骨碌碌灌下去。要花,童子摘了野花编成小环叫卖,她也不嫌占手,买来一圈圈甩着玩,稳稳丢在路边蜷缩睡着小狗的脑袋上。有人沿街卖艺,她歪着脑袋看,精彩处跟着一块鼓掌;有人干仗骂架,她也在那听半天,冷不丁回头道:“我觉得后边说话的那个占理。你说呢?”
“……”
卜白秋看她没走出一条街,刚到手的金银便水一般散出去,心想,此人当真对钱财一点概念都无。有用没用的只要感兴趣都往怀里揣,就算没入穹苍,也定然是个富家子,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吧。
神通鉴催促道:“别玩了。徐青仙和小将都已经顺利进去了,就你还在外面撩猫逗狗,搞七搞八!”
徐行道:“你知不知道一句话,‘闷声干大事’?”
神通鉴:“我只知道,你一旦安静下来那就肯定真的有大事了!”
“长宁府所有分院应当都受总部管辖,那奇阵通往哪里,其实不用试也知道。”徐行食指绕着小花环转,“也就是说,如无意外,到时绝情丝有可能会被短暂中转到此处——”
也不一定是这里。得看鬼市到底开在哪里。也要看,长宁府的人选择的路线是哪里。
神通鉴道:“你有证据了?”
徐行道:“我有直觉。”
神通鉴:“……”
如果是一个妖族,说自己有直觉,那还比较可信。一个人类,什么事都靠直觉的话,那就离阴沟里翻船不远了。
“那怎样?”徐行莫名道,“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门人,那就该有搞砸的准备。要是掌门真没后手的话,迟早准备一下出来鞠躬谢罪吧。”
神通鉴:“所以他不是叫你回去了?你听了吗?!”
徐行耳聋了。
街道之上,不少修者匆匆来去,错眼一看,全都是一张平凡到盯着看半天都认不出来的假脸。徐行靠看到自己有没有露出“我的妈!恶俗啊!”的表情来确认是否是穹苍之人,这一下还真不小心给她逮出来不少。
那她就放心了。
徐行回首一看,卜白秋正立在一个小摊前面,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她瞧不见,能引走她的只有气味了。果不其然,徐行走过去一看,那是一小盒茉莉发油,很香,但提炼得略有粗糙,算不上什么上好品质。
“你是真的很喜欢茉莉啊。”徐行将发油买下,放进她口袋里,“走吧?”
卜白秋似乎想解释什么,比如她并没有想要买下
来,但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道:“走吧。”-
交钱,换牌,很快徐行便拿到了两张铜制的“人”牌。那引路人似是看惯了她们这种不爱活着就爱作死的人,偶发善心地提示了一句:“人牌是不保你性命的。小心点,注意别刚进去就被人砍了!”
“当真?”徐行道,“会有人把我打晕了按斤卖么?”
“这你倒是放心,鬼市不让卖人。”引路人不耐道,“自愿的也不行!总之就是不能卖,所以打死了就直接搜完身丢乱葬岗了,反正也没用。”
徐行:“这么说来,鬼市之主还怪有原则的?”
“什么原则?”引路人嗤笑道,“原则都是被打出来的。在这一任之前,换了多少个主人你可知道?”
据说,最久的也就在那位置上坐了半个月。今日上任,明日就暴毙,这都太常见了。算一算,尸体都能堆成山了,也不知现在这一任能待这么久,是用了怎样的手段……
鬼市一日后对外开放,地点不固定,每个人进入的地方都不一样。
只要手持令牌,在墓场上默念口令,便能顺利进入。只是,被传送到哪里,就不保证了。毕竟拿的是人字牌,就算把你大头朝下插到鬼市街道十里之外,也算是“进去了”,再费点力气默默走过去就是。
徐行在进鬼市之前,还抽空看了眼驿阵,并给【好人难当】发去了灵信。
【徐行:很好骗,孩子很满意,好评!下次再合作!】
【好人难当:???】
【好人难当:这么久没声音,我还以为你已经壮烈了?】
【徐行:还没,且活着,壮烈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好人难当:你拿到钱了,然后呢?你准备做什么?】
【徐行:去鬼市了。】
【徐行:不过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那就是等我从里面出来,我有一桩大生意要跟你面谈。】
【好人难当:我什么时候同意要跟你面谈了?】
【好人难当:你这个时候去鬼市??平时倒没什么,现在我建议你不要凑这个热闹,最近非常危险!!】
【好人难当:人呢?】
人正在非常自由地进行落体。
徐行整个人被风吹得呼呼飞起,竟然还挺适应这般脚不着实地、四处漂浮一般的感觉。只是,她适应,卜白秋就不是很适应了,头上的风帽被吹得鼓起,露出她满头白发——不,和青丝掺杂在一起的白发。灰灰黑黑,好生奇特。
卜白秋道:“到了吗?还没到吗??”
“马上就到。抓紧我。”徐行诧异道,“不过,你原来是少白头啊?”
卜白秋比她更诧异:“我头发原来是白色的吗?”
徐行:“……是的!不过,混的很好看!我喜欢白头发!”
总忘记她看不见。也就是说,这白发是在盲眼之后才长出来的?
徐行的运气果然不好,两人被传送到了一个黑黢黢又无人的地方,双双扑街到地上。四处死寂,只有前面尽头勉强闪着点红色光亮,似在指引前路。
她不急着爬起来,而是伸手攥了攥地上的尘土。真实的湿润微凉触感,和地面上一模一样。
徐行传音道:“君川。”
君川的声音似是从很远处浮上来,有点模糊:“你终于想起还有一个我了?”
“别装。”徐行铁石心肠道,“这鬼市运用幻境甚多,和蛇族脱不了关系。但,只是幻境的话,根本达不到这种层次吧?”
在幻境之中隐匿东西,也只不过是让东西在一个较大的空间内变得极不显眼而已。做不到这种仿佛开辟了一个新地盘般的能力。
“难道是叠加了大型阵法?”这个猜测有点诛心了,徐行道,“我没闻到昆仑味儿啊。”
君川却不说话。
徐行戳他一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缓慢控诉道,“你怀疑卜白秋,又是送花,又是送发油。怀疑我,倒又是捅刀,又是插匕首。我的心口到现在还痛……”
“……”徐行道,“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在紫兽庄时,我还送你一副面具了。那是我下山买的第一个东西,你不是也玩得很开心?”
白天戴晚上也戴,别人借一下还万分不乐意的样子。
君川:“你就跟我算得如此清楚?”
徐行:“?”
不是。谁先开始算的??
“你喜欢花不早说?那花随手摘的,送你几朵何妨?”徐行伤脑筋道,“这时候还计较这么多,你就不能有点鱼的美德,把七秒前的事全忘了吗?好了,我是在问,这里除了幻境还有什么东西?”
“我不是喜欢花。”君川道,“我可以答。但,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徐行爽快道:“行。你随便问。”
君川幽幽道:“你说喜欢白发,当真的?为什么?”
“……喜欢就喜欢,还管为什么??”
话虽如此,但徐行眼前还是不禁浮现起九重尊那一头长如霜泄的白发。滑腻冰凉,月光照在其上,微微泛着冷光。他的“白”都和别人的“白”不太一样,当真是让人看着目眩神迷。可惜当时走时没有摸一把。
君川被敷衍似的回答,也不生气,而是信守承诺地答了徐行的问题:“不是阵法,是‘空间’。”
“空间?”在这里还真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词,徐行蹙眉道,“这是谁的能力?”
君川道:“除了五大门,还有谁呢?”
徐行猜测道:“……难道是……鲛人??不过,你为什么知道?”
君川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不。你先是问了我‘当真的’和‘为什么’两个问题,我都回答了。又问了我‘除了五大门还有谁’,我也回答了。所以你现在应该倒欠我两个问题。”徐行丝毫不给他面子,冷酷道,“两个问题换两个脑瓜崩,我不要你回答了,头过来。”
君川:“…………”
神通鉴:“你实在……算了。”
小银鱼默默地用脑袋贴了她一下,徐行毫不留情地一个弹指把它弹得仰翻倒去,昏昏沉沉翻起了肚皮,终于委屈地闭嘴了。
鲛人的其中一个天赋,是“空间”吗?
徐行扶着卜白秋往前路上走,不由心道,先不论另一个是什么,这个天赋,不管在游戏还是在现实中,都简直是个BUG级别的能力。也难怪要让鲛人独守在东海之下绝不上岸了,再不限制,人类修者还怎么玩?
在“鬼市”范围中,定然是不能御剑飞行了,出行只靠两条腿。两人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两盏阴森森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在半空之中,再一看,那是人头的形状,眼睛里两束鬼火不断跳动。
“红配绿,也不吓人。”徐行啧道,“审美真是一般。”
卜白秋:“……”
你的审美就很好了?
但其实,徐行的审美还真不赖。她热衷欣赏各色各式的美人美景,极其包容广泛,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打扮不是很上心罢了。反正穿得很恶心也没事,总会有看不下去的人帮忙整理的,是吧玄素?
“你不是说要看热闹?”徐行体贴道,“我来给你转述一下这里都有什么。你左手边,是卖染色皮毛的。这狐狸皮一看就是染的白色,想按雪狐卖。还有右边,嗯,卖饼的小摊。手艺不好,估计想钓鱼,不建议买。”
两边菜刀飞来:“找死?!!”
卜白秋:“……够了!别转述了,我是来看热闹的,不是把自己变成热闹的!!”
“……”
鬼市之中,一切都在监视下,徐行自然是无法利用灵信与同伴们联络会合的。街道之上,果真是群魔乱舞,走几步就有人在互殴,血溅得满地板都是,又被来来往往熟视无睹的人踩踏成令人反胃的红黑色。
仰目看去,头顶一轮巨大的红月,愈发接近。
月光的光线并不强盛,徐行抬眼直视 ,道:“也不知本月的拍卖会什么时候开始?”
卜白秋也不知这附近究竟是什么景象,不过,她并没有紧紧依附在徐行身旁,而是照常而行。
就在此刻,轰然一声,街道之上一瞬寂静,众人皆恍然抬头。
红月之中,竟如水波一般微微荡漾,随后,像通透之镜一般,映出了不知何处的景象!
那似乎是一座巨大的游舫,又或者可以称其为楼船了。四面皆是飘飘无际的暗色水波,根本辨别不出具体方位在何处。
而在楼船之内,只有最中间的凹陷处是明亮有光的。那里反常地蓄了一汪银亮水镜,此刻,水镜中也倒影出鬼市街道的繁华景象,甚至连众人抬头时微微诧异张开的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镜中花,水中月。”这倒的确是术法了,君川道,“拍卖物就在那里,但若是明抢,也只会捞到一手空空。”
徐行:“你醒了?”
君川无言半晌:“本就没晕。”
楼船周围的暗处座位上,已不知何时坐满了人。
在此地显出真容的,除了足够自信的,也就剩傻子了。在最高处,一人露出的下颌处染着颜色奇异的青鳞,看起来应是蛇族。但其身边之人倒是货真价实的人族。
徐行的视线不由在那人面上一扫而过。那位女子身着紫衣,浅晕才施,薄铅不御,唯有眉心间一点暗红较为鲜明。她微垂着眼,看不清神色,一副谦恭姿态,应是下属。
楼船之内,有不少暗卫杀手,想来若是徐青仙顺利混入,她和瞿不染便有可能在那。
长宁府背后那人应该也到了。只是没有表露身份。
极静之中,月中水镜缓缓波动,一人身影浮现,先是虚幻,紧接着凝实起来。他全身不露分寸,就是声音极为嘶哑难听,不似人类,未语先笑:“来了不少贵宾呢……”
对于客套话,徐行一向是左耳入右耳出的。但她没想到的是,最先上来的暖场之物,竟然是忘情水!!
“近日穹苍风波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东西有什么作用,也不必老身解释了吧?这配方是从何得来的,放心便是。”执事嘿嘿笑道,“不过,老身建议用完此物后,再用‘情蛊’。双管齐下,要谁对你情根深种都是易如反掌……”
灵境的事,她不太灵通。不过,身边却有一个穹苍之人。卜白秋于是疑惑发问:“什么穹苍风波?具体是什么事?跟忘情水有关系吗?”
徐行安慰道:“乖。有时候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
神通鉴:“我看只有你会比较不快乐吧!其他人知道了都很快乐啊!!”
徐行假笑道:“你再说?”
神通鉴闭嘴了。
接下来都是些稀世珍宝,徐行提不起兴致。直到她听到有一把宝刀据说是用现任狐族族长的牙锻造的,名为“狐牙刃”,有点燃狐火之能,不由思索起来,她跟谈紫对话的时候,也没见他讲话漏风啊……这是真货还是假货?还是说,拔的是智齿吗?
君川道:“那老东西缺门牙。你看到的是障眼法罢了。”
徐行觉得他多半在胡说八道。
这些都是些铺垫,在场诸人也都兴致缺缺,在等重头戏。
终于,天如雷震,轰隆作响。这等阵仗,说明最后的物品终于要来了。震天的唢呐和鼓声中,水镜内,终于浮出了一道小小的、被重重阵法包围的小木盒——
绝情丝!
诸人皆瞪大眼睛,恨不得目光化手,用眼眶将此物装进去。但,下一瞬,众人的神色却不约而同地有些疑惑。
因为,这传说中的五大圣物之一,看上去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同为圣物,神女之心便是一只碧玉般通体剔透无比的心脏,四周笼罩着温润的白光。而这所谓的绝情丝,看上去便只是一团白色的丝线而已。又细又短,死气沉沉地蜷在木盒底部,没有任何的特异之处。当真是掉在地上都不会有人去捡。
就真的只是这样?
不会是假的吧?
执事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诸人会是这个反应,双手轻拍,很快,便被五花大绑押上来了两个修士。这两人的修为境界皆不低,都快和三掌门雪里的实力持平了,看起来从前也是大宗出来的门人,现在被绑缚着四肢,仍是怒瞪着彼此,恨火滔天。
执事笑盈盈将两人解开,给了左手那人一把锋利的刀型法器。那人立马不顾一切地往另一人面前冲去,被追赶那人左支右绌,很快就露出颓势。
就在此时,执事小心翼翼将木盒上的阵法解开,那条白色的丝线骤然活了一般落到地上,朝被追赶之人涌去,很快便攀附到了他的五指之上。而后,他伸手,丝线自他指尖破出,迎风长了几倍,如蛇勒死猎物一般,死死缠住了另一人!
被追赶那人下意识道:“停下!”
另一人霎时僵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有眼珠能动。
“让各位见笑了。”执事轻描淡写道,“不过,贵宾们不必担忧。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曾犯下过死罪。这位呢,为夺人道侣,杀了那位的全家。那位呢,害人性命无数不提,道侣正哀嚎着夺路逃生时,他还在酒楼中醉生梦死呢!好深情啊,哈哈!”
“……”
闻言,两人额上都渗出细密的汗珠。执事对执丝那人道,“你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是,这样大喜的日子,太血腥了也不好。”
那人气喘如牛,狠狠瞪着对面,不知该信还是不信。只是情况危急,他先试探着道:“你把自己的左手砍下来!”
他话语落,对面之人手起刀落,将自己的左手砍断。鲜血顿时如潮般狂涌而出,连带着震天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那人一怔,又道:“右手。右手也砍下来,快点!”
言出法随,那人已无手持刀,脸色煞白,却依旧将刀叼在口中,虫一样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用刀去割自己的右手。这样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如同钝刀子割肉,他一边割,一边抑制不住地惨嚎,然而,牙齿还是紧紧咬着刀锋,即使唇齿间都是破口,也根本无法放开。
很快,右手也断了。人已经奄奄一息。
那人看着这惨绝一幕,眼中光亮,兴奋到颤抖不已。这种生杀予夺、操纵仇人生死的快意已经侵蚀了他的神志,他竟然浑然不觉地捧腹狂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都没了??哈哈哈哈!!那我命令你,现在,割断自己的脖子!你要怎么割??”
对面那人最后哀嚎一声,将刀立在地上,而后,将自己的脖颈送上去。
两处血声,旋即,两处寂静。
左边那人,气绝而死。右边那人,狂笑到半途才发现不对,他缓缓低头下去,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吸血吸到快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他脸色还未来得及骤变,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失血而亡。
“…………”
不到半柱香,两个活人化为两具不声不响的尸体。
白色丝线已经全部化为了黑色——不,是吸饱了血的暗红之色,缓慢地爬行着,重回木盒之中,便再也不动了。
这时的它,看上去更像一个人的头发。普通无比、寻常无比。
寂静之中,执事振臂高呼道:“贵宾们,这就是‘绝情丝’。请,倾尽你们的所有吧!”
第42章 森罗鬼市2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42
徐行凝视着透出无边血色的红月,唇角微抿。
卜白秋虽目不视物,但听这般残酷声响,也猜测得差不多了。她手指微蜷,皱眉道:“这东西也叫圣物?”
徐行答道:“如何说呢?一个东西叫什么,不代表它就是什么。或许是起名的人想要别人这么看待它罢了。”
如此来看,绝情丝还当真是符合白玉门一贯的作风,是一件很有宗门特色的圣物。目前来看,它具有操纵他人的能力,与此同时,操纵者
也会被动摇心神,不断放大情绪——如果没有足够的理性和残酷的冷静,无法控制、无法克制,结果便会像眼前那人般,把自己一同拖入血腥地狱。
白玉门修的是无情道。先抛开此道本就违反人性不提,九界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动用这绝情丝了。他们只要没有情绪可供放大,便能够撇除此物的一切负面效果。
强是强了,但是,风险也太高了。不过,想到白玉门那一半入魔另一半抓的笑话,一切便都合理起来了……这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什么都要的事。
即便隔着一道水幕,那小小的木盒依旧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妖邪之气。楼船上诸人皆面无表情,黑暗中,唯有一双双微亮的眼,不言不语,如林中野兽。
徐行琢磨道:“虽说可以理解。但它现在这个样子,未免太夸张?”
君川只道:“它在鬼市待太久了。”
就如同曾几何时泛滥的食人之虎。原本人或许都不在老虎的食谱上,路过虎也懒得袭击。但由于食物短缺,有老虎选择了吃人——只要吃了一次,食髓知味,此后一有机会便定会袭人,没有例外。
神女之心在谈紫手上这么多年,没有丝毫改变。由此便可推测,这绝情丝在鬼市手上应该没干过什么好事。
红月之中,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竞价之时。
鬼市中,此前觉得热闹无比稀奇无比的小摊现在早已失去了吸引力,众人皆仰头大张着嘴痴痴看着头顶,动也不动。场面看起来有点诙谐,如果徐行是一只无意飞过的鸟,应当会选择这种绝佳时刻进行方便。
“回神。”徐行低声道,“看好自己的东西。越在这种时候,越有人会偷。”
卜白秋惊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最了解敌人的,只有敌人自己。
十六夜红月的拍卖规矩和其他地方有所不同。至少在场外之人,是无法得知出价之人究竟打算用什么东西来交换的。众人只能看到一盏血色灯笼,鬼魅般在楼船间不断飘荡。灯笼停靠在何处,就代表着有一人出价,下一人出价时,便能看见上一人要付出什么代价,再进行斟酌。
即便是这样,这些人随手拿出的添头便已经让人难以移开视线了。
麟凤龟龙,连城之璧,灵蛇之珠,荆山之玉,皆信手拈出,仿佛不过是轻轻拂去袖上的灰尘。
那盏红灯笼起初时四处游曳,灵动得很,随着时间流逝,走得越来越慢,直到最后,缓缓停在了一人身边。
一时之间,不管场内还是场外,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在了那人的身上。
此人骨架奇大,站起来像是两人拼在一起,浑身都被布块包裹得密不透风。这在拍卖场上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连伸出的五指上都包着灵蚕丝织就的绷带。绷带并非雪白如新,已经微微泛黄了,黏腻发湿。
能坐上拍卖场的人,没有一个是缺钱的,绝不会节省到绷带用久了还不换。这只能说明,不过是他坐下来的这短短时间,从里面不断渗出来的脓水就已经把绷带浸透了!
“如无意外的话。”徐行正色道,“这应该是个烂人。”
神通鉴:“……你自己听听这好笑吗?”
君川道:“哈哈。”
那人虽不言不语,周身依旧一股长久居于上位的威压之感。他抬手,在座椅扶手上并不重地随意一拍——满堂风变,如同利刃,众人也哗然变色。
这真是非常光明正大的威胁了。
如此势在必得,又如此骄狂自大,此人身份如何,呼之欲出。
长宁府府主!
在他几步之处,那位下颌生有青鳞的蛇族缓慢且阴冷地吐了吐信子,身边下属仍是静静站着。
这场景真是又诡异又离奇。人和妖堂而皇之地勾结合作,心甘情愿当妖族的下属,还被极为器重地随身带着,眼看是十分得力的,也就只能在鬼市看见这般景象了。
寂静之后,那盏红灯笼先是停止不动,而后,忽然狂喜似的不住颤抖,爆破一声后,自灯笼中喷出几柱鲜艳花火,寓意为“花落谁家”。
炫目的花火中,那小小木盒径直漂浮起来,朝绷带人飞去。
直至绝情丝正式没入那人袖口的那一刻,楼船中那汪水景霎时湮灭,所有鬼市中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边闷雷轰隆作响,“咚!——咚,咚!”地重重三下,执事离场前,只留下一句话,话尾长长吊起,声音中竟带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讽刺意味:
“三更天——平安无事——”
他话音未落,楼船上其余所有人皆一个个沉默起身,视线所向同一个地方。
鬼市独善其身,只管交易,不管保驾护航。拿到手是一回事,能不能带走,凭本事了!
绷带人:“……”
他状似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身形一动,下一刻,便是闪到了楼船之外。
那一片死水浩荡,只能看得出极深,压根判断不出那究竟是湖、江,亦或是海?船在水中行驶,宛如一个庞然大物的幽灵,其后诸人也鬼魅一般跟随而上,慢慢将其包围而住。
然而,就在此时,楼船陡然隐秘地颠簸起来。
一开始,只是微微地摇晃,跟着水波一同。但,很快的,越来越颠簸,越来越晃荡——转瞬间,平地波澜起,狂风巨浪已在眼前!
早些时候在狐族,徐行从未见过谈紫彻底展现出他一族之长的实力。就算是最终压制族内动乱,也不曾用他三分气力,胡三修为虽不如他,但也不差,只不过内心踟蹰不前,并未真正下过杀手。
那位蛇妖便站在风浪中心,一抬手,十八道水柱龙卷风似的滔天而起,整个水面霎时天翻地覆,除了惊天雷声水声炸响之外,耳朵将近失聪。
这动静太恐怖了。有人呆滞道:“这……是大妖……”
“蛇……是蛇啊!”
众人此前还对自己无法身临现场感到万分遗憾。现在却十足庆幸,幸好自己不在现场。这要是被碰到一下,焉有命活?
徐行感到衣襟一紧。卜白秋拉住她衣角,沉声道:“在动!”
徐行目光一凝。
卜白秋短促道:“地。在动!!”
已经晚了。
整个鬼市街道的空间,在下一个呼吸天塌地陷,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霎时被水淹没。
术法太强,他们竟然被波及到了。所谓的幻境空间真正所在,原来便是楼船之下、深不可及的海底!
太深了,太黑了,一点光线都见不到。所有人倏忽像是被千斤石头将胸口压得死紧,压根无法喘气。修为差一些的,遽然被压得口鼻耳溢出鲜血来,连惨叫都被吞没。
“……”
徐行将捂在卜白秋口鼻上的手再紧了些,揽住她,分水向上游去。
她毕竟是火属性的修者,天然应该排斥水才是。但身在海底,她竟没有丝毫不适,甚至感到非一般的轻快自在,只是足尖微微一点,便带着人直上云霄,只看得见一道修长的残影。
卜白秋敏感地察觉不太对劲:“嗯?!”
怎感觉自己突然飞起来了?
徐行似乎也诧异于自己为何游得如此之快,眨了眨眼,而后,自身后抛出那颗鲛珠。
鲛珠之辉笼罩下,众人终于能喘上气,没有性命之危了。在海底,说也说不上话,只能赶紧手足并用往上划去。
距离海面越近,诸人斗法的声响便越发激烈。余波阵阵,将海面砸出无数暴雨击打似的凹坑。
长宁府身后势力究竟多大,徐行到现在依旧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现在看来,当真可以算是土皇帝了,也不知上哪找的这么多保驾护航的人,每一个都是死士精英,还有不少人的衣着和他一模一样,气息也同样别无二致,错眼看去,竟然不知其真身在何处。
只是,阻拦他的人也比想象中的要多。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今日鬼市的拍卖地点,很有可能早就被泄露出去了!
徐行破水而出,一道法术余波便迎面而来,带着雄浑劲力,她刚要闪身避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挡在她眼前,轻描淡写地将那道余波反弹了回去。
随后,另一只手缓缓搭上了她的肩头,湿淋淋的,水珠渗入了布料中,带来一股寒凉的湿意。
君川不知何时化形出来,替她挡下这一击,垂眼看她,低低道:“快去长宁府吧。
否则,来不及了。”
徐行侧眼,看了看自己肩头上亲昵扣着的那只手,笑了笑,礼貌道:“多谢。但是,你哪位?”
“……”“君川”眯了眯眼,笑道:“我可是只说了一句话而已耶?”
他话没说到一半,徐行的匕首已经离他脖颈只差分毫了,“君川”向后一退,有些匪夷所思地歪头道:“我哪里不像了吗?”
端看外表,是当真一模一样。包括功法、气息,君川本川来了也没这么像的,这已经全然超出易容的范围了。徐行一刀飞去,道,“第一。他人形时,不会离我这么近。”
“君川”:“还有第二?”
徐行:“第二,我拿匕首刺他,他不会躲。”
“君川”:“……”
哈?
面前人有点伤脑筋地笑起来,露出一颗有点尖的獠牙。而后,用一种莫名熟稔的语气道,“我很好奇,你们现在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他话音落下,右手便“咔擦”一声,传来骨头节节碎裂的声音。
君川自水中缓慢地起身,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黑发蔓延般贴在苍白侧脸上,如诡异的纹路。他也对着“君川”风度翩翩地微笑,只不过,笑意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冷之意:“你真的好奇吗?”
“君川”沉默一瞬,竟不作反应,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右手接上了。
两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对视之间,有忌惮,有凝滞,有怒火,有冰冷,却又都不约而同止在这一步,不再冲突,似乎很清楚对方的底线是什么,彷如旧识。
徐行余光之间,一道飓风朝此处精准无比地席卷而来,“君川”抬手,将那道飓风打得粉碎。
“鬼市之主,还以为是个人物,原也是如此下三滥之辈。”有人傲然狂笑道,“想空手套白狼?东西到了我手上,想拿回去,难了!”
声音渐行渐远。
“君川”静静看着,有些病态地扯了扯唇角,低声道:“不急于一时啊。”
刀光剑影之间,徐行笑吟吟道:“既这么厉害,还要手下人去杀君川?”
“君川”耸肩道:“没办法。我打不过他啊。”
徐行:“你……”
“别跟我说话了。”“君川”假作心有余悸道,“碰一下肩膀而已,你看看你旁边那个,都恨不得咬死我了。”
君川冷冷:“没脸没皮么,四处借别人的用。”
徐行:“我跟他说话,你能不能别捣乱?”
君川:“徐行!”
“……”
说话间,徐行眉间一动,一道微弱的风声传来。
自己的后背,竟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张用朱砂写就的黄符,上面血色淋漓,字符歪歪扭扭的,更添诡异。
她发现得及时,其实只要往下一点,将符纸浸湿,效用就会大打折扣。但徐行余光瞥见某人,微微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动。
其他人作战之中,更少注意。那诡异黄符如漫山遍野的萤火,很快边悄无声息蔓延开来。
徐行垂眼,右手漫不经心地握紧剑柄,大拇指在其上轻轻摩挲。
视野灰暗的前一刻,“君川”似是画了个阵法手势,轻轻道:“回见。”
……
再睁眼时,面前便是长宁府分院那道戏楼的房顶。
分院主应当是把它加班加点重建了一半,此刻徐行一个大头朝下进来,又被压断了横梁,整个戏楼不堪重负地四处嘎吱作响。
这传送阵和传送符实在质量不好,又或者是使用者眼力实在不佳,方位不准,把各位平日里叱咤风云的修者如同下饺子一般啪啪啦啦丢了一地。
戏台之后,那道“移形换影”阵还残留着一点痕迹,肉眼可见地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关闭。
一道莲花香掠过鼻端,有人不发一言便追赶而入,紧接着,众人也接连动作。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仅仅才进去三人罢了,这奇阵便轰然一声,炸了!
炸了,不代表它原有的功能就消失了。而是,不准了!诸人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全凭运气。
“……”徐行又重拾了自己像一条烂抹布被在海沟里甩来甩去的感受。黑暗之中,她心平气和地伸手,抓住了卜白秋的小臂。
“何苦绕这么大圈子?”徐行道,“你想让凡人远离这院子免受波及,我能理解。放消息让奇人异士来这里查探,我也能理解。但,你要绝情丝,有什么用吗?”
当时她一进院子,卜白秋怕她修为不济,告诉她垂花门那不是普通灵植,要她当心。都是第一次来,怎么她一说东面,卜白秋就知道那里有垂花门?这里的长宁府设计精巧,根本不是普通的房屋布局。
能一下将这么多人传到同一个地方,卜白秋若是有这么强的灵力,徐行早八百年就看出来了。必然是提前就在楼船之处和这里设下牵引大阵,配合符咒,才勉强送了几十人过来。剩下的估计现在还在海上懵着吃水呢。
卜白秋却道:“我不要那个玩意。”
徐行道:“那你想做什么?”
沉默之间,卜白秋将她的手拂去,忽的定定道:“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徐行从来只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东西。
下一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43章 傲骨失流1九重尊终于回来辣!!……
#43
朦胧间,她听到天边闷雷的声响。时远时近,忽大忽小,连绵不断。
然而,雷只是响着,天地间却是非一般的平静。弱水之上,只挂着一轮毛月亮——分明万里无云,依旧看不清它的所在,只有一圈圈惨白的光晕,像腥臊羊奶般洒在黑黢黢的岸边。
冷。
浑身发冷。
调转视线,水下也是黑乎乎的,她似是坐在一叶小舟上,虽无执桨,小舟仍是执着地往某处飘去。
远远的,一道尖顶戳开了天,那是一座悬灯古塔,昏昏沉沉。
丝丝缕缕的声音,自古塔之上传来。捻弦声,笛子声,板胡声,似乎在过门。有人吊着嗓子唱戏——
愈发近了。
徐行坐起身来,凝目远望。透过昏沉的灯火,她看见一道被吊在高台上的身影,不断随风摇晃。
“啪嗒”声一下连一下。余光之中,她的鞋滚落在一边。
她下意识用脚尖去勾,鞋仍是那双鞋,却怎么也穿不上,塞不进,一次次地落下。
白花花的月光照在脸上,徐行蓦然想到,曾有人说过,撑船的人叫船家,每日出工便用桐籽膏涂脚,久而久之,脚底板上生了一层壳,比鞋底还硬实。
这种人是不必穿鞋的,就连上岸也是不穿的。因为脚比一般人还要宽厚太多,想穿也穿不上。
除了这种人之外,还有一种人,也是永远穿不上鞋的。
徐行微微倾身,看向水面中的自己。
水波静谧温柔,倒映出一个浮肿怪物。颜面膨大,眼球突出,是寻常人的两倍那么大。
她是一具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或许它也和她一样不知道自己已经腐烂了,还在这里听着无休无止的戏曲,随着静水幽幽漂流。
“……”
徐行再一次睁开眼时,仍是相同的场景。不过,她几乎是一瞬就知道这里才是“现实”了。
因为神通鉴正在以生平最大的声音鬼吼鬼叫:“徐行!有鬼啊!!你快看,有鬼啊!!!”
徐行早已明白它这没鬼也要叫出鬼的德性,只觉得肩头酸软,八风不动地仰躺着道:“鬼?哪呢?”
神通鉴:“背后!!在背后!!!”
徐行:“背后正贴着船呢!还是你说水下?得了吧,人家不惹你,你就别惹它了。我们这的鬼讲究冤有头债有主,又不会随意对你做什么。”
神通鉴急道:“我是说卜白秋背后!”
什么?还有人在?
徐行一个鲤鱼打挺,才发现头前站着一个撑船的。卜白秋正直立着不断拨水,月光下,她肩旁仿佛烟尘般坐着一个人影,黑发红衣,头发飘散,有一种奇异香味传来。
再一看又没了。
徐行迟疑道:“这看起来,怎么有一点像……”
神通鉴:“我就说是了!!”
卜白秋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闻她醒来,便轻轻道:“没受伤吧?”
“身上没受伤。”徐行面不改色道,“心里很受伤。”
“……”卜白秋万万没想到她刚醒来就说这种话,不由一哽,很快便装作没听到似的,道:“你的同伴应该也都进来了。不必太担心,迟早会见到面的。”
这船小得很,能承载两人实属不易。既然有人撑船,徐行也便将小腿随意靠在船沿之上,小臂撑起脑袋,把目光往四处放放。
那“移形换影”奇阵被撑爆了,在其中的所有人都被传到了不知何处的陌生地界,不过想来卜白秋和鬼市之主勾结这么紧密完备,应当早也定下了此处为何处。
这四处水面之上,此刻飘满了木舟,都是些紧闭双眼的陌生面庞,似是还沉浸在噩梦之中,眉头个个皱如麻花,看着竟然有些好笑又可怜。
徐行想起什么,将手抬起,在月光下观视。五指并不浮肿,暗含劲力,腕间那只小银鱼也直挺挺紧闭着眼,不知是不是死掉了。
徐行戳了一下它尾巴,它反应极大地躲了一下。那应该是还没死。
卜白秋道:“你不问这是什么地方吗?”
徐行于是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手上的桨轻轻一推,水波微动。卜白秋平铺直叙道:“此为‘黄泉’。”
“……”
沉默间,徐行缓缓道:“我早知你有问题,想着你长得很善良,把我带到哪也随你便了。但怎么一下就变成我殉你了?我们虽然一见如故,但关系应该还没这么好吧!”
“谁说你死了?”卜白秋沉沉望天道,“黄泉鬼域中,只有三种东西。人,死人,活死人……”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睛又看不见,遂这个动作应该起到一种烘托氛围的效果。徐行很白目道:“嗯。挺押韵的。但外面不也是?你的意思是,妖进不来?我看不是吧。那我现在究竟是怎样?”
“……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卜白秋真想一桨把她拍到水里,半晌,才收敛了火气,道:“你可知何为‘三花聚顶’?”
徐行正色道:“我平时不打麻将。”
卜白秋:“谁跟你说麻将了?!”
徐行抖机灵未果被拍下去,在黄泉里吐着泡泡奋力游了半路,上来时真是老实到判若两人。她跟神通鉴道:“为何这些人都不懂我的幽默……”
神通鉴:“你也不看看这是适合幽默的时候吗??”
话不能这么说。越是困境当前,生命攸关,就越要笑得大声。死已经够倒霉了,哭丧着脸死岂非倒霉加倍?
言归正传,“三花聚顶”是一个道家术语。所谓“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这三花又各自代指一个不同的部位,如修炼大成,则能将三花汇聚于泥丸宫,在昆仑门派中,这种境界可称“坐忘我”。
其实昆仑门派的境界很多,但徐行看了就忘,压根记不住。她只能分出“很厉害”、“一般厉害”和“菜鸟一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吧?谁有闲心记这个那个。
水能通阴,这儿原本可能只是片寂静的湖,但就像所谓三花聚顶一般,在缓慢的年岁间,可能仅有一瞬,如此巧合地,鬼域、水域、森罗鬼市之间,阴阳夹缝形成了。
徐行颇有兴趣道:“是你算出来的?不错,不错。也太厉害。”
她一身湿漉漉的,倒也不恼,反倒趴在身边,时不时百无聊赖地拿石头打水漂玩。
“只要黄泉鬼域在附近,我的力量便会加强。”卜白秋简洁道,“我二人毕竟力量来源不同,不能归为一谈。”
徐行“喔”了声。
她不追问,卜白秋反倒不习惯了,“你怎么不说,这终究不是正道,劝我住手?”
“说笑话。正道邪道,谁定的?”徐行笑道,“人和妖用的自然之力,你用的幽冥之力,分出哪个正统不正统么?你好歹当真能见到鬼,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借你用。我们可从没问过老天愿不愿意呢!”
亏她还是穹苍的。一嘴歪门邪道,还很有道理的样子。这话说出去,小心明天就给师尊打断狗腿。
卜白秋却心神一定,长长叹道:“唉……”
“所以,现在可以说了么?”徐行奇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若这里就是黄泉鬼域,徐行还当真没有来过。只是按照一般来说,黄泉过后,便是望乡台,再过后,则是森罗宝殿,还有枉死城此类,也不知具体是何布局。
但她也知道一件事,活人待在这里太久,肯定是回不去的。
也不知行驶了多久,徐行没有看见梦中那座阴森又连绵的高塔,反而看到了彼岸。一道黑漆漆的大门,黑漆漆的天气,仿佛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都是冰冷的。
卜白秋身上的光芒愈发强大,原是从下颌处亮起的。她的舌面上,有一个七星形状的刺青,边线已然模糊了,看不清究竟内中绘的是何种符咒,但徐行越看这刺青,神智却越发抽离,只闻她说话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记住。”
“其一,此处无鬼神。”
“其二,逢人不说死。”
“其三,天亮前离去。”
“……”徐行道,“这儿哪有天亮?”
卜白秋道:“把山推倒!”
身一轻,眼一黑,人便进了门前。徐行心中只想,有朝一日自己若是强了,定要先把这群热爱猜灯谜的人给先挂到墙上晾足九九八十一天……-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门内场景并不是并着排的惩戒地狱,也没有四处驱着鬼魂的阴差,这街道尚算宽敞,四处竟也热闹,看上去仿佛寻常村庄景象,真是非一般的祥和。
徐行放眼过去,不仔细看都分不清哪个死人哪个活人。除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类型,是真的很难分辨。不过卜白秋费了大劲搬过来几十个修者,按理来说这会儿也到了?
就在此时,眼前“哇呀呀呀”几声,路中众人……众鬼霎时闪开道路,一惊一乍道:
“又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不好了,张三又在追李四啦!!”
徐行鬼的热闹也照看不误的,立刻伸长脖子过去,果然看到一人气急败坏地追打另一人。只可惜被追那人跑得太快,转瞬间拉出不少距离,后方那人见势不妙,霎时取下自己项上头颅,如橄榄球一般朝前方团团掷去:“你要死!你还跑?!”
前面被打得一头栽地上,怒道:“你有病是不是??老子早死了!!”
他爬起来继续跑,那人捡起来自己的脑袋要继续丢。顷刻之间,有条子鬼过来了,怒目直视道:“我警告你!把手里的头放下!!”
“哇啊啊啊啊!快跑快跑啊!!抓人的来啦!!!”
徐行:“…………”
果真是非常荒谬的景象!
这村庄像是渔家小镇,四处可见吊起来卖、甩在网兜里的生鲜河鱼。只不过现在看去,都已然生蛆了,
鱼目泛着微妙的光。
“我是懂了。”徐行对神通鉴道,“这里不是鬼域本身,应该是一小部分。属于鬼域的角落。”
神通鉴道:“你要不要快点去找人?不过入鬼市的时候,小将她们都已经做伪装了,现在这么乱,要怎么认出来啊?”
这太好办了。
徐行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个老太敏捷地夺路狂奔,道:“你,你别找我!我是良民!!”
后面有个女声不解道:“喂!我跟你好好说话,你跑什么?我不过是问你路在哪?”
“凶死了凶死了!”那老太跑远后,对邻居窃窃私语道,“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怎么这么凶的??吓死我了!感觉再和她说两句她就要拉我的壮丁、征我的税了!”
刁民二号道:“你还壮什么丁?把你拉过去都要倒赔钱!”
其实直觉还是很灵的。
“你看。”徐行指着对面横眉竖眼的女子道,“这,小将。”
神通鉴:“……”
又走了几步,鼻端一阵清香之气传来,在这般境地竟然依旧清雅不灭。
徐行闻香识男人,颔首道:“瞿道友。”
瞿不染应道:“嗯。”
徐行又道:“大师姐。”
那陌生女子面无表情地困惑道:“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徐青仙的?”
“因为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你坐在别人身上。”徐行客气道,“能不能让阎笑寒先下来呢?感觉他快死了。”
徐青仙一怔:“抱歉。没有注意到。”
阎口吐白沫:“救……救救……”
徐青仙:“你舅舅也在这么?他什么时候死的?”
不好笑!而且你根本就不关心吧?!
事已至此,穹苍众人差不多已集齐了。徐行自瞿不染口中得知,他们来得早,没有小舟,只能在岸边随便找了浮石充作载具而用。但徐青仙一个不小心就把昏迷中的阎笑寒拉过来了。瞿不染目睹了,但他误以为这是徐青仙计划的一部分。
徐行觉得此人言论也存疑。她用险恶的用心来想,瞿不染自己受气,就看不得别人不受气。
“林朗逸在前方。”徐青仙冷声道,“玄真子也在。”
还真是熟人都来了。玄真子前辈也算她“一招之师”,徐行莫名道:“前方?都聚在一起做什么呢?”
徐青仙简短道:“破幻境,找阵眼。”
“……”
昏天黑地,连炊火都是触手冰冷的。
徐行隐约之间,感到手腕一直沉默的小银鱼轻轻地动了动,似是终于醒了。
众人都在往前走,不知为何,有一种看不清自己同伴在何处的感觉。明知道人就在附近,却感觉面目都是模糊的。
徐行指尖轻轻摩挲着小鱼光滑的腹部,正想开口问点什么,就听见“砰”的细微一声,君川湿漉漉的黑发出现在眼前,他似乎有些没来由的恍惚,只轻轻喘着气。
“君川?”徐行道,“这里还有幻境吗?”
君川只道:“有蛇的气息……臭……”
状态不太对。
徐行将手贴在他侧脸,轻拍了他两下。他还是没反应,于是加重了点力道。君川一个哆嗦,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又硬生生在半路急停,面上浮出些鲜明的挣扎之色。
他漆黑眼中有些迷蒙,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了。
“回答我。”徐行抓紧问事,“这是哪?”
君川答道:“鬼域中。”
“失流河。”
以及,“长宁府旧址。”
徐行蓦然想起卜白秋先前在船上说的话。这里只能有人,死人,活死人……君川现在的身体,是转生木,严格来说,附在上面的根本不是全部的灵魂!难道他要被强行挤出去了吗?
徐行道:“你和鬼市之主是什么关系?”
“……”君川将脑袋靠在她肩头,有点垂头丧气且驴头不对马嘴地答道,“不……担心……只要别丢下……我……”
靠太近了好烦!徐行将这老大一只费力地撑起来,还在想,原本就沉,现在怎么沉到这种地步,简直跟扛了一棵树一样的沉!她心中想法刚如斯闪过,就惊诧地发现,手中的人凉了。
从头到尾的凉了。
从前他虽然皮肤发冷,但心口和脖颈还是有一些温度的。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具尸体了!
神通鉴:“咿啊啊啊啊啊啊啊!!死了!!人死了!!被你问死了!!!”
徐行百口莫辩道:“这不能怪我吧!!!喂,不想回答就算了,别死啊!”
……
……
……
九重峰之巅。
最中央的寒潭之中,一双冰冷彻骨的眼缓缓睁开了。
那一头白发沉在水中,像隔了层琉璃的霜雪。紧接着,发动,人动——
九重尊一灰蓝一墨黑的瞳孔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二人。
地上,是无数金粉朱砂绘制的符咒,狂乱无比、复杂无比,常人看一眼,仿佛都要被摄去魂魄。四掌门秋杀握着蘸着朱砂的判官笔,怔怔看着万般努力下终于苏醒的老祖宗,几乎都要热泪盈眶:“尊座!我日夜招魂,终于把您给招回来了!之前是出了什么事么?罢了,现在没事了就好!!”
二掌门天欲笔满脸春风地狂扇扇子,有一种自己寿命终于不用满三百减五十的喜悦感:“太好了!这可真是费了我们好大的功夫!”
九重尊:“……”
沉默。
死亡一般的沉默。
嗯?怎么回事?为何不说话?莫非还未反应过来?
这个神情……嘴角好像往下挪了一点是她的错觉吧?她这不是大功一件吗?
不可能啊,尊座没可能生气的,如此清风朗月高岭之花之人,怎会跟小辈计较呢。
寂静间,天欲笔的扇子缓缓僵住了。
咦。
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感觉,九重尊是没事了,他们两个要有事了的样子??
第44章 傲骨失流2我徐行来了!
#44
徐行一个抽手,君川便倒进她怀里,毫无声息,真是再死也没有了。
“不是吧!”徐行将他脸蛋扯年糕般扯成两尺那么长,见他也纹丝不动,心念急转道,“也不对。这躯体是转生木,附在上面的应是残魂。现在多半是为着什么原因离魂了。通道关闭,想进来也没法进来,不过,不知他回了哪里?”
神通鉴还在火急火燎地叫唤:“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徐行四处看看,准备寻一个角落将他安置好,“他应当没这么轻易就死了!走啦走啦。”
也不知为何,她总对君川有一种莫名的信心。比如现在,她比起担忧他是不是真死了,更担心别人看见了会不会以为是她下的毒手。
一片薄雾散过,君川便在眼前消失了,地上只躺着一道说粗不粗说细不细的树枝,最上端还结着一小片青翠叶子。现在没了他的灵识,当真只是一块木头了。徐行默默捡起,“簌簌”在空中挥动几下,驱散不少雾水,觉得很是顺手,又面不改色地改口道:“但他又说不能丢下他。”
小绿叶无助地在空中摇晃,宛如一朵娇花。神通鉴听到功德告急的警告声,不可置信道:“别搞得好像把他放进什么道具栏备用了一样?”
徐行道:“我是那种人?”
她并未收起,而是堂而皇之地用来探路。
【徐行装备了“君川”X1】
【功德-500!】
神通鉴:“……你够了没有?!!”
……
所幸浓雾太大,莫说身后,手伸出去都很难瞧见自己的五指,遂根本无人发现后面有个君川悄悄地留下尸体就走了。
这条路也未免太长,徐行耐性欠佳,不由对小将道:“大师姐不是说就在前面?”
她分明往着小将的方向探去,却抓到一手湿凉,转头而来的是个面目模糊的男子,答非所问道:“去做工吗?”
徐行曾听说过,民间管为死者所绘的遗像叫“喜神”,有人觉得喜神像里形貌如何,那留滞的鬼魂就会以什么容貌存在。当然,这也只是一
种说法,毕竟画师和画师之间水准差距较大,若是把人一个不慎画的鼻歪嘴斜,那岂非死了也要爬上来幽幽地说“还我妈生脸”?
更多人相信的另一个说法则是,死时什么样,那鬼魂便怎么样。面前之人一身短工利落打扮,裤腿袖口都卷的极高,指甲缝连带着指尖处都沁满了灰黑色的粉末,颜色已渗进,看样子是洗不掉的。
然而,最奇异的是,他口中竟含着一块杂质斑驳的玉!
死人口中衔玉并不怪,但这位一看就不是安详地寿终正寝,而是骤然受到什么冲击才意外身亡的。他死时为什么会咬着玉?
徐行不动声色道:“做什么工?”
但,她说什么,面前之人是听不到的。他自顾自地哼起胡乱的乡野小曲来,“辛辛苦苦十三天,只为戏楼求一座。美娇娘,脸似天边月……今朝有酒今朝醉!”
哼着哼着,便像融入雾气般消失无踪了。
现在,君川是没得问了,神通鉴终于回归了它的老本行。说实话,徐行此前不想用它,不是怕它太劳累,纯粹是因为它太不合用了。对君川,她不问他都答得上,这小系统胆子就比针尖大一点,工作能力几乎可以化整为零。
“几百万字的书,你就让我找一块破玉。”神通鉴不耐烦地嘀嘀咕咕道,“跟了你真是半点好处没有,麻烦一堆。”
“不要那么眼高手低,什么破不破的。好处难道是凭空就有的吗?长安是一日就能建成的吗?”徐行正色道,“你的思想有些不对了。你不该想我能给你创造什么,而是该想一想你能为我创造出什么。”
“……”
半晌后,神通鉴还当真在旮旯角里找到了。
这种玉名为“咬魂玉”,用玉可,用石也可,只不过肯定是越无杂质的美玉越好,这是常识了。但奇怪的是,在原书之中,它的作用是来吸收徐青仙四散逸碎的魂魄——反正就是因为种种原因,这般那般,徐青仙对这尘世再无留恋,要一缕芳魂自断了却此生。她是碎成一片一片的了,倒也是辛苦了瞿不染,拿着咬魂玉去把碎片到处搜罗起来,温养过后将此玉放入莲池中重新托生……
对这种剧情徐行不作评价。但,咬魂玉一般只用在修者身上,没有灵根的凡人咬着玉,恐怕没事都要变有事了。是谁,又出于什么目的,让人这么做的?
“长宁府旧址……”徐行眼神冷淡地用转生木点了点地,心想,多半是和灵石矿有关。
这些人,倒是过了多少年都是这样。
杀了才干净。
走得脚要脱皮,才走出了那道长街。这村庄只有屁点儿大,没道理建这么长的路,那就只能说明中途遭到鬼打墙了。徐行是懒得理,又不怕鬼,任它在那敲了半天,可能觉得没趣,才将她放出去。
若说这个村子本就阴气够重了,那其中阴气最重的地方,应当就是本村暂时停放尸体的殓房了吧。
棺材好几具放在中央,门槛做得很高,白布扬在其上晃来晃去。只是好好一个停尸之地,现在尸体没几具,全是大几十个活人,还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起来,放眼望去还以为是什么阖家欢,有尸体都要被吵醒了。
徐行自雾中出来,面上的冷厉不见踪影,吟吟笑意已然挂在唇角上。她尚未开口,便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沉喝:“你一介红尘中人,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何必对其他人指手画脚?”
被他斥骂那人也颇不服气,道:“你在灵境待了多少年,知道红尘现在什么情况么?怕是随便一个人卖你个鸡蛋说三十年能孵出金凤,你都赶紧乐颠颠抱回去了!”
“你!大逆不道!岂有此理!”
“我!我怎么了?你不要以为我怕了你,在这里谁也没灵气!”
一老一小竟是这样掐了起来,旁人怎么劝都宛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看来,卜白秋传谁过来全凭运气。本来徐行一向很自信的,但想到阎笑寒这倒霉蛋竟然也被传过来,是否说明此行多半是凶多吉少……
阎笑寒:“你说出声了。”
徐行:“哦。”
阎笑寒:“你不道歉吗?”
“什么?”徐行假笑着抚他狗头,“你最好还是多说说话吧。不发出声音的话,等下又被大师姐抓去当坐骑了。”
“你手别这样闲,摸来摸去干吗!”将认真道,“而且也没用!就算他一直说话,大师姐也只会觉得自己抓到一个会说话的坐骑好神奇。”
瞿不染:“……”
这完全是徐青仙会做出来的事没错。他似乎有些想笑又不能笑,徐行真怕他再在徐青仙身边待一会儿道心就这样破碎了。
阎笑寒缓缓流下两行狐泪,面庞显得越发苍老:“那边吵起来了,我们不去看看情况吗……”
那是自然。
只见小小一个屋子前挤了几十人,地方虽不宽敞,党派却还是要分的。粗略一看,便有三大派了。
一是以方才那位倚老卖老还疑似歧视凡人的修者为首的“老迈派”,正以自己能压死人的辈分牢牢占据在中心之位不肯挪窝。若是说他几句,恐怕“现在的小辈真是数典忘祖!”、“我和你爷爷穿一条裤子!”、“哇呀呀呀心口好痛!”此类三板斧就要糊上来了。
二则是以徐青仙为首的初出茅庐小嫩瓜派。徐青仙不认识他们,他们却都是认识的,穹苍年青一代第一人,虽说看着不容进犯,冷若冰霜,但走到她身边寻求庇护,她也会淡淡点头应允。大师姐果然是完美无缺的!
第三,则是灵境门人之外的红尘中人了,多半都是当时鬼市崩漏被波及卷入之人,卜白秋便在其中。
徐行道:“怎么回事?”
将原本都一副马上要暴起的模样了,被她一扯,才冷静了些。因为她的经历,她看到这种凭着资历倚老卖老不知道自己能为多少的老头就情不自禁想一拳上去:“中间有一个像是八卦阵的东西,太小了,看不清。而且,不知道拿着绝情丝的那个绷带人也在不在其中,还是偷偷隐匿了身形?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找阵眼,找了半天找不到,又不肯让别人上手是什么意思?”
徐行心道,那当然了!这鬼地方也不知在哪里,能不能出去,万一有一部分人出去了,另一部分就得留在这里,那他们受得了?这世上可不缺自己好不了也看不得别人好的人。
她道:“玄真子前辈不是也在么?”
将道:“玄真子前辈又在生死有命了!”
林朗逸前去礼貌交涉,他们也不听不闻,打定心思要自己找到才算。小曹的白眼都快翻到天际了,到底是不能和他们翻脸,毕竟再怎么说,的确是辈分很大的老前辈,总不能当真用粗吧?
事态竟一时僵持。
将皱眉道:“徐行,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徐行将自己面上的面具取下,露出真容,随后,用自己最为爽朗的语气,和最为真诚的笑容,气沉丹田道:“什么?你说哪里有老前辈??”
整个屋子为之一静。
目光群聚。
“好。”徐行笑眯眯地大步而过:“我徐行来啦!”
“…………”
死寂过后,那群两百岁打底的前辈们迅速让出了一条道,动作看起来竟有种生怕自己晚节不保的恐慌。
第45章 傲骨失流3但我并不恨她。……
#45
小将怔愣过后,怒而低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伤哪儿了?动动嘴皮子的事,应用尽用了。”徐行很不客气地拎她就走,占好位置,末了又感叹道,“不过这方法的确只能应急用。我真希望下次他们听到我名字就跑的原因不是这个。”
“之前还只是传闻,你这样岂不是证实了!”将道,“你都不脸红的!”
“我澄清也是证实,不澄清也是证实,那我不好生利用一下才亏吧。”徐行暼她一眼,嘻嘻道,“你替我脸红了,我就不用脸红了。”
真是厚如城墙的一张
脸皮。感觉能仅靠此物就拦下度无量全身的暗器。
修仙者不显老态,除非昆仑那般崇尚自然之道的,亦或是已经寿元将近的,其余的面貌都是最为鼎盛时的模样。爱拿资历压人一头的,更是在乎自己羽毛在乎得不得了,生怕徐行眼一戳看上他们,次日自己的名字便被挂在江湖上流传,那他们老脸还要不要了?
徐行一眼望去,如临大敌的全是地摊货,仿佛生怕她一言不合便要虐待老人。徐行对神通鉴摇摇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们是不是没见过九重尊,不知道这位长什么样?”
先不说她不是那样看脸的人。但,都喜欢九重尊了,又怎会轻易看上他人?
“见过又如何?”神通鉴嘀咕道,“毕竟家花不如野花香……”
“……”
先做正事。被诸人团团围住的,是小小石台上一方八卦阵。小石台又低又矮,像平地里凸出来的石块,被稍微一遮便看不见了。
“八卦阵……”徐行发愁道,“这玩意儿谁看得懂?你们在这围了半天,反倒把该请来的人拦在外面,做什么呢?”
方才中气十足的那老头听不下去了,道:“你就这个口气跟长辈说话?”
在这里,所有人的灵力都减弱了,和凡人相差无几,所以修为上的差距也直接弭平了。这件事不是毫无意义,至少它令徐行本就零星的尊老之心愈发雪上加霜。但她还是有道德的,不太想拿着君川抽他,于是耳聋道:“玄真子前辈,过来看看?”
玄真子颤悠悠拿着拂尘过来了,注视着那方八卦阵片刻,随后准备开口。徐行微笑道:“不许说‘生死有命’。”
“……”玄真子被预知了,憋道,“此为‘尸解阵’。”
“尸解”,是道教之法,认为人若是修炼到一定境界,便能够遗弃躯体而升仙。其中还有细分,例如“火解”,便是用炭火将自己烧焦,“水解”,便是溺水而亡。
说是修仙,但六大门中应当只有昆仑是认真冲着成仙去的。若要成仙,除了这尸解之流派,还有一种大流便是炼成旷世仙丹,服下登仙。
想也知道,后者比前者安全多了。毕竟尸解完,升天是真的会升天,但有没有成仙就说不准了!于是前些年还有走尸解仙流派的,近几年也都销声匿迹了,昆仑山上众人多半都在搓各种奇形怪状的丸子吃,不说延年益寿,至少死不了人。
“尸解阵?”徐行琢磨道,“在这里画,是有什么用意?”
将道:“而且我看着,也不像只有一个阵法,像是很多阵法重叠在一起了。”
玄真子微微阖眼,有些粗糙的指节在八卦阵上触过,随即,一处微微亮起光来。其余地方线条繁复,唯有那一处是空白的。
“凡人泥胎,要尸解登仙,必先将五解都轮回一遍。”玄真子道,“火、水、杖、剑皆在,唯独被抹去了‘兵解’。”
徐行想到什么,蓦然抬头道:“方才来时,你们有没有做什么梦?”
“梦见我在逃跑,但很快被大火吞没了。”将皱眉道,“这个梦我从小就做,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阎笑寒道:“被人拿棍子追着打。”
徐青仙道:“被石头砸了。”
“嗯。”徐行了解了,镇定道,“大师姐,你那个应该和阵法没什么关系。平时作恶多端,有时候在梦里会被报复的。”
徐青仙不解道:“我并未做什么。”
瞿不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看来,这阵法的用途已经昭然若揭了。轮回五解方能脱离躯壳,它却以一种奇诡的方式生生抹掉一解,那么,在这里的人只会不断地重复火、水、杖、剑之解,永远缺一解,永远无法离开!
俗话说,“永世不得超生”,莫过如此了。
“好毒辣的阵!”有人嘶声道,“难道是那老鳖头早有准备,将我们投进这里来?”
“恐怕不是。”立刻有一人反驳道,“移形换影阵,只要完成转移便会自动崩解。若是他拿着绝情丝到了目的地,我们便根本进不了阵法,我们进来时,他定然还在半途之中。也就是说,阵法扰乱,他同样受到波及,现在多半在我们之中!”
众人顿时哗然,各自都警惕地扫向四周。生怕自己也被绝情丝寄生,来一出自断手足。
徐行挑了挑眉。
老鳖头?是指长宁府府主吗?这蔑称还算委婉了,换句话说,不就是老王八头?看来这老东西作恶多端,红尘间积怨满满啊。
想来,他也不知自己会被传到此处,但此处应当和他离不了关系。
那这个阵法,原先是用来镇谁的?
人人自危间,又有人傲然道:“怕什么?现在不比之前,谁都没灵气。他躲着不就是因为如此吗?平时打不过他,现在这么多人,难不成还怕他么?”
“就是就是!”
结果并没有人动。说来说去,都透出一个想法,那就是想要绝情丝,但并不想和长宁府府主硬碰硬打上交道。
大家都想当在后的黄雀,谁愿当相争的螳螂呢?
当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这毕竟是他的地盘,他有准备,我们又没有。你怎么就肯定他不会出手了?”
“不会又要拿人当挡箭牌了吧?是了,在你们眼里,凡人和蝼蚁有什么区别。”
言语中颇有讥讽之意。不说那些老前辈,就算是小将和林朗逸听了这些话也略有不舒服地蹙起了眉,有种分明什么都没做就被迎头痛打一顿的感觉。
徐行退开几步,看向这风雨招摇雾气弥漫的小屋,又试了试腰间的穹苍侠令——果然,灰白的,毫无反应,根本传不出去任何讯息。
出去的方法……
神通鉴又开始鬼吼鬼叫起来了:“徐行!!有鬼,有鬼啊啊啊啊!!”
“……”
徐行朝它所指方向看去,一抹如烟倩影当真一闪而过——红衣黑发,看不清面目。
她不由感叹道:“小鉴,你真是眼力过人。”
神通鉴:“我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徐行:“你也就这点用了。”
神通鉴:“喂!!!”
现场陷入了僵持之态,众人都是老油条,谁也不想出头。但总要有人出头的,徐行没什么耐心。在开口之前,她走到玄真子面前,道,“前辈,借一步说话。”
明知昆仑专业对口,那群老油条还不带她玩,显然不只是因为年纪轻轻,多半还有他们不喜昆仑的缘故。
若要评选一个“最讨人厌的六大门”,那昆仑必然稳居第一。徐行之前还略有不解,心想玄真子前辈虽然时不时耳背,但为人还是很靠谱的,何至于此?直到听见他们谈话。
老头道:“你除了生死有命还会什么?青年人这么不思进取,你家长辈不管教,等外人来管么?”
玄真子:“无奈啊!”
老头:“???我不过说你一句,你无奈什么?!”
玄真子:“无奈,是对人生世事无常纷乱之无奈。但修道即修心,修心方平静,怒火伤肝,肝及五脏六腑,对修炼大大损耗。前辈,千万勿动肝火,和我一同调整呼吸。吸,吸,呼。吸,吸,呼……”
老头咆哮道:“尿都给你催出来了!!!”
“……”徐行悄悄听完全程,对神通鉴定定道,“我以后气人就这样。”
神通鉴:“这结论哪来的?!!”
扯远了。总之,徐行是有话要问。她对玄真子低声道:“敢问前辈,可知道‘咬魂玉’?”
玄真子颔首道:“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的意思,就是非常了解了。徐行紧接着问道,“若是常人日常行动时将其含在口中,会有什么效用?”
“效用?”玄真子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说明,旋即,她看到了徐行手中的什么东西,方道,“凡人将其含在口中,灵识便会慢慢被其吞噬。若是质地很差,吞噬也慢,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吞个一半。”
“昆仑有书记载,当年祸乱时,此物曾被不少凡人使用过,后来祸乱结束便被六盟共议明令禁止。”玄真子一指她手上的转生木,“以修者和妖族视野来看,若是凡人口中含咬魂玉并躲藏住,灵识便‘看不见’这个人了,就像看这块木头。”
当年打成那样,血流成河,多半是为了掩藏自身气息,免得殃及池鱼,被一道余波就打成粉末吧。这也是无法之法了。
“……”
上面禁
止了,下面还在偷偷用,肯定不是用来做好事了。
徐行将木头收好,抬眼,看向一旁的卜白秋。
自来到此处开始,她便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似在等候什么,空洞视线遥遥投向那道八卦之阵。比起其他人要么怒极要么压抑的模样,她的唇角微扬,看着竟有些莫名的欣然之意。
月光之下,她面上的疤痕越发狰狞。方才那道鬼影,便是从她肩头闪过的。
这里是村庄内的停尸之处,奇异阵法在此,常理而言,镇住的对象也在此。冤有头债有主,那么,被缠上的人代表着什么?
徐行缓步过去,手只在她身上轻轻一拂,再抬起时,两指间便捻着一道眼熟的黄符。卜白秋全然无所觉。
林朗逸愕然道:“你……”
“别问。”徐行善良地微笑道,“熟能生巧。”
他脸上霎时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估计是在想玄素平日里都在教什么东西,以及,以后去穹苍做客还是不能把法器停在那里,不然来时一仙鹤,回去可能被徐行偷的只剩个方向轮了。
众人也都看见了这张黄符。奇也怪哉,之前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件事,现在看见黄符才恍惚起来,惊道:“对了!符!”
“是你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你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这人就没灵根!凡人一个。也不知道她是和老鳖头做了什么交易?你想干什么??”
然而,问来问去,最重要的还是:
“要怎么出去??”
卜白秋腰背挺拔地站在众人目光之间,仿佛被利刃四面八方刺来,她看不见,只是轻轻一笑,摇头坦然道:“我不知道。”
“你懂得把我们传进来,却不知道要怎么让我们出去?”有人怒道,“你这话说的自己信么?”
卜白秋道:“进来容易,出去难。世上很多事情不都是这样?”
有人沉不住气,想要上前让她说清楚。刚走出去几步,便被徐行随手挡了,侧头不容置疑道:“听她说完。”
“……”
“这是幻境,也是现实。很久之前的现实。”卜白秋淡道,“一个软弱的人,害怕受到伤害,于是便给自己穿上一层又一层的铠甲。就像郑长宁,害怕自己会死,所以在这里设了一个又一个的阵法,还要让蛇族再套上不少虚虚实实的幻境。”
“穿太多铠甲,非但仍是穿心则死,还会拖慢自己奔逃的步伐,得不偿失。阵法之间不能简易增减相加,互相干扰紊乱之后,已经变成了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东西。所以,连主人想尽办法都不知该怎么破开它,我又如何知道呢?”
郑长宁,一听便是长宁府府主的真名了。在场这么多人,知道这名字的也有零星几个,但,软弱?
这两个字和那个绷带怪人有一毛钱关系么??
徐青仙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和你们做个交易。”卜白秋道,“绝情丝,圣物,你们谁要拿去无妨。但,我要你们解开这里,杀了他。”
“不对吧?”徐行笑道,“杀了他,就能拿到圣物,这构不成交换条件啊。你该付出些什么呢?”
卜白秋定定看着她——或许那不能算是看着。随即,她也笑了,“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徐行道:“嗯。不错,很有自信。要是你的办法不顶用呢?”
卜白秋平静地说:“那你们就和我一起陪葬吧。”
“……”
四野寂静。
神通鉴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世上,最不能讲道理的两种人。”徐行面不改色道,“一,跟你闹别扭的爱人。二,穷途末路的疯子。”
光脚不怕穿鞋的,连自己命都不要了,还跟她讲道理有用吗?徐行太了解这件事了。
没办法。徐行就算是陪葬,也绝不想和这群皱巴橘皮似的老头合葬,这样死了也不安详的。她唇角笑意不变,顿了顿,又道:“那现在,说一说你的办法吧。”
卜白秋这才起身,道:“这里,是第一重幻境,由‘人蛇’看管。”
蛇族的天赋之一便是“致幻”,但族内分崩离析,亲属关系可以说淡泊如水,父辞子笑的程度。设下这阵法的蛇族肯定不愿意自己看守在此,使唤别蛇也做不到,遂只能退而求其次,借用人族制造铁童子的思路,生搬硬套了一只“人蛇”用来维持幻境。
妖族本就不善工具,这人蛇也粗制滥造的很,只有在人多的地方才能伪装。人蛇会学人类说话,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它没有创造的能力,它的伪装是窃取一张自己见过的人脸,原模原样放在自己的脸上。
而且,这张脸必然是见过不久的,新鲜的。时间长一点它就想不起来了。蛇族脑子不好,记性不好,大家都知道的。
在平时非常容易露馅,但在这种鬼市、拍卖场之类的场合,本来大家都不认识,还用各种伪装易容的,它用别人的脸根本看不出来。
“人蛇还有一个特点。”卜白秋道,“它没有自己的经历和思想,若是问它,也只有从别人身上‘窃取’这一条路。”
玄真子听闻,似是有话想说。
徐行道:“前辈。如何?”
“若此事属实,那找到人蛇也非难事。”玄真子看了眼一直被她随身携带的小徒儿,那孩子真是,从狐族腹地到现在,根本没有开过口,宛如一个玉佩挂件,“小徒有一个较为特异的能力。不过,也算不上多特殊。”
徐行好奇道:“什么呢?”
玄真子道:“用直觉,判断对方说的是真还是假。说得越多,越详细,便越准确。”
徐行:“…………”
非常特殊了好吗?
玄真子前辈被人排挤的第二大理由找到了。这小徒弟放在身边,谁敢来忽悠?她现在不由开始回想自己在玄真子面前跑了多少次火车,又被私下里戳穿过多少次,想着想着都要汗流——算了。那怎样?
“真的么?”也就是说,只说一句话,可能他认不出来,但说的越独特、越多,准确率也便更高了。林朗逸半信半疑地提议道,“那,若是要求每个人说出自己最独特的经历,若是发现为假,对面即是人蛇了?”
徐行笑眯眯道:“那也要各位前辈们不要说谎杜撰才行了~”
看起来是可行的。但众人在后面推推挤挤一阵,又有人在人群中道:“我看这个瞎子才最可疑啊!那不如就请她第一个来?!”
徐行道:“你这么想说话,不如出来说?”
那人道:“你一直护着她?那不如你第二个来——啊!你谁啊?!怎么打人啊!!”
将冷冰冰道:“闭嘴。死刁民!”
阎笑寒:“后面三个字不小心说出来了啊啊啊啊啊!!”
“……”
卜白秋不发一言,想来谁先谁后,谁可疑谁不可疑,这些事都对她并无所谓。
玄真子拿拂尘轻轻点他脑袋一下,小道士才将自己的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双略有些发红的圆眼睛。也就是近了徐行才发现,不是玄真子不让他说话,是他应该说不了什么话,智力和常人小孩似乎有所差别。
月光仍是那样黯淡。只是,她的话语并不黯淡,仿佛一条凄清的暗河在地底缓缓流淌。
半晌,卜白秋开口。她说:
“我的眼睛是被一个人用手戳瞎的。”
“但我并不恨她。”
第46章 傲骨失流4oOOOooOO
#46
人的眼珠,柔软又坚硬。风吹便落泪,酷暑严寒却毫不畏惧。它向来沉默,一个能见光明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失去它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无需想象便能知道,剜眼之痛,宛如掏心。当看着眼前如灯火湮灭般逐渐灰暗,血泪齐流时,脑海里最后存留的景象竟是那人伸过来的手,和或狰狞或张狂的脸色,这辈子岂能忘却?又岂能不恨?
卜白秋神色依旧平静。
众人皆面面相觑,紧盯着小道
士。那小道士只是望着她,而后,轻轻用拂尘扫过了她的后颈。
“消除执念。”小道士笑说,“清净平常。”
看起来,是认同她说的真话了。可这样未免太过轻放,谁能保证这小孩的直觉就不会出错?
这般怀疑是有理有据的,但,人蛇的特点不仅如此。
蛇族的天赋是“致幻”和“洞察”,人蛇没有自己的经历,只能选择去窃取——这里的窃取,对它来说不真实,但对被窃取的人来说,是绝对真实的。
不必小道士鉴定真伪,在场众人认真听着便是,若是一人说出口的竟然是自己的经历,这不是一张口就暴露身份了?
但玄真子大费周章这么做,也是为了另一个可能兜底。毕竟人蛇有可能说出口的是别人埋在心中最深刻的秘密,多半都是坏事,例如灭门杀人夺宝此类的经历,在场这些正人君子、老年艺术家们是绝不会主动承认的。
既然如此,那众人也只能配合了。于是,幽幽阴火间,所有人盘坐成一个圆,对中间的小道士说话。若不是时机不对,环境也不对,看上去真是一场颇有意思的阴森故事大会。
有人道:“师尊很严厉,有一次提早告诉我次日要考我功法,晚上腿就断了无法下床。我偷偷高兴了一晚上。”
又有人道:“从前在红尘有良配,来了灵境便狠心与她断了联系。再见到她,她已经是六大门的执事了,一巴掌把我从山上掴到了山下。”
要独特,那便要说的足够详细,遂众人都说得越来越长,什么“我生下来左腹两寸之上就有一颗长毛黑痣”都来了,这可真是完全不想知道的情报,徐行真想回一句,谁问你了?
很快便轮到她了。不知为何,众人都将声音压低,有意无意地探听起来,皆一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样子。
大家都盘腿,她不盘,屈膝敞腿而坐,或许是感觉这样比较凉快。面对众人殷切目光,她面不改色地搓了搓指尖,随口道:“我曾用一颗石头卖出了十万金的价钱。”
无聊。谁爱听这个?众人隐隐失望道:“怯……”
机不可失,徐行又补充道:“虽然流言纷纷,但我的确只对长辈存有尊敬之心。”
小道士道:“前者真,后者假。”
众人大惊失色。
什么——你果然——
小道士慢吞吞道:“你哪有那种东西?”
“……”
插曲纷纷。很快,便到了徐行右手旁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子。此人一张过目即忘的脸,神色动作也和寻常人无异,几分紧张几分焦灼。
他沉吟半晌,只道:“我有一把剑,名为‘野火’。”
有人立即道:“这个不行。谁不知道,天底下叫野火的剑没有一万把也有一千把了!”
旁人都称是。徐行倒是有些诧异,她觉得这名字不赖,否则也不会拿来当驿阵名了。为何众人的反应仿佛这是什么大众到不得了的名字,就像管小狗叫“旺财”一样普遍?难道是有什么典故?
那人面色一变,有些微妙的木然,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读取。三个呼吸后,他缓缓张口道:“我曾用这把剑,一夜斩尽三万人。”
“……”
一阵难言的寂静。
这下,不必道士出手,甚至不用正主来认领,谁都知道这位便是“人蛇”了。
一夜斩尽三万人,这是什么恐怖的概念?不是魔,也是半仙了!怎可能是这种气息?三万人,是一个宗门的人数——包括宗外所有门人。就算是在红尘间,能出动三万大军也绝不是小打小闹的战役了。在场年纪最大的将近三百岁,在她有生之年,从未耳闻过这种事情!
但,最让人无法细思的是,卜白秋说过,人蛇无法创造,只能窃取。也就是说,它根本没有编造经历的本事。那么,它是在场中谁的身上读到这经历的?!
难道是,长宁府府主?
虽说众所周知,蛇族脑子不好。但它总不可能脑子不好到去读藏在人群中的郑长宁的经历吧??那是它老板呢!
沉凝之间,众人隐忍不发,只待有人起头。但,那人蛇眼看身份已然暴露,陡然暴起,长舌吐出,便要勒向身旁之人。
霎时,一触即发,身影闪动!
尽管对老橘皮们诸多怨言,但一旦打起来,众小辈还是默契地挡在前面。现在既已经皆无灵气,只能靠体术对战,那倒不如保护着点前辈,好歹眼界较宽,见识过的东西比较多,之后说不准有所帮助。
混战中,徐行站起身,目光在其余人身上扫动。神通鉴紧绷道:“右后方!来了!”
徐行往左一偏,那道猩红长舌险险自她耳边擦过。她赞道:“好鉴!”
神通鉴:“?”
怎么听着感觉怪怪的??
霎时,一人一蛇已交手数招。徐行早便知道,自己体术不行,甚至可以说非常差劲,但她先前向来不在乎,现在剑用不了了,险些两下就被抡到地上,顿时悔不当初。
瞿不染发现徐行正悄悄把蛇把自己身边带,面色越发隐忍:“……”
徐青仙正提着卜白秋站在高处,遍观战局。
关键时刻,最靠谱的还是将。昏天黑日操练出来的小将军,身上怎可能没点真本事,她两拳砰砰将人蛇脑袋打歪,严肃道:“出招要虚实相交,它看不透的!”
很有道理,但这句话对徐行而言和“题目看清楚做题要细心”一般,是正确但没有用的废话。
“怎么回事?”将越打越憋屈,微恼道,“它身上的皮肤又韧又滑,尤其是心口,像是凹进去的一个布兜!”
重拳出去,却被柔韧皮肤缓解、卸力、甚至包裹住。这滋味有多难受且不提了,将见状换了方法,去一下下砸它脑袋。她的打法非常暴力,又狠又准,自己的骨节处已然破损出血,但与此同时,人蛇的脑袋都已经生生被砸瘪了一半,眼珠迸裂,脑浆和血不断流出来,竟然还在毫不受影响似的继续活动!
铁童子是用玄铁做的,这人蛇是用什么做的可想而知。
这场景太有冲击力了,几个初出茅庐的别宗弟子都忍不住移开了视线,隐隐有些想吐,不由心想,她也太面不改色了吧,小将你以前做什么工作的??
卜白秋被徐青仙轻轻拎着后领,宛如一只被揪着后颈的恶猫,如何挣扎也下不来。她干脆道:“它的致命处和人不一样,后颈处,找它的七寸!”
“具体在哪里?!”将啧道,“后颈那么一大块!”
话音刚落,众人就听到轻微的一声“撕拉”声。目光中心,徐行站在人蛇背后,右手正拿着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赤色血肉,古井无波地垂眼,应声捏碎。
人蛇的后颈空了一大块,整个脑袋和身体都快连着一层皮了,最后挣扎了两下,终于缓缓倒下。
众人:“…………”
呕呕呕!!
既然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就把整个后颈掏出来是吗??这样是很快没错,但你们穹苍的人是不是太可怕了一点?!
卜白秋目不视物,紧接着肃然道:“但它的七寸上有剧毒,先找工具,千万不要用手触碰!”
“喂!!”方才还一派镇定的徐行倏地满脸菜色,怒指道,“你人有问题我都忍了!语序不能有问题啊!!”
就在呼吸之间,自她右手的指尖开始,暗蓝到仿佛黑色的水毒侵染而上,转瞬便爬到了手腕处,徐行霎时感到脑袋嗡一声,险些大头朝下栽倒。
果真剧毒!
卜白秋都惊了:“你
动作怎么这么快??”
将一把将徐青仙的坐骑薅过来:“手黑了!是不是中毒了?!”
这简直了。阎笑寒难得硬气道:“不然呢?挖煤挖的吗?!”
“……”徐行虚弱道,“小阎,我承认我平时对你说话太大声了……”
人蛇既死,这小村之景也如同水波一般不断晃荡起来,将近崩坏。徐行躺在地上,阎笑寒正忙着爪搓药丸子,她的视野中,群魔乱舞,所有人都像一条条摇摆的海带。
原本还有些隐痛,但很快便没有感觉了。或许是阎笑寒的“魅惑”起了作用。但她自己都看不见,那水毒虽来势汹汹,但仅仅只到了手腕,便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自指尖推挤而出。黑血涓涓流了几股后,再流出的便是正常、赤色的鲜血了。
朦胧中,徐青仙的鞋面在她眼前立住,上面有一朵水莲花。紧接着,是卜白秋,她们似乎在说什么。
也正是在这种状态下,徐行又一次看到了那道总是跟随在卜白秋身旁的红色身影。
在红尘时,这道身影从来没有现形过哪怕一次。应当是能力不足吧。在这里待的越久,她的身形终于越来越凝实了,虽说仍是看不清细节,像蒙了一层厚纱,但终于,徐行能依稀看清她究竟穿的是什么衣服了。
果然,那一袭戏服,并不华丽,却红的像血。
“……”
“……”
“……”
意识随着眼前一同坠入浓黑中。不知郑长宁在这里设下了多少幻境阵法,但总之绝不少于四层。
徐行想起卜白秋曾对她说过的计划。在这里,一道幻境毁灭,另一道阵法便会接上。两者之间那短暂到微不可见的空隙,便会用不断循环的尸解之梦补上。身在梦中,无知无觉,根本无法动作,更别提闯出去了。
但,众人出不去,郑长宁也无法出去,除非找到打破之法。并且,卜白秋能够通过一种特殊的办法,不断缩小排查范围——直到找出那个人为止。
如果不把几十人都卷进来的话,也算是个不错的瓮中捉鳖之计,就不知老鳖头该如何应对了?
一个老谋深算之人,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吧?况且,这几十个老弱病残,就算找出了他,真能杀死他么?他身上甚至有“绝情丝”。
那么。他究竟做了什么呢?
然而,徐行很快便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再睁眼之时,发觉自己似乎站在一道悬崖峭壁之上。
天极黑,风极凉,刮过粗糙峡谷间,发出凄厉吼声。峡谷之间,是一众浩浩荡荡的行进中军队,望不见头,暼不见尾,少说有万人之众。阵中众人皆身披甲胄。只不过,这甲胄似乎是从人的身上扒下来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头盔处还黏着碎碎的人类头皮,武器是人的腿骨。
不,这不是“众人”。只是化成了人形而已。这些,全是杀气四溢的妖!
这年头,唯一能够聚集的狐族都已经自封狐守之地百年不出了,为何还会有这样的大军??这不可能!
她手上拿着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剑,站在最前方、最高处,宛如一只渺小的蜉蝣面对大江大河。
第一个梦,是溺死的尸体,为“水解”。第二个梦,会是什么死法?看上去是兵解。
下一瞬,她感到自己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最中央。
咆哮声震天,她听不到任何。只有刀剑斧**入躯体的痛苦,和血液狂涌而出的感觉,身临其境般无比清晰。但她并没有很快死去。
比起痛楚,她心中狂涌着的是莫名的怒火。怒火只有一瞬,被略微的酸楚取代,最后,万物平息,只余下习以为常、无波无澜的木然。
她看到“自己”左手持剑,剑指苍天,右手并起二指,缓慢地自剑尾处一点一点向上拂去。
指尖拂过的地方,剑身霎时燃成钢铁被火炉锻造般的赤红之色,直到整柄剑全变为红色为止。指尖离开剑那一刻,剑尖轰然一声,涌出了疯狂的火焰。野火迎着狂风,每一个呼吸都比上一个呼吸要壮大几倍,转瞬间,峡谷只剩一片吞噬万物的无间火海。
没有人可以逃出去,包括她自己。
这是“火解”。因为并没有人杀死她。
她是被自己活活烧死的。
“……”
醒来时,小将正一脸紧绷地狂掐她人中:“你!不会死了吧?!先不要死!!”
要是人可以说先不要死就等下再死可多好。不过,这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不愧是“蛮”!徐行只感觉人中都要被掐成大裂谷了,连忙唔唔道:“我没事!我很有精神!”
“回光返照了?”将一向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又是一阵王之猛掐,“你余毒肯定还没清干净!”
半晌后,徐行顶着满脸指甲印起身,感觉自己变成了蚊子包。
神通鉴:“哈哈哈哈哈哈!!”
徐行:“我不是中毒了吗?”
神通鉴道:“阎笑寒的药丸子很有效果,你一吃下去就好了。不过看上去他也很惊讶的样子。”
是很有效果,一个有拳头那么大也能塞下去,徐行现在一张嘴能听见风声了。
两人竟然还在一个小村庄里。只不过,这村庄比起一开始的那一个,看起来富有了不少,至少人人都有房子住,酒楼戏台也像模像样地搭起来了,街边竟然也有牛皮藓小广告了。
是黄纸写着的单子,只不过,和徐行想象的不太一样,有点像是那种时事小报,然后边角处专门辟出来一个可刊登的小方块供闲人对骂。
现在上面登的大概是一个商人所写,大意是他很喜欢一个角儿,专门在家建了戏楼又重金邀请,结果那角儿傲气的很,说不来就不来。问就是你小子长得像个铜钱,真不合眼缘。气的他登报大骂,说不过一个戏子我给你脸了云云。
徐行评价道:“一般是最没脸没皮的人,才喜欢说给别人脸了这种瞎话。”
神通鉴迷思道:“到底长什么样才能像铜钱啊……”
徐行:“嗯。狐型的阎笑寒吧?”
神通鉴:“……”
那一个人长得像那样岂不是太悲惨了吗……
罢了,这现在不是重点。徐行顺手就把小报揣袖子里了,对将道:“其他人呢?你没见着吗?”
将道:“没看到。可能得再往里走走。大师姐她……”
她似乎想说什么,抿了抿嘴唇。
徐行没注意到,因为,她发现了一件别的事。
自从进入幻境之后,已然变成一个废铜烂铁的穹苍侠令,此刻竟然有反应了!
或许是在她做火解之梦时的空隙中抓紧发来的,现在她醒了,通道又封闭了。
不过,时机为什么能抓得这么巧?
徐行若有所思道:“猜一猜,是谁呢?”
神通鉴:“管他是谁?总不能是九重尊??”
还真不是。
是君川。
是这个人,徐行并不意外。毕竟如果当跟屁虫是一门功法,他此刻早已成为开山宗师。但,他发来的东西才是真正让人无法理解,是一长串莫名的字符:
【君川:oOOooooOOOOo】
【君川:ooooOOOoo】
【君川:oO!】
徐行:“…………”
神通鉴:“…………”
小君川,这是中文吗?
神通鉴终于利用了身为系统的能力,在那又是二进制又是摩斯电码地测算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不可置信道:“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表达什么??”
徐行沉思片刻,突然道:“我好像懂了。”
神通鉴:“你?懂了?这个??”
“我猜的。”徐行道,“我们毕竟还在水域中的某个夹缝里。他是在水里游着的吧,说不了话,一张嘴就是吐泡泡。”
好荒谬的一句话,但不知为何竟然真的有点道理。神通鉴道:“不是。那这个感叹号,又是什么意思?泡泡也带感叹号的意思吗?”
徐行用直觉思索片刻,忽的灵光一闪,右手在左掌心轻轻一锤,道:“大概是在说,‘等我!’吧?”
第47章 傲骨失流5沉浸式被泼酒……
#47
神通鉴喷了:“这怎么看都只是两个气泡而已啊??”
“所以我说,是直觉。”徐行摇摇手指道,“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会说这一句吧。”
神通鉴猜测道:“在水里,吐泡泡。他说不定不会游泳!两个字说不定还是‘救命!’呢。”
好有道理。
“凡事都要往乐观的方向去想,这样人生才会好过一点。”徐行面不改色道,“你看,如果解读成‘救命!’,我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但是‘等我!’的话,只要等着就好了。”
神通鉴咆哮道:“这种乐观请只用在自己身上好吗?!!”
不好。
不管如何,君川现在就算在赶来的路上,也多半是进不来。还是不要期待比较好。
徐行也不知自己在地上躺
了多久。不过看这被掐的印子,应当昏了不短时间。她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泥,对神色不对的将道:“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将:“没什么。”
“这个时候就不要吝啬了。”徐行温声道,“毕竟随时都有可能是遗言。”
“……”将道,“方才你中毒的时候,大师姐过来看了你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把卜白秋带走了。”
虽然她清楚地明白,这在战略中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由自保能力最强的人将军师带走,当有人战力受损无力为继的时候,壮士断腕,当断则断……但最让她不解的,是徐青仙的眼神。
徐青仙看三人,并无感情,仿佛只是在估量。谁更有用,她才会带走谁。哪怕只是象征性地问一句“有没有事”呢?她的无限包容,本质只是毫不在乎吗?
徐行听完,也很诧异。
“是大师姐长得太好看让人误解了么?”徐行对神通鉴莫名道,“她难道不是一直都这样?”
徐行丝毫不怀疑,如果房屋失火,里面关着一个她和一盘香蕉,徐青仙虽然会救她,但原因只是她对世界的贡献应当会比香蕉多一点。如果撇除这个因素,只靠感情来选,徐青仙绝对会救香蕉。
别看这只是在玩笑,但也透露出一件事——平时偷懒也就罢了,在徐青仙面前是绝不能划水的。一旦被她判定为贡献不如一根香蕉,离死期应该就不远了。例如,在狐族禁地里,全程装死的阎笑寒就被踩得非常惨……
看来现在,至少卜白秋和徐青仙在一起,这是件好事。总比跟在她身边好。
将道:“你就不生气吗?”
徐行回神道:“你都替我气过了,我还气什么?”
将道:“谁说我替你生气了??”
唉。又这样。
“只要足够有价值,她就会救你。比起有感情才会救你,这样不是更好吗?”徐行侧头,看着她,缓缓道,“让自己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比强求另一个人的感情要简单不少吧?”
将却全然没有被安慰到的意思,反而怒目道:“你的意思是,我也是属于没有价值的那类人了?”
她抛去红尘一切,来到灵境,不少人暗赞她有魄力,但只有薛蛮知道,自己只是无处可去。身为王女,要为自己的国家倾尽全力,但没有人喜欢她,离开时只背了满身骂名。于是她走了,连名字也不要了。到了穹苍,这里没有让她驱使的军队,身份高贵者也并不少,她那点特殊也被抹灭殆尽,剩下的也只剩不讨喜了。
不讨人喜欢,她早已习惯。她不习惯的是,没有了外敌,自己便仿佛没有目标了。做多少任务、修炼到什么境界,除了自己根本不会有人在意——那她在意还有什么用?
徐行见她神色,心想,才十九岁。人长得一大个,杀敌也杀的驾轻就熟,闹来闹去,不怕死,只怕自己这么努力了就是没有人肯夸她一句。
“与其说没有价值,不如说不够独特。大师姐是要找圣物的,只能带走一人的情况下,肯定带走卜白秋。而且,说不定她是觉得你非常厉害,能照顾我,才把你留下的呢?走啦走啦,有话自己问。”徐行拍拍她梗着的肩头,若无其事道,“不过,你要是还生气的话,不如想一想阎笑寒。你看,他消失了这么久,零个人注意到。”
“……”将惊道,“对啊!阎笑寒呢?!!”
神通鉴觉得她安慰人的话术真是不过关,道:“你就很独特了?”
“当然了。”徐行傲然道,“会唱曲的人不少。但至少在这里,能唱金属摇滚的只有我一个!”
“……”
两人到底也是没找到那倒霉孩子被卷到哪里去了,希望狐没事,现在只能重振旗鼓,往这小村的中心里走。
“这个地方,之前看着是一座小酒楼。”将的目光落在街尾处,敏锐道,“现在看来,周围的店家都变了,只有它还在,上边还挂了个‘老字号’的牌子。这个幻境的时空,应该是上一个幻境几年后的模样。”
看来这小村发展得不错,看着多了不少新房,连路面都宽敞干净不少,不至于踩一脚湿泥了。路上行人匆匆,各在其位,仿佛都有什么正事急着去做。
比起之前断头掉眼珠的鬼貌,这里的鬼外貌看起来当真是和活人没什么区别了,受伤的地方只隐隐虚幻。但,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不对劲。
再怎样畸形的城镇,也不可能一个小孩和老人都瞧不见的。眼见的都是青壮年,男女皆有,大部分人仍是着那身短打,指缝中有着灰黑粉末。咬魂玉有的被挂在身侧,有的干脆用手拿着。
难道,这些人都是死于咬魂玉吞噬?
虽仍没见到其他人,但徐行想,卜白秋排除人,定然先把几个老橘子皮给排出去了。又蓦然想到,初入黄泉时,卜白秋对她说的话:
“此处无鬼神”、“逢人不说死”和“天亮前离开”。
徐行想到什么,突然转头对将道:“你到角落躲好,等我一下。”
将:“你要做什么?”
徐行一向是很有求证精神的,说做就做。将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一人面前,说了句什么,然后,那人的身形陡然拔高三尺,七窍流血,咆哮着“你死了!!”便追。徐行早有防备,也拔腿就跑,险些把脚板子抡出火星,小将就这样看着她如流星般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干吗突然发神经??
半柱香后,徐行跳河游了一圈回来了,头上还沾了点水草,心有余悸道:“看来卜白秋说的没错。我只不过问一句‘你看我像死了没’,他就突然暴起狂追。吓死人了!”
将莫名其妙道:“你有必要试吗??不做这个又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要是被追上了怎么办?”
徐行坦然道:“所以我选的是个腿脚不灵便的啊。”
而且,其实真的已经被追上了。她跳河才将人甩开的,因为她发觉自己游的速度比在地上跑还快不少。
将:“……”她的功德……
两人一路往西方前进,眼熟的人是一个都没见到,却发现了一件奇异之事。
那就是,城镇外围的景物,无论怎样凑近细看,都像是被蒙了一层薄雾。但,越往某个方位走,四周造景就越发细腻清晰,就连屋檐上石刻的镇兽都能看出形状了。
再走了半柱香,两人眼前赫然出现一栋精巧至极、华丽至极的戏楼。戏楼本体不算多么宽阔庞大,然而,八面玲珑,穷工极巧,连纵横的梁柱上都镌刻了精妙的花纹,坐席全是红木制成,和周边的房屋格格不入,仿佛是从什么天外之境中径直搬过来的。
此刻,戏尚未开场,内中已经传来阵阵喧哗之声了,可谓热闹得非同一般。
徐行道:“进?”
将道:“走!”
二人本来还想自屋顶或是后门哪里找个地方偷溜进去,然而,人离着门还有老远,就有小厮殷勤地迎上来了:“哎呦,二位可终于来了!里边请里边请!早就给您二位留好位置了!”
这是,给她们安排了身份?
将一怔的时间,徐行已经大摇大摆进去了。一边进去,一边还面不改色地道:“今天坐哪儿?”
“今天难得有傲竹姑娘,大家口传口的,来了可不少人呐。”那小厮赔笑道,“但雅座肯定还是
为您留着的。不过,得跟人拼一拼座——那可是王富商!也当交个朋友,您说是不是?”
雅座在二楼单独辟开的小平台上,精巧秀美,陈设颇多,中间虚虚用屏风隔着。徐行上楼时,往下一看,果然下边密密麻麻全是人,吵得人脑袋嗡嗡,挤得人双眼发直,连自带凳子都没地方可放了。戏台上还是空的。
听闻动静,同桌那二人撩起眼皮来,不咸不淡地瞧了一眼,上下扫视,啧了啧嘴,才放下去。
徐行自认为不是多么刻薄的人。但若是硬要她评价一下此二人的长相,那应该是颇有大官遗风,上辈子应该是个宰相,肚子里撑了条船,这辈子还没驶出去。
看戏之人,就算拼座,也都是各讲各的。这两人的嗓门还挺大,甚至把脚踏在小凳上,一边吃酒一边旁若无人地聊起来了。
一人道:“你那生意做得如何了?听说最近很是红火哇!”
另一人连忙道:“什么红火,别人吃肉老弟我跟着喝点汤而已,哪有‘那位’厉害?”
两人说到此处,便心照不宣地对了对眼神,哈哈大笑,旋即提酒碰杯,张口饮尽。
从二人口中能隐约听出,他两人都是有灵根,但只有些许的人——跟凡人比,身强体健不少,但若要动真格的修炼,这辈子也修不出什么名头。
灵根这种东西,和财富差不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无法强求。但两人似乎因为无缘修仙一事对灵境颇有愤慨,话中带刺,时不时叫着“仙爷”以作讽刺,又是指天骂地好一通,才道:
“昆仑那群死牛鼻子,天天喊着积德福报,结果底下的灵石矿还不是一座座的开?还在那装模作样要求什么‘有灵根的方能入矿’。有灵根的去做什么不好,要天天在地下钻?”
“给的钱多么,不符合要求的也符合要求了。反正有一点灵根和完全没有差不了多少,测也测不出来。在底下死了还能拿不少赔偿,稳赚的了。”
“灵场失控这个理由一年超过五次就不正常了!现在他们也精了,查的严了!”
“心思活泛起来,想找个别的理由还不容易?”
“……”
这两人,竟然是靠吞灵石矿死人的钱来发家的?
但,徐行讶异的还有别的。她对神通鉴道:“我没记错的话,灵石矿本来就禁止凡人进入吧?”
不是歧视,只是事实。灵石深埋地下,挖出来不难,但矿内全是浓度过高的斑驳灵气,没灵根的人将这些东西吸进去,就是慢性自杀。况且,说到这个,徐行还依稀记得,穹苍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开采灵石矿”当做周常任务,尽管大家都不愿意去,每次还是只能老老实实灰头土脸地下矿轮值。管的非常严,根本不可能将凡人放进去。
“你的记忆出错了吧?原著里没有这一段。”神通鉴也迷糊道,“我查过了,《苍生误我》里根本没有提及过‘灵石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
就像一块糕点摆在桌上,只要负责吃就行。它是怎么来的,不需要在意。
徐行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她的记忆出错了……?
现在看来,开采灵石矿已经变成由红尘间某个势力完成,再将灵石统一运输上灵境的任务了。一块灵石可以换不少金银,收入不菲,所以尽管需求是有灵根的人干,还是不少凡人前赴后继地进了矿洞。毕竟是慢性自杀,又不是马上自杀。
这个人,不断制造矿难以此来瞒骗六大门发出的人命赔偿,罪行已至如此,还只是“大哥吃肉我喝汤”而已。那长宁府府主究竟做到了什么地步?
看来,幻境给她安排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好人,多半是一丘之貉罢了,否则这两人也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作谈资。
两人高谈阔论半天,觉得没趣,话题一转,终于谈起这戏楼来。
“也不知这什么傲竹究竟长得如何天仙之态,连那位都忍不住要出手了?”
“这位啊,可是出了名的傲气,不给人面子。只是,不怕得罪人,就不知道敢不敢得罪不是人的了?”
就在此时,锣鼓两声,在一片闹场喝彩中,好戏开场了。
平心而论,徐行并不怎么会欣赏戏曲,她的欣赏多半在美人身上。台上这人,红衣黑发,轻鬓新妆,眼波流转,自有清丽绝艳之态。
但最为让人惊奇的是,她一开口,宛如一线轻轻弦,兀的就把人心尖吊起。徐行竟然感觉,自己的脉搏在顺着她的韵律勾动,险些看得入了神。
……台上这位,不是普通的旦角。换句话说,她不是凡人!
曲罢了,人还久久不散。徐行坐定,指尖一下一下轻敲桌面,终于等到那人身影自远处而来。
每个戏楼有每个戏楼的规矩,此前听小厮说,雅座上的人要么是大富大贵之辈,要么是天天来支持的老客。这戏班子向来有个规矩,就是戏完之后,会让角儿们上来问一问,哪里好,哪里不好?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那人卸掉厚重妆面,眼角却依旧是向上斜飞的,后背、后脑、脚跟一条直线,腰背真如竹一般直,似乎总是微微扬着下巴,从不低头。但别人和她说什么,她也认真听,认真答,全没有别人口中那种骄横恣肆的样子。
终于,她到了徐行面前两步。
同座那两人相视一笑,一人的手便有些蠢蠢欲动,“要我说,看仙长,去灵境做甚?真天仙,还得在红尘!”
将已经在握拳了,徐行尚未来得及张口,便感到自己面颊一湿。
太快了。只是非常细微的湿意,仅仅巧之又巧地沾在她唇角上一点。徐行眨了眨眼,难得有点愣地用舌尖舔了舔,后知后觉地咂巴出来一点清酒味。
她仰头,只见傲竹的头仍是一点都没有低,便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冷且倨傲,不发一言,径直将酒壶中的酒从上而下泼洒了两人一脸。
那两人手都没来得及伸出去,就被泼了一脸,现在满头湿漉漉,酒水顺着淌进衣服里,已经愣了。
徐行坐的有些近了,不幸成为了被波及的被害者。
“……”
寂静间,她有些感叹似的张了张口,随后,余光注意到了什么东西。
傲竹握着酒壶的右手,修长白皙,小拇指的指甲稍稍留长了些,被修剪出一个略微尖锐的形状。上面用水彩绘了一朵小小的花。
第48章 傲骨失流6真假府主
#48
那花不过小小一朵,染在指甲盖上,根本分不出是什么品种。不过,徐行也的确识不得什么花,人比花娇,每次花会她都只顾着看人,分不清什么芍药、海棠、梨花还是杏花,顶多知道哪朵红哪朵白也就罢了。
那两人话没说一句,酒便泼了满脸,竟然生生愣住了好一会儿。他们好似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拂过面子,回过神来,便要勃然大怒地掀桌道:“给你脸了?!!”
徐行手腕往下轻轻一靠,将木桌压得密不透风。那胖子掀了个空,手停在半空,又尴尬又发怒,却没找徐行麻烦,只是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掴傲竹姑娘的耳光。
掌风疾劲,傲竹扣住他手腕,往地上一甩。一开口,也声如其名,无半点谄媚之色,讥讽道:“要看戏,才来戏楼。想闹笑话,大街上去!”
好呛!别座的人听到这动静,都忍不住探头探脑起来。这两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没遇到几个不惧他权势富贵之人,就算偶尔见到了,动手之前也要好生掂量掂量。现在压也压不过,打也打不过,气得发抖,目光狰狞,怒道:“来人啊!”
二人的侍从没来,戏班子的班主就来了。见这场面,也不算惊慌失措,只面露苦涩,一面把傲竹请回去,一面连连说什么“老身给你们赔不是”云云。
“谁要你赔不是?老家伙碍什么事,滚!”胖子一脚把班主踹了个跟头,尚未叫嚣着“你给我站住!”,就见傲竹竟去而复返,冷冷盯着他二人。
她一双眼凛若寒星,令人不敢逼视。
班主哀声道:“别说啦!都少说一句吧!”
胖子见他不住哀求,心中略平,口中却仍是道:“我花大价钱来看戏,不过夸她几句,她泼我一脸酒。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我今天非要她跪下来给我道歉不可!”
“别说了!真的别说了!”班主连声道,“再说下去就不是被泼酒了!要挨巴掌了!”
胖子:“?”
他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目光往一楼众座上一扫。在场诸人见有人闹事,非但不惊叫着奔逃,也不见上来阻拦,反倒各自都好好待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嗑瓜子的嗑瓜子,喝茶的喝茶,全然司空见惯一般。更有甚者,见他怒发冲冠的狼狈样子,还嘻笑着摇头,一副“你看傻子又来了”的模样。
有人躲在暗处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叫道:“打呀!快扇他耳光!左右各一下!”
胖子:“……”
看这情形,傲竹姑娘怕是脾气炸到了一种地步,将打心怀不轨的人巴掌这件事充作返场表演了。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打出美味打出鲜,一招吃遍天。
寻常人家若是没有后台,哪来这么大脾气?两人又惊又疑地对视起来,想到坊间流传的某种传言,竟是一时半会僵持在了原地。
“我说,差不多了吧?”徐行起身道,“走了。”
她是对小将说话,小将狠瞪他们二人一眼,跟在身后走了。这两人分明不认识她,却极为厚颜无耻地装作几人是一同来的,也忙不迭跟在后面离开了。果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将本以为徐行要出去狠狠教训这两狗子,怎料徐行一出门便拍拍她手背,两人一齐飞身到了屋檐上躲着。徐行飞到半路,脚一滑,失去平衡,差点又摔地上,被将险险捞回来,她不由抱怨道:“你的体术也未免太差劲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向来都不练吧?”
徐行也觉得些许丢人,但她永远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面色如常地装聋道:“我们静观其变。”
将嫌弃道:“躲起来做甚?这两人忒恶心了!”
“安了。背后下黑手总比光明正大好用,况且,闹出来太大动静,还要怎么跟踪人?”徐行道,“他们这种人,气不顺了肯定要发出来的,不发在这个人身上,就要发在那个人身上。”
“不一定吧?”将莫名道,“我们可是给了他们好大一个台阶下。不感谢就算了,还要迁怒我们吗?”
况且,将总觉得徐行的话好像有哪里说反了,但一时没注意到。
果不其然,两人出来,就要找徐行和将的踪迹,遍寻不到,狠狠踢了两脚柱子,抖落下来不少灰尘,还随地吐了两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贱人!”
车轮骨碌骨碌转起来。
徐行跟着两人马车,找到了一个小破地方。那两人像是奉命来调查什么,倒也没为难里头的人,只是看了看便走了。将正着急呢,就听见马车里传来震天动地两声惨嚎,轰隆轰隆作响。原是徐行趁他们下车,把坐垫拆了换成陷阱,精准在屁缝位置放了两根磨成针的铁杵,又细心地将坐垫放回去。这下真是两处开花,欢声阵阵了。
“……”将脸绿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啊!!而且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有什么?”徐行仙风道骨道,“你戳他哪里都是戳,拿刀砍和拿针刺有什么区别?都是薄弱之处,不要有分别心了。”
她信手一弹,又在两人车胎前飞去两颗小石子,剧烈颠簸一下。顿时车内又传出杀猪一般的叫声。
“……”
原来,这地方是傲竹姑娘曾经的居所。说是居所,却也不对,因为这貌似是整个小村镇叫花子的“流动住处”,只有一个没牙老太是真住在这儿,每天煮几把米去分了流浪孩子们吃。
而傲竹此人,也是传奇。和两人料想的不同,她连爹娘都没有,遑论后台?唱戏本来也不算什么体面的行当,也是戏班主见她生得太好,才破例将人收进去的。但谁也没想到,她一个谁都能欺负的孤儿,竟然有着那样臭的脾气,那样硬的脊梁。
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她,那只能是:
永不妥协!
她自十六岁开始上台,平均一月殴打心怀不轨的客人五次。每次都会被赶出戏班子,或是被雪藏在后台不让上场以作惩戒,但依旧我行我素,名声在外,应打尽打,果真是当打之年。到后来,甚至还搏了个“当代第一武生”的笑谈美名。
若是傲竹姑娘有写日记的习惯,大抵会是这种画风:
【九月初九:打客人。】
【九月初十:打客人。】
【九月十一:打客人。】
【九月十二:傲竹啊傲竹!你怎么能如此辜负班主对你的期望!先前那些叮嘱你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月十三:打两个客人。】
【九月十四:打一群客人。累死。】
总而言之,她就是这般人物。习惯也得习惯,不习惯也得习惯。后来还有人专门千里迢迢过来给她扇巴掌,她反倒就是不抽。班主也曾气急,将她赶出去,她不以为意,反正满汉全席是吃,吃糠咽菜也是吃。她几乎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不过,徐行早些时候就觉得,傲竹应当是有灵根的。但像做题,只看得懂题干,却没有公式可用,要自己一步步推出来,难度就大了。修炼也是如此,空有灵根,没有功法典籍,便不知如何运用,只能利用本能——而傲竹的灵气,是很特殊的。
她无师自通地将灵力融进了戏曲里,能和周遭的灵气勾动共鸣。
傲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但她向来不惧别人排挤她,因为不管别人如何诽她谤她,她只要一开口,所有人都会安静地听,或落泪或咬牙,到精彩时,甚至随着起舞,按耐不住。
“这种人,岂非太适合修仙了一点?”将和徐行躲在河岸边缩头缩脑,道,“红尘间这么多烦恼事,何必留在这里?”
徐行微微一笑,知她不解,只随口道:“或是红尘滚滚,总迷人眼蒙了心吧。”
不久,傲竹果真来了。但她来了,却未走进,只是将破布裹着的银子随意丢在墙根之下,简直不起眼到像随手丢了块石子,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里边那个没牙老太直到黄昏时才从里头出来,翻开一看,非但不见欣喜之色,反倒愁苦起来,嘟囔着什么“这孩子……太辛苦……”,左顾右盼一阵,还是没看到傲竹身影,神色越发黯然。
几个小叫花子踏着黄昏过来,皆是满身肮脏,头发剪的乱七八糟,手上还捡了几个零碎物件。为首那小女孩怯怯地站的很远,道:“这里……真的能吃饭?”
老太道:“进来吧!都进来!”
“……”
傲竹似乎这回真要往自己家里去了。正巧,路边正是徐行方才夺命奔逃的弯弯小河,徐行觉得很是亲切,于是带着小将潜入水中,慢吞吞跟着。
小将本来还觉得不用自己游泳,泡在水里心情还不错,直到她发现自己一张嘴就是一串小泡,根本说不了话:“……”
徐行将一颗鲛珠塞进她嘴里,她霎时耳目一清,感觉身体都轻盈了不少。
将:“但是,你刚才从哪把它拿出来的?”
徐行爽朗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啦!”
“又不是你吃?!!”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将道:“我们一直跟着她,是有什么用?虽然我感觉她的确有些不对。难道,她是这个幻境的‘人蛇’吗?要杀了她才能出去?”
说完,她也觉得不对。“人蛇”都是隐于人群的,绝无那么高调,又打人又唱戏的。不过,这位傲竹姑娘的确是太过“真实”了一点,让人总觉得有异常。
况且,要是徐行怀疑她是人蛇,估计早就已经弹跳着飞过去掐人家脖子了。哪有这个耐心跟踪半天。
徐行道:“如果你想让一个人觉得幻境就是现实,你会怎么做?”
将道:“那当然是把幻境变得跟现实一模一样了!”
那就对了。
这位“傲竹”活动的范围并不广,几乎就是戏楼、破屋、自家三处间走动。整个村镇间大雾笼罩,模糊不清,唯独这三处每一处的细节都精致无比、清晰无比,宛如真物,想来想去,唯一的目的,便是让她觉得这里就
是现实。
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这般看来,这连环幻境阵法,镇的多半就是她一人。不过,不是徐行看不起人,只是傲竹姑娘天赋虽高,但毕竟还没有入门,真需要用这般厉法来镇压吗?
将想到关窍,又道:“那人蛇又要哪里去找?”
现在不过是第二层幻境而已,路上行人虽然仍是不太主动与她们搭话,但已经算是和同类无异了。在之前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众人聚集起来开故事大会,现在动静不能太大以免被追杀不说,走了这半路,连根鸟毛都没见到!人都到哪里去了??
两人正一高一矮探头,宛如什么水中蘑菇,正在此时,远处竟传来一阵马车碾过泥土的唰唰响动,车上也不知载了什么东西,听起来就沉重得很。
将道:“难道是刚才那两人来找麻烦了?!!”
徐行:“比起麻烦,他们现在应该在找金疮药。”
将:“……”她不该笑的。
将正要凝目观视,究竟是谁,就感到后脑勺一沉,自己和徐行便被压到了水里,随后,后衣领一紧,两人顿时像拖两条海带一般被拖走了。
水中,她悚然一转头,便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徐青仙正双手拖着她和徐行,手臂下夹着一个生无可恋的阎笑寒。瞿不染正接替她,护着卜白秋,再其后,小曹正拖着翻白眼的林朗逸,几人神色都极为肃然,像是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上岸。
是了!如果来的是什么重要人物,那待在水下、距离又远,根本听不见什么声音。必然要上岸才行!
终于,徐青仙停在一块礁石之后,选定位置,像扔活鱼一般将三人簌簌丢上岸。林朗逸应当是水性不佳,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气若游丝道:“我……有点……”
小曹几个巴掌上去,惊道:“少宗主!别死!”
林朗逸静静道:“你故意的吧?”
小将虽知徐青仙用意,但对她之前的行为仍是心生不满。她本来皮糙肉厚,平日里被摔几下也没什么,现在被丢到地上,反而怒声指责道:“不能轻点吗?屁股都被你摔成四瓣了!”
徐青仙面无表情看她,而后认真且疑惑地确认道:“并没有。还是两半。”
将恼羞成怒道:“谁让你摸我了?!!!”
瞿不染:“…………”
幸好摸的是她……
先不管后面是如何的吵翻天,徐行甩甩脑袋,将水珠甩了干净,方凑近礁石之后,聚精会神地去听那边的声音。
远道而来的马车终于驶到眼前。原来不是承载的人有多沉,是车厢后方还牵拉了好几箱沉重之物,全好好地用木板封着,根本看不出其中是什么。
马车目标明确,便是来找傲竹的。
前方的小厮一声轻啸,马停蹄不动,乖乖垂头。只是,门帘也并未有要动的意思,里面的人稳若泰山,没打算要出面。
小厮下马,叩门,只道:“郑王爷想见你。”
真是何等高傲,明明是来找人的,没有前言,也无后语,就一句“想见你”,不屑之意已然溢于言表了。
门不动。里面的人想来已经听到了,只是没有反应而已。
小厮又提高了些声音,重道:“府主想见你!”
然而,仍是一片寂静。
主人都没急,他这条狗反倒急得好像自己爹娘都被人冒犯了,便要抬脚踹门。怎料这时,马车间传来一声“无事”,很快,门帘微动,一人微微探出半身,面色宛如春风。
众人不知何时像堆罗汉似的堆到了徐行的身后,看见此人,皆有些意料之外地睁大了眼。
众所周知,画皮容易画骨难。在自己的面上易容,至多不过贴一层假皮,拿一套假武器便罢,但若是要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去假作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那定然需要修炼一种缩骨撑骨的奇异功法才有可能做到了,还必须练得相当精深才行。可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马车之内的人,大概便是从前的郑长宁了。
只是,在拍卖场见他时,他虽说身上缠满绷带,但也能看出来,是个身形有常人两个那么壮的罕见大汉。可现在探出身来的,却是个清瘦翩翩的青年。
这两人可称天差地别,竟然是一个人么?!
第49章 傲骨失流7编织一场醒不来的美梦……
#49
还有,“王爷”,又是怎样一回事?
这不知是真是假的郑长宁亲自出面,房屋的门却仍是纹丝不动,冷淡地紧闭着。他也不以为意,背着手在其下笑吟吟等着。
卜白秋在其后蓦然道:“郑长宁,原本不姓郑,也不是王爷。”
说来也是冤家路窄,他原本所在的国家名为“永定国”,和小将出身的“曲武国”之间只隔了一堆成日养牛放羊的游牧民族,两国都颇受滋扰。而永定国的国主尚在壮年,脑子也没老得不清不楚,相当懂“以敌化敌”的路数,暗中给敌人送去兵器,让其能更加方便地突破曲武国的封锁。
甚至有人猜测,“野狐借道”这相当没有底线的兵法也是永定国暗中提出来的。并且,杀那一小村庄的人不只是为了挑衅,定然是有更深一层目的在。
而郑长宁的身世,就没那么光彩了。用大白话来说,他是皇帝老儿最不喜欢的私生子。那民间女子抱着他闯宫不成,一头碰死在宫墙上,他本该也被处死的,但他小时候的灵根天赋就显露大半。“这家伙日后说不准会有用”,抱着这种想法,他被养大了。
此人到哪哪不待见,空有个皇子名头,却无任何头衔虚职。但他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处境,计功谋利,汲汲营营,莫说让他跪下拜师,跪下叫几声好爹爹也都是稀松平常——反正爹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叫了何妨。他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利用到了极致,最后终于掌到了第一个肥差:
灵石矿统领三十人的一个小管事。
先是三十人,后是三百人。三千人、三万人。第一幢长宁府建起来了,第二幢也是,再过几年,仿佛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忘了他曾经谄词令色的往事,忘了他不齿于人的出身。既然忘了,那么,他天生便是天潢贵胄,千金之子,又掌着半个东部的灵石矿脉,莫说让他姓郑,整个国家跟着他姓又如何?
此一时彼一时,郑长宁是何等辉煌,却在近几年陡然销声匿迹,屈居幕后,想来内情究竟如何,也只有零落几人得知了。
众人听完,皆默然不语。徐行先道:“既知道长宁府下有阵法,又知道人蛇幻境,现在连此人的身家背景都调查得一应俱全,你想杀他的心我已很了解了。”
卜白秋却道:“你不了解。”
她一双眼黑洞洞的,只能靠动静分辨人在何处,却依旧保持了原先未盲时的习惯,说话时总要向着对方面孔的。可现在分明在对徐行说话,视线还是朝着那马车的方向,似乎很努力地想看到些什么,尽管徒劳无功。
徐行道:“你怎知我不了解?”
卜白秋道:“你有只为杀一个人活过吗?”
好吧。徐行诚实道:“没有。”
卜白秋道:“那你便不了解。”
她或许还想开口说什么,那头一有动静,她便闭口不言,无比专注地听起声音来。郑长宁在小楼下方等了许久,仍不见有人应答,于是笑吟吟地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小厮心领神会,递给他一个火折子,他似乎嫌脏,连沾也不想沾,只轻轻一抹,将其丢
到墙角——下一瞬,火光冲天!
傲竹自窗中滚落而下时,脸颊已然熏得焦黑,不断咳嗽。她趴在地上,郑长宁向前一步,彬彬有礼道:“傲竹姑娘何苦现在才出来?”
傲竹冷笑一声,道:“门口有狗蹲着,谁见了不绕道?”
“……”郑长宁面上笑意不变,只道,“郑某想请姑娘一叙罢了,这里人多口杂,不如先上马车?”
说是人多口杂,明明没几个人在现场,零星几个也是远远看到着火了仓皇失措的村民。听语气,郑长宁不是第一回来找傲竹,也不是第一回碰了钉子,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傲竹用一种看路上狗屎的神情注视他。然而,她竟无视了小厮的搀扶,站起身来,命令道:“把火灭了。”
“陋室粗鄙,怎配得上姑娘?”郑长宁道,“在下永定城中有好些府邸,皆才遣人洒扫过,冬夏之景美不胜收,姑娘若不嫌弃,我再赔你几间便是。”
“好啊!”傲竹定定看着他,反唇相讥道:“无需几间,我就要你现在住的那间。记得早把火折子给我,住得大,烧起来也费劲。”
“……”
徐行早些时候便发现了。唱戏的,眼神要好,一双眼睛得灵活,傲竹的眼睛却像一只见了血的鲨鱼,说话时咬着你的脸不放。真是毫不给人情面的眼神。她不怀疑,自己要是和她对着瞪,两人能瞪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直到有看不下去的老实人出手将她们撕开。
郑长宁先妥协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事,就像他可以为了逼人出来而随手烧了别人的家。他灭了火,无谓地耸了耸肩,道:“这样可以了么?”
浓烟太大,就连街尾的人也都忍不住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了。傲竹最终还是上了马车,车帘随风一卷一动,密封严实,自此再无动静,宛如将一个人入殓。
马车轮又骨碌骨碌转起来,驶向茫茫的雾气里。
石后众人皆松了口气。徐行转头,见阎笑寒还平躺在地上不断吐水,不由困惑道:“大师姐,你是把他在水里按了多久?也不对啊。他不该会游泳吗?”
刚才她还看见阎笑寒游泳了呢。狐狸变成人,游泳也还是狐狸样,两只手臂不断划来划去,腿反倒是一动不动的。
徐青仙淡然道:“这与我无关。捡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呛水了。”
“那也未必呛到现在还没停啊?”徐行思索道,“他毕竟是你的坐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帮忙按一按、推一推也不难。”
徐青仙正色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师姐妹面面相觑,相顾无言。瞿不染在一旁,面无表情道:“本来没有呛得很严重,她一掌上去差点把骨头压断了。之后就一直如此。”
徐青仙说:“我不学医,怎知该按哪里。”
将道:“学不学医跟你按别人腿有什么关系?!”
徐青仙不在乎。
徐行不由想到,难怪刚才腿一动不动?竟然是这个原因?!
阎笑寒道:“别……吵……了……啊……啊……痛……”
所幸是差点按断,没有真的按断,呛水进了肺而已。卜白秋还有些三脚猫的道医本领,拿了些草药给他干嚼了,一行人略作休整,互相交流了一番情报。
这幻境是有边界的,最边角的地方被无尽的迷雾掩盖,出不去。那几个老前辈不见踪影,偶然见着一个,在大街上被变异的鬼怪追得哇哇直叫,可怜了一双老腿,一把年纪还要殊死奋战,救了他还不乐意,非要找死。以防他找死,徐青仙将人打昏了堆在街角隐秘角落里,现在应是性命无恙。
徐行确认道:“是打昏了。不是打死了,对吧?”
瞿不染道:“我看着的。”
那就好说了。
早些时候徐行便发现了,这里的地貌与自己曾去过的长宁府分院有些相似,只不过这条河日后被填了,盖上建筑,所以才比较难辨认出来。
郑长宁要讲大事,必要将傲竹带到府中去。他生性多疑,别的所在是肯定不放心的。
卜白秋失了手杖,行动却不见凝滞,似乎对此处很熟悉。不过也是,从上回便能看出,她对长宁府中一草一木都熟悉到仿佛走过千遍百遍,又对府中人事事项项都了如指掌。如她所说,一个人,若是把杀另一个人当成活着的全部意义,做好这些准备工作也是自然。
她向前走,似要让众人先行绕往长宁府,徐行却一本正经地道:“等着。”
卜白秋面如古井,道:“如何?”
只是这面具之下,仿佛藏着幽灵般的愤怒。
“我们现在的目的,究竟是先找郑长宁,还是先找人蛇?”徐行道,“我想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杀他?”
卜白秋道:“这不劳你费心。”她又道,“郑长宁不在这里。”
徐行道:“不在这,那在哪?”
卜白秋道:“下一层。或者,最后一层。”
“你怎知是最后一层?”小将不解道,“玄真子前辈说过,兵解阵是循环无止的,何谈‘最后’一说?”
卜白秋道:“有两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一个?”
好消息是,这的确有“最后”,不是见不到尽头的噩梦轮转,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坏消息是,那是因为人到了第四层,若是还找不出破阵之法,那么就会永远留在那里了。
好消息是,郑长宁也一样。
坏消息是,郑长宁也一样!
狗急跳墙,可是非常恐怖的。这一点徐行很清楚,因为她时常狗急跳墙,一跳起来就六亲不认——好吧,也没有六亲就是了。
“这倒是好说。”徐行将自己腰间的剑拔出,在礁石上磨了磨,发出“铮”一声响,而后又开始检查自己的裤脚衣袖有无绑紧,随后抬起眼帘,半认真半懒散道,“不过,我更想知道,你和这位傲竹姑娘是什么关系?”
这个时空是在许久之前了,至少跨越了十几年的距离。十几年前,傲竹就已经二十多岁,按年龄来看,比卜白秋大上十岁还有余。姐妹?义母女?或者是,更无法言明的关系?
卜白秋道:“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我也只是好奇。你愿为了她粉身碎骨,那说不说也无妨了。”徐行微笑地拍拍手,道,“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将道:“去长宁府?”
“嗯?不是。”徐行道,“时间差不多了,该去追马车了。”
众人皆道:“马车???”
对。马车!
徐行之前就想,以郑长宁这种人的性格,怕是把人带到府内也还是不能全然放心的。比起在府邸内说什么,不如在行进的马车中说。这般视野开阔,没有能藏人之所在,况且车轮骨碌作响,风声尘沙声嘘嘘不断,尚能阻隔密谈话音。唯独那前车的小厮可能会听到几句,但到家便杀了无妨,他家大业大,差一个小厮么?
难怪徐行方才就在挽袖口裤管,瞿不染刚想微微点头以示赞许,便听她对自己道:“你去吧。”
瞿不染:“……我?”
“对。”徐行理直气壮道,“我体术太差了,靠近绝对会被发现的。”
你方才在水中的轻功分明可称绝顶。瞿不染觉得自己是否太过淡然,让人觉得白玉门人素来没有脾气,可以任意搓圆捏扁。他漠然道:“你无权指派我。为何不让她去?”
他说的是徐青仙。徐行看了大师姐一眼,了然道:“那行。你俩
一起去,可以了吧?”
瞿不染:“……”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然而,徐行也没得意多久,便被徐青仙夹在胳膊底下,如一颗风中摇曳的大白菜般水灵灵地被夹带走了。丝毫没有过问她的意见。她试图挣扎,但徒劳无功。
徐行昏头昏脑道:“大师姐,不该这样吧?你为什么带我,不带卜白秋??”
卜白秋被夹在另一边,幽幽道:“我在这。”
那好吧!
其实自己的位置该让阎笑寒来的,这样他与徐青仙互为共轭坐骑,或许能弥补一些他苍老心灵上的创伤。
风声厉厉自耳边吹过,徐行闭目,似乎能听到自己仍旧缓慢的脉搏。
濒死之际,危险关头,它也不曾涨动过分毫,永远缓慢且坚韧的搏动。只有过一次例外。说来奇怪,徐行对自己这颗心脏并不觉得有多陌生,她向来不曾怀疑过这颗心不是她自己的,只是这具身体,异常的事情还是太多了。
“神通鉴。”徐行闭目道,“查询成就进度。”
神通鉴道:“6%。”
徐行:“比起上次只加了2%?你怎么办事的?”
“你还抢我台词?!我都没说你声望都快跌破谷底了!!”神通鉴按捺不住紧张,碎碎念道,“你把绝情丝搞到手,不就一次性加20%了吗?还有神秘礼包呢。我说了多少次,当时就应该把神女之心偷过来……还有,你跟那个君川我都不想说……”
徐行对神秘礼包不感兴趣。以神通鉴的没用程度,这礼包可能拆开全是各种蓝药红药小废品吧,卖给商人都不收的那种。能开出个装备都是它祖机箱冒烟了。
徐青仙:“安静。”
神通鉴:“!!!”
徐行:“……”
刚才,没有人在说话啊。
这不能细思的念头仅一闪而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毕竟更有可能的是,徐青仙在警示众人,快要抵达了,保持静息。
似为掩人耳目,这座马车并不是多么富贵惹眼,也无任何特殊标识,宽敞,足以容纳两人,后方的箱子说是运送什么都可,在路上随处可见。
徐青仙将手中二人轻轻一提,修长有力的五指完全覆在二人腰侧。两人的体重都和轻巧没有关系,她拎着这两坨不是很配合的重物,却仿佛拎着两袋不好吃的香蕉,足尖轻点,便幽幽站到了马车最高处的木梁上。
小厮仍在赶车,不住机警地观察四周是否有可疑之人。但他如何也想不到,要往自己的头顶上看。
隔着一层厚布,几根木梁,里面的谈话声模模糊糊传出来,虽然很不清晰,但还是能听个大半。
和徐行所料的相差无几,郑长宁果真选择了她说的那条路。而他所不能为人窥探的密谈,就是,他在请傲竹办一件事。
只有傲竹能做到的事。
他手下的人,在不断制造矿难,相比之下,他的胃口可是比这些人还要大多了——
他要在灵境的眼皮子底下,私吞一整座矿山!
灵石矿一旦被发掘,便会上报到灵境,由人来决定是否开采。若是关系到山貌地貌,或是正巧在什么紧要地方,可能会影响红尘众人的生活,那么便不会开采。
在永定国附近,有一座深埋的矿山,至今没有被发掘。但,它所处的地方太奇特了,又受到多处灵场侵扰,不断地在四处缓慢移动,所以,没有人能真正确定它的位置。
除了傲竹。
她的灵力特殊,能够引起灵场共鸣,用一种不太准确但能形容的话说,她能将那座深埋于底下不知所踪的灵矿山给“吸引”过来!
徐行心头一紧,因为,她已经看到结局了。
那座山最终定然是被发掘了。因为,那些口中含着咬魂玉的青年死魂,便是铁证——正是因为要瞒过灵境修者的灵识,进行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发掘,才必须要让凡人含着这个东西!
但,最令人诧异的还不止如此。
从郑长宁的话语中能听出,他此前已经来找过傲竹数次,强逼有之,软言有之,穷追不舍,那个豪华到格格不入的戏楼便是他为了傲竹搭建的。
傲竹似是有所软化,终于松口,决定试一试。但他此次来,不是来感谢,而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他后知后觉才发现,她非但没有将灵矿山给引过来,反倒将它越推越远了!
郑长宁只怕是恨的咬碎了一口牙,恨不得将她当场杀了。此刻却仍是语中带笑,“你应当没有那样蠢。所以,定然不是故意的吧?”
“我既能将它引过来,自然也能将它推出去。”傲竹嗤笑道,“我不会帮你。死心吧。”
“……”郑长宁生硬道,“我不明白。这对你究竟有什么损失?万贯家财,名声鹊起,这都是你一句话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为何要这么做呢?”
傲竹冷笑一声,仿佛在说,谁在乎?徐行不用看都知道,她在说话时,肯定是那副斜昂着头的样子,眼角和人一般,飞扬夺目:“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么?”
郑长宁:“说试一试的,莫非不是你?”
“你以为你是谁?”傲竹哼了一声。她这种人,向来直接把厌恶写在脸上,“所以,你也该知道了。别再来烦我,否则,它只会越来越远。”
“……”
郑长宁连笑都维持不太住了。半晌,他突然如毒蛇一般轻轻道:“我的确不是谁。只不过,这么多户安居乐业的人家,一朝在我手上全部横死,谁也不敢说什么,是么?”
傲竹道:“你把我查得不够清楚?一个孤儿,从小受够了左邻右舍的欺辱,你当我会在意别人的性命?”
郑长宁:“戏班子也不要了么?”
傲竹道:“我被赶出去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我到哪里不是活,倒是你,说不准明天就死了。”
车厢内沉默片刻,少顷,传来几声微弱的“格格”声响。郑长宁温声道:“你的骨头倒是没有你的脾气那样硬。”
傲竹似被捏住了五指,她骂道:“你怎么不去死?”
又是声响。郑长宁捏断了她的指骨,道:“你为什么就是学不会跟我好好说话?”
五指连心,傲竹此时疼得应当都几乎昏厥了,额角豆大的汗珠淌进衣领中,又骂道:“你这烂人……迟早……死无全尸……”
手上越疼,她便越不认输,硬是一声不吭。实在忍不住痛呼,也绝不示弱,只开口把自己平生所学的脏话全都骂了个遍,骂的郑长宁族谱遍地开花,神智迷糊了,口中依旧骂声不绝。
徐行:“……”
她眉眼微微压下,眼皮敛着,竟有些难言的凶煞之色。
神通鉴不忍道:“这是幻境。前尘往事,既已发生,做什么都是徒劳了……”
正当徐行左手去摸匕首之时,耳边传来嗖嗖两声,紧接着,声响戛然而止,小厮也跟着一同倒毙,马车霎时翻到地上,滚落出两具面上愕然的尸体。
卜白秋神色如常地摸索着地面,将射出的暗器拾回,再静静地放回袖口中。仿佛她已经看过这种场面数千万次。
雾气像潮湿的海,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再过数息,就要将一切淹没。
卜白秋道:“回去吧。这条路上,郑长宁也不在。方向错了。”
徐行将手收回,微微皱眉,似乎想问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徐行本以为,构建这个幻境的目的是让傲竹错认为自己还活着。那么,现在卜白秋将她杀了,为什么丝毫异样都没有出现?
转念一想,让人沉溺在幻境之中,除了足够真实之外,还有第二种方法。
那就是编织一个让梦中人不愿醒来的美梦。
……或许,对傲竹来说,她宁愿自己便是死在此时此刻。
第50章 傲骨失流8另一个系统
#50
原路返回,一路无话。
果不其然,徐行一回去,便看到小将惊道:“为什么有两个傲竹?”
方才她离开的小楼已然如新,毫无痕迹,窗中微微点上了一盏灯,熟悉的身影在其间忙碌地烧柴做饭,仿佛那辆马车便没有来过。
徐行抛了抛手中石子,道:“换个地方。”
将道:“哪儿?”
徐行说:“方才的小叫化之家。”
“……”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小镇的年轻人都去外边做工了,有的孩子即便不是流浪儿,也乐意天天跟着小叫化子们在外面走街串巷,四处翻垃圾桶。
徐行欣慰道:“我就说吧。
没有人不爱翻垃圾桶!”
她先到别人家里偷了三头鸡来,然后生火烤了,还特意将鸡皮烤得外焦里嫩,酥脆淌汁。阎笑寒原本虚弱地趴在地上,血脉霎时觉醒,又不好意思说,悄悄道:“徐行……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是了!”徐行一拍脑袋,懊恼道,“刚才就该派你去偷的。偷鸡你熟啊。”
阎笑寒:“……”你人性呢?
小曹道:“没有这种东西。”
阎笑寒:“?!”
很快,烤鸡就吸引了不少含着手指的鬼小孩。不过,徐行也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幻境造物还是真的鬼,只道:“想吃吗?”
众小孩纷纷点头。
“想吃就去帮姐姐做点事。”徐行笑嘻嘻道,“在街上看见鬼鬼祟祟看起来很奇怪的大人,就让他们来这里集合,说人蛇杀开始了。”
自己一行人这样慢慢找,哪有个头?小孩们天天窜来窜去,消息最灵通。况且队里不少不干事的。徐青仙就是典例,不叫不会动。
有个小孩怯怯道:“人蛇杀是什么意思啊?”
还有个小孩道:“那要是他们不来怎么办?”
“两个好问题!我一块回答了吧。”徐行微笑着拿手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划,春风一般道:“不来的直接打成人蛇,杀。”
小孩:“……”
小孩们屁滚尿流地吓跑了。
蓝色的火滋滋在中间跳跃着,那烤鸡逐渐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泽,徐行趁它还没糊之前撕下翅膀塞阎笑寒嘴里,然后将方才见闻和众人说了。
林朗逸真是没想到红尘间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私吞矿山?!找死吗?这被少林昆仑发现还好,要是被峨眉发现,早就被抓起来鞭尸一万次了!但他很快便找到了问题,皱眉道:“曲武国和永定国都在穹苍东边,再往上一些才是狐守之地。按理来说,那是你穹苍该管的地方,为什么会出这种纰漏??”
徐行:“……”
对哦。这可是穹苍所属的地方呢。
不是吧,又我?!
她一时之间,颇有种在狐守之地发现乱丢圣物的原来是穹苍一般的无语心情,感到自己的声望又是岌岌可危。但转念一想,丢圣物的不止穹苍一个,白玉门也丢了啊,还丢到穹苍的地盘了呢,于是难得对瞿不染亲热道:“瞿兄,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瞿不染:“……”为什么又是我?
瞿不染没有看法,白玉门一向不管其他宗门的事务。徐青仙面无表情道:“待出去时,修书一封问一问师尊便是。”
他二人坐一块时,当真如两道精雕细琢的玉雕。赏心悦目,但冻人。旁边躺着个阎笑寒正在大嚼。
林朗逸又沉思道:“不过,傲竹姑娘的选择是对的。”
她即便是答应了,下场也不过是一个死而已。郑长宁这种人过河拆桥惯了,已经不知道正常人该怎么走路了,怎可能放过一个掌握秘密的人?答应是死,不答应还能活,更何况,傲竹难得的没有软肋,也没有可供威胁的对象,孤家寡人一个,郑长宁一时半会还当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为何最后他还是成功了?是找到别的方法,所以不需要她了么?
卜白秋仍是端坐不语,目光沉静。
正在此时,街边尘土滚滚,似有几人飞奔而来,众人皆猛地起身,警惕地望向道路尽头。呼吸之间,那头的声音也传来了:“别让他跑了!!这是人蛇!!!”
最前方那人顶着张木讷的脸,即便在逃跑也是毫无神情,身上已然多处破损,尤其是后颈,正在不断淌血。
徐行取出匕首,一下下拍着掌心,歪头困惑道:“七寸没了,怎还动的这么欢快?”
卜白秋道:“普通的人蛇七寸是在后颈。或许这只不一样吧。”
懂了。意思是,普通的人蛇出厂设置是七寸默认在后颈处,若是厉害点的,或是主人有特殊需求的,便会将其藏在别的地方。这和铁童子倒是大差不差,控制灵气灌入的开关位置每个峰头皆不同。
那一众人正风卷残云地奔过来,又不敢高声说话,免得引起鬼怪注意。幸好徐行选的这个位置人迹罕至,除了四处闲逛的小孩们没几个会来。徐行提高了点声音,问:“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后头追着几个愤愤道:“我们是西域人!他知道我们师弟的经历,却不会说西域话!”
人蛇道:“师兄!我真的不是!”
徐行:“……”
人蛇笨笨的。西域话这有什么难的?每句话中随机添加若干个翘舌音不就好了!
这人蛇顽强得很,又很滑溜,连接几次都闪过攻击。不过,已经到了种有些异常的程度了,每当有人要砍到他要害之处时,总是冷不丁地脚下一滑、腰部一推,霎时便诡异地失去了准心。
将道:“我们不去帮忙吗?”
幸亏小将提醒,徐行才想起来,她的声望已经不知负到哪里去了,现在正是提升的大好时机。徐行于是关切且爽朗地开口道:“需要帮忙吗??”
那几人下意识都要点头,结果发现这是徐行,不约而同地哽了哽。但能帮忙的都是好人,这时就不要管她私下里如何了,立马道:“好!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这样一逃一捉,效率太慢。既然人蛇和铁童子的共同点那么多,那用对付铁童子的方式对付它就可以了。
徐行闪身到众人面前之前,再问了一句:“你们确认,这是人蛇吧?”
现在这种情形,还能不是吗??有人会被追着砍了这么多刀还跑得快如蟑螂的??后面那师兄道:“是是是!肯定是他了!”
徐行道:“不能反悔了?”
那师兄莫名其妙道:“有什么好反悔的??”
神通鉴也说看到那人没藏好的舌头了。徐行心下稍平,手起刀落——
一道血柱冲天而起,人蛇首身分离,霎时倒在地上,身子还在不断试图站起。
真如铁童子一般,只要砍断中枢位置,就能暂时让它行动受阻。这还是之前君川进胡姑娘小楼时用的方式。徐行将人蛇还在不住转动的脑袋捧起来,认真地端放到远远的一边去,不让两个地方再度并拢,然后甩甩手,笑道:“现在可以啦。”
众人:“………………”
呕……
沉默间,徐行听到了来自神通鉴的天籁之音:“声望又减了。”
徐行:“?”
神通鉴咆哮道:“你‘?’个毛啊??虽然不知道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但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接受能力?!!这还都是同龄人呢!刚下山的!!”
徐行:“做游戏的。”
神通鉴静静道:“和警方玩躲猫猫的小游戏吗?”
明明是好心帮忙。徐行不愿再听到如此无端的污蔑!就在她要好好为自己解释一番时,正如上次一般,空间猛地波动起来,无数碎片涌到她眼前,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地往下坠落。
第二层幻境消失了。她们还是没能找到郑长宁。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徐行感到潮水般拍打来的困顿,她闭上了眼。
黑暗中的某个瞬间,她腰间的穹苍令再度疯狂地闪动了起来,只是这次,上面浮现的仍是意义不明的语句,一下接一下。幻境越来越深了,人进入了更深的缝隙中,这本就是此前钻的空子,现在也快要被封闭了。
无论怎样试图联系,都始终得不到徐行的回应,发信之人肉眼可见地狂乱起来,神通鉴仅仅看着这些无意义的字符,都有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有种对面可能随时都要发疯的莫名预觉。
谁啊?这么神经??
和徐行的神经质还不大一样,徐行的神经针对所有人,还是偶尔,这人的神经病仿佛只对特定的对象发作,看着真的非常瘆人。
它正这么想着,耳边就传来同为系统的无机质电子声音。
不夸张的说,如果神通鉴恢复了原来的身体,它浑身的汗毛都已经倒
竖起来了!!!
那系统像是强行突破了某种限制,也无法说太多,只短促又阴冷地传递了三条消息:
【守好转生木】
【把山推倒】
以及:
【小心徐青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