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已入深冬, 今年仍旧不见落雪。
黎婉百无?聊赖坐在院子里望着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旁的两个丫头闲谈。
桃喜笑得贼兮兮:“小姐,你前几日总黏着咱家大人,可?是感情更亲近了?”
“不许瞎说。”黎婉难免害臊, “我?那是月事来了……畏寒。”
一阵萧瑟寒风跟能听懂人话似的, 呼呼吹过来。桃喜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调侃说:“是是是,眼下这风够大吧, 怎么不见小姐你往奴婢和杏留身上贴呢?”
黎婉气得鼓起脸颊:“小丫头, 你懂什么。”
此言一出连杏留都?跟着笑?起来,弄得黎婉直跺脚。
几人说说笑?笑?,桃喜突然感叹一句:“今年也不见下雪, 明日可?就是小姐生辰了呢。”
杏留接话:“是呀,往年我?都?会在小姐生辰之日用白雪捏好多?小鸟小兔子, 今年怕是不成了。”
“哼, 偏你手?巧呗!”桃喜分外不服, “我?还会给小姐做披风呢。”
杏留嘲笑?她:“今年你做的披风怕是没有用武之地喽,毕竟小姐有姑爷了。”
“讨打!”
耳畔热热闹闹, 黎婉从未想过她还能同最亲近的人们一同庆生,前世之景依然历历在目,望着皎白天幕, 她回想起前世最后一个生辰日。
那年冬月廿三, 善灵寺大雪纷扬。
黎婉早早念毕一日经文?, 来到寺庙主殿等待她的父亲。父亲常年在京都?办差,纵然想念女儿也不能日日舟车劳顿赶来寺庙看她。
唯独在她生辰这日, 黎蒙再忙都?会来看她。
她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父亲, 也不知对方过得可?还好。
厚重的棉衣裹在身上,行动十分不便, 奈何山顶冷得很,她没有任性的资格,只能老老实实把?自己裹成蚕蛹。
少女翘首以盼,等啊等。
直到晌午已过,仍旧不见人影,她心里隐隐着急。这时父亲身边的一个小厮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黎婉脸上挂起笑?容,急匆匆迎上前。
小厮垂首行礼:“小的见过小姐。”
“父亲呢?”她忙问?。
“那个……”小厮吞吞吐吐,“圣上给老爷派了急差事,实在抽不得空,顾遣小人来为小姐送东西?。”
他怀里抱着三个大匣子,看起来沉甸甸的。
听到黎蒙来不了,她差点就要哭出来,又怕小厮回京将她的伤心告知父亲,徒惹父亲担忧,便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吸了吸鼻子,强行笑?着说:“无?妨,总有日子见的,路上累了吧,进来用过斋饭再回京都?吧。”
小厮见自家小姐强颜欢笑?,心中也不好受,说:“老爷一直挂念小姐,让小的带了不少好玩的给您。”
“好,我?晓得。”她心不在焉应着。
待小厮走?后,黎婉偷偷摸摸躲起来掉眼泪,她也不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很想哭,一年一次的生辰,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
雪花飘飘落落,她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蹲在寺庙竹林里,这里人迹罕至,就算哭的大声一点,也不会被发现?。
低低的啜泣声融进飞雪当中。
桃喜和杏留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桃喜把?新缝制好的披风罩在黎婉的脑袋顶,宽慰说:“小姐,你别难过呀。”
“不是还有奴婢陪你庆生嘛。”
桃喜把?那三个匣子依次打开,里面盛满了漂亮的贝壳,上好的绸缎料子,还有女儿家最爱的胭脂水粉。
桃喜开玩笑?:“老爷也真是,明知道在庙里得素朴些,偏偏送了好些锦质的玩意儿来,这是怕小姐你赌气呢。”
黎婉看着满满当当的三个大匣子,心里霎时变得软绵绵。
是呀,爹爹一定也很想她。
她难过,爹爹定然更伤心。
杏留在一旁忙活大半天,捧着一个用雪花捏成的小鸟逗她:“看呀小姐,这哭哭啼啼的小鸟像不像你?”
“才?不像我?!”黎婉破涕为笑?。
被两?个丫头一哄,她心里好受不少,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牵住两?个丫头的手?:“外边凉,我?们回去。”
厢房里放好了杏留提前做好的长寿面,一进门便被香气扑了满鼻,她感动得不行:“什么时候做的呀,也不告诉我?……万一我?再多?哭一会儿,岂不是搁凉了。”
“搁凉了就再做,总能让小姐吃上热乎的。”
黎婉坐下捧起长寿面,心里暖洋洋的。
她来善灵寺已三年,日日吃斋念经身子也未曾见好,想要回到京都?还不知要何年何夕。有时她真想一狠心就偷偷跑回去,什么佛法什么经文?通通丢掉。
可?她不能,父亲还抱着希望,两?个衷心耿耿的丫头陪她守着枯燥亦不曾抱怨,她又岂能自暴自弃呢。
只是偶尔她会想念繁盛的京都?,夜时闭眼每每梦回车水马龙的陌柳街,香飘十里的玉食记,以及春暖花开时故乡的一缕东风。
“咚咚——”门扉被敲响。
桃喜问?:“谁呀?”
“是小僧。”门外答。
黎婉反应过来,是她托着去京都?换糕点的小和尚,可?今儿不是初一十五呀?
桃喜打开门,门外的小和尚施礼道:“黎施主,京都?玉食记送来的东西?,让我?转交于你。”
“可?是玉食记掌柜送来的?”桃喜猜测。
“听掌柜的说仍是那位欣赏黎施主墨宝之人所?赠。”
黎婉问?:“你可?曾向掌柜透露过我?的身份?”
“施主放心即可?。”小和尚摇摇头,“贫僧只说是寺中人,亦算不得说谎。”
“那便好,多?谢小师傅了。”黎婉笑?了笑?。
“贫僧先告辞了。”他把?手?中锦匣递给门口的桃喜,施礼离去。
桃喜眼睛盯着手?里的锦匣,兴奋说道:“小姐你看呀,这盒子好漂亮,不知装了何物。”
黎婉接过锦盒,盒身雕刻纹理精致,盒盖边缘镶着银边,单是这盒子便价值不菲。她小心翼翼打开盒盖,霎时睁大了双眼。
这里面装着六块做工精致的糕点,桃花花瓣的样式,糕点散发出淡淡的花香,最与众不同之处竟全部都?是透明的!
“这是何种糕点,从未见过。”她闪着亮晶晶的瞳眸,一副新奇的模样。
“奴婢也是头一回见透明的糕点,莫不是玉食记出的新招牌?”桃喜同样目不转睛。
“一定很贵重吧……也不知这位好心人怎如此善心。”黎婉感叹。
万万没料到,她会在生辰日收到一份如此惊喜的“贺礼”。
她知晓今日送来只是巧合,恰好撞上她生辰,可?她仍旧很欢喜,因为她今年收到了四份贺礼,比往年多?一样。
它的珍贵之处在于意料之外。
“如此大手?笔,定是位贵人。”杏留道,“想必是打心底欣赏小姐的字。”
桃喜嘻嘻一笑?:“弄不巧是位俊俏的公子哥,也算是桩天赐缘分呢!”
黎婉被闹了个大红脸,磕磕巴巴训她:衣无尔尔七5二八一“瞎说什么呢,我?可?是要皈依佛门之人,什么缘分不缘分的……”
杏留说:“小姐你糊涂了,你只是在善灵寺念经,又不是真出了家,还打算不成亲不成?”
“就是就是,奴婢看的话本里才?子佳人天生良缘,不知多?般配恩爱,小姐你都?不羡慕?”
黎婉哪里懂这些,脸颊愈发红了:“跟一个陌生男人成亲有什么好的……”
“可?奴婢听闻夫妻之事,咳咳——甚有趣味。”
“不许再说!”黎婉恼羞成怒。
“哈哈哈——”两?个丫头笑?成一团。
……
回忆戛然而止,黎婉阖了阖眼。
今日得闲,或许可?以去趟玉食记,说不定掌柜的已经回京,也好去打听打听那位贵人。
她抬头望天,发觉天色沉了些,没往日亮堂。事不宜迟,为了晚饭前赶回,黎婉遣人驾了辆马车,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陌柳街玉食记门前。
倒是巧了,掌柜的竟真的已经回京。
玉食记仍旧人来人往生意兴隆,掌柜的约莫四十岁出头,是位长得十分面善的妇人,见着客人连忙招呼,亲亲热热地询问?她想吃点啥。
黎婉既然来了,空手?而回总不太好,她随手?点了几样常吃的糕点,掌柜的遂喜笑?颜开地替她包好装盒。
临走?前,黎婉小声问?:“掌柜,你可?否告诉我?买走?你经文?的人是谁?”
掌柜的微微一愣:“哎呦,这我?倒是不晓得,像是哪家的贵公子,可?气派嘞。”
“贵公子……?”
“是呀,看起来蛮年轻的,打扮得贵气十足,出手?格外阔绰,肯定不是普通人家。”
“哦,原来如此,多?谢掌柜了,您家糕点特别好吃。”少女脸上露出甜甜的笑?。
“喜欢就常来啊哈哈。”
待出了门,跟着黎婉一同出府的桃喜凑上来问?:“小姐,可?要奴婢去查查这位贵公子的来路?”
“罢了。”黎婉思虑片刻,“万一被温寂言知道我?在外面打听年轻男人,还不知要被怎么教训呢……”
若是走?漏了风声,于她名?声也不好。
闻言桃喜嘿嘿笑?出声,不怀好意打趣:“怎么教训啊,说来听听?”
“你这丫头,总是不正经!”
晚霞黄昏路长长。
车至太傅府邸门前,黎婉撩起车帘,才?下马车便一脑袋撞上堵结实的胸膛,捂着脑门抬头一瞅,与等候已久的太傅大人目光交汇。
前些天来月事她厚着脸皮黏了温寂言好久,一不顺心就闹小脾气,事后才?觉得羞耻不已。这两?日刻意装了几天矜持,试图挽回她无?理取闹的形象。
也不知温寂言有没有发觉她最近变乖不少……
温寂言摇头失笑?,点了点她:“冒冒失失。”
她眨眼惊讶:“你该不会是特意来门前接我?的吧?”
“不然呢?”他牵起她泛凉的手?,“再不献殷勤,我?都?要失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