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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美人煞(一)(双更合一) 只见她的印……


    “新婦下车子,有阴阳人执斗,内盛谷豆钱果草节等,咒祝望门而撒,小儿辈争拾之,谓之撒谷豆,俗云压青羊等杀神也。”


    ——


    天,阴沉到了极致。无邊的旷野寂静无声,只有寒风在肆虐地咆哮。


    一群仿佛融入夜色中的黑衣人,圍聚在旷野中心的一块巨石周圍,此起彼伏的吟诵声从他们的黑色兜帽下傳出。


    只听“咔”的一声,巨石上裂开了一条细纹。


    吟诵之声頓时高涨,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裂纹,甚至还有一缕缕黑气从那些裂纹中腾起。


    四周的野草在触及到那黑气的一瞬间都枯萎死亡。


    这时,其中一个黑衣人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了吟诵,开始后退。只是还未离开多远,便听那巨石轰然碎裂,溅起无數石屑,其下,冲天的黑气如决堤的洪水四下涌出。


    其中几个黑衣人因为离得太近,被黑气包裹在内,旷野之上頓时响起凄厉的惨叫声。


    ——


    阴了一夜的天终于放晴了。


    巫箬剛打开房门,便见院中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松松软软的,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


    她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开始查看放满整个院子的小瓦罐。这些都是她昨夜看着天阴,知道快下雪了赶忙擺上的,现在里面都已装了大半的雪,化成水后,可以用来煎药。


    正当她忙着搬动瓦罐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哒哒哒”,敲得颇为惬意,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虽然心里极不情願,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开门,那敲门声可以耐心地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把周圍所有的人都惊动。


    “小音,去开门。”她只能无奈地吩咐道。


    “得令!”小丫头倒是挺来劲,立刻飘了过去,急得小元也跟了过去,“我也去我也去。”


    很快,前面傳来门开的声音,以及两个小鬼压抑不住的欢呼声。穿着


    巫箬忍住扶额的冲动,这两个小鬼,以前见了李淳风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倒好,天天都盼着他来。


    原因无他,不过“贿赂”两字罢了。


    果然,当披着银鼠皮大氅的李太史如进自家院子般自在地走进来时,两个小鬼手里都各拿了一个带铃铛的藤球,高兴得不得了。


    真是没见过这么好骗的鬼。


    巫箬忍不住瞪眼,李淳风看着她却不禁眼睛一亮。只见她穿着厚厚的月白色襦袄,似乎很怕冷的样子,生生把原本窈窕的身姿裹得圆咕隆咚。


    一看就讓人很想将她緊緊抱住……


    李太史微微眯眼,面上倒是神色不动,只笑眯眯地走到她身邊,打量着脚邊的瓦罐,“阿箬装这么多雪做什么?难道也是要用雪水来煮茶?”


    巫箬白了他一眼,“我可没李太史这么风雅。”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瓦罐搬入了晾晒草药的木棚下面。


    可还未起身,便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银鼠皮的大氅。


    “这些粗活自然是男人来做的,这么怕冷,还不快去屋子里呆着。”李淳风的话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只见他已走开,将數个瓦罐一起提了起来。


    看不出来力气还挺大。


    “不用你帮忙。”巫箬蹙了蹙眉,看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绸衣,想将大氅还给他,“我可不想害你生病了,还得费力气给你治病。”


    “阿箬你也太小看我了。”说话间,李淳风已经把瓦罐搬了过来,“想当年,老头子寒冬腊月地把我丢进结冰的河水里,我不也照样过来了。不信,你摸摸我的手,可不比你的暖和?”


    他说着,将瓦罐放好,竟当真涎着臉把手伸了过来。


    巫箬面色一寒,“啪”的一声将那只轻浮的爪子拍开,“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李太史把这全院子的瓦罐都搬到阴暗处了。”


    说着,走到铺子里,准备收拾一下开门就诊,却见长桌上放着一个食篮。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盖的严严实实的食盒。


    “快趁热把早饭吃了。”李淳风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巫箬愣了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食盒的盖子揭开,只见里面分别装着米粥和馒头,热气腾腾的样子,分明是剛出锅不久。


    这人,竟是大清早来给她送早饭的嗎?


    将米粥从食篮里端出来,冰冷的手上触到一片暖意,竟讓人有些不舍得放手。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正在后院忙碌的身影,向来平静的眼眸中有一丝波动。


    李淳风,已经走进她的生活太远了,而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也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能够容忍他时不时的逗弄。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过了一会儿,李淳风收拾完瓦罐回到前面,只见巫箬正静静地坐在桌边喝粥,小臉在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红晕,而她旁边的位子上还摆着一副碗筷。


    他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很是自然地坐下来为自己舀了一碗粥,一边夹了一个馒头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荣庆祥最有名的豆沙馒头,尝尝看可还合你口味。”


    巫箬臉上的红晕又可疑地加深了几分,但还是夹起来咬了一口,随即点点头,“还不错,就是有些太甜了。”


    “姑娘家不都喜欢甜食嗎?”李淳风支着下巴望着她,一脸满足的神情。


    巫箬瞥了他一眼,“李太史对姑娘们的心事倒挺了解。”


    李淳风眼睛一亮,“阿箬这可是吃醋了?”


    “你想太多了。”巫箬又咬了一口馒头,嚼得可比上一口用力多了,咽下去后,缓缓道,“对了,我前段时间在茶食店看到了贺茂晴,还带着一个据说是他妹妹的小姑娘,李太史不打算解释一下?”


    “阿箬你怎么总是对别的男人这么关心。”李淳风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要澄清一下,贺茂晴已经因为刺杀吴王殿下被就地正法了,你看到的那位叫高向秋元,至于他的妹妹,我听说那次扶桑使团回去的时候他也跟着回去了,大约后来又把他妹妹接来长安了吧。”


    “是吗,可是扮作松田佐一郎的模样回去的?”巫箬挑挑眉。


    李淳风眨眨眼,“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随即擺摆手,“哎,别人的事管这么多做甚?我倒是听说,终南山上的雪已经积了颇厚,不如今日我们去赏雪吧?”


    “李太史俸禄丰厚,自然有闲工夫赏雪,不过我们这些老百姓还要为生计奔波,恕不相陪。”


    说话间,巫箬已经吃完了碗里的粥和馒头,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便摆出一副要逐客的模样,没想到话音刚落,门外便跑进来一个男子,身体健硕,赫然便是那日陪巧儿来看病的何大誌。


    只见他神色焦急,身上連夹袄都没穿,像是匆匆跑来,看到巫箬,顿时上来拉她,“巫大夫,快走,巧儿她出事了。”


    巫箬有些意外,他们不是昨天刚成亲吗?她因为有急诊没有去,还托徐婶帮她送去了贺礼,怎么才过了一晚上就出事了?


    李淳风看着何大誌紧紧抓着巫箬的胳膊,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把他的手拉了开去,道:“别着急,我们这就去你家看看,阿箬你把药箱拿着,我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看何大誌如此着急,巫箬也不介意他是否跟着了,取了药箱,三人一起上了马车,匆匆赶到何大誌的家里。


    满屋的喜绸还没来得及摘下,新娘子就一病不起,周围的邻居听说了都赶来帮忙,也多亏了有三姑六婆和他娘守着,何大志这才能出来寻医。只是,他也说不清巧儿到底是怎么了,只说开始还好好的,结果到了下半夜,突然嚷着冷,身上却烫得吓人。他以为是得了风寒,还帮她煮了点药,可喝下去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到了天亮,实在不敢再等,便来找大夫了。


    待得巫箬看到巧儿时,她已经脸色发青,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嘴里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


    本来碍于男女有别,不准备踏入房内的李淳风,在门口一眼瞥见她的样子,立刻进去一把将巫箬拉到了自己身后,道:“她这是冲了煞,你身上阴气重,先别碰她。”


    冲煞,此话一出,别说巫箬,就連何大志和周围的女人们都变了脸色。


    “不、不可能啊。”何大志急得连话都快说不清了,“昨晚巧儿进门前,我们是撒了谷豆、镇了三煞的,怎么还会冲煞?”


    他口中的三煞,指的是青羊、乌鸡、青牛三煞,民间早有习俗,凡是三煞在门,新人不得入,否则就会“冲煞”,有损家中长辈健康,还会导致无子,但若在门前撒了谷豆,让小孩子争抢,便可令三煞自动避让,让新婦平安进门。


    既然都按照习俗做了,怎么还会冲煞?而且也从未听说,新娘子会因此生病的。


    李淳风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上前看了看巧儿的情况,只见她的印堂中透出一股死气,明显冲撞的是比那三煞还要可怕得多的东西。


    “她在说什么?”一旁的巫箬突然道。


    李淳风明白她的意思,低下头仔细辨别她那含糊的声音,渐渐地,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因为那巧儿一直在重复三个字:新娘子。


    巫箬也听见了,几乎和他同时说出一个词:“花煞。”


    何大志急得攥紧了拳头,“花煞?那是什么鬼东西?巫大夫,巧儿可还有救?”


    巫箬没有立刻回答他,先看了一眼李淳风,只见他已从袖中拿出数张符来贴在了巧儿的脑门和手腕、脚腕之上。


    “你这是做什么?”何大志大惊上前,李淳风站起身拦住他道:“在下略懂一些道术,这五张符可暂时压制她身上的煞气,你若轻易动了,有什么后果,我可不负责。”


    “大志别急,这位公子既是巫大夫的朋友,自然是信得过的。”何大志的娘也走了过来,拉住自己的儿子,对李淳风和巫箬两人说道,“我儿子太莽撞了,还请二位见谅,无论如何,请一定救救我儿媳妇。”


    周围人大多都是昨夜才喝了这小两口喜酒的,也都附和道:“还请两位救救命吧,什么花煞,我们怎么都没看见?”


    李淳风听到这儿,道:“各位确定昨夜都没看见一个打扮得像新娘的女子?”


    “确实没看到。”众人都笃定地说道。


    想想也是,这新娘之外的人要是也穿了一身喜服出现在酒席间,定是很惹人注目的。


    “既如此,那定是花煞无疑了。”巫箬道,“‘花煞’一说,在江南一带流传得比较多,我曾经去过那里,所以听说过。据说有两种来历,一种说法是,曾经有一个女子被强抢去成亲,结果在成亲那日,用剪刀在喜轿中自尽了,因为心中愤恨不平,化成凶煞,一夜之间杀光了夫家全家。还有一种说法是,那花煞是新婚之日死去的新娘所化,因为从大喜堕入大悲,夙願未尝,所以流连在世间不去。每逢人家办喜事,定会出现在席间,身上还穿着昔日的喜服,如果新娘不慎冲撞了她,就会一病不起。”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这种花煞身上的煞气极重,一般冲撞了她的新妇不仅会重病不起,常常还活不过第二日。今天要不是李淳风在,那巧儿大概就回天乏术了。


    想到这儿,巫箬微微垂了眸,掩去眼中的波动,妖气、鬼气、邪气,她都有办法解决,可唯独这煞气,她化解不了。


    “所有人中只有巧儿看见了,那冲撞的应该是后一种花煞。”李淳风接着她的话道,“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那花煞并非故意要害人,所以巧儿身上的煞气可以慢慢拔出。”


    说到这儿,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帖,递到何大志手中,“你拿着这个到归一观去,他们自会给你剩下的符,记住每天换一次,七日之后便可无碍。”


    何大志听他这么说,顿时放了心,看着那名帖上的名字,突然想了起来,“您是……”


    可他话未说完,李淳风已冲他摆手示意,道:“我们先回去了,有事你再来找我。”


    说完,拉着巫箬走了。


    “怎么啦?”邻居们都围过来,想看他手中的名帖,“那位公子究竟是谁啊?这么大的本事。”


    何大志知道李淳风是不愿暴露身份,慌忙将名帖放入怀中,道:“没、没什么,对了,谢谢大家来帮忙,娘,你快去做点吃的招待大家,我这就去归一观求符。”


    第72章 美人煞(二) 眼前的长安被颜色不同的……


    歸一觀后院。


    看着前殿那络绎不绝前来求符的人,袁天罡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回头怒视着身旁的李淳风,“都是你这混小子,给我惹来这么多事!你当那祛煞符是天上掉下来的?”


    李淳风摊摊手,“老头子,我这不也是无奈之举嗎?你要怪,就应该去怪那只花煞,没事老往别人婚礼凑干嘛。”


    可不是,短短数日,这因为衝到花煞而病倒的新娘就有五六个了,弄得整个长安城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准备办喜事的人家,为了以防万一,干脆都提前来歸一觀求符,更别说那些已经衝撞到的,就差没在这歸一觀住下了。


    可正如袁天罡所说,这祛煞符不是隨便就能制成的,他归一观的大道士小道士,每天什么都不干,一人也最多画出十张来,累得筋疲力尽不说,问题是还滿足不了需求,弄得这大门口天天都堵滿了来求符的百姓。一些不良商贩更是打起了鬼主意,良心好点的,高价转讓,从中牟利,良心差点的,干脆打着正宗归一观驱煞符的旗号卖假符,骗钱还好说,就怕那些真冲了煞的买回去,新娘得不到及时救治,白白害了一条性命。


    事关民生,皇帝陛下自然也知道了,下令吴王紧急调动羽林军协助城防军维护长安城秩序,一旦发现高价兜售或卖假符的立刻关入大牢,以儆效尤,结果没多久,大牢住满了,連大理寺专关重犯的地牢都用上了。


    不过最讓袁天罡最头痛的是,这长乐公主和长孙冲的婚事馬上就要到了,普通老百姓还好,实在害怕花煞,大不了暂时推迟婚礼的时间,可公主出嫁一事早就昭告了天下,如果也隨意更改,岂不是叫天下人乃至周边小国都笑话大唐連区区邪祟都解决不了?到时候他归一观还怎么在道门中立足?


    想到这儿,他再次瞪向李淳风,“公主出嫁在即,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立刻给我找到那花煞!”


    看到老头子动了真火,李淳风也不敢再触他逆鳞,有点郁闷地说道:“我这不是在找嗎?长安城里哪家要办喜事,我比媒婆知道得都清楚。可那花煞倒是机灵,只要我去的地方,她都不出现。”就像存心跟他们躲猫猫似的,可时不时就有一家冲煞的出现。


    可惜袁天罡不想听他的“借口”,一甩浮尘,将他赶出了门,“找不到就多花时间去找!”


    这就是李淳风垂头丧气地跑到水月堂抱怨的全部内容,末了不忘可怜巴巴地盯着巫箬:“阿箬,如果连你都不帮我,我就真得要被老头子折磨死了。”


    今日没什么病人,巫箬正在整理藥材,本不想理他,可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让她浑身不舒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又想到此事源头本是她的事,只好道:“连归一观的符都找不到那花煞吗?”


    李淳风看她终于搭理自己,知道有戏,立刻凑过去道:“整个长安城都是它的煞气,追踪符完全没有用,你们……你可有什么好办法?”他本想说你们巫族可有追踪煞气的巫术,可知道她向来不喜欢提巫族的事,所以话到嘴边立刻又改了口。


    巫箬拉抽屉的手微微一动,办法,她的确有,但实在是不想用……可李淳风已看出她的异样,把头伸到她面前,一脸受气小媳妇儿的样子,看得她难受,忙一把推开他的脸,别开目光道:“我可以试试,但不保证有效。”


    “阿箬出馬,一个顶俩,我对你有信心。”李淳风顿时转忧为喜,“可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老人家回府等消息。”巫箬冷声道。


    李淳风顿时一脸失望,“不需要我护法?”


    “不用。”巫箬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指了指大门,“你若再不走,我可就收回承诺了。”


    “别别别,我这就走。”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淳风赶忙往外走,都出了门了,突然又回头叮嘱她,“我等你的消息,不过你也别太勉强。”


    “啰嗦。”巫箬白了他一眼,看他上了马车離开,这才收回目光,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将手里的藥材放回抽屉,关了大门,回到自己的卧房。


    屋子里的东西很多,但都摆得井井有条,巫箬走到一个香樟木斗柜前,手指拂过上面的铜鎖。只听“咔嗒”一声,铜鎖自己开了,她将其取下来,打开了柜门。柜子共分五層,她从第二層里面取出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赫然放着一堆蜡燭,大约有手指粗细,只是与普通蜡燭不一样的是,那些蜡烛既不是白色也不是紅色,而是黑色的,每一根上面都绘着古怪的紅色花纹。


    巫箬取了五根出来,将剩下的依旧放回原处后,锁了柜门,拿着蜡烛走到卧室的中央。在周围堆满杂物的情况下,那里竟空无一物,她席地而坐,将五根蜡烛分别置于自己的周围。随即,缓缓褪下腕铃,取下发簪,一头青丝顿时逦迤在地。


    在她闭上眼的同时,五根蜡烛一齐燃了起来,火焰竟是红色的,直直向上,在她身上映出淡淡的红晕。


    虽然此刻还是白日,但透进窗户的阳光像被什么遮挡了一般,整个屋子除了她和五根蜡烛,全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清越的吟诵声轻轻从她的嘴里流出,蜡烛的光越来越亮,她身上的红晕也越来越强,不久,当初封印鸟狮时出现的黑色花纹再次浮现在她的额头,像藤蔓一般从上往下,一直蔓延到她的颈部,乃至全身。


    火一样的灼烧感从那黑色花纹上传来,巫箬却只是微微蹙了眉,感觉自己脱離了身体,不断向上飞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脚下便是那有如棋盘一般整齐的长安城。只是跟肉眼看到的长安又有所不同,眼前的长安被颜色不同的“气”笼罩着,大部分地方呈现灰色,是普通老百姓住的地方,最北面的宫城紫气东来,代表真龙天子坐镇其中,至于归一观和李淳风的府邸则是一片耀眼的金光,当然,在这其中还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点充斥于长安城的每个角落,那是藏在这座城里和世人一起享受这三千红尘的鬼魅妖怪。


    巫箬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城西的一角,因为此刻整个长安城上空都弥漫着一层煞气,但只有那里最“干净”。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如果花煞真得躲在那里,又能将自己的煞气如此收放自如,那恐怕这花煞……十有八九已经修成煞神了。


    第73章 美人煞(三) 一口怨气,五百年都消散……


    “我去查了一下,这宅子是一戶富商的别院,不过很久没人住了,成了那花煞的巢穴倒也说得通。”


    说这话时,李淳风正和巫箬站在一處宅子的门口,这个地方正是她发现没有煞气的地方。


    “这里距离闹市不过一街之隔,却能如此安静,这样的地段,这样的宅子,什么富戶能买了不住?”巫箬挑了挑眉,看着李淳风。


    后者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阿箬,这有些窗户纸还是不要捅破了好,是不是?你看看我,明知道这里是某个达官贵人金屋藏娇的地方,我就不会说出来。”


    可你已经说出来了……巫箬白了他一眼,伸手推门,意料之中,从里面被锁了起来。


    “别着急,这种溜门撬锁的事自然得交给我了。”李淳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说完,从袖中取了一张纸人出来,顺着门缝塞了进去。


    很快,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门邊站着一个灰衣灰帽的人,和那每日给他赶车的车夫长得一模一样。


    看来这人这种事以前没少做。


    巫箬没做评价,走进了大门,绕过雕着骏马的影墙,只见后面端的是别有一番天地,那奢华程度恐怕这天下就只有一人能做到了。


    太子,李承乾。


    对于他的事,巫箬听说过一些,当然听到的途径有点多样。据说他在李世民面前时总是一副仁孝纯深的样子,现在住的东宫也是异常俭朴,但私底下却最是骄奢。


    鳳血石一事中,虽然李淳风只告诉她这聚宝斋的幕后老板是跟隨李世民征战多年现任兵部尚书的侯君集,但她私下也去查了,这侯君集正是太子党的主要成员之一。


    所以誰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不是很清楚了嗎?


    “我倒是有些好奇了,”她侧头看向李淳风,“你處处幫着吴王,恐怕已经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吧?你就不怕他日后登基了,第一个就拿你开刀?”


    “陛下现在正是春秋鼎盛之时,阿箬说出‘登基’这种话,小心可是要被杀头的。而且你说的也不对,我从头到尾可是誰都没幫,一心只忠于大唐和陛下而已。”李淳风说得坦然,可巫箬明顯从他脸上看到了“老奸巨猾”四个字。


    她心头微微一动,这明面上他似乎跟吴王很要好,但谁又说得准,他不是得了李世民的授意。这人,能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屹立不倒,凭得自然不仅仅是道术和他背后的归一观。


    明明是狡猾到骨子里的人,却总是在她面前装傻充愣,让她常常困惑,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不过,大抵人都是这样复杂多面的吧,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反过来想,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能保护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东西。


    巫箬重新把目光投向面前的宅子,大约是感覺到有生人闯入,原本“干净”的庭院里,开始弥漫起浓郁的煞气。


    李淳风啧了一声,“看来我们是找对地方了。”


    话音刚落,便见數道残紅在煞气中一閃而过,两人都看得仔细,那分明都是穿着喜服的女子。


    这里,竟有好几个花煞嗎?


    “怪不得长安城短短數日就有这么多人冲了煞,我却一直扑空,敢情你们这是集体出动啊。”李淳风很是有些不忿,正要把符箓掏出来,一泄多日之恨,忽听其中一个花煞开口道:“公子请勿动手,我等是奉首领之命前来迎接二位的。”


    说罢,那煞气中顯出三个花煞的样子来,皆身穿喜服,头戴鳳冠,但式样不同,明显出自不同的地方甚至不同的朝代,中间那个长着鹅蛋脸罥烟眉的,正是方才说话的花煞,容貌秀丽,声音轻柔,和那满身的煞气简直不符。


    可巫箬看得出,她起码有五百年的道行,比旁邊两个都要厉害。


    一口怨气,五百年都消散不去,宁愿舍弃轮回都要留在这世上,当初究竟是遭遇了何等凄惨的事。


    而那个能成为她们首领的煞,又该是何等厉害?难道真如她猜想的那样,已经修成了煞神?


    现在对方明显是在示好,如果能不动手就解決事端自然是最好的。


    想到这儿,巫箬看了李淳风一眼,示意他先别动手,隨即对那花煞道:“看来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就不知贵首领打算如何解決问题?”


    “首领说了,请二位到后院详谈。”不知为何,那花煞对巫箬的态度明显更加恭敬,抬手示意二人跟她走。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跟了上去。


    一路走来,这宅子比想象中还要幽深,只是此刻已完全变成了鬼怪的老巢。除了那三个花煞,两人还看见了不少吊死鬼、溺水鬼,无论什么类型,反正清一色全是女鬼。


    虽然摄于两人身上的气息,都遠遠地躲了开去,但不知为何都齐刷刷地盯着李淳风,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样子。


    生平第一次,李太史明白了原来被这么多女人看着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在众女鬼的注视下,两人终于走到了一个月门前,引路的花煞退到一边,告诉他们,首领就在里面。


    两人走进去,只覺那后院一点煞气都没有,月光下,一株紅色山茶花正开得妖冶,而它的旁边站着一个身影,鬓边斜斜地戴着一朵血红的山茶花。


    饶是身经百战的李太史也不禁呆了呆,不都说煞的修为越高,化出的人形就越妖娆动人吗?为何这个能让五百年的花煞都甘愿臣服的首领,居然是个小丫头片子?!


    啧,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片子,果然,还是他的阿箬好看多了。


    他正想着,那小丫头忽地飞了起来,展开红色衣袖像只鸟似的飞到他身边,视线与他齐平,一双大眼睛忽閃忽闪的,“原来传说中的李天师竟长得这般好看,早知道,我就早些去找你了。”


    她的声音和长相一样甜美,脸上的笑也是天真烂漫,只是这说话的口吻怎么和那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一模一样?


    第74章 美人煞(四) 不如就让我上这位姐姐的……


    李淳风微微蹙眉,这向来是自己调戏别人,何时轮到被人调戏了?默默后退一步,刚好凑到巫箬身边,也不说话,就摆出一副名花有主的样子。


    小丫头眼珠子咕噜一轉,視线落到巫箬身上,臉上笑意更甚:“好漂亮的姐姐,难怪能把李天師迷得团团轉。”


    巫箬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淡漠地看着她,这小丫头着实古怪,看上去道行还没有刚才那个五百年的花煞高,但一身煞气却收放自如,明顯比外面的鬼怪都厉害,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眼睛,目光对視之时,不知为何,耳边竟仿佛响起无数凄厉的惨叫声,这若是换了一般人,恐怕早已迷了心智。


    看来这煞起码是上万人的怨气所形成的。


    “姐姐一直这么看着人家,还真是讓人不好意思呢。”小丫头与巫箬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落回地面,右手食指绕着耳边的一缕发丝笑眯眯地说道,“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一下,二位可以叫我阿阮,今日二位的来意我已知道,实在很抱歉,我一个没注意,就讓小彤她们跑了出去,听说害不少人衝了煞,给李天師添了不少麻烦吧?不过你们也知道,爱凑热闹是花煞的天性,我虽为首领,也是不好太过约束的。”


    她这话说的实在轻巧,不过李淳风也不想和她纠缠有意还是无意这个问题,只缓缓道:“那不知阿阮姑娘打算如何解決这次的事?”


    不料阿阮一听他的声音,又忍不住靠了过来,捧着小臉花痴似的盯着他:“原来李太史的声音也这么好听,哎呀呀,真是讓人家心如鹿撞呢。你放心,既然你都说了,那些人的煞气我自会解決,也会好好管教手下的人,不过,我有个条件,不知二位答不答应。”


    果然不可能这么好说话,李淳风的额角跳了跳,道:“什么条件?”


    “很简单的,我第一次来长安,就想到處瞧瞧。但我若出去了,恐怕这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要衝煞,不如就让我上这位姐姐的身,由李太史陪我在长安城里好好玩几天,如何?”阿阮笑得那叫一个巧笑倩兮。


    可李淳风却一口拒绝,“不行。”笑话,让她一个煞上阿箬的身,不是成心害她嗎?


    阿阮嘟了嘟嘴,“李天师这么担心做甚?我看得出这位姐姐可不是普通人,不过之前应该是耗损灵力过度,现在一直没有恢複吧?我若上了她的身,不仅不会伤害她的身体,反倒对她有好處呢。”


    李淳风自然不信她的鬼话,所谓煞气,乃是怨气、戾气之类的邪气,怎么可能对巫箬无害还对她有好处?


    可没想到,巫箬却突然开口道:“只要你履行承诺,这个条件我可以同意。”


    “阿箬。”李淳风不同意,却见她朝自己搖了搖头,“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而且这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虽然这一宅子的煞鬼想点办法还是能够对付,但毕竟不能解燃眉之急,那些冲煞的人等不了,满城的人心惶惶也急待安抚。再说了,虽说她不明白为何那阿阮上了自己的身还能让自己恢複灵力,但至少她想害自己也是不容易的。


    “果然还是姐姐明事理。”阿阮拍手笑道,“那我们就约定好了哟,今晚我就去收回煞气,明日你们可得来这儿找我。”


    “一言为定。”巫箬说着,看了李淳风一眼,“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


    翌日,满城煞气果然都没了,那些冲了煞的新娘也奇迹般地全都醒了过来,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谈论这件怪事的人。


    西市上,店铺林立,更有胡商帶来的各国珍宝,但李太史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只郁闷地看着前面那人一脸新奇地东看看西瞧瞧。


    “李天师,你走那么慢干嘛?快来,快来,这个可好看了。”附在巫箬身上的阿阮这时候回头招呼他。


    看着阿箬那张从来淡漠的脸上此刻全是不熟悉的神情,李淳风着实膈应,懒得理她,只道:“你看上什么就拿好了,我来付账。”


    “哎呀,哪有这样陪姑娘买东西的。”阿阮不满地嘟起嘴,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应该离我近点才对嘛。”


    李淳风身形一震,毕竟那是阿箬的身体,这软软的小手,让他怎么把持得住,与此同时,巫箬的声音出现在阿阮的脑子里,“你最好适可而止。”


    阿阮暗暗笑了一声,“姐姐既然都把身体借给我了,现在就好好休息吧,再说了,就算我把李天师怎么样了,也用的是你的身体不是?怎么算,你都不会吃亏的。”


    说罢,不等巫箬再说什么,已将李淳风拉到她刚才看的摊位前,从上面拿起一根银质梅花步摇,簪到发髻上,笑道:“好看嗎?”


    眉眼彎彎,帶着从未见过的嬌俏,李淳风的心狠狠抽了一下,黑着脸,将那步摇取下,随即拉着她往前走。


    “妙衣阁?”仰头看着那大大的朱漆招牌,阿阮露出兴奋的笑,“我听她们说过呢,这可是城中最好的制衣馆。”


    那个她们指的自然是她手下的那群女鬼。


    所以啊,有些女人就算死了,对衣服首饰也是绝对热衷的,他的阿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正常点就好了。


    李淳风叹了口气,带着她进了门,和其他店铺不一样,这妙衣阁里面的掌柜伙计清一色都是女子,见了他,都一阵风似的迎了上来,“公子来了?”


    不等他开口,早已有人端了香茗、点心过来。


    即便是熟客、豪客,也难有这么异常的热情吧?


    阿阮眼珠子一转,挽起他的胳膊,嬌笑道:“淳风,这里你常来吗?那怎么今天才带人家来?”


    那暧昧的称呼,甜腻的声音,听得众女一愣,一个个都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她。


    李淳风有些头疼,虽然他是想过很多次阿箬会这样唤他,可这里子是别人,他却是接受不了的,扒下她的手,正要说话,便见二楼上走下一个女子,一身绣工精湛的黄色襦裙,不是别人,正是这妙衣阁的老板秦妙衣。看到李淳风,亦微微一笑道:“公子来了?”


    她的模样虽算不得多美,但这浅浅一笑,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李淳风见了她,顿时松了口气,把阿阮推到她身前,“她就交给你了,你负责收拾妥当就行。”


    “公子放心,妙衣定会让这位姑娘满意的。”比起店里的其他女子,秦妙衣顯得稳重许多,虽内心同样惊异,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不失礼数地向阿阮做了个请字,“姑娘请随我来。”


    第75章 美人煞(五)(双更合一) 阿阮突然闷……


    秦妙衣亲自将阿阮帶进了一间内室,只见里面轻纱层层,摆放着十数个木桁,上面都悬着一件做工精良的成衣。


    阿阮踩着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一臉兴奋,捧着小臉开心地对秦妙衣道:“妙衣阁的手艺果然是极好的,哎呀呀,看得人家眼都花了。”


    秦妙衣笑道:“姑娘天生丽质,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是吧,你也覺得巫姐姐这张臉很好看吧?”阿阮继续捧着臉扮天真,一点没覺得自己这句话是多么得诡异。


    秦妙衣自然听到了这句话,眼中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镇定,指着右手边的一件天青色齐胸襦裙说道:“姑娘气质出尘,不若先试试这件。”


    阿阮看了一眼,却搖搖头,唇边勾起大大的弧度,“这件颜色太素了些,我还是比较喜歡这一件。”


    轻轻抬手,指了指那架位于房间正中的凤首金丝楠木木桁,只见上面悬着一件大红喜服,虽悬在木桁上,但裙尾依旧长长地拖曳在地,如同一柄展开的折扇。


    不等秦妙衣开口,阿阮已经走了过去,手指从那用金线绣着牡丹凤凰图案的的衣袖上划过,眼中闪着幽幽的光,喃喃道:“女人,自然是穿着喜服时最好看的。”


    楼下,李淳风刚喝完一盏茶,便听楼上传来一阵笑声,接着便见阿阮从楼梯上下来,身上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齐胸襦裙,臂间搭着白色的披帛,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了凌云髻,上面别着几支云纹金簪一朵金丝嵌宝山茶珠花,简直比壁画上的飛天还要美上三分。


    当然,是他的阿箬貌胜飛天,不是那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


    “淳风,好看嗎?”阿阮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裙摆和披帛荡起轻柔的弧度。


    “我家阿箬自然是好看的。”李淳风却很是不解风情地说道,同时从椅背上拿起准备好的白色披风披在她身上,“穿得这么单薄,可别讓阿箬受凉了。”


    “哎呀呀,淳风这么疼人,真是讓人家感动呢。”阿阮趁他给自己系衣帶的时候,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那咱们接下来去别处玩玩吧。”


    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妙衣阁的姑娘们都一齐凑到秦妙衣跟前追问刚才那女子的身份,一个个颇不服气,“公子对她怎得这般好?”


    “是啊是啊,公子可从未帶过姑娘来这儿的。”


    “該不会上次买的那三套衣服也是送给她的吧?”


    “好啦。”秦妙衣被她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公子的事哪里容得我们置喙,我看哪,都是公子平日里待你们太好了,一个个都开始做些不切实际的梦。”


    眾女听她这么说,有的嘟起小嘴,有的垂下头,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看得秦妙衣连连搖头,不过也不能怪她们,都是些命苦的孩子,进了妙衣阁才有了安身之处,又遇到李淳风这个把她们当自己人和善对待的,谁能不动心?


    自己当年被夫人收留进李府时,不也曾像她们一样,对这个本該是自己少爷却从不摆架子反倒时不时逗她开心的人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为此,还做了不少傻事。幸好夫人从未怪她,还帮她在长安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开了这间妙衣阁,讓她能一展所长,也渐渐明白,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去追求。


    只是李淳风今日带那姑娘来,的确讓她吃了一惊,和他认識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他对谁露出那样的神情。


    仿佛只是看着她,眼里就带了几分笑意。


    还有那姑娘腰间的香囊,别人不知道,她却一眼看出来,那是教她刺绣的夫人亲手绣的,当初李淳风離家时,曾戏言让他拿去哄个儿媳妇回来。


    少爷他,也终于找到那个让他倾心的人了吧……就是有一点挺奇怪,他看那姑娘的眼神和对她说话的口气怎得有些不符?


    ——


    離开妙衣阁后,李淳风又被阿阮拉着跑去胡商开的香料铺、珠宝铺逛了大半日,晚上还一定要在胡姬酒肆吃饭。


    纵观历史,除了一个卓文君当垆卖酒以外,中原女子少有幹这种营生的。但自从大唐建立以来,国泰民安,这富庶的长安城也渐渐成了胡商趋之若鹜的地方。胡人们除了运来香料珠宝,运走茶叶丝绸以外,还带来了中原没有的美酒,比如高昌国的“葡萄酒”,波斯国的“龙膏酒”,都很受长安人的歡迎。胡人们民风开放,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他们开的酒肆很多都是女子掌店卖酒,这些胡姬大多年轻貌美,还能歌善舞,热情周到,比起中原女子别有一种风情,这样的尤物加上美酒,别说那些富商豪贾了,就连自诩清高的文人墨客都喜欢来这儿吟诗作赋。


    此刻,温暖的酒肆中央正有四五名碧眼高鼻的美貌胡姬在跳舞,身上衣衫单薄,只着抹胸和长裙,赤着雙足露着雙臂,雪白的纤腰更是和着乐曲前后左右不停摇摆,当真是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曲舞毕,众酒客纷纷拍手喝彩,胡姬们也从台上下来,轮番到各桌倒酒,其间自然有些客人对她们上下其手,胡姬们要么娇嗔着躲开,要么主动贴上去陪着喝酒,整个地方虽不是青楼,也笼罩着一层靡靡的气氛。


    李淳风自然不想让巫箬看到这些,更何况还有好些酒客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可阿阮那小丫头片子却非赖着不走,还嚷着要喝酒。倒酒的胡姬自然巴不得,立刻将她面前的夜光杯斟满了。李淳风正要阻止,她已将满满一杯酒全倒进了嘴里。


    可惜阿阮还来不及感受那美酒的滋味,便觉一股大力将她推出了体外。


    重新掌握身体的巫箬只觉一股热气从她的小腹直往上窜,身体很快没了力气,眼前的东西也开始摇晃起来。


    这就是她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原因,因为她的酒量实在差得惊人。


    看着半空中突然出现的阿阮,李淳风先是一惊,随即明白身旁的人已是巫箬无疑,只见那殷红的葡萄酒已染红了她的唇、她的脸,平日里寒星似的眸子此刻也化作了一片波光潋滟的春水。


    这突如而来的“美景”直看得他的心狠狠一跳。


    “你、怎么不拦着她?”巫箬扶着头,侧头瞪他,奈何染着酒气的双眸再无半分平日的寒气。


    李淳风顿时有些口幹舌燥,清咳了一声,挪开视线,“抱歉,我一时没留意,你现在可是难受得紧?”


    “自然……难受。”巫箬只觉头更晕了,连说话都變得有些不清醒,抬头看向飘在半空中的阿阮。可她还未开口,阿阮已经摊着双手道:“我一百多年没喝过酒了,就是想尝尝,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差?哎,今天就先玩到这儿吧,我先回去了,明天记得来找我哦。”


    说罢,化作一股黑烟飞走了。还好她从现身到离开一直隐了身形和煞气,除了他们俩,倒酒的胡姬和周围的酒客都看不见她,不然不知道要害多少人冲煞。


    看着没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巫箬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门外走,“我要回去了。”


    李淳风忙上前扶住她,“你小心些,我送你回去。”


    他的马车就停在门外,吩咐车夫回水月堂后,他让她靠坐在位子上,自己则从暗格里取出水囊,给她喝了一点。看她脸上滚烫,又把水倒了点在绢帕上,想给她降降温,可刚一转身,巫箬就支撑不住倒在了软垫上,一双眼睛半睁半阖地瞪着他,像是在埋怨他。


    平日里的她何时有过这般神情,李淳风忍不住笑了笑,将她重新扶起来,然后坐到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轻声道:“现在可舒服一点了?”


    巫箬没作声,他还以为她恼了,却不料过了一会儿,那微垂的头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像一只终于收起利爪肯让人抚摸的小猫。


    李淳风心头一软,将湿了的绢帕敷在她脸上,然后轻轻帮她揉着额角,同时小声给她解释,“我真不知道你……这般不能喝酒,下次一定注意,今天回去喝点醒酒汤,明日不会头疼的。”


    他的力度轻重适宜,晕乎乎的巫箬只觉一阵舒服,下意識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想找个更加舒服的位置,手也顺势抓住了他的前襟。


    李淳风顿时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苦笑道:“阿箬,你这样可是在考验在下的人品?”


    说完却无人回应。


    他低头一看,只见她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脸上还带着让人心动的酡红。这个当初对他百般警惕的人,居然在他怀里毫无防备地睡着了,这说明她已经开始信任他了嗎?


    李淳风满眼的柔情终于化作轻轻的一笑,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


    看到阿阮回来,一干煞鬼迎了上来。阿阮看着那个昨夜为李淳风二人引路的花煞道:“小彤,可找到人了?”


    小彤垂首摇了摇,轻声道:“还是没有,今日姐姐拖住那两人的时候,我们三个又去长安城里找了找,但是她没有出现。”


    阿阮皱了皱眉,脸上浮现出与容貌不符的冷凝之色,“已经第五日了,若再找不到小玉,恐怕她就要被那群人完全控制了。”


    听到她的话,眾鬼身上的煞气都重了起来,连小彤的眼睛都开始隐隐泛红,“阿阮姐姐,那天我看见小玉,她身上的煞气已经變得极为可怕,好似连我们都不认识了,若不是我和小莲阻止,恐怕她早就将那新娘杀了。”


    “我知道。”阿阮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手掌缓缓攥紧,“那群人既能打破封印放我们出来,便一定知道如何控制我们,小玉她定是被他们用邪术炼制过了。”


    “呜——”整座宅子掀起一股阴风,卷得四周落叶横飞,说不清是这群煞鬼的愤怒还是悲伤。


    小彤道:“既如此,那为何姐姐还要浪费时间和那两人周旋?”


    “因为他们两个是我们的希望。”阿阮沉声道,“我派你们去城中婚礼找小玉,一是为了想办法救她,二是为了让那些人知道我们来了有所忌惮,三则是为了引起归一观的注意。那么多人冲煞,他们一定会有所防备,那么那些操控小玉的人就不得不有所收敛,以免被发现,这样一来,小玉暂时就安全了。”


    “可归一观不是我们的死对头吗?当初封印我们的那个人就是归一观的。”


    “一百多年了,那人早就死了,现在归一观的掌门是袁天罡,昨晚你们也看见了他那个得意弟子,并没有因为我们是煞鬼,就什么都不问直接将我们收了。我之所以提出那个条件,就是想看看李淳风此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而据我今日的观察,他应该可以托付。不过最让我意外的,是那个女子。她居然出现了,老天总算开了一次眼!”


    “阿阮姐姐难道认识她?”


    “呵,不只是认识,她应该算是我的恩人吧,只不过她现在好像不记得我了,这样最好,我也不是喜欢叙旧情的人。”


    说到这儿,阿阮突然闷哼一声,身上煞气波动,身形模样全都发生了变化,转眼间从豆蔻少女变成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


    “阿阮姐姐!”众鬼都拥到她身边,脸上皆是担忧之色。


    小彤和另外两个花煞忙联手将自己的煞气渡入她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了她身上的煞气,但也没办法让她恢复到原样。


    看着众鬼脸上的惊慌之色,阿阮反倒笑了起来,声音也变作小孩子一般的稚嫩,“不过是损耗了点修为,你们慌什么。”


    小彤泫然道:“这一百年来,姐姐为了不让我们魂飞魄散,以一己之力抗衡那封印,已害得自己修为大减,现在为何又要把大半修为渡给那女子?”


    “说你们傻你们还不信,我把修为渡给她,不过是想她能帮忙救出小玉。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算不这么做,也熬不了多久了,现在送份人情给她,不是两全其美吗?再说了,”阿阮再次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我刚才不是说她曾对我有恩吗?这一次就算还给她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当年那个女子一身素白深衣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样子,虽然目光淡漠,但身上的光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还要温暖。


    虽然她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灵力衰退成现在这样,但她相信,那个叫巫箬的女子一定能完成她的心愿。


    第76章 美人煞(六) 我以血煞之名诅咒你,你……


    昏黄的雲包裹着天幕,低沉得好似要与地面重新合为一体,远处传来几声寒鸦的叫声,在空旷的原野中显得是那样的突兀。


    巫箬疑惑地看着四周,全是陌生的景色,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而且身似浮萍一般飘在半空。


    她努力想要回忆,可是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时,远处突然飘来一片黑雲,她定睛一看,发现那不是雨云,而是一大片煞气,煞气之下是数不清的女鬼,为首的是五个女子,其中四个身穿大红的喜服,另一个则是一袭白色輕纱。


    花煞?


    她有些意外,随即发现眾鬼后面不远的地方,跟着一个道士模样的男子。


    他在追她们。


    眼看距离减小,他掷出数张符箓,一下击中了最后的几只女鬼,便听几声惨叫,那些女鬼化作一股黑气被他收入了符中。


    为首的五个女子眼见于此,发出一声厉啸,不再逃跑,转身折了回来,联手挡住了那男子的攻击。


    巫箬这才看清,那五个花煞中竟有三个她都认识,正是那阿阮的手下,另外的两个虽未见过,但其中那个穿白色輕纱的样子看上去却有点眼熟。


    那不正是阿阮长大后的样子吗?


    不,巫箬恍然有些明白过来,莫非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終于不逃了?”这时,那男子开口说话了,一身道袍,气质清逸出尘,就是脸上神情冷漠,两眉之间各有一道皺痕,想是经常皺眉所致。


    阿阮站在眾鬼之前,漆黑的长发无風自动,看上去鬼气森森,身上的煞气更是远非现在所能比,那遮天蔽日的黑云正是由她的煞气凝成。


    她看着那男子,眼眸清冷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愫,“简璃,你当真要赶尽殺绝?”


    “你们为祸幽州城,罪无可恕。”简璃的声音很冷,冷到了骨子里。


    阿阮柳眉倒竖,“我们殺的都是负心汉,他们该死!”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还轮不到你们这群煞鬼来横加干涉。”和李淳風一样,简璃从袖中取出了一柄桃木劍,虽是木劍,但劍刃上却隐隐闪着寒光,也不知有多少恶鬼死于他的剑下,“你们今日一个都逃不了,若束手就擒,我便送你们下地府赎罪,如若还要反抗,那就别怪我剑下无情。”


    害了人的恶鬼一旦进了地府便会由判官审判,根據犯下的罪责大小入地狱受刑赎罪,刀山火海,每一层地狱都能轻易让最凶恶的恶鬼哀嚎连天。


    众鬼自然知道这一点,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恐惧之色,阿阮哼了一声,眼中复杂的情愫終于全部變成怨恨,“若天道真得存在,这世间就不会有我了,简璃,那些帝王将相杀了成千上万的人,你怎么不去为民除害呢?你们这些所謂的正道,也就只会找我们的麻烦罢了。今天你既然要戰,那就戰吧!就当我从未认识过你!”


    说罢,双臂一展,身上的煞气直冲霄汉,竟引得天地變色,阴風怒号。


    简璃皱起剑眉,说了句“冥顽不灵”,亦举起了手中长剑。


    那真是一场恶战。


    天地之间,黑气与金光纠缠在一起,就像两只角力的猛兽,都想将对方撕碎。


    巫箬在一旁看他们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以简璃的获胜结束,他以一己之力将阿阮和那上百个煞鬼封印在了一塊刻满符文的巨石之中。


    在巨石完全闭合之前,阿阮凄厉的声音还远远地传出,回荡在旷野之上:“简璃,我以血煞之名诅咒你,你这一生必不得善终!”


    饶是作为旁观者的巫箬,也被她的声音震得心头一紧,她还未看仔细那所謂的血煞之力是否真得化作诅咒降在简璃身上,眼前之景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本来靠着床栏打瞌睡的李淳风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间睁开了眼,低头看下去,只见巫箬正睁着眼睛看着他。


    “要喝水吗?”他问。


    巫箬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也懒得问他是否整夜都在这里,只接过他递来的水杯一饮而尽。现在她终于想起,昨夜她喝醉了,李淳风的確说过要送她回家。


    “我好像看到了阿阮的回忆。”就在李淳风打算问她是否还记得昨晚马车上的事时,她突然幽幽说道,“她和一干煞鬼被一个叫简璃的道士封印在了一塊巨石之中。”


    “简璃?”听到这个名字,李淳风的脸色顿时变了,“那是老头子的師伯,成名之时老头子都还没出生呢。”


    算了算袁天罡的年纪,巫箬道:“那应该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怪不得昨晚阿阮说她一百多年没喝过酒了。如此看来的话,她和那些煞鬼应该是刚从封印中出来不久。”


    李淳风一下想到了关键所在,“她们是怎么出来的?據我所知,简師祖的道法极高,不可能区区百年封印就失效了。那究竟是她们冲破了封印,还是有外力在帮助她们?”


    巫箬似有所悟,道:“或许我们该去问一问,她手下的花煞怎么会少了一个。”


    于是二人再次来到城西别苑,只是没想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阿阮已变成了女童的身形模样,身上的煞气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外泄。


    巫箬看着她,终于明白她为何会从一个成年女子的模样变成豆蔻少女了,因为她的道行在减弱。


    所谓血煞,乃是由成千上万的尸骸血气凝聚而成的,与花煞这类鬼魂所化的煞鬼不一样,他们更像是精魅,通过修炼可以修出实体,道行越高,实体就越强大。同样的,若修为降低,那凝出的身体也会衰弱下去。


    “事到如今,阿阮姑娘还是据实相告吧。”李淳风说着,目光扫过她身后众鬼,再次確定只有三个花煞,“你们来长安可是为了找另一个花煞?”


    他此话一出,众鬼神色皆是一变,不用再等答案,也知道他们猜对了。


    阿阮凝视了两人片刻,娇俏一笑,“看来我没有信错人,二位的本事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没错,我们的确是来找一个花煞,她也是我们的姐妹,名叫小玉。可是前不久,她被人抓走了。”


    第77章 美人煞(七) 石阶底下是个阴冷潮湿的……


    “抓走她的人可就是帮你们解开封印的人?”巫箬道。


    阿阮看了她一眼,“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没错,我们之前的確是被人封印了,说来那人还是李天師你的前辈呢,困了我们一百多年,结果前不久有一群人来打破了封印。他们本想抓我,但那时我道行衰减,他们便误把小玉抓走了。那么二位,现在可能猜到他们的意图?”


    巫箬和李淳风对视一眼,李淳风微微一笑道:“他们知道如何解除封印,看来是很清楚你们同我归一觀的恩怨,抓你恐怕就是为了对付归一觀吧。”


    “没错,正是为了对付你们。本来,如果他们有商有量,我也不介意助他们一臂之力。但他们看来是把我阿阮当作了任人揉捏的主。”阿阮虽笑着,但眼神里却透出一股寒意,“我们追踪小玉的气息来到了这座宅子,但小玉和那群人已不知去向,我能感觉到他们曾在这儿用邪术炼制小玉,定有所图,便派小彤她们到长安城各个办喜事的人家去找她,果然发现了她,她身上的煞气重了很多,连这些昔日的姐妹都不认识了。要不是小彤她们联手阻止她,李天師,恐怕你们归一觀面对的就不是冲煞那么簡单的问题了,出了人命,皇帝老儿定不会輕饶你们归一观吧。”


    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这群煞鬼为了阻止小玉,才四处出没,阻了小玉害人,但毕竟煞气缠身,也讓那些新娘冲了煞。不过阿阮最后那句话说到了重点,归一观是李世民钦点的道门第一观,风光的背后自然也要承担起除魔卫道的重任。若真得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大量人口被妖鬼所害之事,无论什么原因,李世民都必然会重重处罚,以堵天下悠悠眾口。


    “看来对方是真得看我们不顺眼啊。”李淳风听完,却还是那般悠闲的口气,“既如此,就讓我归一观去汇汇他们,阿阮姑娘说这么多,无外乎也是这个打算吧?最好让我们两败俱伤,你既救了人又报了当年之仇。”


    “哎呀呀,所以说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说话。”阿阮拍了拍手,也不否认,“不过你可以放心,孰輕孰重我还分得清,绝不会中途反戈的,现在我们就先结盟如何?”


    “道观和煞鬼结盟,这要是传出去,恐怕我归一观的招牌还得被摘。你们就呆在这里,剩下的事我们自会解决。”李淳风道,“你们只需给我一件占有小玉煞气的东西就行。”


    “你確定?”阿阮道,“我和小玉在一起这么多年,对她的煞气再熟悉不过,可都还是找不到她。”


    李淳风笑笑道:“这就不是阿阮姑娘需要担心的了,你找不到她,是因为对方施了术,这术士的法术我自然比你清楚。”


    他说得这般笃定,阿阮也就不再质疑,让小彤拿了一方喜帕给他,郑重道:“这是小玉的,希望李天师能够把她救回来。”


    頓了頓,她又道:“如果不行,至少能送她入地府。”


    她此话一出,眾女鬼顿时急了,齊齊叫了一声“姐姐”,她们手上都有人命,更别说现在的小玉,入了地府还不知要下多少层地狱。


    阿阮面色一寒,看着她们,“难道你们想看着她魂飛魄散?”


    她此话一出,众鬼都禁了声,纷纷低下头。


    这是事实,就算救出小玉,可如果她完全失了神智,李淳风不可能不顾全城百姓的性命放任她,不将她打得魂飛魄散的唯一办法就是请阴差来将她带走。


    当初宁愿和簡璃死战到底也不愿入地府的阿阮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巫箬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只见那双眼睛里沉淀了很多东西,但唯独没有那时诅咒简璃的怨恨。


    这些年,她是否也开始想明白了?


    巫箬没有多问,她已发现,自己被阿阮附身后,灵气的确恢复了不少。心中明白,这大概是阿阮送她的人情,希望她能尽全力帮忙吧。


    李淳风接过喜帕,只见上面有一大块暗红的痕迹,心中微动,道:“这上面难道是小玉的血?”


    阿阮点点头,缓缓道:“她出嫁那天被山贼劫去,那些畜生不仅糟蹋了她,还杀了她,将她弃尸荒野。她因为心中怨气化作花煞后,一直留着这喜帕上,就是要让自己永远记着这深仇大恨。”


    原来那小玉的身世竟如此凄惨,怨气这么重,大概是这四个花煞中道行最高的,所以才会被误当作阿阮抓了去。


    李淳风叹了口气,不再多问,从袖中摸出八张紙人,放在喜帕上做法。只见他虚空画了几道符,那些紙人竟立了起来,虽然没有变作人形,身上却亮起莹润的白光,随着他一声令下,犹如八道流星,拖着尾巴似的光,朝着长安城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八个方向飞去了。


    “不会打草惊蛇?”巫箬问。


    李淳风道:“打草惊蛇最好,他们若是察觉肯定会有所行动,这样更容易被发现。”


    看他如此自信,巫箬也不再多说什么。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只见原本闭着眼的李淳风突然睁开眼道:“找到了。”


    ——


    “唔、唔……”被布条勒住嘴的瘦弱女子拚命掙扎,拚命想要求饶,可还是被那两个黑衣男子一左一右提起,直往石階下拖。


    石階底下是个阴冷潮湿的地窖,墙壁上挂着火把,她惊恐地看见那里站了一群男人,都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


    她再次掙扎起来,拼命想往后退,可那两个黑衣男子仍旧面无表情地把她往地上的破草席一扔。


    站在那儿的男人顿时围了上来,一个个眼里冒着光,像饿狼似的扑向她。很快,地窖里響起了衣服被撕扯的声音,和男人们犹如野兽一般的笑声。


    女子想要反抗,可两只手被紧紧绑着,只能任凭那些肮脏的手在她身上肆虐。


    “唔——!”她凄惨地叫着,可只是让他们笑得更加狰狞,她看见那两个黑衣男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被这群畜生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受到这样的对待?老天瞎了吗?为什么不来收拾这些人?她恨,她恨,她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看到她眼中的怨恨之色,其中一个黑衣男子轻轻打开了手中的罐子,如水一般的黑气从中四溢而出。


    整个地窖瞬间变得冰冷,就连墙壁上的火焰都一齐熄灭了。


    “你们都该死。”一个阴森森的女人声音就在这时突然在黑暗中響起。


    第78章 美人煞(八) 那男人身上缠着十几条阴……


    “咚咚咚!”


    东市一间角落里的大门被人用力拍得几乎快从门框上跳出来,看门人提着灯笼走过来,可没等他开门,便听“砰”的一声,大门被人一腳踹开了。


    “军、军爷,你们这是干什么?”看门人吓了一跳,本以为是强盗,可冲进来的却是几十个盔甲整齐的军人,借着灯笼的火光,他看清他们的腰牌上都写着“羽林”两个字。


    羽林军?老天爷,这些人怎么会来这儿?


    “羽林军夜巡,每间房都不可放过,搜!”一个穿着銀色盔甲的高大男子上前喝道,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士兵们拿着兵器冲入了院中那一排简陋房舍。


    看门人两手猛摆,本想说“使不得”“使不得”,可被旁边的军士一瞪,頓时双股戰戰,直缩到墙角中。


    很快,那房舍中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声音,有士兵的怒斥声,也有男人和女人的惊慌声,不一会儿,那院中便站满了被赶出来的男男女女,均衣衫淩乱,甚至有的男人只穿了条裤子在身上,在夜晚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你们这是私闯民宅!”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冲出来,对着那銀色盔甲的男子大喊大叫,态度甚是嚣張。


    “唰!”下一刻,便见一道寒光闪过,直抵他的咽喉,男子冷峻地看着他,“私设妓寮,你可知是何罪名?”


    中年男人还想狡辩,可在看清他背后的人时,頓时面如金纸,張着嘴说不出话来。


    “越兄,这儿就交给你了。”李淳风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目光扫过院中男女,头痛地看向身旁的女子,“都叫你不要跟来了,看到这些可是会长针眼的。”


    巫箬看了他一眼,“身为大夫,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没见过的吗?”说罢,径直走到那中年男人面前,深深地凝视着他。


    虽然眼前的女子长得很美,冰肌玉骨,超然出尘,可中年男人和她一对视,便觉背脊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只因她的眼神实在太淩厉,仿佛要将他刀刀凌迟。


    巫箬面色不变,可袖中的手却緩緩攥緊,因为她看到那男人身上缠着十几条陰魂,每一个都是赤、裸着身体的女鬼,有的吐着舌头脖子乌青,明显是被人掐死,有的身上则满是鞭痕,生前不知受了多少折磨,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纤细的两条腿上蜿蜒着斑斑血迹。


    “你,罪无可恕。”緊抿的薄唇间吐出一句话,巫箬緩缓举起右手,并指按在中年男人的额头。


    仿佛一根针深深扎进脑中,中年男人突然惨叫起来。那叫声之凄厉,别说院中的男女,饶是周围身经百战的羽林军士兵都微微变色。


    只见男人“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两只胳膊古怪地背向身后,两只眼睛向外突出,仿佛看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声嘶力竭地吼道:“别过来!你们别过来!走开!走开!”


    “这是?”越翎不解地看向李淳风,虽然之前已知道这位巫大夫身怀异術,可从来只见她救人,还未曾看过她像今日这般生气。


    在场之人自然只有李淳风明白她在做什么,不过是帮那人开了天眼,让他看清自己的罪孽,看清那些被他害死的女鬼是如何在噬咬他的身体。


    大约平日,他只是觉得腰酸背痛吧。因为看不见,所以继續肆无忌惮。


    “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免得明天吃不下饭。”李淳风回了他一句,随即对巫箬道,“阿箬,看看小玉被他们关在哪儿。”


    巫箬微微侧头,脸上寒意还未消去,眼神冷得可怕,“我可只知道搜魂術。”


    所谓搜魂术,乃是一种搜查他人记忆的法术,因为会给对方带来极大的痛苦,所以一向被道门视为邪术。


    李淳风听到这儿,輕咳一声,道:“那个,你注意分寸就行。”


    既然他都不反对,巫箬自然也就把他那句话自动忽略了,一道灵力如利刃般劈入中年男子的脑中,还管什么分寸不分寸。


    很快,那中年男人连惨叫都发不出了,浑身颤抖,两眼直突,一道涎水从大张的嘴中流出。可所有人都能从他那布满血色的眼珠中看出,他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在后院井中。”过了一会儿,巫箬收回手指,转身向后院走去。那中年男人就维持着本来的姿势僵硬地摔到地上,浑身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李淳风让越翎带着兵士将整个地方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溜走,随即跟了上去。


    后院不大,甚至有些荒凉,中间有口长满青苔的水井,用青石板盖着。


    李淳风衣袖一挥,青石板应声而落,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不是很大,仅能一个人上下。他将头探进去看了看,只见下面漆黑一片,没有水面的反光,说明下面是干的,于是招呼了一声巫箬,两人先后跳了进去。


    落到井底后,两人才发现这井是个倒置的漏斗状,上面窄下面宽,左手的井壁上还有一道铁门。


    确认没有危险后,李淳风缓缓推开了铁门,顿时一股陰风从里面吹了出来,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一阵断断續续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是有人在哼着小曲,在这阴暗的地方听起来,无比的阴森。


    “看来她还在里面。”李淳风沉声道,


    巫箬明白他的意思,心顿时沉了三分,他们大概没办法安然将小玉带回去了。


    “别想太多。”这时,手上一热,却是李淳风握住了她的手,“赎清罪孽,重入轮回,对她来说方是正道。”


    “我知道。”巫箬的声音很輕,尾音化作一声轻叹消失于寂静中,竟难得没有挣脱他的手,“走吧。”


    铁门后是一段盘旋向下的石階,阴冷而潮湿,而且越是往下走,血腥味越浓。大约走了二三十階后,眼前出现了光亮,原来台阶快到底了,两边的墙壁上各挂着一个火把。


    借着那火光,两人看见石阶下是个地窖,大约有一间屋子大小,此刻正中的位置正站着一个身穿大紅喜服的女子,她披散着头发,背对他们,轻轻地哼着小曲,而她的腳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具尸体,清一色都是男人,死相狰狞,脖子上全是一个个血窟窿,像是被什么利器刺穿而死。


    而在最角落的地方,蜷缩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女子,身上的衣服被扯得稀烂,几乎遮不住她的身体。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目光直直地望着那群血流成河的尸体,像是被吓傻了一般。


    听到动静,紅衣女子停下了嘴里的曲子,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的脸比白纸还白,偏偏嘴唇涂得鮮红如血,因为她的胭脂就是地上那些男人的鮮血。


    巫箬看见她正放在唇边的手指上足足长了一寸长的指甲,上面沾满了粘稠的鲜血,而她似乎很喜欢那种味道,正一遍一遍地将指甲上的血涂抹在唇上。


    第79章 美人煞(九) 每当那白光触碰到小玉,……


    小玉她,终究还是杀了人。


    此刻,她身上的煞气已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血云,充斥着怨恨和暴戾,甚至已经超过了阿阮。


    再看地上的尸体和那牆角邊衣服破烂的女子,她大概能够猜到那些人用了什么邪术来炼制小玉。当初她被山贼糟蹋而死,因此化为花煞,现在这些人明显是在用无辜的女子不停重复她生前的经历,讓她的怨气层层累积,直到失去神智,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


    放不下执念已是可悲,而利用他人的执念来达到目的,更加歹毒。


    巫箬已可想象,不仅牆角的女子,就是前院那些被迫接、客的女子们,大概都曾在地窖中有过一段惨不忍睹的经历。所以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才会有那么多陰魂,大概就是其中不肯就范,以致被他活活折磨致死的可怜女子。


    “看来女人在你们男人眼里只是踩在脚下任意蹂、躏的玩物,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巫箬幽幽说道,声音讓人听了浑身发寒。


    小玉的眼珠子一动,缓缓转到她的方向,嘴角向上咧起,鲜紅的嘴唇看上去更加可怖,“你说得没错,所以男人都该死。”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在看向李淳风时,眼中紅光大盛,又重复了一遍,“男人,都该死!”


    话音未落,忽然腾空而起,像壁虎一样反趴在地窖的顶上,朝着李淳风发出一声尖啸。頓时,地窖内陰风四下翻滚,吹灭了墙壁上火把。


    李淳风一邊画符为障,抵御陰气,一边无奈说道:“天底下的男人也不全是坏人,阿箬你就别再刺激她了。先收服她,我再请阴差来带她走。”


    现在这情形,两人都明白,小玉身上的煞气太重,杀孽也已酿下,要想带她回去已经不可能了。


    巫箬静立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右手,开始施法。


    小玉眼中红光更盛,被怨气彻底控制的她,根本不顾李淳风的符光,径直朝他扑了过来,两只手的指甲暴长,想要刺透他的咽喉。


    李淳风右手一推,符文形成的金光障猛地向前,与她轰然相撞,震得整个地窖都晃了一晃,就连前院正在清检人数的羽林军众人都感觉到了。


    “将军,没问题吧?”一个百夫长上前询问。


    越翎看着后院,沉声道:“后院的事不需要我们操心,现在让那些女人把衣服穿好,先进屋子呆着,单独询问来历。至于那些男人,都给我在院中蹲好,你们务必把他们每个人的身份底细都查清楚,看有没有那人的同伙。”


    他说的那人自然指的是还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百夫长道了声“是”,领命而去。


    地窖下,小玉被那一撞,更激起了杀意,十指大張,仰天厉吼,煞气如飓风一般盘旋在她身周,将那地上的尸体都卷了起来。


    墙角女子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惊声尖叫着,拼命想躲开。李淳风飞身而上,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脚尖在墙壁上一点,带着她重新回到石階这边。


    “沿着石階上去,前院自有人救你。”他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声音温和地嘱咐道。


    女子却不动,只呆呆地看着他。


    李淳风心想莫不是被吓傻了,趁刚才的金光障还拦着小玉,伸手在她額头上一点,注入了一些灵力,女子的眼神这才清明一些。


    “快上去。”他在她肩膀上一推,这一次,女子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上跑,跑到一半,又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淡青色的衣袂在阴风中翻卷,他只是站在那儿就挡住了一切恐怖和黑暗,金光之下,恍若天神。


    来拯救她的天神。


    女子忽得镇静下来,裹緊身上的衣服飞快往台阶上跑去。


    与此同时,小玉的煞气冲破了金光障,如洪水一般席卷而来,那些尸体也像活了一般,被她操纵着,張牙舞爪地袭向两人。


    巫箬此刻祝颂已畢,雙手之间亮起一团白光,李淳风则祭出数十张符咒,如绳圈一般环绕他的周身。


    两人同时上前,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那些尸体之间,不是一道白光拍在尸体胸口,就是一道符箓贴在尸体額头,很快,那七八具尸体都重新倒在了地上。


    小玉頓时凶性大发,挥舞着锋利的指甲朝他们抓去。


    “你招阴差来吧,其他的交给我。”巫箬说罢,将小玉引向自己,手上的白光散发出一股纯净的气息。


    每当那白光触碰到小玉,她身上的煞气都随之减少一分。


    饶是李淳风眼中亦闪过惊异之色。对道门来讲,降妖除魔,镇压或杀掉他们都不算最难,最难的是净化他们身上的妖气魔气和煞气,往往需要借助阵法或封印,花上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方有初效。可现在巫箬却只是以一己之力便消去了小玉身上的煞气,这才是上古巫术真正的力量吧?之前看到的蛊术,与之相比,的确如她所说,不过是微末之技,若烛光与日月,不可相提并论。


    心中曾有过的那一分芥蒂顿时随之消逝,他的阿箬果然是值得倾心相待的人,他没有看错。


    李淳风放下心中大石,畅快无比,立刻抽出一张黑色符箓,夹于食指与中指之间,立于眉眼之前,朗声道:“泰山神君,九幽地府,阴帅鬼差,速至阳间。”


    咒语畢,符箓上顿时燃起青蓝色的火焰,未及燃尽,整个地窖的温度又低上了三分。


    黑暗中,一道飓风平地而起,凝出一个男子身影。只见他长身玉立,道冠束发,面容清俊,如圭如璧,就是眉间各有一道浅浅的皱痕。


    巫箬此刻已并指点在了小玉额心,让她再也动弹不得,看到那招来的“阴差”,不禁十分诧异,怎么会是他?


    那个名叫簡璃的道士。


    只见李淳风拱手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叔祖。”


    来人点了点头,看向巫箬,打量了她片刻,方才把目光投向小玉,缓缓道:“她就交给我吧。”


    说着,衣袖中飞出一条鎖鏈,一下捆住了小玉的脖子。也不知是那鎖鏈的作用,还是巫箬刚才净化了她的煞气,小玉眼中红光散去,神智竟清醒了过来,待看清他的模样,惊道:“臭道士,是你?”


    簡璃却只是淡淡看着她,“看来你们从封印中出来了。”


    小玉目露迷茫之色,“你说什么,我们打破封印了?”她的目光四下看了看,“不对,阿阮、阿阮姐姐在哪儿?”


    看那样子,竟是完全不记得被人抓走的事。


    “她随后就会来陪你,现在,你先跟我回地府吧。”简璃说着,一拉锁链就要带小玉走。


    “不,不,我不去地府!”小玉脸上全是恐惧之色,雙手緊紧抓住锁链,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阿阮姐姐,阿阮姐姐,救我!”


    简璃回头看她,正要说话,忽听空中传来一声厉喝:“放开她!”


    第80章 美人煞(十) 血煞由怨气所生,从诞生……


    是阿阮的声音。


    简璃抬起头,目光好似能穿透土层,下一瞬,帶着小玉消失了。


    巫箬和李淳风两个大活人就只能从石阶重新返回到地面上,跃出井口时,看见阿阮正帶着一群煞鬼和简璃形成对峙之势。


    不知为何,阿阮此刻已恢复本来模样,不再是十岁女童的身形,看着简璃的神情很是古怪。


    是的,她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更没想过再见时,他已经死了。虽然还是和曾经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神情,但身上已没了活人的气息,手上缠着锁链,赫然已是地府的陰差。


    生前要收她就算了,怎么连死后都还要同她作对。


    看到她出现,小玉面有喜色,想跑过去,可简璃手一拉,便听锁链“咔咔”作响,生生又将她拉了回去。


    “犯下滔天大罪,難道还想逃?”简璃握着锁链淡漠地说道,目光却看向阿阮,“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是这般冥顽不靈,以为一味杀人真得就能拯救别人和自己嗎?”


    眾鬼明显被他激怒,整个后院的陰气怨气煞气浓得就像雾一般,小彤等三个花煞破口大骂:“臭道士,少说废话,今日你不放了小玉,我们定叫你魂飛魄散!”


    说罢,红袖翻飛,如利刃一般的煞气直朝简璃劈去。


    可简璃动都未动,只是一皱眉,身前凝聚的阴气就将那些煞气全都挡了下来,不仅如此,他左手一挥,又将花煞们的攻击反弹了回去。


    小彤等人没想到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厲害,有些措手不及,就在这时,一道白影飞身上前,手上白练挥舞如龙,打散了那些煞气。


    不是阿阮又是谁?


    只是她之前为了渡靈力给巫箬,本就道行大減,又強行将身体恢复原样,已是外強中干,现在挡下这些煞气,竟覺得十分吃力,剛剛凝聚的身体又隱隱有涣散的趋势。


    强行拘住身体中的煞气,她看着简璃冷冷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和你起冲突,而是有笔交易同你做。你先将小玉放开,我们平心静气地聊一聊。”


    “平心静气?”简璃微微一哂,“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難得。”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一松手,放了小玉,“说吧,什么交易。”


    确定小玉没有大碍后,阿阮微微松了口气,随即看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把我们带回地府是不会罢休的。一百年了,我也不想再和你斗,我这些姐妹可以跟你走,但你要保证幫她们向阎王求情,減轻惩罚,早日投胎。”


    她此话一出,眾鬼皆是一惊,都不同意:“姐姐你说什么,我们绝不跟他回去!”


    “够了!”阿阮回头瞪着她们,身上煞气暴涨,竟生生将她们所有人的气势都压了下去,“你们跟着我这么多年,昔日之仇该报的都已经报了,还留在这阳间做什么?”


    “我们要继续跟着你!”


    “可我不想再带着你们了!”阿阮怒斥,眼中却隐隐有泪光闪动,“做鬼很好嗎?不过日复一日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不能自拔罢了。去地府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等赎完了罪,一碗孟婆汤下去,什么都忘了,你们自会有新的人生,鬼是没有未来的,只有活人,才有希望。”


    别说众女鬼,就连巫箬也被她这番话触动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是啊,只有活着,才有未来。心怀仇恨或许能讓人报仇雪恨,但从来不能真正给人快乐和幸福。就像小玉,生前的遭遇的确讓人同情,但抓着这一点执念不放,她的怨气只会越来越盛,不仅束缚了自己,还反倒被人利用。


    “看来,师叔祖用性命布下的封印没有白费,她总算是想通了。”李淳风在一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巫箬一愣,正想让他说明白些,便听简璃说道:“她们本就该回地府,但你要让我为她们说情,凭什么?”


    “既是交易,自然不会让你吃亏。”阿阮的神色间透出一股让人不安的决绝,“你现在做了阴差,如果能灭了千年难见的血煞,阎王爷一定会升你的官吧?这就是我的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立刻自我了断。”说罢,当真举起右手对准自己的胸口。心中却绷紧了弦,拼命告诉自己,再坚持、再坚持一会儿,一定要坚持到简璃答应……


    众鬼大惊,想上前阻止她,可简璃的动作更快,一道残影闪过,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就是你的条件?”他的目光有些可怕,“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就算不自毁修为,你也已经快要消散了。”


    阿阮面色一白,小玉则难以置信地喊道,“不可能,阿阮姐姐那么厲害,怎么会消失?”


    “不错,你的封印都关不住我,我怎么可能……”阿阮还想狡辩,简璃已一把握住了她的脖子,目眦尽裂,再不复之前的淡漠神色,“既然还如以前那般厉害,那就挣脱我试试!”


    阿阮被他的阴气所侵,顿时露出痛苦之色,众鬼大怒,想要上前救她,可简璃手上的锁链却如长龙一般昂首摆尾将两人围在中心,上面所散发出的九幽寒气直逼得众鬼连连后退。


    巫箬有些看不下去了,刚刚一动,手却被李淳风一把拉住,只见他的神情很是严肃,对她道:“这是他们两人的事,我们别插手,也插不了手。”


    那一边,阿阮只覺身体已到崩溃边缘,恐怕再难坚持下去,心中一发狠,对简璃道:“好,我承认我输了。那你能不能看在我快死了的份上,幫帮她们?算我求你!”


    她竟放软了态度,向他求饶。


    简璃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个一向歹毒又狡黠的女子,他从不知道,她也有这样柔弱的时候。


    血煞由怨气所生,从诞生之初便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可这样一个凶残的妖魔,现在居然有了慈悲之心。


    她的目光告诉他,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了怨气,可没有了怨气的血煞,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重归混沌,再不复存在。


    这就是她衰弱的原因。


    “简璃!”感觉到身体中的怨气已开始消散,简璃却迟迟不说话,阿阮有些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两行清泪流过她开始变得透明的脸颊,“你们道门不是最心善的吗?当年我害了那么多人,你都没有对我下杀手,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可怜可怜她们?”


    是啊,当年,为什么就一直对她下不了手。


    简璃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黄昏时分站在满树梨花下的女子。


    胭脂色的晚霞绚烂到了极致,映红了她身上的白衣,却还是比不过她如雪的容颜,比不过她回头时那浅浅淡淡的一瞥,比不过她嘴角上扬对他的嫣然一笑。


    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煞,因为这世间只有煞,才会美得如此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