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烛影摇曳,床帐间暖意融融,蒸腾着浴后的微微水汽和淡雅的熏香。
傅苒躺进被子里就完全不想再起来,等晏绝坐在床沿上,拿着细软的帨巾,给她一缕缕地擦干濡湿的发尾。
他动作轻柔,偶尔擦过肌肤,带来湿润的触感,擦干之后,还用手指轻轻梳理过,避免长发打成结,直到发丝重新变得蓬松干燥,散落在枕边。
做完这些,晏绝起身,准备给她拉上床帐。
“阿真……你还不睡觉吗?”
她一下牵住了他的袖子,眼皮发沉,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睡意。
晏绝停了下来,抬起手碰了碰她微颤的睫毛,让她痒得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俯下身,给她掖上被子,低柔道:“再过一会,你先睡吧。”
烛光透过若隐若现的薄纱,从他身后勾勒出轮廓。逆光下,那张艳丽的面孔如同朦胧夜间盛放的优昙花,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他今天总是显得难以捉摸。
浴房里残余的馥郁香气丝丝缕缕地飘过来,仿佛在掩盖一缕难以察觉的,铁锈般的腥气。
但她刚刚去送衣服的时候,其实还是看到了他脱下来的外袍,上面有明显的血迹。
只是她愿意相信他。
傅苒蹭过去,贴在他腰腹处,声音含糊地嘟囔:“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晏绝顺着她的牵引重新坐下来,慢慢抚摸上她的脸颊。
指尖触到细腻的皮肤,已经被蒸腾的热气熏红了,像白瓷上一层浅淡的薄釉。
她很乖地窝在他怀里,像只自投罗网的小兽,眼睛半阖着,是全然信任和依赖的姿态,一点也没有要逃走的迹象。
枕头下是他留给她的那把短刀,触手冰冷,在这温暖柔软的地方,像是一种格格不入的警示。
他的掌心触上刀柄,无声无息地摩挲过去。
在这样无防备的时候,他常常会产生一种冲动。
想要割开脉络,让他那些肮脏的血液全部流出来,想要把血淋淋的痕迹涂抹在她雪白的身体上,像奉上神圣的祭品,看着她水雾氤氲的、脆弱的眼睛……
想把她弄脏。
但他永远也不会这么做,所有人都该死,包括他在内,只有苒苒不是。
她应该纯粹明亮地活着。
他放开手里湿润的素巾,慢慢俯下身,极轻地在她唇上亲吻了一下。
“没什么,那就睡吧,我陪你。”
*
傅苒醒来的时候,天光刚亮,晏绝依偎着她,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发间,能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热意。
他闭着眼,发丝垂在白如冷玉的脸上,显得很安静。
最近他大概并没有怎么睡好,因为傅苒总是一睁眼就发现他醒着,但今天,他睡得很沉,似乎感到安定。
室内有些沉闷的燥热,混合着昨夜残留的熏香。
傅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爬起来,避免惊醒他。她赤脚踩在了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悄声走到窗边,想推开一点透透气。
但可能是刚起来,动作稍微急了点,抬头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窗框的棱角。
吱呀一声,刚打开的窗扇又弹回了窗台上。
“嘶。”还是失策了。
傅苒被撞得有点晕,下意识揉了揉额头。
“……苒苒?你怎么了?”
几乎在听到声音的同时,晏绝就惊醒了过来,立刻起身到她旁边,小心地想要拨开她捂住额头的手。
他神色紧绷着:“撞到哪里了?还疼吗?要不要看看太医?”
傅苒差点被噎住:“一点小伤而已……这就不用太医了吧。”
她觉得晏绝实在过度紧张她了。
应该说从建康回来开始,他对待她就一直非常小心。
食物,熏香,衣服,小到一针一线,大到陈设家具,任何她不喜欢的都不能有,差不多连十八层的床垫下的一粒豌豆他也要去掉。
但其*实傅苒并没有敏感到这个地步。
她试图把他过于绷着的神经往回拉:“就只有撞到的时候疼了一下,马上就不疼了,还没你切到手严重呢,别管它了,真的没事。”
晏绝却置若罔闻,瞥了一眼刚才肇事的窗框尖角。
“这种锐利的棱角太危险了,我今天让人开始拆掉王府里的窗户,换成圆窗。”
他顿了顿,皱起眉:“不,除了窗户以外,其他的也应该更换,比如柜子和桌子……”
“阿真!”傅苒忍无可忍地打断,“我又不是婴儿,这就是个意外而已,哪用得着这么夸张。”
她是活生生的人,日常稍微有点磕碰肯定是难免的,何况就疼了一下,也没破皮,淤青都不见得会有,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难不成他还真要把她当成豌豆公主啊。
晏绝转头看向她,眸子被晨光照得清如秋水,慢慢染上一丝缠绵的执拗:“苒苒,我不想任何事情伤害到你。”
这下傅苒也不能再和平常一样说她知道了。
她挣开了他的手,态度认真起来:“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不需要这样。”
晏绝被她扯开,落寞地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她说的没错,但其实他不是想象,而是渴望。
在一些短暂的片刻里,他会渴望着她能更脆弱,更依赖他,哪怕像菟丝子那样靠缠附来汲取养分。
但她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因为傅苒就是傅苒。
她看起来那么柔弱单薄,可是从最初的那一面起,就是个意想不到的坚强而有主见的人。
所以他不知道用什么才能留下她。
傅苒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抱起来,放回了铺着软绵丝絮的床榻间。
他跪坐在床边,抱着她的腰,脸贴在她的小腹上。
散开的黑发垂在他肩头,再从后背蜿蜒垂落,映衬着雪白的中衣,如同春水边柔弱的柳丝。
明明是束缚,却不像掌控,更像依赖的姿态。
她隐约察觉到了他这一刻的虚弱,犹豫片刻,手指轻轻落在他紧绷的背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真,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担心我?”
“我不是……”晏绝的声音闷在她的衣料间,掩盖了其中的颤抖,“我只是想知道……”
我用什么才能挽留你?
让你留在一个罪恶的,不值一提的,空洞苍白的灵魂身边?
他不是在打造一个牢笼,而是一个安全无害的巢穴。
牢笼是困不住鸟儿的,只会伤害它,他想要让这个巢穴足够美好,才能让人心甘情愿留在其中。
晏绝跪在她面前,仰起的脸在晨光中显得异常苍白,他如同信徒祈求神明,无措地发问:“苒苒,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谢府,我会给你留着谢府,你想要苏家,我会给你留着苏家,你想要崔氏女平安,我会保证她夫君顺遂活着。”
“你还有什么想要得到的?”
傅苒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完全怔住了,茫然地低头望着跪在身前的人。
他牵起她的手,吻落在她微凉的掌心,然后抬眸望向她,郑重而认真,仿佛信徒等待着至高无上的旨意。
凡是她喜欢的一切,全都有意义。
唯有她在乎的事情,才有存在的价值。
他也是一样。
如果她恨他了,他就不必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管明面上或是暗地里,想杀他的人多得是,但他只愿意死在她手里,死在他此生唯一深爱的人手里。
对于他这样彻底无药可救的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半晌,傅苒才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在一起。
她缓慢地找回声音:“为什么,你想要知道这个?”
晏绝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我……做得还不够好,我不知道,还有哪些我能为你做的。”
傅苒心上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泛起绵密的疼。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苍白的脸:“你已经很好了啊,阿真,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他沉默片刻,把脸更深地埋进她的掌心,依恋又胆怯地汲取着暖意:“我怕你讨厌我。”
这一刻,傅苒像是忽然明白了,她经常觉得晏绝在她面前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原因。
她想对他露出笑容,但几乎要叹息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因为她在意的是他全部的一切。
无论是那个渴望爱又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孩子,还是后来习惯用笑容伪装自己的少年,或者是现在常常患得患失的,她最心爱的人。
傅苒可以接受所有,因为爱就是这样,她会爱完整的,任何的他。
她只是有些无奈,为他这样惴惴不安而难过。
一种从未有过的遗憾感浮上心头,她终于叹了口气:“说真的,要是我们是青梅竹马就好了。”
就像苏琼月和谢青行一样。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一定能理解他的不安,理解他为什么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
不,应该说,如果是那样,她早就会安慰他,告诉他,什么样是健康的爱。
“……”晏绝贴在她的手心,眼睫颤动着,如同濒死挣扎的蝶翼。
这仿佛为他勾勒出一个美好的梦境,又让他更为惶恐。
如果她从小就认识他的话……那么她会看到他所有丑陋的,不能为人所知的一面。
然而,就像恶鬼无法脱离开自己的画皮,他从来都不敢在她面前失去伪装。
即便如今他暴露出来过的那些,都已经糟糕透顶了,可是,她偏爱什么样的人,他如今至少可以为了她而变成那样。
到那个时候,她或许也会有点喜欢他吧?
第92章
傅苒再次接到郑太后邀宴的旨意,完全没有感觉到意外。
不久前郑太后又邀请了她一次,被以生病的理由推拒了。这次没有邀请其他人,只是她而已,再拒绝的话,面子上有点不太过得去。
车驾辚辚,从平整的宫道上碾过,发出沉闷规律的声响。
傅苒被引进嘉福殿的时候,殿里已经布置好了一席精致的小宴,银烛高烧,映着满案的肴馔。
郑太后一身常服,眉眼间含着笑容,并没有对她特意摆出太后的威仪,反而像个亲热的妯娌。
她挽起傅苒的手臂,引到席间坐下,拉着她话了一会家常,从时令瓜果说到宫里新制的胭脂,言语温软,仿佛只是寻常姊妹间的叙旧。
丝竹声细细流淌,殿内表演的伶人身姿曼妙,舞袖翩跹。
郑太后不动声色地觑着她的侧脸,见傅苒对这些舞乐不是太感兴趣,她眼中掠过一丝隐晦的思量。
片刻,太后放下了手里的玉箸,温声道:“这些歌舞想来也入不得王妃的眼,不如随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傅苒确实看得很无聊,只好礼貌地说:“那就多谢太后的好意了。”
上次家宴,她没有怎么逛宫廷,今天才真正仔细回顾了一遍,其实和永宁寺一样,这里也没有多大变化,五年的时光还不足以刻下深刻的痕迹。
经过碧海曲池,晚风带着水汽拂面而来,池水间漾起了浅浅的波澜,里面倒映着渐暗的天光。
傅苒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这里和从前还是一样啊。”
陵云台也没有变,池水碧绿,年年岁岁,似乎完全凝固了时光。
太后也停在她身侧,目光投向远处水边的垂柳,柳丝低垂,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
郑太后不由得轻声喟叹:“还记得我初登后位时,宫中便是这般光景了,如今人已经不复青春年华,朱颜易逝,宫墙却年年都是这样鲜红。”
傅苒侧过头,灯火映照下,太后的面庞虽然敷着薄粉,但仔细看过去,眼角眉梢间却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她忍不住道:“太后分明还很年轻,为什么会这样感叹?”
太后唇边挂着笑意,怅然地摇了摇头:“和我最初见到王妃相比,早已经老去许多了。”
在一群宫人的跟随下,她们绕过回廊,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略微偏僻的宫苑。
曾经卢充华的住处,现在门窗紧闭着,一片寂静。
傅苒抬起头,就看到了不远处另一座同样沉寂的楼阁,那是以前的宫廷禁地,在华阳长公主住着的时候,被称做椒兰阁。
那里已经解禁,但依旧荒芜着,没有人打理,在夜色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郑太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片地方,今年大约就要拆去了。”
风穿过空寂的庭院,带来一丝凉意,傅苒收回目光,准备有话直说:“太后今日邀我前来,又特意引我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郑太后微微一怔,随即展颜微笑着,眼神里充满恳切:“王妃实在多虑了,我只是许久未见王妃,心中挂念故人,所以想同王妃说说话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我绝无恶意,王妃不必如此戒备。”
傅苒没有拒绝:“所以,太后想聊什么呢?”
“没有大不了的,只是关于王妃的来处,我隐约有所听闻。”
郑太后握住她的手,神色说不出的诚恳,“就算我无意深究,可只想问一句,王妃终究是异国之人,即便清河王如今不怀疑你,以后难道不怀疑吗?我想,王妃还该早做打算才好。”
原来是这件事。
傅苒心想,说得是很对,她听起来也觉得好有道理。
但这就是不了解晏绝了。
他是会考虑这种事情的人吗?别说这种关系,只要他想,就算她真是细作也会解决的。
看到旁边没有人,宫人都离得很远,傅苒叹了口气:“谢太后关心,不过,我其实想问太后,你这几年,真的过得舒心吗?”
郑太后脸色微变,握着她的手下意识一紧:“王妃何出此言?”
傅苒被握得有点疼,把手抽了出来:“我只是觉得,和五六年前见面相比,太后有些憔悴了。”
她觉得郑太后和苏太后很不同,苏太后喜欢权势,也能够把握它们,但是郑太后,更像个被架在了上面,不得不继续下去的普通人。
如同一张绷得太紧的弦,并没有真的多享受这个尊位带来的权势,反而是因此被囚禁着。
郑太后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眼神却下意识避开了她:“近来天气反复无常,或许染了些风寒,让王妃见笑了。”
傅苒没有揭穿这个理由,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前段时间收到了崔姐姐的信,她现在和夫君同在益州,过得很舒心,每天都流连在山水间。”
她看向太后,试探道:“太后……是否也曾经想过那样的生活?”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郑太后依然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她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她过得顺心就好了。”
郑太后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把话岔了过去。
傅苒也就不再追问,和她一起逛了逛,走回了嘉福殿。
殿内的丝竹管弦声,隔着一重重的殿宇,悠扬地飘散在空旷的宫闱夜色里。
几名奉命值守的宫人眼看着清河王走进了北宫,慌忙迎了上去。
为首的女官敛衽行礼,恭敬道:“见过殿下,殿下可是来接王妃的?”
晏绝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重重宫殿:“她去了哪里?”
女官垂首答道:“回殿下,王妃方才随太后陛下往……椒兰阁方向去了。”
他停下脚步,语气淡淡:“她去那里做什么?”
女官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隐隐的紧张:“奴婢不知,也许是听闻太后陛下有意在今年拆去椒兰阁,王妃念旧,想去……再看一眼?”
晏绝唇角勾起,笑容里意味难测:“是吗?”
女官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强自镇定道:“太后陛下所言,奴婢不敢妄传。”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看到眼前的清河王站在夜风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应了一声:“嗯,那就好。”
*
傅苒往外看了一眼,心想晏绝今天居然还没来找她。
他平时约定多久,都只有早来,绝不会迟到的。
郑太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瞥,唇角依旧噙着温婉的笑意,声音柔和:“王妃在等待清河王?”
傅苒也没有掩饰,坦然回答:“是啊,我等他来找我。”
太后见状,随意般地玩笑道:“莫非是我这里准备不周,让王妃思家心切了?”
“当然不是。”傅苒还维持着场面上的礼仪,“太后已经盛情款待了。”
其实晚来些也没什么,说不定是公务太多没有处理完,她又不是非要时时刻刻都和晏绝呆在一起。
只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不安感,她还是有点想走。
太后看出了她的不安,叹息道:“为了王妃的安全,还是留在我这儿为好。”
这句话明明很正常,却说得仿佛另有它意,让傅苒端着杯子的手顿住了。
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动作不小心弄倒了玉杯,琥珀色的酒液泼洒了在茵席上,如同洇开的血痕。
“太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异常,和禁地的种种情况在她脑海里飞速闪过。
傅苒顾不上礼仪,立刻就要往外跑去。
“拦住王妃!”郑太后的声音瞬间褪去了温软,吩咐宫人,“请她回来,不要伤到她。”
几名女官应声,连忙快步上前挡住了去路。
还没碰到傅苒,旁边跪地侍奉的两名普通宫人忽然挺身而起,拦在了她们面前。
这两名宫女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动作利落,轻易制住了听从太后吩咐的女官。
郑太后脸色一变,眼中流露出惊骇:“这宫中……竟有武婢?”
她对后宫的掌控远不如当年的苏太后,这几年也不过聚拢了一批心腹在自己的殿内,但像这样普通的宫人,很多还是苏太后时期入宫的,她并没有那么清楚。
想到这里,她后背顿时一阵发凉。
清河王竟然连这些人也能影响到,他从苏太后那里知道的,到底有多少?
傅苒没在意郑太后的脸色,看到两名武婢,她就猜出来是晏绝安排保护她的人。
就像那些藏着阴影里的侍卫一样,她只要离开他的视线,就都会有人保护。
也许这像是一种监视,她知道,但没有抗拒过。
其中的一名武婢迅速对她低声道:“王妃请稍安勿躁,殿下已经有安排,只需在此安心等候……”
但是傅苒没有听她们的话。
趁着宫人都被拦住的时候,她提起裙摆,飞快地转身跑出了大殿,跑向刚刚经过的椒兰阁的方向。
还没有到达东边,一股浓烟就扑面袭来。
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那片被火光照亮的混乱区域。
木料燃烧的黑烟不断从荒芜的楼阁间冒出来,地上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在庭院中间,晏绝手握着剑,身上有明显的伤痕,手里的剑尖刚刚穿过一具身体的胸口。
她连喘息都还没有平复下来,急切地叫他:“阿真!”
晏绝回过头,眸中映出她的身影,他愣住了。
如同宿命的轮回,十六年前,他昏迷于一场大火,在这片被烧成废墟的不祥之地。
十六年后,在又一场大火中,却有一个人为他而来。
第93章
数刻之前,椒兰阁。
晏绝走进这片荒疏的旧地。
从苏太后死后,这里不再是禁地,但依然无人看管和打理。
在锦绣繁华的宫廷里,它如同一个陈旧的疮疤,荒草蔓延,檐角倾颓,显现出异常的荒僻感。
他以前不经常敢于进来这里。
母亲的幻象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一进来,就好像被那种阴冷的气息缠绕,重新坠回永无止境的噩梦中。
他仰头看了一眼暗淡的夜空,和长着莠草的屋顶。
但是现在看到这里,他只会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见傅苒的时候,她捧着他的脸,把他从梦魇中唤醒。
女孩的指腹柔软,一遍又一遍地说:“殿下,看我。”
那双眼睛含着水乡朦朦的雾气,脆弱又美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任何一场陈年的噩梦。
晏绝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随后淡淡道:“我已经来了,你还不打算出来?”
话音刚落下,身后那扇门发出一声吱呀低响,随即被合拢关上,光线骤然暗沉下来,庭院里阴影更浓。
一个因为激动而显得嘶哑的声音从阴影的深处响起:“畜生!你杀我父亲,屠我满门,今日便是你血债血偿之时!”
“常震的儿子?”晏绝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处,语气平淡。
他说出了来人父亲的名字,却不甚在意道:“你叫什么?常震有好几个儿子,被杀的时候,他倒是没有提起过你们,大概是怕我发现,那些人里还有漏网之鱼吧。”
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笑:“如今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寻仇了,是谁帮的你?郑太后的族人?”
阴影中的人似乎被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嘶吼一声,手中的环首刀寒光一闪,带着破风声,凶狠地从背后劈向他。
晏绝手腕微扬,腰间的长剑出鞘,精准地格挡住了那一刀。
他忽然脚步一动,向旁边偏移开。
几乎就在他移开的瞬间,几道蛰伏在更深暗处的人影猛地扑了出来,手中的武器寒光凛冽,从不同的方位向他袭来。
方才出声的男子见状,脸上露出快意,冷笑道:“清河王,你作恶多端,天理难容!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晏绝看了眼手中的长剑,指尖拂过冰冷的刃口,轻轻嗤笑一声。
“就只是用这样一个粗陋的圈套来对付我,看来太后这些年,实在过得太安稳了。”
……
庭院内再度归于死寂,浓重的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压过了腐朽的尘埃气息。
最后仅存的男子跪倒在地上,肩头的一个血洞正在汩汩地涌出暗红,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连支撑身体都做不到。
他的一只手徒劳地撑在地砖上,随后被沾着血污的靴子踩住。
“——啊!”
一声惨叫,他的骨头断了,发出明显的响声。
晏绝垂眸俯视着他,神色淡漠:“你自寻死路,就怪不得我了。”
傅苒不在这里,他不需要顾忌什么。
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杀人,甚至不动手,哪怕是谢青行对他质问的时候,他也一直克制着。
他扮演着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的形象,害怕真实的样子会吓到她。
男子因为剧痛而面孔扭曲,却依然挣扎着抬起头,嘶声道:“你以为这就完了?这座楼阁里面早就被泼满了桐油,一烧起来,必将成为你的葬身之地!”
晏绝不为所动道:“是么?”
男子见他没有反应,咬牙道:“清河王,你就不想想,你为何被引到这里,为什么不猜测是王妃背叛了你?”
一道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他另一只手的骨头也断了。
晏绝眸中划过一丝冷意:“死到临头,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
男子已经知道自己要死,却大笑起来,故意放话挑衅。
“太后可是亲口告诉我,她已经背叛过你一次,清河王怎么知道,她不会再次背叛你?”
这一刻,他的心口猛然被刺穿。
晏绝手腕一旋,锋利的剑刃在血肉间绞动,瞬间把伤口撕裂得血肉模糊。
他漠然看着对方眼中的光芒熄灭:“她从来就没有背叛过我。”
傅苒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但那永远不能称之为背叛。
因为只要是她期望的事情,他都会心甘情愿去遵从。
如果他愿意,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背叛?
她只是在做最好的选择罢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阿真?”
晏绝抽出长剑的动作一凝,僵硬在了原地。
他缓缓回过头,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道缝隙,微光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傅苒就站在门边,震惊地望着他。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晏绝脸上那层坚冰般的漠然骤然碎裂开,露出底下的慌乱和无措。
他的语气显而易见地不稳:“苒苒,你怎么……”
怎么没有在嘉福殿好好等待?
他原本已经预料到了这个计划,也安排好了保护她的人。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傅苒会来找他。
她总是他唯一的例外。
可是他怎么能让傅苒卷入这样的危险之中。
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即使偶然不在的时候,也都留下了充足的人手保护她,没有留下任何可趁的机会。
即使这一次,本来也该万无一失才对。
浓烟开始从楼阁的缝隙中钻出,裹着桐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和木材爆裂的噼啪声,火光在窗棂后跳跃。
“快走,从这里出去。”傅苒顾不上扑面而来的热浪,提着裙摆冲进去,把他拉出火场。
他就像被魇住的人,再也无法自主,一举一动都任由她牵引,直到离开浓烟滚滚的地方。
旁边有发现火势的宫人大声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清凉的空气重新涌入肺腑,晏绝依然一动不动,直到她抱住了他。
他猛然惊醒,下意识挡住自己手臂上被环首刀划开的伤口,又努力遮掩起染血的衣袖。
没有带侍卫,多人袭击之下,他身上不可避免受了伤。
但是他记得她不愿意看到他受伤。
晏绝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道道:“对不起,我……”
“没关系。”傅苒却把他抱得更紧,“没关系,阿真,我不怪你。”
她不想要强迫他去适应做一个正常人了。
晏绝骨子里的偏执、自厌,这些都来自于他的过去,是她不可改变的,所以,只能慢慢让他习惯。
如果她只是让他变得正常,那他就会在她面前把不好的一面都藏起来,就像遮掩他的伤痕一样。
可是那样不会帮助伤痕愈合,只会让它在暗处继续无声溃烂。
她靠在他心口,轻声说:“阿真,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我相信你。”
即使他做了再多的事,也绝不会伤害她,不会让她失望,她一直相信这件事。
从她知道他喜欢她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怀疑过。
晏绝怔怔地回抱她,动作缓慢,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仿佛信徒得到了神女的赦免,他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不会讨厌我了吗?”
“不会的。”傅苒毫不犹豫地再一次重复,“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阿真了。”
如果他还不能安心,那她就再说一次。
她可以把这句话说很多遍,直到他确信为止。
“苒苒……”晏绝慢慢地把脸埋在她肩头。
傅苒感觉到了湿意。
*
郑太后在嘉福殿里,保养得宜的手不住发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佛珠。
两个武婢已经被拿下,可外面毫无动静,预想中的喧嚣、混乱、或者……成功的信号,迟迟没有传来,让她的心越来越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极度煎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殿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郑太后悬着的心坠地,却不是尘埃落定的放松,而是猝不及防地重重下落。
她看见了最畏惧的人。
是清河王,牵着王妃的手,两人并肩而立,身上还带着烟雾的痕迹和淡淡的血腥气。
“你……你没有……”
她眸中倒映的景象里,清河王眼尾泛着不正常的薄红,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没有被杀?看样子令太后失望了。”
那笑意比最锋利的刀刃更让人毛骨悚然。
郑太后狼狈地瘫软在地上,嘴唇颤抖,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了。
她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对付清河王的勇气。
这场所谓的策划,不过是郑家那些不甘沉寂的族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她顶着太后的名头,被父亲和族兄说服后,在巨大的恐惧和一丝侥幸中,成了名义上的主导者。
可是一切都失败了。
而失败的后果,她不敢想象,清河王的报复,必然伴随着腥风血雨,她的下场,郑氏全族的下场……会像当年的常家一样吗?
不,或许会更惨烈。
就像是陈年的噩梦,再一次卷土重来。
她那几年日日夜夜,眼前都漂浮着咸阳王死去的惨状,恐惧到不能入眠。
现在清河王也要来杀她了。
她彻底崩溃,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慌乱中撞翻了矮几:“不、不……”
恐惧之中,太后听到一个声音轻轻道:“阿真,你别吓她了,她也没有真的想伤害我。”
傅苒轻轻扯了扯晏绝的衣袖,让他停下脚步。
他平淡地瞥了太后一眼,丢下剑。
当啷一声。
郑敏仪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来,彻底昏死过去。
第94章
宫城之内,一夕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郑太后忽然间开始称病不出,深锁于宫闱,再也没有临朝,与此同时,郑氏一族多人以谋反罪锒铛入狱,昔日煊赫的门庭眼看着走向了倾颓。
在连接南北两宫的的永巷间,那道沉重的门又一次被封锁,只留下年幼的皇帝独居于南宫的显阳殿内。
这些变化让朝臣议论纷纷,也有人大着胆子讨论,清河王是否真要迈出最后的那一步。
甚至开始有人眼见局势不可阻挡,贪图从龙的功绩,已经在暗地里酝酿奏章,准备为清河王助势,恳请天子加赐九锡之礼了。
但在清河王府里,依然是一派与外界隔绝的平静和安宁。
阳光正好,秋千摇曳,花圃里缭绕着清新的香气,清河王本人正在被王妃拉着看新送来的盆栽。
“这是……芍药?”傅苒不太确定地上下打量。
她蹲在花丛边,手里拿着一封散发着淡香的短笺,低头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又看向刚被下人送进来的花,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
“是苏姐姐遣人送来的,信上说,她园子里种的芍药好不容易养开花了,特意送给我一株看看。”
这些日子,她只有有空就常常去看望苏琼月,还会和她一起松土种花,以及看账册,讨论田耕农桑,顺便时不时就会遇见谢青行。
值得欣慰的是,苏琼月不管是身体气色,还是谈吐间的神采,都显得越来越健康了。
晏绝的目光扫过那株亭亭的芍药,沉默了片刻,唇角牵起一丝浅淡的弧度:“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他转过头看向傅苒,眼珠黑漆漆的,深不见底,衬得嫣红的唇色越发秾丽。
在阳光下,他整个人美得如同开到极盛的桃花,艳色灼灼,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凋零。
傅苒心头莫名一紧,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她仰着脸,满是担忧:“阿真,你还好吗?”
她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着某种压抑的情绪,只要她转身离去,那些强撑出来的笑容就会碎裂,滚烫的泪珠将要坠落下来。
似乎如果她不接住这朵摇摇欲坠的花,他会无声无息地坠进尘土里,即刻走向颓败。
“我没事。”他微微摇头,那抹笑意依然分毫不动地挂在唇边,“苒苒,我很高兴。”
这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可不像是高兴啊。
傅苒想了想,试图寻找原因:“难道你还在为苏姐姐担心吗?但她已经在一天天好起来了。”
晏绝的声音低沉下去:“和她无关。”
傅苒更困惑了:“那这有什么不值得高兴的?”
虽然她确实有时候会很担心未来,但该面对的事情迟早是会到来的,更何况,除了她自己以外,晏绝又不知道这件事。
“等她好了之后……”晏绝一顿,轻声道,“你的任务呢?”
傅苒一呆。
他漆黑的眸子凝视她:“完成之后,你不就要离开了吗?”
她有种被雷劈的震撼感,本来摸着芍药的手一抖,差点把柔嫩的花瓣捏变形。
他他他……他怎么居然已经知道了!
傅苒下意识捏住了手里的花笺:“阿真,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婚礼那天夜里,你告诉了我。”晏绝的笑意带着苦涩,低声答。
他微微倾身,在她脸上柔软地亲了一下,并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只是爱怜到了极点的无可奈何。
“苒苒,你知不知道你酒量真的很不好?”
傅苒悟了。
果然,喝酒害人啊。
不对,系统呢?系统怎么没有及时阻止她?不是说一般在任务世界里不能提起任务本身吗?
她之前最开始想要提醒谢青行的时候,不是明明被阻止了?
想起这个,她马上就质问了系统。
冷冰冰的机械音在她意识里回答:【那是因为忘忧蛊的反噬效果,与本系统无关,系统还为宿主提供了最大限度的疼痛减免。】
说到这回事,系统好像对她的冤枉还颇有怨念:【至于宿主提到的信息泄露事件,系统的任务守则里并无此要求,只有不能提及本系统存在,是宿主自己没有查阅任务手册导致的。】*
……原来如此。
可这也不能怪她吧,任务手册里少说有几千条说明和免责条款,比手机软件的用户须知还长,谁会无聊到一一去看啊。
“阿真,那个,你听我解释。”
傅苒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试图组织语言。
但是话一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干巴巴的,有种“你听我狡辩”的心虚感。
“我之前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你……”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睫,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也很抱歉,但是……”
“不用道歉,苒苒。”
晏绝再一次认真地说:“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
对于他来说,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她最终选择离开,也没有任何错处。
只是他在如此自私地、绝望地,祈求着她能留下。
爱而不得最是痛苦,然而,在他眼中,爱本来就是与痛相伴的。
他并不把这种痛视作什么外由的事物,而是伴随着他生命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晏绝漆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她,眸中是无药可救的缱绻和迷恋:“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此生此世,任何时候,他绝不会违逆她的心意,这是无比确定的事。
傅苒呆呆地看着他。
就像在这一刻,她终于看穿了那些粉饰的伪装,触碰到了始终在不安颤栗的灵魂深处。
她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那样恐慌地挽留她,一刻也不肯放开。
因为他相信她是总会离开的。
每过一刻,就会减少一刻。
所有的时光,越是弥足珍贵,就越是美好得让人心碎。
“阿真……”
她语调不由自主地发颤,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紧紧抱住他。
但还没来得及碰到,眼前就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思绪抽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
房间里闷着,空气仿佛都是热的。
傅苒从昏沉中睁开眼,眼前的景象模糊得让人难受,像水波一样不停得晃动着,半天都看不清楚。
不知道她已经睡了多久,床帐外隐约传来压抑而焦躁的对话声。
像隔着厚厚的棉絮,断断续续地钻进脑海。
“她中了什么毒?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殿下息怒,依王妃的症状来看,脉象虽乱,但恐怕不像是中毒……”
“那还能是为什么?她好端端地怎么会无缘无故晕倒?”
“这……臣才疏学浅,确实看不出王妃所患到底是何症……”
傅苒缓慢地转头望过去,隔着床帐,依稀能看到床边跪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手指搭在她的腕间。
医官还在断断续续地解释道:“王妃的脉象确有寒气攻心,气血逆乱之兆……可是来得太过猝然,又毫无征兆,实在是蹊跷难辨……”
中毒吗?
傅苒艰难地挣扎出思绪。
她的确在郑太后那里呆过,有下毒的可能,但她感觉似乎不像是这个原因。
一个念头从昏沉中闪过……原著?
她记得原著里,女配到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迎来结束了。
苏琼月病逝后,消息很久才传回北朝,男主知道后蛊解除殉情,女配万念俱灰,也跟着自杀。
但所有人的轨迹现在都已经完全被她改变,为什么还会这样?
她在意识深处呼唤系统:“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吗?”
【据自动检查,应该是修改剧情的反噬作用。】
系统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如同宿主试图违背忘忧蛊的效果会被反噬一样,大幅改变原剧情也会导致宿主本人受到反作用。】
【简而言之,宿主修改了女主的病逝结局,在当时没有立刻显现,和女配的原结局产生了叠加效应,所以导致了现在发作的重病。】
果然是这样。
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傅苒已经没有觉得意外了。
她只是继续追问:“可是如果我死遁了,女主的任务还没完成怎么办?”
系统:【任务状态检测中……】
【检测到关键人物苏琼月身心状态已稳定,关键人物关系修复并确立。核心目标已判定为达成,只剩余收尾进程,预计在宿主脱离本世界后,任务将自行结算完成。】
【结论:宿主可进行脱离操作,不影响最终任务结算及奖励获取。】
傅苒想了想又问:“结算了之后,我有哪些奖励可以兑换,能兑换回来的道具吗?”
系统这次的回复有所延迟:【取决于结算后获得的任务积分,此问题暂时无法确切回答。】
虽然说得不清不楚,但至少,它没有完全否认这个可能。
也就是说,结算了她还有概率能回来。
这个认知让她稍微放松了一点,傅苒轻轻动了动手指。
晏绝立刻发现她已经醒来,拨开床帐,小心翼翼地捧起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苒苒,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比平时微弱,因为生病,还带着点沙哑:“阿真,我不是中毒,不需要医生看。”
晏绝一怔:“可是你今天突然晕倒,已经昏睡了一整天……”
傅苒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她用被握住的手勾了勾他的小指,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大概显得有些勉强。
晏绝视线一凝,定定地看着她。
他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出去吧。”他对医官道。
第95章
烛影在墙壁上摇曳,把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医官悄无声息地带着东西退了出去,带走了人声,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阿真,你听我说……我现在确实遇到了一个难题,未必能立刻解决。”
傅苒牵着他的手,态度郑重地保证,“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努力解决它的。”
室内空空荡荡,只有她发哑的声音在响起,更显得飘忽和虚弱。
她只能轻轻收紧了手指的力道,试图把内心的感受传递给他,让这些话显得更可靠一些:“你答应我,无论暂且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好不好?”
系统始终含糊其辞,没有确切告诉过她,任务完成后具体能得到哪些选择。
也就是说,她可能真的会死遁,也可能直接回到现世,考虑到未知的时间差问题,即使能选择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很担心晏绝,担心他会因此做出某些不可挽回的事。
所以,她必须要得到一个承诺。
晏绝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等到她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只剩下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恍然般地轻声道:“你要走了吗?”
在这个华丽的王府里,他明明轻易拥有着一切,却如同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孩子,显得那样绝望又可怜。
“我不一定会走,我也不想走,我不会主动离开你的。”傅苒马上把话说清楚。
到了这样的时候,她不再需要用任何话来掩饰她的身份,只是听凭内心的想法:“但是,如果,万一,真的发生了这件事的话,你能等着我吗?”
晏绝鸦羽般的长睫低垂,投下一小片黯然的阴影:“等多久?”
傅苒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我不知道。”
对这个问题,她保证不了确定的期限,要是死遁完,系统那里重新找个新身份,又得过个三年五年的怎么办?
他闻言不再追问,只是缓缓低下头,重新握紧了她冰凉的手。
他对这个说法没有那么确信,傅苒能看出来。
但即使在她自己看来,这确实也像个美好的谎言。就像故事里,妈妈告诉孩子,死去的父亲只是出门去了很远的地方,只要等得够久,他就会回来。
然而没有尽头又心怀希望的等待,何尝不是一种残忍的事情?
傅苒想起他说要弄瞎眼睛的事情,心猛地一跳。
他不会真要实行吧?!
“你不许再弄伤自己。”
她抓住他的手,因为说了太长一段话,气息越来越虚弱,却还坚持道,“你要是这么做的话,我会生气的,就算不在这里,我也会生气的。”
晏绝抬起眼眸看着她,终于承诺:“我不会再那样了。”
这句承诺的语气异常笃定。
他痴痴地凝望着她,眉目艳丽又阴郁,眼尾泛着红,鲜明到近乎凋败的颜色。
因为若她离去,他不必再靠受伤来获得怜惜。
那很简单。
他只要杀了自己就好了。
傅苒低声喃喃:“好,那不管怎么样,你要等我。”
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上来,她感到越来越加重的寒冷。
明明已经裹在厚重的被子里,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好像掉进了冰窟里。
仿佛是身体里积蓄了很久的寒意,从这一刻起忽然爆发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他,想汲取一点温暖,不小心触到他衣襟下的肌肤,热意更甚,几乎被烫了一下。
就像碰到了一块烙铁,无法取暖,只会灼伤。
晏绝愣住,不知所措般地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唇上也缺乏血色,本来红润的唇几乎褪成了粉白色,好像碰一下就要破碎。
仿佛蝴蝶坠落到尘土中,美丽的翅膀慢慢褪去了颜色,生机逝去,变得黯淡无光。
他所恐惧的事情,终有一天变成了现实。
他颤抖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怕伤害到她。
“没关系……”
傅苒再次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还是觉得有些烫,但她想碰到他。
“阿真,”她嗓音细弱,“你抱着我好不好?”
晏绝僵硬地被她拉着,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她。
他比对待稀世珍宝还要小心,手臂都只是虚虚地搭在她身上,好像害怕一用力就把她弄碎了。
傅苒现在每一寸皮肤都是冷的,就算捂在被子里也没用,被子下依然冷得像冰。
但晏绝碰到她的地方都无比灼热,如同有火在烧。
体温透过柔滑的衣料传来,连衣服的摩擦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但她依然用力地抱住他。
晏绝看出来她的难受,无措道:“苒苒,让我起来一会好不好?我去找刚才的太医,再开些驱寒的药……或者,我让人给你熬碗热汤……”
“没有用的。”傅苒把脸埋在他灼热的颈窝,声音闷闷的,“不是普通的病症,这些都没有用。”
按系统的说法,苏琼月的重病和女配本来的死亡结局同时作用在了她身上,才会导致如此突然又严重的疾病。
这是单纯的剧情杀,喝药没意义,还得多受点罪,不如不喝。
傅苒还有话要说,但昏沉感再一次涌了上来,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
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整个人软软地沉入了昏睡中。
这几天,她一直这样,时睡时醒。
但是昏睡的时间变得无限漫长,清醒的时候逐渐变少。
像一个溺水的人,每次挣扎着浮出水面,喘息的时间都越来越短,下一次的沉没却越发深不见底。
不变的是,每次她醒来,晏绝都守在她身边。
见她醒来,他立刻俯身试了试她脸颊的温度:“苒苒,你要不要喝点鱼羹?或者吃点别的食物?”
她平时很喜欢鱼羹,但现在喝下去,只会觉得像岩浆流过。
傅苒摇了摇头。
他卑微而小心地说:“我让太医开了些药,我帮你熬的,你喝一点好不好?”
傅苒看到他眼底的微红。
他已经守了她很久,每次她一睁眼,他都会马上惊醒,好像没有从来睡着过。
其实吃东西也好,喝药也好,对她都没有效果。
但她这次点了点头。
因为徒劳的努力,至少也是一种安慰,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她喝了半碗药,轻轻道:“这是……你帮我熬的药吗?”
有不散的药味从外面飘过来,离这里很近。
晏绝似乎难以回答,只是把额头靠在她肩上,掩盖住那些太过令人心碎的情绪。
傅苒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听到了一阵喧哗。
外间传来苏琼月急切的声音,少见地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让我进去!我要见苒苒!”
晏绝的回答冷清,像是拒绝融化的寒冰:“她病着,需要静养。”
苏琼月的语调愈发焦急:“就是因为她生病了,我才要见她!”
“她已经睡着了,”他仍然不为所动,“你不该在这时候去打扰她。”
“阿真,苏姐姐。”
傅苒出声唤了他们。
她现在感觉身体很虚,能造成的动静也不大。
但即使在更高的声音中,晏绝还是马上就听到了她的话,立刻从外间进来。
他到床边,小心地掀起一角帘子,避免暖意散开:“你醒了?有没有什么想……”
“苒苒!”苏琼月比他慢一步,见到这样的情况,猛然扑到她床前,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傅苒努力让声音平稳:“苏姐姐。”
晏绝似乎并不高兴苏琼月这样打扰她,原本要阻拦,但她很快接着说:“阿真,能不能让我和苏姐姐单独待一会?”
他们视线相对,傅苒弯起嘴角,缓慢地笑了笑。
“……”他顿了顿,低下眼道,“那你有事就叫我,我就在外面,不会走开。”
等晏绝一离开,苏琼月尽量拉起床帘,看着她苍白的脸,止不住担忧地问:“苒苒,你怎么会忽然生病?怎么会这么严重?”
傅苒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含糊道:“也许是……之前的旧疾没有完全好吧。”
苏琼月难过地哽咽着:“都怪我没有注意到你生病,我本来应该……”
她靠在床边落泪,仿佛回到了当年守在姑母病榻前,那些无助又绝望的时刻。
“这怎么能怪你。”傅苒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痛感。
“我是想说,就算我……有什么可能的不测,苏姐姐,你也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这不是为了完成那个冷冰冰的任务目标,而是她希望,在经过了这么多以后,苏琼月真的能安稳地度过余生。
即使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苏琼月仍有许多充实的岁月,还有无限的美好可以去经历。
“不,你千万不要这么说!”苏琼月惶然地不断摇头,“肯定会好起来的,你绝对不会有什么事。”
但傅苒依然坚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幸福生活下去。”
她的神色很认真,前所未有的认真。
苏琼月和她对视了一会,意识到了这句话里的重量,颓然低头,肩膀微微颤抖。
“好……我会的,我向你保证,苒苒。”
她明了地抬起泪眼,虽然悲伤依旧浓重,但眼底却有另一种情绪在缓缓凝聚。
“其实,你从前对我说过的那些,如今我已经逐渐懂了,我不能依赖任何人,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苏琼月终究还是不再像曾经那个无助的少女。
比起姑母去世的时候,她慢慢变得更坚定,也更能负担自己的承诺。
傅苒看到她眼底的光,那些东西,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一瞬间,某种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的感觉从她心中漫过,仿佛经过了不知道多久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预期的终点。
与此同时,一个她已经无比熟悉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在意识深处响起。
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就像做好了从悬崖坠落的准备,却又突然间柳暗花明。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积分奖励即将发放。】
第96章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积分奖励即将发放。】
在这道最重要的消息后,系统接连不断地发了很多条提示。
一连串几乎重叠,字符在意识深处飞速地滚动,看都看不过来,傅苒只大概捕捉到了积分、计算之类的字样。
她本来就难受,一下子被爆炸的消息轰得脑袋发晕,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旁边的苏琼月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见状连忙道:“苒苒,你先好好休息,千万别撑着精神说话了,我先出去一会,等你好一些再进来看你。”
在她要起身告别前,傅苒拉住了她的手:“苏姐姐。”
“怎么了?”苏琼月被她牵住,不由得俯下身,满脸担忧地注视着她。
傅苒不知道怎么说,也无法在这个当下解释系统和任务的存在,只能道:“……谢谢你。”
苏琼月闻言一怔,长长的眼睫仍然濡湿着,眼眶里又晃漾出晶莹的泪光。
“是我应该谢谢你,苒苒,过去所有的事情,都多亏有你。”
话音落下,苏琼月无法再遮掩落下的泪,哽咽着匆匆松开手,拉上帘子,让她好好安静休息。
等到床帘合拢,傅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系统:“现在积分可以结算了吧?有多少积分?能不能马上治好我?”
在得到这个完成提示前,她都已经在想,要不要再写一封信留给晏绝了。
如果万不得已,也许只能这么做。
但她其实并不想再用这种方法来告别。
留下一份最后的信物,然后就离去,可能会回来,也可能再也不回来。
通过死遁的方式离开,是万不得已才会做的选择,只要能选,她绝不会选的。
因为她害怕,当她死去的时候,晏绝或许也会结束他自己的生命。
不……不是或许,她事实上清楚。
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系统陷入了片刻的静默,那种沉默在紧绷的神经上显得格外漫长。
过了一会,机械音终于再响起:【任务完成后,无需积分结算,系统便可自动开通回到现实世界的通道,宿主马上就可以回家,确认选择保留这个身体?】
傅苒毫不犹豫地回应:“保留。”
系统想阻止她的时候,话都一下子变得特别多:【宿主的积分奖励有限,一旦兑换保持这个身体的道具,便无法再开启下一个任务。本世界只是新手任务世界,宿主表现很好,如果愿意,后续还可以从新的任务中获得更多积分,甚至可以积攒财富和能力,回馈现实世界。】
傅苒:“谢谢,不用了。”
系统还不死心:【宿主是否是留恋这个世界的恋爱对象?到其他世界,你还可以有更多更丰富的恋爱经历,何况在获得世界穿梭通道后,即使你想同时进行多段恋爱也不违反规则。】
傅苒:“……”
她终于受不了了:“你别拖延了!我要谈那么多对象干嘛!”
现在晏绝一个人都快占据她全部的时间了,再多谈几个那还得了。
系统对她到底有什么误会,她看起来像是那么高精力的人吗?
见她意志坚决,系统总算不疯狂输出了。
她终于找到机会问:“如果我保留这个身份,是不是之后还可以再打开回去的通道?可以带其他人一起吗?”
系统大概是放弃挣扎,恢复了平板的陈述:【宿主获得空间通道授权后,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开启,进行双向往返,但该通道仅限于宿主本人使用,不被允许通过其他生命体。】
傅苒无声地松了口气。
能在其他时间开启就好,她肯定还是需要回到现实的,不可能抛下她的家人和朋友。
但是不能和其他人一起的话……她就得花更多时间,想办法安抚晏绝脆弱的心灵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她都可以陪他更久。
她果断道:“那我先留着这个权限,需要的时候再找你开。”
一切都说清楚后,系统给出了最终象征性的确认提示。
【宿主是否要选择留在本世界?如果确认,将立刻进行任务结算。】
“确认。”傅苒不假思索。
系统:【结算进行中……预计耗时未知。期间附赠疾病减免功能,宿主会陷入深度沉睡状态,等醒来时,当前的所有疾病将得到治愈。】
一股温和的暖流席卷身体,仿佛无形的手抚平了她深入骨髓的寒冷感。
困倦涌了上来,傅苒忍不住闭上眼睛,坠入了无梦的安眠。
……
再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被人轻轻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还是很酸软,像是高烧过后没能完全恢复的状态,不是太舒服。
但好好睡了一觉之后,那种让人瑟瑟发抖的寒冷已经消退,她又开始感受到正常的温度。
他的怀抱是暖的,安全的,平定的。
傅苒挣扎着略微抬起头,看到晏绝闭着眼的模样。
他已经守了她不知道多少天,大概一直没有好好睡过,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在白皙妍丽的脸上,有种近乎单薄的憔悴感。
她心头酸软,缓慢从他的怀抱中抽出手,一点点地回抱住了他。
晏绝仿佛被这点细微的触动惊醒,倏然睁开眼。
他眼中涌起本能的惊惶,直到看清她的样子,惊惶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再开口,声音沙哑,比她这个病人听起来还严重:“……苒苒,抱歉,我睡着了一会。”
傅苒内心的情绪复杂,却忍不住对他笑起来:“没关系。”
他愣了两秒,看着她脸上重新出现的血色和笑容,小心翼翼道:“你有没有……感觉好了一些?”
“不是一些,我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我不会走了。”
傅苒迎上他的目光,终于可以说出这个她想要说的承诺,清晰而郑重。
“我再也不会突然离开你,阿真,相信我。”
“……”晏绝的眸子蓦地睁大了,仿佛完全无法理解她话语中的意思一样。
他似乎想撑起身体,更仔细地端详她,确认她的存在,但手臂刚一动,又猛地顿住,怕牵扯到她酸痛未愈的身体。
傅苒心中的涩意更加浓烈,她忽然按住他的肩头,用力推了他一下。
晏绝对她从不设防,也不反抗,顺从地被她推倒在柔软的锦褥上。
就像发泄情绪似地,她低下头在他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的衣襟敞开,下面露出的皮肤很白,被咬了之后,红得格外明显。
虽然她没咬破皮,但还是留下来一个显眼的印子,看起来充满被凌虐过的古怪美感,就像在无暇的瓷器上造成的裂痕。
“你看,”傅苒抬起头,故意板起脸,装作凶巴巴的样子,“现在我也咬过你了,你想要的印记也有了。”
她凑近他,鼻尖几乎相触,第一次用这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听到没有!”
晏绝依然发懵地望着她。
他躺在她身下,锁骨上留着牙印,被咬过的地方迅速泛起了一片秾丽的红痕。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水光氤氲,眼尾泛着脆弱的薄红,整个人都怔怔的,好像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
傅苒只看了短暂的片刻,就顺从她此刻的心意,低下头吻了他。
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带着安抚和确认的意味,但很快,这个吻就变得缠绵、潮湿,令人心痒。
交缠的舌尖温软,是正常的体温,只是对她来说,他的身体总有些略微偏热,不管是哪里。
床帐间弥漫着暖香。
呼吸声混乱,她身上甜润的香味几乎变得有侵略性,他吞咽着,喉结滚动,白皙的脖颈因为亲昵而绷紧了,显出几分脆弱。
过了一会,傅苒开始有点喘不过气,从他身上撑起来,胸口微微起伏。
果然身体还是没有完全好,可能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晏绝因为她的抽身而怅然若失,艳色的唇还留恋地张着,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仿佛从太过美好的幻梦中苏醒,艰难地挣扎出意识:“苒苒,你……还在生病……”
说得好像她要对他做什么坏事似的。
傅苒平时也没这么主动,只是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一时冲动才会这样做的。
等回过神来,她脸上后知后觉开始发热。
但她当然不会承认,嘴硬道:“我的病早就好了,这点小事,才不用担心。”
晏绝抬起手抚摸上她的脸,手指还略微发颤。
良久,他才能确认,她的体温真的已经恢复了正常,连同突然而来的重病,也突然地消失了。
“那……先起来吃早饭好不好?”
他慢慢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随即顿了顿,脸上还染着缠绵后的颜色,语调温柔微妙:“如果后面你要继续的话,我们还有时间。”
这个过于直白的暗示让傅苒羞恼起来:“谁要那个了!你不许乱说!”
晏绝的手臂虚虚护着她,语气是全然无条件的顺从:“好,都怪我。”
傅苒脸一红,松开了按着他的力道,试图翻身下来。
但她现在动作还不太灵活,一个没注意,不小心掀起了旁边的床帘。
她下意识抬起头,就看到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一碗熬得浓稠的鱼羹,都已经完全冷掉了,旁边堆着糖糕和葡萄。
葡萄甚至还很新鲜,带着水露,显然是时时更换的。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什么时候会想吃点东西,所以每天都准备着。
傅苒的眼睛也开始发热,却不想被他看见这么失态的样子。
她回过身,一头扎进他怀里,抓住胸前的衣襟,把脸埋在里面。
“阿真……”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哑,“你有时候真的好笨啊。”
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晏绝就总是出乎于常理和意料。
就像他知道她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衣服,喜欢的花,喜欢的食物,喜欢的风景,喜欢的天气,喜欢看的书……
但他却不敢相信她其实不会抛下他。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
她的确在爱着这样的一个人。
第97章
显阳殿内,气氛安静得近乎异常,连宫灯吞吐的火焰都悄无声息。
所有侍奉的宫人已经被屏退,空旷的大殿深处,只留下了年幼的皇帝。
皇帝还是个孩童,因为身量未足,又裹在宽大厚重的衣服里,坐下只显得身影更小。
他微仰着头,看向眼前的清河王。
清河王名义上是他的叔父,但他和这位叔父并不亲近,他自幼丧父,从记事起,就只有一个母亲在悉心照顾他。
皇帝吸了口气,稚嫩的嗓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叔父,我能见一见母后吗?”
从永巷门关闭后,他就没有再见过自己的母亲,郑太后。
宫人告诉他郑太后生了一场大病,不能见人,但他并不完全相信。
因为在突然被宣布重病的几天前,郑太后还很健康,经常来显阳殿陪伴他读书习字。
晏绝并没有搬出那套重病静养的说辞,只是问:“陛下为什么想见太后?”
他虽然还称呼陛下,但一直不如何恭敬,就像今天,他也没有行真正的跪拜之礼。
皇帝沉默了片刻,小小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宽大的袍袖边缘。
他努力回忆着太傅教导的圣贤之言,一字一句复述道:“子……子思其母,乃人伦大道。”
晏绝闻言,反而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有种说不出的冷峭。
“人伦大道么?”
他脸上的笑意就像画出来的,美得不像真实,提起这几个字,他忽而抬起眼,遥遥望了一眼北宫的方向。
小皇帝茫然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并不理解这位心思莫测的叔父究竟在看什么。
晏绝收回目光道:“说起来,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和你一样。”
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生母,不知道自己如何出生,被所有人隐瞒,在层层谎言和刻意的遗忘中被抚养长大。
他不需要知晓曾经的华阳长公主,就像小皇帝不需要知晓有卢充华这个人存在过。
而皇帝或许比他更幸运,因为尚有作为皇帝的价值。
小皇帝此时已经感觉到,自己见到太后的这个要求大约是不可能被满足了。
皇帝低下头,视线落在身前的御案上。
名义上是他召见叔父的赐宴,但叔父面前的酒樽空空如也,只有他面前那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幽幽晃动,映出他苍白的小脸。
虽然贵为皇帝,但他其实也只有六岁,对很多事情的感知都是混沌的,要靠太后和老师来教导他,告诉他怎么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
但孩子对危险的感知却同样敏锐,他知道自己并不真正无所顾忌,更不是无所不能。
小皇帝盯着那杯晃动的酒液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直白道:“所以,叔父今天是来杀我的吗?”
他稚嫩的面孔上有紧张、轻微的恐惧,但竭力挺直了脊背,让自己显得镇静和威严。
“不是。”
晏绝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波澜。
原本这个流程可以更简单,他今天出现在显阳殿,更多是因为傅苒才来的,当然,并不是因为*她要求他来。
他知道苒苒从来不会因为她觉得正确,就随便要求他做这些事情。
所以傅苒就是傅苒,独一无二的。
事实上,他不会因为杀死一个孩子而产生什么无谓的同情心。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没有人对他抱有这样的同情。
他在兄长和太后面前都需要伪装,他要做得好,但不能太好,要善于理解人意,但又不能太过聪明。
他在这个过程里学会用面具来掩饰自己。
因为他不能暴露本性,一旦让别人看到那面具下的真实,他们就会恨他、厌恶他、想要杀死他。
他是不能脱离画皮的恶鬼。
直到现在,他可以轻易杀掉所有会伤害他的人。
但他不再想这么做了。
苒苒会爱他一切的样子,所以……他更不能把那些丑陋的部分给她看。
他想要成为一个她喜欢的人。
殿外的回廊间,侍立的内侍宫人们个个屏息凝神,尽管天气寒冷,不少人额角还是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殿内长久无声,寂静让人更加心慌。
直到那扇沉重的门被拉开,清河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众人才战战兢兢地行礼:“殿下。”
一个胆大的内侍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殿下,里面可需要……派人进去……收拾?”
短短的一句话,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但意外的是,晏绝的脚步没有停顿:“不必,等陛下传唤,方可入内。”
内侍一愣,没有想到皇帝还好端端的:“那杯酒没有……”
晏绝不再理会,转过身离去。
显阳殿里,皇帝看着清河王身影消失的殿门方向。
良久,皇帝才慢慢地伸出手,把酒杯推翻在地上,拿起他留下的东西。
卷起的帛书,上面的字样依稀可辨。
那是一份禅让诏书。
*
时已入秋,寒意渐浓。
秋风卷着冰冷的雨丝,密密匝匝地织成一张网,笼罩着整座宫苑。
天空灰蒙蒙的,雨水敲打着宫殿的屋檐,积累成珠,沿着典雅的瓦当和滴水,串成一条一条的银线坠下。
傅苒从永巷门里面出来,就看到一个在等待她的身影。
他撑着伞,看到她出来,抬高了伞沿道:“苒苒……”
话音未落,傅苒就已经朝他跑过去,轻盈地跃起,手臂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她眼中有明亮的笑意,声音雀跃:“阿真!”
晏绝立刻松开手,扶着她的腰,稳稳地接住她。
他手中的伞失去了支撑,轻轻滑落,伞面盖在他们身上。
伞下的空间顿时和外界隔绝开,仿佛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雨水敲打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傅苒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有些得意地在他耳边说:“怎么样?这感觉很熟悉吧?”
在永宁寺秋天的一个雨夜,他失魂落魄地独自站在雨里发呆,她就是这么把他捡回去的。
晏绝似乎一怔,随后低声笑了起来。
他紧贴着她的胸腔震动,笑声透着止不住的愉悦:“熟悉,但还少了些什么。”
“怎么可能?”傅苒马上松开了手,从他身上滑下来,双脚踩回湿漉漉的地面。
“你少套路我,那次明明就跟这差不多,只不过是我朝你跑过去,你拉了我一把,然后才差点抱上的。”
晏绝带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轻柔又格外珍惜:“所以,是我当时少做了这件事,我那时候就该这样做的。”
“……”傅苒呆了几秒,飞快捂住脸,不敢置信地控诉,“你果然还是学会套路了!”
长长的宫道在雨雾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两侧是朱漆的威严宫墙,沉默地矗立着,远处,千秋门巨大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晏绝重新握住刚刚松开的伞柄,一只手撑起伞,将伞面偏向她的方向,另一只手牵着她,十指自然地紧密交扣。
傅苒一边走一边跟他说在北宫干了什么:“我刚刚去看望郑太后了,她的状态还是很不好,整个人都缩在角落里不敢见人,大概是怕你杀她……因为她实在太害怕了,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提。”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侧过头,狐疑地打量着晏绝平静的侧脸:“阿真,你应该没伤害过她吧?到底为什么会让她怕成这样?”
他却若无其事道:“也许,某些人就是天生胆子小了些也说不定。”
傅苒无语地睨了他一眼,表示不是很相信。
“我怎么感觉是因为你太会吓人了?”
晏绝满脸无辜地垂下眼睫看她:“我有那么可怕吗?可我从来没有特意吓唬过她啊。”
“哼,”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你不特意的时候更可怕。”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带着心照不宣的亲密。
晏绝为她撑着伞,伞面大半都倾在她这一侧,遮挡住宫道间不断飘落的细雨。
走着走着,傅苒感觉到他牵着她的手,忽然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她微微一怔,脚步慢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转头看向旁边。
平整的青石板路,朱红肃穆的宫墙,两旁的守卫,都是宫里熟悉的景象,其他没见有什么很特别的。
但在这一瞥之间,忽然有幕场景灵光般划过脑海。
等等,她想起来了。
在五年多以前,他们曾经在这里告别过,她送了最后的临别礼物,然后……就是五年间的分离。
傅苒有些心虚起来,悄悄抬眼觑着他的侧脸,思考要不要再给个安慰的亲亲抱抱之类的。
但还没等她行动,晏绝沉默了一会,忽然转过头问她:“苒苒,你喜欢我,对吧?”
傅苒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的问题问得一呆。
然后她顿时醒悟过来,心中涌上一股混杂着酸楚和喜悦的复杂情绪。
“对啊对啊!”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地点头,“我喜欢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阿真了。”
这一次,晏绝勾起她的尾指,笑着说:“我知道了。”
雨丝依然缠绵,宫道依然漫长。
他牵紧了她的手,稳稳地为她撑着伞,两人依偎着,身影在雨幕中渐渐融为一体。
就像世界任何一对彼此相爱的夫妻一样,穿过这场深秋的寒雨,走向属于他们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