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总而言之,傅苒万万没有想到,晏绝说的回去的地方,是回他的清河王府。


    直到下了车,她还是有点这个世界好不对劲的感觉。


    其实回想一下,她和晏绝认识的时间也不算很短,但可能是由于那时候基本都在走女主相关剧情的缘故,她貌似还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见识过清河王府。


    不过他以前就经常留宿于宫中,没准自己也很少呆在王府,否则的话,这座府邸大概不会看起来如此华丽而空旷。


    下车的时候,晏绝伸手扶了她一把,等她踩上地面后,他就顺势牵住了她的手,一直没有再放开。


    傅苒就这么被他一路牢牢地握着手,穿过了前院。


    她犹豫地看了眼晏绝沉默的侧脸:“我就这么走了,没关系吗?”


    他从使团劫人也太光明正大了吧,一点遮掩都没有。


    直到她出门的时候,几个同行的宫女和使团众人貌似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晏绝似乎不太满意她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连回答也简短而冷硬:“我已经和他们的主事交代过了。”


    “哦……”傅苒没忍住又问,“那苏姐姐呢?”


    “阿姊自有她的去处,会被安置妥当的。”他的语调绷得更紧了。


    庭院越来越幽深,晏绝终于在某处停下了脚步,抬手一推,门扉向内打开,露出里面陈设精雅的房间:“你暂且住这里。”


    傅苒倒也不是忽然一下子变得这么多话。


    是因为她真的有点紧张,而且越来越紧张了。


    她觉得晏绝现在就像那种表面沉默的,实际上已经将要爆发的火山,总感觉他忍了一路像是准备要给她憋个大的。


    “阿真!”


    在进门之前,傅苒终于绷不住了,猛地转过身,紧紧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本来一路上都冷着脸的晏绝被她突如其来地一抱,在原地僵住了。


    傅苒把脸埋在他温热的颈侧,靠在他耳边小声说:“我错了。”


    虽然中间的种种事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起,但不管怎么样,以她面对小病娇的经验,先滑跪总是有点用处的。


    虽然她其实也不怎么真害怕,但好歹这么多年没见了,而且算起来,她当初还是跟着敌国质子暗地跑路的,所以再次面对他的时候,不免还是有那么一点心虚。


    晏绝僵硬了很久,然后慢慢把手放在了她的背上。


    起初只是犹豫的试探,在察觉到她并没有抗拒后,便缓缓收紧了,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


    他眷恋地低下头,呼吸她身上的气息。


    “你没有任何错,”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是我的错。”


    他把怀中的女孩抱起来,走进房间,放到矮榻上,在她面前半跪下来。


    视线平齐,晏绝的语气一点点转为柔和,如同自发融化的坚冰。


    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五年前,捧着小鸟送给她,想要讨她欢心的那个少年。


    “今天的事情让你害怕了吗?对不起,苒苒,我没有想吓到你。”


    只是他想立刻见到她,越早越好,他无法克制接近她的冲动。


    在这么……这么漫长的分离之后。


    他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了。


    “也没有吓到,”傅苒没想到他会这么郑重其事地道歉,赶紧摇了摇头,“就是对我来说有点突然了而已。”


    这样的姿势让她放松下来,双手无意识撑在榻上:“不过,这和我回来之前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晏绝轻声道:“那你本来想的,应该是怎么样?”


    “我本来是考虑,回来之后先陪苏姐姐去找她的家人,因为她这几年很想家,也很想念自己的亲人。”


    傅苒回想了一下她原先的计划:“然后……我应该会联络谢公子吧。”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想为自己的不告而别好好当面道歉,就算她有任务在身,这样也实在有点愧对谢青行。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晏绝眼底原本柔和的情绪重新凝结了一瞬间。


    傅苒低头思索着,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说起来,谢公子这几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她大概是在去建康的第四年终于完成了支线,解开了忘忧蛊,当时她自己没有感觉到有哪里不舒服,也没有出现最开始被反噬造成的痛感。


    所以,她感觉系统说的无副作用解除应该是可信的,那按理说,谢青行估计不会再出现原著那种呕血不止的情况了。


    晏绝看到她不自觉透出关切的模样,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他再次开口,语调中透着冰凉的危险,像是蛇露出浸着毒液的尖牙。


    “如果我告诉你,他不在了呢?”


    “……!!”傅苒震惊地抬起头望向他。


    “不、不可能啊,他应该……我明明都已经……”


    她骤然听到这句话,心里有点慌了。


    原著里面,苏琼月病逝之后,谢青行基本相当于殉情死去。


    但是前者已经被她改变了啊!


    她让系统用过解蛊道具了!系统当时可没有提示目标死亡!


    晏绝的声音更沉了:“你真的这么在乎他?”


    傅苒情急之下,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了!”


    这句话就像最锋利的刀刃。


    晏绝的脸色苍白,却露出了她所见的第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有种嘲讽,但不是对于别人,而是他自己。


    “……谢青行还活着,只是不在洛阳了而已。”


    的确,杀一个人是最快的事情。


    他可以这么做。


    但是他不想让她恨他。


    其他的所有事情,都可以接受,只有这一件不能。


    “阿真,你为什么要这样?”傅苒从大起大落里勉强冷静下来。


    晏绝当然不算骗了她,毕竟他说的是不在,不在京城里当然也可以算是这个范畴。


    但他很明显在误导。这么显而易见的歧义,对他来说,不可能不是故意的。


    他在试探,可是为了什么?


    傅苒心里那种复杂的感受越来越重,她站起来,想要暂时逃离这种过于压抑的空气,出去喘息一下。


    腰间猛然传来一股力道,把她向后拖了回去。


    在她来得及出声之前,就被晏绝整个人控制在了怀抱里。


    “你干嘛……唔!”


    晏绝制住她的腰身,把她按在怀中,低头亲吻了她。


    傅苒感觉到他含住她的唇瓣,轻柔地吮吸,唇上有鲜明的热意,还有一种麻麻痒痒的奇妙感觉。


    这是她从不曾真正接触过的,根本没有经验的领域。


    在她下意识开口想要说话的时候,便毫无防备地触到了舌尖的柔软。


    还有他们交换的津液。


    她身后的窗户是敞开的,春日的阳光笼罩在身上,风送来一阵阵的花香,光影缭乱交错,交缠的呼吸声混乱不堪。


    晏绝抱得越来越紧,她腰间的衣服被揉皱,紧紧贴合在他怀里,一点缝隙也不能松开。


    “嗯……等……”


    傅苒推着他的肩头,微微用力,他终于退了几寸,稍微分开了一会。


    她差点被亲晕了,捂着发烫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等一下……我……我得缓缓……”


    因为被热得几乎有点呼吸不畅,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把他压倒在矮塌上,两人的衣衫重叠在一起,暧昧又凌乱。


    天啊,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羞耻的姿势的?她怎么完全没发现?


    她本能起身,想往后躲开一些,可晏绝似乎以为她要就此逃走,握住了她的脚踝,把她拉回自己身上。


    吻又重新落下来,室内响起轻微的水渍声,绵长未歇,偶然地间隔着令人遐想的低低喘息。


    “停停停。”


    傅苒在混乱的意识间自我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挣脱出来,抬起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他的嘴唇还是湿漉漉的,带着水光,想到那可能是什么液体,傅苒的脸腾地红了。


    他好像察觉到了她在害羞,就这么再自然不过地轻舐了一下她的手心。


    唇边潮润的热气,还有舌尖的触感,在手心的皮肤上。


    让人想起……


    刚刚发生在更亲密的地方的接触。


    太羞耻了!!


    傅苒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抽回手。


    他他他,他怎么忽然一下变成这样了!


    “你、你先好好说话。”


    唇齿间残留的感受还没完全平息,虽然对于这种接触,她也没有不情愿,但是忽然间的进度,可能,略微,大概,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太快了。


    傅苒往矮榻里面又缩了一点:“我们能不能先正常沟通一下?”


    刚才那场……那两场亲吻之后,晏绝似乎终于从异常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他一下子褪去了那种不管不顾的疯批劲头,僵硬着,几乎变得有点小心翼翼,惶然地观察着她细微的反应,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


    片刻,他试探般地牵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见到她没有挣扎,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恢复了温顺:“好。”


    傅苒定了定神,总算想起来刚刚在说什么话题:“所以谢公子到底在哪里?”


    “在怀朔镇。”


    “怀朔?”她闻言先是一怔,然后灵光闪现般地记了起来,“那不是……苏姐姐的故乡吗?”


    提起谢青行,晏绝的语调变得没什么波澜:“他自己请命去守边的。”


    的确,在京城人眼中,北方的边疆都是苦寒之地,但凡能当京官,极少有人会愿意去那里,那么谢青行之所以主动去怀朔,是因为苏琼月吗?


    傅苒确认道:“他是不是大概一两年前去的?”


    晏绝顿了一下,不是太情愿地回答:“嗯。”


    那就肯定是这样了,因为谢青行想起来一切之后,却都已经太晚,所有都错过了。


    所以他去往苏琼月曾经的故乡,宁愿留在那个风沙漫天的怀朔镇度过余生。


    但这样的错过不免让人遗憾,何况,他们如今还有挽回的机会。


    她听完这个消息就陷入沉思,晏绝仿佛很不高兴,冷不丁问:“苒苒,你在想什么?”


    傅苒不经意地顺着思绪道:“我在想,我得马上给他写一封信,告诉……”


    告诉他苏琼月已经回来了。


    但晏绝环在她腰上的手猛然收紧,把她抱得更近,傅苒整个人跌进了他怀里,坐在他腿上。


    “阿真!”傅苒的脸又开始发热了。


    晏绝俯身下去,在她衣衫间露出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他把她抱得很紧,但咬得其实不重,像是在能够造成痛楚之前,就已经收敛了怒气,以至于被舔舐过的温热触感更胜于任何感受。


    也不疼,就是太羞耻了。


    她想躲开,但晏绝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因为这个姿势,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又咬牙切齿:“你如果这么想,我可以直接把他召回来。”


    傅苒拽住了他的衣襟,让他抬起头和她对视:“真的?”


    等谢青行收到信,再决定回来,再向京城提交报告,等待回复,然后启程,一趟流程下来不知道得等多久,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晏绝能直接这么做最好,但她觉得这好像有点太轻易了。


    傅苒压下心头的雀跃,很识时务地主动问道:“那有什么我需要做的吗?”


    晏绝微怔,他似乎迟疑了一下。


    “做一个交换。”


    傅苒现在对任何能帮到他的事情都充分乐意接受:“什么交换?”


    这会晏绝迟疑得更久,他无意识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好半天才说:


    “你嫁给我。”


    “还有,以后不许再从这里离开。”


    第72章


    傅苒:“……啊??”


    她这个反应绝对不是演的,是真以为自己听错了。


    呆滞了可能足有一分钟,她才好不容易找回飘到天外的神智:“等等等一下,你说了什么,我是不是幻听了,你再说一遍?”


    这次换晏绝沉默了片刻,他漆黑的眸子仿佛晕着溶溶的水泽,无声地凝视着她的脸。


    “你嫁给我,我就答应……这个要求。”


    傅苒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震撼给砸懵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话语里的不对。


    等一下,刚才不是听到有两个条件来着,怎么好像还少了一个?


    她迟滞半晌,呆呆地蹦出几个字:“阿真,这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


    眼下的状况完全让人措手不及。


    一开始,连回来跟晏绝重逢这件事情,她都做了好久的自我酝酿和心理准备,才感觉能够面对,虽然最后的方式依然出乎意料就是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的任务期其实快要走到结束了。


    现在原著的死亡结局已经被改变,等苏琼月找到幸福,她就应该被系统安排好死遁,离开这个世界。


    听到这句反问,晏绝如同被冰水当头浇下,环在她腰上的手一颤,低声道:“你不愿意么?”


    “或者,应该说……”


    他的睫羽垂下去,在眼下投落一片浓重的阴影,眸子里混杂着暴戾的暗流,说出口时却依然维持着轻柔的语气:“你已经另外心有所属了?”


    傅苒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否认了:“当然不是!”


    可晏绝依然追问,那点极力克制的轻柔几乎快要绷断,阴暗的情绪不受控地隐隐透出来:“所以是因为,你讨厌我?”


    她的思绪有点混乱,混沌中却还记得摇头:“没有的,我一点都没有讨厌你。”


    “那么,”他的戾气因为这个回答而瞬间消减下去,只剩下一种哀求般的执着,“苒苒,为什么不行?”


    安静开始弥漫开来。


    傅苒在漫延的沉寂中意识到,他在固执地等待着她的回答,而这是个极其重要的回答。


    嘴唇还残留着麻麻的感觉,可能是第一次就亲得太久,稍微有点肿了。


    晏绝刚刚吻的时候其实毫无章法,带了点急切,但是落下来之后,又变得很小心,仿佛怕真正伤害到她。


    从始至终,他一直很不安,甚至有点惶恐。


    就像现在,傅苒能感觉出来,虽然他依旧牢牢地束缚着她,但其实只要她真的想要挣脱,他就会不敢再用力气了。


    她第一次这样真切地察觉到,她轻而易举地拥有某种能够伤害别人的力量,如同握着一柄没有开刃却锋利无比的刀。


    【警告!剧情人物已出现重大偏离,请宿主立刻拨回正轨。】


    系统的警示忽然在她脑海中飞快刷屏。


    【再次提醒,本世界仅为任务世界,宿主已经接近圆满完成,只要结束最后阶段即可,无需另外开启其他多余的支线内容。】


    【在任务完成后,宿主将获得丰厚奖励,并可自由选择前往其他任务世界继续积攒分数,切勿沉迷于单个任务世界!】


    系统一连发了很多条提示,显得前所未有的急躁,好像迫切地想要阻止她走出那一步。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它一直在告诉她哪些不能做,从来没有说过,她应该做什么。


    但从很久之前,傅苒在碧海曲池边看到晏绝,送给他石榴花环的那天,她就在想一个问题。


    尽管她还没能想得足够清楚,但已经可以得到现在的答案。


    “好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清晰,镇定。


    她说:“我答应你,阿真。”


    ……


    暮色还没有彻底沉落,庭院中已然点起了灯火,晕黄的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傅苒走出门,看了看外面的将散未散的晚霞,发现晏绝还没有回来。


    回想起来,从她答应下来那个交换的一刻起,他就变得有点难以言喻的异常。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晏绝忽然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傅苒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着。


    他的声音也在发抖:“苒苒,我……”


    但是当傅苒想问怎么了的时候,他已经从这种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晏绝再抬起头,眼尾泛着近于艳丽的绯红,几乎像是哭过后残留的颜色,可是他唇角却带着笑意,仿佛陷入了一种神经质的过度亢奋,眼底燃烧着炽烈到让人惊讶的光芒。


    “你喜欢哪一天?”他的问题流畅得像是早就思考过,说出来的时候不带丝毫迟钝。


    “接下来的一个月,七天,十天,或者十五天后,都是适合成婚的吉日,如果要最快,可以选择在七天之后。”


    “……七天后?”


    傅苒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她对结婚日期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意见,不管是定在哪天,对她来说好像都差不多,只是她被这几条选择意外到了。


    “那个,一般准备婚礼不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吗?”她茫然开口,“而且事先,还得先纳采和纳征什么的,日子这么近的话,真的能办下来吗?”


    她就算自己没结过婚,也全程旁观了崔鸯和苏琼月那两次盛大的婚礼,知道相应的礼仪和流程都相当繁琐。


    尤其是苏琼月那次,因为太后病重的缘故,所有事项是尽可能从快完成的,但也紧赶慢赶地花了至少大半个月,而且可以说是很匆忙了。


    晏绝的语气却异常笃定:“没关系,我早就已经……”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会准备好的,我保证,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缺憾。”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捏着她的指尖,声音里带了点恳求:“那你安心在这里等我几天,好不好?”


    回忆的涟漪散去,傅苒走到廊外,看了眼傍晚的天色,猜测晏绝这个下午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婚礼的那一大摊事情,她光是想想就感觉很头痛,完全懒得去考虑。


    何况亲王娶妃,跟普通的婚礼还不完全一样,要走的流程和仪式应该比她见过的那两场更多得多,她都不太清楚具体有哪些细节。


    但晏绝看起来毫无担心,反而愉快地带着笑容,眸中有种如愿以偿的明亮光彩。


    直到离开之前,他再度眷恋地亲了一下她的手指:“你好好休息,睡一觉也好,我晚上就会回来了。”


    鉴于傅苒昨夜已经睡得很不错,实在没有能入睡的困意,所以她只好在这片空荡荡的王府里开始了闲逛。


    刚刚进来的时候,她光顾着紧张,没顾上仔细打量四周,再出来才发现了特别之处。


    从她住的地方,推开雕花木门,迎面就是精心打理过的一大片花圃,里面开着雪白的栀子,以及各种各样颜色的茉莉花。


    雪海之中,香气浓郁,还有架做工精巧的秋千,在花丛的深处晃晃悠悠。


    她走过去,坐在秋千上,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漫无目的地荡了一会。


    暖融融的风拂过,浓得化不开的花香扑面而来,傅苒总算知道窗边那个吻的间隙里,她闻到的香味是从哪儿来的了。


    晏绝把她带回来的时候,那样的态度和语气,总让她有种自己要被扔进昭狱严刑拷打的奇怪想象。


    也不能怪她胡思乱想,主要原著里他黑化后确实是这个作风*,那叫一个可止小儿夜啼。


    但其实傅苒实际的待遇比她一开始猜到的好了很多。


    在偌大的王府里她完全是自由活动,也没有什么严密的监管,或者说根本没有监管。


    从梦幻般的花海里出来,不知不觉,她走到一扇门前,这里有人守着,从格局来看好像是书房。


    书房通常是机密的地方,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她也没有要窥探隐私的意思,准备去别处逛。


    “女郎请留步。”


    守候在廊下的侍从却恭敬地垂首道:“殿下临行前吩咐,书房准备了一些卷籍,若是女郎闲暇时无聊,可以在里面随意翻阅。”


    见到她停住了脚步,侍从又及时从旁补充道:“里面的每处地方都是对女郎敞开的,一切都可供查看,绝无任何忌讳。”


    傅苒:“……”


    该怎么说呢,他还挺贴心。


    就是这个叮嘱,怎么感觉那么似曾相识?


    既然人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到底不好继续转身就走,开门进了屋里,闻见一股沉静的书墨气息。


    傅苒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列整齐排放的书架,忽然间,其中的某个角落吸引了她的注意。


    跟谢青行书房里那些清一色的实用书籍很不一样,这里居然有一整架的书,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志怪传奇、稗官野史、地理杂谈和风物笔记。


    傅苒随手抽出来一本志怪,打开翻了几页,确认里面写的大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什么神神鬼鬼之类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有大量夸大事实的成分。


    她看着看着,有点疑惑起来。


    他到底是从哪搜集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笔记……不对,晏绝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吗?她从来就没有听他或者苏琼月说起过啊?


    天光昏暗了下来,她拿着那本书,正想要走到灯下面再去仔细读读看。


    “苒苒。”


    一道声音从她身边传来,隐约带着某种风尘仆仆的气息。


    她转过头,晏绝站在敞开的书房门口,逆着天边一抹渐渐黯淡下来的橘红霞光,向她微微笑了。


    在他手中,竟然提着一对羽毛还带着湿气的活雁,看样子是不久前才猎到的。


    那很明显是纳采提亲的时候,程序上应该要送的吉礼。


    “今天早上太匆忙了,该备的礼我还没有备好,”他轻声解释,“从现在开始……重新补偿给你。”


    第73章


    春日的晴光延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第二天,傅苒起床,梳洗后推开门,晨间的风吹拂到脸上,带着让人心旷神怡的清新和花香。


    虽然晏绝说婚礼最快可以安排在七日之后,但她觉得确实太匆忙了点,最后还是改成了二十多天后,拖延到了下个月的月初。


    对于这个主张,他虽然显得不是那么愿意,但因为她坚持,就还是答应了。


    傅苒起床一向比较晚,出门没看到晏绝的身影,心想他是不是去早朝还没有回来,结果刚要转身,就有婢女趋步上前道:“殿下问女郎是否要立刻用早膳?如果需要,殿下愿陪同。”


    她有点意外:“他现在在家吗?人在哪里?”


    “殿下正在书房中。”婢女回答。


    既然还是书房,那就用不着带路了,她跟昨天一样熟门熟路地走了过去。


    晨露未晞,轻微打湿了廊下的青砖,几只小麻雀在檐角叽叽喳喳,昨天带回来的那对大雁不久就被侍从安置好,不知道放去哪里了。


    她敲了敲门,晏绝的声音立刻响起:“苒苒,你直接进来就好,不用先问过。”


    推开门,他正在书案前,眼前摆着一大堆东西。


    那张桌上放满了精细的信笺纸和绢帛,上面墨迹未干,一看就是刚写出来的,还没有加盖印章。


    看到他这一幅有事要忙的景象,傅苒停下了脚步:“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晏绝不假思索地否认,“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在她进门的时候,他就放下了笔,此时向她伸出手。


    傅苒不明所以地牵住了他的手,晏绝轻轻一拉,让她坐在了自己身侧,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整个抱在怀中。


    晏绝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势,方便她更轻松地看到那些文书。


    “……我们一定要这么看吗?”她小声嘟囔。


    “怎么了?”晏绝的气息从她耳边拂过,语气又柔软又耐心,“坐着不舒服吗?我可以让人再拿来软垫。”


    重点不在于这个吧……


    傅苒相当于靠在了他身上,坐着倒还是挺舒服的,就是她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她已经在慢慢让自己习惯跟他这样亲近了,毕竟,他们都快要成婚了,她自己答应的。


    “别,那太麻烦了。”


    傅苒怕他真要叫人来,拉住了他的手,为了转移注意,她随便指了指桌上的一张金笺:“这个是什么?”


    见她好奇,晏绝便直接拿了起来,把内容呈现在她面前。


    上面写着长长的正文,从年月时间开头,然后是一连串精心组织过的求婚言辞,以及漫长的聘礼名单,最后是“永结秦晋之好,伏惟鉴纳”,以及他的落款。


    即便用她读过很多公文的眼光来看,这份文书也写得极其端正,内容一字一句都没有可挑剔之处,连书写笔画都很完善,显然是字斟句酌过后,已经熟稔于心的成果。


    “这是聘书的草稿,还需要制成玉版。”他柔声道。


    傅苒大概了解一些情况,知道这种亲王娶妃的聘书,不止要誊抄在绢帛上,最后成品也得用玉版来呈送,所以当前只是初步的草稿阶段。


    她点了点头,自己拿起了另一张纸:“这个呢?”


    “是请期书,”他继续回答,“用来约定我们的婚期。”


    “那旁边的那个呢?”


    晏绝就像在和她玩一个永远不会厌倦的游戏,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充满耐心地一遍遍回复:“那是写给皇帝的奏婚表。”


    “……”傅苒看得眼花缭乱,熟悉的记忆又翻腾上来。


    还好她做了几年女官后,勉强能理清这些不同的格式和规范,不然怕是都分不清楚。


    但就算能弄清,也不代表她就很有写这个的热情,繁琐重复的文书实在太烦人了。


    她忍不住侧过脸,疑惑地睨了他一眼:“这些东西,就不能让别人代你写吗?”


    据她所知,这种要走流程的琐事,通常王府会有专职的文学侍从来干,像他这样自己写的,肯定是少数。不然一份份公文亲手写下来,别的事情都压根没空再做了。


    “可以的。”晏绝声音低柔,却有种理所当然的固执,“但我想自己写,没关系,只有这么一些而已,今天很快就可以处理完了。”


    傅苒只好问:“那你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写的?”


    “应当还有告庙祭文。”


    说到这个,晏绝的语气多了一丝漫不经心:“不过这个,可以让太常来代笔,我只加盖印章即可。”


    祭告宗庙,对他来说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宗庙里就没有他放在心上的人。


    若说血亲中有什么例外,也许就是他的阿母,可华阳长公主即便泉下有知,大概也并不愿意见到他,更不关心他的婚事。


    念头涌起,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随后又很快消弭于无形。


    女孩轻快的声音响在耳边,驱散了他内心一闪而过的阴晦:“阿真,那你得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啊?”


    “呆在这里让你觉得无聊了吗?”


    晏绝把手中的文书放回了案上,垂眸望向她,曜石般的黑眼睛专注地倒映着她的影子:“白日里我先陪着你,这些都可以晚上再处理。”


    “不是这个意思。”傅苒连忙摇头,“我是想说,要是你还有很多要写的,那我帮你写吧?我在建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会弄错的。”


    晏绝微愣,指尖无意识滑下,缓缓摩挲着她轻软的衣料:“可是请求婚事的书信……本应该由我亲手来写。”


    傅苒完全不在意这个问题,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反正我们都要成婚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夫妻本来就是一体的,你写跟我写有什么区别。”


    她这个说法,严格来说其实略微有点狡辩了,但晏绝一听到夫妻这两个字,整个人就柔和得不可思议,半点都不否认。


    他嘴角弯了起来,眼神和语气都温柔得像在哄诱:“的确有一份需要你写的,苒苒。”


    傅苒一下来了精神:“是什么?”


    “你的庚帖。”他说。


    按照正常的礼节,议亲的时候,应该由男方家的长辈把家中儿郎的庚帖送到女方家,女方家长辈再回以自己女儿的庚帖。


    但是对他们来说,倒是没太多必要走这种流程。


    因为晏绝早已经无父无母,根本没有长辈来为他操持婚事。而傅苒,不说她所有的亲人实际上都不在这个世界,就单从明面上的身世来看,也是父母俱丧,找不到一个有血缘的亲眷了。


    世间的规矩,于他们并无束缚,傅苒听他解释了一番,最后道:“所以,我们直接交换就可以。”


    她当然没有意见,应了声好,拿过了纸和笔。


    可是,真到要落笔的时候,她心中却不禁浮现出一丝犹豫。


    写庚帖,无非是要写自己的户籍何在,出生年号如何,祖辈的来源。


    可是无论哪一条,对傅苒来说,都不是能够真正让别人理解的。


    如果是从前,她可以根据女配的身世来编造,但她已经掩饰得太久,不愿意再继续编织这个早晚要破灭的谎言。


    她提笔写下。


    “无州无郡之人傅苒,生于元月十五,先祖不在此间……”


    她的笔顿住,难以再写下去。


    因为她不是此世之人,在这样的寥寥数语之后,似乎就没有更多可以写出来的东西了。


    晏绝看到了她短暂的迟滞,无声地覆上她的手,把她手里的那只笔接了过去。


    “没关系,苒苒。”他说,“如果为难,就不要再写,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就好了。”


    他主动合上了笺纸,没有去看那列刺眼的墨字。


    傅苒的身份和来历,只要她不想说,他就可以不必知道。


    从始至终,他在乎的,一直只是她本身罢了。


    察觉到她现在情绪低落,晏绝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这些文书,会和聘礼一起被送到谢府。”


    傅苒微微一怔。


    是哦,她在洛阳的身份还是谢家的养女,办婚事当然和他们离不开关系。


    可是刚回来两天,她都还没来得及和谢府的人见个面,一下子就开始准备婚事,就算对见多识广的谢家人而言,肯定也是过于突兀了点。


    她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也太麻烦他们了,连当时匆匆离开的事情,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他们道歉……”


    “和他们没有太大关系。”晏绝很快补充,“只是宗正寺那边有些程序要走。”


    如果她名义上是谢家的女郎,出身上比较容易说得通。


    但其实就算没有,那也无所谓,他完全可以安排一个其他官宦家庭的身份,为了清河王妃这个位置,会有许多人愿意的。


    傅苒还是有些迟疑。


    对她回来要成婚这件事,谢家人这么快就知道而且接受了吗?


    她捧起他的脸,确认道:“阿真,你没有偷偷做什么坏事吧?”


    比如对谢府的人言辞威胁,甚至于做出实质胁迫举动……之类的。


    晏绝和她对上视线,眼神澄澈无辜,满脸坦然地答道:“没有。”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


    无论如何,她一定会光明正大的,毫无芥蒂地嫁给他。


    “好吧,”傅苒放下了手,“我相信你。”


    她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她说出的每句话都常常让人悸动。


    晏绝不由自主般地低下头,轻轻含住了她粉润的唇,气息交缠。


    又是一个绵长而潮湿的吻。


    没有昨天那样强烈,却越发缠绵,透着每时每刻都无法抑止的迷恋。


    这个吻结束,晏绝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腰间挂着的丝绦,流苏缠绕在他的指尖,姿态慵懒又亲昵。


    “对了,苒苒,除了这些和聘礼以外,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吗?”


    可能是因为慢慢适应了亲吻的过程,傅苒这次的情况好了很多,没有再喘不过气来。


    闻言,她迷茫地眨了眨眼:“什么?”


    晏绝现在说话总是含着轻微的笑意,仿佛一切事情都足够遂心:“府上如果有你不满意的地方,都可以随你的心意再改过来。”


    “嗯……”她思考了一下,“不满意的没有,倒是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


    他玩着丝绦的动作一顿:“是什么?”


    “那个秋千,我很喜欢。”


    第74章


    马车在谢府那两张熟悉的门扉前稳稳地停了下来,面前铜兽衔环的大门泛着朱色的漆光。


    傅苒扶着车辕,自己踩着脚凳下了车,晏绝在她身侧,许久才终于缓慢地松开手。


    “那我先回去了?”她跟他挥了挥手告别。


    这二十多天以来,她感觉议婚的程序简直走得飞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推着,慢几个时辰就要来不及一样。


    眨眼间,只剩两天就要到婚礼了。


    傅苒本来还想着,这么大的事情,她应该和苏琼月说一声。


    但晏绝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在她开口前就先解释:“阿姊此时应当在她家城外的庄子上,正与家人团聚。”


    傅苒想起回洛阳的路途上,苏琼月一直心心念念着家人,就先打消了这个念头。


    人家好不容易合家团聚,她确实没有必要跑过去打扰,反正早说晚说都差不多,不管她决定什么,苏琼月向来是支持她的。


    所以在婚礼前的两天,她先回到了谢府这片熟悉的地方,准备按照流程走完那套迎亲的步骤。


    原本是回来道歉的,可是晏绝似乎早就跟谢家人交涉过,刘夫人一见到她,便温柔而怜爱道:“好孩子,这几年来,你在外面过得如何?”


    对于她离开又回来这件事,刘夫人也没有过问原因,就像她只是短暂出门了一趟。


    “不论如何,回来了就好。”


    几年分隔,刘夫人比最初见到的那年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角的细纹越来越深,鬓角也染上了显而易见的霜色。


    仿佛从太后薨逝的那天起,她生命中的精气神便如同沙漏般流逝消失,迅速苍老了下去。


    因此看到傅苒的时候,不再有任何利益上的考量,只是一种单纯的,长者的包容。


    出嫁的当天,铜镜被擦得锃亮,映照着妆台前的人影。


    同在府中,谢晞容当然也来参加了添妆的环节,她长大了几岁,不再是以前稚童的模样,已经是袅袅婷婷的少女了。


    但今天,她的表情有点不知由来的沉重,皱着眉头,一脸复杂地盯着镜子里盛装的傅苒。


    “清河王那样的,说不准有人喜欢吧,但是我觉得你……唉。”


    谢晞容莫名其妙沉痛地拍了拍她的肩,那力道和眼神,好像她不是要成亲,而是要去奔赴什么刀山火海。


    傅苒:“……”


    晏绝到底把自己的名声搞得有多让人闻风丧胆啊。


    哦对,原著里,他确实杀得满京城腥风血雨,一度让高门人人自危,但现在看起来,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


    嗯,应该吧。


    就目前的观察来看,傅苒觉得很有必要挽救一下他在外的颜面:“其实清河王也没有传言里那么过分,他人挺好的。”


    她没看出来晏绝最近干了什么坏事,跟女主的决裂也没发生,说不定原著里的黑化早就被避免了呢。


    谢晞容看她的眼神顿时又变得充满了同情,有种看失心疯的怜悯:“你能想得通就好。”


    ……好吧。


    看起来是救不回来了。


    经过一番旁敲侧击的追问,傅苒终于弄清楚了这种恶名的来龙去脉。


    简单来说,虽然清河王杀了亲叔父这一点,足以证明他为人冷酷薄情,让大部分想要结亲的家族熄了心思,但富贵险中求,多少还是有那么几个想攀附的。


    比如一位郎中就动过心思,借着清河王去衙署的时候,找了个由头,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去送东西偶遇,结果事情没成不说,没过几天这家就因为贪污被抄家了。


    尽管贪污是罪有应得,表面上没有显示这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但从时间点的前后来看,大家都认为有。


    所以经此一战,原本考虑的人这下就彻底消失了。


    见镜前的两位女郎交谈,侍女捧着妆奁走上前,正准备要为新娘敷粉上妆。


    然而,刘夫人却轻轻地抬手止住了。


    “你等候在一旁,”她的声音温和,“我来吧。”


    走到傅苒身后,刘夫人拿起了妆台上的玉梳,铜镜的光晕里,她的动作轻柔而庄重,梳齿缓缓地滑过傅苒垂下的长发。


    傅苒坐在镜子面前,从倒影里都能看出来身后的人脸上带着郁色。


    好像从回来的那天起,这位夫人就一直藏着心事。


    刘夫人望着镜面中新嫁娘的面容,手上熟稔地为她挽起发髻,神色却越来越陷入了怅惘。


    “十数年前,我才嫁到这座府上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她沉默着梳好发,终于眼神黯然地开口道,“可惜,那孩子福薄,胎里带来的弱症,终究没能留住。”


    “后来,医者说她是个女孩儿,若能活下来,如今也该到了出嫁的那天。”


    原来刘夫人还有过这样的往事?


    那么她看到年纪相仿的女子出嫁,肯定不免有些触景生情,也怪不得会显得这样伤感。


    傅苒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只好轻声道:“夫人节哀。”


    “我并非特意谈起这些,徒然在喜日惹人厌烦。”刘夫人却摇了摇头,站得更近了些许,低下声音,“只是我想问一句,与清河王的婚事,你自己是否真的情愿?”


    此时,其他人都已经和妆台相隔着距离,她俯下身,带着暗示意味捏了捏傅苒的肩头:“如果非你所愿,那此时此刻,还有最后反悔的时机。”


    傅苒闻言一愣,从镜子里看到刘夫人严肃的脸,一时间哭笑不得里带了点感动。


    怎么好像大家都觉得她是被强迫的。


    “我愿意的。”


    傅苒不想让她们继续担心,她直视着镜子里映出的充满关切的眼睛,态度认真地澄清:“夫人,谢谢你,可是阿真没有伤害过我,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答应的。”


    刘夫人凝视着她,眼神中的情绪复杂,一度欲言又止,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没事就好。”


    梳妆完毕,傅苒换上了层层叠叠的玄纁色婚服,身上环佩叮当。


    她也终于感受到了每次宫宴的时候看到命妇们身穿礼服的不便,因为衣服又重又复杂,只能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步慢慢走向门口。


    门外,晏绝已经在那里等待她。


    府门外人声鼎沸,处处都可见彩幡招展,鼓乐喧天,但傅苒远远地,一眼就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穿着龙山九章的冕服,风采灼灼,一如五年前的模样。但在陵云台初次见到他穿这身衣服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想到,再见到会是因为成婚。


    越过遥遥的人群,晏绝依然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向她露出毫不掩饰的笑意,她也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最后这段出府的路程,由刘夫人亲自送嫁。


    按照礼仪,到送新娘上车前,长辈会加以训诫,无非是教一些传统的为妇之道,“戒之敬之,夙夜勿违命”之类的。


    但刘夫人没有说这些,她只是停下了脚步,牵着傅苒的手叮嘱道:“往后不要委屈了自己,人生一世,若是从开始就忍耐,便常常是一忍再忍……”


    她絮絮地说了很长,很久,似乎不想放开手。


    傅苒察觉到刘夫人有些神思不属,仿佛是自己心有感触,所以没有打断她,继续倾听。


    但也许是时间确实拖延得太久了些,晏绝走上前,语气克制道:“夫人,请留步吧。”


    “……”刘夫人闻声抬首,看到晏绝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清河王。


    在咸阳王死后的这几年里,但凡提起他,就只有那些让人心惶惶的血腥传闻。


    但刘夫人记得,在清河王小时候,他曾经和生母并不相像。


    如今越来越像,却不是像她和太后最初见到的,年少美好,明媚灿烂的少女华阳。


    而是像那个受尽了痛苦和折磨之后,极度憔悴的华阳。


    一个阴冷的、鬼气森森的美人。


    她打了个寒战,微微战栗。


    刘昭儿忽然觉得,今天把新娘交给他会是件极其错误的事,她更紧地攥住了傅苒的手,将女孩掩在身后。


    晏绝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表情称得上平静,但眼神里已经有浓重的警告意味。


    他的语气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冰冷:“时辰已经到了,应当松手了。”


    傅苒没看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到刘夫人的手在轻微发抖,她轻轻地抽出被紧攥的手,安抚般地摸了摸那只手背。


    “我该要去了,夫人。”


    衣袂擦过,刘夫人怔怔望着两人的背影。


    登上婚车之前,有侍女为傅苒在礼服外披上了御尘的景衣,从谢府到清河王府,路上仪仗更为盛大,鼓乐齐鸣,婚车一路走过去,甚至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


    进行完之前的迎亲,到了王府后,还要进行一场婚宴,晏绝牵着她在主位坐下。


    因为清河王这个身份的原因,倒是不需要傅苒想象里那种挨桌敬酒的步骤,但要接受宾客一轮轮的拜贺,这个过程实在有点无聊。


    进行了一段后,晏绝已经发现她并不太感兴趣。


    他侧身靠近,气息亲昵地拂过她耳畔,低声道:“苒苒,你先回婚房,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回来。”


    眼看该拜的差不多已经拜过了,后面的流程应该可以简化一下,而且从清早到晚上,这一天的日程也的确够满的。


    傅苒于是点点头:“那你别太累了,早点结束吧。”


    进入婚房,红烛高烧。


    她独自坐在床沿上休息了片刻,可没有见人来,反而隐约听到外面传出喧闹声。


    傅苒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直接出了门,揪住一个路过的人:“发生什么了?”


    “王、王妃,”那个家奴看到是她出门,顿时战战兢兢,“听说出现了刺客!混在……混在贺喜的人堆里,殿下险些遭遇不测!”


    她心中一紧,正要去前面找人,家奴当场扑通一声跪下:“殿下!”


    回过头,晏绝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廊道的尽头,正在朝她走过来。


    他一个眼神,那个家奴就忙不迭地跑远了。


    她立马跑过去,揽住了他的腰,心情紧张兮兮的:“阿真,你没事吧?”


    刚才那个人说得很严重,但她乍一看,好像没看出来晏绝身上的婚服有哪里破损,不知道是不是内伤。


    “……”


    晏绝下意识要回答,却在将出口的一瞬间把没事两个字咽了回去,伸出手给她看。


    “我被刀刃划伤了一点。”


    一个几乎不太能注意到的小口子,如果不提起,可能明天就愈合了。


    但傅苒还是认真起来,一脸郑重地握着他的手左看右看:“没有创可贴真是麻烦啊……你小心一点,不要沾到水了,否则会疼的。”


    她好像觉得他被刺杀这件事特别可怜似的,安慰般地亲了他一下。


    虽然很短暂,但也让晏绝摸着自己的脸,出了一会神。


    傅苒一边拉着他回房间,一边问:“那个刺客是不是特别危险?你都受伤了。”


    也不算特别危险,连危险都不太谈得上,他心想。


    毕竟刺客已经被他一刀割开了脖颈,血溅得有点厉害。


    直到他丢下刀的时候,死者的喉咙处还在汩汩地淌出鲜红的液体,甚至把他的靴子弄脏了一点。


    不过那点血迹没有让她注意到,这很好。


    那个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第75章


    门扉合上,最后,这片婚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跳动的烛火在四壁投下光影,把一重重的锦帐映照得朦胧而旖旎,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


    傅苒本来经过冗长的婚礼之后,人都已经有点累麻了,可是对上晏绝无时无刻不跟着她的视线,迟来的羞涩感又涌了上来。


    正好在这时候,晏绝还问她:“苒苒,你自己更衣,还是需要我帮你?”


    傅苒愣了:“为、为什么就要更衣。”


    他眼底盛着清浅的笑意,如若融化的春水,几乎要满溢出来:“因为要沐浴。”


    “对哦……”傅苒红着脸扯了扯婚服的袖子,“那我自己来吧。”


    还好沐浴的浴房和正屋是隔开的,不然她一时半会还没这么好接受。


    等到他们两个人都沐浴过,换下那些沉重的婚服之后,就要完成最后的婚礼步骤。


    其实按正常的流程,应该是先进行完仪式再更衣的,不过婚服确实又复杂又不方便,所以她倒更愿意接受这种换过来的顺序。


    傅苒被他牵着手,走到婚房正中间的朱漆桌案前面落座。


    案上同样点着红烛,映照着精心摆放过的祭品,几碟祭祀用的大块肉食,还有由一整只葫芦剖成的两个瓢,由一根红线牵住,里面盛满了清澈的酒液。


    这应该就算同牢礼和合卺礼的内容了。


    仪式比较简单,差不多就是夫妻各自吃几口食物,再一起饮尽各自的瓢中酒,象征从今往后一起同甘共苦。


    不过傅苒倒没有很在乎象征意义,她主要是因为没吃晚饭,所以这会开始饿了。


    但因为这些肉不是平时用餐的那种,都烹饪得很大块,晏绝又要拿解手刀给她切肉。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傅苒这回实在忍不住,阻止了他。


    她又没有弱到连这个都需要别人帮忙,一次就算了,老这样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而且虽然她没结过婚,但是从身边的例子来说,就算是夫妻之间,貌似也没有这种件件都代劳的情况。


    晏绝执刀的手一顿,悬在半空。


    傅苒见状,只好用筷子把他切好放进自己餐碟里的肉,小心地夹起了几片,放回他的碟子里。


    “你也吃呀,不用一直守着我。”她试图解释,“我不是非要人照顾……吃饭这种事情自己来就可以了。”


    然而晏绝好像没有理解,她单纯是想表示双方应该一起用餐这个点。


    他放下了解手刀,眼眸低垂,烛光在睫下投落一片浓密的暗影,令他的眸色随着黯淡了下去。


    其实从回来后的那天开始,傅苒就时不时会感觉到,他身上总是萦绕着一种阴郁的底色。


    只是有些片刻,当他们相互亲昵的时候,或者当她表现出容纳和接受的态度的时候,他会暂时褪去这层郁色,在她面前展露出轻松的笑意。


    可是一旦她稍微退却一点,他就会重新被不安的阴影所覆盖。


    傅苒看着他眼下的阴影,心中浮现出一阵酸软的不忍。


    她思考着该怎么哄人比较合适,最后给自己鼓了鼓劲,忍着害羞拿起筷子。


    “同、同牢礼是不是要吃三口来着?”她鼓起勇气,夹起了一片肉,递到他唇边,“咳……我喂你吧。”


    这已经是她能想得到的最直接的安抚了。


    看在他刚刚切了肉的份上,也不算太肉麻吧,应该可以算是礼尚往来。


    晏绝眼睫一颤,倏然抬起视线。


    眼前的女孩双颊绯红,眼神紧张里又带着几分强装出来的镇定,连握着筷子的指尖,都在不自觉微微发抖。


    做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似乎很勉强。


    她为什么要如此勉强自己?


    是因为他太明显地表现出了自己过度强烈的占有欲,让她开始感觉到畏惧了吗?


    毕竟这场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他强求来的结果。


    “……你不吃吗?”傅苒见他迟迟不动,疑惑地歪了歪头。


    晏绝就像被这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来。


    他终于顺从地张开唇,咬住了那片肉。


    魂不守舍中,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唯有心底挥之不去的苦涩。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顿气氛微妙的晚饭,傅苒的目光落在旁边那对红线牵连的瓢上,重新犯起了难。


    她倒没有不愿意完成婚礼步骤的意思,但以这具身体的酒量,喝完这杯酒,她估计会神志不清到明天天亮,那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何况话说回来,她记得晏绝是从来不喝酒的。


    “那个……”她斟酌着开口提议,“反正同牢礼已经完成了,我们要不就别喝合卺酒了吧。”


    她自认为这是个贴心*的建议,因为他显然很讨厌酒,而她过去的实践已经充分验证了自己一杯倒的水平。


    所以说,略过这个环节对两个人都好。


    晏绝却仿佛怔住了。


    他不说话,也没再动,房间里只有烛火柔和地闪烁着,照得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神色。


    半晌,他干涩地出声道:“苒苒,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


    怎么话题忽然又变成送礼物了?


    傅苒虽然没懂这个跳跃的脑回路,但还是好奇地附和:“是什么?”


    他起身,走向铺陈着锦被的婚床,从枕头边取出一样物件,半跪在她身前,把那个物件郑重地放进了她的掌心里。


    她低下头,发现那是一把镶嵌着宝石的精美短刀。


    傅苒不明就里:“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皇子的时候,一件用来象征身份的东西。”他轻轻回答。


    傅苒心念一动,无意识地抚过了冰凉的鞘身:“所以,你现在要送给我。”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晏绝忽然抽出利刃,朝着自己的胸口捅过去。


    “你可以用它杀了我。”


    他的话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谈论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如果哪天,你不再想留下,就像这样杀了我。”


    她根本反应不及,转眼间,锋利如霜的刀刃就没入血肉中。


    这柄刀果然是削铁如泥的好刀,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薄弱的血管,刺进他的心口。


    “你,你干什么!快松开!”


    傅苒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发展,震惊得大脑差点空白。


    她下意识就想要抽回手,却偏偏被握着不得挣脱。好在刀尖还没有深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勉强撑住了两边僵持的态势。


    然而血已经从伤处细细流下,直到渗进松开的衣襟里。


    “从今往后,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这么做,苒苒,只要你想。”


    晏绝把她的手腕牢牢攥在掌心,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股力量其实也在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甚至制约着她的人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缓慢地把话说出口:“但是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先不要恨我,好不好?”


    他半跪在床边,就这样仰视着她的脸,一动也不动。


    如同驯服的脆弱,可又像是异常执拗的祈求。


    伤口毫不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但无人去管,悄然淌下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他胸口的皮肤,让那苍白与殷红的映衬中,透着一种森然的哀艳。


    “……”


    傅苒懵了。


    老实说,她好像是最搞不清楚状况的那个。


    主要是事情发生得太快,小病娇掏刀子掏得更快,让人完全措手不及。


    她甚至没明白为什么只是提了个认真为两边考虑的建议,就发展成了现在的情况。


    但这不妨碍追溯到问题最开始的源头。


    想起这场争议的起因,傅苒虽然不太理解,但是深表尊重地软下了声音解释:“你,你别生气啊,酒的事情我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要是你想的话,我们一起喝合卺酒就好了。”


    不过她承诺完后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在事前发表一下免责声明:“可是先说好,万一我喝完酒之后又倒头就睡了,那可不能怪我,是你非要喝的。”


    她试探着,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捉住他的手,往远离要害的方向移动了几寸。


    “没问题了吧?那你把刀放下来再说。”


    总而言之,又到了熟悉的包扎伤口环节,但她完全没能想到,是重演在结婚这天。


    小病娇也真是怪能折腾的。


    “我真的没有不愿意和你成婚……”


    傅苒终于拿细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掉他胸口染上的血,看着那道包好的伤口,她有点儿无奈:“怎么你自己也这么想?”


    结合晏绝这些天种种反常的患得患失,还有谢家人讳莫如深的态度,她只能得出这个看起来很荒谬,但又最贴近真相的结论了。


    难不成,他也以为,她是因为谢青行才会答应婚事的?


    晏绝异常顺从地任由她处置伤势,视线始终无言地追随着她,烛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艰涩。


    “那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


    傅苒微怔,擦拭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


    其实她早就隐隐明白,这件事是一根会深埋在心底的刺。


    但她没有想到,这根刺已经在他的血肉里扎根得如此之深,让他因此而刺痛到了这个地步。


    她深吸一口气,态度郑重地道歉。


    “……对不起。”


    放下了布巾,傅苒困难地组织着语言,却很难说清楚她那些复杂的任务和考量。


    “我那时候因为某些原因,必须得去建康一趟,可无论如何,我的确不应该瞒着你。只是当时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慢慢忘记我,然后,我们就不需要有别的交集了。”


    回想起来,她最开始的计划其实那么简单。


    改变苏琼月的命运,促成男女主角的重逢,然后自己在系统的帮助下功成身退,很快就能死遁了。


    说到底,她依然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所以这是她不得不做的告别,一个终究要迎来的结局。


    但是后面的事情,完全出乎了预料。


    从她没有听系统劝阻开始,可以说是彻底失控了。


    “对不起,阿真。”她无法解释,只能再一次真心实意地重复。


    “不要道歉。”


    晏绝却忽而握紧了她垂下的手。


    他抬起眼,深深望进她的眸子里:“苒苒,此生此世,你永远不会有需要向我道歉的一天。”


    傅苒永远都是最好的,她不会有错,如果结果非他所愿,那只会是因为他的过错,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


    没有好到,让月亮能够为他而停留。


    第76章


    红线相牵,指尖缠绵,青色的匏瓢里荡漾着洁白剔透的酒光。


    到最后,他们还是完成了合卺的仪式。


    “唔,还挺好喝的?”


    傅苒咽下凉凉的酒液,内心只有一个感想,就是这酒的味道比她想象的好多了。


    一般合卺酒为了强调共苦的属性,会用普通没什么味道的水酒,盛在味苦的匏瓜里,泡出加倍的苦味。


    但她一点苦味也没有尝到,只有她喜欢的白醪酒甜甜的味道。


    喝完瓢中的酒后,晏绝郑重地将两半匏瓜用红线重新缠在了一起,见状,他松开指间缠绕的红线,轻声道:“还想要再喝点吗?”


    “不,不用了。”她连忙摇头。


    虽然她是很喜欢没错,但再来两瓢酒下去,她没准要断片到明天晚上,那这个婚礼就完完全全是睡过去了。


    说到睡的问题,他们好像还没来得及商量……


    傅苒的目光不自觉飘向了布置得华丽又喜庆的婚床,上面锦被堆叠着,绣帐层层低垂。


    此情此景,让她脑子里浮现出无数先婚后爱文的片段,再闪过那些关于谁睡床、谁睡榻,还是干脆分房睡的车轱辘对话。


    她不知怎么地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道:“别纠结了,我们一起睡床吧。”


    ……啊啊啊她在说什么。


    果然还是不应该喝那杯酒的!


    但晏绝微微一怔,然后唇角弯起,竟然柔和地笑了。


    说来也奇怪,好像喝完合卺酒之后,他整个人就重新温驯下来,就像孩童得到一件梦寐以求的事物而心满意足那样,突然变得很好说话。


    “苒苒,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对啊,好歹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结婚,紧张是人之常情好不好。


    傅苒觉得这也没什么丢脸的,诚实地承认了:“有、有一点点。”


    “别怕,我不会……”


    晏绝顿了顿,却终究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侧腕。


    他垂下的发丝从她手腕间扫过,带来微弱的痒意。


    这个吻停留了片刻,从她的手腕,缓缓游移到掌心,温热的气息留下烙印。


    清夜寂寂,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前院的喧嚣已经彻底沉默下去,婚房里只余下红烛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在静谧中清晰可闻。


    熟悉的困意,或者应该说是酒意,如同潮水般温柔地漫涌上来。


    傅苒开始不受控制地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起,视野逐渐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


    “要睡了吗?”晏绝见状摸了摸她泛红的脸颊,柔声道,“我抱你去床上?”


    人的习惯养成速度简直是非常可怕。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坚持自己走回去,但这么短短的大半个月以来,她已经完全习惯了随时被晏绝揽在怀里。


    加上脑子晕晕的,她索性不加思考地点了点头:“好呀。”


    说完,她自觉地抬起手臂,环住了晏绝的肩,让他能抱得更稳。


    迷蒙间,傅苒只感觉身体一轻,随后陷入了一片绵软,大概是坐到了床上。浓稠的困倦感瞬间席卷上来,她直接栽进了柔软的被子间,再也不想爬起来。


    晏绝被她无意识地一拽,就这么顺势倒在了她身边。


    他小心地避免压到她散落的发丝,手臂却情不自禁地收紧,把她更紧地抱进怀中。


    在软塌塌的丝棉被褥间,他们相互亲近,旖旎纠缠,再次尝到了刚才喝下去的酒液的微甜。


    交缠中,晏绝几乎亲吻遍了她裸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


    她乖乖地迎合,因为醉意而被浸润得更加柔软,像新蒸出来的云朵一样蓬松的糖糕,轻轻咬上去,就能尝到里面甜蜜的内馅。


    “啊,还有一个问题……”


    亲吻与喘息的间隙中,女孩的呢喃带着微微的醉意,是白醪酒香甜馥郁的气味,几乎让人想要溺毙在其中。


    “什么问题?”晏绝的声音微微喑哑,低得几乎听不见。


    傅苒含含糊糊地咕哝着,更像是醉梦间的呓语:“我想想……对了,谢公子……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如同猝然一脚踏空,坠进寒冷的冰窟里,整个人都陷入了怔忡。


    但傅苒眼前模糊,意识也像湍流一样混乱,其实只是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面,随手抓出了一个线头来问而已。


    从那天起,她一直没有再问过谢青行的事情,因为她相信晏绝一定会做,他在所有答应了她的事情上,都有百分之百的信誉。


    更何况,当时就是在提到了这个话题后,他才忽然变得异常,所以后来,她都尽可能避免再扯到这件事。


    然而不幸的是,在喝醉之后,她完全忘记了这是要回避的问题。


    晏绝久久靠在她的颈窝间,温软的情绪从他心中焚毁,又从灰烬中滋长,变成一种摧毁一切的欲望。


    可傅苒在酒醉的迷蒙中毫无所觉,依然任由他亲吻身体,小声问他:“阿真,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去问候谢公子我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不可能,你再也不能想着任何人。”


    晏绝沉默了许久,而后,慢慢把她搭在床沿的手指拢在掌心里,从指缝间穿过,十指交扣。


    他痴迷地俯身吻过她光洁的锁骨,看那上面浮出淡红色的印痕。


    贪念越来越重,越来越嫉妒。


    如同缠绕成结的蝮蛇,将心淹没在潮涌黏沉的黑暗之中。


    他声音平静,那种平静像是遮掩在沸腾的熔岩上,一层已经脆弱至极的薄冰。


    “苒苒,在我死去之前,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傅苒感觉到他散落的发拂过肩头,带来细微的痒,她毫无防备,也不抗拒,只是有点迷糊地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


    意识混沌不清,她含糊地低声呢喃:“可是,我总是要走的呀……”


    “这里只是一个任务而已,任务结束之后……之后,我就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晏绝的动作彻底僵住。


    婚房中陷入寂静,只有她软绵绵的呼吸声,和红烛燃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带了点哄诱,小心翼翼地,祈求着她那个真实的答案。


    “那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可长可麻烦了……”傅苒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带着点委屈,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把发烫的脸颊贴在他颈侧撒娇。


    “我要让苏姐姐得到幸福啊,她太不幸福了……唉,要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被拆散该多好……”


    晏绝眼睫一颤,茫然道:“所以,你只是为了阿姊,才会留在这里?”


    “如果是说任务的话,好像也可以这么说吧……”


    傅苒在喝醉的坦诚里,回答没有任何遮掩:“但是其实……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做任务,不知道结束后到底怎么样……可能一结算,我会突然就离开呢……”


    她似乎也难过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被烛光照的,眼皮泛起一层红晕:“所以说,我们本来是不应该结婚的……要是我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啊,阿真。”


    晏绝沉默不言。


    心口处的刺伤开始后知后觉地作痛。


    分明一开始并不难忍受,到此刻,却突然变得剧烈起来。


    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愚人,绝望又徒劳地握紧了手中无瑕的白雪,可是握得越紧,雪就越快融化,终将逝去,连痕迹也不会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一下。


    晏绝把那把她没有收下的短刀放进枕边,那很方便,是她伸手就可以摸索到的地方。


    他俯身靠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苒苒,如果你一定要走,就在走之前杀了我,好不好?”


    其实杀死一个人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比拂去衣服上的尘埃还要更容易。


    轻便,急促。


    死去时的痛苦,比活着的时候,漫长无望的痛苦短暂得多。


    他绝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再一次看到她离开,所以只要死去,仅此而已,多么简单。


    可是这次,傅苒没有再回答他。


    床帐间陷入绵长的沉静。


    她已经睡着了。


    ……


    晨光亮起,透过窗棂间的薄纱,照在重叠的锦帐上。


    没有任何人声的侵扰,只有鸟雀的几声鸣叫遥遥传来,室内一片安宁,金狻猊里飘荡出降真的香气。


    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


    晏绝习惯性地早早更衣,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径直走出房门。


    他毫无声息地拂起帘帐,坐在床边,凝望着丝棉被褥里静静沉眠的女孩。


    她有张天生乖巧的脸,安分下来尤其能迷惑人,睡着的模样看起来是那么温顺,像只蜷缩起柔软肚皮的小动物。


    可她也只有在短暂的一些片刻里,才会偶然地眷顾他。


    而离去的时候从不回头。


    他无法自制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上她雪白的面颊。


    睡梦中的傅苒完全没有躲避,反而像是觉得他的手很暖和似地,贴在他掌心蹭了蹭,仿佛在寻求可靠的热源。


    她还不太清醒,睫毛颤动了一下,却睁不开眼睛,梦呓般问:“要……起床了吗……”


    晏绝轻柔地吻她的发:“不用,你继续睡吧。”


    即便知道她要离开,心底漫延的眷恋依旧是如此明显,如此不可阻止。


    可既然无论她表现得如何乖巧,如何依赖,最后都会毫无音讯地离开。


    那么他也就不再期待蝴蝶永恒的停留。


    因为他并没有奢求爱的勇气。


    自始至终,他所求的,都只是一点怜悯而已。


    “笃、笃。”


    雕花的木门前光影一晃,随后,有人迟疑地,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叩了两下门。


    晏绝皱了皱眉,站起身,把床帐重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然后无声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人垂手侍立,见到他出来,立刻将自己的头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喘。


    他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往外走了几步,才终于开口,语气冷淡。


    “我说过,无论是什么要事,都不要过来打扰。”


    那人不敢抬起头,飞快道:“禀、禀报殿下,一位姓苏的女郎执意要请见殿下,她自称和殿下有旧,府上管事不敢擅专,所以才贸然前来询问殿下,可要见她?”


    第77章


    回到洛阳这么多天,苏琼月终于第一次再见了晏绝。


    在王府的厅堂中等候了许久,她才见到晏绝身穿常服,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五年不见,他的面容依然熟悉,可气质却截然不同,连少年时期常常挂在脸上掩饰性的笑意也消失不见,更多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


    遥远的生疏感忽然从心底浮现,苏琼月一瞬间发现,他已经变得如此陌生。


    “阿真!”刚一相见,她积压在心头的疑问就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和苒苒成婚了?这样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


    晏绝在和她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姿态透着疏离。


    对苏琼月而言,他们一生中最亲近的时候,就是幼时在宫中,晏绝把她当成姑母一样依赖的时候。


    随着年岁渐长,中间几经分离,到了她嫁去建康之前,其实两人就已经渐行渐远。可到了好不容易再次重逢的时刻,这种生疏的感觉越发变得明显。


    面对她的质问,晏绝连目光也没有落在她身上,淡淡反问:“阿姊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苏琼月一愣:“自然不全是……我既然回了洛阳,总该来看看你。”


    “阿姊和家人呆在一处,有什么不好吗?”晏绝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当然没什么不好。”苏琼月下意识回答,“他们都安好。”


    只是和太后在世时的煊赫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如,但在苏琼月看来,苏家能保有现在平平安安的日子,就已经是幸运的了。


    她听说了常家的下场,几乎满门倾覆。


    相较而言,她的伯父苏儋只是被褫夺了太傅的职位,连曾经获封的爵位也没有被完全剥夺,还享有一些食禄,产业仍在,能够维持家族中人的生活。纵然不复从前地位,也全然足够了。


    “那么……”晏绝抬眼看她,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阿姊来找我,是还想要些什么?”


    苏琼月原本积攒了一腔疑问,结果被这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应岔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原本酝酿的质问不知不觉间竟然消弭了大半。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我没有更多要求了。”


    能够看到家人平安,已经是最大的福运,她不敢于奢求更多。


    纵然她少女时期,对人生有过更多的浪漫幻想,但到了现在,那些幻想早已平息下去,不再受到期待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琼月尽力让语气显得云淡风轻,似乎真的没有更多遗憾。


    这样看起来……就能够称得上幸福么?


    晏绝凝视着眼前这张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冷静地想:让阿姊得到幸福,就是傅苒要完成的任务。


    如果是这样,他有数不清的方法,来阻止这件事。


    然后呢?她会因此而永远留在这里吗?


    但是那样,苒苒会恨他的。


    所以他终究不能这么做。


    他最后道:“既然如此,那阿姊就请回吧。”


    “等等!”


    苏琼月差点被他绕了过去,眼看他要转身离开,才猛然想起了最初的来意。


    “苒苒在哪里?我想要见她。”她急切道。


    晏绝脚步一滞,侧过身,眸色转冷。


    “她还在歇息,阿姊难道不知道,昨天就是婚礼?”


    “……”苏琼月哑口无言,半晌才说,“可是,我先前根本毫不知情,直到昨日有家仆入城时,方才听说此事。”


    晏绝的语调里已经带了些讥诮:“苒苒自然有她的决定,难道件件事情都要先禀报阿姊才行?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事,与阿姊有什么关系。”


    如果是别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没准已经要打起退堂鼓。然而苏琼月认识他十几年,如此轻飘飘的几句话,并不能完全打消她心头的疑虑。


    回京以来,她耳闻的那些传言,已经让她彻底意识到,晏绝不再是她幼时认识的那个孤单的孩子。


    他现在能轻易地决定许多人的生死,用最严酷的后果,让他们恐惧,再让他们顺从。


    就像当年的苏太后那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苏琼月在远离城中的庄园里听到下人谈论,他们说的都是清河王妃必然是个有胆色的女子,否则如何会愿意为了荣华富贵,嫁给这样一个屠戮亲族的冷血之人。


    可是最近的种种异样,以及见到晏绝的时候,他刻意而明显的回避,无一不显示出这桩婚事的反常之处,让她无法完全相信,傅苒是纯粹出于自愿而嫁人的。


    “是,你说的没错,我不能为了私心而干涉她的决定,但是你呢?”


    她严肃起来,挺直了背脊,深吸一口气:“我只想问你,她到底是否自愿这么做,你敢不敢跟我说,你一点也没有逼迫她?”


    “我们已经成婚了,就在昨天。”


    晏绝答非所问,平静地宣告了这个事实,而后淡漠地笑了笑。


    “就算我逼迫了,那又能怎么样,事到如今,阿姊莫非还准备阻止我吗?”


    “……阿真!”


    苏琼月不敢置信,晏绝居然真的在她面前,以这样全然无所谓的态度,丝毫不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恶劣行径。


    诚然,她在内心一直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太善良的人。


    事实上,晏绝的遮掩也算不上多么完美,只不过她从前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会去触碰那些敏感的部分,就像她对姑母的所有情人一样。


    但是他对傅苒……这太过分了!


    苏琼月几乎是恍然间明白了真相:“所以,你遣人送我回伯父那里,也不让她见我,就为了让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知道又如何?”他眸色沉沉,“就算知道了,阿姊以为,你就能拦住我么?”


    苏琼月胸口一阵起伏,气愤道:“她当然应该有选择,选择一个她真心爱慕的人来相伴度过此生,你得放手让她自己……”


    “不可能!”


    晏绝的声音斩钉截铁,透出刺骨的冷意:“除了我,她谁也不能选。”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琼月几乎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戾气。


    一股寒意蓦然窜上了脊背,她感到某种不明由来的恐惧,从未有过,就像她从来没能真正认识过晏绝一样。


    他语带疏离,更像是在警告:“阿姊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无论如何,我会让她选我的。”


    说完,他不再回头,转身离去。


    *


    傅苒醒来的时候,晏绝不在她身边。


    因为她一般都醒得很晚,所以猜测,他应该是先起床了。


    望着绣满缠枝纹的床帐,她走了半天神,也没能确切回想起来昨天酒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回忆到晏绝把她抱上床,就开始变成一些暧昧难明的纠缠,但都是零星的片段,总觉得后面有点不可描述,可惜她根本记不起来。


    可除了睡太久的慵懒感以外,身上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傅苒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自言自语:“应该……没发生什么吧……”


    她随便披上衣服,趿着丝履准备出门看看,刚打开门,就迎面碰见了正要进来的晏绝。


    他的神色原本显得有些晦暗,但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如同春冰消融,立刻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微笑。


    “睡醒了吗?时间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


    “不……不用了。”


    傅苒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加上一见到他就要想起昨天的那些不可描述,说话都有点干巴巴的。


    可是,明明他们都成婚了……所以很正常,这是正常夫妻行为……


    她在脑海中自我说服,而晏绝已经上前一步,再自然不过地把她横抱了起来。


    带着暖意的唇在她额间轻轻一触,又眷恋地停留了片刻。


    “要起床的话,还没有梳妆。”他低下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好吧。”她小声说。


    主要是他看起来太渴望了,导致傅苒都不太好意思拒绝。


    室内的熏香淡淡的,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很好闻,和他衣服上的香气是一样的。


    傅苒坐在镜子前,眼里还含着晨起的朦胧水光,说话也带了点鼻音,慢吞吞的。


    “阿真,你今天没有事情要处理吗?”


    晏绝的手指穿梭在她柔顺的长发间,动作轻柔地梳理着,语气是全然的不以为意:“没什么重要的。”


    只是得去处理一些策划在婚礼上行刺的人而已。


    刺杀本身对他来说是常态,但他们不应该选在成婚的这一天,以至于差点让她见到了那样的场面,不可原宥。


    不过迟早要死的人,早杀或者晚杀都一样,无需太着急。


    反正到底哪天上路,他们自己想必也不会介意。


    相比起来,给苒苒梳头发更有意义得多。


    傅苒安安分分地坐着,任由身后的人给她一遍遍梳顺散开的发丝。


    虽然据她的观察,他梳了半天都没见编出什么发髻,跟苏琼月那种熟能生巧的水平有明显区别,不过问题不大,她全当没发现。


    “那我今天有什么要做的吗?”她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


    晏绝动作微顿,从镜子里看她:“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苒卡了一下,“我是说,清河王妃有什么,呃,义务吗?”


    一般来说,迎亲和册封之后,刚入门的新妇好像是要先拜见公婆,然后接管家事……诸如此类的吧?反正她看的古言小说里面都是这么写的。


    但晏绝这里显然没有前半部分,因为他没几岁就父母双亡,其他的亲戚关系更是淡薄,没有拔剑相杀就不错了。


    至于家事,看他这个空空荡荡的王府,也不像有什么需要她处理的家事的样子。


    她困惑地提问:“就是当王妃的话,一般要走的流程是什么?”


    理论上,宫廷中好歹应该要派几个人来指导,但不知道晏绝具体是怎么处理的,反正她从头到尾连个礼官的人影都没见到。


    “如果是说这个……”晏绝恋恋不舍地放下玉梳,又挽起她垂落在肩头的一缕黑发,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按宗正寺那边的流程,王妃成婚第二天朝见帝后,第三日行庙见礼,第四日归宁。”


    傅苒明白了:“那我岂不是今天要去见太后?”


    晏绝迎上她好奇的目光,神色越发柔下来:“你想进宫看看?”


    “嗯!”她眸子亮亮地点头。


    虽然她多数时候很宅没错,但眼看都快宅了一个月了。


    而且在建康宫转来转去都是那么点地方,回了洛阳又直接呆在王府准备婚礼,现在能去皇宫和太庙转一圈也好。


    她好像还没见过太庙长什么样呢。


    第78章


    婚后的第二天,依然是个晴朗的日子,金灿灿的日头泼洒在巍峨高耸的宫墙上,映出耀眼的辉光。


    显阳殿内,气氛庄重。


    年幼的皇帝身穿衮服,被宽大的御座衬得略显单薄,在他的侧后方,郑太后的身影维持着笔挺端坐的仪态。


    傅苒再一次见到了幼君,感受稍微有些奇妙。


    上次见的时候,是五年之前,那时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现在虽然还是年幼,但至少有了孩童的模样,绷着一张小脸,在众人面前端出皇帝的气势。


    在做出跪拜的姿势之前,皇帝就已经在太后的眼色下,用稚嫩的嗓音道:“叔父免礼,赐座。”


    按君臣之礼,此时应该跪拜,可是他们毕竟又有一层长辈和晚辈的关系,所以界限就变得相对含糊。再加上清河王如今大权在握,皇帝年幼,太后又稍显软弱,没人敢强行让他行此大礼,只好找由头轻轻带过。


    见人落座,郑太后脸上浮起一抹刻意的笑容,开口寒暄道:“想我从前初见傅娘子,还是当年文德太后的寿宴上,一别经年,我们竟成了同宗娣姒,世事的变化,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她随即吩咐身旁的女官:“将我为清河王妃备下的礼呈上来。”


    宫人端来檀木的托盘,覆盖在上方的锦缎一揭开,内里就隐隐透出珠光。


    里面有一串金丝穿系的羊脂玉组佩,几匹流光溢彩的五色锦,还有数件镶嵌宝石的金玉首饰。


    郑太后赏赐时,并没有摆出太后的架子,反而如妯娌般叮嘱道:“新妇持家不易,清河王府本是贵重门第,更需要用心经营。我素闻傅娘子聪慧毓秀,望你往后能与清河王琴瑟和鸣,为皇家分忧。”


    傅苒刚要接过,晏绝却已经先一步拿起了那串组佩,避免了她行礼。


    他含笑道谢:“那便多谢嫂嫂的用心了。”


    郑太后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说话也不像方才那样平稳:“分内之事而已,都是……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傅苒忍*不住看了郑太后一眼。


    她总觉得,郑太后好像有点害怕晏绝。


    虽然太后极力掩饰,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和威仪,但每次有交流的时候,总会难以掩饰地表现得格外不自然。


    好在宫中的觐见基本是走个过场,第二天去宗庙的时候,他们还停留得更久一些。


    宗庙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深和肃穆感,连光线都仿佛被某种存在侵蚀,显得格外昏暗。一排排黑漆描金的神龛,供奉着历代帝王的神主牌位,从其中走过,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有种寒冷的感受。


    等到庙见礼结束,走出大门的一刻,眼前的阳光突然亮了起来,刺得她抬手挡了一下。


    晏绝牵住她的手,发现掌心的温度很凉:“冷吗?”


    “刚刚在里面有点。”傅苒坦诚地回答。


    她回过头,看到未合拢的门内环境幽黑,和外面明灿灿的阳光形成了显而易见的分界。


    “这个地方……”她回想了一下,“老是让我想起来,以前和刘夫人去寺里为太后点长明灯祈福的时候。”


    虽然摆设不那么像,但这种气氛非常类似,而且跟寺院比起来,宗庙还要更凝重,好像阳光都照不进来。


    她之前没有来过,现在才发现,她确实不怎么喜欢这种氛围。


    晏绝握住她的手,慢慢给她重新捂热,他垂下眼,轻柔道:“那以后就不过来了。”


    今天来,也只不过是为了傅苒想来看看,实际上,他没有见先帝灵位的兴趣。


    他对这个生身父亲并无感情,知道对方死亡的真相后,也没有激起丝毫波澜。先帝造成了华阳长公主半生的不幸,最后死在她手里,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这个结局对罪人而言,甚至太过于幸福了。


    如果苒苒在离开之前还愿意这样骗他,然后杀死他……


    那就应当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满的结局了。


    *


    书房里,降真香在鎏金的博山炉中静静熏燃,散发出袅袅的草木香气。


    傅苒单手托腮,打量着桌案上刚送来的文牍。


    她发现晏绝只是草草查看了一遍,然后就从里面抽出一份卷宗给她。


    “这是什么?”傅苒不明就里地靠了过去,低下头细看。


    “调令的副本。”他眸色漆黑,但语气中尽力克制住了情绪,“经过敕准,原件已经传递去六镇,所以……谢青行不久就会动身回来。”


    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傅苒先是惊喜,而后又不由得生出一点疑惑。


    她这些天都没有提这件事了,晏绝怎么忽然给她看这个?他不是很讨厌提起谢青行的吗?


    ……等等,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脑子里划过一些破碎的记忆。


    那是新婚那天,在亲昵的吻和让人眩晕的迷蒙之外,她不太清醒的时候,似乎问起过这件事情。


    但她现在只留有一星半点的印象,甚至想不起来她当时问了什么了。


    傅苒心中一紧,惴惴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但是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来什么明显的异样。


    而且晏绝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自然地把她抱进怀里,揉了揉她微凉的耳垂,嘴角翘起,好像心情还不错,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怎么了?”他看起来很镇定地问。


    傅苒心想,继续隐瞒下去不是办法,总归她都已经决定结婚了,其他问题算什么,都可以解决的。


    所以,从现在起,她决定有话直说:“阿真,我前两天,是不是问了你关于谢公子的事情?”


    晏绝唇边的笑意难以察觉地凝滞了一瞬间。


    捏住她耳垂的手无意识地垂下,掩在了宽大的衣袖间,看不出颤抖,片刻,他缓缓道:“……嗯。”


    “我当时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傅苒认真起来,在他怀里坐直了,摆出端端正正澄清事实的态度。


    “你肯定也知道,我曾经救过谢公子一次,后来为了报答恩情,他就认我当义妹。但是除了这层义兄妹的关系以外,我们从来没有过其他感情,他一直爱慕苏姐姐,我也知道这件事情。”


    她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了这些事情,最后总结:“反正,不管怎么说,谢公子对我就像兄长一样,别的什么都没有。”


    傅苒长篇大论说完,有点忐忑地盯着他看,试图揣测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可是晏绝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表面上更加看不出情绪。


    过了一会,他状似平静地问,“苒苒,那萧徵呢?你为什么要和他走?”


    “……”


    完了,光记着谢青行的事情,差点忘记还有过这一茬了。


    傅苒再一次认识到系统到底给她挖了多大的坑。


    反正已经做好彻底坦白的准备了,她心一横,弱弱地举起三根手指,“你别误会,萧徵也是……是我亲兄长,我发誓,真的。”


    晏绝漫无目的玩弄着她头发的动作忽然一停,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相当难以言喻。


    “咳。”傅苒对这种反应只能说是意料之中,赧然放下了手。


    “你相信了吧?我是因为小时候脑子受过伤,忘了过去的事情,又被他认出来,为了找回关于我身世的记忆,所以才去了建康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沉默弥漫开来。


    “所以……”


    晏绝一直凝滞了好半晌,才终于缓慢开口,语气显而易见地不稳,像是带着荒谬的自嘲:“其实,你不喜欢他?”


    “我怎么可能喜欢萧徵!”她想都没想,诧异地否认。


    本来,傅苒觉得被萧承业误会成地下情人就够离谱的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后续,只好接着解释:“我只是想从他那里找回一些记忆而已,等到找回来,我就走了。”


    在建康宫的生活,那简直是一场大型家庭伦理剧,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既不慈也不孝但两方都挺能装的一对父子,还有女主这个无辜被卷进去的儿媳。


    她想到离开的时候,萧承业出乎意料顺利的承诺,还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她忍不住跟晏绝复述了一遍经过:“虽然我好像算是他的女儿,但他又不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痛快?”


    可是晏绝静静地听完,居然在这一点上格外平静,丝毫没有流露出意外:“也许是,他有其他值得答应的原因。”


    傅苒总觉得他对此的反应太平淡了,像是背后还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阿真,”她仿佛灵光一现,抓住他的衣襟,目光灼灼,“说实话,这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顿了顿,没有否认:“我帮了他一个小忙。”


    傅苒顿时恍然大悟,她就说,萧承业怎么会因为听了几句劝告,那么容易就答应让她和苏琼月回来,果然,其中主要是这个原因。


    她想到了一开始决定下来婚事,也是类似的情况:“这么说起来,原来是因为,你也正巧和他做了个交换?”


    晏绝好像很不喜欢这个也字,特意纠正:“不是,我只是还给了他一件东西而已。”


    “什么东西?”她疑惑地问。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本来不太想说,但对上她清亮的眼睛,还是低声道:“他弟弟的人头。”


    “……”傅苒这下彻底明白了。


    在建康的军报里面,她读到过成都王逃奔北朝的消息,这么说起来,绝对就是那个成都王的吧。


    原著里,晏绝因为送了太傅苏儋的人头,直接把女主吓成了重病,这次他没送苏家人的人头,就改成了送成都王的人头。


    难道这就是剧情的修正,他不管怎么样都非得要千里送人头?


    到底是什么顽固的恶趣味啊。


    可能是她的表情太微妙,晏绝又轻轻蹭靠过来,刚才提起南朝时的那种冷冽感一下消散开,他变得委委屈屈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冷落。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有种小心翼翼的脆弱,“说这些吓到你了吗?”


    那双黑眼睛失落地垂下来,长睫像被碎雨打得颤动的花枝,眼尾泛着微微的红,浮在他洁白如冷玉的皮肤上,秾丽而惹人怜惜。


    他几乎是转眼间就切换过来,立刻变回人畜无害,像小动物一样自发地讨取人的欢心和怜爱。


    “……没有。”


    因为刚才所知道的那些,傅苒的念头确实有点复杂,可是视线一落到他脸上,又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抬起手触上他的面颊,轻柔地抚过眼尾的那一抹红色,然后,她微微仰起身体,主动吻了他的唇。


    晏绝似乎没有料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吻,一时间竟然怔在了原地。


    这个吻如同蜻蜓点水,她很快松开,语气却很认真,如同承诺。


    “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害怕阿真的。”


    第79章


    天光已然大亮,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幔后,被筛落成一片昏朦的光晕,铺陈在锦衾间。


    空气里浮动着昨夜残存的,若有若无的暖香。


    傅苒醒过来,刚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被一具温热的身体牢牢箍在怀里。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在睡梦中都有种被蛇缠缚的感觉,明明感觉不到攻击性,可就是无法挣脱。


    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个倒是都穿着里衣,但都穿得不太端正,也可能是睡着的时候蹭来蹭去,导致衣服已经完全松松垮垮的,连衣带都解开了一半。


    比如现在,她的侧脸就直接贴在晏绝赤裸的胸口上。


    热的,细腻的,覆盖在薄薄肌肉上的皮肤触感,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苒苒,你醒了?”


    他的呼吸更近,嗓音有些初醒的沙哑。


    能感觉到略带潮湿的气息拂过她的额角,随之响起的声音散漫而缱绻,近在咫尺。


    其实他们是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睡在一起醒来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是傅苒却无端生出一丝心虚。


    或许是因为成婚才几天,她还没能完全适应同床共枕这件事情。


    而且,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后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昨天晚上也没做什么,呃,没做太多事情。


    只是稍微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以及,她的手现在还在他的衣服里面,搭在他的腰窝上,而他们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就是这样……而已。


    傅苒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却听见他不满地低哼了一声,听起来甚至有点难受,好像她打扰了他睡觉。


    她马上停住,不敢再动了:“还要再睡一会吗?”


    “不用了。”


    晏绝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她,动作克制而忍耐,仿佛在尽力避免更多失控的触碰。


    但还没完全放开,他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她泛红发热的耳垂,在她耳边低声道:“苒苒,你的耳朵好红。”


    “……”傅苒的脸也快憋红了。


    在她要彻底红温前,晏绝总算放开了怀抱,坐起身来,垂下的黑发扫过她被捂得温热的肩头,传来微微的凉。


    但很快,他就把那角被子给她掖好,盖住了热意。


    她原本搭在他腰侧的手滑落下来,被他继续握在掌心,摸了摸温度:“昨天晚上还冷吗?”


    虽然是春天,但天气有些反复无常,连续晴了一段时间后,从昨天傍晚时分开始就下起了雨,夜间的风也变得很冷。


    傅苒早就发现这具身体有严重畏寒的毛病,根据她找回来的记忆,估摸着应该是曾经大冷天落到江水里导致的寒症。


    不过晏绝体温很热,所以从跟他一起睡觉开始,就再也不会担心温度的问题了。


    她抬起头,轻软地回答:“不冷,很暖和。”


    晏绝嘴角勾起,把她被捂热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碰了一下:“那就好。”


    他也是晨起还未收拾好的模样,黑发松散着,柔柔地垂落下来,寻常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里映了一点透亮的晨光,少有地显现出一种收敛了所有威胁性的,柔和又纯粹的美感。


    傅苒看着他,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们现在这样,应该可以算是在谈恋爱吧?


    可她其实连恋爱的经验也没有过,所以不知道哪些是需要先做的,或者该怎么循序渐进地增加感情。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晏绝比她还要更不擅长。


    他对待她总是非常小心,好像她碰一下就会碎了。


    就像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块珍贵的糖,只敢时不时舔一下,甚至不敢真的咬上去。


    “好了阿真,快起床了。”傅苒压下乱七八糟的思绪,掀开被子坐起来,顺便拽起来了难得赖床不想起的晏绝,“我们要去回门宴了。”


    回门的礼物和聘礼一样,是早就准备好的,礼箱朱漆描金,被仆役们一箱箱地抬进谢府。


    府上的正厅里,菜肴罗列,丝竹隐隐,一派精心准备过的富贵气象。


    但盛情之下,依然难免透出一股无形的凝滞感,因为主位上,东郡公谢易面沉如水,几乎全程一言不发。


    众所周知,东郡公和清河王的关系素来不佳,在朝堂上就是针锋相对,以至于连养女的送亲仪式也未曾参加。


    但晏绝对他同样视若无睹,在谢易冷冰冰的视线中,他若无其事地舀起一勺乳白的鱼羹,放到傅苒的碗里。


    “苒苒,你要不要试试这个鱼羹?我刚刚尝过,应该是洛河新捕的鲤鱼所制,味道还不错。”


    傅苒尝了一小口,鲜甜滑嫩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唔,确实挺好吃的。”


    见东郡公夫妇目光投来,她很给面子地抬起头夸奖:“还是府上庖厨的手艺精湛,这鱼羹做得真好。”


    其实这句纯属没话找话,因为席间的气氛太沉闷了,完全是勉强维系着表面的平和。


    刘夫人闻言,脸上挂起一丝得体的笑意,不动声色地略过东郡公板着的脸:“你喜欢就好,总归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只能琢磨这些吃食,往后得闲的时候,不妨常回来走动。”


    傅苒当然也注意到了东郡公脸色不太好这个问题。


    但其实,就算她以前在谢府的时候,东郡公脸色也没有怎么好过,他对亲儿子谢青行尚且天天板着脸,也不太能指望对其他人有什么好脸色。


    好在这种宴会上,刘夫人一般会从旁婉言化解尴尬。


    不过今天,她发现刘夫人也多少有点儿不在状态。


    到了宴后更衣的时候,只有她们两人在室内,刘夫人替她整理着衣襟,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清河王他,有没有……苛待于你?”


    刘夫人眉头不自觉蹙着,其实更不忍心说出口的是,她有没有受到任何折磨。


    婚礼那天,清河王的样子让人心惊。


    傅苒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种问题,有点哭笑不得。


    但她看到刘夫人饱含忧愁的眼神,想到谢晞容也觉得她的婚后生活肯定会水深火热,无奈的同时也一阵心软。


    不管怎么样,至少谢家人确实是在关心着她的。


    怕她们继续乱想,傅苒态度认真地又澄清了一回:“不会啊,阿真对我特别好的,今天连头发都是他帮我梳的。”


    虽然跟前几天的一样,他恋恋不舍地梳了半天也没能完全梳好,最后还是靠她自己收尾的。


    不过这种小细节,就没必要说出来了,她在刘夫人面前再三保证,她绝对一点委屈都没有受到。


    等到归宁礼毕,天边又飘起了细雨。


    登上回王府的车的时候,傅苒正要自己上去,腰间却忽然一紧,被晏绝稳稳抱了起来,轻轻放在踏板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脸上发热:“阿真,我自己可以上去的,你不用这样。”


    虽然在家总是黏在一起,但是当着别人的面,她还是没有那么好意思,更何况是在熟悉的人面前。


    晏绝随着她上车,借着衣袖的遮掩勾了一下她的尾指,语气带着无辜:“下次不会了。”


    刘夫人立在阶上,看着两人相携登车的背影,怔怔出神。


    风骤起,吹斜雨丝,竟然一时迷了眼,眼前霎时模糊一片,也模糊了时间。


    最初,刘夫人见到傅苒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秀气柔弱的小姑娘,从未想到过,她拥有着能改变什么事情的力量。


    然而清河王此生薄情寡幸,视礼法纲常如无物,却心甘情愿臣服于她。


    在宫中的那几年,她见过晏绝的幼年,那时候,他还不像后来常常挂着笑容,只是个阴郁寡言、又有着冷漠眼神,不会如何讨人喜爱的孩子。


    太后厌恶他,就像对一头长着尖利獠牙的野兽一样对待他,对他施加了许多鞭笞和镣铐。


    但他从来没有被真正驯服。


    到最后驯服他的,竟然是这样脆弱的生命。


    见刘夫人站在原地久久不动,一直沉默伫立的东郡公谢易走上前,清了清嗓子。


    分明是关怀的话,却总是被他说得硬邦邦的:“雨越落越大了,你身体不好,别在风口站太久。”


    刘昭儿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郎主怎么也出来了?快进去吧。”


    “咳。”谢易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向来严肃的语气竟然罕见地放软了些,仿佛想安慰她。


    “我看,你也不必为这桩婚事太过担心,命里的因缘际会,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当年……”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她鬓角一丝被风吹乱的白发,声音更低了些,“当年在宫中,你不也未曾料到,羽林郎谢易……终有一日会与你结为夫妻么?”


    刘昭儿沉默良久,望着远处宫阙般重叠的屋宇飞檐,轻轻应了一声:“是啊。”


    她和东郡公谢易,其实相遇得很早,但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相识,说来的确是太晚的事了。


    最初的相遇,其实不过是在深宫重重殿宇的回廊下,她偶然路过,为那个被训斥的羽林郎编织了一个借口,免了他将会得到的责罚而已。


    皇宫是个性质特殊的地方,宫中的很多职位,实际上都属于位卑而权重,譬如她这个皇后身边的女官。


    虽然罪奴出身的宫女,可能在律法上地位还不如普通平民,但能接触到的权力是远胜于一般人的。不然,也不会有保太后作为一介保母却获太后尊荣的例子。


    后来她有段时日都没有再去过他当值的那片地方,直到又一次有事,从宫道经过,被突然出现拦住路的人吓了一跳。


    一个年轻男人正正经经地站在她面前,不知为何表情很严肃,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刘昭儿心生疑惑,把近期宫中的传闻回忆了一遍,还没想到此人出现的可能原因,就听他自己开口说了。


    “抱歉惊扰娘子,上次娘子施以援手的恩情,我还没有道谢。”


    她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帮过的羽林,在脑海中把人对上了号,于是不失礼节地客气答了一句:“当时举手之劳而已,我并未在意,不必挂在心上。”


    “对娘子而言或许是举手之劳,但于我并非如此。”


    对方却没有真的作罢,正色道,“承人恩情,不敢或忘。我不知娘子名姓,也无需相询,只是想知会一声,我姓谢名易,如今为羽林郎,幢主许狄所率,常在禁中当值。但凡以后,娘子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都可以找我,一定倾力相助,绝不推辞。”


    刘昭儿还未曾碰见过这样的人,本来只是想敷衍两句,但听了他这一番话后,禁不住微笑起来。


    “那便谢过郎君的好意了,我自当铭记于心。”


    铭记于心几个字,听起来够真诚,不过对她来说通常等于往后不会再提。


    她不到十岁就进了掖庭当最卑微的宫女,早就磨练一套熟稔的生存之道。


    在于己无损的情况下,刘昭儿不介意帮助别人,算是一种广结善缘的方式。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因此轻易地对姐姐以外的人交付信任——得了恩惠后反咬一口,在她们生活的环境里是太过常见的事情。


    当然,如果真有得到报偿的机会,她自然也不会傻得去推拒。但谢易是良家子里优中选优挑出来的羽林郎,她是家人尽丧的罪奴,心里想的,是能不能和姐姐一起在宫廷倾轧中间活下去。


    尽管两人都在宫中任职,却实在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于公于私都不应该有什么交集,更谈不上谢易说的帮助。


    显然,他压根没有领会到这一层意思,再次严肃道谢之后,就不引人注意地离去了。


    刘昭儿也没有留在原地,继续去做完了手头的事情,因为忙碌,总是无瑕思索太多。


    直到几天后偶然记起这件事,她才忽然想到,那个羽林郎分明既不知她的姓名,也不知身份。


    他大概是在同一条道上等了很多天,才等到她再次经过的时机。


    但这点小事不值得和姐姐提起,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毕竟那时候,她才十几岁,深宫里的日子过得诚惶诚恐。


    而谢易是同样的年轻,甚至尚未娶妻。


    他们相遇的两面就像是蜻蜓点过水波,一触之后,了无痕迹。


    可是年华如流,世事难料。


    如此遥远的时光,让她回想起来,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第80章


    傍晚时分,苏琼月走出庄园的门,看到眼前的田野风光,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慨。


    她一生中,从离开怀朔镇那一年起,多数时候都困在宫廷,从洛阳宫,到建康宫,辗转流离。


    回到洛阳,最值得庆幸的,就是亲人还安全,可她的旧友晏明光,据说在咸阳王被杀后下落不明,再也没有人见过。


    物是人非,事事皆改,如今的洛阳城,反而成了见之伤怀的地方,以至于她宁愿留在城外的田园间。


    她信步走到了田边,不远处,一个农妇正弯着腰,把沉甸甸的竹篮从垄沟里往上提。汗水浸湿了衣衫,顺着鬓角滑落,农妇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却因为手滑,篮子险些要掉回去。


    苏琼月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下意识地伸出手帮忙。


    那个农妇见一只白皙细腻的手帮她提住了竹篮,不由得一愣,回过头看到这样一位衣着精致,容貌非凡的贵族女郎,更是吃了一惊。


    农妇忙把东西扯回来,连连摆手:“我们农家的东西做得糙,不敢劳烦娘子,怕伤了娘子的手。”


    “不妨事的。”苏琼月连忙道,“春耕秋收,最是辛苦,能搭把手也是好的。”


    然而农妇依旧推拒着,抱起自家的竹篮,匆匆地快步走远了。


    苏琼月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羞愧。


    刚才沉浸在那些自怜自艾的愁绪里,竟然忘了,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谁不是在尘土间挣扎,她的那些愁绪,在生活的重担面前显得多么轻飘。


    她就这样独自伫立在空旷的田野上,任由思绪翻涌,直到最后一抹残霞被浓重的灰蓝色吞噬。


    这几天阴雨连绵,连天色也黑得更早。阴云如同浸透的棉絮,沉沉地压着远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雨似乎马上就要落下。


    该是要回去的时候了。她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脚步却忽然顿住,整个人都凝滞了。


    “皎皎。”


    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暮色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是多年未见的谢青行。


    暌违经年,他瘦了许多,皮肤变成了麦色,面容依然那么俊美而英气,却仿佛染上了边塞风沙的色彩,不再像当年那个京华富贵烟云中的贵公子。


    他似乎想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可最终却无法做到:“……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苏琼月喉头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所有声音都哽在胸腔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水雾,定定地望着他。


    谢青行下意识地想向前走近她,脚步一动,却又落回了原地。


    静默在暮色里流淌,只有风拂过田野的簌簌声。


    半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手,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件东西。


    目光触及到那个熟悉的物件,苏琼月僵住了:“这……这是……”


    是她曾经送给他的生辰礼,那面铜镜。


    她甚至还记得少女时期,她满怀恋慕之心,让匠人铭刻的文字,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然而到这一刻,苏琼月忽而发觉,岁月的确是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送给他的那一天,对她来说已经变得如此遥远。


    如同银河分割了天穹,以至于眼前短暂的几步路,就隔开了他们。


    这中间相隔着姑母的溘然长逝、她的匆促远嫁、和萧徵那段徒有虚名的婚姻……想起萧徵,她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楚。就连隐姓埋名地离开建康,结束这段婚姻时,她也不曾这样难过。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句话似乎早该对你说的。”谢青行凝视着她渐渐湿红的眼眶,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浸满了苦涩,“可那时……竟然忘了。”


    夜色彻底吞没了天光,但酝酿了许久的雨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庄园里,屋舍一片昏暝,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若不点灯,几乎看不见任何事物。


    苏琼月拒绝了要上前帮忙的婢子,自己点起烛火,明明是简单的动作,她却做得很缓慢,过了很久,才坐在谢青行面前。


    从田间回到斗室的短短路途中,夜风终于让她翻腾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最初的震惊、刺痛、汹涌的回忆,都慢慢变回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让她终于能稳住心神,听他把话说完。


    “我在青州那次受伤很重,也许伤到了头颅深处,醒来后,看似已经恢复正常,和你经历过的那些过往却都成了空白……”谢青行从头道来,首先解释了自己当初的失忆和疏远。


    他的话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他垂着眼,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那段时间,我全然忘记了与你有关的一切,只要一想起来,触及到相关的东西,就会头痛欲裂。”


    如果是曾经的苏琼月听闻这样的缘由,一定会心痛如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然而此刻的她,连自己都无法预料到,竟然还能这么镇定地坐着,只有声音微微发紧:“那你后来,又是如何想起来的?”


    “那天……”谢青行在昏黄的灯火下望向她,“也许是天意,那只装旧物的木箱原本已经被我收起来,可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里面也许装着什么重要之物,想打开它看看。于是,便看见了这面镜子。”


    “……”


    苏琼月嘴唇一颤,许多种滋味浮现在心头,酸涩、迷惘、一丝释然,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不再有耿耿于怀的遗憾,而是清风拂过的释然。


    “可是,阿行,即便知晓了这些,我如今也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谢青行闻言,眸光逐渐黯然下来:“这是自然,皎皎,我不是来要求你如何,更无其他目的,只想亲口告诉你……”


    但苏琼月打断了他:“我也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谢青行话语一顿,静静听她说完。


    她继续道:“我从前以为,我是真心倾慕你,除了你,我再没有这样爱慕过任何人,但回想那时候,也许还是想要寻找一个依靠吧。”


    除了姑母以外,最能让她依靠的人。


    见谢青行怔怔无言,眼底翻涌着复杂的痛楚,她带着歉意,却又出乎意料地坚定道:“其实,如今说这些也许不公平,可是经过这么多,我已经明白,我是不能永远依靠谁的。”


    这句话并不是在搪塞谢青行,而是因为,从建康的五年,再回到洛阳的这段时间,苏琼月想了很多,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


    不管是姑母也好,谢青行也好,还是她曾经的丈夫萧徵,她无法真的只依靠他们。


    她终究要自己度过一些岁月,走过更多路途,不再试图抓住一段依附的浮木。


    谢青行长久地沉默着,身影被灯火映得萧索。


    半晌,他抬起眼,目光沉静而执着:“我明白了,无论何时,我都会赞成你的想法,只是,能不能让我再陪你同行一程?”


    苏琼月望着他眼里如少*年时一样熟悉的赤诚,心尖微微一颤,说不出拒绝的话,良久道:“……好。”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


    两个人相对而坐,似乎都有许多想说的事情堵在胸口,但又找不到一个最合适的话题。


    在难言的沉默中,苏琼月记起了一件她连日来担忧着的事。


    她开口道:“你入城时……有没有听到苒苒的婚事?”


    *


    晏绝的婚假只有七天,虽然他本人表示可以再拖延几天,但傅苒一知道这个消息,就自觉表示她绝对不耽误公务。


    他顿时像被戳了一下,纤长的睫都耷拉下来,含着几分委屈:“我没有耽误……”


    但傅苒义正词严地表示,按正常秩序处理公务还是很有必要的,要是连摄政王都天天只顾着度假,那这个王朝肯定迟早要走向完蛋。


    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她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他在家的时候简直太粘人了,恨不得她出门每一步都要跟着,随时一抬眼他都在,跟背后灵似的。


    傅苒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觉得从理论上来说,夫妻应该有一些各自的时间才对。


    “苒苒,”晏绝微微低下头,春水般润泽的黑眸里满映了她的影子,语气带着复杂的留恋,“你真的不想和我多呆一会吗?”


    这几天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粘着她,她感觉自己都没有好端端走过几次路,总是坐着坐着就被他抱在怀里。


    傅苒被他看得心一软,但还是回过神来,坚定摇了摇头:“不是呀,我也会想你的,但是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我不能干涉你要做的事情啊。”


    总而言之,在他不怎么情愿的情况下,晏绝被催去台省处理公务了。


    但结果,这样的平静也没有维持太久。


    这天傍晚,晏绝回来的时候,傅苒正趴在书房的案桌上,门扉轻响,她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触及到他的身影,顿时一惊。


    他衣服的前襟上,洇开了一片暗沉的血迹,衣袖处也被利器划开两道破口,边缘还沾着尘土。


    “怎么了?”她赶紧一推书案站起来,飞快地朝他跑过去,紧张地左看右看。


    晏绝任由她查看,不紧不慢道:“没什么,只是出宫回来的路上,有人刻意拦车,借机刺杀罢了。”


    傅苒不太确定那道血迹到底是不是他的,把他的衣服拽得乱七八糟,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才确定没有什么新的伤口。


    他全程都异常顺从,甚至微微张开手臂配合她的检查,低垂的眼帘下,目光落在她担心又认真的侧脸上,唇角似乎还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不对,他还挺喜欢的样子。


    傅苒动作一顿,从他衣服里面抽回手。


    他故意的吧?


    这么频繁受伤,就算她再怎么宽容,也真的要开始怀疑了。


    即便他确实树敌太多,但也不能回回刺杀都成功的啊?


    “阿真。”傅苒认真地捧着他的脸,让视线刚好相对,“我跟你说要注意别受伤,不然我会很担心的,你还记得吧?”


    晏绝迎着她的目光,眸色微暗下来,沉默了片刻道:“……我记得了。”


    “所以以后都会小心?”她继续追问。


    他回答得专注而诚心:“嗯,会的。”


    认错态度还是非常良好的。


    好吧,那她再宽容一次,假装没注意到问题好了。


    傅苒转身回去,把书案上堆叠的书卷笔墨向一边挪开,给他清出一片位置。


    她本来想自己另准备一张桌案,但是晏绝坚持表示她可以就用这个,在他坚持之下,最后就没有再放了。


    想想也还是很合理的,毕竟他们是夫妻嘛,虽然不知道其他夫妻会不会共用一张书桌,但晏绝反正一向是需要顺毛哄的。


    “苒苒,你在做什么?”


    晏绝很快回房间换好衣服,走到她身边坐下,视线落在她铺开的信笺上。


    傅苒忙着落笔,连头也没抬:“写回信呀。”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收到了崔姐姐寄给我的信,她从外地转托谢府寄过来的。崔姐姐说她夫君被调去了益州外任,现在在那边过得很好,问我怎么样。”


    晏绝的脸色忽然有些僵硬:“……你已经知道她去了那里?”


    “当然知道啊。”傅苒终于搁下了笔,侧过头看他,满脸理所当然,“我回谢府的时候就问了刘夫人,她早就告诉我了。”


    他眸光一动,小心道:“那你会想见她吗?”


    “这个,还好吧。”她想了想回答。


    要是能见到崔鸯,当然会很好,但是见不到也没关系,只要知道对方过得幸福就好了。


    傅苒想起刚刚在信上看到的内容,语气轻快:“崔姐姐在信里说,那边山很多,风景也特别好,她夫君每逢休沐就陪她去游山玩水,她很喜欢那边的生活。”


    崔鸯本来就喜欢山,而且父亲故去之后,洛阳虽然是家乡,但对她来说也是伤心之地,何况还有那么多免不了的纷扰,能够到山水之间改换一下心情,也算是相对好的安排了。


    她由衷感慨:“这个调动可真不错,正合崔姐姐的心意。”


    晏绝慢慢放松下来,低声道:“那便好。”


    那个崔氏女已经占据了她太多时间,所以他才会把人调走。


    现在看来,走得越远越好。


    在外地的朋友是暂时见不到了,但傅苒自从回来洛阳城,就没再和近在咫尺的苏琼月见过面。虽然系统并没有催促她,应该没有大事发生,但她还是很关心女主的情况的。


    她考虑了一会,提议道:“过两天,我去城外看看苏姐姐吧?她回京之后,我们就一直分开,这会应该和家人也叙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去拜访她。”


    晏绝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好,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