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你什么时候放走的六皇子……
石安国此行所率皆是北羯军中精锐,趁夜刺杀攀城都不在话下,他眯眼看着,很快就瞧见手下将士如猿猴一般从那低矮的城头上翻过。
军中其余人等俱都屏气凝神,等待着外城中的动静。
不多时,夜空鸣镝响彻——这是约定好城内没有埋伏的信号。
“竟然没有埋伏?”
石安国不由诧异,可他很快就想到了理由,“看来那朱化不过如此,想出那羊马墙之计恐已费尽了他的心思,如此甚好,就叫此战终结在今夜!”
鼓声骤然响起,石安国高举长矛,大声呼喝:“北羯的勇士们!从古至今,从未有羯人饮马京口城中,今夜,便将是你我开创伟业的第一步!给我杀!”
先前潜入外城的北羯士兵自内打开城门,铁骑奔腾,如玄色飓风一般咆哮席卷而入。
外城内除却堆着一些寒酸棚屋和杂物外,果然毫无防备,石安国心中愈发轻蔑,战马全力奔腾之下,迅速便抵达内外城交界处,此处竟还有一座城门,且高大巍峨,显然是新修过的。
石安国哈哈一笑,“这些汉人,防备起自己人来倒是谨慎。”他浑不在意,当即下令攻城。
这巨大的响动终于惊醒了京口守军,他们一面惊慌失措地往城内报信,一面开始手忙脚乱地御敌。
这一场守城战,似乎直到此时才正式拉开序幕。
面对攻势凶猛的北羯军,守军也逐渐缓过神来,弓弩、金汁、铁蒺藜轮番上阵。石安国目力极佳,他亲眼所见,自家将士分明有好几次都将云梯架上城墙了,可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进攻,却愣是没一个成功登先的。
城头那些汉人守军们,看似慌张,其实行事颇有条理,要么就是平日里训练有素,要么就是……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石安国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然而不待他开口下令,左右便响起士兵们的惊呼——“殿下!快看!我们的营地!”
猛然回头,石安国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的是熊熊火光。
冲天的火焰在夜色中狂舞,大火似乎将整片夜空烧得翻卷沸腾,浓烟滚滚,遮天蔽月。
石安国仿佛能看见无数条赤红的巨蟒在自家营地帐篷间游走,火舌舔上帆布,发出“嘶嘶”的声响。烧红的铁甲爆出石榴籽般的火星,留守士兵们的脸在火光中扭曲。
纵然相隔数十里,他却依然听到了士兵们的惨叫,是绝望、剧痛而凄厉的,如钢针般刺透他的耳膜,凌迟他的肺腑。
公仪先生曾提过的“调虎离山”四字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强忍着恼怒与心痛,石安国怒吼:“撤退!即刻撤退!”
早在看见营地上空可怖的火光时,北羯士兵们便已心生惧意,如今闻得鸣金,顿时大松一口气,迅速收拢后撤。眼看那外城城门已近在咫尺,忽而当头又是一阵箭雨齐射,如虎啸般的吼叫在耳边炸响——“羯狗休走!”
石安国定睛望去,只见领头一个魁梧大汉率众从内城追来,那大汉眼下一块狰狞红斑,竟如火光般耀异。
褚璲盯着那身着银甲、显然地位颇高的北羯人,胸中的仇恨几乎要化作实质从眼中喷涌而出,他嘶声呐喊:“杀羯狗!”
无数流民举刀高喊:“杀羯狗!”
背井离乡之仇,丧亲失友之痛,都在这一声声呼喝之中。
石安国胸膛怒火中烧,面上反倒冷笑起来,“就凭尔等贱民,也想杀我?”
营地已然化作火海一片,他干脆放开手脚,举矛向那红斑大汉冲杀而去。
矛头劈开热浪,与枪尖重重相撞。精铁交击,火星四溅。
石安国的矛杆在掌心疾旋,矛锋搅动空气的呜咽竟一时盖过了喊杀声。褚璲俯身避过了横扫的矛头,枪尖贴着马腹撩起,削断了石安国半幅猩红披风。断裂的锦缎卷进马蹄,被踏入混着血水的泥泞。
而在他们四周,流民军已与北羯军杀成一片。
血水四溅,残肢横飞。不知是谁的肚子被一刀划开,墨绿的脏器哗啦啦流了一地,又霎时消融在滚滚马蹄之下。
北羯军能征惯战,才受过几日正规训练的流民军本是远远不能匹敌的,奈何他们此刻已失战意,而流民军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疼痛也好恐惧也罢,在这一瞬被他们全然屏蔽,一心只有杀!杀!杀!
石安国本想
杀了眼前这狂妄的红斑大汉,然而这人身形虽魁梧,动作却敏捷异常,两人缠斗许久,竟是不分上下。他忍不住焦急地瞥向城外愈发狰狞的火光,这一瞬的失神被褚璲捕捉到,立即一枪直刺心口,石安国策马堪堪避过,干脆借势后撤,口中大喊:“不许恋战!即刻撤退!”
眼见那羯人将领竟要溜走,褚璲正欲直追,身旁忽然窜出一骑,在他身边大喊:“褚将军!穷寇莫追!”
“管他什么穷寇不穷寇!”褚璲已然杀红了眼,挥开那人阻拦的手臂,“老子今日非杀了那羯狗不可!”
姚子昂急切道:“难道你忘了你答应过郎君什么吗?!”
手中缰绳猝然紧勒,褚璲脑海中瞬息回想起此前在厅中,众人商议时的一幕。
“外城。”
苏蕴宜和裴七郎同时说。
褚璲“嘶”了一声摩挲起下巴,“这倒是不错,外城直面北边,只需绕过一座小丘即可抵达,若那北羯大皇子命人细细查探,定能发现。且外城城墙低矮,城内平坦,最利于骑兵,万一北羯军趁夜偷袭,我们就难办了。”
“不如咱们抢先在外城设伏?”楼登提议。
裴七郎缓缓摇头,“京口城中尽是步兵,北羯军率骑兵而来,咱们一不曾训练结阵,二来不及在外城挖掘大量陷马坑,纵使提前埋伏,恐也挡不住骑兵横扫。”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来回游离,最终定在内外城交界之处——那座将京口一分为二的城墙上。
正欲开口,一只手忽然点在舆图上的那座城墙,苏蕴宜回头看他:“若据此城墙守城,我军能坚持多久?”
褚璲和楼登等人均不解她为何突然询问这个,只有裴七郎眸光流转,苏蕴宜看见他眼中浮起温柔笑意,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褚璲看看裴七郎,又看看苏蕴宜,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说两位,咱们能不能等战事结束了再眉来眼去?苏女郎,你问的问题究竟是何用意,可是想出破敌之策了?”
裴七郎咳嗽了一声,道:“我和宜儿的意思是,若是内外城之间的城墙可守,咱们便刻意放任北羯军进入外城,凭借此处城墙与他们对垒,然后——”
两指并拢,重重戳在北城门外。
“派兵出城,夜袭敌营!”
“内外城之间那座城墙因才经历过战火,此番特意修过,若再加派得力将士驻守,我敢以性命保证,此城墙定固若金汤!”楼登兴奋得直喘气,他当即向裴七郎跪地请战,“我愿为前锋,突入敌营,请郎君准许!”
褚璲正懊恼被这厮抢先一步,却见裴七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我等虽有诸般谋划,但若北羯铁骑飞驰之下,迅速撤兵回援,此番种种便都落了空。因此,除先锋之外,还需要有熟悉地形的人,在外城拖住北羯军的腿脚——褚将军,你可愿领命?”
褚璲大喜,当即一口应下。却听裴七郎又道:“褚将军勇武非凡,定能将北羯军咬死在外城。只是我还有忧虑,若到关键时刻,须得放羯人离去,你是否能暂且压下心中仇恨,依计行事?”
“为何要放羯狗离去?”褚璲大为诧异,“好不容易有了今日,自该将他们全数歼灭于此地!”
“此乃围三阙一之法。”裴七郎道:“北羯军战力始终胜于我军,先以火光吓破他们的肝胆,再留下外城城门不闭,给予他们逃生的希望,他们便不会全力与我军拼死搏杀。若真把他们逼到绝境,狗急跳墙,届时我军恐亦伤亡惨重,反胜为败。”
“褚将军,你可能听令行事?”
悠悠话语,尚在耳畔回响。
褚璲望着那银甲羯将迅速远遁的背影,恨恨一叹气,“且等来日!”
随着北羯军撤出,外城的战事渐渐平息。而北城门墙头,火光伴随着跌宕琴声,尤在上空盘旋不休。
“楚声悲怆融战火,吟猱绰注泣英雄。”苏蕴宜注视着城下战火,缓缓道:“七郎这一曲楚歌弹得极好,可是想起了北境故土?”
指尖停顿,叹息声起,裴七郎抱琴起立,与苏蕴宜并肩而望,眼中映出翻涌火光,“宜儿,总有一日,我将扫灭北羯,收回失地,复兴大锦山河。”
如今朝廷权柄尽数握于魏桓之手,就连那位困锁于深宫之中的陛下都难以染指,裴七郎一介白丁士子,却言之凿凿地说着“复兴山河”,若落在旁人耳朵里,不免要被嘲笑。
可苏蕴宜望着他,忽然一笑,“我信你。”
“只是此番就这么放走了北羯大皇子,实在可惜。”
盯了她的侧脸片刻,裴七郎忽而勾唇,“既放走了六皇子,自然也要放走大皇子,否则岂非显得我处事不公?”
“六皇子?”
苏蕴宜顶着满头雾水扭头,“你什么时候放走的六皇子?”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苏蕴宜主动勾了裴七郎的脖……
“北羯国姓为石,那位行六的皇子石观棠,正是……”望着苏蕴宜愕然放大的眼瞳,裴七郎含笑道:“你的好朋友,陆石。”
“怎么可能?!”苏蕴宜一时咋舌,兀自不住摇头,“陆石?陆石他怎么会是北羯六皇子?他父亲虽是北羯人,可他也同我说了,他的舅父乃是当日力主北伐的宣城郡守王复……他,他怎么能是六皇子呢?”
“他跟你说得倒还真是不少。”瞥一眼苏蕴宜,裴七郎幽幽道:“若他承认自己的舅父是王复,那他就是北羯六皇子无疑了。”
“王复之妹曾为北羯所掳,后得以返乡与王复团聚。王女郎回家后不久便诞下一子,王复为其取名‘观棠’,自幼悉心照拂,视如己出——这是一桩辛秘,极少有人知道。”
苏蕴宜狐疑地盯着他,“既是一桩辛秘,那你又是从何得知?”
裴七郎凑近她的脸,微笑道:“宜儿不妨猜猜,若猜中了……”
“你爱说不说!”苏蕴宜可不惯着他。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裴七郎继续道:“当时他自报家门,言称姓陆名石,话语中提及王郡守,又颇为愤懑,我当时便有所怀疑,只是引而不发。直到北羯军将至,他着急忙慌地要走,还想带上你……”
幽幽横一眼故作镇定的苏蕴宜,他道:“我便差不多能断定他就是石观棠了。”
“你既然猜到陆石就是北羯六皇子石观棠,为何还肯放他走?”苏蕴宜诧异地问。
“北羯国内如今也不太平,石安国、石观棠两个皇子在朝中斗得你死我活,如此精彩的戏码,自不能缺了主角。”裴七郎淡声道:“今日石观棠一死,其余诸皇子死的死小的小,北羯再无人能制衡石安国,他挥师南下之日便近在眼前了。”
“所以你今日放走石安国也是这个原因?为的就是让北羯陷在无休止的内斗当中,好教他们无暇南征?”苏蕴宜眼珠转动,思索着喃喃道:“可是不对呀……”
“宜儿以为哪里不妥?”
“你放走北羯两位皇子是为了挑动北羯内斗,可沿途守军放任北羯军一路南下又是何缘故?朝中那位魏太傅不是能征善战么,听闻他如今正在前线,边军们为何胆敢如此放肆?”
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苏蕴宜看向裴七郎,他的神情在火光掩映下,竟有几分莫测。
半晌之后,他启唇轻轻道:“或许,同朱化想借北羯军杀流民一样,魏桓也想借刀杀人呢?”
“魏桓?他想杀谁?”
裴七郎但笑不语,抬手揽了苏蕴宜的肩膀,一指城下,“宜儿,你看,火快要灭了。”
这一场大火,烧尽了石安国此行所带出来的家底。
京口守军们趁机偷袭,在北羯营地里乱砍乱杀,等到石安国率众回返,营地已然不成样子,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鼻尖充斥着奇异的气息。
“公仪先生?公仪先生呢?”胡须也因炽热的空气而蜷缩,石安国眯着眼睛在火光冲天的营地间竭力嘶吼:“务必将公仪先生找出来!”
左右亲卫再三劝说,都道公仪先生多半已经死了,还请大殿下保重自身,即刻北上。然而石安国坚持不走,言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卫们焦急万分,想要将石安国打晕带走,又都不敢。两面为难之际,石安国竟忽而转头,“谁在叫我?是公仪先生吗?”
“没听见谁在叫殿下啊?”众亲卫面面相觑
不耐地撇
开众人,石安国亲自循声翻找,掀开一块打得湿透的毡布,底下赫然躺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正是公仪先生!
这老头儿虽受了不轻的伤,到底还剩一口气在,被石安国搀着扶起,附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道:“此番坐镇京口的人恐怕不是朱化,此地不可久留,殿下,咱们速速回京……”
石安国用力一点头,先送公仪老头儿上马,再指挥幸存北羯军士们有序撤离,他自己倒落在了最后。
这京口城,下次再来,又不知是何年哪月。
回头用力望一眼城头那斑驳的大字,石安国正要挥鞭离去,却眼尖地发现城头之上竟还立着两个人。
是个小白脸搂着他的女人。
石安国心头闪过不屑,而下一瞬,他忽有所感,目光骤然一利——他看得分明,那小白脸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在笑!
对上石安国幽暗的目光,裴七郎嘴唇翕动,无声地道:后会有期。
此刻亲眼看着北羯军蜿蜒而去,苏蕴宜才发现,自己故作镇定,其实周身一直隐隐紧绷着,直到最后一个北羯人的背影也消失在视线中,那根无形中捆绑着自己的绳索才缓慢松解开来。
不自觉间掌心已被汗水濡湿,瞥一眼正在专心眺望的裴七郎,苏蕴宜一面悄悄抓了他的袖摆擦手,一面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去?”
“吴郡啊,你不想回去吗?”
“……”
是啊,此间事了,不回吴郡,又能去哪里呢?
再度换回女装,海棠红的越罗广袖襦衫用金泥绘着云气纹,抬手可窥见内里素纱中单上若隐若现的茱萸绣。齐腰束着青碧八破裙,十六幅裙裾皆以雀头香熏过,行走时翻涌的褶皱间似有暗香浮动。裙头缀着的羊脂玉组佩随着步履轻叩,“当啷”一声轻响,将苏蕴宜从恍惚中惊醒。
辎车车窗外,熟悉的夯土城墙已然远去,而车壁上悬着的铜镜中映出的雍容贵女却分外陌生。
另一只手探过来,轻轻掀下竹帘,“哗啦”一声,内外隔绝,京口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裴七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是怀恋旧地,我以后再陪你来过。”
苏蕴宜叹息道:“也不是怀恋,只是……”
只是有些不舍。
明明才被掳走那会儿,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回家,然而如今躺在柔软舒适的辎车中向南而去,却也并没有几分欢喜。
明珠耀眼,苏合香馥郁,竟都不及京口城中的月光与药香。
还有……
见苏蕴宜闷闷不乐地扑倒在鹅绒方褥上,裴七郎柔声问:“怎么了?”
等了片刻,不得回应,他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凑过去把人掰过来,却见苏蕴宜睁着一双潋滟桃花眼,静静地看着自己,朱唇轻启,唤他:“七郎。”
“嗯?”裴七郎的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滚动。
“我想你了。”
最后一个音尚未落地,便被迫不及待地送入唇齿间。苏蕴宜主动勾了裴七郎的脖颈亲吻,而他只是一怔,双臂旋即将她往自己怀里按得更深。
燃香的气息在车内萦绕徘徊,却也不及这一吻来得缱绻。
微微分离喘息间,苏蕴宜悄然睁眼看着这个人。
还有……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或许在她回到吴郡后,也便如昨夜的月光与药香一般,都要道一声诀别了。
……
百名亲卫护持下,辎车一路顺利向南,过丹徒,下曲阿,待出了无锡,吴郡便已近在眼前。
只是如今整日懒懒散散躺在某人怀中的苏蕴宜却不知,吴郡苏氏家中这两个月来,因自己突然失踪而掀起的巨大风波,直至今日也不曾停歇。
“砰”的一声响,一套才换上的越窑青瓷茶盏就此报废。陈夫人吓得惊叫,可对上暴怒的苏俊,什么也不敢多说,只能红了眼眶跪倒在地,“夫君,我知道是我无能,才导致失了宜儿,又这么久还找不回来……你怨我怪我都不要紧,只是如今江左形势愈发严峻,淮江王那边又催得紧,夫君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切莫动怒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苏俊重重跌坐在紫檀椅上叹息,“淮江王非要我交出五女不可,偏她此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爷只当我是推诿,一意施压……其余世家闻得风声,也都等着看我吴郡苏氏的笑话——你叫我保重,我又如何能保重呢?”
眼看着丈夫头顶这两个月来陡生的白发,陈夫人心中也是不忍,试探着道:“此前咱们都只是派人私底下找,如今若不然干脆将宜儿失踪之事闹大,咱们大张旗鼓地找人,淮江王总不至于再怀疑是夫君把人私藏起来了吧?”
苏俊一个激灵,几乎立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绝对不行!”
“我的亲女儿,出门去上香,在重重保护下莫名失踪了,此事若传出去,其余世家只当我苏氏败相显露,便会一拥而上落井下石,到那时才是真的完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夫人急得团团转,“总要想个法子先把眼前的难关应付过去呀!”
苏俊眼神转为幽暗,沉声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淮江王不是要人么,咱们给他一个人便是。”
陈夫人试探着问:“夫君的意思是……”
“五女不过庶出,咱们若给淮江王一个嫡出女儿,他总不至于再怀疑是我故意不肯了。”
一怔之后,陈夫人迅速接受了苏俊这个法子,“夫君可是属意于蕴华?”
“蕴华便罢了,终究是我嫡长女,我有意将她嫁去琅琊王氏。”苏俊的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淡淡道:“就定下七女吧。”
“蕴贤丰盈雍容,不同寻常女郎,定能讨得王爷喜爱。”陈夫人盈盈笑起来,“宜儿那边,妾会再加派人手……”
谁知苏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两个月了还杳无音讯,不死也废了,随她去吧,再过段时间,只对外称她病故了便是。”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这便是在暗刺她失贞了……
如今苏蕴宜是生是死还不知道,若她还活着,家族却已对外宣布她病故,即便她来日归家,也只剩下被送去庵里做姑子这一条路了。
苏俊狠心至此,连陈夫人这个做后母的都不由心寒,可见他心意已决,她也不敢违逆,只能无奈应喏,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门外头自己的贴身女使面色焦急,步履匆匆而来,“夫人,回来了!人回来了!”
不待陈夫人发问,苏俊便不耐烦地用力拍了下桌子,“说清楚,到底是谁回来了?你爹娘没给你生半条舌头在嘴里吗?”
“请家主恕罪!”女使连忙跪地叩首,“是五女郎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并无损伤!”
陈夫人顿时大松一口气,双手掐子午诀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苏俊却是冷哼一声,“在外头待了那么久,不知道她都在做些什么!还不速速去将人押了来,我要细细审问。”
那女使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禀家主,是有人陪着五女郎一块儿回来的,那人是……是……”
“苏使君请见谅,裴七叨扰了。”
清朗笑声自门外传来,苏俊下意识地起身,却见一位身长八尺、俄若玉山的郎君携着他那灵秀清扬的五女不请自来——可不正是裴七郎和苏蕴宜?
苏蕴宜松开裴七郎的手,向苏俊和陈夫人盈盈伏地叩拜,“五女蕴宜,在外流落许久,惹得父亲母亲担心记挂,是女儿之过。还请父亲母亲责罚。”
瞥一眼微笑款款的裴七郎,陈夫人连忙将苏蕴宜扶起,“你这孩子,在外头定是吃了大苦头了,都是母亲没有护好你,还说什么责罚不责罚的?快起来让母亲看看,哎,这都瘦了一圈了……”
“父亲,母亲,我并无大碍。当日我在灵虚观中被贼人掳走,幸得表哥路过,出手相救,
这才保全一条性命,否则……否则女儿怕是再不能回来侍奉双亲了。“苏蕴宜以袖掩面,嘤嘤抽泣起来。
陈夫人自然又是搂着她好一顿安慰。
看了看哭成一团的两个女人,苏俊朝裴七郎讪笑拱手,“这……多谢七郎救我小女一命,大恩大德,我吴郡苏氏必谨记在心。”
“举手之劳,苏使君不必挂心。”裴七郎笑道:“对了,方才裴七在外头似乎听见使君说要细细审问谁来着?”
“……”一个激灵,苏俊立即改口:“我正同夫人说呢,若是逮到掳走小女的那伙儿贼人,定要细细审问!七郎可有那伙儿贼人的线索?”
“无需劳烦使君,我救下宜儿之后,就已命人将那伙儿贼人就地活埋了。”
“活……活埋……”后颈莫名一凉,苏俊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裴七郎看向苏蕴宜,见她已退出陈夫人的怀抱,借着广袖遮掩,那一双缀着盈盈泪滴的明眸向自己投来一眼,两人各自暗一点头。苏蕴宜向苏俊告辞后由陈夫人搀扶着朝外走去。
收回视线,裴七郎再度看向苏俊,笑起来,“苏使君。”
他的笑意是一贯如春风和煦的,苏俊却不知怎的,仿佛被寒风刺骨一般冷颤了颤,“七郎可还有事?”
“此前我押运粮草前往京口一事苏使君是知道的。”裴七郎毫不见外地自行落座,淡淡道:“只是不知前些时日京口发生的另一件大事,苏使君是否知晓?”
有一北羯精锐军队南下围了京口城的事,江左世家耳聪目明、消息灵通,自然早都已经清楚。
但是所有人都佯装无事发生,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头却都在暗暗期盼着北羯鞑子能在攻破京口城之后杀光那些流民,好免去他们许多烦恼。
至于裴七郎,谁叫他不知死活地自己凑上去?活该!
苏俊自然是“所有人”中的一员,只是这样话当然不能对着裴七郎说,于是他道:“因宜儿失踪一事,我这两月来寝食难安,无暇顾及外头的事……不知京口是出了什么大事?”
“也没什么,就是我在京口时遇着北羯军围城,太守朱化意外死于敌手,情急之下,我只得收拢守军与流民,与敌军作战。”
他说得云淡风轻,以至于苏俊一时都没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直到长久的静默之后,苏俊缓缓地张大了嘴——既是率军守城,如今裴七郎已经安然无恙地坐在了自己面前,那么此战胜负自不必多说。
也就是说,裴七郎已经掌握了整个京口数万的兵力,权柄在握之余,还成功地击退了北羯强敌,立下不世功勋。
他如今才几岁?将将弱冠而已。
苏俊不由得颤颤起身,“七郎,你……”
“苏使君,我与宜儿彼此钟情,已定下终身。只因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立即提亲。她暂且继续住在苏家,还望苏使君善待于她,不要让人欺负了她。”
裴七郎微笑着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待送走这尊佛,苏俊犹自站在厅内怔忪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不对呀,什么叫暂且住在苏家?
蕴宜是他女儿!
陈夫人亲自将苏蕴宜送回她院中,因见这庶女攀上了裴七郎,眼瞧着就要拽着龙尾巴上天了,更是笑语宴宴、温言安慰,两人还未到院前,五女郎荣耀回归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整座苏家大宅。
倚桐等人如何欢喜自不必说,各处下人也是讶异非常,暗道五女郎果然受宠。
这深墙大院内只有一处气氛阴沉。
“苏蕴宜她回来了?她怎么可能回得来?你有没有听错?”苏长女霍然从椅子上起身,撞翻了身前的绣绷,绣到一半的嫁衣倒塌跌落,像淌了满地的血。
跪在她跟前的丫鬟青黛瑟瑟发抖,“女郎,奴婢亲眼见到的,夫人亲自挽着五女郎的手臂往她院子的方向去了,千真万确。”
苏长女素来骄矜淡漠的一张脸此刻煞白如雪,她嘴唇哆嗦着重重跌坐回去。
此前淮江王明目张胆地来问父亲讨人时,她便已猜到苏蕴宜最终没有落入老王爷手里,只是她既始终不曾回来,多半也是死在外头了。当时她只顾着暗自开心,却忘了派人去仔细探查,以至于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祸患!
眼瞳颤动着,苏长女在厅中四下搜寻,最终定在伏趴在地、不住颤抖的青黛身上。她一时怒向胆边生,起身抬脚便往青黛身上踹去,“都怪你!怎么办的事!当时直接派人把她毒死不就好了?怎的就非要借旁人的手?贱婢!狗奴!”
她踹了几脚,犹不解气,目光落在地上的绣绷上,拔了绣花针就往青黛身上扎。青黛虽哀嚎不已,却半分都不敢挣扎,至于厅中其余侍婢,更是跪倒在地各自战栗。
“女郎!别打了别打了!”厅外忽然飞扑进一个丫鬟制止了苏长女的动作,却是她的另一个大丫鬟紫苏。苏长女正要斥她大胆,紫苏忙道:“五女郎来了!”
这么快!!
苏长女登时一脚将青黛踹开,低声呵斥:“还不快将东西都收拾好!”
待到苏蕴宜缓缓步入花厅时,苏长女已经又是一副细心绣花、岁月静好的模样了。
“长姊久违,五妹这厢有礼了。”
苏蕴宜略施一礼,苏长女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抬起头来,“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妹妹。在外头这么些时日,也没个丫鬟婆子看顾,定是累着了,快请坐吧。”
这便是在暗刺她失贞了,若是换个脸皮薄的女郎来,不免要生一场大气。奈何苏蕴宜天生厚脸皮,这双手又杀过活人搬过死尸,早不将这等小打小闹放在心上,因此她只是轻轻笑道:“是了,长姊不知,那几个贼人的皮又厚又硬,我一刀捅进去——喏,那刀这么长、这么宽,卡在肋骨中央,我拿脚踩着尸首才拔出来呢。”
苏长女的眼珠定在苏蕴宜正比划着长短的双手上,嘴唇嗫嚅着,“你……你杀了他们?”
“不然呢?自作孽不可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本就是律法铁条。”苏蕴宜笑道:“纵使他们几个化作厉鬼来找我,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一刀一个,我再亲手杀一次!”
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什么东西,直抵到苏长女面前,苏长女正是惶惶之际,吓得跳脚惊叫起来,“救命!!”
厅中侍婢连忙一起围了过来,“女郎,出什么事了?”
“长姊这是怎么了,可是癔症发作了?”苏蕴宜故作无辜,双手打开手中的长匣,“这是我从京口亲手采得的药草,特来送给长姊,正好可治癔症。”
“不……不是刀?”苏长女捂着胸口,怔怔看着苏蕴宜手中的药草。
紫苏见状,忙上前向苏蕴宜道:“五女郎见谅,我家女郎身子不适,还请五女郎先行回去吧。”
“那便不打扰长姊了。”苏蕴宜起身,目光掠过跟前绣着半幅莲叶合心的红绸,状似无意地道:“听闻长姊要与琅琊王氏的郎君定亲了?这嫁衣颜色倒甚是好看,仿佛鲜血染就一般。”
她忽而回眸笑道:“很衬长姊。”
待出了花厅,回味方才苏长女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苏蕴宜不由嘲弄道:“我原先还挺怵她,如今看来,不过是只纸老虎。”
倚桐道:“短短两月,女郎似乎变了许多。”
“是啊,两月而已,竟恍如一世。”轻轻叹了一声,苏蕴宜忽而蹙眉,“附近有哭声。”
“是长女郎的丫鬟青黛在哭!”倚桐循声张望片刻,附在苏蕴宜耳边说:“奴婢打听到,长女郎对待院中侍婢颇为苛刻,动辄打骂,众婢畏她如虎。”
苏蕴宜眼珠子一转,“怪可怜的,你也该多宽慰宽慰她。”
主仆俩相处多年,不必多言,倚桐登时会意,略一点头,便向青黛而去。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无人察觉树丛中还躲了个紫苏,她眼见倚桐跟抹着眼泪的青黛搭上了话,立即转身回去,一五一十地向苏长女报告了此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裴七郎重新搂紧了苏蕴宜,……
“你当真瞧见苏蕴宜的贴身侍婢跟青黛那贱人躲在背后说话?”
“奴婢瞧得真真的!”紫苏绘声绘色地向苏长女描述自己所见的场景,“青黛躲在树后面哭,倚桐闻着声就过去了,又是细语安慰又是答应送药膏的,才说了会子话的功夫,青黛那蹄子就感恩戴德得跟什么似的!”
苏长女的眉眼陡生怒火,几乎要从眸中溅出火星,然而不过瞬息,火灭烟散,她忽而笑起来,“好啊,好事啊。”
“女郎,可要盯紧了青黛那蹄子,待下次抓个现行?”紫苏试探着问。
“是得盯紧,却不必抓。”苏长女笑道:“且看苏蕴宜那边想出什么招数,咱们正好将计就计。”
苏蕴宜自是不知苏长女已准备着黄雀在后,她在这吴郡城中名声颇盛,一别两月,各府邸郎君女郎送来的信件礼物堆积如山,左右闲来无事,她便坐在房中一样样拆看。
信件便也罢了,礼物大多是金器玉件,或者一些珍奇首饰之类的,她原本最爱这些,如今不知怎的却已兴致缺缺,目光反倒被一摞书册吸引过去。
“这是谁送的?”一摞书册五花八门,除却圣人经典,也有游记、传奇话本这样的杂书,甚至苏蕴宜还在其中看到了一本医书。
“是临平虞氏那位虞越公子。”倚桐朝苏蕴宜挤了挤眼睛,“虞公子每隔六七日便送来一封信和一本书,说是怕女郎病中烦闷,特寻来给女郎解闷的。奴婢都单独给您理出来了。”
苏蕴宜翻看着医书,一股淡淡墨香从纸页中漫出,她看着虞越如行云流水的字迹,不由得勾唇一笑,“他倒是有心了。”
倚桐正要说什么,门却被“咄咄”敲响,桃叶唤了声“女郎”,朝倚桐使了个眼色。
“是青黛又来找我了。”倚桐立即会意。
苏蕴宜微微一顿,“你同她近来相处得怎么样了?”
“青黛对我深信不疑。”
“那就好。”手中医书“啪”地合拢,苏蕴宜眼光一闪,“事不宜迟,今日你就将那药给了她,叫她想办法下到她主子的汤药里。”
想象着苏蕴华此后的惨状,苏蕴宜心情颇佳,唇角微翘,哼着歌儿翻看虞越写给自己的信。
与其他郎君一个劲儿纾解胸怀、聊表相思不同,虞越只是写写自己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甚至哪日摸了一只有三种花色的狸奴都细细写明。平淡如水的字句,苏蕴宜反倒看得入神,连身后悄然凑过来一个人都没发现。
直到纸面上投出熟悉的人影,她心里“咯噔”一声,硬是忍住了没直接把信纸藏起来,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慢慢折起,嗔道:“你还知道来找我?”
“京口那边送来不少文书等着处理,偏偏吴郡这里也闲不下来。”裴七郎手掌撑地,懒懒散散地在苏蕴宜身边席地坐下,“也是到了今日才得空。”
说话间,裴七郎一双含笑眼眸若有所思地在这一室书信、礼盒上缓缓掠过,“看来宜儿也是日理万机啊。”
“我可不像你,整日里挥斥方遒,不过是父亲对外称我养病,交好的姊妹们便多关心了些罢了。”苏蕴宜撅了撅唇,瞥见裴七郎深幽莫名的眼瞳,干脆把信奉上,“怎么,不信?那你自己看。”
裴七郎这才笑道:“你们女孩儿之间的私信,我怎么能看?”
苏蕴宜故意哼哼道:“要不还是看看吧,万一是别的郎君写信邀我私奔怎么办呢?”
“好了,是我不对,不该胡乱疑心你。”裴七郎一边哄着一边把苏蕴宜往怀里拢,苏蕴宜起先挣扎了两下,之后便也软了身子随他搂着。裴七郎笑道:“不过,纵使真有不长眼的邀你私奔也无妨。”
对上苏蕴宜诧异愠怒的眼神,裴七郎声音低沉,“这天下都是我的,你便是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暗暗翻了个白眼,苏蕴宜嗤声道:“你也犯癔症了?”
“是,在下病了,求小大夫救我。”
一双手在苏蕴宜腋下、侧腰一通挠,闹得她又痒又笑,不甘示弱地回击。两人打闹了好一阵才消停,裴七郎重新搂紧了苏蕴宜,微微喘息道:“我要出门几日,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苏蕴宜立即抬头看他,“你要去哪儿?”
她以为他会含糊其辞,没曾想裴七郎并不多想,直接道:“淮江王府。”
……淮江王府?去哪儿做什么?
不及发问,立时便有两个字窜至心头——兵权。
自九王之乱后,皇权式微,而封地位于江左一隅的淮江王免于兵乱,成为了当今唯一还手握兵权的亲王,就连魏氏都奈何不得。
裴七郎胸怀天下,如今他已握有京口与流民军,若想再进一步,便只有对淮江王府开刀。
看着苏蕴宜担忧的眼眸,裴七郎但笑不语。
她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可谁都没多说半个字。裴七郎只是低头,在苏蕴宜的红唇上亲了亲。
如蜻蜓点水,又似星火燎原。苏蕴宜烧红了脸,独自在地板上躺了很久,直到倚桐闪身入内,她才忙不迭坐起身,遮掩着犹带绯色的脸蛋儿,“怎么样了?”
“成了,女郎!”倚桐笑着,眼眸晶亮,“我说人吃了那药,能宁神静心、和缓脾性,撺掇青黛给长女郎悄悄吃下。青黛一开始还不敢,我当着她的面亲自吃了,她才相信。”
“那就好。”
苏蕴宜托着侧脸望向窗外,此时正是傍晚,屋顶飘着炊烟袅袅,仿佛苏长女药寮氤氲的白雾。
青黛置身其中,捂着起伏的胸膛,悄悄掀开了锅盖,砂锅内咕噜噜冒着小泡,炖着苏长女每日都吃的药膳。
“这叫首乌藤,有养血安神之效,你下在你家女郎的汤药里,她吃了之后静心多眠,也就没有精力来作践你了。”
倚桐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响,仿若冥冥呓语。青黛看着手中的首乌藤,臂膀上的针眼,大腿上的淤青,这些年落下的轻重伤痕,在此时一并隐隐作起痛来。
她咬了咬牙,一把将首乌藤丢了进去。
眼看那褐色小块迅速没入沸汤中,青黛才松了口气,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青黛,你在做什么?”
青黛惊恐地回头,看见苏长女和紫苏正立在窗口,嘴角噙着抹冷笑。
……
“这药是首乌藤!是用来养血安神的,并没有毒,请家主明鉴!”
苏俊坐于上首,看着底下跪地哭诉的青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华儿,你一向是家里最稳重的女孩儿,眼看着就要嫁去王家,怎么自己院子里还闹出这种事?”
“让父亲费心,是女儿的不是。只是有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纵使千日防贼,也难免有一日疏漏。”苏长女蹙眉叹道:“今日有人敢在女儿汤药里下毒,及时发现了倒也还好,若是哪日有人在父亲的汤药中下毒,岂不出了大事?为正家风,该狠狠发落了那暗中下毒之人,也是给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个警醒!”
苏俊一想也是,便点了点头,“那便把这背主不忠的东西拖下去当众打死。”
青黛一听,立时花容失色、抖如筛糠,拼命磕头,“家主饶命!女郎饶命!我真的没有下毒!”
“哎”了一声,苏长女故作拭泪,“你这糊涂的东西,也不知从哪里弄来毒药,竟要害我。如今怎的还有脸面向我求饶?”
“那药是倚桐给我的!”青黛猛然抬头,“家主将她抓来一问便知!是她说那药能安神,我才给女郎吃!否则便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呐!”
苏俊不由浓眉紧蹙,“倚桐?”
“这名字倒是耳熟。”苏长女幽幽道:“仿佛五妹妹的贴身侍婢也叫这个名儿?”
青黛立即大叫:“就是她!就是那个倚桐!”
“怎么还扯上五女了?”苏俊不耐烦地一摆手,“去将她和她那个侍婢一并叫了来!”
苏蕴宜尚未入厅,便遥遥听见了青黛的哭声,苏长女侧身朝她望来,嘴角勾了勾,无声地朝她说:“你完了。”
她面无表情,径直向苏俊行礼,“见过父亲。”
苏俊张口想斥责,可对上五女那张脸,想起裴七郎先前的嘱托,竟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冲苏蕴宜颇为温和地一笑,“宜儿来了?你阿姊院中出了些事儿,涉及你的侍婢,特召你来一问,不必紧张。”
苏长女眉心狠狠一跳,诧异地看了眼带笑的苏俊,暗咬了咬牙,“青黛,你将你方才所招供的,当着五女郎的面再说一遍。”
青黛不敢怠慢,膝行到花厅中央,又将倚桐撺掇自己给苏长女下药一事复述了一遍,末了重重叩首,“都是倚桐的主意,奴婢是被她给骗了,并非存心要害女郎的!”
“你是受倚桐指使,倚桐是五妹妹的贴身侍婢,那她又是受谁人指使呢?”苏长女的目光剜向苏蕴宜,幽幽道:“好难猜啊。”
苏蕴宜波澜不惊,转头看向倚桐,“倚桐,你让青黛给长姊下药?”
倚桐当即跪下,“禀女郎,奴婢听青黛几次抱怨长女郎虐待下人,她苦不堪言,心生怜悯,这才提议可以给长女郎吃些宁神静心的药,院中正好有女郎用剩下的首乌藤,奴婢便给了她一些。至于下毒,奴婢是万万不敢的!”
“青黛被我当场抓了现行,你还敢狡辩!”苏长女指着倚桐尖声叫道。
“够了!”苏俊用力一拍桌案,厅中苏蕴宜等女眷、下人纷纷跪下,听着他强压着愠怒,冷冷道:“有甚可吵的?你们一个说是毒药,一个说是补药,既如此,传府医过来一验便知。”
府医刘大夫年近花甲,在苏氏做了大半辈子的,经历过不少诡谲风云,骤然被唤来检验长女郎的汤药,也是镇定自若,将那已然冷却的药膳盛出半碗来嗅了嗅,沾了一点送进嘴里,缓缓道:“启禀家主,这汤药里确实被下了砒霜。”
苏长女正要得意,却听他又道:“不过,这里头首乌藤也不少。”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我这长姊送我的大礼,我……
“这却又是为何?”苏俊原本便不善的脸色又沉下去不少。
一怔之后,苏长女迅速回神,抢在前头说:“这是苏蕴宜一早为自己定下的脱身之策!若是事败,她便推说自己只叫人下了首乌藤而已。”
森冷眼神钉在苏蕴宜身上,苏长女一字一顿道:“就如此时一般!”
在苏俊复杂晦涩的注视下,苏蕴宜缓缓起身,她并未着急为自己辩解,而是转向刘大夫,“敢问刘大夫,首乌藤可有毒性?”
“并无,反倒确实有养血安神、祛风通络的功效。”
“那便好。”苏蕴宜向苏俊略施一礼,“父亲,倚桐让青黛给长姊暗中下药一事,我是知道的,甚至那药拿去给了青黛,也是我默认了的。”
“只不过,我这也都是为了家族着想。”
闻言,苏长女反倒笑起来,“你命人给我下毒,想害我性命,反倒说是为了家族?”
“是下药,不是下毒。”苏蕴宜并不看向苏长女,只对着眉头紧锁的苏俊平静道:“我听闻长姊常年虐打侍婢丫鬟,但凡心情不佳便动辄打骂,我深觉此举不妥,是以才默认了青黛给长姊下首乌藤,觉得长姊若能平心静气些,也是好的。”
“什么侍婢丫鬟,不过是猪狗一样下贱的东西!惹我不开心了,便是打死也是活该!”苏长女昂首嗤声道:“你当真是可笑,为了免罪,竟连这样的理由都说得出口!”
苏蕴宜并不作声,她的视线默默掠过厅中伏身跪地的丫鬟们,连同倚桐、青黛在内,所有人都俯首噤声,不敢有半句反驳。看向苏俊,他也是一脸的漠然,虽不曾多言,显然也是认同苏长女的言论的。
无声地长叹,苏蕴宜道:“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如今是什么时节?长姊眼看就要嫁入高门,琅琊王氏是怎样的门第,父亲比我清楚。若是王氏家主得知,他的准儿媳是这般暴虐无情之人,他会如何看待长姊?又会如何看待我吴郡苏氏?”
苏长女一时竟哑口无言,就连苏俊冷漠的面具也裂开了一道缝。
江左诸多世家,谁家深宅大院里没埋百来斤枉死的白骨?可那都藏在背地里,你便是吃人的妖魔,走到明面上时,也得披一层人皮。
琅琊王氏自家的女郎可以刁蛮任性,但是儿媳不行。若是苏长女喜好虐打下人的事被传出,届时王氏退亲,吴郡苏氏也会跟着没脸。
在察觉板子可能会打到自己身上时,苏俊终于也隐隐不安起来。他冷横了怔然的苏长女一眼,低声斥责:“都是你闹出来的好事!”
“父亲!纵然我无故责打下人,也不是五妹妹给我下毒的理由啊!那汤药中的砒霜可是实打实的!”苏长女虽一时失神,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一向怜惜五妹妹生母早逝,平日对她多加管教,却不曾想,妹妹竟因此恨上了我……”
苏长女一向骄矜自傲,此刻勉强装出一副柔弱姿态,却也不太像样,嗓子干巴巴的,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苏俊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宜儿,你长姊汤药里的砒霜你又作何解释?”
“这……女儿实是不知。”苏蕴宜柳眉微蹙,似有些纠结地道:“我最近失眠多梦,这才让倚桐去库房领了首乌藤回来,领了多少用了多少,拿给青黛的又是多少,全都记录在案,父亲一查便知。至于那砒霜……父亲明鉴,女儿才从外头回来,又哪里来的时间去搜罗砒霜呢?”
“这便奇怪了,难道这砒霜还能自己跑到汤药中不成?”
苏俊一语落下,厅内各人神色皆异,苏长女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只有苏蕴宜依旧平静自若,她缓缓转身,“青黛,此事究竟如何,你且详细说来。”
青黛早被吓破了胆,此刻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知哭泣摇头,“奴婢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我只放了倚桐给的首乌藤,那砒霜从何而来的我当真不知!”
“不知?你若没给长姊下砒霜,她又是如何发现你的?”
“我才在汤药中撒了首乌藤,女郎便在窗外抓住了我……”青黛终于意识到了异常之处,有些迟疑着道:“至于……女郎什么时候站在外头的,奴婢也不知道。”
厅中隐隐响起抽气声,众婢女仍旧沉默着,眼角余光却又忍不住暗暗瞥向苏长女。
就连苏俊的眼神也变了味,“华儿,你一早便知这婢子要给你下药?”
“这……”
看当下这情景,即便承认自己早就拿住了把柄,也未必能把苏蕴宜拉下水,反倒要遭苏俊的斥责,说她心思深沉、算计妹妹。苏长女只能硬着头皮道:“女儿并不知清,当时只是恰好站在窗外,恰好……看到了青黛下药。”
苏俊撇了撇嘴,虽未质疑,但怀疑不悦之情已经跃然言表。
“这便奇怪了,长姊第一时间就抓住了青黛下药,青黛又坚称自己只放了首乌藤,若此言当真,也就是说——在青黛放首乌藤之前,那砒霜就已经在长姊的汤药中了?”
苏蕴宜“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惊疑道:“莫不成,长姊院中还藏了一个心思歹毒之人?”
“给我查!”“砰的”一声响,沉重的沉香海棠花几也随着苏俊的恼怒一掌而微微战栗,“掘地三尺也要查个明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在我苏氏兴风作浪!”
眼见事情彻底脱离掌控,苏长女也
是战战兢兢,她犹陷在迷茫恍惚中,搞不明白简简单单一桩苏蕴宜指使丫鬟给自己下毒的案子怎的变得这样复杂。直到苏俊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她小心跟上,却见苏蕴宜走在自己前头,忽而一个回身,嘴角浮笑,无声道:“你完了。”
当夜,为了此事,整个苏宅都被惊动,各处角落都被仔细搜检了一番,两位涉事女郎的院子更是重中之重。其中苏蕴宜的院子确实还剩有首乌藤,数目与登记账目都对得上,其他各处被骤然翻出的腌臜物件也不少,只是始终不见有人暗藏砒霜。
还是最后,有眼尖的下人注意到苏长女院墙下一株原本开得正盛的紫薇突然枯死了,树根底下的泥土却还是湿的。
既已枯死,何必还要浇水呢?
那人留了个心眼,悄悄上报,最后刘大夫过来细细检验,确认这株紫薇是被浇了砒霜。
“怎……怎么可能?”
那抔土连同紫薇枯死的根系一同被掘出,送到苏俊面前。他也只是瞥了一眼,抬手命人退下了。
他看向跌倒在面前,脸色惨白的长女,她还在苦苦挣扎,“父亲!不是我贼喊捉贼,是苏蕴宜!她故意设下陷阱就等着我往里头跳!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
“蓄意构陷姊妹,事发依然不知悔改,我怎么生出这样的东西?”苏俊疲惫异常,抬手按住了头。
“夫君切莫动怒。”尘埃落定,陈夫人方才现身,一面给苏俊揉着太阳穴,一面轻轻道:“孩子顽劣,咱们做长辈的耐心教导也便是了。”
“孩子?眼瞅着就是要嫁出去的妇人了,还要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教?”冷哼一声,苏俊起身,漠然地看了眼长女,径直向外走去,“这件事交给你处理,只一条,务必镇住家中这股钻营邪道的歪风!”
“是。”待苏俊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陈夫人才缓缓起身,看着眼前这个仗着嫡长身份,处处与自己作对的继女此刻萎靡在地,只觉心头说不出的快意。她嘲弄道:“走吧,苏长女郎。”
“回去闭门思过,等你嫁去王家那天,再出房门……哦,前提是王氏不曾来退亲的话。”
一想到可能会被琅琊王氏退亲,苏长女又怕又怒,眼中的恨意几乎快要淬出毒来。
以她的出身,纵使被退婚,也不至于就如何,可若再想找一户不逊于王氏的门第,却绝无可能了!
“啊——”的尖叫一声,苏长女抓起花几上摆着的青瓷瓶狠狠掼向屏风,瓶底残留的水渍溅到屏风上绘的那幅洛神——神女的面容在破裂声中斑驳,只余一双含情目嵌在木框间,嘲弄地注视着满地狼藉。
收回目光,隐于暗中的苏蕴宜转身道:“走吧,她也不过如此。”
倚桐小步跟在她后头,“女郎,不进去同长女郎说话吗?”
“说什么?得意地向她炫耀,描述我是如何提前把砒霜煮进首乌藤中,又如何吩咐你们日日浇药,才叫那株紫薇死得恰如其时的?”
“我才不做那样的蠢事呢。”扯了下嘴角,苏蕴宜轻蔑道:“让敌人永远保持糊涂,对我才最有利,不是么?”
倚桐忍不住笑了一下,“长女郎倒也不糊涂,只是逃不出女郎的步步算计——在她发现青黛与我们来往,却没有叫破的那一刻,今日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今日这才哪儿到哪儿?”苏蕴宜笑道:“我这长姊送我的大礼,我还没一一还清呢。”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在性命面前,不是考虑所谓……
苏蕴宜送给苏长女的第二份大礼很快就到了。
吴郡苏氏嫡长女虐待无罪下人、构陷姊妹等罪名很快传遍了吴郡城的大街小巷,琅琊王氏家主亲自登门,隐晦地表达了退亲的想法。苏俊虽恼怒,却也无可奈何,毕竟长女的名声已经坏了,不值得再为了她得罪如王氏这般的高门显贵。
两家以八字不合的理由退了亲,算是给彼此全了体面。
但体面是留给外人看的,苏宅内里,最近苏长女的日子可不好过。
亲近的侍婢都被遣去了别院,只留两个老妪看守侍奉。陈夫人说她要吃斋念经、侍奉道祖,原本精美的珍馐便被换成了青菜萝卜,不见半点油花在里头。苏长女吃得作呕之余,还要被按着跪诵经文,跪得膝盖又红又肿,整日里过得苦不堪言,才过了半月,整个人便消瘦了一大圈。
苏七女再见到她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憔悴不堪、面容蜡黄的女人是自己那矜贵明艳的长姊。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阿姊。”
苏长女横她一眼,沙哑着嗓子道:“你有空不去苏蕴宜那边百般讨好,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长姊你胡说什么呀?你我是同母而出的亲姊妹,我难道还能抛下你不管吗?”
看着七妹小声啜泣的模样,苏长女张了张嘴,不作声了。
抹了抹眼泪,苏七女从身后拿出一只提篮,里头满满装着一碟鲈鱼脍、半只蜜浆炙鹅并一盏鸡汤冬笋莼羹,再配了一大碗碧粳米饭,甚至苏七女还带了一盒蜜渍果子。她捧着装果子的漆匣冲苏长女笑,“这些阿姊爱吃的,我都记着。”
许是素了太久,骤然闻得肉味,腹内竟是一阵翻江倒海,连带着眼眶中都涌出些许水汽,模糊了视线。苏长女不愿让妹妹看见自己这副可怜样,撇过脸,只是一味埋头塞饭,苏七女便拍着她的背,小声说:“阿姊你吃慢点,外头的嬷嬷我都打点好了,日后我隔两日便给你送一次吃食,不叫你过得这样苦。”
空虚的胃部被迅速填满,连带着理智也逐渐回笼。苏长女放下瓷碗,拿起帕子沾了沾嘴唇,依旧是那副高傲贵女的姿态,“你有心了,多谢。”
苏七女摇摇头,“你我姊妹,何必言谢,我只要阿姊高兴就好。”
“若想要我高兴,只是带些吃食可不够。”苏长女说着,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古怪的冷笑。
看着她,苏七女轻轻皱起眉,“阿姊,琅琊王氏退了同你的婚事,是他们自己没眼光。你这样好,一定能找到一门更好的亲事的。”
“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安慰我,我知道于嫁娶一事上,我是没什么指望了,事到如今,不得不认。”面色骤沉,苏长女恨声道:“可害我到这个地步的人却还过得逍遥自在,我岂能甘心?”
“你……你指的是苏蕴宜?”苏七女嘴唇哆嗦了一下,她忙一把拽住苏长女的手腕,“阿姊,算我求你了,别再去招惹她了行不行?你我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她此番对你出手,也是因为你之前设计她被人掳走在先……”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对上长姊锐利怨毒的目光,苏七女最终低下头,不吭声了。
苏长女嗤笑,“你的意思是我有今日,全是因为我自作自受?好,好啊,你可当真是我的好妹妹。”她忽然暴起,用力将碗碟砸向苏七女,青瓷在脚下迸裂飞溅,其中一片碎瓷划过苏七女的脸颊,惊起尖叫与血痕。
“滚!你给我滚出去!”
捂着侧脸的手微微颤抖,苏七女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我是你的亲妹妹,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没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妹妹。”苏长女不为所动,仍抬手指着门外,“滚回去,给苏蕴宜做狗去吧!”
苏七女咬了咬牙,转身就走,待走到门边时,她忽而侧头,“你这样不知好歹,一味只知作践别人,怪不得会输给苏蕴宜!”
“我作践别人?”片刻的愕然之后,苏长女不怒反笑,“我生来就是这吴郡苏氏的嫡长女,注定高高在上!什么庶女仆婢,全都是蝼蚁而已。她们的苦痛与难处,与我何干?她们那卑贱的性命,又怎抵得上我片刻的开心?”
瞥了眼震惊无言的苏七女,她捋了捋鬓边散乱的碎
发,悠然道:“至于你,大可不必装模作样地施舍冷饭,我苏蕴华日子纵使再难过百倍,也比你强多了。”
心头莫名一沉,苏七女咽了咽唾沫,“你什么意思?”
“哦,我忘了,七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苏长女掩唇一笑,浸透着恶意的眼睛死死盯在苏七女脸上,期待地笑看她等会儿绝望狼狈的模样。
“淮江王不肯罢休,非要讨了苏蕴宜不可,父亲没办法,已决定拿你抵数了。”
博山炉在一声沉闷的叹息后无奈倒地,炉盖间犹自吐出袅袅青烟,氤氲满室。同样充斥室内的还有苏七女压抑的哭声。
“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又怎会把我送给淮江王!”
挥退试图上前收拾香炉的侍婢,苏蕴宜瞟一眼哭得稀里哗啦的苏七女,笔下不停,犹自写着给虞越的回信,“你这话说得可笑,你不乐意给老头儿做妾,难道我就乐意?我是凭自己的本事免了这桩罪过的,你有功夫在我这儿哭哭啼啼,不如自己想个法子脱身。”
苏蕴宜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能勾上裴七郎做自己靠山,怎么不算本事?多少人想勾他,还勾不上呢!
“我……我想不出什么法子。”苏七女眨了眨泪眼,忽然一亮,“不如,五姊你将裴七郎也引见给我,我不介意和你……”
重重将笔拍在笔架上,苏蕴宜扬了扬自己的右手,“你再多说一句,这个巴掌就会就会出现在你脸上。”
苏七女哼唧两声,缩起了头,再度抹起了眼泪,“五姊,我可怎么办呀……我没有你这样的本事,也找不到第二个裴七郎,难道我就活该被送去给七十老叟做妾么……呜呜呜,父亲他好狠的心,他怎么不自己去陪淮江王睡觉?”
“纵使他想,也得人家老王爷瞧得上呀?”苏蕴宜听得好笑,又被苏七女哭得心烦,“行了行了,我替你想想法子,行了吧?”
苏七女顿时又惊又喜,“当真?”
苏蕴宜一眼横来,“不许再哭了!”
苏七女顿时噤声,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两手搭在桌案上,紧张地盯着苏蕴宜凝神思索。
“父亲他心意已定,求他必然是没用的。此时此刻,再想找一个如裴七那般有权有势的靠山怕也来不及……”垂眸沉吟半晌,苏蕴宜忽而抬眼,“你若想脱身,恐怕只能从淮江王那头入手。”
“如何从淮江王那头入手?求他放过我吗?”只想了一瞬,苏七女立即摇头,“都说淮江王是色中饿鬼,他怎么肯放过我?我若凑上去,说不定还会被凌辱一番,我不去!”
“谁说让你求他了?”左手撑着脑袋,苏蕴宜幽幽道:“若是淮江王府那边主动遣你回家呢?”
心跳漏了一拍,苏七女顿时挺直了后背,“莫非你竟有法子能说服淮江王?”
苏蕴宜面上笑笑,并不答话。说服淮江王的法子她没有,弄死弄残他的法子倒有一个。
只是说出来,恐怕会吓坏苏七女,到时事情便办不好了。
她只道:“这件事非得要我去到淮江王府里头才能办成,只是这样一来,你需得先顺从父亲的意思,乖乖进到王府,我才好扮作你的侍婢,随你一同前去。”
“那怎么行?”苏七女蓦地起身,一张俏脸花容失色,“我若进了淮江王府,必遭那老叟的毒手,纵使日后能够回家……”她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眨着泪眼拼命摇头,“我也再没法做人了!”
“贞洁也好,名声也罢,都是世人用来束缚寻常女子的绳索而已。贾皇后在世时,裙下面首如云,可她大权在握,谁又敢多说半个字?”苏蕴宜也跟着起身,她面沉如水,苏七女从未见过她如此肃穆的神情。
“苏蕴贤,淮江王府中姬妾,不出三月,非死即伤。在性命面前,不是考虑所谓贞洁的时候。更何况……”苏蕴宜话锋一转,嘴角浮起笑意,“你只消乖乖照着我说的法子去做,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苏七女这才大松一口气,忍不住拿拳头捶了下苏蕴宜的肩膀,“你早说嘛,吓死我了。”
“那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了?”苏蕴宜朝她勾了勾手指。
苏七女忙不迭地凑上耳朵,“听听听,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
当夜,苏七女跑到苏俊书房中抹着眼泪表示嫡女做妾有辱门楣,请父亲对外只说她去山中清修,她绝不拖累家族名声。
苏俊大为感动,也跟着掉了几滴猫尿,然后忙不迭地同意了。
三日后,一顶软轿载着化名昭君的苏七女,摇摇晃晃地朝淮江王府去了。
随之一同前往的除了她的贴身侍婢,还有一名面色黢黑、五官平凡的丫鬟。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舞姬大胆抬足,欲勾上裴七……
软轿酉时自苏宅角门悄然出发,待抵达淮江王府,已近亥时,可遥观府内,依旧是华灯涌动、恍如白昼。
苏蕴宜默默收回目光,如这世间所有忠实又恭顺的奴仆一般,走到轿门旁,躬身搀扶苏七女下轿。
苏七女搭着苏蕴宜的手走出轿子,目光甫一触及淮江王府高耸深幽的院墙,仿佛便被火燎了似的颤了一颤,掉头就想躲回轿子里,可淮江王府的人不许她后退。几个早已候在侧门外的老妪围拥上来,她们面上刻着笑,手掌却如铁钳一般牢牢制住了苏七女柔软的手臂。
“昭君女郎,王爷已等你多时了。”
“放肆,你们……你们放开我……”苏七女怯怯挣扎,那些老妪却像水草一样却越缠越紧。分明站在实地上,她却仿佛溺于深水,陡生窒息之感。幸而一声呵斥拯救了她——“我们女郎叫你们放开她!你们是没长耳朵吗?!”
苏蕴宜蛮横地搡开那几个老妪,将苏七女抢出,“就没见过这般无礼的下人!待我们女郎见了王爷,定要狠狠告上一状!”
这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丫头力气出奇的大,几个老妪被她推得东倒西歪,一时却也不敢还手,只能悻悻扯起一个笑,“是老奴一时过于欢喜,失态了。屋舍已为女郎备好,请女郎移步沐浴更衣。”
待苏蕴宜扶着苏七女走开几步,她们便在背后骂骂咧咧:“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主子了?”
“嗤,像莲华那样抗打的才几个?我倒要看看她能在王爷手下撑过几天!”
隐约闻得“莲华”这个名字,苏蕴宜霎时一怔,手指深深陷进苏七女胳膊上的软肉里。她疼得“嘶”了一声,只当是苏蕴宜也害怕了,压着哭腔小声道:“五姊,那淮江王实在吓人,我……我不敢见他……要不然,我们逃了吧?”
“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便是逃又能逃去哪里?”苏蕴宜蹙眉低斥:“老老实实按照我说的去做,只消你拖延过这几日,我自有法子收拾了那老贼。”
苏七女缩了缩头,“哦……”
几人顺着指引来到为苏七女准备好的院落,里头装饰摆设倒是样样精美,甚至还专门设有一间用于沐浴的水殿,里头引来温泉活水,纵使无火,也是满室腾腾热气。
淮江王府的婢女们撇开随行的苏蕴宜等人,替苏七女宽衣散发,服侍她在温泉中沐浴。随后又替她细细擦干水分,一边在她如牛乳一般雪白的皮肤上抹着玫瑰香膏,一边笑道:“昭君女郎如此丰盈白皙,定能博得王爷宠爱。”
她们越这样说,苏七女越胆战心惊,她看着铜镜中映出自己着华服高髻的模样,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将要被送上祭坛的白羊,虽绑了红绸花绳,面对的却是将被割喉放血的下场。
思及此处,苏七女周身微微战栗起来,才抹了香膏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一旁眼尖的婢女“哟”了一声,“女郎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冷了?”
想起此前苏蕴宜的嘱咐,苏七女勉强笑道:“是有点冷了,我想吃一盏热姜茶
暖暖。”
这位女郎王爷尚未得手,正是新鲜的时候,众婢女不敢怠慢,立即便使人去厨房端了盏姜茶来。苏七女趁人不备,将藏在中空手镯中的粉末悄悄撒入姜茶内,仰头喝尽后,又拿出从苏家带来的面纱戴好。
“女郎正是要去面见王爷的时候,为何要戴这面纱?”立即有婢女试图阻止。
苏七女却挡住了她的手,“你懂什么?正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便是要如此遮遮掩掩的,才能吸引男人的注意。”
她既这样说,那婢女也只好悻悻收手。
待苏七女出来,苏蕴宜见她戴上了面纱,便知事情已经妥当了。两人对视,各自暗一点头,苏蕴宜跟在队伍的最后,默默陪苏七女朝淮江王所在的正厅走去。
淮江王府内处处雕梁画栋,屋顶覆着琉璃瓦,下撑金丝楠木柱,亭台楼阁、奇珍异草,无一不全。纵使苏蕴宜出身高门,也未曾见过这般奢豪景象,一时不由腹诽:这老贼过得忒舒坦了,只怕建康城皇宫中那位陛下过的日子也及不上他。
转念一想,这爱摆阔的老贼不日却将栽倒在自己手上,一点嫉妒瞬间转化成得意,苏蕴宜暗暗勾了勾嘴角,继续埋头向前。
众女尚未步入正厅,丝竹弦歌混合着男男女女的笑声便随风而至,厅中三十六盏青铜仙鹤灯口衔灯火,将偌大厅堂照曜如白昼。伶人拨动箜篌,舞姬赤足旋转,侍女们端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一位喝得面红耳赤的宾客粗鲁地将侍酒女拽入怀中亲嘴,无人出声斥责,反倒引来一阵哄笑。
高居主位的淮江王率先抚掌大笑,“刘郎当真是性情中人!”
那原本还在小心挣扎的侍酒女一听,只能扯起勉强的笑,再不敢动。那刘郎见状,愈发肆无忌惮,左手拈着酒盏,右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探入侍酒女衣襟抓揉,直弄得那侍酒女满脸涨红、羞愤欲死。
坐在侧面的裴七郎飞快撇开脸,垂眸噤声。
淮江王呷一口酒,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裴郎,久闻裴郎风流之名,如今美酒当前,佳人在侧,为何不大放情怀,与我等同乐?”
话音未落,裴七郎身侧的侍酒女当即跪下为他斟酒,更有一名舞姬旋转翩跹而来,携一股香风,直直跌入裴七郎怀中。乌发卷曲,眼如猫瞳,这舞姬大约自波斯而来,说着一口生涩的汉话,“郎君,请用酒。”
奉上酒盏的同时,踝间金铃响动,竟是舞姬大胆抬足,欲勾上裴七郎的腰。
众目睽睽,厅中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位不近女色的郎君放浪形骸的模样。
而裴七郎轻笑,接过酒盏,却用其抵住了那波斯舞姬试图靠近的脚踝。酒器冰凉,舞姬的足尖与众人的视线都一时僵住。
淮江王顿时蹙眉,“裴郎,你这是何意?”
随手泼了酒,裴七郎推开那舞姬,起身拱手,“王爷,门外佳人恭候多时,裴七素来怜香惜玉,不愿叫佳人苦等。”
淮江王抬眼望去,这才注意到门外等候的一行女子,想起苏氏女郎的美名,他心痒难耐,立即把裴七郎抛到了脑后,“快!快请苏女郎进来!”
闻得“苏女郎”三字,裴七郎愕然抬头,却见迎面走来那女郎脸蒙白纱,一双盈盈杏眼虽与苏蕴宜有几分相似,但她身材丰盈圆润,显然又不是苏蕴宜。
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视线无意掠过队伍后头,裴七郎忽而剑眉倒竖。
……不是吧,她都把脸抹成这样了,裴七还能认得出来?
苏蕴宜先前在厅外,远远就瞥见裴七郎身上坐了个女人,正又恼又怒,幸而下一瞬裴七就推开了那人。她不由暗自窃喜,一时眼神就肆意了些,不慎与他对视了个正着。
苏蕴宜忙低下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上首的淮江王忙不迭地向苏七女招手,“来,美人儿,到本王身边来!”
苏七女双手交叠于腹前,因为紧张,尖尖的指甲刺入掌心。她用力深呼吸了几次,直感受到面颊上隐隐的刺痛才稍微安心几分,勉强抬步,慢吞吞地向淮江王走去。
不待她站定行礼,淮江王已迫不及待地拽了她跌坐入怀,大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我新得的这个美妾,可是苏俊的嫡女!”
那刘郎立即搡开怀中衣衫不整的侍酒女,起身恭维,“久闻苏氏女郎美名,在下恭喜王爷,再得佳人!”
众人一齐起身祝贺:“恭喜王爷再得佳人!”
“哈哈”一笑,淮江王看向苏七女被白纱遮掩了大半的脸,不悦地蹙眉,“昭君,何必如此拘谨?快将面纱揭下,让众郎君瞧瞧你的模样。”话虽如此说着,然而他并不待苏七女动手,就亲自一把扯下了那朦胧白纱。
白纱飘然落地,无数抽气声响起——并非惊艳,而是惊吓。
苏蕴宜听见身侧的婢女咋舌,“怎……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她的脸怎的突然成了这样?”
只见苏七女原本如圆月般莹润白皙的脸蛋儿,此刻又红又肿不说,两颊还起了细细密密的疹子,看着异常骇人。
苏七女毫不顾忌地伸手挠脸,娇嗔着道:“王爷,为何这般看着奴家?”她牢记苏蕴宜的嘱咐,忍着恶心主动向淮江王靠去。
美人儿主动投怀送抱,本是件美事,奈何这美人此刻已然破相。淮江王近在咫尺,清晰地看到苏七女挠破脸颊红疹子,留下一道道血痕,腹内不由得一阵翻涌,他本就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当即一把将苏七女掀开,“什么东西,快滚!”
领头的婢女立即上前跪地请罪,“王爷赎罪,昭君女郎方才并不是这样的,许是……许是吃了一盏姜茶的缘故,给刺激到了……”
确实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却与姜茶无关。
苏七女自幼碰不得花粉,一碰脸便要红肿起风疹,苏蕴宜用花粉作弄过她好几次。因记着这一桩,她才叫她放心大胆地入淮江王府,只需趁人不备服下适量花粉,好美色如淮江王,见她如此模样,短时间内必不会下手。
而这段时间,就是苏蕴宜动手的时候。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唇瓣厮磨,舌尖纠缠,微微……
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淮江王显然正极力压制着怒火。他瞥一眼正在嘤嘤抽泣的苏七女,不耐烦地摆手,“叫个府医给她看看!”
终究是不曾得手,还舍不得立即处置。婢女松一口气,搀扶起苏七女出去了。
随着众女离去,厅中丝竹弦乐声再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裴七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最后一名女子身上,若有所思。
……
“女郎是不慎服食了发物,这才导致风疹,我一会儿配了药叫人送来,吃上三四日也便恢复了。”
听得府医如此说,婢女这才安下心来,对苏七女笑道:“女郎请放心,府医医术高明,女郎且养上三四日,便可服侍王爷了。”
苏七女可笑不出来,等挥退了外人,她忙一把拽住了苏蕴宜,“你都听见了,我顶多捱三四日的功夫,你那边行不行啊?”
“放心。”苏蕴宜轻轻拂开她的手,“我早已安排好了人手,今晚就去寻她。”
“你还认识淮江王府里头的人?是谁啊?”
自然是莲华。
虽然素未谋面,可自从双喜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起,这个名字就烙印在了苏蕴宜心中。她一回到吴郡,立即就差人打听起了莲华的行踪。
淮江王素爱设宴款待世家子弟,刚好苏蕴宜也交友广阔,并不费力气便得知了莲华的行踪——她还在淮江王府,她还活着!
得知这个消息,苏蕴宜当即暗暗发誓,自己非要把莲华从这个魔窟里头救出来不可!
“这你就不必问了,我等会儿就出去找她,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是你派我先去找她讨教如何赢得老贼欢心的,可记下了?”
见苏七女忙不迭地点头,苏蕴宜照了照铜镜,见脸上、眉间抹
着的炭粉犹在,放心地闪身出门。
淮江王后宅姬妾们都住在一处,莲华应当就在离这里不远处。苏蕴宜走到院子门口,眼见四下无人,塞了一块碎银给守门的婆子,“阿妪,我家女郎托我来问问,府中可有一位姨娘,名叫莲华的?听闻她最得王爷宠爱,我家女郎想向她讨教高招。”
那婆子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将碎银藏入袖口,“女郎消息倒真灵通,莲姨娘确实最得王爷宠爱,喏,她就住那个院子里,不过现在她可不在。”
“她人去哪儿了?”
“侍奉王爷去了。”因袖中银子分量不轻,婆子很是贴心地低声补充道:“每逢王爷心情不佳,就会传召莲姨娘,不过到下半夜也就抬回来了。”
“抬?”苏蕴宜敏锐地察觉到婆子口中异常之处,当即拧起柳眉。
那婆子自觉失言,无论苏蕴宜再怎么问,都不肯细说了。苏蕴宜没法,只好放过了她,独自蹑手蹑脚地朝莲华院子走去。
许是因莲华不在的缘故,她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并不见什么人影。苏蕴宜正欲躲到墙角一处花架后头等她回来,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拽了过去。
后背先贴上手掌,再隔着那手掌靠上了墙,嘴也被捂住了,苏蕴宜正想挣扎,耳边一句“别动”瞬时止住了她的动作。
月华流照,因他逆光而站,苏蕴宜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他一双眼眸幽光明灭。
“不是叫你待在家中乖乖等我?”裴七郎蹙着眉头,“怎的这么不听话?你来淮江王府作什么?”
一把推开他,苏蕴宜嘟哝:“你怎的一下就认出我来了?”
裴七郎笑道:“你便是化成了灰,化成了骨,我也能一眼认出。”
见她抿着嘴不说话,他又上前一步,伸长胳膊抵在墙上,将她圈在臂弯间,“你还没回答我,你来淮江王府作甚?嗯?说话。”
“为……为了救人。救我七妹和莲华。”苏蕴宜几次试图弯腰逃跑都被挡了回来,只好老老实实地道。
“如此侠肝义胆?竟不像苏女郎的行径了。”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裴七郎道:“同我说实话。”
苏蕴宜梗着脖子,“我怎的就不讲义气了?这就是实话!”
“不老实。”
裴七郎当即弯腰一把将苏蕴宜抗上肩头,她吓得短促叫了一声,又怕引来旁人,忙又压低声音:“裴七郎!快放我下来!”
“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如此扛了你去见淮江王,请他将你赠予我,你如今这般模样,他想也不想就会答应,你信不信?”
见裴七神情不似作假,苏蕴宜只好悻悻道:“除了救她们,也是救我自己。”
裴七郎诧异侧头,“为了救你自己?”
“当初把我从道观掳走的,就是淮江王手下的人。不止如此,我未曾落入他手,他便向父亲开口讨要。”苏蕴宜抿了抿嘴,“纵使他如今得了七妹,只要他惦记着我,即便我日后嫁人,恐怕也难逃他的魔掌。”
“所以,或死或残,他必须选一个,我才能安心。”
“你何须担心这个?”裴七郎蹙眉道:“你日后是要嫁给我的,这天下间,谁人能再折辱你?”
苏蕴宜并不说话,她只是默默听着,但见她神情淡漠不耐,裴七郎便已明了她心中所想。
“……你还是不愿嫁我。”裴七郎哑声道。
苏蕴宜扭了扭身子,“你先放我下来。”
她的腰肢纤细,掐在掌中,只有盈盈一握。裴七郎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扛走,如同他先前所说的那样,光明正大地讨她回去,关起来,从此以后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然而几次深呼吸之后,裴七郎还是慢慢把她放回地上。
“你听着,苏蕴宜,我这次放过你,不代表我就允许你嫁给别人。”
下巴被掐住抬起,苏蕴玉被迫与裴七郎对视,他那一双深幽眼瞳中暗流涌动,“淮江王这头自有我处置,你姊妹要不了多久就能脱身,无需你动手。过两日我找个机会差人把你送回家,不许再乱跑,可记住了?”
“记住了。”苏蕴宜向来识时务,立即乖乖应诺。
她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原本灵秀白皙的脸蛋儿如蒙了一层灰烬般黑黢黢的,眉毛画粗了,嘴唇也擦白了,看起来平凡而粗糙。可裴七郎看着看着,还是觉得可爱,明知她不过是在敷衍自己,心头却仍止不住地涌起暖流,低头就朝她吻去。
“别……会被人看见的……”苏蕴宜推了两下,没推开,也是为了安抚这个男人,便也随他吃嘴。
唇瓣厮磨,舌尖纠缠,微微喘息声渐起。许是暑气燥人,苏蕴宜察觉到裴七郎的身子越来越热,她小小地挣扎,反倒被越搂越紧。
直到分开,苏蕴宜抹着嘴角的涎水,小声说:“臭不要脸。”
裴七郎闻言挑眉,反而又抵近三分,“它只是想你,怎的就不要脸了?”
“想我?”苏蕴宜故意道:“怕不是在想今日那个波斯舞娘吧?”
“瞎说,你分明看见我把她推开了……我只惦记你一个。”裴七郎含含糊糊地说着,低头又想索吻,苏蕴宜怕他情热失控,正左躲右闪着,忽而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骤然打断了两人——
“哟,墙根底下那位是谁啊,看着怎的像我们素来不近女色的裴七郎啊?”
两人动作骤然僵住,裴七郎立即把苏蕴宜的头按进自己怀里,蹙眉不悦地回头。
来人是个酒气熏天,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怀里还搂了个衣着轻薄的女人——正是先前厅中玩弄侍酒女的那个刘郎君。
见他使劲儿眯着眼睛打量自己怀里的苏蕴宜,裴七郎冷声道:“刘君为何出现在此?”
“嗤,这话我还想问你呢。”刘郎君一把掐住怀中女子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王爷恩赐,特赏他的爱妾陪我一晚,这里正是莲姨娘的院子,你又为何在这儿?”
听见“莲姨娘”三个字,苏蕴宜心中“咯噔”一声,悄悄转头朝她看去。
虽未曾谋面,可看见莲华的第一眼,苏蕴宜就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就是她。
莲华同双喜生得很像,乍一看眉眼间与自己也颇有几分相似,都是杨柳眉桃花眼,只是与自己不同的是,她的眼神茫然而麻木,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被刘郎君掐着下巴炫耀,她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看见这么一个和苏蕴宜神似的女人被随意作弄,裴七郎心头也颇感不适,正要寻借口带苏蕴宜离开,衣襟忽然被拽了拽,怀中人小声说:“救她。”
想起她方才说要救人,裴七郎顿时了然。他面上扬起轻浮笑意,“还是刘君好运,亏得在下还早早候在此处,未曾想美人儿竟落入你手。”
刘郎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裴七郎,这些天装得好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我险些当了真。没曾想裴君好的竟是窃玉偷香这一口!”
裴七郎摇头叹息:“可惜却被刘君捷足先登,倒叫我白等一回,罢了罢了,我先行一步,刘君请自便吧。”
“诶诶,裴君且慢!”
刘郎君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裴七郎在京口的所作所为近来江左隐有传闻,众人都道他将扶摇直上,眼下难得有讨好于他的机会,不如借花献佛,左右不过是别人的女人而已。
“既然裴君喜欢,这一夜春宵,便是赠与裴君又如何?”
说罢,他在莲华后背用力一推。莲华也不反抗,踉跄到裴七郎身侧,仍只是低着头,木偶似的僵站着。
“不过……裴君既得了莲姨娘,不如就将你怀中女子换给我,如何?”
刘郎君的眼睛直勾勾地在苏蕴宜纤细窈窕的身上流连,能引裴七郎情动的女人,他也很是好奇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都被糟蹋成那样了,她还非……
不待裴七郎出言拒绝,苏蕴宜便从他怀中主动抬头,夹着嗓子道:“奴家愿意。”说罢,还冲那刘郎君眨了下左眼。
同样的动作,美人儿做起来叫媚眼,丑女做起来就
叫辣眼。
刘郎君顿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他抖动面皮,讪笑道:“原来……原来裴君的品味竟是如此独特,在下佩服佩服。先行告辞了!”
见他拔腿就跑,仿佛生怕被狗皮膏药粘上似的,苏蕴宜正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屁股上却不轻不重地捱了一下,她“啊”地轻叫一声,“你怎么打我?”
“叫你胡闹!”裴七郎眉头紧锁,面沉如水,全然不似在玩笑,“万一他真起意,要把你带走怎么办?”
“他方才不是说了么,裴君品味独特,此世间怕也只有你一个能对我下得了嘴。”
见她笑眼盈盈,裴七郎也只能无奈一笑。
他们在这头说话,一旁的莲华却始终呆呆僵站着。
苏蕴宜从裴七郎怀中退去,去握她的手,她也毫无反应。
“莲华,我是来救你的,你的妹妹双喜托我来救你。”
直听见“双喜”两个字,莲华仿佛才活过来一点似的,僵滞的眼瞳微微动了动,“双……喜?”
“双喜她……托你来救我?”
手背一热,竟是她滴落两点眼泪,掉在苏蕴宜手上。
喉中哽了哽,苏蕴宜用力点头,“对,双喜,她还给了我一件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看了看左右,苏蕴宜牵着莲华往屋里走去,不必她吩咐,裴七郎自觉守在门口当起了门神。
被苏蕴宜按坐在凳子上,莲华仰头看着她,艰难地启唇道:“双喜她……她怎么样了?”
苏蕴宜张了张嘴,这个问题在她预料之中,却令她为难至今,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莲华,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长久的沉默已然给出了答案,莲华才亮起一点神采的眼睛又渐渐恢复灰暗一片,“……她死了,对不对?”
轻轻点了点头,苏蕴宜从衣襟中掏出那半块玉佩,“她临走之前,托我将这个给你。”
莲华接过苏蕴宜递来的玉佩,从自己胸前拽出另外半枚,“叮”的一声,玉佩严丝合缝地贴拢一处,就仿佛它们从未分离过。
“真好。”莲华笑起来,满面的死气竟也为她这一笑而驱散,眉眼生春。
“莲华……”见她笑着,苏蕴宜却愈发不安起来,此时门外传来裴七郎的催促,“宜儿,快出来!有人朝此处来了!”
“莲华,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苏蕴宜只好立即起身躲出门去,眼见几个婢女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门,两人此时再溜已然来不及,裴七郎拉起苏蕴宜藏进了屋舍拐角的阴暗处。婢女们路过莲华所在的房间时嚷嚷了一句,“莲姨娘,你可在里头?”
屋内悄然无声,没有丝毫回应。
有婢女嬉笑道:“你就多问这一句,她哪次去侍奉王爷不是到下半夜才回来?说起来莲姨娘的身子骨倒还真是顽强,那么多姬妾折在王爷手底下,就她还咬牙活着,跟条野狗似的,怎么都不肯死。”
“都被糟蹋成那样了,她还非要活着。照我说啊,不如死了算了。”
婢女们推门各自回屋,笑声渐渐散去。
“莲华……”苏蕴宜却怔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她猛然回神,“不好!”
来不及同裴七郎解释,也不怕被人发现,苏蕴宜急冲出去,一头撞开莲华的房门,“莲华!!”
房梁上悬了一根白绸,白绸下莲华的身子如风铃般摆动,两只脚就在苏蕴宜眼前晃啊晃。
她当即一把抱住莲华把人往上托,“裴七!”
跟着进来的裴七郎连忙搭手,两人迅速把莲华从绳套上解救下来。苏蕴宜用从林慧娘那儿学来的手法在她胸前按压了一阵,莲华咳嗽了几声,微微睁眼,眼底晶莹一片,是她不断涌出的泪水。
“你不该救我的。”莲华极低哑地喃喃道:“我活着,就是还想再见她一面,她既然去了地下,那也无妨,我就去地下见她。”
强压下心头酸楚,苏蕴宜吸了吸鼻子,“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双喜托我转述给你的话,你也不想听了?”
眸光闪了闪,莲华在苏蕴宜臂弯间缓缓转头,怔然看着她。
“双喜同我说了很多,她说有一次她饿得狠了,你去隔壁邻居家偷胡饼给她吃,害你挨了好一顿打。”
“她还说,说你们想吃树顶上的石榴,结果摇了半天,只摇下来一条大花蛇。”
“双喜还说……她说……”苏蕴宜终是没忍住,跟着落了泪,“她说她想你了,很想很想。”
莲华呆愣着,像是凝固了似的。就在苏蕴宜以为她会怔忪很久时,她忽然说:“这个臭丫头,我就知道她会想我。”
她圈住苏蕴宜的脖颈,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像雨水一般洒落在她肩头。
苏蕴宜拍着她的嶙峋的脊背,温声道:“她最后说,说她的阿姊叫莲华,若我见到了她,就将玉佩给她,说……说她想你好好活着。”
其实双喜没等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走了,可苏蕴宜想,若她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赞同她这个谎言。
莲华却轻轻道:“劳烦你同我说得这样多,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没办法好好活着了。”
她从苏蕴宜肩头直起身子,竟当着她的面缓缓将自己的衣襟从肩头剥离。
裴七郎立即出门回避,在他背后,苏蕴宜的倒抽冷气声清晰无比地响起。
莲华的上半身,从肩颈到腰腹,包括两条手臂,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伤疤。有咬痕、鞭痕、烫伤……这还只是苏蕴宜认识的,她认不出的奇怪疤痕,还有很多很多,新的旧的,凸起的凹陷的,都如蛞蝓一般死死黏在莲华身上。
“……下面,受的伤更多。”
莲华竟冲苏蕴宜笑了笑,“我给多少人睡过,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副身子实在很脏,抱歉,污了你的眼睛。”
“哪里脏?我不觉得。”伸手帮她拉拢衣襟,苏蕴宜一字一顿道:“如果你生来是干净的,只因被男人碰了,就等于被弄脏,那说明脏的不是你,是那些男人。”
“我在流民医庐里做帮工时,碰到过一个被狗咬了小腿的男人,可他非但不觉得害臊,反倒卷起裤脚到处给人看狗咬留下的痕迹,看过的人也只是笑笑——莲华,你身上的疤痕跟被狗咬的有什么不同?为什么那个男人敢于把自己当作谈资,你却要觉得自己可耻呢?”
“因为……因为……”莲华结结巴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承受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想活着而已。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苏蕴宜顿了顿,又道:“有个人同我说过,求生之举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觉得这是他难得说的一句正确的话。”
“无论你变成怎样,双喜她都不会在意,这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她永远都不会嫌弃我,我也只需要她一个人的在意。”
莲华闭上双眼,最后两行泪水滑落,她抬手擦掉,再度看向苏蕴宜时,已经平静下来,“多谢你了,你说你是医庐的帮工?”
“我叫苏蕴宜,是林大夫的徒弟,照顾了双喜一段时间,她同我说了你的事,我答应她会来找你。”苏蕴宜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会救你出去。”
莲华皱起眉,她思索了一会儿,终是摇摇头,“我是淮江王的玩物,他可以随意把我扔给旁人玩弄一阵,却绝不会允许我自行离开。”
“那就让他不得不许。”苏蕴宜面色骤沉。
“你有什么法子?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对上莲华清亮的眼睛,苏蕴宜嘴唇动了动。
她原本的打算是,找到莲华,把准备好的药给她,让她在侍寝之时将药下到淮江王的茶水中,老贼本就年迈,若激动之时大量服下她以鹿茸、杜仲、肉苁蓉等调配而成的壮阳药物,届时血脉喷张、心跳加速,运气好一点怕是会当场暴毙,运气再次,也能博他个半身不遂。
但那是在见到莲华之前的打算,在看见她身上的满身伤痕之后,苏蕴宜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难道因为莲华侍奉淮江
王多年,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再度推她出去承受一次伤害吗?同样的伤,经历一百次之后,就能不再觉得痛苦了吗?
终是摇摇头,苏蕴宜说:“没事,你好好养伤就行,我会尽快动手,到时我们一起走。”
虽然少了莲华这个帮手,但好在和裴七郎碰上了头,那厮本就打算对淮江王动手,大约在王府里也埋了内应吧。
眼见苏蕴宜起身就要离去,莲华忽然唤住了她,“苏女郎,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的妹妹双喜,她是怎么死的?”
“她……她……”苏蕴宜不知该如何回答,若直言双喜是被淮江王手下打死的,莲华必然想要复仇,可仇恨这把双刃剑,又难免伤到她自己。
苏蕴宜于是含糊道:“自你走后,她生了重病,久治不愈,最终撒手人寰。”
莲华直勾勾地看着她,冷不丁问:“她的病,与淮江王有干?”
“你怎么知道?”苏蕴宜下意识地说,脱口才知不好,而莲华周身已然不住地战栗起来。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莲华的眼中再度浮现水雾,而与之前不同,此次泛起的还有森冷凶光,“我才跟老狗走了不久,就隐约听他的一个侍卫同人炫耀自己打死了得宠姨娘的妹妹,当时我就有所怀疑,只是不敢细想……没想到猜测终究成真。”
“苏女郎,你来找我,是不是本就打算邀我联手杀了那老狗?是不是?”
面对异常激动的莲华,苏蕴宜只好硬着头皮把之前的计划说了一遍,“……可这样一来,你难免再受凌辱,我会另想办法,你不必担心。”
可莲华却说:“苏女郎,若求生不分高低贵贱,那么报仇呢?”
一时怔住,苏蕴宜哑口无言。
“不止是为了双喜,还有我自己,还有死在这王府里头数不清的姊妹们。”
“她的冤屈,我的冤屈,我们的冤屈,我想亲手一一讨回。”
莲华的声音像铸铁坠地,硬生生在苏蕴宜心头砸出深坑来。
第40章 第四十章当即狠狠掼了那波斯女人在榻……
“她好点了么?”
直到头顶传来裴七郎的声音,苏蕴宜才恍然回神。她点了点头,“她应当不会再寻短见了。”
此时夜色已深,淮江王府内原本涌动着的华灯也被一盏盏熄去,只留庭前廊中偶然一点灯火。裴七郎和苏蕴宜便坐在长廊这一点灯火下。
那一句问出后,裴七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拿他一双眼眸深深地看着苏蕴宜。苏蕴宜便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主动开口。
双手揪紧了膝头的裙摆,苏蕴宜垂下头,“她叫莲华,是双喜的阿姊……你记得双喜吗?就是我照顾过的那个小女孩儿。”
“我记得。”裴七郎毫不停顿。
“我原本的计划是,进入王府后联系上莲华,借她之手给淮江王下药。”
“那现在的计划呢?”
“现在……”苏蕴宜怯怯侧头,飞快地看了眼裴七郎,“现在计划也不变!”
说完她就如兔子一般向廊外的草地上跳去,谁知腰间蓦地横亘一条结实的臂膀,硬生生将她捞了回来。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想跑?”
逃跑失败的苏蕴宜尴尬向某人赔笑,“嘿嘿,你手劲儿真大。”
“为什么逃跑?”裴七郎将她圈得更紧。
“唔……”苏蕴宜被迫深陷入他怀中,她有些呼吸不畅,双手抵着裴七郎的胸膛推了推,没推动,嗔道:“你松开些,我都快喘不过气儿了。”
谁知眼下裴七郎不肯吃这一招,“回答我。”
“我这不是怕你生气么。”苏蕴宜小声嘀咕。
闻言,裴七郎反而笑了,只是他笑意冷淡,叫苏蕴宜觉察出几分危险,“明知道我会生气,却还是不肯放弃,嗯?”
说话间,他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就带着微微凉意,在她颈间游离。苏蕴宜瞥一眼裴七郎不悦的神情,心下一横,暗道一不做二不休,竟是主动圈住了他的脖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教我这样做的,不就是你么?”
裴七郎一挑眉,“我?”
“对啊!”苏蕴宜理直气壮地道:“当初我求你帮我,你光吃一回还不够,还反过来拿捏住我帮你干活,从那次起,我便知道做事得靠自己。裴夫子,您的的谆谆教导,我可一直铭记在心内。”
这下可就换成裴七郎面露尴尬了,他松了手上的劲儿,支支吾吾道:“当初……当初我只是……”
“我知道,你当初是想找一个得力的帮手,是不是?”苏蕴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认真道:“你觉得我有潜力,或许能用得上,这才借机逼我动手,不是么?裴七,引我走上这条路的,正是你自己啊。”
“我说这些,不是想同你翻旧账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我之所以会走在一起,正是因为我是个事事算计、步步为营的人。你不能要用到我的时候,就希望我聪慧机敏,能为你出谋划策,你不用我,我就得温驯懂事,以你为天。”
“如今你或许不再需要我襄助,可我还是我。”苏蕴宜一字一顿道:“这件事我会自己动手解决,希望你不要阻拦。”
静默许久,裴七郎忽然叹息一声,弯腰将脸埋进了苏蕴宜怀中,苏蕴宜听见他的声音闷闷地在自己胸前响起,“我没有不需要你,宜儿……我只是,不想你以身犯险。”
他的头发很长,是软而细的,半束着在后背披散开来。苏蕴宜曾听嬷嬷说过,说头发软的人心软,她觉得此言多半不真,这个人的心分明硬得像石头一样。但这不耽误她上手。苏蕴宜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笑道:“怎么会是犯险呢,这不是还有你?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你真是……”裴七郎也无奈笑起来,仰起脸来看她,“怎么总是能这么轻易就把我哄好?”
“因为你真的很好哄啊。”苏蕴宜笑道。
裴七郎叹道:“那你得答应我,不许做危险的事,不能在这里除下伪装,更不能自己去接近淮江王。”
“我都答应你。”苏蕴宜冲他眨眨眼睛,“还有别的吗?”
裴七郎就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她,眼里盛满了今晚湿润的月色。
于是苏蕴宜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一触及分。
苏蕴宜起身道:“我该回去啦。”
“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里离我住的院子很近,我走两步就到了。”苏蕴宜一面走一面回头冲他摆手,“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息!”
裴七郎嘴角漾起的浅笑直到苏蕴宜的身影再看不见了才悄悄散去,他的亲卫自一旁幽暗的树丛中现身,“郎君,其实苏女郎之计若成,对我们也是颇有助益的。”
“我知道,我只是……”顿了顿,裴七郎道:“算了,她想做的事,多半都是能成的,既然如此,我顺着她来就是了。”
“你去告诉褚璲,也到该动身的时候了。”
漏刻“啪嗒”滴落一滴水,此时已至丑时。
王府主屋内,微微晃动的紫檀大榻上,一具松弛发白的**,陷在少女们青春饱满的胴体间痉挛抖动着。急促低沉的喘息过后,花白头颅从温柔乡中缓缓探起,发出嘶哑的声音,“茶,茶呢?”
莲华立即拂开纱幔,跪地奉上热茶,“王爷请用。”
“哦,是莲华啊。”根本不必淮江王动手,自有白花花的胳膊探来,捧了茶盏送到他嘴边。他只需略一低头,温度适宜的茶水便由口而入,滚入腹中。
“这茶……”淮江王蓦一蹙眉,抬起腿,脚趾抵在莲华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怎的味道同以往不大一样?你在里头搁了什么东西?”
莲华心头一颤,旋即镇定,“启禀王爷,是府医特意为王爷开的茶方,说是能补精益气,助王爷更添神威。”
“那个老东西。”嗤了一声,淮江王收回脚,目光刮过莲华裸露在薄纱外的皮肤,“你也有心了,待会儿本王自会好好疼爱你……”
话音
未落,那大胆的波斯舞姬已然主动缠绕上来,含糊不清地说着:“王爷偏心,说好了今晚只宠幸我们姊妹几个的!”
不知是那茶方当真有所神效,还是这波斯女人实在狐媚,淮江王只觉浑身一紧,仿佛周身灼灼烧起火来似的,这副经年来软如鼻涕脓如酱的身子骨竟也支楞起来,颇有年少时的雄风。
淮江王一时心神激荡,老夫聊发少年狂,当即狠狠掼了那波斯女人在榻,欺身骑上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今晚非给她一个好看不可。
莲华收回茶盏,匆匆退下,待到了侧间掀开盏盖一看,里头的茶水都已被喝尽了,只剩下些许残渣而已。她强压心头激荡,将残渣倒入炉子一把火烧了。
狂乱舞动的火光倒映在莲华的眼瞳中,她就那么蹲着,一动不动地等着,也不知多久,眼中的火光渐暗时,主屋忽然传来一声撕裂般的惨叫,随即数个女人一齐惊叫起来,“王爷?!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王爷不好啦!快传府医!”
莲华长舒了一口气,此时药的残渣已经烧成了灰烬,她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泼了半碗水进去,那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只升起一缕青烟。
……
“嗬、嗬……”床榻上躺着的老头儿嘴角歪斜,口流涎水,枯藤一般的手指颤抖着伸出,不知指着什么,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在闹什么动静。
匆匆赶来的淮江王世子不耐烦地问:“老头儿在说什么?”
府医摇了摇头,“老王爷这是中了风,恐怕是口舌不能自主,胡乱发出一些声音罢了。”
“嗬!嗬嗬嗬!”这声音顿时闹得更大,然而这座王府上下,却不会有人在意了。
“昨儿个还看他生龙活虎的,怎的突然就中风了?”
府医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老王爷这是房事过度,精亏肾虚,以致邪风入体。”
“什么邪风入体,不就是马上风?”淮江王世子嘲弄而古怪地笑了一声,他斜着眼看向床榻上一动不能动的老爹,“老天也是没眼,怎的直到今日才叫你中了马上风,你说是不是,父王?”
老淮江王竭力转动眼珠,哀求地看向府医,而府医只是咳嗽一声,撇过了头。
又嗤笑两声,淮江王世子这才幽幽将目光放到地上跪着的一群衣衫不整的女人身上,“老头儿的这些女人又该怎么处置呢……毒药?白绫?”
哭声、讨饶声顿时惊起,府医忽然道:“世子既然要继位,便要作出一副宽容大度之相,老王爷正是该静心休养的时候,不如便把她们就地遣散,也就是了。”
见世子蹙眉沉默,他又附在耳边低语:“世子有所不知,吴郡苏氏的嫡女才入王爷院中,不如趁此机会,卖苏俊一个面子,日后也好往来。”
紧蹙的眉头顿时松开,淮江王世子拍了拍府医有些佝偻的后背,“想不到你平日看着沉默寡言的,竟也有这般见识。既如此,这老头儿便交给你了,你务必好、好、照、顾。”
眸中精光一闪,府医立即深深躬身称是。
待淮江王世子离去后,瞥一眼瘫在榻上面如死灰的淮江王,府医大摇大摆地出了门,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院落,向院中负手而立的年轻人躬身行礼,“淮江王中风已深,只消臣在,定不会让他有康复之机。”
“很好,过些时日,你便撺掇世子送他回会稽。”那一袭青衫的年轻人缓缓转身,赫然是裴七郎,“此事若成,你当属头功。”
府医立即跪地叩首,“老臣,多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