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三合一)扯开她的手,裴……


    这句话直如冷水浇头,林慧娘陡然清醒,“褚璲他们才对朱化发难,这边阿生就想来对你下手,多半是他早就对你心怀歹念!”


    苏蕴宜慌忙点头,“林姨,我们逃了吧,躲进山里头,待七郎他们回来再找那厮算账!”


    林慧娘起身,正要同她一道从后门走,动作却蓦地一顿。


    “林姨?”苏蕴宜焦急地回头。


    “蕴宜,我刚刚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林慧娘缓缓抬头,蹙眉道:“阿生此举,或许是出自内城朱化的命令。”


    ……


    阿生在门外等待了片刻,始终不见苏蕴宜的人影。他逐渐焦躁起来,朱太守给的时间很紧,若他不能及时将这小女郎送到他手里,只怕要吃好一顿苦头。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破门而入将人掳走,那扇薄薄的门板却忽然从里头“砰”地打开。


    林慧娘背着医药箱站在门后,她抬起眼皮淡淡扫了眼呆愣的阿生,“走吧。”


    “林……林大夫,怎么是你?苏……小大夫呢?”


    “你找她有什么用?她才跟我学了几天?”林慧娘径直往前走去,见阿生站在原地不曾跟上来,拧着眉头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想不想救你夫人了?”


    阿生尚在犹疑要不要在此刻就暴露身份,听林慧娘这么一喊,下意识地就跟了她走。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林慧娘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极为自然地将肩上背的医药箱递给阿生,“我有些累了,你替我拿一会儿。”


    阿生不疑有他,伸手正要接过,林慧娘却忽然举高了医药箱。瞬息之间,他躲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医药箱重重


    砸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只医药箱是褚璲亲手为林慧娘打的,专程砍了一株经年的老樟树,纹理细腻,质地坚韧,以其尖角击人首脑,如遭榔锤。


    阿生整个人晃了晃,当即一头栽倒在地。


    林慧娘迈步上前,面无表情地再度举起箱子,对准了他的脑袋连抡几下,直到脑袋如熟瓜般开裂变形,整个人再无生机可言,她才收手。


    抹了把脸颊溅上的血点子,林慧娘转身匆匆跑至秦娘子和江儿所住的棚屋,她侧身一个用力,将木门撞开,“阿秦,江儿!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


    周遭陷入死寂,唯有秦娘子还在奋力从堵塞的口鼻中挣出“唔唔”声。


    她和江儿都被绑着手脚,堵了嘴巴,像待宰的猪猡一般横躺在地蠕动挣扎着。而在她们的身后,几个穿着黑衣的陌生男人正持刀而立,面对突然闯入的林慧娘,没有人面露惊慌,反而一致无声狞笑起来。


    “她莫不就是裴七郎那女人?”


    “看起来年岁不大对。”


    “管她呢,抓起来便是。”


    医药箱砰然落地,林慧娘缓缓后退,肉眼可见她周身在不住地战栗,可她仍紧抿着嘴,手里还握着她的砭刀。


    ……


    天穹尽头跃起几缕残光,如血一般的颜色穿透夜幕,压在底下正狂奔着的女郎的身上。


    苏蕴宜沉重地喘着气,再一次将腿从泥泞中拔出,曾经牵绊她的险阻,此刻回顾,也不过如此。


    心跳如鼓,汗湿前襟,她因体力剧烈消耗而产生了幻听,分别前林慧娘说的话带着刺耳的嗡鸣声再度响起——“若真是朱化命人所为,那他们的目标就只是你,此番不得手,定会再派人前来。你需得尽快去找裴郎君,求他相护。”


    “那你呢?”


    “我留下来同他周旋,省得他狗急跳墙,迁怒于阿秦和江儿……你快去!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苏蕴宜凝起心神,继续向内城方向跑去。


    而离内城门越近,天幕上那一缕缕滚动的血光就愈发汹涌刺眼,直到耳边响起无数人的嘶吼与惨叫,苏蕴宜才恍然明白那血光是什么——是大火,是吞噬了无数性命后飞升的熊熊烈焰。


    有在后方巡逻的流民眼尖发现了苏蕴宜,向她的方向一指,“那里有人!”


    “谁在那儿?出来!”


    苏蕴宜抹了把脸,主动上前,“是我。”


    她在医庐数日,见过的人无数,在流民堆中已是熟面孔,登时有人认出来,“小大夫?我们这儿正打仗呢,你怎么来了?!”


    “裴七郎呢?我有要事,需得当面同他说。”想到林慧娘转身离去时的决绝背影,苏蕴宜哽了哽,“快带我去见他!”


    一步入营帐,先前只是隐约感受到的火光与喊杀有如实质般扑面而来,简陋的帐内腥风满室,充斥着血的味道。


    地面、舆图,甚至裴七郎的衣袍上,全都是血。


    满目血色中,裴七郎负手而立,遥观战局,依旧是当日曲水畔笑语宴宴的翩然公子模样。


    他的一群亲卫围在周遭,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在争论什么。


    “……那褚璲怎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息传来?”


    “郎君在此牵制楼登,令褚璲率人绕后突袭太守府,山路难行,一时蹉跎也是有的。”


    “就怕他假作蹉跎,实则串通朱化卖了郎君!”


    “慎言。”裴七郎淡淡开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定下这兵分两路之计,自然相信褚珩章。”


    被驳了的那人面露尴尬,目光游移,终于定在了突然出现的苏蕴宜身上,“苏女郎?你怎的会来此地?”


    裴七郎霍然转身,看见苏蕴宜衣衫汗湿、满脸疲惫,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当即大步上前,解下鹤氅罩在她身上,低声询问:“怎么了?”


    “……裴七!”苏蕴宜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裴七郎满是血污的衣袖,急道:“有人趁你们不在想要暗害我,我和林姨怀疑是朱化派的人!你快派几个人回去看护,否则我怕他们恼羞成怒,对老弱妇孺们下手!”


    裴七郎微微皱眉,他还未张口,其中一个亲卫便道:“郎君,此乃天赐良机,请郎君暂缓派人!”


    苏蕴宜怔了怔,同裴七郎一道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压抑着兴奋,低声道:“郎君请想,流民军的家小俱在棚屋处,若朱化大肆屠戮妇孺,两方则结下血海深仇,而郎君此番若能手刃朱化,替他们报了仇,此后流民军定然对郎君死心塌地、无有不从!”


    不少亲卫都随之点头,说“此计甚妙”。


    ……妙在何处?对妇孺见死不救,反逼失了至亲的丈夫与父亲为己所用,如此可是君子所为?


    医庐所见的那一张张或疲惫或苍老或纯真的脸自脑海中掠过,苏蕴宜心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怒火,她张口欲叱,喉中却翻涌起血腥味,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两耳嗡鸣不止。


    一只手在自己背上轻轻拍抚着,混沌中,苏蕴宜断断续续地听见裴七郎说:“流民失其家小,便如虎兕脱于囚笼,纵然勇武,却再无束缚……不必多言,我意已决……速去!”


    咳嗽渐缓,苏蕴宜撑着双膝直起身子,看见那些亲卫皆是一脸悻悻,裴七郎则关切地低头看她,“好点了么?”


    众亲卫见状,你看看我,我撞撞你,十分自觉地排成一排向营帐外走去。


    “好点了。”苏蕴宜哑着嗓子道。


    “我看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什么地方都敢乱闯。”裴七郎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去给她倒水。


    亲卫们见了,顿时走得更快。


    苏蕴宜揪着衣袖小声嘀咕:“又不是我故意要乱跑的……”


    裴七郎幽幽一眼望来,她顿时噤声,抱着竹筒小口喝水。


    营帐内里简陋异常,只摆了一张座椅,裴七郎先行落座,又朝她伸手,“过来。”


    苏蕴宜拧过身子,置若罔闻。


    没奈何,他只好纡尊降贵,亲自去牵她的手,偏苏女郎又拗起了小性,僵在原地不肯动,裴七郎干脆一把将人悬空抱起,硬是按到了自己腿上。


    “不是我责怪你,我只是觉得后怕。”看怀里小女郎的嘴撅得能挂油瓶了,裴七郎搂着她无奈哄道:“但凡今日有半分差错,或许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心里着急,一时失言,还请女郎原谅在下。”


    苏蕴宜悄悄觑他,见他眼神诚恳,心里顿时舒坦不少,偏嘴上还故意说:“你会担心我?当初是谁说的来着,‘表妹突然造访,可有要事’——表哥何时变得这样博爱,竟也记挂起我来?”


    裴七郎汗流浃背了,尴尬笑道:“之前都是我不好,咱们以后不提了。”


    难得见他如此窘迫,苏蕴宜抑制不住心中得意,翘起了嘴角。她此刻发丝散乱,不免狼狈,可偏却两颊生晕、朱唇弯弯,又看得裴七郎心中痒痒,忍不住低头向她凑近。


    苏蕴宜忙捂住自己的嘴,“脏!”


    “哪里脏?”


    扯开她的手,裴七郎俯身下压,他的嘴唇是柔软而微冷的,像一片沾了露水的花瓣落在她的唇上。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两人的呼吸也如丝线般纠缠在一起。怀中的娇躯因心跳的加速而微微战栗,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将她更为用力地按进身体里。


    时间停滞,直到两人分开才复又流动。


    裴七郎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急促的呼吸渐为平复,他抬起头,看着满脸生春、有些呆了的苏蕴宜,勾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醒醒,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看什么?”苏蕴宜一个激灵。


    “去看看这天下。”


    裴七郎的声音低哑,仿佛蛊惑。


    城墙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夯土上布满了箭矢留下的疮疤。京口守军们倚着雉堞,他们身上的玄甲还泛着冷冽的光,手中的长矛却早已被血污浸透,矛尖低垂,仿佛连举起的力气都已耗尽。


    城下的流民军阵中,疲惫的士兵们席地而坐,有的用布条裹着渗血的伤口,有的则低头啃着干硬的黍饼,“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经过一昼夜的厮杀,双方都已精疲力尽。


    可战争尤未停止。


    随着裴七郎一抬手,流民军的牛皮战鼓再度被沉闷敲响。咚,咚咚咚,一声一声,像是地狱深处发出的催促。


    前排的士兵们如被牵引的鬼魂般勉强站起,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城墙推进。


    守军的弓箭手们费力拉开弓弦,箭矢歪歪斜斜地飞出,有的甚至还未触及流民军便已无力坠地。


    苏蕴宜怔怔地站在裴七郎身旁,他们此刻高居山崖之上,可以清晰地俯瞰这副惨烈战局。


    流民军的云梯已再度架上城墙,城头守军们则用长矛拼命戳刺。一个流民士兵堪堪爬上城头,手中的柴刀尚未举起,一根长矛便不知从何处掼来,“噗”的一声闷响,他的腹部被穿透,剧痛令他嘶吼,脚下踉跄着后退,手指却还死死地扣着夯土不肯放弃。直到另一名守军用刀背砸碎了他的指骨,他才无声地坠下城去,融入城墙脚下无尽的血色中。


    守将楼登亲自上阵指挥,在他一声令下,三十架噘张弩应声齐发。箭雨如乌黑的鸟群般飞掠而出,簌簌扎进流民军阵前高高垒起的尸墙上。箭头穿透腐肉,发出奇异的闷响,苏蕴宜莫名觉得耳熟,她细细倾听了一会儿,想起了吴郡城外寒山寺的晨钟。


    “要输了。”苏蕴宜轻轻叹道。


    流民军作战虽勇武异常,奈何缺甲少械,又是攻城方。京口内外城之间的城墙并不高,对于流民军而言却犹如天堑,难以逾越。


    “哦?蕴宜有何高见?”裴七郎的语气平淡,并没有丝毫恼怒与意外,仿佛只是询问苏蕴宜,等会儿回去想吃什么菜。


    苏蕴宜看了眼他的侧脸,迟疑着说:“以我之见,京口守军的优势在于坐守城墙,且粮草军械供应充沛,而这几点恰恰是流民军所缺失的,若一味正面强攻,战局拖延,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长此以往,流民军必输无疑。想要赢下这一仗,只能速战速决。”


    可是……如何才能速胜下这一场呢?


    苏蕴宜的目光在战场与脚下这座山崖上来回寻梭,只见此地山林茂密,又值初夏,枝叶繁盛,若是藏身山中,趁夜翻山绕行,对面城头的守军必定绝难发现。


    这一点发现令她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眼中不由自主地染上激动的色彩,她扭头看向裴七郎,急道:“可以兵分两路!一路佯攻吸引守军兵力,另一路则绕后至城墙另一处,两面夹击之下,朱化和楼登分身乏术,定然……”


    声音一哑,苏蕴宜看见裴七郎微微而笑,他的神情温柔,眼中满是欣慰与喜悦,却独独没有惊讶。


    她愣了愣,终于察觉到一处被自己忽略已久的问题。


    “褚璲呢?”


    褚璲是流民军的首领,裴七郎也是收服了他才能调动这数万流民,如今正值攻城这般关键时刻,为何始终却不见褚璲的人影?


    “郎君在此牵制楼登,令褚璲率人绕后突袭太守府。”


    此前在营帐中,那亲卫的话语悠悠在脑海响起,怔愣之后,紧随其来的却是羞臊。苏蕴宜在裴七郎注视下慢慢红了脸,小嘴儿嗫嚅两下,却鼓起了腮帮子,垂头不肯说话了。


    “怎么了,我的小巾帼?”裴七郎含笑着,歪过头去看她。


    “你还笑呢。”苏蕴宜悻悻道:“你早就想到绕路两面夹击的法子了是不是?偏还要看我的笑话,你这个坏人。”


    裴七郎并不辩解,反道:“蕴宜方才所说之法,已得兵家之窍门,只是尚有些漏洞。”


    苏蕴宜顿时霍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过来看。”他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抬手点了点脚下,又指向内城,“京口是朝廷用来安置南渡流民之所,为防止外城流民作乱,自然屯重兵于内外城交集之地,也就是此处。我既然在此强攻,其余城门自然守备空虚,这一点没有错。”


    “只是蕴宜,流民军和京口守军在兵械与地利方面的差距太大,合兵一处都难以取胜,更不要说兵分两路。一旦另一扇城门遭袭,若不能即刻拿下,待其守兵将消息报与楼登,他必然能猜到这是我们打算行两面夹击之策,他只需留下部分人手在此地与我们周旋,率大军现行剿灭那绕行的小股流民,断我们一臂,此战立败。”


    “所以……所以你……”苏蕴宜怔怔地听着。


    “所以我的目标并非夺取城门,而是擒贼擒王。”裴七郎缓缓直起身子,傲然负手,“京口遭逢大水,城墙亦有损毁,若率百余精锐由此潜入内城太守府,将朱化捉拿在手,则我军将不战而胜。”


    “算算时辰,褚珩章也该成事了。”


    裴七郎话音才落,京口守军竟似若有所感一般,原本激烈的鼓声渐渐停歇,而两方的攻势都收起,战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濒死之人的哀嚎还在半空徘徊。


    “住手!都给我住手!!”


    城头声嘶力竭的叫声刺破这死寂,来人身形瘦削、浓眉大眼,外罩蜀锦大氅,腰间系带以金丝绞就。


    这么一个体面的中年人,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肮脏血腥的战场上,甚至他的脖子上还架了一把刀,那刀尖滴落血珠,污了他领缘上缀着的南海明珠。


    “朱太守……”守军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而城墙下的流民们在片刻的诧异之后,纷纷激动高呼起来。


    “是朱化老贼!”


    “大兄拿住了太守朱化!”


    性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朱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被挟持着勉强走上城头,已是双脚酸软、两股战战,偏偏颈侧那森冷刀锋还吊着他一点神志,朱化僵硬地扭动头颅看向呆愣的楼登,大喝:“还不快命人放下武器,迎裴郎入城!”


    说罢,他艰难地扯起笑脸,对挟持着自己的褚璲说:“褚爷爷,您看,我都照您说的做了……”


    褚璲却无动于衷,只是看着楼登,“楼将军,我等流民及朱太守均有意推举裴郎君掌管这京口,你可有意见?”


    楼登哪儿敢有什么意见。


    早在看见朱化被人挟持的那一瞬间他就想通了前因后果,但此刻再反思失败显然于事无补,所以楼登的脑袋瓜子飞速运转,开始谋划起自己的将来。


    朱化是魏太傅的亲信,他若无事,自己自然只需要听他命令行事。可如今朱化遭人胁迫,自己若一意杀敌,却害得朱化命丧九泉,即便最终剿灭乱民、平复京口,事情传到魏太傅耳中,恐怕也难逃一死。


    想通了这一桩,楼登投降起来就再没了心理负担,他连忙摆手,“小人全听凭朱……裴郎君之令!”


    扭头看见自己手中的刀,楼登冲褚璲讪笑一声,当即就将刀扔到了地上。


    主将都如此,其余守军更是纷纷跟风而行,一时间,兵器“当啷”落地之声不绝于耳,竟压过了伤者的嚎啕。


    褚璲身侧的流民难压激动,迈步上前,劈手砍断了旗杆,眼看残破的“楼”字大旗轰然坠落,楼登也只是悻悻揉了揉鼻子。


    将旗坠地,流民军中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山崖都隆隆震动。


    山崖之上,苏蕴宜立于风中,怔然看着这一幕,又转头看看身侧的那人,狂风掀飞他染血的广袖,而裴七郎负手遥望,不过从容一笑。


    ……


    血战之后,流民军的青竹旗顶替了原本将旗的位置,可京口内城的灯火依旧在明灭,恍若濒死者不肯阖上的眼。


    苏蕴宜跟着裴七郎回到营帐中,那里褚璲和他的亲卫们都在等他,一见了人来,就立即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央,叽里呱啦你一眼我一句,各自激动地


    说着各自的话。


    男人聒噪起来比起一群鸭子也不遑多让,裴七郎烦不胜烦,又瞥见苏蕴宜被挤到一旁的角落里,一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头,走到苏蕴宜身侧小声询问:“累着了?我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如找人先护送你去摘星楼里休息吧?”


    想到摘星楼,苏蕴宜不免浑身一紧,连忙摇头,“不必了,我记挂着林姨和秦娘子她们,我想回去了。”


    “也好。”裴七郎点点头,正要吩咐人送苏蕴宜回去,营帐外却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郎君,小人有要事禀报!”


    帐帘掀开,来人正是裴七郎的亲卫之一,他正欲说话,瞥见一旁站着的褚璲,不知怎的又紧紧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眼见褚璲面露狐疑,裴七郎蹙眉道:“遮遮掩掩的作甚,有什么事尽管说!”


    “小人奉郎君之命率人前去护佑妇孺,可谁知赶到棚屋处,却只见到……见到满地的尸首……”


    那人声音颤颤,忽而用力叩首在地,“棚屋已遭屠戮,无一幸存……小人失职,请郎君责罚!”


    四下死寂,可闻针落。


    恍惚中,苏蕴宜听见褚璲的咆哮声响起,“怎会如此?!慧娘呢?慧娘她又在哪里?!”


    “小的已差人四下搜寻,尚未发现林大夫的踪迹……”


    这一句话瞬间救活了苏蕴宜,呼吸重新恢复,她一把拽住褚璲,“我出逃前林姨已知有人入侵之事,她是为了救秦娘子和江儿才暂且留下,说不定她们如今正躲在山里某个隐蔽处!你我一同去找,林姨见了必会现身!”


    “对!对对对!”褚璲的大掌一拍脑袋,“她一定没事的,我现在就回去找她。”


    苏蕴宜匆匆离开时,棚屋尚陷在静谧祥和之中,如今不过数个时辰,再度回返,见到的却是满地残肢和黑血,裹着腥气的风在耳边呜咽不休。


    医庐被暴力砸开,附近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那个总是爱拉着自己闲聊的老妪仰面死在门口,她的胸口豁开一个大洞,血液已经流干,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望着她前日刚晾晒着的草药。


    视线颤抖着移动,苏蕴宜看见了一张又一张的熟面孔,沉默寡言却总是默默帮忙干活的徐叟、活泼爱笑的陈女、羞赧腼腆的吴小郎……


    此时此刻,他们全都僵硬地躺在地上,血将粗布衣衫浸透后继续涌出,直到流淌在地,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溪。


    苏蕴宜的喉头发紧,双眼无力地四下搜寻,恍惚定在一只红色的小手上。


    那只手上,紧握着几块糖,是她厚着脸皮问裴七郎的亲卫们讨了来,送给江儿的。


    脑海中“嗡”的一声,她艰难挪动脚步,走向那片血泊,将倒塌的木板用力掀起——是个瘦弱的小男孩儿,是江儿。


    直到死亡,他还紧紧抓着他最爱的东西不放,右手是他的糖,左手是他的娘。


    秦娘子就在江儿旁边,身上有七八个血洞,最致命的一击在她颈间,那一刀几乎割断了她的脖子,只剩一点皮肉相连。而秦娘子旁边,则是一具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体。


    她生前一定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尸体周围全是挣扎反抗的痕迹,力道之大,竟将整座棚屋损毁,以至于被茅草木板所掩盖,让人一时难以发现。


    “……”苏蕴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走到那具尸体旁缓缓蹲下,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看见掉在另一边地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已经与身体彻底分离了,却还紧紧攥着拳头,仿佛还想要用力挥出一击。


    在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这只断手的一瞬间,它忽然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苏蕴宜一眼看见了她掌心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砭刀。


    “林……姨……”她再不能继续欺骗自己,嘶哑的声音冲破喉中的堵塞,终于大声嚎啕起来,“林姨……林姨!!”


    清风徐徐,仿佛蒲扇轻摇,然而面对苏蕴宜的呼唤,却再不会有人笑眼盈盈地回应了。


    苏蕴宜的哭喊引来了褚璲,这个身长八尺、身躯雄壮的汉子忽然一下子缩小了似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声音颤抖,“慧娘?”


    他伸出手,轻轻晃了晃林慧娘血红斑驳的身体,“慧娘,你醒醒啊,我今天受伤了,你给我看看好不好……慧娘……”


    暮色渐沉,明月升天,乌鸦盘旋树梢啊啊而鸣,夜间从来安静的棚屋地,此刻上空却回荡着流民们的恸哭,其声悲怆凄凉,几能摇山震岳。


    “杀了他。”苏蕴宜听见一个冷酷低沉的声音从自己喉中挤出,“杀了朱化。”


    “没错!”原本伏在林慧娘身上的褚璲霍然抬头,声音几乎沁出血渍,“若非是他,我们岂有今日?!”


    “杀了朱化,为大家报仇!”


    “杀了朱化!”


    “杀了朱化!!!”


    越来越响的声音,越来越浓的仇恨,如乌云聚集盘旋,黑压压直逼京口内城城门。


    裴七郎高居城头,俯首遥望,扭头道:“将朱化带出来吧。”


    亲卫应喏而去,心叹本降将本是不必死的,可谁叫朱化自己把事情做绝,当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一旁的楼登眼见如此之多的流民,携滔天怒火席卷而来,早已吓魂飞魄散,立即向裴七郎求饶,“裴郎!裴郎救我!此事与在下无关,全是那朱化命人所为啊!”


    裴七郎无动于衷,只是在手下将五花大绑的朱化绑来时略一抬手,楼登就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滋儿哇乱叫的朱化下了城楼。


    “诸位弟兄,裴郎君得知了诸位的遭遇,心中亦是愤慨万分,特将这祸首交与诸位弟兄自行决断!”


    亲卫对着黑压压的一众流民拱手说罢,就将已经吓得浑身瘫软的朱化推进了流民堆里。


    鸡入狼群,自是瞬时毛飞羽散、血肉横溅,而城头观看的猴则跌坐在地。


    一个朱化够不够暴怒的流民们泄愤,谁也不知道。若是他们仍嫌不足,下一个献祭的又会是谁?


    楼登面色如土,嘴唇哆嗦,他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裴七郎,忽而跪起身用力磕头,“求裴郎救我!求裴郎救我!”


    “我还有用!我可以领兵守城,抵御北羯!”


    楼登声嘶力竭。


    “北羯?”裴七郎眉心微动,转眼看来。


    楼登心头一喜,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朱化假借北羯六皇子一事,引来北羯大军的事吐了个干净,“……羯人自北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外城,他们素有屠城的习惯,而朱化打的就是借刀杀人的主意!郎君,我愿请战,为郎君效死!”


    羯人残暴,江左众人无不是又怕又恨,周遭亲卫们闻言皆悚然色变。当即便有人道:“郎君万金之躯,岂能陷于险境?不如先行撤出京口,由我等守城,待羯人退去,再行回返!”


    此言一出,引来不少赞同,都道郎君应以自身为重。而裴七郎始终面不改色,只轻轻道:“我今番若退,来日想再掌流民军,还可能吗?”


    众人顿时噤声无言。


    楼登跪在地上,仰头巴巴地看着裴七郎闭了会儿眼睛,又向自己看来,“楼登。”


    “末将在!”楼登浑身一激灵。


    “传令下去,全城戒严,遣出斥候不间断探访北羯军的所在,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悬在半空的魂魄因这一句话而再度附体,楼登狂喜,“末将遵命!”


    眼见楼登那厮手舞足蹈地往内城去,一亲卫不解道:“郎君何不夺了他的兵权,处置了这厮?”


    “阵前不宜换将,他再不济,也执掌京口军事多年,如今朱化既死,区区一个楼登,翻不出浪来。”裴七郎望向城下暴动的流民们,无声叹道:“况且大锦守军畏羯如虎,流民军虽仇恨羯人,却未经训练,想要破敌,还得将两军捏合一处。”


    朝廷军与流民素来敌对,积怨甚深,如今想要他


    们联手,谈何容易?


    亲卫们心中都暗暗嘀咕,却见裴七郎已悠然转身,拂袖朝城下走去。


    “诸位弟兄。”


    清朗悦耳的声音响起,沉浸在仇恨与怒火中的流民们拔出一丝神志,循声望去。说话那人一袭染血的宽袍广袖,风度翩然,正是裴七郎。


    他眯眼看向人群中朱化的尸体——不,那已经算不上一具尸体了,应该说是一滩肉泥。他的目光从肉泥上一掠而过,又一一扫过面前流民们那一张张悲怆而扭曲的脸,忽而躬身拱手,“我知晓诸位弟兄痛失至亲,然而京口将有大敌将至,裴七不得不请诸位暂且放下仇怨,与城中守军共克大敌。”


    “什么大敌?”褚璲越众而出,冷冷问。


    裴七郎启唇,一字一顿道:“北羯人。”


    流民群众顿时爆发哄乱。


    “怎么又是北羯人?都已经逃到京口了,还逃不掉吗?!”


    “这可如何是好?”


    哄闹声中,褚璲尚且保持镇定,他蹙眉高声问:“敢问裴郎,此地乃是京口,北面尚有魏氏镇守,为何会有羯人来犯?”


    “此事全赖朱化而起!”


    裴七郎一指地上的那滩肉泥,“他为报复诸位,放出了羯人六皇子在京口的假消息,那北羯国中,两位皇子为争帝位斗得你死我活,大皇子一听此事,当即率军前来,为的便是除去他那六弟!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北羯人马蹄踏过之处,我等又岂能幸免?”


    一听又是朱化那狗贼造下的孽,流民们无不痛恨咒骂,可朱化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现在除了再踩上两脚,又能如何?


    ……不如趁着北羯人还没来,逃吧?


    流民们本就是为躲北羯残害,背井离乡一路从北南渡至京口的,对此地并不留恋,一听得羯人将至,第一反应就是逃。


    “逃是逃不掉的。”裴七郎却忽然摇了摇头,“如今内城既在我的掌控之下,我自然可以为大家打开南逃城门,只是诸位想过没有,离了京口,又该去往何方?”


    “江左繁华富庶,何处不可去?”有人大声说。


    “那么我请问诸位,打算如何南逃?是两三成行,还是如当下这般,结成大军?”不待有人回答,裴七郎便道:“容我提醒一下,建康那位魏太傅素来憎恶流民,将尔等视为累赘,若数万人集结南下,恐怕魏太傅会立即将诸位打成叛贼,发兵剿灭,届时大军压下,还是难逃一死。”


    “那我等就各自分开行事!老子从洛阳一路徒步到此,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可是江左诸世家的力气更大,手段更多!”裴七郎忽然扬声,竟硬生生将先前说话那汉子的大嗓门压下,“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可这江左的土地与人口,尽都捏在江左世家们的手里!诸位可能不知道,可我从江左而来,见多了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们,落入世家大族手里,被驱策如犬马,生,不如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拿起武器,准备战斗。”裴七郎面沉如水,定定而道:“让胆敢来犯的北羯人,死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苏蕴宜呆立在人群中,遥望裴七郎昂首而立,其威仪煌煌,竟觉刺目。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你可真是柔弱


    至此,裴七郎彻底掌控京口。


    他下了两条命令,一是封闭各处城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二是将外城流民全数转入内城,准备守城迎敌。


    京口内城向来是达官贵胄、巨富商贾居住之所,如今骤然涌入如此之多的低贱流民,纵然在裴七郎的约束下秋毫无犯,内城居民们也是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若非必要绝不出门。长街上只剩下巡逻的军士,曾经繁华之地,如今人烟寂寥。


    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地在街上奔走,迎面走来一队巡逻士兵,年轻人掉头就要往一旁的巷子里钻,却被眼尖的军士发现,“小子,站住!”


    那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向那军士低头示意。


    “青天白日,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作甚,将斗笠取下来!”


    年轻人顺从地摘下斗笠,底下是一张白净俊秀的脸,他冲那军士有些讨好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军爷,还有何吩咐?”


    没想到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军士愣了愣,又不愿如此轻易放过,瞥见他胸前鼓鼓囊囊,像是藏了什么东西,顿时拔刀直指,“胸口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少年从善如流,从衣襟处摸出几个芦苇纸包,双手捧着,“家中舅父生病,我出门来给他抓药回去。”


    “你舅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得了什么病?”


    “舅父叫卫修,住在槐花巷,前些日子着凉受了风寒,如今高烧不退。”


    那军士努了努嘴,左右小兵便上前一把抓过少年手里的芦苇纸包,打开胡乱拨弄翻检,发现确实只是一些治疗风寒的寻常药材,“头儿,没别的什么东西!”


    军士自觉面上挂不住,一挥刀鞘将那几包药材扫落在地,又瞪了那少年一眼,这才抬步离去,“我们走!”


    少年始终低着头闷声不吭,任由他们们作弄,直到那一队士兵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嘴角的弧度骤然消失,眼底泛出愠色与厌憎。


    蹲下身将那些药材们重新收拢包好,少年跑到槐花巷一处旧宅门口,左右观察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开门闪身而入。


    “殿下,你可算……咳咳咳……回来了。”幽暗室内,一个原本卧在塌上的中年人见少年回来,艰难地撑起病体相迎。


    少年忙放下药材去搀扶,“卫叔,既病着,就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


    瞥见那沾了污水的纸包,卫修猜到他大约是受人刁难了,又羞又愧地道:“若非为着我这不中用的老朽,殿下何须受这样的折辱……请殿下不要再顾及我,大殿下的爪牙正在四处搜寻,殿下当速速还朝才是。”


    “卫叔,你恐怕还不知,大兄已经知道我在京口了。”少年平平静静地道。


    “什么?!”卫修一窒,胸腔内顿时燥痒难忍,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才喘着气急问:“大殿下是如何得知您在京口?”


    “我亦不知。”少年摇摇头,“只是在药铺打听到消息,说北羯军不日即将抵达,京口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死鬼朱化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口放出去的假消息,竟歪打正着碰上个真的!


    谁能想到那北羯六皇子真在京口,且一度就在裴七郎和朱化的眼皮子底下。


    这少年正是陆石,自那日与苏蕴宜不欢而散后,他便脱离了裴七郎的队伍,独自寻到安插在京口的手下卫修。原打算就此离开京口回返北羯,谁知恰逢流民军与京口守军混战,卫修又突发重病,一拖二拖,竟耽搁到现在。


    室内冷寂一片,只剩下卫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而已。


    “殿下,决计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陆石只觉手臂一紧,是卫修猛然抬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胳膊,“锦朝军队无能怯战,不堪一击,若大殿下破城而入,殿下恐难逃一死,还得趁着现在前军未至,远远避开了大殿下,直接北上回京才是!”


    陆石面露动摇,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供案上一块漆黑的牌位。卫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牌位上用金漆写着“先舅宣城郡守王复”。


    “王太守抚育殿下数年,自是对殿下有大恩。正因如此,王太守蒙冤而死、暴尸荒野,殿下才不顾自身安危,潜入锦国腹地为王太守敛尸下葬,如此也算全了你与王太守一世舅甥情。”


    卫修皱着眉耐心劝道:“可如今大难当前,殿下当以保全自身为重,而非顾虑一块牌位,若王太守在此,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陆


    石听了,却摇了摇头,面对卫修询问的眼神,他欲言又止。


    他该如何开口呢?说方才看着舅舅灵位的时候,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他想牵着那人的手对舅舅说:舅舅,我有心爱的人了,她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


    陆石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如今城门紧闭,要如何才能离城呢?”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卫修说:“我在此经营多年,与楼登手下一副将颇为熟稔,只消奉上多多的金银,他自会为殿下打开方便之门。”


    “好吧,你且准备起来。”


    卫修见终于说动了主子,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小主子起身,又戴上了斗笠,他心头一急,“殿下,你又要去哪里?!”


    陆石回头,斗笠下那双眼眸如寒星明灭,“我要带一个人走。”


    夯土的裂缝像干涸的河床,裴七郎将手掌贴上去时,簌簌落下的土渣混着草屑,在他掌心堆成小小的坟茔。他眉头紧蹙,叹息着摇头,“灌糯米浆。”


    话音落下,三个赤膊的汉子立刻抬起陶瓮。浓稠的浆汁从瓮口倾泻而下,顺着裂缝渗入城墙肌理——这是用糙米混着猪血熬制而成的,黏性远不如当年建康城修太极殿用的三蒸糯米,但已是流民们难以享用的珍馐。


    此刻,他们眼睁睁看着它融入城墙,却只能竭力咽下唾沫。


    城墙垛口处,几十流民正聚在一处编竹蒺藜。新砍的毛竹劈成四指长的尖刺,用草绳扎成狰狞的球状。再将铁水浇在竹刺上,冷淬时腾起茫茫白烟,在垛口氤氲开一大片。


    而城墙脚下则支起了十几口陶瓮,里头正咕噜咕噜冒泡,粪水混着毒芹草翻涌,恶臭惊飞了栖在尸堆上的乌鸦。


    一个瘦弱的流民挑着两担夯土正勉力登上城墙,被这金汁一熏,不禁头昏眼花,脚下一软,满满两担夯土散了一地。


    他缓过神来,见裴七郎竟就在几步之外看着自己,登时大惊,双膝跪地不住磕头,“求郎君饶命!小人实在是累得狠了!小人这就……”


    肩膀忽地按上一只手,温和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妨,既累了,便歇着吧,这里有我。”


    呆愣间,那流民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那金玉一般的贵人学着他们这些粗人的样子卷起袖口,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散落的夯土堆回竹篾簸箕中,然后挑起担子,颠了颠,一步步往城头走去。


    待他回过神来想阻拦的时候,他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两担夯土,莫约一百斤。


    裴七郎觉得应当无碍,挑起担子就缓步上了墙头,待将夯土倒入土堆时,他自己尚且觉得有几分轻松,几个守在墙头监工的亲卫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郎君,您贵胄之体,岂能做这样的粗活!”


    “我没事。”裴七郎摆手推开了他们递过来的大氅,双手扶着城墙往前看,上空是漫天灼灼火烧云,而城下,则是星罗棋布的陷马坑。有氤氲白雾混着淡淡药香飘来,裴七郎循雾望去,嘴角不由浮起微微笑意。


    苏蕴宜正带人熬煮止血的蒲黄水,蒸汽朦胧中,她随手将一块柴火丢进炉膛,溅起一簇火星。


    自得了北羯人要来的消息,裴七郎带着一众流民和守军日夜操劳,忙着修城池和准备各类守城所需的工具,她也不曾歇过,一锅又一锅地煮药、准备绷带,周身肌理都仿佛渗着药味儿。


    所幸又熬到一日天黑,待这锅蒲黄水煮好,她也能回去休息了。


    才一想到柔软的床铺,疲惫混合着浓重困意便立时袭来,苏蕴宜坐倒在地,脑袋往身后的大石头上一靠,上下眼皮开始激烈地打架。


    昏昏欲睡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这里睡着,可要着凉了。”


    苏蕴宜一个激灵,登时坐直了身子,待转头见是裴七郎,又懒懒地躺了回去,打着哈欠道:“是你啊。”


    见她困得不行的样子,裴七郎莫名觉得好笑,又怕她着凉,便特意同她找话聊,“你睁开眼睛看看。”待苏蕴宜睁眼,便摊开自己一双满是泥土与伤口的手。


    “你怎的是空着手来的?也不晓得给我带块儿点心。”苏蕴宜蹙眉。


    “……”期盼得她柔声宽慰的裴七郎悻悻收回了手,扶着石头在她身边坐下,“下次,待击退北羯,我一定命人给你备一桌山珍海味。”


    “山珍海味我才不稀罕,又不是没吃过。”


    “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想啊。”苏蕴宜闭上眼睛,砸吧着嘴缓缓道:“我想吃酥琼蜜盏,你吃过吗?是我们家厨子研制出来的,用米粉混了牛乳,再加上蜜,里头裹着赤豆沙或者芝麻馅,上锅那么一蒸……”


    她正兀自沉浸在琼酥蜜盏的甜蜜滋味儿中,肩头却蓦地一沉。


    裴七郎眉头紧蹙,俊脸薄红,乏力地靠着苏蕴宜低声道:“蕴宜,我有点儿不舒服。”


    手从他的额头撤回,苏蕴宜镇定地道:“又发烧了。”


    “你可真是柔弱。”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你跟我走吧,五娘。”……


    “症状同前次一样,应当是旧病尚未痊愈,又日夜操劳,导致复发。”


    坐在床沿上,苏蕴宜的手搭着裴七郎的脉搏,守在旁边的几个亲卫眼神紧张地等待她的示下。


    说来也是际遇神奇,从前为众人所轻视的小女郎,如今的半吊子土郎中,眼下竟也成了这里的主心骨。苏蕴宜只是微微沉吟,一群大男人便跟着提心吊胆。


    “……我那儿还有之前他吃剩下的药,再吃几服下去,好好休息几日,也就缓过来了。”


    众亲卫顿时松了口气,裴七郎却挣扎欲起身,“北羯之困迫在眉睫,我哪里有时间休息?”


    苏蕴宜轻轻一推将他挡了回去,扭头便问:“可有斥候来报军情?”


    立时有人出列应喏,“回苏女郎,方才收到消息,北羯军距离京口外城不足三百里,大约两三日就能抵达。”


    “两三日……”苏蕴宜想了想,对裴七郎下令,“城池已修得差不多,可来日守城尚需要你全力以赴,在北羯抵达前,你至少今天要休息一日用以养精蓄锐。”


    裴七郎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苏蕴宜,苏蕴宜也不甘示弱,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锋。


    “好吧,就听你的。”最终还是裴七郎率先败下阵来,半阖眼帘,摸索着握住苏蕴宜生出薄茧的手,“不过你要留下来陪我。”


    众亲卫顿觉如芒刺背,各自纷纷找借口散去,临走还不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门。


    苏蕴宜又羞又气,甩开他的手背坐过身,“我哪儿有空陪你?我……我也忙得很!”


    嘴上虽如此说着,她人却没有动。裴七郎忍俊不禁,从背后圈住她的细腰,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你也辛苦了,就当是为了陪我,歇这一日吧。”


    经他这一说,这些天来日夜忙碌,被她强行忽略的疲惫霎时如江潮翻涌,苏蕴宜转着酸胀的手腕,哼哼唧唧着说:“看在……看在你身子虚弱的份上,我就勉强……”


    她话音尚未落,裴七郎已经掀开被子一角,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床铺,眼里头亮晶晶的。


    苏蕴宜磨磨唧唧地爬上去躺好,他又将被子抬起、盖好,替她仔细掖上。


    两人再度同榻而眠,苏蕴宜心里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的。她背对着裴七郎,身体僵硬,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等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生,身后倒是传来裴七郎绵长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苏蕴宜眨巴着眼睛,看见裴七郎近在咫尺,已经睡着了。


    见他双眸紧闭,眼睫微颤,鬼使神差地,苏蕴宜伸出一根食指,自上而下缓缓描摹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直至嘴唇。


    他


    的嘴唇略微苍白,平时总是上翘的嘴角此刻有些下垂,显出孩童般的无辜。


    “裴七郎?”她轻唤。


    “裴七?”


    “……七郎?”


    无人回应,苏蕴宜一颗心反倒跳得愈加厉害。手指犹豫着撤开,苏蕴宜盯着他的嘴唇发怔,莫名的冲动将要破茧而出时,窗棂忽然发出“咄”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理智回笼,苏蕴宜瞬间翻身而起。挥灭蜡烛,她握紧烛台,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将细长的尖钉对准了窗外,“是谁?”


    没有人声响起,只是“咄”了一声,又一颗细小石子被丢中窗棂。


    苏蕴宜猛然掀开窗户。


    窗户外面确实没有人,人在对面屋子的屋顶上。


    那人一身黑衣,高坐屋脊,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支起,手里攥着的小石子,在看见她推窗的瞬间被随手丢开,他站起身,遥遥望着怔愣的苏蕴宜,一双眼眸灿比繁星。


    “五娘!”


    “陆石……”苏蕴宜眼前一亮,却又下意识地朝熟睡的裴七郎看了眼,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那儿?”


    陆石朝她身后一瞥,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可他的脸色还是霎时沉了下去,闷闷地道:“你非要跟我隔那么远说话吗?”


    干咳一声,苏蕴宜朝左右看了看,“你等着,我现在下去。”


    反手关了窗户,苏蕴宜匆匆披上外裳就要出门,临走前脚步蓦地一顿,有些不放心地回过身来,摸了摸裴七郎的额头。


    先前吃了一幅药,眼下烧已经退了。苏蕴宜的心松了松,给他掖紧被子,这才往外走去。


    她疾步下了楼,避开守卫小心出了侧门,陆石从屋顶上下来,正远远看着她。


    “这段日子京口内乱,你没事吧?”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有些水土不服,所以瘦了。”苏蕴宜含糊道。


    陆石却面无表情地道:“你骗人,我都打听到了,你在给流民们做郎中看病,对不对?”


    才撒的小谎被当面戳破,苏蕴宜尴尬地避开视线,“其实也……也才做了没几天。”


    “没几天?才没几天你人就瘦了一半!”陆石气鼓鼓的,眼睛里泛着红,他一指楼上的方向,“你不是世家贵女么?那姓裴的都这么对你了,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不行,你得跟我走!”


    手腕被一把攥住,苏蕴宜被迫跟着陆石走了两步,她竭力往回拉扯,“不是的陆石!同他没有干系,是我自己答应下来的!是我不想再当柔弱的贵女了……”


    “五娘……”陆石手上的力道一松,他愕然回头看着她。


    苏蕴宜也看着他,“你呢?这些时日你在哪里?”


    陆石低下头,“我住在我舅舅家。”


    想起他之前说过有个舅舅也在京口,苏蕴宜点点头,“你有亲人照拂就好,只是……”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北羯人要来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陆石的眼眸不动声色地闪烁了一下,“听说了,我舅舅找了门路,想将我送出京口。”


    “……也好。”苏蕴宜想了想,正欲叮嘱几句注意安全,却听陆石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说:“五娘,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我?”苏蕴宜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陆石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五娘,你听我说。”


    “其实我不是锦国人,我也是北羯人。”


    像是没听明白陆石这句话的意思,苏蕴宜看着他,呆住了。


    北……羯人?


    “你是北羯人?!”苏蕴宜的目光不住地在陆石脸上寻索,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个否定的答案。都说北羯人高鼻深目,外貌与锦人有所不同,可陆石虽肤白秀挺,却浑然是一副汉人模样。


    仿佛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陆石道:“我并非是同你玩笑,我父亲虽是北羯人,母亲却是地道的汉人,她早年离世,我未被父亲寻到接回时,一直由我舅舅抚养——你可晓得我舅舅是谁?”


    苏蕴宜蹙眉道:“你舅舅不就是京口城里的?”


    “京口城里的,不过是我安插的手下,平日里称作舅舅而已。”陆石面无表情地道:“我真正的舅父,是先宣城郡郡守,王复。”


    这个耳熟的名字的脑海中回荡片刻,苏蕴宜骤然想起当初在野外,陆石和裴七郎之间的对话——


    “王复忠贞刚烈,一心为国,只因碍了魏氏的眼,他被敌国构陷之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其伸冤,死后更是将其暴尸荒野。”


    “王郡守精忠报国,却不得好死,是大锦愧对于他。”


    愕然抬头,苏蕴宜惊道:“王郡守是你舅舅?!那你此来江左是为了……”


    “为了替他入殓祭奠。”陆石的语气骤然低沉,眼中流露一丝哀切。


    正思索着该如何安慰,苏蕴宜就见陆石闭了闭眼,迅速收敛了情绪,又看向自己,“如今我诸事已了,打算回返北羯。五娘,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并非穷困潦倒之人,家中资财并不逊于你家,不会叫你吃苦的。”


    苏蕴宜下意识地便摇头,“不成!不成!我怎能去北羯?”


    “为何不成?你不必担心族类有异,北羯国内,羯汉结合的情况甚是常见,我母亲就是汉人……”说着说着,忽而一顿,陆石小心翼翼地问:“还是,你嫌弃我的一半羯人血脉?可是五娘,你说过你不恨北羯人的……”


    “我……我说的明明是我不知道!”


    苏蕴宜心乱如麻,她想起从流民口中听来的那些关于北羯人残忍嗜血的事迹,又看看面前垂头丧气,像只落水小狗儿一般委屈巴巴看着自己的陆石。


    传闻终归是别人的,可面前的人却是切实存在的。


    苏蕴宜心头一软,犹豫着拽了下陆石的衣袖,“我没有嫌弃你。”


    “真哒?”陆石睁大了眼睛猝然抬头。


    “……真的。”


    “那就好!”一把抓起苏蕴宜的手腕,陆石期盼地看着她,“你跟我走吧,五娘,我带你离开这里!”


    陆石的眼里熠熠生辉,可在苏蕴宜长久的沉默中,那光芒渐渐黯淡。


    “你如果不愿跟我去北羯,那也没关系……我送你回吴郡吧。”对上苏蕴宜惊诧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你不乐意的事,我不会勉强。只是五娘,我不能眼睁睁看你陷在这座危城里。”


    “此来京口的北羯将领正是大皇子石安国,其人颇为勇武善战,又生性嗜杀,曾攻破并屠灭数座锦国城池。倘若京口陷落他手,你一个美貌小女郎留在此地会有什么下场,你难道想不到吗?”


    “不要管那姓裴的了,他是男人,如果战胜,他自然名利双收,便是战败,也能青史留名。可你呢?你顶多是他功劳簿上的一笔点缀,却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五娘,明日此时,我在南城门等你。无论你来不来,我都等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把她困锁在榻上,看她流泪……


    陆石离去后很久,他的声音还在苏蕴宜耳边回响。


    她原本早已接受留守京口的事,可直到听完这一番话,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有另一个选择。


    她本就是吴郡人氏,意外流落京口而已,如今既有脱身回家的机会,又何必为了一群非亲非故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思及“回家”二字,苏蕴宜脑海中一时闪过吴郡繁华的街景与自己舒适的香闺,一时却又闪过长姊苏蕴华那张骄矜中渗着恶意的脸,同自己笑道“苏蕴宜,你像一条狗”。


    走回房间后,苏蕴宜犹陷在恍惚中,直到看见榻上仍旧沉睡着的裴七郎,满腹思绪骤然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她重新躺在他身侧,喃喃问:“你会怪我吗?”


    这一句问出,她心里便已有了回答。


    ……


    因心头压了件大事,苏蕴宜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早早醒来时,窗外只透进薄薄微光。


    身旁的裴七郎不知是何时走的,一摸被褥,已经凉透了。


    身子疲惫异常,苏蕴宜干脆躺了回去,手背往自己的额头一搭,竟隐隐


    有些烫手。


    ……真倒霉。她一边把着自己的脉一边想,昨儿个才笑话过裴七郎柔弱,今儿就轮到自己了。


    所幸只是累到了,并没有旁的大碍。苏蕴宜勉强起身,打开门一看,外头果然守着个亲卫,一见着自己,便躬身行礼,“小人姚子昂,见过苏女郎。”


    “姚君,我有些发烧,昨日表哥用剩下的药可还有吗?”苏蕴宜一面同他说话,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发现此地除了姚子昂外,竟然再无第二人值守。


    而姚子昂在听闻苏蕴宜说自己生病后,也立即转身离去,偌大摘星楼,就此剩下苏蕴宜一人而已。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苏蕴宜的心不可抑制地砰砰乱跳起来。


    姚子昂很快回返,除了带来一盏药,还送上一块玉牌,“郎君传我前去随侍,特命我将这块令牌赠与苏女郎,女郎若有需要,可凭此令牌差遣城内众人。”


    “多谢。”


    玉牌莹润剔透,碧色晶莹,上刻一个“裴”字,下缀丝绦。勾在手里,在苏蕴宜眼前打着转儿晃了许多圈,直到手中药汁冷却,她才逐渐收回目光。


    这一日,裴七郎始终都没有出现。


    子时将至,南城门脚下,巡逻士兵手中的火把刺目耀熠,而陆石的脸,却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他身旁的校官百无聊赖地抛着手中的金锭,“我说陆小子,你要等的那个人到底还来不来了?我可告诉过你,我只管上半夜,待到下半夜的老马来接班,你就走不脱咯!”


    “我知道!再等等!”陆石眉头紧蹙,向远处眺望,嘴里喃喃道:“再等等,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


    旁边的校官听了,道一声“痴儿”,摇了摇头。


    夜色渐浓,而火光暗淡。不远处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定睛望去,却只见狸猫眨了眨那双碧绿的眼睛,跳跃着窜入草丛里。


    陆石的眸光又是一黯。


    “我说陆小子,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一旁的校官终于不耐烦起来,“快走吧,你等的人她不会来了!”


    “我……她……”陆石张口欲驳,却哑然无言。从始至终好像都是他一腔情愿,苏蕴宜分明什么承诺都没许下过。


    可是他仍旧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要等她。”


    “诶你这人……”


    “陆石!”


    一声清凌凌的呼喊刺破云翳,清风掠过,月华重现。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位女郎翻身下马,她微微喘息了一阵,冲陆石笑道:“抱歉,来迟了。”


    “……”怔了怔,陆石一把拉住她的手,“一点儿也不迟!你来了就好,我们现在就走!”


    校官总算松了口气,将金锭塞进兜里,摆了摆手,士兵们转动滚轴,巨大而沉重的城门发出低哑的叹息,城门外的景象一点一点出现在二人眼中。


    陆石扭头道:“一会儿出了京口,我们一路南下,我先送你回吴郡,再……”


    不待苏蕴宜点头,一声暴喝忽然在脑后响起——“谁人胆敢擅开城门?!”


    “遭了!是马督护!”


    眼见一位身披铠甲的魁梧大汉,领着一队士兵大步而来,几个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弹。城门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那里。


    “要你走你不走,这下好了,老马来了!”校官暗暗瞪了眼陆石,却也没奈何,只得腆了笑迎上去,“老马,老马,你听我说。”


    他勾着马督护的肩膀,两颗脑袋凑到一处,低声道:“这我一个侄儿,年纪小不顶事,又是家中独子,他爹不放心他留在城里,便托我放他出去。你权当卖兄弟一个面子,放我这侄儿一条路,日后兄弟请你吃酒。”


    “北羯人来了,大难当头,还吃什么酒?今日你放一个,明日他放一个,要不了多久,这京口城就空了,还拿什么跟北羯人打?!”


    马督护丝毫不给面子,一把将人搡开,两眼剜过脸色难看的陆石,大手一挥,“把城门关上!若无裴郎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


    “若我有裴七郎的手令呢?”


    一块玉牌赫然出现在那女郎手中,“裴郎君手令在此,请马督护放我二人出城。”


    ……


    “郎君,苏女郎已携令牌往南城门而去。”


    “……”


    “郎君?”


    “知道了。”


    许久之后,裴七郎才艰难地拖动目光,重新看向面前正在等待自己示下的楼登,思索半晌,一时竟想不起方才他问了什么。


    “郎君,羊马墙内外沟壕均已挖掘完毕,郎君可要移步视察?”楼登浑然人精一个,当即察觉到了裴七郎的失神。


    “我这便去。”裴七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撑着桌案站起身,却不慎脚下一软,竟又重重跌坐回椅子上。


    “郎君!”姚子昂立即焦急上前,楼登也跟着表现,“哟,郎君怎么了这是?可要传医者?”


    裴七郎面色郁郁,只是摆了摆手。


    姚子昂忍不住道:“其实郎君大可将苏女郎留下,以郎君之尊,能得您的喜爱,本就是她的福分……”


    一眼横来,姚子昂讷讷噤声。


    裴七郎又看向茫然的楼登,“方才楼将军可曾听到什么?”


    “……不曾!”楼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末将只是来请郎君移步视察羊马墙,郎君既然身体不适,末将这便先行前往。”


    “去吧。”裴七郎淡淡道:“我用过药后便前去。”


    楼登忙躬身退下,待出了摘星楼,想起裴七郎方才那副神态,不由“嘶”了一声,摩挲着胡茬玩味地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如裴七郎这般人物,也会为一女子神魂颠倒,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绝色……”


    正琢磨间,一道倩影飘然而来,那女郎虽一袭男装,却难掩身姿窈窕,雪肤乌发、眉目如画,从楼登身边掠过,有如烟霭飘渺。


    楼登怔忪许久,待他回头张望时,那人却已消散在楼梯尽头。


    ……


    一盏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药终于再度被送到裴七郎手中。他也不知同谁说:“吃过这盏药,我就去巡视。”


    回应他的,仍只有鼻尖氤氲的淡淡药香,一如昨晚她颈间的气息。仿佛假寐时,她那根柔软的手指,缓缓拂过他的鼻梁,停顿在唇间。


    随后手指撤去,他还闭着眼睛,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可等到的却是她抽身离去,再回返时,只丢给自己一句“你会怪我吗?”


    裴七郎当时只想解了腰带将她双手捆住,把她困锁在榻上,看她流泪挣扎,用那一双盛满泪水的桃花眼怯怯望着自己软语哀求,然后自己就可以说:“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冷静下来,裴七郎不得不承认陆石说的是对的。


    他看似尊贵,其实与那等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没有多大区别,何必非要把她一并拽进火坑?


    ……算了。


    裴七郎默然凝视着手中的药盏,那漆黑的药汁恍惚倒映出某个人的笑靥,是娇柔、怯懦却又暗暗藏了点狡黠的。


    他嗤笑一声,随手将药盏一丢。


    “哗啦”一声,瓷片随着药汁迸裂四溅,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惊叫。


    他愕然转头,却见那人正蹙眉站在不远处,捂着胸脯嗔怒地看着自己,“好好的药,你砸了它作甚?”


    姚子昂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苏女郎?!”


    苏蕴宜转头问他:“他今日可吃过药了?”


    不待裴七郎阻止,姚子昂已忙不迭地摇起了头,“郎君还不曾用药!”


    “再去煎一盏来。”


    眼看姚子昂迅速消失,裴七郎只好收回抬起的手,悻悻按在桌案上,“你怎么回来了?”


    “你希望我去哪儿?”苏蕴宜主动走到他身边,歪着脑袋看他。昨日才压下去的病症,因他不肯吃药,大概又起了烧,此刻脸颊泛着异样的薄红。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叫你按时吃药,这么大的


    人,吃药还要我哄吗……”


    话音停滞,她伸到一半的手被另一只手攥住了,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她的手腕都隐隐作痛。


    “苏蕴宜,你知道我的意思。”裴七郎看着她,眼底也是红的,像涌动着火光,而他快要压制不住。


    苏蕴宜挣了两下没挣脱,有些赌气地撇过头,“我不知道!”


    耳边传来一声混着热气的轻笑,裴七郎一字一句道:“那我现在同你说明。”


    “苏蕴宜,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随后,她身子一轻,竟是被他抄膝抱起,又重重丢到床榻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熟悉的欢愉席卷全身,他如……


    一个时辰前


    两人一马自护城河上奔驰而过,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终于出来了!”陆石的声音夹杂着风声自后传来,他快活得似乎就要飞起来了,“五娘,待把你送回家后,我也想在吴郡待一段时间。我想过了,难得来锦国一趟,何必急着回北羯跟人勾心斗角?哼,我就不回去,且让我大兄去跟别人打生打死!”


    “五娘五娘,听说吴郡很美,有桃花,有杨柳,有燕子金鱼……这些我统统都没看过,你带我去看,好吗?五娘?五娘!”


    一个激灵,苏蕴宜回过神来,勉强冲他笑了笑,“抱歉,陆石,我暂时不能陪你去看桃花杨柳。”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骏马被骤然勒停,人立而起,在嘹亮的嘶鸣声中,陆石愕然的目光定在苏蕴宜沉默的侧脸上。


    “你是不是在想裴七郎?你担心他会怪你?”


    喉咙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陆石挣扎了许久,才从口中挤出一点声音。


    苏蕴宜摇了摇头,“我想过这个问题,而我给自己的答案是,他怪我也好,不怪我也罢,我一点都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当我并不在意他的想法时,我还是不想走。”苏蕴宜扭头看着他仓皇失落的眼眸,露出一点笑,“你知道我在吴郡苏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呼奴唤婢,仆妇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食不精,无衣不美,我在家中唯一的烦恼,是和我的姊妹们偶有龃龉,当时我以为,这便是天底下最大的苦楚。”


    “直到来了京口,见了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苦难,我才发现我那点烦恼跟他们的经历比起来,如同水滴比之汪洋,根本不值一提。如今他们还在坚守,准备随时拿命来守卫京口,我又怎能如此胆小怯懦,连留下来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勇气都没有呢?”


    “在千军万马面前,我连蝼蚁都算不上。”苏蕴宜微微叹了口气,又笑道:“可我还是想着,或许我能为京口流民,为大锦百姓,为这天下苍生,做一点点事情。”


    看着她的笑脸,陆石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所以你专程来这一趟,只是怕我不肯走?你就不怕,我强行绑了你去北羯?”


    “你说过不会勉强我的,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信你。”苏蕴宜认真地道。


    “朋友?”陆石自嘲地笑了一下,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却始终没动。


    他眼睁睁看着苏蕴宜翻身下马,面朝着自己后退两步,摆了摆手,“快走吧,陆石,后会有期!”


    陆石勒缰回身,眸中火光涌动,仿佛要将她的轮廓烙在眼瞳里。他高呼:“五娘,你记住!我迟早会回来求娶你!一定有那么一天的!”


    尾声混着扬尘漫起,苏蕴宜怔在原地,看着陆石策马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此方天地,只剩下自己,和天穹一轮明月而已。


    而此刻,明月西沉,就压在自己头顶。


    “不……不行!你不是……你不是还病着……”


    床帏摇晃,蓝衫子,绫白里衣,藕粉抹胸,混着更为宽大的男子青袍,一件,一件,又一件地坠落堆叠在地。


    苏蕴宜有如一条白鱼,在床榻间闪躲游离,却最终被捉了手腕,按在砧上,难耐地长吟,仿佛快被吸出魂灵。


    裴七郎抬起头,喘息着道了声“不妨事”,又附身而下,堵住她的嘴唇。


    碾动、纠缠,过于炽热的气息在彼此鼻尖唇畔纠缠。


    他后知后觉地分开一点,“你也发烧了?”


    当即皱眉,裴七郎坐身而起,“你怎么不同我说呢?”


    苏蕴宜微微睁开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茫然看着裴七郎抓起一旁的被褥,正要往自己身上裹。方才被他手指、嘴唇碰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似的烧灼,不得浇灭,反倒火上添油。


    一点怒意从心头窜起,苏蕴宜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把将裴七郎掀翻在床,“起头的是你,如今叫停的也是你。”


    “裴七,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再没有这样的道理!”


    裴七郎尚且陷在怔忪中时,沉重骤然坐落。那熟悉的欢愉席卷全身,他如弓弦般紧绷,喉中发出自己也陌生的低吟。


    而苏蕴宜垂眸俯视,周身赤裸,姿态凛然,竟恍如神女。


    裴七郎痴痴仰望着她,在彻底沉沦前,心想:她究竟挖了多少草药,怎么力气变得这么大?


    ……


    当东方泛起蟹壳青的晨雾裂开一道缝,阳光由此刺入,本该静谧安祥的荒野,却被莫名的力量骤然震碎——乌鸦振翅,夜鹭惊飞,整片荒原的草茎都朝着西北方向倒伏。


    倘若有老于行伍的士兵在附近,立时便能觉出,这是有大批骑兵策马朝此奔驰而来的征兆。


    马蹄踏过之处,草皮翻卷如浪。领头身穿银甲、头戴翎盔的的将军回头,只见自家骑队碾过这片隶属锦国的土地,竟如铁墙般势不可挡,不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此来锦国一游,所带士兵不过万数而已,竟然一路畅通无阻,所遇守兵均避而不战,足可见汉人羸弱,我北羯铁骑踏遍这江左,定然指日可待!”


    左右立即高声吹捧奉承,这个说“大殿下威武不凡”,那个说“汉人岂敢直面殿下锋芒”,只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幽幽响起,“攘外必先安内,若国内有人掣肘,大殿下纵使神勇无双,南征之路终究难以为继。”


    一语既出,众人皆闭口不言,四下一时只剩下隆隆马蹄声。


    北羯大皇子石安国,便是那银甲将军,他眉心猝然一跳,却很快复于平静,扭头朝那说话之人颔首道:“公仪先生说得是,待我踏平京口,除掉石观棠那小子,朝中那些与我作对的人,自然便知道以后北羯的风该往哪儿吹。”


    被称作“公仪先生”的那花白胡子老朽却兀自摇了摇头,“六殿下潜入锦国是不假,其身在京口的传闻却未必是真的,京口太守朱化昏聩无能,凭他,岂能探得六殿下的行踪?”


    “什么?”缰绳被骤然勒紧,骏马吃痛嘶鸣间,石安国霍然转头,一双铜铃大眼瞪着公仪老头儿,“你怎么不早说?若他不在,我岂非白费这一番周折?!”


    面对石安国的怒吼,公仪老头儿却捋着胡子一笑,“殿下稍安勿躁,且听老朽一言。殿下有意南征,而我北羯兵强马壮,所虑者不过是以六殿下为首的朝中众臣反对而已,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六殿下尚不满二十,黄口小儿而已,之所以如今能与殿下分庭抗礼,所凭借的不过是陛下的宠信,其本身并无倚仗。纵使今日除去了六殿下,来日陛下也可以扶持九殿下、十殿下。”


    公仪老头儿向他拱手缓缓道:“陛下贪恋权柄却已年老力弱,而殿下又正值壮年,父老子壮,岂能不疑?殿下所虑之事,皆因此而起。”


    周围鸦雀无声,亲卫们面面相觑,恨不能捂住耳朵躲进地缝里。


    而石安国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话,世间也只有公仪先生一人会同我说。”


    他翻身下马,走到公仪老头儿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请先生


    教我。”


    “法子倒也简单,突破口便是这里。”公仪老头儿挺直了腰板,伸手一指,“只消殿下以雷霆之势踏平此城,文武百官便会知道,我北羯天下,终究是握在年富力强者的手中!”


    石安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厚重粗糙的夯土城墙顶上书两个斑驳的大字——京口。


    卯时才至,裴七郎收到了北羯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一刻钟后,他便已登上城头,身旁还跟着换上一袭戎装的苏蕴宜。


    京口城外,铁甲汇成的暗潮自地平线涌来,初时像蜿蜒的墨线,转眼便漫成遮天蔽日的玄色洪流,整片原野仿佛被泼翻了砚台。


    苏蕴宜自幼饱读诗书,也曾听人吟唱诗经《常武》,其中一句“王奋阙武,如震如怒。进阙虎臣,阚如虓虎”令她记忆犹新,自此便以为世间征战之威势,大抵如此。直到如今登临城楼,亲眼得见万马奔腾,方知震撼。


    万支矛尖的寒芒连成一片流动的银鳞,恍若巨龙翻身时掀起的滔天巨浪。战马的鼻息喷涌凝成白雾,在军阵上方蒸腾,竟比晨雾更浓三分。


    当北羯独有的狼头大纛在众人面前清晰翻卷时,整座城池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士兵眼瞳震颤,炊烟凝滞半空,就连檐角镇兽口中的铜铃都在这一瞬鸦雀无声——直到一声大笑打破这凝结的空气。


    裴七郎抱臂而观,朗声道:“北羯蛮夷,倒也学到了两分人样,只可惜……”


    苏蕴宜贴心地发问:“可惜什么?”


    “再如何装扮,终不过是沐猴而冠。”裴七郎说这话时,嘴角还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第30章 第三十章若死在半路……也就这么死了……


    “裴郎君说得对!”楼登虎躯一凛,高声喊道:“羯人千里跋涉而来,定然疲惫,而我等养精蓄锐,又坐拥京口坚城,有何可惧?此战,我军必胜!”


    “必胜!”


    “必胜!”


    众守军随之齐声高呼,雄浑声浪竟将北羯军压下的威势当头劈开。


    “必胜”之音传至石安国耳中,这位能征善战的北羯国大皇子不过一笑,“一群两脚羊罢了,也敢言称必胜?”说罢,他握拳抬起左手,军阵中鼓声顿起,无数人举着箩筐、携带云梯,从羯人阵前涌出。


    这显眼的一幕自然逃不脱城墙上众人的眼睛,苏蕴宜定睛一看,顿时蹙起秀眉,“那些人是……”


    那些举着箩筐和云梯,从北羯人阵中朝着京口城墙冲来的人,竟都是粗布麻衣,一副汉人样貌。


    “他们都是汉家子民。”


    裴七郎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他沉声道:“这是北羯人一贯的战术,他们南下攻城掠地时,会驱赶所破城池中的百姓作为民夫,担土填沟,若成功填土活着回去,今日便有一碗饭吃,若死在半路……也就这么死了。”


    苏蕴宜一时默然。


    两人说话间,被驱赶的民夫已携土冲至羊马墙跟前。


    羊马墙是城防体系中颇为重要的一环,筑于城墙之外,约一人高,用于阻挡敌军直接靠近城墙,同时也为守军提供隐蔽的射击位置。


    民夫们冲到羊马墙前时,通常会遭到弓弩射击,而京口守军之无能实在出人意料,这一次居然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十分顺利地就将筐中所带的杂物泥土倒入护城河中。


    捡回一条命,民夫们大喜过望,立即回撤。而在他们之后,那些扛着云梯的民夫们也已抵达墙下。


    羊马墙之后便是大片的平坦区域,只要能越过这里,云梯就能直架城墙,届时真正的北羯士兵便要出动了。眼见那一架架云梯被毫无阻碍地扔过羊马墙,楼登心急如焚,“郎君,还不放箭吗?”


    裴七郎悠然摇头,“不急。”


    “郎君,若如此轻易就叫羯人拿下羊马墙,他们实力全存,只怕我们守城艰难……”楼登只当是裴七郎不知兵,竭力解释着羊马墙的重要性,而裴七郎却始终笑而不语。


    “七郎是在羊马墙后做了布置?”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裴七郎循声望去,“宜儿不妨再猜猜?”


    滴溜溜转动眼珠子,苏蕴宜沉吟着道:“北羯军擅长骑术与搏斗,而我军胜在弓弩之利,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流民制流民,好将有限的箭矢用在北羯士兵身上。”


    在楼登诧异的眼神中,裴七郎笑道:“宜儿果然是我知音。”


    而另一头,石安国眼见民夫们如此轻易就直冲到羊马墙下开始翻越,不由哈哈大笑,“果然如公仪先生所言,那京口太守朱化昏聩无能,连他手下这些士兵也尽都是些软蛋,被我军逼迫至此,竟连一支箭弩都不敢放!”


    公仪老头儿见状,也是捻着胡须自得一笑,然而不过片刻,他手上动作顿住,眉头渐渐锁紧,“殿下,那羊马墙似乎有些不妥。”


    他们这一路南下,掳掠的民夫不知凡几,因视今日为此行最后一战,不惜本钱,将民夫尽数投放,只求速胜。而这样多的人力投入下去,却尽都消弭在那堵看似寻常的羊马墙之后——所有翻墙越过的人,全都凭空消失了一般,等待这许久,竟不见一架云梯架上城墙。


    “莫非是那朱化在羊马墙后做了布置?”石安国当即下令,命他一亲卫拓跋冲率队前往那羊马墙后一探究竟。


    拓跋冲旋即领命出发。


    这一支披甲策马,显然不同于寻常民夫的队伍甫一出现,立即便吸引了京口城头上所有人的目光。而裴七郎也终于下令放箭齐射。


    弓箭手们早已做好准备,箭矢如黑色的鸟群般飞扑直下,簌簌如雨。北羯士兵在箭雨下接连摔倒,却无一人犹豫动摇,反倒齐齐撑起盾牌,硬是用性命将拓跋冲护送至羊马墙下。


    等到翻越羊马墙时,又是一批北羯士兵中箭丧命,这一支五十人的小队,真正翻过羊马墙的,只有包括拓跋冲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


    他们越过羊马墙,却一脚踩空,纷纷掉进一个深坑中。


    看着坑底横七竖八躺着的民夫的尸体,拓跋冲不惧反笑,“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机关,原来只不过是多挖了一道坑而已!既已得知实情,咱们即刻翻墙回去,向殿下复……”


    话音未落,拓跋冲忽觉后心一凉,口中不自主地涌出鲜血,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突出长枪血色的枪头,而这柄长枪的枪杆,却握在一具“尸体”的手中。


    那“尸体”从尸堆上翻身而起,他左眼下有一块宽约四指的红斑,仿佛血目,正冷冷睨着拓跋冲。


    原来如此,真正的杀机不是羊马墙后面的深坑,而是深坑中伪装成尸体的人……最后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拓跋冲只觉心口枪头搅动,缓缓抽出,他的生命也随之被抽去,双膝砰然跪地,倒入尸堆,成为其中的一员。


    褚璲手持长枪,对着拓跋冲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呸!北羯狗!”


    他们按照裴七郎的吩咐,扮成民夫的尸体藏在坑中,先前所杀的都不过是些受制于人的汉人,虽说下手并不会因此手软,但心里头也不甚好受。直到此刻,亲手刺破北羯人的躯体,身上沾染了北羯人的鲜血,他们的心脏才似活过来一般剧烈跳动,全身的血液也因此沸腾。


    潜藏于心底的那点恐惧至此彻底消失,褚璲霍然抬头,双目炯炯,似将越过面前的羊马墙刺向北羯大军。


    他一摆手,“继续潜伏!”


    站着的流民们复又消失,深坑内死寂一片,仿佛只有满地的尸体。


    拓跋冲是北羯贵族子弟,石安国的心腹,他一去不复返,本身就已经能说明


    很多问题。


    公仪老头儿沉吟道:“那堵羊马墙果然有鬼,朱化小儿倒比我想象中的有点儿本事。”


    “管他什么鬼怪,在我的北羯铁骑之下,纵使神佛也给他斩落马下!”


    石安国拔刀出鞘,正要亲自率众冲锋,却被公仪老头儿拦下,“殿下且慢!我们此行深入锦国腹地,轻装简行,为的不过是速战速决,若被朱化拖住,战事迁延,其余原本袖手旁观的汉军前来相援,断了退路,届时便是灭顶之灾!”


    “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暂且鸣金收兵,传令给那朱化,告诉他,若肯交出城中六殿下,我军即刻退兵。”


    石安国的眉头打成一个死结,“你之前不是说,那老六未必真在城中?”


    公仪老头儿“嘿嘿”一笑,捻着胡须缓缓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趁朱化忙着想对策的时候,咱们遣人细细查探京口附近,我就不信,此地真就固若金汤!”


    ……


    待杀完第三波羯人之后,北羯军终于鸣金收兵。


    藏身在深坑中的流民军也得以现身,把坑中尸体扒了个一干二净后,将其掷出墙外,堆成一道阻碍。


    褚璲前去面见裴七郎时,楼登尚且陷在晕晕乎乎之中,“就……就这么打赢了?竟然如此轻松?”


    冷哼一声,褚璲道:“这是郎君精心谋划,想出羊马墙之计一时吓住了他们,否则北羯人又岂是好相与的?”又转向裴七郎拱手道:“郎君,北羯人虽暂且退兵,却未伤元气,恐他们不日就会再度攻城,咱们须得做好准备。”


    “不错,北羯人一向好战,他们千里迢迢来此,不达目的必不会轻易罢休。”裴七郎朝旁一伸手,苏蕴宜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布放到他手上,“这是方才羯人射到城头上的,上面写了,只有我们放了北羯六皇子,他们才肯退兵回返北羯。”


    楼登顿时面色如土,叫苦不迭,“这都是那朱化惹出来的祸端!我们哪里去找什么六皇子七皇子的?!”


    “北羯人未必是真心想叫我们交出那所谓六皇子。”苏蕴宜忽然开口:“以我之见,所谓退兵的条件,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若我们信以为真,他们正好趁虚而入。”


    厅中所有人一时都诧异地看着苏蕴宜,她不禁有些羞怯,缩了缩头,“你们若觉得我说得不对,便当我没说过好了……”


    “宜儿说得很是。”裴七郎含笑看她,“北羯人心中所想,大约便是如此。”


    “趁虚而入……”楼登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喃喃道:“这京口城的弱点是在哪里呢?”


    “外城。”


    苏蕴宜和裴七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


    次日丑时,月黑风高,夜色如墨。


    破败低矮的城墙被夜幕隐约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像是一副支离破碎的尸骸。


    亲卫在石安国耳边低声道:“公仪先生已命我等查明,此地乃是京口外城,原是收拢北地汉人的地方,因锦国朝廷视他们为累赘,外城城防破败不堪,若从此地偷袭,定能杀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石安国浓眉紧锁,在亲卫们跃跃欲试的目光下,他缓缓摇了摇头,“从昨日那羊马墙的布置来看,朱化似乎并非如传闻中一般的无用之人,说不定他已经猜到了我们的计划,切不可轻举妄动。”


    “你们二人各率一队人马,潜入外城,看看城内有无埋伏,若有……”沉吟片刻,石安国眸中寒光一闪,冷笑道:“咱们便放火箭,把他们统统烧成烤全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