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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回澄清坊那日, 杜泠静在父亲生前常去的老茶馆里,见到了一人。


    “窦阁老。”她上了前去。


    权倾朝野的阁臣,此刻只穿着一身素衣布袍, 如寻常人一般,独自坐在窗下的小桌边吃茶。


    杜泠静走过去,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杜泠静问他,她可都与他同桌落座,年迈的人只将手中的茶饮了又饮,并未回应。


    但杜泠静并未觉察到他的拒绝之意, 自己点了茶水,安静地落了座。


    外间落了几滴豆大的雨点, 一场暑夏匆促的疾雨瞬间把这老旧的茶馆罩住,支出去的窗子被雨点砸的砰砰作响,但临窗的小桌两边,一老一少却都安静饮茶。


    年迈的阁老循着雨声往外看去, 但目光不经意从对面的女子身上掠过时, 连他都察觉地略作了停顿。


    安静的时候, 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他到底没有真的停下去看,只往窗外瞧去。


    这么一场疾雨, 就仿佛人世间匆促的际会,一盏茶的工夫, 雨酣畅淋漓的下过,拨云见晴。只是人不比雨, 雨会在暑气日头下很快蒸发不见,与人的相遇,却会记忆残留很久。


    窦阁老默默将杯中残茶吃完没有再点, 不过仰头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对面的小辈一眼。


    杜泠静却缓声开了口。


    “阁老曾与家父相识吧?”


    昨日,侯爷派人去打听就有了结果。


    父亲婚后曾带着她娘亲前往各地游学,二人曾在河南一处书院驻足停留近两载,而这书院所在之地,正与当年窦阁老被排挤出来的偏僻州县毗邻。


    两人极有可能在那两年中相识相交,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而已。


    杜泠静轻声问了过去,但窦阁老看了她一眼。


    “不识。”


    杜泠静微顿,浅饮了一口茶又道。


    “家父爱在此间饮茶。明日,就是他过世七年的忌日了。”


    七年,原来人已走了七年了。


    窦阁老不禁一默。


    却又道,“不知。”


    他不欲相认,杜泠静不好再说什么,这时窦阁老恰起了身,掏出钱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杜泠静看去桌上他放下的茶水钱,竟然帮她一道付了。


    她亦起身,在窦阁老身后行了一礼。年迈的人脚步微顿,却也没有停下,迈步离开。


    杜泠静又在父亲旧年爱来的茶馆里坐了一阵,才起身离去。


    谁想刚出茶馆,往杜家宅院的方向走了没几步,又遇见一个人。


    “魏指挥使?”


    是魏玦。


    魏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愣了一下,“夫人回澄清坊了?”


    杜泠静点头,见他脸色不是很好,眉眼低低垂落着,见杜泠静看来,敛了神色。


    他说自己,“可巧从此路过。”


    他没骑马,也没带着人手,亦穿了一身素色衣衫。


    杜泠静还有意请他到府中吃杯茶,但他道还有要务在身,便走了。


    杜泠静暗暗皱眉着,目送他走远,回到家门口,抬头看去门匾上,父亲与自己联手写下的“杜”、“府”二字。


    她仰头看了许久,才抬脚进到门中。


    文伯在府里等着她,杜泠静先问了几句,文伯进来如何,习惯性地往中路自己从前的厢房走去。


    不想文伯叫了她一声,伸手指向了东边,进入东路的门前。


    “夫人瞧瞧。”


    杜泠静转头看去,见东路门口不知何时摆了许多花草,这些花草刚被方才的一阵疾雨浇过,此刻雨露还留在叶片上,又被风一吹,滚落下来。


    院中还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声。


    杜泠静眨了眨眼,不由转了脚步往东路里面走去。


    原本东路就比中路和西路要精致得多,杜泠静一路往里面走去,发现沿路都摆了娇艳的鲜花,门帘窗帘不知何时全部一应换新,连廊下的灯笼都换了,而庭院当中,几人正合力抬着,安了一道秋千过去。


    见杜泠静过来,仆从齐齐停下来行礼,“夫人。”


    “这是?”


    “回夫人的话,这是侯爷的意思,说让您回来小住的这几日,也有个乐趣。”


    几人说话之间,已经把秋千安置稳妥了,又从上到下擦拭干净,只等她坐上去摇动。


    “所以,花也是侯爷吩咐的?”


    众人连道正是,又有婢女道,“连房中被褥也全都晾晒换了新。”


    杜泠静看着崭新的花团锦簇的东路,心下忍不住要笑。


    他之前问她住哪路,她说住中路,他听了就面色闷闷,却不多言,一味装作不在意。


    她那会就想,陆惟石真能耐得住?


    没想到中路是给她收拾了,但更将东路装扮成这副模样。


    若是她还要去住中路旧厢房,不知他知道了,又会是什么脸色?


    但杜泠静终是心下一软,看着这满园的鲜花,和特特给她置办的秋千,吩咐人把东西都拿过来。


    “此番就住东路吧。”


    杜泠静安顿下了,到了晚间,某人来了。


    许是进门就听到她住了他扩出来的东路,待到了庭院中,一眼看到了廊下立着的人,眉眼间的笑意都压不住了。


    杜泠静见他明明英眸都扬了起来,却还要问她,“娘子怎么住到东路来了?不是说仍宿在中路?”


    杜泠静简直要笑出声,却忍着笑意,装作一本正经地思考。


    “是吗?我原说得是中路?夫君不提醒,我都忘了,那我还是搬回去吧。”


    她说完,就抬脚要往廊下走,可他却两步上前,将她拦在廊下,大掌更是扣住了她的手腕。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既是到了他的地盘,他还能让她走?


    杜泠静真是再没见过比他更霸道的人,他则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直接将她抱进了房中。


    “你伤处不疼了?”她连忙问。


    男人说早就不疼了,“只要娘子同我好,这点伤算什么?”


    杜泠静睁大了眼睛,明明是他之前一直生气,这会反而倒打一耙。


    她不想搭理这个人了。


    但他把她放在了窗下的榻上,炽热的掌心扶在了她的小腹上。


    “可又难受?”


    杜泠静眨了下眼睛看过去,“只要侯爷不寻事,这点难受算什么?”


    话音落地,男人一顿,旋即又无奈笑了一声。


    “泉泉……”他唤她。


    压着她的耳朵,低头轻吻在她唇边。


    独属于他的炽热气息,一瞬间将她拢在其中。


    只几息,她喘息就急促了几分。


    但她唇角噙着一抹温柔宁和的笑。


    笑意落在陆慎如眸中的一瞬,令他心跳砰了一下。


    她再不是九年前,从勉楼赶他走时的样子,不是他与她京城再见时,她的冷漠疏离,也不是他们大婚之时,他掀开盖头看到的她满面残泪……


    那一抹温柔宁和的笑意,就如细沙磨在他心头。


    他后悔之前因蒋竹修跟她置气,说得那些重话。


    他或许这一辈子都比不得蒋竹修在她心中的地位,但他能有她这一抹笑,只对他的笑,也该知足了。


    他的吻意重了起来。


    天还没完全黑透,但院中人早就退了一干二净。


    而他突然将她抱到了床上,解了她的衣带。


    杜泠静真是被他吓到了,“侯爷忘了不成?我们有孩子了!”


    可他没忘,“孩儿娇嫩,但我亦想念娘子,只是与娘子亲近片刻罢了。”


    想念?他们不是日日都在一起?


    可他已将她揽在怀中,撩动长发,轻解衣衫。天热着,衣衫落下肩头,清凉卷上她的肩头。


    他与她相对近坐,他亦弃了衣衫,不过须臾,他如壁垒般的胸膛露在了她眼前,他胸膛上旧痕纵横,但散发的滚烫热意,烫杜泠静不禁要逃遁而去。


    但他不让她走,就把她圈在他如同烙铁的油亮起伏的胸膛前。


    明知道他不能怎样,但只这份紧贴的热意,就激得杜泠静从耳根都滚烫了起来。


    她不由想到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一时接受不了他,他倒是不急于一时,但却夜夜与她赤裸相贴,直到她的身子先于人,与他身体熟络起来。


    杜泠静真耐不住了,脸上热得不行,急于遁逃。


    但他低声笑,“娘子与我都有孩儿了,怎么还会脸红?”


    杜泠静不欲跟他分说,他却手掌自后拢了她,令她紧贴在他胸前,与他亲密相及。……


    杜泠静没走逃去,但最后耐不住的人却不是她。


    他嗓音哑到不行,原本想持着她的手,让她握住那物件,但见她实在来不了这等事,只好取走了她的小兜。


    “我自去料理。”


    杜泠静:“……”


    但她却莫名想起了大婚那晚,她怎么也找不到的小兜……


    *


    窦府。


    窦阁老回了府里便问下人,“老太君呢?”


    下人回到吗,老太君在自己院中吃枣。


    窦阁老径直去了老娘的院中,果见枣子吃了半盘,见他来了朝他弯着眼睛笑。


    “我儿吃枣。”


    她的老儿子上了前去,又把下面的人尽数打发了。


    窦阁老不同他老娘打圈,道,“您一时糊涂,一时又清醒,特特请了杜致礼家的闺女给来咱们家中,莫不真是要告诉她,我与她爹曾是旧交?”


    但老太君却抬起老眼问了一句,“不是吗?”


    窦阁老无奈,“是。但杜致礼已经过世,她又嫁了陆慎如那小子,旧事不提也罢。”


    但他的老娘,却往他手里塞了把枣。


    “我儿年少时的旧志向忘了?”


    窦阁老默了默。他曾少年中第,旧志高如泰山,就杜致礼推行的那新政,在彼时的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曾写下万字谏言,也曾在谏言被拒之后,直言批评先帝,但最后得到的是什么?


    是他在偏僻的州府里,冷板凳一坐十年。


    他的旧志不曾忘,但先帝也好,今上也罢,都不是能令他一展志向的明君。


    直到皇上的太子过世,他突然看到了机会。


    他想要的明君,可以自己来栽培。


    就是雍王!


    窦阁老道,“儿子不曾忘,但尚不是时机。”


    不想他的老娘突然一句。


    “我儿也老了,真能等得来?”


    窦阁老闻言笑了一声,他是都等老了,但也快了。


    “皇上的身子,还不如我这老臣呢。”


    他必然能熬到皇上过世,少帝登基。


    但前提是,登基的是雍王而不是慧王。


    窦阁老叫了老娘,“儿子只有可能去等雍王登基。您只管吃枣吧,可莫要给我添乱了!”


    他把枣子又塞回到了老娘手里。


    老娘看着枣子,只问,“真等得到?”


    天下纷乱,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想。


    那高坐宫中的皇帝,到底会让谁人继位,可没有人知道。


    *


    过了几日,万寿节就在眼前。


    皇上五月端午的时候,因着身子不适,未开宫宴,但万寿节是为皇上祈福万寿无疆的日子,这宫宴少不了。


    陆侯和他的夫人,这次略早进了宫里。


    皇上身体越发不好,群臣都看得出来,催促立储的折子从各处往宫内飘。皇上虽都留中不发,却不会毫无思量。


    今次文武百官都在,都想看一看,皇上对哪位儿子更有意。


    陆侯无法再亲自照看孕妻,托了年嘉郡主,“劳烦郡主多多照看内子。”


    年嘉稀奇,她刚从西北回京的时候,他陆侯不是要把她重新送回去?


    年嘉记仇,这会道了句,“陆侯多虑了,我自会照看静娘,却不是为了侯爷。”


    她特特留了个话头,没说是为谁照顾。


    男人眸色微微一滞,但当着妻子的面,却是绝不会计较的。


    他没理会挑衅的年嘉,只又嘱咐了杜泠静。


    “泉泉若有不适,立时差人告诉我,告诉娘娘也可。”


    “知道了。”旁人都在往这处看来,杜泠静连忙推了他的耳提面命。


    但他却皱眉道,“我怎觉得,娘子对你我的孩儿,不太上心?”


    杜泠静百口莫辩。


    见他闷着抿了唇,不得不道,“我怎会不上心?侯爷放心去吧。”


    他不太信,但也只能走了。


    年嘉但凡见他不高兴,那么心情必然好。


    “我就见不得陆慎如一副为所欲为的样子,除了立储一事,我也希望贵妃娘娘能一登高位,其他么,我皆与他反过来。”


    杜泠静心道她还有空和陆惟石作对,“你与世子如何?”


    她一问,年嘉瞬间蔫了。


    “世子不肯苦了我,已经从八日改成四日了。”


    这次直接折半。


    连杜泠静都睁大了眼睛。


    这岂不是距离隔日甚至日日,已近在咫尺了?


    年嘉双手捂了头,再没了心思去同陆侯斗气玩,拉着杜泠静,“我们去寻贵妃娘娘吧。”


    两人问了路,得知贵妃前去皇后寝殿,亲自迎皇后前来。


    命妇们都等着迎接。


    杜泠静和年嘉也列队到了其中,不时见宫人在前清路,众妃嫔齐接皇后娘娘出殿。


    只是陆怀如虽然恭敬地亲自去接了人,但此刻皇后近旁,却不是她这位份最高的贵妃,而是贵妃之下的两位妃嫔,贵妃反而被冷落在后。


    一众命妇皆看在眼中,无人多言。


    不想就在王皇后上阶的时候,脚下突然晃了一晃,一旁相扶的妃嫔,恰提前一步为她理了落座凤椅。


    她突然往旁晃去,只有贵妃在后。


    贵妃一步上前扶住了皇后娘娘。


    可王皇后看清是她,却立时将她的手推开了去。


    虽只是个再不起眼的动作,但近前的命妇全都定定看在了眼中。


    皇后娘娘明摆地,下了贵妃娘娘的脸面。


    待皇后落座,开口说了几句话之后,气氛松快三分,就有人窃窃议论起了方才的事。


    杜泠静和年嘉都听见了,但看去上首陪侍王皇后身侧的贵妃陆怀如,却见她神色无甚变化,既无恼怒,也无委屈,只静静地坐着。


    年嘉叹了一声,低声在杜泠静耳边。


    “皇后娘娘厌恶贵妃也不是一天了,这十几年来皆如此。”


    杜泠静目光问去,年嘉告诉她,这是她从前在她母妃处听来的传闻。


    她说贵妃娘娘是一顶小轿进的王府,虽则后来补了侧妃的名头,但最初只是皇上的妾室。


    而那时,皇上并没有妾室,只有皇后娘娘这一个正妻,唯一的一个侍妾,还是过世了的邵氏。但邵氏是皇后娘娘抬得,皇上并不太宠她,可陆怀如却是皇上看中了的,悄然将人接进府中,当晚行了房,次日才到皇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


    “据传闻,说皇后娘娘极其不喜贵妃娘娘。”


    杜泠静心道难免,谁家正室,会乐意妾室出身如此之高,毕竟殷王一贯不受宠,王皇后只是小官家出身。


    杜泠静暗暗叹气,却听年嘉又道,年嘉说这是传闻,是真是假不知道。


    “但我听说,皇后娘娘彼时也年轻气盛,她容不下贵妃又不得不容,曾经就当着贵妃的面问她,永定侯府陆氏教养嫡女,是不是就往给人做妾上教养?”


    这话听得杜泠静心下一颤。


    贵妃娘娘陆怀如,陆氏嫡出的大小姐,一顶小轿委身给人做妾,受的是这样的羞辱吗?


    她不由地向上首的陆怀如看去,贵妃神色平静不变。


    杜泠静心绪复杂一时,不过年嘉说只是传闻罢了,“多半有夸张的成分,但王皇后确实脾气不好,出身又不高,她自己亦在意这一点。贵妃娘娘在她身前做妾那些年,只怕不会好过。”


    杜泠静沉默。


    王皇后在太子死后心伤成疾,太医曾认为皇后娘娘只怕不行了,但她又一年年撑了下来,会否是恨极了贵妃,偏生不肯为她让路,也压着慧王无法成为嫡子?


    只是她不肯让位,或许情有可原,但皇上也对她十二分上心。


    贵妃与慧王处境尴尬,只能一年一年,等了又等。


    杜泠静暗猜其中缘由。正这时,大殿出传来一阵热闹声。


    年嘉立时遣人去打听,不适宫人来回话,道是雍王殿下念的贺寿词,令皇上大喜。


    “皇上龙心甚悦,方才重重赏了雍王殿下!”


    话音落地,年嘉和杜泠静默然对了一眼。


    第92章


    众臣依礼齐齐祝拜皇上万寿之后, 宫宴才算开始。


    气氛和缓松快下来,年嘉都开始寻人到处说话了,但她又怕杜泠静有孕不便, 一时又想同人闲谈,又要回头顾及她。


    杜泠静见她不知怎么好, 干脆一摆手, “郡主去吧,我就在此间静坐休歇,不往旁处去,若有不妥再找你。”


    年嘉放下心来, 同她那些宗室的郡主姐妹们一道说话去了。


    这片杜泠静歇脚的廊亭没什么人过来,宫人见她不欲走动, 帮她搬了一张小榻安置在旁。


    如此妥帖细心,杜泠静示意了秋霖一眼,秋霖立刻取了一双玉镯,给了搬榻的两位宫女。


    但这两位宫女却连连摆手, 先是跟杜泠静道谢, 接着又道, “侯夫人有所不知,侯爷已赏过我等了。”


    两人笑着跟她解释完, 就退了下去。


    杜泠静这才意识到,宫人如此细致, 原来是某人打赏的功劳。


    难怪他闷声说她对孩儿不上心,她比起他来, 是看着有些不上心……


    杜泠静想到某位侯爷,抿唇而笑。秋霖则又在旁问了一句。


    “夫人您说,这位宫人姐姐缘何不要两份赏呢?总不能多给了再要回去。”


    杜泠静被她问得一愣, 接着想到了什么。


    “怕不是侯爷,‘重重有赏’,人家不好意思再要了吧?”


    她说完,秋霖扑哧笑出了声,“夫人所言,极有可能!”


    杜泠静也笑了起来,恰这时有人走近。


    “舅母真的在此?”竟是慧王小殿下,他见杜泠静笑着,好奇问,“舅母在笑什么?”


    杜泠静连忙让秋霖请他过来,把方才宫人的事同他说了,他听了,也抿着嘴笑起来。


    “难怪连那红嘴绿鹦哥,都会‘重重有赏’!”


    三人又是笑,但杜泠静却见逢祯神色不太好,脸色泛白,人也有些发蔫。


    逢祯见她打量自己,轻声解释说自己感了风寒,“逢祯总有些小病,舅母不必挂怀。”


    他说这话事,神色有些寥落。


    方才皇上因贺寿词重赏了雍王逢祺,臣子们皆为雍王庆贺,但慧王小殿下却独自一阵转到了此处。


    杜泠静见他才刚说了几句话,精神就有些不济了。但今日是皇上寿宴,他哪能得了安静休养。


    杜泠静看了看天色,“殿下不若先在我这小榻上,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再过去不迟。”


    哪怕睡个半刻钟,也能补些精神,今日且得忙碌一整日呢。


    她见小殿下闻言,不由犹豫,疲倦的脸上眼皮都要耷落坠下。


    杜泠静跟他点了头,他终是下了决心,“那多谢舅母,我就睡半刻钟。”


    他小脑袋一耷拉,就在小榻上睡着了,杜泠静让秋霖取了披风替他盖上。


    小殿下神色疲倦极了,杜泠静却不禁想到那高位之上的贵妃娘娘,和从西北来京的侯爷。逢祯约莫也看得出他母亲和舅舅有多艰难,便是病成这样,也尽力撑着。


    杜泠静让秋霖去前面看着,若是没事,就让小殿下多睡一会,但半刻钟一过他就醒了过来。


    他双手把眼睛揉了又揉,强打起精神来。


    “多谢舅母的小榻,逢祯得走了。”


    他果是要走,杜泠静也不好再拦,起身送了他。


    *


    一侧林中。


    雍王逢祺面带红光,他抬手支了不相干的人,独独叫了新科探花蒋枫川上前说话。


    “今次贺寿词得了父皇重赏,本王晓得,实是蒋探花的功劳。”


    这篇贺词不巧正是蒋枫川替雍王所写,如今得了龙心大悦,雍王直接问来。


    “探花有何所求,可直同本王说来,只要本王做得到,必赏探花。”


    他许了蒋枫川可以任求的机会。


    蒋枫川一顿,先是连道贺词本就是雍王殿下授意,他以殿下之意落笔成文而已。


    他谦虚了一番,见少年皇子一直面色柔和地笑着,这才道。


    “臣之所求,颇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少年挑了挑眉,“此间只有本王与探花二人,再无旁人。”


    他道,“探花但说无妨。”


    蒋枫川垂眸一笑,他恭敬行礼于雍王身前,而后缓缓开了口。


    “日后若有契机,臣要……”他微顿,接着说了四个字。


    “陆侯夫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少年皇子眼眸不禁睁大,惊诧看向了身前的探花郎。


    他要的竟是,陆侯的夫人。


    ……


    逢祺直到回到人群之中,还有些恍惚。


    皇上将蒋探花招去闲叙,天热,逢祺撇了成日随在他身侧的众人,独自在清凉的林间走了几步。


    刚走到林子边缘,就看到了从另一边走出来的两人。


    那面容秀美,举手投足之间柔和矜持的女子,不巧正是他刚刚听到了耳边的陆侯夫人。


    逢祺一时顿住,多看了陆侯夫人几眼,见她回身与人说话,那人也走了出来,是四弟逢祯。


    陆侯是逢祯的亲舅父,陆侯夫人与逢祯一处说话并不奇怪。


    但陆侯夫人领旨嫁给侯爷还不到一年,可看起来,逢祯已与她十分熟络,边说边笑。


    四弟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地像贵妃娘娘,唇角弯着,眉眼也弯着,透着数不尽的慈和与温柔。


    但逢祺很快收回了目光,他往前面不远处的小河边的桥上走去。


    不过桥另一头有一队端了点心的宫人鱼贯而来,似是点心要得急,他们穿小道快步过桥。


    然而这一急,最后那小太监竟然一脚踩歪,砰得摔了个跟头。


    他这一摔不光把手里的点心摔进了一旁的小河里,更是将小桥上的木栏杆压断开来。


    他摇摇欲坠,一旁催促的大太监简直要把他拆了吃了。


    “让你送个点心,把点心摔了不说,还把桥撞坏了?!今日可是万寿节,你若是不想活直接告诉说,找死的蠢东西!”


    他恨声说完,左右开弓给了那小太监两大巴掌,直将人口角打出了血。


    “住手。”逢祺上了前来。


    太监们一看是他,连忙躬身行礼。


    他瞧见了那小太监失误的前后,“那桥板似乎本就有些不稳,他这才摔了跤,今日是万寿喜日,不要闹出事来,就这样吧。”


    他三言两语开口,那被打得唇角出血的小太监跪地就给他叩头,眼泪纵横着道谢。


    大太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哈腰地在他身前,“殿下仁善。不过这桥也确实不能过人了,奴才这就支会守园人,让他们留意。”


    处置还算妥帖,逢祺点了头,转身离去。


    ……


    杜泠静一直将逢祯送到了小河边,逢祯连道舅母不必相送,她才停下脚步。


    “殿下今日带病赴宴,还是当小心,若是不适犯晕,还是要早早告诉贵妃娘娘的好。”


    逢祯点头应下,同她告辞准备过河去寻在前面等他的小太监。


    杜泠静目送他往桥上走去,谁料他双脚还没踏到桥上,旁边忽然有个小太监朝他叫去。


    “慧王殿下,那桥坏了,不能走了!”


    谁想小太监出口提醒,逢祯竟没听见,仍旧抬脚上了桥。


    小太监讶然,又连声喊他,他都没听见。


    杜泠静不禁想起了之前在侯府那日,她在后面唤逢祯,小皇子也都不曾听见。


    杜泠静心下一跳,急着快步上前,而那呼喊的小太监,也着急忙慌地跑过来阻拦。


    但她同小太监两人皆慢了一步。


    只见逢祯走到小桥中央的时候,脚下的木板突然翘了起来,他一个没踩稳,身子骤然往一侧倾去。


    一旁就有木扶栏。谁料他刚刚扶了上去,那栏杆竟然露出了断裂之处。


    逢祯再扶不再栏杆,直往桥下小河中倒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木桥另一边,箭步冲上桥来。


    他伸手就往逢祯身上拉去。眼看着一把拉住了逢祯的衣袖。


    谁料那衣衫丝滑,竟没能止住逢祯落水的势头。


    衣袖从那人手中溜走,他砰然落进了河里。


    逢祯骤然落水,立时就引得守园的太监跳下河去救。


    河水并不深,不至于真淹到了慧王殿下,但闻声围拢过来的人,目光却从慧王逢祯身上,落到了桥上没能拉住的人脸上。


    他们都向雍王逢祺看了过去。


    雍王站在桥上,慧王却失足跌落水中。


    众人看向两位皇子的目光复杂了起来。


    逢祺亦紧紧皱了眉,但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贵妃闻讯赶来。


    逢祯并无大碍,只是呛了河水,已被太监抱起。


    但杜泠静却见桥上的少年,在看到贵妃前来的一瞬,神色变了一变。


    他终于开了口,他不由地道了一句,目光就落在贵妃脸上。


    “不是我……”


    他嗓音很低,却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无措。


    贵妃愣了一下。


    可这时,常围在雍王身侧的那些人都赶了过来,当头的就是邵氏前些日推到雍王身侧的那颇为聒噪的人。


    此人眼见此等情形,反应极快,两步上前就拉住了桥上的雍王逢祺。


    他只见贵妃等人就在桥对面,众人也都往此间看来。


    他转头同雍王说话,更是说给所有人听。


    “殿下莫不是吃了酒,竟跑到桥上救起人来!殿下救人是好心,可未必所有人都这般想,万一说人是您推下水的,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逢祺眸色一滞。


    他目光仍往贵妃眸中看来,邵氏的人却急着拉了他下桥。


    “您快走吧,留下去更要被人泼脏水了!”


    邵氏的人拉着他下了桥去。


    杜泠静却是从头到尾将此事看了分明。


    她不由给贵妃递去了目光,又点了点头。


    贵妃眼帘微颤,她转回头去,忽的开了口。


    “等等。”


    话音未落,邵氏和雍王身侧其他人,皆紧绷了神色。


    雍王逢祺亦回过了头来。


    少年的神色透着杜泠静都无法一眼品读的复杂,他目光只落在贵妃身上。


    贵妃再次出了声。


    “逢祺,多谢你。”


    她嗓音带着自来的温柔中正与慈爱,她这一句出声的瞬间,杜泠静看到小河另一边的少年,眸光一颤。


    但他很快被身侧的人,围拢着拉走了。


    逢祯呛过水,也道并非哥哥推他下水,他在母妃面前。


    “二哥其实,是拉了我一把的。”


    贵妃娘娘平静的神色中,起了一道波澜。


    她怔忪了几息,就赶忙吩咐人给慧王换衣。


    陆侯亦闻讯赶来,见自己的娘子无碍先松了口气,接着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雍王做了什么?!”


    杜泠静连忙把自己所见所闻,跟他复述了一遍。


    “……我观雍王,真的是想救人。”


    陆慎如讶然。


    ……


    宫宴终于结束,好在没再出了旁的岔子。


    杜泠静回了府里换了衣裳,便见侯爷走了过来。


    她想到今日的事,不禁问了一句。


    “当年,雍王与贵妃娘娘生隙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贵妃陆怀如,把那幼年失母的孩子,带在身边养了那么多年,不会没有母子情谊在,怎么会突然生隙。


    陆慎如闻言揉了揉太阳穴。


    他说原本都是好的,“可太子却染了时疫。那年的时疫并不重,太子原是该能救回来的。谁料病情一路直下,一夜间就薨了。”


    太子之死令满朝文武震惊。


    原本不对付的文臣与武将,还都暗暗往太子身上使力,众人都认为皇上身子不好,在位不会长,可太子却先于皇上薨逝了。


    众人皆懵,待回过神来,关于新太子之选,就立刻吵了起来,文臣武将,分歧渐生。


    “最开始的时候,雍王还在娘娘身前,我们也曾想过,雍王毕竟是娘娘养大的,若皇后不死,娘娘不能上位,永定军不是不能拥雍王继位,只要他肯认娘娘为母,又不被那些投降文臣全全把控,文武之争再延续下去就是,又不是非要分出胜负。”


    陆慎如说到这,深深叹了一气。


    “可就在关键之时,出了桩事。”


    他说慧王逢祯自出生就身子不好,许是与皇上登基前重病伤了身子有关,这病体传到了他身上。


    那年他突然连日高烧不退,太医开了药来,不想贵妃娘娘某日在给他喂药的时候,突然发觉药的味道有差。


    陆慎如说娘娘照看孩子仔细,都是亲自试药喂药,“那日忽觉药味有差,就去了寻了太医问,是否调了方子,但太医说并没有,娘娘让太医亲自试了药,太医试过便道,这药另添了其他药汁在其中。”


    此言一出,陆怀如大惊,封宫调查是谁人在小殿下汤药里动了手脚。


    但结果却是,“除了那几个一直在为逢祯煎药的宫人外,只有一人还曾来过,就是逢祺。”


    杜泠静手里捧着的茶碗,轻轻颤了颤。


    她听见侯爷道:“娘娘不信是他所为,甚至怀疑刚刚丧子的王皇后,都没怀疑过他。”


    但此时不是小事,皇上刚刚失去了太子,悲痛万分,再不容许其他皇子折损,下令彻查,“谁料这一查,竟然在雍王皇子所的住处中,发现了巫术的用具。”


    巫术出现在宫中可是大忌,难怪杜泠静从前不曾听说此事的一星半点。


    不过发现的并不是掺入汤药里的其他药汁,而是巫术用具。


    陆慎如道,“但这巫术却直指逢祯,然而到了这等时候,娘娘还是不信是逢祺所为,逢祺也不承认。”


    可邵家的人却跳了出来。


    原本邵妃死的早,邵家人也没指望这个外甥能做皇帝,眼下太子一薨,情形完全不一样了。


    “邵家的人说这巫术来历不明,但却是关外鞑靼人的巫术。他们说逢祺怎么会知道鞑靼人的巫术,晓得鞑靼人巫术的,只会是久居西北的陆氏一族。”


    杜泠静见侯爷说到此处,哼笑了起来。


    “他们竟说,是娘娘给自己的儿子下药,然而诬陷到雍王这个养子身上。娘娘把雍王除掉,而承王出身低微,又素来被皇上不喜,那么新太子必然是娘娘自己的儿子。”


    房中有些静谧。


    “皇上刚刚没了太子,这一桩事又将两个紧要的儿子都扯了进来,龙心震怒,下令彻查。但巫术用具出自何处,又是谁人往逢祯药中下药,怎么都查不到。可邵氏却急了,说什么都要把雍王单立出来,再不能放到贵妃身侧。”


    他说自己的姐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所为。她还不舍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他走。


    “可邵氏只会攻讦她包藏祸心,用心歹毒!”


    杜泠静见侯爷说到此处,脸色都变了一变。


    “他们邵氏不想想,没有娘娘,他家的外甥雍王逢祺,能活到今天吗?我永定侯府再有私心,也不至于行此卑劣手段嫁祸于他!”


    杜泠静要给他倒杯茶来饮下去,让他不要动怒。


    但男人却把她手中的茶碗取来,将她杯中残茶一口饮尽了。


    他说此事之后,邵家的人和那些文臣一股脑地涌到了雍王身侧,“娘娘想要再见他一面都见不到了。后来的事,娘子也知道,就是如今的局面。”


    杜泠静默默思量了几息。


    “那侯爷认为,确实是雍王所为吗?”


    男人说不知道,“但就算不是他所谓,那些投降文臣见不得陆氏独大,早晚要将他拉拢过去。至于他本人,娘娘待他视如己出,可他外家到底姓邵不姓陆,天家无亲,何况本就无血脉牵连。”


    他道娘娘就此重重伤了心,“以至如今仍旧伤神,平日就算不说,也总会想起。那到底是她尽心养大的第一个孩子。”


    “不过那桩事最是受了伤的,还不是娘娘。”


    杜泠静抬眸瞧去,听见他道,“是逢祯。他本就连日高烧,出了此事之后,母亲与兄长分道,他病情越发不好,待后来养好之后,耳力已受损伤。”


    杜泠静心头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陆侯说此事出了扈廷澜之外,外人并不知道,“祯儿伤了耳力,娘娘与我想尽办法,也没能给他治好,反而还有渐渐失聪之势。只是此事再不能被外人知晓。”


    若是慧王一旦失聪,被外人尽知,他多年耗费心力筹谋的一切,都将即刻化为飞灰。


    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杜泠静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他亦回力紧握了她。


    两人皆是沉默,唯有细风吹在窗棂发出吱呀声。


    可崇平突然前来。


    “侯爷,夫人,娘娘传了急信,道是慧王殿下起了高烧,一时烧到耳力丧失,听不见人说话了!”


    话音砰然砸下的瞬间,杜泠静倒吸一气,看到男人英眉紧压着,深深闭起了双眸。、


    下一息,他骤然起身。


    “去把从各地寻来的治耳的郎中,想办法送进宫里!”


    崇平道是,但这很难,一旦被皇上发现就坏了。


    杜泠静却突然想到一人。


    “侯爷何不请太医前去?!”


    “太医不成,那些专攻妇儿的太医,皆时常在皇上面前效忠,此事就不可能再瞒得过皇上。”


    但杜泠静却道,“并非他们,我说的王太医!”


    老王太医在太医院只能为贵人瞧瞧外伤,皇上甚少用他。


    杜泠静道,“王太医也修过妇儿医理,何不让他以为慧王殿下落水看伤为名,正正经经地进宫去给殿下看诊?!”


    她此言一出,陆侯英眸一亮。


    第93章


    他夜间睡不下, 辗转反侧,终是起身去了外面。


    杜泠静隐约听见了些,但实在太过疲累, 一觉睡到天亮。秋霖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胃口不好,摆手说算了, 叫了崇安来问。


    “慧王殿下怎么样了?”


    崇安没听到信, 跟她摇摇头。


    一夜已经过去,若是还不见好转,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届时又该怎么办,要瞒又能瞒多久?


    杜泠静想着这些更吃不下东西了, 独自坐在圈椅上,愁然地翻书。


    静谧的正院房中, 只有风吹芭蕉摆动的声音传来。


    就这时,突然有熟悉的男人的脚步声,铛铛踏入了她的耳中。


    杜泠静立时放下书站了起来,要往外迎去, 男人撩开门帘大步走了近来。


    还没等杜泠静看清他的神色, 他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力道大到近乎将她压进他的胸膛之中, 杜泠静听见他惯来的哑声低颤。


    “王太医……把逢祯的耳力救回来了!”


    杜泠静仿佛被闷在水下太久,几乎无法呼吸, 但这一刻,她猛然被这个消息拉出了水面。


    她大口地喘着气。


    男人见她如此, 先是一愣,接着又笑出了声来。


    “娘子怎么比我还紧张?”


    他又问, “娘子也在意?”


    杜泠静反问他,“怎能不紧张?如何不在意?”


    这时他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盯着她的眼睛。


    “泉泉在意什么?”


    “……”杜泠静一滞, “自是在意慧王小殿下呀。”


    这回换到男人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哦,也是。”


    杜泠静突然品出了味来。


    他不会想让她回答,她更在意他吧?


    怎么还会有人跟生了病的小外甥比?她瞪了眼睛看着这人。


    男人似乎也觉得有点惭愧,又笑了两声以作遮掩,但喜色更从他眼角眉梢飞腾起来。


    不知是不是听闻了喜讯的缘故,杜泠静倒是突然有了胃口,问他要不要吃饭。


    他应下,这就让人摆了饭。


    两人边吃早饭,边轻声说起此事。


    杜泠静问,“王太医说具体如何?”


    陆慎如道,昨晚的情形有些凶险,连最是紧着嘴巴畅快的老王太医都不说话了,一晚上光擦汗就湿透了七条帕子,又给逢祯扎了不知道多少针,让贵妃在逢祯耳边一直说话不要停。


    “娘娘空说了一夜的话,待天亮嗓子都哑了,幸而逢祯醒了过来,恢复了耳力,与娘娘对答如流。”


    杜泠静大松一口气,又问,“王太医怎么嘱咐?”


    陆慎如道逢祯的耳力只是保住了,至于以后,“王太医说他会回去仔细琢磨,但需要费些功夫。”


    陆慎如说到这,脸色有点怪,“娘子猜他跟娘娘怎么说?”


    “如何说?”


    “他说,只要我能消停,不没事跑马折腾、滋生事端,他便可以把时日都用在翻找医书上。”


    男人再没听过有人,用那形容不着边际的毛头小子的话,形容他。


    他脸色怪得不行。


    杜泠静却笑出了声来。


    “以我之见,王太医说得不错。”


    他先中了箭伤也就罢了,后却不管不顾地拉弓射箭,血肉崩裂,奔马回京,自家伤势坏了不说,她更是因胎儿不稳昏倒,这前后哪一桩,不是王太医费的心?


    她道,“侯爷就听着吧,别忘了重重有赏。”


    男人也笑了,无奈地摇头。


    “他说我,我得听着,我还得对他重重有赏。罢了,他若真能治好了逢祯的耳朵,我重重赏他全家。”


    杜泠静:“……”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她抿唇笑起来。


    两人这一顿饭多吃了半刻钟,杜泠静胃口终于有所恢复。


    魏琮则让人来传了信,道是那鞑靼九王,何副将押到京城了。


    陆慎如立时出了京去。


    他见到何副将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


    “竟消瘦如此?”


    何副将人瘦了三圈,但精神尚好。


    “侯爷,世子,此番末将押人上京,几次三番遇到阻挠,这才费了些时日,迂回了许久。”


    只要人无事,这都不算什么。


    魏琮道,“你一路上可也问了?”


    何副将自是问了,“但末将观那鞑靼九王,恐只知其一,未必知其二。”


    陆慎如心里有数了,在山房别院的地牢里见到了人。


    他穿过弯弯绕绕阴暗的地道,幽暗的火光照在地牢深处。


    那被吊起来的鞑靼九王一眼看到了他,就嗓音古怪地笑了一声。


    “永定侯……”


    只是话音未落,男人抽出了长鞭。


    他多余的一句也没有,长鞭自他手中扬起,破空乍响,下一息啪地重重摔在了那鞑靼人身上。


    一鞭,两鞭,三鞭。


    那人通身血肉乱飞,几乎昏死过去。


    陆慎如恨声开口。


    “替我英年早逝的父亲,替被割了头颅的魏将军,替千千万万在那一战中牺牲的、丧生的所有人……”


    他当先赏了他三鞭。


    鞑靼九王还未昏死,但痛意令他近乎发疯。


    “陆慎如,你就是打死我,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给我秘密传信的人是谁!”


    他道,“那是我失落的部族遗留的血脉,是藏在你们汉人朝堂中地位极高的贵人,他藏得深极了,他根本不会让你们知道!”


    他仰头大笑了起来,“汉人的朝堂里,藏着我鞑靼人的血脉,好好好……”


    男人看去那癫狂大笑的鞑靼九王。


    “你放心,他就是藏得再深,我陆慎如也必会知道!”


    他吩咐了一声,“把他带下去关起来,就关在那汉人细作隔壁,每日九鞭伺候,让他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鞑靼九王被押了下去。


    补足的鞭子令他惨叫。一墙之隔的另一边,有人默然养了半个春夏的花全都开了。


    “隔壁是什么人?”他问了一句,没指望回答。


    但守卫告诉他,“侯爷捉了害永定军惨败的鞑靼九王,就关在隔壁。”


    花儿娇嫩鲜艳,无声地开着,但隔墙的惨叫却一浪一浪地涌入院中。


    那汉人细作顿住,握着花壶的手抖了又抖。


    *


    陆慎如回了侯府,将沾了鞑靼九王鲜血的鞭子,奉在祠堂立如密林的牌位前。一同放置在旁的,还有那枚与细作留下的纹样一致的骨雕圆牌。


    那秘藏在朝廷里的留着鞑靼血脉的人到底是谁,他一定会找到。


    他三叩首在层层牌位之下,而后才退出了祠堂。


    夜已深了,他回来时听闻夫人已经休歇,便没往正院去。


    但此刻陆慎如出了祠堂,却见流转如水的月色之下,有人挑灯静静地立在月影里。


    他歪着头跟他轻轻挑了挑眉。


    “怎么不睡觉?”


    杜泠静摇摇头,她不困。


    但男人身上还沾染着些微的血腥气,她抽了抽鼻子。


    他当即意识到了,祠堂离着外院远岫阁有条近路。


    “你既不睡,要不要跟我到远岫阁换衣裳?”


    她点头,柔声。


    “好。”


    男人心下一软,两人拉开半步在月影下走着,不时到了外院,他将衣裳全全换了,同她在夜风轻抚的庭院里坐着说话。


    他道细作就是朝堂里的要人。


    此人能潜匿这么多年而不被发现,可见身份非同一般,如今朝中虽有些混乱,但仍旧算得四海皆平。


    男人在月色下转了转手中茶杯,杯中嫩茶芽飞旋起来。


    “偶有天灾,却无大的兵祸,也是百姓之幸了。”他道,“不知此人是已经得偿所愿,偃旗息鼓,安详这世间的安泰,还是筹谋未消,乱心不灭,还欲再祸乱天下?”


    杜泠静一默。


    此人如何作想没人知道,但他身上流着鞑靼的血脉,手中掌控着细作,有与鞑靼人联络未消。


    他只要还在朝堂之中身居高位,真正的安稳就不可能长存。


    她看向身侧的侯爷,男人又将茶碗转了一转,茶色深了不少。


    他想到什么低笑了一声。


    “人皆道我陆慎如是乱臣贼子,防我甚于防川,其实最害怕的还不是他们,是我陆氏的先祖们。”


    他说陆氏先祖最害怕这一天,“害怕哪一日,永定侯爵位传到一人身上,此人不再是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而是一毁祖宗基业的祸国贼子。”


    他问杜泠静,“泉泉可知我的名从何而来?”


    杜泠静不知道,“但我却觉侯爷这名字,与性子并不怎么相合。”


    她开口说去,男人就笑了起来。


    “那泉泉以为,我该取什么名字?”


    慎,是肯定不行。


    怀如和恒如,于娘娘和二爷都很合宜。


    杜泠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脑袋里却突然蹦出一个字来。


    “惯。”她道。


    “惯?”男人听了就意外地挑眉,“这怎么说?”


    杜泠静抿唇笑看了他一眼。


    “侯爷的性子,想要什么就非得要,偏想要的还真就能要得到,怕不是被‘惯’大的吧?”


    陆惯如。


    话音没落,男人大笑出声。


    睡在檐上的一排雀儿被他笑声惊飞了起来,崇安连忙跑过来查看,一副打盹没醒的样子,上前才发现是侯爷在笑。


    杜泠静摆手让他走了,男人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娘子何时沾了那看病王老头子的习气?”他无奈地一直摇头。


    杜泠静笑而不答,只问他,“此名到底为何取给了侯爷?”


    陆慎如笑着微默,他说名字是祖父给他取的。


    “但却不是独独取给我一个人。”他道,“是为警醒整个陆氏而取此名。”


    慎如,慎终如始,终始如一。


    “祖父说,永定侯府是为抵御外贼、保全家国百姓而存,得君民信重、手握重兵,决不能调转枪头,起兵祸,搅碎百姓得之不易的安宁。”


    所以要慎,慎终如始。


    杜泠静没了玩笑的心,端起茶盅轻轻饮了口茶。


    她听见侯爷道,“所以永定侯府,从不染指西北以外的军中势力。”


    他说自己本不该兼顾北关,“不过这是皇上的意思,但辽东的兵,西南的沐府,尤其是世代镇守的东南靖安侯府周氏的人马,陆氏都绝不会动。”


    他道贵妃娘娘命途多舛,“我娘与靖安侯府世子夫人原是手帕交,周家的长孙恰比娘娘长一岁,我娘便相与周家结亲,让娘娘嫁到周家,周家人性子多平和,必会待她周全。”


    但此事提出,却没能得到两家的立时肯定。


    “祖父和靖安侯老侯爷,都担心陆周两家手握重兵,各占西北东南,若再联姻嫡系长孙,只怕会令宫中不安,也令朝堂其他文武百官生了旁的心思。”


    两家皆犹豫,“但没等思量好此事,娘娘就被批了凤命。凤命一出,周家更不能娶,此事再没提过。”


    陆慎如抬了抬头,举目银河流淌,星光璀然。


    他说永定侯府和靖安侯府平日守望相助,“可为的都是百姓家国,若一旦陆家有人起兵造反,祸乱百姓,第一个起兵来剿的,必是周家。反之亦然。”


    杜泠静没想到陆氏与周氏的关系,处置的如此亲近又微妙。


    她轻叹一声,“寻常百姓这一生,若从呱呱坠地,到寿尽入土,都能活在战火之外,那是难得的福气,兴兵起祸之人,是在拿千千万万寻常百姓的这点福气,促成自己的私欲。”


    陆慎如点头,微笑着看了妻子一眼,“是。”


    他将手中转来转去的茶盅,终于捏起来,喝了一口。


    “眼下四海安泰,多么难得,如果潜藏在朝中那人,非要走到祸乱的地步,用阴私手段扰乱朝纲。”


    他一顿,而后冷了声。


    “若到那一步,我不得不起兵,即便是乱臣贼子,我陆慎如也当了。”


    “即便是被天下群起攻之,不得好死,我也只能走这一条狭路。”


    庭院寂静,方才被惊飞的鸟儿,早就扑棱着翅膀,不知飞向何处。


    杜泠静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有眼角湿润起来。


    她低着头,男人看到了她眼角那颗清泪。


    “怎么哭了?”


    他将她的凳子拉过来,将她团在了怀中。


    他反复摩挲着她的肩头。


    “你夫君只是假设罢了,未必就到了那地步。”


    杜泠静却莫名地,想到他还曾想去江南。眼下的乱局,已经令他无暇去他的江南,若真到了他所言的地步,江南连他梦中都不再存在。


    她有种难以言说的悲感。


    清泪滑落眼下,男人生着薄茧的指尖替她摸去。


    “泉泉别哭,我只是随便说说。”


    他道,“岳父中意我,”比她可中意多了,“我一定护好你,还有我们的孩儿。”


    杜泠静不言,只看他。男人瞧向她泛了红的眼睛。


    莫名地,他竟有些悦然。


    她虽还不如岳父中意他,但也会为他流泪。


    哪怕永远都不如蒋竹修,哪怕就这一滴清泪……


    *


    杜泠静晚间就歇在了他的远岫阁,翌日醒过来的时候,见他已令人将早饭备好了。


    杜泠静胃口好似明显好转,闻着饭香颇为意动。


    她穿起了衣裳,他则突然看着她的小腹,问了她一个问题。


    “泉泉,是不是要给我生个女儿?”


    他还在一门心思惦记女儿。


    杜泠静若是知道男女,也可以去当太医了。


    她说不知道,想起他那时非要与她欢好,明明她还在跟他生气,他却非要拉着她反反复复,让她给他生个女儿。


    她瞥了这个执意要女儿的人一眼,“那若是个男孩呢?”


    他笑了一声,“小子亦好,永定军中那些人,见他们巴巴盼着的世子到了,也就不来滋扰你我了。”


    杜泠静懒得与他分说这不得而知的事,难得胃口恢复,洗漱就坐到了庭院中的饭桌前。


    崇平亲自给她盛了汤,她不想麻烦崇平,刚要说什么,崇安突然来报。


    “廖先生来了,想见侯爷夫人。”


    廖先生还没去上任,竟这时到了,杜泠静连忙道,“那请廖先生过来一道用饭。”


    陆慎如也叫人去添碗筷,笑道,“廖先生来的正是时候。”


    谁想廖先生见了二人,面色略有些古怪。


    “先生有何话,边吃边说。”陆慎如邀他。


    但廖先生摆手说吃过了,他看了两人一眼。


    “杜阁老身边那失踪的幕僚楚牧,我找到了。”


    杜泠静立时放下了筷子,陆慎如更道,“这是好事,此人在何处?”


    廖先生道楚牧精神不是太好,亦轻易不敢见人,“只同我见了一面。”


    他说着又看向两人,“他亦想见静娘,可见是有要事同静娘说,但……他只想见静娘一人,想要静娘独自前往。”


    杜泠静微怔。


    “为何?”


    “他没说。”


    杜泠静不禁看向身侧的男人。


    但陆侯却不奇怪。


    “我身份在此,楚幕僚有所顾忌也是寻常,”所以他这几年,迟迟寻不到此人下落,他看向杜泠静,“我只担心你的安危,旁的倒无所谓。”


    他真的是无所谓的态度。


    杜泠静便问廖先生何时。


    廖栩说不急,“我看他状况不好,精神颇为混乱,先让他在我那处休养几日,安稳了你再前来。”


    “如此也好。”


    ……


    万寿节一过,暑热难耐,皇上便要启程出京避暑。


    这次没带贵妃,慧王也病着,皇上点了雍王与承王两个儿子侍奉,皇后一贯难以出宫,自然也不能去,不过皇上点了窦阁老和一众文臣一同前往。


    京里还是留着内阁其他人,除此之外,自是永定侯陆慎如坐镇京师。


    眼下皇上还没走,杜泠静就见他已经忙起来了。


    谁料就在这时,西安传来急信。


    道是一群自京中落榜回乡的举子,听闻被流放的荣昌伯府那两个小爷,偷偷被家人保了下来,欲不让二人服刑,接去老家安顿。


    众举子先在京里听闻了荣昌伯长女杨大小姐的丑事,又回乡听闻了这件事,群情激愤,引着半个西安的书生,堵到了荣昌伯的门口,问他荣昌伯是不是仗着战功,就可以为所欲为,问他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伯爷本就因家事不顺气倒卧病,此番被书生堵门,听着那些人声声怒骂,伯爷他……挥剑自刎了。”


    杜泠静听闻心下猛跳。


    而此事一出,京中哗然,文武两道相互攻讦之奏章,如秋叶般齐齐飞往宫里。


    第94章


    举子围在门前怒骂, 荣昌伯挥剑自刎。


    消息传到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陆慎如接到消息的当天,脸色便极其难看。


    西北传来的信, 眼下不光荣昌伯挥剑自尽,军中损失大将一员。这些书生所为更是全线引爆了军中兵将的怒火。


    那日围在荣昌伯宅邸前的书生, 全都被兵将捉了起来, 众将士要处死这些书生仕子为伯爷陪葬,以泄群恨。


    西北的将士要杀几个闹事书生泄愤容易,但读书人的嘴皮笔杆最不饶人,一旦引发整个士林的怒火, 又或者引得西北戍关的兵将起了兵变,可就不是能随随便便压下的小事了。


    陆慎如知道事情发展下去, 会有多严重。


    但他能做的,只有先压住西北兵将的怒火。


    不管杨家人如何,荣昌伯这一辈子都为国为民奋战在戍关前线,多少次在生死间徘徊, 以他的功绩, 如今又自刎而死, 合该朝廷下令封赏厚葬。


    荣昌伯得了封赏厚葬,哪怕不能尽数灭了兵将们心里的恨怒, 也能消减三分,不要事态再发展下去。


    但只他一方尽力没用, 杜泠静提了一句。


    “若窦阁老也能不偏不倚、公正对待,或许此事能尽快消停下来。”


    陆慎如却摇头, “文人更是盘根错节,相互包庇,他们怎么肯为泄兵将之愤, 将那些举子肃正处置?”


    翌日朝堂,只有微弱的文臣声音表示,杨家人如何犯法,应该交由衙门办理,无辜围到有战功的将军面前辱骂,有辱读书人清正之风,合该处置那日的举子。


    可惜声音太过微弱,被其他文臣压了下去,窦阁老并无表态。


    而上首的皇上一味地叹气,反复说着,“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伯爷战功赫赫,乃是肱股之臣。”


    又说,“杨家人也委实不知天高地厚,视王法如儿戏,你也难怪惹得书生愤然。”


    如此吵了两日,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迟迟无决断,直到离京避暑的日子到了眼前,皇上才匆促抬手一挥。


    “厚葬荣昌伯。”


    他倒是应了陆慎如的提法,封赏厚葬了荣昌伯爷,但军中之火并未平息,而书生们见皇上并未斥责那些举子,反而越发觉得举子无过,反复要求西北军中放人。


    但就这么放了人,兵将的怒火又谁来承担,陆慎如没有下令放人,书生连同朝中一部分文臣,吵闹不休。


    皇上却再不理会,到了离宫的日子,就往京畿东面的清凉避暑行宫而去。


    “皇上就这么走了?”杜泠静讶然,事情被搁置在了暑热蒸人的夏天,如同破损的伤口没上药就仍在一旁不再理会。


    陆慎如倒是见怪不怪,可烦扰也令他没了用饭的心情,匆促吃了两口就搁置了筷子。


    “皇上一贯如此。若早有个决断,也不至于酿成今日局面。”


    他道当初邵伯举和杨家两位小爷一同事发。


    “当时的事娘子也知道,杨家人委实嚣张,杨金瑜对你不敬之后,我彻底失望,不欲再管他家之事,想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自扶持杨家庶子在军中立足也是一样,至于那两个杀人灭口的小子,既然敢杀人就该偿命。”


    可是那两位杨家小爷最后却没判死刑,只判了个流放。


    杜泠静想起彼时消息传出来,杨家人大喜,京中街巷皆传言,是侯爷从中斡旋,替杨家保住两位嫡子。


    杜泠静眼下问去,“那他二人为何侥幸逃出一命?”


    陆慎如叹气,“是皇上又发了慈心。许是记着荣昌伯的功绩或者怎样,这才引出后面的事端。若是依我,那二人早不能留。”


    眼下那两个无用的纨绔小子留了下来,战功赫赫的大将父亲却替罪而死。


    陆侯揉了额头。


    杜泠静思量着前后之事,沉默了一阵。


    男人开口,“皇上总是这般,比先帝还优柔寡断,至今文武无有定论,储位无法决断。”


    他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制衡?”


    不管是定了雍王还是慧王做太子,朝野上下早就乱了。


    而以当今皇上之能,他显然平息不了混乱的局面。


    男人极轻地叹了口气。


    “皇上的心思,有时一看就穿,有时却怎么都琢磨不透。”


    但弘启十四年,议和之事令永定军陷入绝境,若是没有彼时监国的皇上,永定军只怕就覆灭在了那时,不会再有永定侯府如今的际遇。


    ……


    皇上携雍王承王与窦阁老等人,离京避暑之地,距离京城并不远,快马加鞭一日可打个来回。


    不过荣昌伯的事没有落定,兵将与书生之前的矛盾,如同一团被压着火,暑热燎着大地,不知何时就会将火再度引起。


    陆慎如不敢轻视,又身负守京监国之职,有时连府邸都无暇返回。


    杜泠静连着两日都没见到人了。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火辣辣的日头升起来,她本来有所缓解的反胃之感,又冒了出来。


    太医不敢随意给夫人和胎儿用药,这种时候女子只能忍着。


    杜泠静让阮恭把父亲书房里留下来的旧纸页,一并取了来,加上之前三郎留下的两箱,一共三大箱子。


    她把心思放在这些故纸堆上,反而能分散些难耐之感。


    父亲生前给三郎留过她不知道的话,就如他那一走,很可能就此回不来。而三郎则在父亲走后,一边将父亲身亡可疑之事告诉侯爷,一边又联络各地友人,收集这两大箱子不止的消息。


    杜泠静觉得父亲和三郎,或许都知道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翻着这些旧纸页,一张一张地整理着。


    父亲留下的多还正常,但三郎总有些点化之处,令人琢磨不透。


    杜泠静见这一页的旧纸页上,又被他点画了几笔。上面先记了先帝晚年,太子过世之后的储位争端。


    比起如今雍王和慧王,当年之争更为惨烈。


    太子是嫡是长,他过世之后,皇后无有嫡子,便该先皇的次子继位。


    但先皇的次子正是蒋太妃娘娘的亲子,年嘉未曾见过面的父亲裕王。他英年早逝,无法继位。


    在他之下,三皇子与四皇子,乃是同年所生的两位皇子,三皇子虽然占长,但名声不好,可四皇子在文武百官之中,却得了贤名。


    先帝优柔寡断,在这两位儿子之间无法决断。三王四王二位渐渐斗得不可开交。


    弘启十四年,永定军出事那年,皇上让儿子替自己归乡祭祖,他在三王四王之间无法决断,干脆让两人都去,又怕两人半路闹起来,便拍了五皇子一同前往。


    就是那年,永定军被细作所害,陷与关外,鞑靼要求议和,先皇病倒,群臣只能六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殷王监国。


    贵妃陆怀如于他为妾,他亦守约挽救永定军于彻底溃败的边缘。


    但就在当年,三王与四王于离京祭祖途中,相互构陷迫害,四王途中落江溺亡,三王则显露暴戾一面,竟有意向五皇子动手。先皇伤心欲绝,却也下了决心,囚困三王于封地,再不得返京。三皇子恼怒之下,起兵欲反,但被镇压,亦彻底失去入主东宫的可能。


    他于次年初,死于封地。


    这次先皇再不敢犹豫,当机立断地就立了五皇子为太子。


    与此同时拔擢杜阁老入阁,辅助五皇子日后登基。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朝局终于稳定下来的时候,五皇子突发暴毙。


    先皇备受重创,摇摇欲坠,没再另立东宫之主,便悲伤薨逝。


    如此,从不被人看好的六皇子殷王,于弘启十六年登基为帝。


    他母族出自忠庆伯府魏氏一脉,虽不是魏氏嫡枝宗房,但也算出身正统。为人贤名不显,却也没什么恶名,这么多年,在先帝诸子无甚存在。


    但他亦是优柔无断的君王,仁慈有余而手段不足。且他在先帝末年也生了场重病,自那之后就身体不济。


    杜泠静见这些先帝在世之事,三郎捋着时间记了下来。这些事情并非皇家密事,杜泠静也是晓得的,她不知三郎为何特有此一记。


    但她再往下看去,却看到这张纸下面,三郎另提了一人。


    他提了皇上的生母,出身忠庆伯府魏氏一脉的,魏玦的姑母魏妃。


    这位魏妃在皇上幼年就过世了,那时先帝尚未继位,还是皇子。所以她的事,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可三郎却提到了魏妃,似乎打听到了她生前之事,有意往下记录,还在此特意点了一笔。


    杜泠静有意往下看去,但纸页已被记满,再往下翻去,她一时没能找到哪一张旧纸,接着这处继续落笔。


    她心下不免好奇,三郎怎么连这个都打听,似乎还打听到了。


    不过转念一想。


    魏妃是先皇尚在潜邸就跟了他的旧人,同蒋太妃娘娘一样,早早地就嫁了先帝。旁人或许不易探听她的事,可蒋家却不同。


    蒋氏彼时还有裕王,自然会为裕王多加留意身侧诸事。蒋氏必然知道些许不为人知的旧事。


    杜泠静好奇,又往故纸堆里翻去,可惜翻了半天也没翻到衔续的纸页。


    她一时没找到,叹了口气,但她目光往门窗外看去。


    却忽的发现,窗外正默然立着那个两日不曾回家的男人。


    杜泠静不知他何时回来了,更不知他在窗外站了多久。


    她连忙转身看向他,见他疲惫的墨眸中,透着几分暗淡的落落之色。


    他低声道了一句,“我并无意打扰娘子。”


    这句话说得杜泠静心下一紧。


    打扰她什么?


    打扰她在翻看三郎的旧笔记么?


    她一时不知怎么跟他解释,他却轻声问了一句。


    “我这几日委实太忙,今日抽了点空闲,回家陪娘子吃顿饭。娘子可得空?”


    杜泠静愣了愣,原来他是专程抽空回来,陪她吃饭的。


    可回到家,却见到她一直在西厢房,翻看三郎的旧纸页,他不出声,就在外面等。


    杜泠静有一瞬间,觉得他还不如似之前那般,跟她生气,她心里还顺一点……


    她说得空,又立时跟他解释,“我只是看到纸页上记着皇上的生母魏妃娘娘的事,又没有下文,一时好奇而已。”


    “魏妃……”他一顿,又道,“娘子若好奇,可以去问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正是先帝魏妃的弟媳,魏妃生前的事她确实了解得比旁人多。


    而保国夫人自那次魏玦和年嘉险些出事之后,对杜泠静态度彻底转了弯。


    毕竟那时,若非是这位侄儿媳妇,以她的六神无主,丑事只怕要被人传出去了。


    她待杜泠静态度转弯,前几日听闻她有了身孕,还让人送了好些新鲜的瓜果过来。


    但杜泠静与这位姑母夫人实在算不上熟络,没得专门去问她此事,若有机会,她倒是可以去问问蒋太妃娘娘。


    她“嗯”了一声,就当是记下了。


    但男人却看出了她的“敷衍”,所以她方才一直沉浸身心翻看的,并非魏妃的事是不是?还是在找蒋竹修的死因吧?


    可他说过不介意,便不会再因此事与她不快。


    这会问她这两日吃了什么,听闻她吃得甚少,“可是孩儿闹腾了你?”


    他握了她的手,“早知这孩子让你如此难受……”


    杜泠静笑起来,“那还能换个孩子?”


    男人亦被她说笑了。廊下吹来一阵清凉的风。


    陆慎如将他娘子抱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有种莫名的安实感,伴着独属于他的熟悉气息,杜泠静只觉胃中的不适都消减了下来。


    他肩臂宽阔有力,胸膛坚实厚重,他把她抱在怀里,再没什么比这一刻更安心。


    杜泠静刚要回身抱他,却听见他低声到了一句。


    “我得走了,娘子有什么事给我传信,只是……”


    他停顿,杜泠静心想他要说什么,还犹豫,抬头向他眼眸看去。


    他似乎本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道。


    “娘子眼睛不好,身子近来也多有不适,若是可以,少翻看那些旧纸。”


    他说完就要起身走了。


    杜泠静就知道他心里还是在意,只是嘴上不肯轻易出口而已。


    她今日后悔,过了那么久才发现他在窗外立着等她,此刻再不犹豫,回身抱了他。


    “我知道了,一定少看。”


    她说得斩钉截铁,陆慎如就当她说的是真的。


    他笑了一声,低头吻在她额头,“嗯。”


    但他再无暇停留,他将她止步在内院休歇,杜泠静只能看着他独自走在烈阳之下,阔步离开他们的府邸,往那高耸挺立的皇城中走去。


    ……


    杜泠静听了他的话,没再沉溺于故纸,也是近来天越发热,西厢房下晌令人坐不住了。


    她只上晌去翻看了两眼。


    谁知她今日这一番,没翻到三郎记录的魏妃旧事,反而发现了一张碎纸片。


    此处再无点画,而是三郎的字迹,落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字。杜泠静一眼看过去,心中惊跳了一下——


    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她目光默然盯着那行字,字迹带着三郎病中的抖动,落笔到后,尽是哀叹却无力。


    她愣在了碎纸片前。


    这时,廖先生给她传了信来,道父亲的幕僚楚先生清醒了许多,想尽快见到她,却又不肯进京。


    廖先生说自己在京外找了个小院子安置他,问杜泠静何时得空,与他一道往京外去。


    杜泠静今日并无其他事,直接让人去问廖先生今日可否。


    不时得了肯定的答复,她这便换了衣裳去了。


    但临行前,又把三郎这行字看了一遍。


    楚先生只欲见她一人,可见要与她说的有关父亲死前的事,与侯爷身份有碍。


    杜泠静只能让侯府侍卫不必近随,此事陆侯亦晓得,提前吩咐侍卫远远跟着即可。


    杜泠静接上廖先生,一路往京外而去。


    另一边,京外陆氏山房别院中,有人给花浇了最后一遍水,放下水瓢,走向了守门的侍卫。


    是那汉人细作。


    “在下有话,想到侯爷面前禀明。”


    话音落地,守门的侍卫便亮了眼睛,一边安排他略作等待,一边快马加鞭往京中报信。


    京城,宫中。


    陆慎如刚料理完手边的事,便见有人快马加鞭而来。


    来人通身是汗,一路急奔到陆慎如面前,陆慎如一眼看去,便高高挑眉。


    “何事。”他冷声。


    来人开口。


    “皇上突然病重,以密旨传于永定侯爷与贵妃娘娘!”


    病重……密旨……


    陆慎如攥起了手。


    第95章


    密旨传召。


    陆慎如当即让人将陆怀如请了过来。


    诏书就在眼前。


    陆怀如没有当先打开诏书, 只是问去前来传信的大内侍卫。


    “皇上病重?”


    “是。”


    “因何病重?眼下如何?”


    “皇上突发昏迷,实在清醒的片刻写下诏书传与娘娘和侯爷!至于旁的,臣并不知晓。”


    陆怀如缓缓皱了眉, 陆慎如跟她对视了眼神。


    姐弟二人这才打开密诏,一眼看去, 二人皆微怔。


    皇上传的这道密旨, 竟是一道封后诏书——


    皇上欲封贵妃陆怀如为继后,昭告天下,让她母仪天下。


    陆怀如少时便被僧道批命乃是稀世罕见的凤命,陆氏并不为此欣喜, 反而苦恼不已。这凤命,她避了又避, 可到最后,她还是入了天家。


    文武相抗,永定军需要陆氏血脉登上高位,她开始需要这凤命成真。但这么多年, 皇后不逝, 皇上无法册封继后, 她只能在这贵妃之位上等了又等。


    今日,她等了许久的这道圣旨, 竟就这么来了。


    殿中一时只剩下姐弟二人。


    二人皆是一默。


    陆怀如轻轻叹了一声,“我昨日还去探过皇后娘娘, 娘娘虽未见我,我却听闻娘娘精神尚可, 不可能立时殡天。”


    陆慎如压眉不言。


    这道封后诏书,他已期盼多年了。只要娘娘做了皇后,外甥逢祯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上嫡子, 是太子的唯一人选。


    但他实在没想到,皇上的封后诏书竟此时到了,而皇后还没殡天。


    皇上突然有此密诏相传,是什么情形?


    他转身叫了人过来,“行宫可有消息传来?”


    说着又打发了人,“速去行宫探得皇上状况!”


    他吩咐下去。


    崇平不时来报,说行宫眼下还没有消息过来,但过了两刻钟的工夫,互有先前陆慎如派过去每日问安的人,折返而回。


    “侯爷,见不到皇上了!”


    话音落地,姐弟二人不禁对了个眼神。


    行宫看来真的出状况了。


    只是他们远在京城,无法立时探知行宫之内的事。


    陆慎如立时再派人手不断往行宫而去。


    陆怀如沉默深思。


    就在这时,山房别院的侍卫突然来报,倒那汉人细作,有话要禀侯爷。


    陆慎如未再动刑,养了此人多时,为的就是这一天。


    此刻行宫尚无消息传来,他直接道。


    “带他过来。”


    *


    京外。


    杜泠静跟随廖先生,见到了父亲身边的幕僚楚牧。


    眼前的人瘦弱羸弱到,几无当年追随父亲的风姿。


    杜泠静险些没能认出他来,而他亦反复看了杜泠静许久。


    “姑娘,已然长成大姑娘了,阁老若还在世,眼见姑娘如今模样,不知如何心绪?”


    杜泠静鼻头一酸,眼眶亦发热。


    她问楚牧,“先生,您这些年在何处?缘何不回青州寻我?”


    但她问去,楚牧只摇头。


    “非我不想找姑娘,而是这一程凶险,阁老出门前就有交代,刀山火海他自去,盼姑娘安稳留在家中,三郎能护好姑娘。”


    这话说得杜泠静微怔,“三郎……”


    她想起三郎在爹过世之后,特特寻到陆惟石,同他说得话。


    “爹将我全全托付给了三郎?”


    “是,不然阁老怎能安心离去?”


    “所以父亲当年到底回朝堂去做什么?又因何半途丧生?”


    她问出了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楚牧极长地叹了口气,廖先生给他续了茶,他道谢。


    “阁老许多事,并不曾与我直言,兴许是涉及太深,说出口便是祸害他人。”


    他道,“但阁老说他是拂党中的一人,是拂臣。什么是拂臣,为了家国百姓,哪怕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我最初想,阁老也好,又或是廖先生与我们这些人,我等皆是拂臣,是该为家国不顾个人安危。”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但直到今岁,我终于在京城认出了那个当年引阁老上山的人,我才知道阁老这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父亲本不该上那座山,他果然是被人引上了山去,遇了山洪。


    杜泠静嗓音微抖,“是谁?”


    楚牧默然看了她的眼睛。


    “是陆侯爷的表弟,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话音落地,杜泠静耳中一空。


    有关魏玦的一切奇怪行径,如同海浪一般,拍在她脚下。


    难怪他给她送了极其重的礼道贺,难怪他京中与她再遇,她提到他从前最是敬仰的她父亲,他沉默不厌,难怪他不肯再娶年嘉,难怪连保国夫人都看不懂他,而他却在前些日,父亲的忌日,同窦阁老一样,独自出现在澄清坊里……


    而这时,楚先生又开了口。


    “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只是领命办事而已。”


    杜泠静抬眸看去,楚牧低声。


    “真正给他下令,让他除掉阁老的人,只可能是一个人……皇上。”


    前面听到魏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


    皇上不喜父亲新政的主张,让杜阁老将他荒废的新政通通收掉,她以为君臣正见不同也是寻常,但皇上却令魏玦,私下里杀掉了父亲……


    她沉默了。


    倒是楚牧又问她,“姑娘嫁了陆侯爷,陆侯待姑娘如何?”


    他没找上侯府门去,也没让陆侯的人跟来,正是因为陆侯与魏玦和皇上,都太过亲近了,他拿不准。


    但杜泠静告诉了他。


    “侯爷虽是领旨娶我,但……”她抿唇轻轻笑了笑,“但他是父亲在世时,就为我定下的夫婿。”


    楚牧讶然,又瞬间松快一笑。


    “竟是如此,我唯恐姑娘落入了龙潭虎穴,没想到竟是阁老的安排。”


    他道,“阁老既然为姑娘定下侯爷为夫婿,想必早已料到,乱世之中,只有侯爷这等强而有力的男人,才能护得姑娘周全。”


    这话说得杜泠静,不由地想起了去岁中秋之前。


    父亲过世之后,她的日子看起来平静安稳,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勉楼修书一辈子,却不曾想,叔父差点为了那一时的利益,越过她与族里,将她嫁给邵伯举,给邵伯举续弦。


    若入乱世,寻常百姓不可保,她是阁老独女,亦不可保。


    反倒是陆惟石非要娶她,打乱了叔父和邵伯举的交易。


    杜泠静突然想到三郎,会否三郎也看到了这一处?


    他在碎纸片上写下: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突然而至的真相令她思绪翻腾如浪。


    楚牧又趁着尚有精神,跟她说了些话,杜泠静压下纷乱的心思,将这些俱都听进了耳中。


    但楚牧说着说着,精神就明显不济起来,言语之间渐渐混乱。


    廖先生跟杜泠静摇了摇头,“静娘先回去吧,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之后再问也是一样。”


    杜泠静拜托廖先生照顾楚牧,告辞离去。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京城而去,烈日几乎将人晒化在进京的大道上。


    杜泠静反复想着皇上令魏玦除掉父亲之事。


    而就父亲生前所言,他显然也知道皇上并非明君,可他更抱着无法返回的决心,毅然折返朝堂。


    拂党,拂臣。


    为了家国百姓,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那么父亲要“拂”的,就是皇上。


    而父亲,是否还知道旁的关于皇上的事?


    杜泠静瞬间想到了三郎留下的纸页上,提及的有关皇上生母魏妃之事。


    三郎可是少年就高中一省解元的人,他最是机敏警觉,又有从蒋氏族内得来的不为人知的消息,会都在多年整理朝堂之事后,对于魏妃甚至皇上,有不同寻常的猜测?


    她思及此,直接令人转道,“去红螺寺,我要见蒋太妃娘娘!”


    红螺寺。


    朴嬷嬷给杜泠静上了茶和点心,就下去了。


    禅房里独留杜泠静与太妃娘娘二人。


    杜泠静把关于魏妃的疑问,问出了口。


    “魏妃……”蒋太妃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及这过世近四十年的旧人。


    “静娘想要问她何事?”


    杜泠静想了想,“您是否知道关于魏妃娘娘身上,说不通的奇怪事?”


    这话一出,蒋太妃便抬头看了她一眼。


    “静娘当真要知?”


    杜泠静肃了神色,定定地点了点头。


    蒋太妃默了几息,缓声开了口。


    她说魏妃是忠庆伯府魏氏的人,因着非是嫡枝,出身不算高。魏妃是在她之后才嫁了先帝。


    “她性子偏安静怯懦,出身不高,偏偏过门多年皆无所出,也就是先皇后娘娘仁善,并不为难妃嫔婢妾。但魏妃还是郁郁,某次染了风寒之后,一直不愈。”


    蒋太妃叹道,“我见她可怜,便跟她提议,让她离开王府,往外面养病,也算能散散心。”


    她说魏妃去求了先帝的孝容皇后,得了应允就去了外面养病。


    “她这一去,去了一年有余,我还与她通过几次信。”


    蒋太妃忆到此处,顿了一顿,接着看了杜泠静一眼。


    “我是再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竟抱了个孩子回来。”


    杜泠静心口一跳。


    “娘娘觉得那孩子不太对?”


    蒋太妃点了头,“莫说魏妃嫁进王府之后,多年不曾有所出,只说那孩子。”


    她道,“那孩子的模样看起来不似新生,若论看起来的年岁,魏妃应是在离开王府之前就有了身孕。可那时,先帝在外领兵作战,数月未曾回府,而魏妃因病请过大夫,大夫不曾说她有孕。”


    蒋太妃说起遥远的旧事,声音极轻,但杜泠静却心头重重一响。


    “所以您怀疑,那孩子并非魏妃娘娘亲生?”


    蒋太妃微微颔首。


    可她却道,“但这个孩子,是先帝抱着回来的,不管他是不是魏妃所出,都是先帝的血脉,更是如今的皇帝。”


    蒋太妃知道的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杜泠静方才还如浪涌一般纷乱的思绪,此刻一点一点地如雨般落定下来。


    蒋太妃娘娘只知道孩子不是魏妃的,但却是先帝的。


    而只有先帝才知道孩子到底是他与何人所育。


    但这个女子,她出身非同一般,不能纳入王府,更不能宣之于口。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即便先太子死后,他优柔寡断不知该立哪个儿子,但到了只剩下五皇子排在前面的时候,他再也不犹豫,他当机立断地立了五皇子为太子。


    朝野内外,或许都以为皇上是因为三皇子四皇子夺嫡之事伤了心,这才有了决断。


    但也许另有原因。


    因为,他不想汉人至高无上的皇位,落到一个有着鞑靼人血统的孩子手里!


    而六皇子殷王,如今的皇帝,就是那个潜藏在朝廷深处,有着鞑靼血统的人!


    杜泠静内心震荡不已。


    她不便与避世红螺寺的蒋太妃多言此事,但她要立时回京,告诉她那被委以监国重任的侯爷。


    皇上恐就是永定军一直在找的细作,而皇上以阴私手段杀死了父亲,杀死了这个可能违抗他所思所想的拂臣。


    那么已在皇位之上的皇帝,他还想做什么呢?


    但杜泠静还没能离开红螺寺,忽见一人出现在了此间。


    *


    京中。


    陆慎如见到了那汉人细作,汉人细作亦将话都告诉了他。


    “……罪人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他低声,“汉人的王朝与百姓,不该被外敌压制残害,可是,他却是坐在九五至尊位置上的皇帝。”


    皇帝。


    陆慎如缓缓闭起了双眼。


    他挥手让人把汉人细作带了下去。


    原来皇上便是当年通信鞑靼九王的细作之首,原来他才是陷永定军于生死困境的罪人。


    但当年谁也不知道,而他利用监国的机会,反手拉拢了永定军。


    其他皇子无不想娶永定侯府的陆氏大小姐为妻,却求而不得,而他则以此手段,让姐姐一顶小轿做了他的妾。


    陆慎如攥紧的双手之上,一双英眸猩红。


    而隔着一道屏风,贵妃陆怀如坐在屏风后面的交椅上,她眼帘颤了又颤,终是又恢复了平静。


    “惟石。”她轻声叫了弟弟,“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应对此密诏。”


    陆慎如神思一凛。


    密诏封后。


    是皇帝真想立后,传位慧王逢祯,还是根本就另有所图?


    殿中一时无言,直到崇平急促来报。


    “侯爷!”


    “何事?”


    “夫人今日出京之后,被人劫走了!”


    这个关头?!


    陆慎如腾得站起了身来。


    “何人劫走了夫人?!”


    “是蒋探花,蒋枫川。”


    *


    远离京城的马车之上。


    杜泠静长眉紧蹙,冷着脸看向蒋枫川。


    “你立时放我回去,六郎,我不是在同你笑闹。”


    但蒋枫川只摇了摇头。


    他见她鼻尖都生了汗珠,取扇子给她扇了扇,杜泠静脸色更冷,一味盯着他。


    蒋枫川静静看了她一眼。


    “你是先与三哥定的亲,既是定了亲,我蒋氏就该履婚约娶你过门。”


    “三哥已经过世,兄终弟及,”他微顿,“你当嫁给我。”


    兄终弟及……


    杜泠静愕然看了他一眼。


    “你在说什么?”


    青年在她渐怒的眸色下,微微垂了眼眸。


    他知道,她一直只把他当作家中的弟弟。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再次抬头,定定朝她看去。


    “我会娶你过门,我会珍重待你,我绝不会比三哥和陆慎如待你差,他们有的我也有,你之后安心嫁我就是,你有孕在身也没关系。”


    他说完,抽出帕子,抬手要为她擦掉鼻尖汗珠。


    只是他手下刚刚靠近她的连忙,她忽的伸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啪得一声。


    这一巴掌极响。


    “你疯了?”杜泠静问去。


    脸边火辣生疼。


    蒋枫川没去捂脸,也没去擦脸,反而低头笑了一声。


    “打我……好吧,我也算是有了三哥不曾有过的待遇,也是同他在你这里,不一样了。”


    他还在笑。


    可他还是抬手,趁着杜泠静不注意,替她擦掉了鼻头的汗珠。


    杜泠静不可思议地瞪眼看向他。


    只听见他低了声,“我不可能放你走。外间的情形,也不容许我再放你回去。”


    这话听得杜泠静微顿,“什么情形?”


    蒋枫川看了她一眼。


    “你在京城并不知晓。但是行宫之中,皇上已经传召雍王殿下与窦阁老,要立雍王逢祺,做那东宫太子!”


    杜泠静愕然怔住,耳中轰鸣。


    而蒋枫川继续道。


    “文武积怨已久,各有拥立之君,陆慎如若是得知,他会善罢甘休吗?”


    他道陆慎如拥兵在手,不可能不动兵,“但雍王已有储君诏书,窦阁老亦可请兵护驾。”


    他道这一战恐怕不可免。


    一旦打起来,势必要你死我活,分出胜负。


    他看向杜泠静。


    她怒极打来的掌印,红丝于俊美的探花郎脸上浮现。


    “若雍王败了,我败了,你还是陆侯夫人,但若是他陆慎如败了,我岂能让你和腹中孩子,跟他一起横死?”


    第96章


    “你要带我去何处?”


    马车颠簸离京, 杜泠静肃声问去蒋枫川。


    青年看了她一眼,见她对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脸色,却不恼怒, 只道。


    “自然不会带你去见窦阁老和雍王。”


    就算他曾在雍王殿下面前,许过她。但她到底还是陆慎如的夫人。


    双方眼下势同水火, 他再不济, 这一点还是看得明白。


    他是要保她,不是要害她。


    马车一路前行,直到一处僻静的田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太妃娘娘旧年购置的一处田庄,是我借了, 此处僻静无人,你安心宿下即可。”


    杜泠静不想跟他说话。她算着路程, 此地距离京城不算远,侯爷若派人寻来,蒋氏的人手根本无可抵挡。


    杜泠静默然进了田庄里间。蒋枫川将她送进去安置下来,便走出了门外。


    他脚步踏出去, 便向无人的门外道了一句。


    “侯府众侍卫一路跟到此处, 真是辛苦了, 不妨都出来吧。”


    他话音落下,整个田庄周遭都静了下来。


    下一息, 果有侍卫拔剑走了出来。


    他见人数不少,略略惊讶。


    “跟随一路也未敢动手, 可见你们甚是在意你家夫人的安危。”


    他道蒋家的护卫自然比不得侯府侍从。


    “但要不要在此时把人接回去,应该由你家陆侯决定。”


    他笑着看向众侍卫。


    “地方就是此处, 无人前来,你家夫人也不会离开,速速去问你家侯爷吧。”


    侍卫们皆是一怔, 但蒋枫川话说尽,转身回了田庄之中。


    杜泠静身边还跟着阮恭和秋霖。阮恭去连忙打点这临时的住所,秋霖则气哼哼地把房中收拾好。


    她嘀嘀咕咕着六爷犯什么疯病,将夫人好端端劫到此处。


    她的嘀咕,杜泠静都听不见了,心里反复想着今日知悉的、这一道道惊涛骇浪般的事。尤其是最后一道。


    她静默坐在窗下的交椅上。


    皇上每年暑夏都去行宫避暑,今岁他要去,没人奇怪。


    可就在这次离宫之时,突然给了雍王立储的诏书。


    侯爷和娘娘皆不在他身侧,皆被他留在了京城之中,而他在外给雍王传召立储。


    到底是真想立储雍王,还是另有所图?


    杜泠静默然思量,一整晚几乎都没能合眼。


    只是翌日一早,蒋枫川来了。


    她不想再听他说要娶她的荒唐话,但今日六郎倒是乖顺,先问了睡得如何,想要吃点什么。


    她并不欲理会他,但他却问她。


    “方才行宫传来一桩事,你一定想知道。”


    “何事?”


    这种关头,杜泠静很难不上钩。她一问出口,青年就看着她发上垂下来的飘带,笑了一声。


    但瞬间,他又肃正了脸色。


    “皇上不见了。”


    “不见了是何意?”杜泠静耳中发慌。


    蒋枫川轻轻哼了哼,“就是找不到人的意思。”


    他道,“至少行宫里的人,窦阁老也好,雍王殿下也罢,他们都找不到皇上了。”


    杜泠静愕然,心下越发不安地快跳起来。


    *


    避暑行宫。


    一夜之间,皇上不见了,连同皇叔兖王,三皇子承王,以及随侍在侧锦衣卫。


    行宫重臣不免乱了起来。


    堂堂一国之君不见可是大事,他们不敢报于天下,亦不知要不要报去京中朝堂,毕竟此番跟来的多时拥立雍王的文臣,而京中如今是永定侯陆慎如坐镇。


    有人猜测,“会否就是陆氏劫持了皇上?!”


    皇上前脚传召立储雍王,翌日就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锦衣卫。


    “要知道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素来与陆氏狼狈为奸,他们带走了皇上,就是挟持君主想要造反!”


    不少人都如此以为,不然皇上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


    众人此刻都围在雍王逢祺身侧。


    窦阁老一时没有开口言语。


    邵氏推到逢祺身边那最是聒噪的人,此刻更是嘴巴不停。


    “必是那狗贼陆慎如所为?他定是听闻殿下有了皇上亲赐诏书,不甘功亏一篑,这才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殿下登基之后,务必要将陆氏千刀万剐,莫要再念什么无关紧要的旧情,不过就是从前得了贵妃些微照料,殿下届时只给她留一命就是,发入冷宫,无需再记挂心上……”


    他喋喋不休,平素雍王最多皱眉不耐。


    但他今次这几句处置陆氏的重话,还没说完,少年亲王忽的两束目光扫了过来。


    他才十五六的年岁,还是少年人的模样。邵氏仗着自己是母族,一贯把他当作孩子。


    可此时此刻,他眸色凛然,这一记眼光扫过。


    莫说那邵氏聒噪之人,连同整个议事厅,都瞬间静了下来。


    方才那人还要将陆贵妃打入冷宫,此刻竟根本无法张口说话。


    逢祺默了几息,唯独开口叫了沉默良久的窦阁老。


    “吾想与窦阁老,单独叙上几句。”


    旁人闻言,哪敢反驳,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待人走尽,窦阁老起身跟他行了礼,“殿下想说什么?”


    逢祺改了方才冷肃凛然的神色,少年眸中终是露出几分茫然,他想了又想,轻声问窦阁老。


    “父皇不见,会否不是劫持,而是父皇下令锦衣卫,拥他悄然离开了行宫。”


    父皇将皇叔兖王和三弟逢祥都带走了,唯独留了他在行宫里。


    父皇确实留给了他成为太子的诏书,但也将整座京城都留给了陆侯。


    他莫名就有一种感觉,感觉他的父亲,可能并不真的想让他来继位……


    少年默然仰头看去窦阁老,窦阁老是最早支持他的人,他有志有谋,在他心中比整个邵氏母族都重要。


    他问过去,这才发现窦阁老鬓角发丝,不知何时全然白了。


    而窦阁老闭了闭眼睛。


    “殿下所言,不无可能啊……”


    真有可能是父皇弃他,而后悄然离去!少年眸色震荡。


    但窦阁老又道了一句。


    “即便如此,皇上已然传下诏书给殿下,陆氏欲拥立慧王,又拥兵在手,怎肯善罢甘休?”


    他道。


    “眼下境况,殿下孤立此地,若是无有作为,老臣说句难听的,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陆氏为刀俎,他们为鱼肉。


    “殿下想要护住自身,亦需要引兵马前来。”


    引兵马前来,就意味着他与陆氏的这场厮杀,走到必不可免的地步了……


    少年还是个身量尚未长足的男孩,他抱臂坐在阔大空荡的圈椅上。


    深深低头沉默。


    *


    田庄。


    杜泠静见到崇平前来,先将自己知晓的一概事宜,都同崇平说了来。


    “……这些事,侯爷知不知道?”


    崇平连道侯爷都知道了,“只是杜阁老一事,侯爷应该没有料到。”


    杜阁老竟是皇上令魏指挥使,神不知鬼不觉除掉的。


    崇平亦惊讶。


    而他低声,将侯爷得了封后密诏的事,告诉了夫人。


    杜泠静昨晚没有睡下,将这些事来来回回思索了一夜。眼下听闻陆惟石也有诏书在手,她不禁地摇头。


    “两道诏书,密传两边,如今皇上更是不见了……”


    杜泠静想到他杀父亲的事,皇上想要见不到父亲,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却选了最阴私的一途,暗地杀人,明里还惋惜不已。


    彼时刚登基不久,就能用这等手段,如今他传召两方,又想做什么呢?


    她叫了崇平,“你既然来了,我们回京吧。”


    然而她开口说去,却见崇平支吾了一下。


    “夫人,这并不着急……”


    杜泠静一怔,“何意?”


    她反应过来,抬眸看了崇平。


    “他不想我回去?”


    崇平但见夫人抬眸看来,心下就是一跳,接着听闻夫人轻声问了这句,连忙解释。


    “侯爷怎么会不想夫人回去?只是眼下的情形太过纷乱。”


    彼时侯爷听闻夫人被劫,脸色都变了,恨不能亲自出京去寻夫人,接夫人回家。


    但侯爷听闻侍卫传回来的话,却沉默了几息。


    “就让她先留在蒋家吧,也算是个安稳的去处。”


    ……


    此刻,崇平把话同杜泠静说了。


    “侯爷亦念着夫人,只是眼下情形,夫人留在此处更安稳。侯爷调了大批侍卫前来守护夫人安危,必不让夫人受一丝一毫伤害。”


    崇平后面说得这些,杜泠静都听不见了。


    她只想起了那晚,她见他从祠堂出来,他牵她去了前院,说起了他的名字。


    他说那名字是老侯爷取得,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警醒整个陆氏。


    慎终如始。


    陆氏是保家卫国的忠良,不是起兵祸国的奸佞,决不可为一己私欲拥兵篡位,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他说若有那日,第一个来剿他的就是靖安侯府周氏,而天下各路人马,均可起兵攻他。


    然而他还是道。


    “眼下四海安泰,多么难得,如果潜藏在朝中那人,非要走到祸乱的地步,用阴私手段扰乱朝纲。”


    “若到那一步,我不得不起兵,即便是乱臣贼子,我陆慎如也当了。”


    “即便是被天下群起攻之,不得好死,我也只能走这一条狭路!”


    那晚的庭院寂静无声,杜泠静说不清自己为何,骤然落下泪来。


    杜泠静只想到他还曾想去江南。但乱局已令他无暇去他的江南,真到了他所言的地步,江南连他梦中都不再存在。


    那晚的悲感,融在她眼角的清泪里。


    但此时此刻,杜泠静缓声问了崇平。


    “所以,他不肯接我回去,是要动兵了,是不是?”


    崇平一默。


    杜泠静遥遥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隔着数不清的道路田野草林,她什么都看不见。


    可她却仿佛看见他孤身一人,立在那宫城高耸的城楼之上。


    他是拥兵在手,可天下兵马却都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向他杀去。


    “夫人,事到如今,窦阁老与雍王一定会用立储诏书,引地方兵马护驾,更往京城而来。侯爷已然别无他选了。”


    “侯爷亦十二分地思念夫人,却只能等一切平息之后。”


    等一切平息之后。


    杜泠静鼻头酸涩难忍。


    他一旦起兵,天下必群起攻之,他赢了,也是拥立幼帝,欲谋朝篡位,而他输了,只有唯一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陆慎如被天下唾弃,身首异处。


    *


    京城。


    宫城之中,陆慎如一连吩咐了许多事下去,快马从皇城之下向四面八方飞奔。


    男人负手立在高耸的宫墙之上,隔着绿树护河,看到了积庆坊里的永定侯府。


    侯府亦在绿树掩映之下,看不清楚,可他却一眼瞧见了那最高处的漱石亭。


    他们曾在她应他之后,于漱石亭中赴他的宴请,亭外落了雨,他道一句“别沾雨”,抱着她一路去到他们的新房。


    后来,又是漱石亭,她看向他的脸色泛了含羞的红意,她柔声开口,“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那是他听过她跟他说得,最好听的软话。


    ……


    今晚的漱石亭,灯火昏暗,侯府寂寂,她已不在家中了。


    但她不在他眼下也好。


    男人微微闭眸。


    这桩姻缘是他强行求来的。


    他知道她喜欢蒋竹修,远胜于他。


    她曾给蒋竹修打过那么多绦子,但说要给他做的腰带,他估计是等不来了。


    只是若有一天,他也死了。


    “泉泉,可否会似思念你的蒋三郎一般,时常想起我?”


    男人轻笑低语,低哑的嗓音,揉着暑热未褪的夜风之中。


    他自言自问,问出口,忽又笑着摇了摇头。


    “时常想起恐怕是难了。”


    蒋家庇佑她,她也会回到她喜爱的竹林与竹香里。


    他笑,“若能看在孩子的份上,偶尔想起我两分,也就够了。”


    他奢望什么呢?她嫁给他,本就是他强求来的。


    ……


    有人亦上了高台。


    贵妃陆怀如仰头看向弟弟。


    弟弟孤身立着,目光不曾离开侯府半分,不知在说什么,自言自语,又自嘲地笑笑。


    陆怀如微微抿唇。


    他在想念他的静娘吧,但却没舍得把静娘接回来。


    石头一样硬的脾气,也会喜欢一个姑娘,为了等她,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终于,他等到人家眼里有了他,愿意与他携手过完这一生。


    但他却为了自己宫中的胞姐,年幼的外甥,还有如山一般压在他肩上的重任,就被钉在了这皇城里,钉在了这高位上,再无法抽身。


    陆怀如眼眶一热,默然看向自己的弟弟。


    “惟石。”


    他转过身来。


    “娘娘何事?”


    “我想见逢祺一面。”


    话被吹在城墙上的风里。


    男人一滞。


    “娘娘想见雍王,这怎么可能?”


    *


    行宫。


    皇上的踪迹如同凭空消失一般,怎么也找不到了。


    行宫群臣人心惶惶。


    窦阁老依旧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言。


    少年皇子也将那些聒噪的人,都拒在了门外。


    他心下纷乱地翻着寝房中的书,翻着翻着,竟然翻到一本给小孩子启蒙的史册。


    他拿起那本启蒙书,多翻了几页。


    给他启蒙的,是贵妃娘娘从永定侯府请来的余先生。


    余先生最是耐心,将其书上这些历史典故,怕他听不懂,就掰碎了嚼烂了,编成小孩子才能听懂的话,告诉他。


    他某次课后,突然问了余先生一个问题。


    “先生讲的历史典故里,缘何有许多皇家兄弟手足之间的打杀?听着骇人。”


    余先生闻言一愣,又叹一声。


    “皇权之下,天家难有手足真情。”


    可他却听着更加害怕。


    他也有弟弟了,不是逢祥,而是娘娘刚生下来的小四弟,逢祯。


    他惊怕地问先生。


    “先生,我与小弟不会也如此吧?”


    先生一听,连忙摆手。


    彼时太子大哥尚在,但先生却告诉他。


    “这不会。娘娘视殿下如己出,殿下在娘娘身前长大,与小殿下最是亲近,必然兄友弟恭。”


    他心里安实了一些,只是带跑回了娘娘宫里,一眼看到娘娘就站在殿前的庭院里等着他下学,他如乳燕飞起来一般,就扑到了娘娘身前。


    那日,他不知怎么突然出声。


    “母妃……”


    “嗯?”


    娘娘顿了顿。


    他以为娘娘会责怪,毕竟这称呼在宫中再不能乱喊。


    可娘娘却将他团团抱在了怀里,只是跟他嘘声,“咱们别让人听见!”


    他又惊又喜地不住点头,将脑袋彻底迈入娘娘的怀中。


    娘娘就是他的母妃,若是哪日母妃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呢……


    少年翻着那本启蒙书,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上不知记载了多少天价手足之祸,兄弟阋墙,最后的结局,大多只会被外人得利,攻入其中。


    合上书,他闭起眼睛。


    “我与小弟,也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


    隐蔽的一处院落之中。


    锦衣卫与大内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镇守其中。


    “这处安静,一点纷扰都没有。”


    瘦削的男人换下龙袍,只着一身褐色龙纹锦袍,悠然摇着扇子,坐在树下的凉爽风里的摇椅上。


    他道了一句,有人在旁应和。


    “皇上所选此地甚好。”


    是兖王。


    皇帝笑笑,“可惜眼下还不能立刻知道,京城和行宫都欲如何应对?”


    兖王低着头,“那必是在皇上意料之内,逃不出陛下掌心。”


    皇上更笑了,扇子摇着,不断给自己送风至此。


    “文武百官可都嫌弃朕啊,先皇更是厌恶。厌恶朕是他和鞑靼部族的贵女所生,将我弃在后院里独自长大,见到我也从没有什么好神色,那么多儿子,他哪个都疼,传位给谁犹豫不决,但独独不想传位给我。”


    “可朕的那些皇兄都没用啊,这皇位,到底还是传到了我这个有半边鞑靼血脉的人身上。”


    兖王不便在此处应声。


    他是无意间知晓的此事。这样的辛密,知者必死,他唯有一心跟紧皇上,才能存活下来。


    眼下他听着眼前的皇帝越发愉快,虽咳了几声,却止不住脸上笑影。


    “先帝传位于我,万般不甘,可却不敢昭告天下。只能嘱托了他最是看重的杜致礼。即便没有明说,去也暗示杜致礼盯着我。”


    “偏偏,杜致礼还真就以为他可以当那拂臣。”


    “拂臣,”他哼哼作笑,“违抗皇命,不将君王看在眼中的便是拂臣。我岂能留他?”


    兖王默然。


    那年,杜致礼回京复职,皇上就派了最是敬重杜致礼的魏玦,亲手去杀他。


    杜致礼死了,他也过验了魏玦可以用。


    那年轻人有什么办法,他父亲知道太多,他不为皇上做事,他满门都得死。


    毕竟明面上,皇上是魏妃的儿子。


    关于杜致礼,一个死了多年的人,他早已不放在眼里。


    他只道如今的局面,“朕可是煞费苦心才谋得此局,为此还献祭了荣昌伯。”


    “真是没想到,”他摇着扇子,点了兖王,“朕本是让你,去鼓动那些举子将他气死,料想他身子也受不得气,不想他竟是个烈性的。”


    兖王这次接了话,他说是,“臣也没想到,那些书生一激,他竟挥剑自刎了。”


    “自刎好啊,这把火一下就烧起来了。眼下,朕就等着两边都起兵打起来。”


    皇帝瘦削的脸颊上,眸色幽远。


    “朕这个皇帝还没死,他们就敢各自起兵,皆是造反。”


    “文臣武将都以为朕不堪大用,无人将我放在眼里,都等着我死,待我一举将这两方都料理了,倒是要看看他们的脸色如何。”


    他说着又低咳起来。


    他身体确实撑不了很久了,他道。


    “待此番清明了,就让承王来继位。”


    他忽然问兖王,“逢祥跟朕是不是最像?”


    承王逢祥正就立在远处候着。


    兖王看着他亦是一副瘦削模样,站在阴影里,一眼扫过去最易被忽视不见。


    他说像,“三殿下也是生母早逝,无人照看,被遗弃在后宫独自长大。”


    他这么说,皇上看向那不起眼的三儿子,目光难得和悦起来。


    “不仅如此,逢祥生母亦有半边鞑靼血统,先帝不是因此最厌恶朕吗?我偏偏要让逢祥继位,将半边鞑靼血统,替先帝留存下去。”


    他说逢祺也好,逢祯也罢,还有皇后的太子。


    “他们都不成。他们生母都是纯正的汉人。他们只要再娶汉人,生子再娶汉人,一代一代下去,外族血统就洗没了,如李唐王朝一样。”


    “但逢祥不同,我会给他在找个有鞑靼血统的女子,就让他把这血统留存下去。”


    他道,“我就让先帝看看,他最厌恶的,最不想见到的,偏偏就抹不掉。”


    这次兖王也笑了。


    反正这天下与他这残废无关。


    他起身行礼,“皇上圣明,有皇上布局于此,不管是雍王还是慧王,是窦阁老还是陆侯爷,绝对都逃不脱,皇上必能一举清除这两方,得偿所愿!”


    这话说得那瘦削的皇帝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他可真是为了今日,苦苦掩藏多少年。


    他那父皇先帝,若在天有灵,可还满意如今局面?


    *


    偏僻田庄。


    崇平留下侍卫离开之后,杜泠静默然沉思许久。


    她一直遥遥看着京城的方向。


    她忽的叫了人来。


    “去请廖先生过来,还有父亲的幕僚楚先生。”


    第97章


    田庄。


    杜泠静当先听到了来自京城的信, 道是皇城钟声大响。


    是侯爷向外宣布,皇后娘娘殡天了。


    只有皇后娘娘“殡天”,皇上此前密令的册封继后的诏书才能生效。


    杜泠静心跳如擂鼓, 而几乎与此同时,蒋枫川也派人前来, 告诉他窦阁老亦宣告了皇上另一道诏书, 正是册立雍王逢祺为太子之诏。


    两道诏书皆是真诏,两诏一发,双方水火不容之势已然形成。


    崇平无暇亲自前来了,只能让崇安又带了一拨人手前来护她。


    杜泠静连问崇安, “侯爷如何了?侯爷是否调了兵?!”


    崇安连连点头,“侯爷令魏世子快马回西安了。”


    他派走了魏琮, 果是要征调大军前来京中。而他坐镇京城最高处,以己之力抗衡天下兵马。


    可是天下兵马如此之多,齐齐围攻而来,他要如何才能应对?


    杜泠静心口闷压难耐, 又问京中情形如何。


    崇安道京城内外皆有些乱。原本就因着荣昌伯一死, 引发的文武相斗还没消停下去。不少京官文臣眼见街上兵马增多, 再听得陆侯趁着皇上不在京城,宣了皇后娘娘殡天的大事, 嗅出了不安气息,开始怒骂他祸心包藏, 终是要祸国乱世。


    “可不止文臣如此。靖安侯府周氏,同两外几家掌兵的侯爵府邸, 在京留守的,都给侯爷急急传了信。尤其靖安侯府,请侯爷万万三思后行。”


    京中纷乱如同烧着的干柴, 但行宫的窦阁老也宣了立储诏书。


    崇安看向杜泠静,“夫人,侯爷没得选,只能如此了。”


    窦阁老传了诏书往各地,就是要准备引兵前来护驾雍王的意思。


    双方到了此时都不可能放手,只能加速准备,战事很快就一触即发。


    杜泠静听得这些话,只觉自己一颗心近乎要快跳了出来。


    “侯爷难道不知道,这两道诏书的不寻常之处?皇上就是那细作,这显然是他设下的圈套。”


    崇安垂着悲伤的眉眼,“侯爷知道,贵妃娘娘也是如此说得。贵妃娘娘还说,如果可能,她想见一见雍王殿下。”


    “但是,”崇安缓缓摇头,“但是侯爷说这根本就不可能。双方相争多年,没有人敢保证对面不会突然有何行径。”


    侯爷不能保证窦阁老能真心相见,窦阁老也一样。


    娘娘和雍王是眼下最重要的两个人,谁敢拿这二人去赌?毕竟这等事上,没人作保。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


    远离京城的僻静田庄,也不能隔绝肆虐的暑热。


    杜泠静夏日里一贯信奉,心静自然凉,静下心来看书修书,炎热不知不觉就消解了。


    但此刻,她根本坐不住,长眉紧紧压着,额头不住冒汗。


    她往外张望,“廖先生和楚先生来了吗?”


    阮恭回,“还没有。”


    没有……


    如同天上又添一颗烈阳,焦着杜泠静的心。


    皇上发出两道诏书不见了。


    行宫的雍王一党,认为是陆氏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而站在侯爷的视角,又像极了行宫的人困住了皇帝。


    但都不是。


    这就是那皇帝的用意。他恐怕是想一举剿灭,龙争虎斗多年的文武两道。


    至于侯爷。


    他在令他留京监国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将他架上高台。


    他给他兵马,又将他钉上高台,待到两败俱伤,皇上再出兵来镇……他根本就是想要他身首异处。


    再没给他活路……


    杜泠静蓦然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她想起弘启十四年,永定军经历那一场被细作出卖的惨烈战事之后,诸将凋零,陆氏一族除了重病的陆老侯爷,就只剩下那个身量还没长满的,十三岁的嫡长孙陆慎如。


    十三岁的小少年,必须压着心中丧父丧亲之痛,由着伤病交缠的祖父竭力托着,顶上英年即逝的父亲的职责,去领那几乎全军溃败的剩余的永定军的兵马。


    老迈病重的老祖父,少年未成的小孙儿,却必须要将西北的永定军,从这残破羸弱的困境里带出来。


    这一路走出来,祖孙二人能有多艰难,杜泠静说不出。


    可朝堂里窝藏着当年害过他们的奸细,如何能令边关保家卫国的人心安?


    十七岁那年,少年得老祖父的吩咐,离开西北,偷偷往中原腹地而来,调查那藏身极深的细作。


    可彼时的他哪里想得到,那细作头目的势力,竟然能庞大到满朝文武无可比拟。


    他就这么通身被扎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一度近乎身死,靠着多年沙场练出来的一身本领,才看看保下一命,踉踉跄跄地闯到勉楼里藏了起来。


    那么酷辣的暑天,那么狭窄闷热的阁楼隔层。


    他藏在里面连灯都不敢点,想着熬掉这一整个夏天,尽力把溃烂边缘的满身伤势养下来。


    但就在那闷热难耐的勉楼里,他竟对书楼里的姑娘动了心。


    可巧的事,两家竟然还有过口头上的旧婚约,旧婚约做不得什么数,偏偏姑娘的父亲看中了他,想要招他为婿。


    他再看向那书楼里每日来看书的姑娘,她竟已是他的妻了。


    她并不知道。


    但等她知道的时候,她却跟他翻了脸。


    她不要他,不管他是不是一心一意中意她,甚至可以因为旁人的存在而等她,等多久都行。


    可她就是不要她,冷着脸,没待他伤好,就把他从勉楼里撵走了……


    杜泠静捂住了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里落下来。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后面的误会,他不肯说,就当从没存在过,他可以封在心底一辈子。


    他就那么被她撵走了,她不知道他那天夜里,到底是带着怎样破碎的心情离去。


    暗淡的星月的光披在他身上,他身上还是没愈合的伤。


    而就在他离开不久之后,却又遇上细作,他与二弟前去查探。


    这次,兄弟二人没能都躲过一劫。


    二弟挡在他身前,为救下他这大哥,喉头穿剑而死。


    他七天七夜没能说出话来,嗓子就此哑掉了。他的老祖父终于经受不住打击,次年,一代征战边关的老将军,于悲痛中溘然长逝。


    那年,他十八岁,承袭了爵位,做了这祖祖辈辈恪尽职守、慎终如始的永定侯。


    再没了顶在他身前的长辈,他这年轻的侯爷就是站在最前面的人。


    宫里的姐姐,年幼的外甥,因那惨烈一战而惶惶不安的永定军……他们都指靠着他。


    他必须要站稳立住,他不能示弱半分,他们用血肉之躯保他高位安泰,他也必得倾尽全身气力,为他们撑起一片阔然的天空。


    殷佑五年,皇帝的太子身死,朝堂局面大变。


    他离开了自幼长大的西北,一步迈入了这危机四伏的京城之中。


    那一年,满朝的老臣,深藏的皇帝,永定侯陆慎如才刚刚二十岁。


    五年,他从最初的扬鞭为自己立威,站稳脚跟,到如今的朝堂之上,应对那些阁老重臣,他游刃有余。


    多少个夜晚,这个手握刀剑、一跃千里的将军,必须苦苦捱着坐在冷硬的案前,一页一页地翻读去那些看不完的书信奏章。


    想要见他的人排到侯府门外,他是世人皆仰望的贵胄权臣,也是被钉在高位上动弹不得的囚徒。


    可他再不会想过,当年的细作,还一直想要取他性命。


    而他搏命去查的细作,就是文武百官倾尽才能侍奉的皇帝……


    *


    隐秘的院落之中。


    京中皇后殡天,和行宫里立储诏书已宣的消息,都到了此地。


    谋局多年的皇帝,摇着扇子闲步在水边的阴凉里。


    他想想他身前这些文臣武将,能站到他眼前的,哪个不是风风光光的天子骄子。


    就好比窦阁老。


    窦阁老也是年少就中第成名,只是眼高于顶,连先帝都敢批。


    他知道那窦阁老是为何转变至此的,先帝他瞧不上,自己这个“不堪大用”的皇帝,他更是看不上。


    他窦阁老要等明君,等一个能令他名垂青史的明君。


    而这明君,与其干等,不若他亲手培养。


    皇帝想到这儿就想笑。


    如此眼高于顶的窦阁老,指着逢祺想做名流千古的贤臣,可惜啊,窦阁老看错了人,他跟着逢祺,只能做蛊惑皇子的乱臣!


    窦阁老如此,而那陆氏姐弟更是光耀,出生就与别人不同,更与他这躲在暗处,连真实身份都不敢说出口的人不一样。


    他们姐弟如明星般璀璨。


    陆大小姐陆怀如,那么多人要娶她为妻,可他却要她给他做卑贱的妾。


    僧道皆批她是生来凤命,注定母仪天下。他却不信,他的继任者只可能是逢祥,那么陆大小姐凤命的结局,就只会是落入深深冷宫之中,了却残生。


    至于她胞弟陆慎如,那更是众星捧月的陆氏嫡长孙。


    他多年筹谋之局落定之日,陆慎如是活不了了。


    他要看着陆氏祖祖辈辈的忠良基业,毁在这众星捧月的嫡长孙手里。


    只等他一举剿灭这不安的文武两道,就将陆慎如的头,悬在城门楼下。


    世人眼里最是意气风发的陆侯,在他这里,只能得个作乱祸国的奸臣下场。


    他已为他们这些天子骄子,写好了命簿上的结局。


    至于他自己,一个先帝厌弃的血统不正的儿子,一个文武百官无人看好的皇帝,他争取在自己病死之前,也做一回贤君明帝。


    祖辈父辈都无法终结的文武之争,就要在他手里终结了。


    怎么不算贤君明帝?!


    他思及此,不免笑了起来。


    只是笑声连带着胸腔的震荡,他不住咳喘起来。


    他时日无多了,得快点促成此局。


    他还要眼看着这些天之骄子,俱都惨死在他脸前。


    *


    京城。


    一连两夜没睡的陆侯,本想小憩片刻,却发现根本就闭不上眼睛。


    他干脆放弃了休歇,指腹擦拭着,他刚让人从家中取回来的一支珊瑚发簪。


    他喜欢看她戴他送她的,这一套红珊瑚的头面,若她肯为他穿起鲜亮明丽的衣裳,就更好看了。


    他把这根红珊瑚的发簪,用微生薄茧指腹,擦了又擦。


    他不得不承认,这才短短几日,他想她了。


    可她去了蒋家,多半没那么快会想他。


    男人无谓地笑笑,手中握着她的珊瑚簪。


    若是他此番兵败,那么那日他离府进宫,便是他今生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


    男人又笑了笑,将指腹擦拭得温热的珊瑚簪,放到了胸前。


    就在这时,京外传来了行宫的消息,道是窦阁老有进一步动作了。


    窦阁老以储君之命,传令河南山东两省兵马,前去护驾。


    男人闻言站了起来。


    他抬脚走到了大殿外,肃声吩咐。


    “皇后殡天,立时去宣贵妃娘娘的封后诏书。”


    他沉了声,抬眸扫过整座京城。


    “自此时此刻起,京城封城!”


    *


    田庄。


    杜泠静还没等到人。


    却在门外的田垄下,捡回来一颗又黑又硬的石头。


    她把那块黑硬石擦洗干净,就握在掌心最中间。


    可是她每看那块黑石头一眼,就忍不住要落两滴泪。


    他是不肯轻易认输屈就的硬性子,带兵征战多年,怎能不为自己和永定军搏一把?


    但不是所有的拼命一搏,都能得成……


    杜泠静手里紧握着她从门口捡回来的黑石头。


    就在这时,两人先生终于到了。


    廖先生上前就同她道,“我二人刚离京不久,便听闻侯爷封锁了京城。”


    他封城了。


    杜泠静倒吸一气。


    她不得空再拭泪,请了二人进到院中,将自己所知所得所猜,全都给二人说了来。


    “这恐怕就是那皇位之上的人的阴谋。”


    两位先生皆惊愕,但也看得清眼下的局面。


    皇上纵着双方争斗多年,时至今日已经无法讲和,但不讲和便是双死之局。


    杜泠静低声,“侯爷和娘娘这边,我可以来说项。但是窦阁老处,我想请两位先生替我前往。”


    她说廖先生在政见上,本就倾向于雍王继位。


    窦阁老也是知道的,还曾想要拉拢他为雍王所用,只是廖栩是为侯爷所救,他无法站在侯爷的对立面上,干脆两方都不再接近。


    原本在朝堂上,他处境最是尴尬,可此时此刻,他却是为双方说项的最佳人选。


    至于楚先生,杜泠静直接问他,“父亲应当认识窦阁老吧?”


    楚牧点了头。


    “确实认识。令尊曾在为中第之前,就结识了被贬偏处的窦阁老,二人相谈甚欢。彼时姑娘还在先夫人的腹中,还多得了窦阁老家老太君的照料。”


    他道,“阁老曾跟我说过一回,他说窦阁老年长他许多,亦引领他许多。是他的‘大兄’。”


    楚牧说完,径直看向杜泠静。


    “姑娘若想要说客,楚牧可代姑娘与过世的阁老,尽力前往窦阁老面前一试。”


    杜泠静闻言起身就要跟他行礼,楚牧连忙扶住了她。


    而廖先生亦起了身。


    “廖某这条残命,先得侯爷于保定深山相救,又得静娘舍身救于箭下。”


    他道,“拂臣,本就是敢拂皇命之臣,如今皇帝阴诡欲害文武忠臣良将,廖某便是舍去这条残命,也要挽救忠良于危境之中。”


    “静娘才智过人,能一眼看穿此中关节,更不为立场所困,思得最佳解法,我二人又怎能负你所托?你放心即可。”


    两位先生皆领下了杜泠静的托付。


    杜泠静郑重行礼。


    “多谢!”


    ……


    二人不时前往了行宫。


    崇安和菖蒲不闹了,一左一右地看向夫人,菖蒲不由地问了一句。


    “两位先生能说服得了窦阁老吗?”


    杜泠静说不知道,“但成与不成,必须一试。”


    她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块黑石头。


    她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奈之下,一步步踏入险境?


    他还想去江南,若可以,她陪他去江南……


    她目光往外看去,只是崇安又道了一句。


    “可是夫人,就算窦阁老愿意与侯爷讲和,可他还是要顾及雍王殿下的。”


    杜泠静闻言瞧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说,之前娘娘想要见雍王?”


    崇安说是,“但这不可能啊。”


    杜泠静有了身孕的身子,暑热之下,渐生难耐之感。


    但她不急在乎这许多了,直接叫了人。


    “去请六爷过来。”


    她这话说完没多久,蒋枫川就到了她院中。


    他打量她,“主动请我前来?”


    杜泠静不想跟他扯闲篇,她只道,“你莫要说不着边的话。”


    青年挑挑眉。


    杜泠静径直问他。


    “你在雍王殿下身侧,可有听说过当年殿下与贵妃娘娘生隙的事?”


    她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能令母子二人都寒了心的,必然还有没说清楚的事情。


    此事横亘母子之间,才是导致如今局面的开始。


    若不解除,如何言和?


    杜泠静问去六郎,见他更挑了挑眉。


    她听见他道。


    “我还真就知道一二。”


    第98章


    “按照邵家人的说法, 太子薨逝之后,贵妃娘娘恨不能立刻除掉雍王殿下,为慧王殿下让路, 连派刺客想要害死雍王。”


    但邵家人想要争夺雍王逢祺母族的身份。雍王是贵妃一手养大的,连启蒙先生都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邵家人见母子生隙, 自然极力污蔑。


    不过蒋枫川可不太信。邵伯举出事之后,邵氏陷入风波之中,除了大老爷邵遵苦苦撑着,早就没什么人。他转而找了个机会, 又往窦阁老身边的亲近幕僚处打听了两句。


    这才晓得贵妃派刺客杀害雍王的事情,并非子虚乌有。


    他同杜泠静道, “彼时确有一刺客夜半闯入殿下寝宫,亏得侍卫来得及时才没有出事。但这件事,也令尚且年幼的雍王殿下慌乱了神思,邵氏又一味告诉他, 那必是贵妃所为, 之后就请开王府, 接他出了宫。”


    先是贵妃发现逢祯药中有毒,而后又在雍王逢祺住所发现巫术之物, 此物来自西北关外,而就这么巧, 夜半有刺客入宫。


    若此事放在之前,足够混乱, 不易解释。可眼下,那藏在暗处的皇帝居心浮出水面。


    杜泠静觉得,不管是药中的毒, 还是巫术之物,又或者夜半此刻,都不需要解释了。


    但她还是给贵妃娘娘写了封信,将她所知晓的情况告诉了贵妃。


    若是娘娘还想此时见雍王一面,她愿意竭力奔走,搭上这一座桥。


    然而廖先生和楚先生这边,第一天并未见上窦阁老,次日廖先生郑重写了帖子递去,又附上手书一封,窦阁老这才答应见上一面。


    眼下局面,窦阁老纵横官场几十年,自然能猜出几分,那不见了的皇上的用意。


    但等到廖先生说出殷王便是残害永定军的细作之时,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窦阁老,也不禁变了脸色。


    “此事当真?”


    廖先生连连点头。


    窦阁老不禁想起他曾问过那陆侯,被俘虏的鞑靼九王可有提供什么关键线索。


    他以怀疑有细作深埋朝堂之内。


    但他再没想到竟是自己尽忠的皇帝。


    而楚先生则道,“我家阁老横死山洪之中,亦是皇上授意锦衣卫所为。”


    这次窦阁老闻言并未多问,沉默了下来。


    他没做出任何应答,二位说客只能暂时离去。


    行宫里的月色溶在清凉的夜风之中,行宫上下还在继续查寻皇上离去的痕迹。


    他负手行在月色之中,不由地想起了被贬在河南的许多年。


    他因耿直进言,被弃在那处做官一年又一年,他曾年少成名,也曾受到追捧,可一年年被弃,身边除了妻儿老娘,早没什么人愿意与他交结。


    直到来了个山东青州的举人,如同他当年一样吗,揣着一腔治国安邦的热血,想听听他对朝政的见解。


    他游学到隔壁县的书院里,身侧还带着他怀了身孕的娘子。两人每次来到他家中,都要带上两条生肉,一坛老酒,并不是什么朝堂中的拜见,而是有人前来窜门。


    他把自己多年来在朝堂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他,甚至告诉他,自己寒了心,就在此地了却残生也没什么,一身的抱负不能施展,在哪又有什么区别?


    可杜致礼却道,“大兄所为毫无错处,要怪只能怪人心浅薄。我亦愿做拂臣,施通身抱负,为生民百姓走一遭。”


    他说不成,“天家怎么能容拂臣?”


    可他竟真得了先帝看重,他惊诧不已,可皇子争储,朝局混乱,他的新政还没推开,新皇便登基上位。他的新政很快寥落下来,再之后,他父亲突然病逝,他回乡守孝,新政彻底停摆。


    那时候他就知道,皇帝容不下拂臣,唯有顺应皇帝,再等明君,才是正途


    他却摇头,说皇上非是明君,那就更要做这拂臣,不然家国祸乱丛生,战事四起,百姓流离,他们这些吃百姓税粮的臣子,还有什么用?


    他要回到朝堂,可朝堂根本不许他返回,他果然就折损在了半路之上。


    彼时,他就猜测过,会否是皇上的意思。


    如此,他更不敢违逆,只能顺着等着,等明君降临。


    太子死后,他以为他终于等到了。


    他要亲自为自己培养明君。


    但他再也没想过,容不下杜致礼这个忠直拂臣的皇帝,如同躲在阴暗处的妖鬼,他见不得有取他代之的明君。


    他想让所有人去死。


    窦阁老脚下定住了,蓦然想到家中老娘给他捣乱,请了杜致礼的掌珠、陆慎如的眼珠、那杜家的小姑娘,到家中做客。


    事后他让老娘不要再乱来,他与陆氏那些武将,再无相容的可能。


    但老娘却问他,他想要的,他一心一意等待的,真能等得来吗?


    窦阁老念及此,不禁苦笑,一时间竟有些思念家中老娘。


    真是不幸,被老娘言中了。


    可是,时至今日,他还能怎样?他身上肩负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身家性命。


    雍王若是溃败,慧王登基,朝堂半数文臣都要被牵连。


    ……


    翌日窦阁老并无回应,下晌廖先生和楚先生又去了一趟,可这次窦阁老没见他二人。


    京城内外的形势已经起了大变,只要双方人马一到,战事一触即发。


    杜泠静又等一日,窦阁老没有回音,她知道说服不是那么容易的。


    双方抗衡多年,怎么敢在这生死关头,随意相信对方。


    她想了一夜,次日换了衣裳,请了廖先生和楚先生。


    “两位先生带我一起去吧。”


    楚先生惊诧,崇安更是拦在她身前,倒是廖先生看着她想了又想。


    “双方不敢相互轻信,若想说服,确实要拿出真意来。只是静娘,你想好了?”


    她这一去,如同人质。


    但杜泠静点了头,吩咐崇安亲自驾马前往。


    她在行宫之外见到了窦阁老。


    窦阁老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挑了眉。


    “你真是同你父亲一样,无畏得很。”


    若是他派人将她拿下,以她作为人质要挟陆慎如,她待如何?


    但她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


    “阁老不会以我为质,要挟侯爷,但却会在亲眼见到我前来之后,放心三分戒备。”


    窦阁老不由掀起眼帘,又多看了她一眼。


    她的脾性同她父亲,果是相像的很。


    他不禁道了一句。


    “陆侯不知你前来吧?如此以身犯险,就这么想为他再添一条生路。”


    他说她的陆侯,“坐镇皇城,拥兵在手,胜算可比雍王大。”


    杜泠静却摇头,“可每一分胜算,都要他用命去搏,更不必说,还有那不见了的皇上隐在暗处。”


    最后一点,是最令人心中不安的一点。


    窦阁老闭了闭眼睛。


    但杜泠静叫了他。


    “每过一日,危局便更摇动一分,请您不要再犹豫,至少先携手抗敌!”


    去对抗那个真正想要他们都死的人。


    窦阁老睁开了眼睛,却见她突然肃正了神色,再次开口。


    “家夫陆慎如,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性命担保。为今之计,还请阁老与他握手言和,才是唯一出路!”


    崇安在旁听闻夫人少有的急言,不禁看了她一眼。


    而窦阁老闻言沉默良久。


    陆慎如是何人品,他其实不比她了解的少。


    他默了默,跟她摆了手。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


    只是杜泠静刚回到田庄,饭还没来得及吃,就听闻宫里来了人,是贵妃娘娘派了人回信。


    如她所料,娘娘也好,侯爷也罢,从不曾派人刺杀过逢祺,所谓此刻来自何方,不言而喻。


    娘娘出了捎了信给她,还令用锦袋装了个物什。


    来人道,“是娘娘给雍王殿下的,请夫人转赠。”


    杜泠静看不出里面是何物,但东西握在掌心,她明白了过来。


    *


    行宫之外的小路上。


    逢祺由蒋枫川引着,在凉亭下避雨。夏日的大雨将水面上的荷叶打得东摇西晃,雨珠与池珠交混着,如杂耍一般翻滚。


    有人于大雨之中,挑伞前来。


    雨珠沾湿了她的裙摆,少年皇子抬头看去,愣了一愣。


    “陆侯夫人?”


    杜泠静跟他行礼,呈上了那只鼓鼓装着物什的锦袋。


    锦袋上残留的香气飘来的一瞬间,逢祺便是一怔怔。


    “贵妃娘娘的?”


    杜泠静道是,“是娘娘给您的。”


    她轻声,“娘娘希望,能见殿下一面。”


    少年眼帘微颤,他默默盯着那锦袋良久,这才双手打开。


    里面放着一根手法极其繁复、旁处根本不可多得的青色绦子。


    “娘娘请我告诉殿下,娘娘她,从未派过刺客谋害殿下。”


    她道,“从未有。”


    少年眸光颤动不止,他默然不语,只双手握着那根绦子。


    从小到大,他的所有绦子都是娘娘给他打的,每一根都是如此的繁复又精致。


    而在他与娘娘生隙离宫立府之后,他再没有娘娘的绦子了……


    少年的眼角,不禁有泪倏然滑落下来。


    这时又有人前来。


    是窦阁老。


    逢祺向他看去,阁老跟他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娘娘有心,殿下亦有意,老臣以为,是该见一面了。”


    *


    京城宫中。


    陆怀如得了杜泠静的消息,反复跟崇安确认。


    “你家夫人真的说通了?”


    崇安简直与有荣焉,连连道是,“夫人连日奔波,已为娘娘定下,您与雍王殿下就在蒋家的田庄见面。”


    陆怀如不禁双手合十,又想到她还怀着身孕。


    这些日静娘给她来回传信,字字句句提得都是眼下的危局要事。


    自从知道她相见逢祺,便将她的思量与作为同她来回商议,她的身份立场独特,她能为旁人所不能为。而她亦有这个胆量与见地,为双方搭桥。


    但她却独独从没提过她自己。


    “夫人身子如何?”她问。


    “夫人是有些疲累,但道娘娘之事更紧要。”


    贵妃不由长叹一气,她回头时,却见小儿子一直看着她。


    “祯儿?”


    他攥了攥小手,忽的问了她一个问题。


    “母妃,我何时能见到哥哥?”


    他还隐隐约约记着儿时,哥哥常带着她,在母亲的殿前庭院里跑着耍玩……


    贵妃眼眶一烫。


    “就快了,必有相见之日!”


    只是她话音未落,陆慎如便问询大步前来。


    男人先一眼看见崇安,就高高挑了眉,来不及细问他,叫了自己胞姐。


    “娘娘要去见雍王?这太过危险。”


    但陆怀如连番与弟弟摆手到无妨,“仅我前往即可,你与祯儿留在京中便是。”


    男人皱眉,“那也不成……”


    “惟石你听我说,皇上既然就是当年的细作,那么如今的局面,就是他为我们造的死局。”


    她本该去嫁外祖家中那位沙场征战的远房表哥,他一直在等她,等她那年从京中返回西安,等着他们的婚仪。


    但他等来的,只有她入了王府给殷王做妾的消息……


    陆怀如闭起了酸涩的眼睛,“惟石,我已没有了太多牵挂的人,我再不想看到你、祺儿和祯儿再落入这死局之中。”


    她看着弟弟,“这个就是我们的机会,是上苍让静娘给我们的机会,我如何能不去?”


    男人先听得胞姐的话,心下发涩,但他忽的听到最后两句,骤然一顿。


    “静娘?”


    “你不知道?”


    “她何曾跟我说过?”


    陆慎如有些发恍。


    从那天她离京到了蒋家的庄子,他没让崇平接她回京之后,他就再没听到她说话了,而她没让人给他传过话。


    一句都没有,他料想她必是没似他一般,这么想念她。


    所以一句话都不给他传。


    他怔着,却听姐姐开口。


    “是静娘。是她先请拂党的先生连番说服窦阁老,又在我与逢祺之间搭桥。”


    她说她还怀着身孕,“这酷热天气,她一直来来回回奔走。”


    陆怀如无奈地看了怔住的弟弟一眼。


    真是傻石头。


    “你当她如此奔波是为了谁?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男人难以置信。


    崇安可以为夫人作证,“侯爷,夫人一直为您奔走,那日廖先生说服不下窦阁老,夫人甚至亲自前往行宫之外。”


    “亲自前往?!”


    崇安道是,他莫名想起了那日夫人在窦阁老面前的急言。


    他把原话径直说到了侯爷面前。


    那日夫人说。


    “家夫陆慎如,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性命担保!”


    话音在大殿中反复回响,陆慎如仿佛听见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就出现在他耳边。


    家夫……


    原来她在外人面前,也会称他家夫。


    原来她并不只是把蒋竹修,当作她心头那最最重要的人!


    “夫人现在何处?!”他忽的哑声问去。


    这话问得崇安一怔,“夫人她……当然还在田庄里啊。”


    话音落地,男人大步就往外走去,步履生出疾风,仿佛一瞬就要迈入她所在的田庄里。


    贵妃连忙叫住了他。


    “惟石,是我要去,不是你去!”


    男人脚下微顿,“我不可同去吗?”


    他想见她,立刻就见。


    贵妃扯他袖子。


    “这是我与逢祺的见面,你去不合适,你想见静娘,再等两日一切落定不迟!”


    两日。


    陆慎如英眉紧皱。


    他等不了两日了。


    他真的想此时此刻,她就在他面前。


    *


    田庄。


    杜泠静莫名有种被拉扯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股强劲的力道,要撕破夜空,将她紧紧拉入怀中。


    她晃了一下神,眨眨眼睛,不由地转头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田庄里蝉鸣蛙鸣阵阵,她还在等着贵妃娘娘的到来。


    下一息,崇平急奔到了她面前。


    “娘娘到了!”


    杜泠静眼眸一亮,“殿下已在等待。”


    ……


    夜幕将四野笼罩得漆黑,但人只要挑着灯,就能看到脚下的路,看到前方的人。


    陆怀如没再让侍从上前,独自提起灯,往对面走去。


    他站在一片明皎的月色之下,月光令他身上的银袍灼灼生亮,如同龙鳞一般。


    她已经太久没有细细看过这个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通身渐渐生出了帝王之气。


    逢祺亦看到了缓步正如月色之中的人。


    他从前总记得,她身形很是高挑,在那孤寂的后宫里,娘娘是唯一能为他遮风挡雨的人。


    但此刻她越走越近,她挑灯行来,他竟觉得自己身量已经超过了她。


    “逢祺?”她忽然轻声开了口。


    她嗓音正如月光般轻盈,但却似乎见他始终没动,透着些微的犹豫。


    她果是有些犹豫,步子慢了三分,但又想到了什么,略顿之后,更抬脚向他走来。


    这犹豫之后更迈出的一步,仿佛一下踏在了少年的心头上。


    他心口倏然颤痛。


    她没有犹豫,她向他走来,原来她从不曾想将他抛弃……


    少年迈开步子,忽的飞奔上前。


    他亦再没犹豫,高声地喊了她。


    “母妃!”


    第99章


    “眼下最紧要的, 是知道皇上现在何处。”


    蒋家田庄之中。


    窦阁老将最紧要之事问了出来。


    双方落入“死局”之中,眼下虽握手言和,但皇上还尚在人世, 只要皇上还在,他们就不可能真正安稳。


    众人心照不宣, 绝不能再让皇上回宫了。


    逢祺听到窦阁老问去娘娘, 在旁道,“我与阁老,只找到一个本该跟随父皇离了去的宫人,她因突发急症被抛了下来, 险些被灭口,侥幸逃出一命。”


    他道, “这宫人说,父皇身边的姑姑,曾吩咐她一定带上除虫的药草,道她们即将去的地方, 院中有大片水塘。”


    陆怀如闻言目露思索, 杜泠静则道, “院中造景含湖乃是常事,阁老可有将所有含湖的皇家庄园一一查探?”


    窦阁老道都查过了, “并无皇上栖身之处。”


    他又问娘娘,“老臣想问娘娘, 可否知道旁的皇家私密宅院?”


    他示意蒋枫川将他们查过的皇庄名录,都给娘娘细看, 陆怀如看了两遍,摇了头。


    “其他我也不知道了。”


    她这话出口,厅中不免沉默。


    贵妃看了身侧的逢祺一眼, 见他低着眼眸,她抬手摸了他的肩膀。


    “母妃虽不知道,但有一人或许清楚。”


    “母妃说谁?”


    陆怀如目光从他身上,扫去众人。


    “皇后娘娘。”


    窦阁老和逢祺对视了一眼,杜泠静也抬了眼眸。


    皇后娘娘没死。


    但贵妃又缓声道。


    “只是皇后肯不肯说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可就算没有把握,这也是他们最有可能的机会。


    陆怀如连夜回了宫。


    *


    皇宫。


    皇后娘娘“殡天”之后,原本住的宫殿里全都挂白,只留下守灵的宫人。


    而陆怀如则去了一处偏僻的宫殿之中。


    她刚抬脚近前,既有宫人跟她行礼,她问了一句,“皇后娘娘可安好?”


    “娘娘尚好,刚小憩过,就在殿中。”


    陆怀如闻言走了过去。


    京中暑热难耐,房门大开着,但陆怀如还是停在门口,先问了一声。


    “娘娘可许我近前?”


    房中传来一声冷哼,“进来吧。”


    陆怀如这才撩帘进了殿中内,见皇后就倚在床边,向她问来。


    “终于决定除掉我了?”


    皇后虽然“殡天”了,但陆怀如也好,陆慎如也罢,都只是将皇后软禁了起来。


    陆怀如说不是。


    “我是未经娘娘允许,就入了王府后宅的人,更不必说这些年皇上对我多有‘宠爱’,我顶着所谓的凤命坐在娘娘之下的贵妃之位,太子薨逝之后,拥在逢祯身侧的人,无不盼着娘娘身死,给我腾出地方……娘娘厌恶我,本也是应该。若我为了上位,再亲手杀了娘娘,岂不是罪过更重?”


    所以她没想过杀她,软禁就够了。


    王皇后闻言笑了一声。


    “你倒是心如明镜,我确实厌恶你,不光这些原因,而是在我眼里,你那所谓的凤命,妨死了我的儿子!他若是顺利登基,你就不可能登上凤位,相反,僧道皆批的凤命保着你,所以我儿子必须要死!”


    王皇后说到此处,早已流尽的眼泪,又自眼角颤动着落下半颗。


    常年落泪,她的眼睛快瞎了。


    陆怀如对自己的“凤命”,几无什么好感,她默然暗叹一气。


    不过王皇后却抬起那快瞎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但我后来想明白了,你那凤命是可恶,但人心的恶毒远超于你那凤命。”


    这话引得陆怀如微顿。


    她听见皇后道。


    “你可知我儿是怎么死的?”


    “太子殿下难道不是病逝?”


    皇后说是病逝,“可他本来有救!可就在救命的关头,他的亲生父亲、他的父皇罢了手,断了他的药……”


    “我儿……我儿就这么眼睁睁死了!”


    陆怀如愕然不已。


    她已知道逢祺与她,是皇上离间,但再没想到,太子生死的关头,也是皇上插了手。


    虎毒不食子,但他已经不能用毒来形容了。


    她心下发冷发颤,“那么娘娘,是有什么夙愿?”


    有什么夙愿,让她一直强撑着活下去。


    王皇后确实有夙愿在心头。


    “我之所以不死,就是想看看这皇位,到底落在谁身上。”


    她说皇帝是没有心的人,他不会宠爱任何人,“我心里就是恨,我活着就是想看看,你的凤命,和他的阴毒,到底谁厉害?我儿不能登上皇位,到底谁才是登上皇位的人!”


    陆怀如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见皇后娘娘面目狰狞了几息,心里想着自己若此时拿话去问皇后,她多半不会告诉她答案。


    反正谁登上皇位,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想看个结局而已。


    不想就在此时,皇后问了她一句。


    “你觉得谁人会是下个皇帝。”


    陆怀如想了想。


    “若我们都死了,老三逢祥便是下位皇帝。”


    “那你们要不死呢?”皇后又问。


    这次陆怀如直接告诉她。


    “若我们皆能活,我会拥逢祺做新君。”


    “逢祺?”


    “逢祺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的孩子,而他比逢祯更合适。”


    陆怀如话音落地,皇后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一口气没上来,猛呛了起来。


    陆怀如连忙上前,连番为她拍了后背,又给她喂了水。


    皇后渐渐缓了过来。


    她没再大笑,只是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她厌恶多年的贵妃。


    “难不成,你真有凤命?比起我,你才是该母仪天下的那个人?”


    皇上只有四子,太子已逝,承王被他带在身边,剩下两个都是她陆怀如的儿子,而她愿舍亲子,拥养子继位。


    王皇后将眼前的人看了又看,不禁想起多年之前,那天之骄女的陆大小姐,低头跪在她身前,请她喝下她的婢妾茶……


    她彼时只一味厌恶,如今想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怎么可能不是天定的凤命?


    她突然不想再等什么结局。


    与其让那阴毒皇帝赢,她不如就让陆怀如赢。


    陆怀如这压了她一生的凤命,她认了。


    “你们是不是找不到皇上了?”她倏然开口。


    贵妃一顿,接着便将眼下的情形告诉了皇后。


    皇后轻笑了一声。


    “不怪你不知道,他防着你呢。我亦没去过,但我知道在何处。”


    她直接把地点告诉了陆怀如。


    陆怀如深吸一气,欲行大礼,被皇后止了。


    “不必了。我盼着你能赢了他。若你兄弟陆慎如找到他,杀了他,记得回来告诉我。”


    她目光遥遥向外看去,仿佛已经穿透皇宫层层院墙,看到了肉眼所不能见的世间。


    “我活不了几日了,等我死了,我要亲口告诉我儿逢祎,他母后,也算替他报仇了!”


    ……


    远岫阁,陆慎如回了一趟府邸,取走了一刀一剑。


    刀,是他自己惯用的利刀,而剑,则是二弟陆恒如的银雪剑。


    *


    隐瞒的院落之中。


    皇帝今日也在湖边乘凉。


    天阴着,天边乌压压之处滚来两声闷雷。


    雨还未落下,兖王说双方都在征调人马,陆氏姐弟派了忠庆伯世子魏琮快马返回西北调兵,而窦阁老则往山东、河南请兵护驾雍王。


    兖王笑道,“应该就快打起来了。”


    皇上躺在摇椅之上,露出尽在掌握的笑意。


    “算着天数,等他们打得差不多,暑热天就该过去了,朕正好迎着秋凉回宫。”


    兖王道是,“臣此番,也算是跟着陛下看了场热闹,又避了暑。”


    皇上闻言竟点了头。


    “谁说不是,皇叔真是命好,虽说生而有疾,但这辈子,先看了先帝诸子的热闹,如今又看到了朕这里。天下热闹真是让你看尽了。”


    兖王笑起来,又道不敢,“是皇上允臣看罢了。”


    皇上却道不然,“你要是不想看,怎么能跟着朕看到?说白了,你就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第一人。”


    这话兖王有些不好接,反正他是个残废,天下乱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岔开话,见承王逢祥仍旧立在远处的阴影里。


    他道,“从前三殿下不便在人前张扬,如今么,陛下何必再一味冷着他?”


    皇上也看了“最像他”的三儿子一眼。


    “过来。”


    少年低着头近前。


    皇上对他这畏畏缩缩的模样颇为满意,不过眼下情形不一样了。


    “你大哥死了,二哥和四弟也要活不成了,你要继朕之位,总还是要立起来。”


    他道,“你身上流着一半鞑靼人的血脉,你记住了,汉人也好,鞑靼人也罢,都应该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什么忠臣良将,什么天子骄子,他们在外风风光光的时候,你在宫里连太监都欺凌,所以你做了这皇帝,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就算是再不受人敬重的皇子,一旦做了皇帝,他们也得扑在地上,连连向你叩头。”


    皇上瞧着他,“到时候你再回想,被小太监欺凌的日子,有种别样的快感。”


    皇上只这么想着,就笑了起来。


    但少年低着头并为笑,也无言语。


    他确实想起了宫里的太监看人下菜,对他说的话甚少听从。就好比他丢了扇子,想要小太监帮他寻扇,太监不肯。


    但是那天,陆侯爷从旁经过,此事与侯爷并无相干,但侯爷似乎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替他冷声训斥了太监……


    逢祥一直低着头。


    皇上见这个儿子性子被他故意养得极闷,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料想他只要他的话就行了,这便挥手让他去了。


    他则问了大内侍卫的统领。


    “魏玦在何处?”


    统领回话到魏玦带人一直守在外面。


    皇上“嗯”了一声。他对魏玦要说放心也甚是放心,毕竟魏国舅一家都在他手上捏着,但若说不放心,也确实有那么一点。


    他总觉魏玦的心思,还远不够冷硬狠辣。


    他叫了大内统领,“让魏玦守好此间,但你也要派人盯着魏玦,莫要给他‘心软坏事’的机会。”


    “是。”


    *


    院外密林之中,天阴阴沉沉,天边滚雷渐近,快要下起霹雷喝闪的暴雨了。


    魏玦持着绣春刀负手而立。


    阴压的天色与暑热犹如那年,皇上派他去除掉杜阁老的时候。


    皇上骤然说出此意,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杜阁老,是静娘的父亲,是他最为敬重的先生。可皇上不许他活,还要让他亲手除掉他。


    “去吧,杀了杜致礼,整个锦衣卫日后都是你的。”


    皇上说着,看着他笑了一声。


    “但若是你手软放了他,你会死,你寡母兄弟姐妹都会死。至于杜致礼,我自然还会让旁人将他除掉。”


    他道,“这就是朕给你的考验。朕等着你把你最敬重的阁老杀了,带着他的死讯前来复命……”


    多么轻飘飘的几句话,但却像刀一样割在人的心头上。


    一刀一刀,一年一年,是凌迟。


    密林之中,魏玦痛苦地闭起眼睛。


    他这样的人,还活着就已经入了地狱,他再不配这世间的任何美好,尤其年嘉对他纯真的爱意……


    大内统领让人来给他传了话,“皇上让指挥使万万不可懈怠。”


    但这两个皇帝亲卫说完却没走,就跟在了他身侧。


    魏玦明白,皇帝对他尚有戒心,其实没有这二人,他身边也布满了皇帝监视的眼线。


    许多日了,他何曾没动过送信出去的念头,但根本没有机会。


    直到眼下,侯爷让世子去调兵了。


    侯爷、静娘、世子还有……年嘉……


    皇上是想要他们全都去死。


    没入心头的刀子又割在了魏玦的心口上。


    他还是得找机会,递信出去,不然,他和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谁想就在这时,他突然察觉密林当中隐隐有脚步声。


    多年锦衣卫的经历,令他通身警觉紧绷,但他立着没动。


    天光暗淡,但他目光缓缓扫去周遭。


    有一道几不可察的银色剑光,一闪而过。


    是……银雪剑吗?


    魏玦身形微微一滞,藏身密林中的陆慎如,就知道他发觉了。


    魏玦比他想象得还要机警,不愧是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既如此,他不能再留他了。


    然而就在下一息,魏玦忽的转过了身去,将整个人后背留给了陆慎如。


    陆慎如一时间按剑未动。


    他英眉微挑,忽见魏玦抽出腰间绣春刀,几乎是出刀的一瞬间,不等人反应,径直杀了他身后两个大内侍卫。


    连崇平都怔了一怔。


    那令人默然倒地,而魏玦转过了身来。


    “侯爷,他就在里面。”


    陆慎如从密林中向前走了一步,他墨眸冷淡地看着魏玦,并未言语。


    魏玦知他对自己难以信任,他只能苦声道。


    “我已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但我死之前,还想做点什么。”


    陆侯抿了唇。


    *


    院中。


    大内统领去而复返,前来禀报。


    “皇上,魏指挥使怀疑有人潜入,欲抽调人手往西边查看。”


    皇上皱了眉,兖王问了一句,“他们会否查到此地?”


    皇上摇头。


    此地陆氏姐弟也好,窦阁老他们也罢,都不可能知道。


    若说谁有可能知道,约莫只有皇后了。


    但皇后被他留在了宫中,已经殡天。想必陆氏姐弟,亲手杀掉了唯一可能知道的人。


    他笑笑,“许是毛贼。”


    接着允了魏玦,“让他带人去查吧,速去速回。”


    院内外有人手波动,皇帝没再当做一回事,眼见着要下雨了,吃了半盏茶就起了身来。


    谁料他同兖王和逢祥,刚走了没几步,忽听周遭竟然乱了起来。


    不只是杂乱的脚步,更有隐隐的兵刀相击的声音。


    皇上眼皮乍然一跳。


    “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毛贼?!”


    他急问去,一时无人回答,暴雨之前的气氛低压到,令人呼吸都困难起来。


    有亲卫出去查探,谁知还没走出花园的门,大内统领浑身染血地闯了进来。


    “皇上,不好了!魏玦带人接应了陆慎如的人马,反杀进来了!”


    此言刺入耳中的一瞬间,皇帝眼前晃了一下。


    陆慎如找到了此地?!


    而魏玦接应陆慎如的兵马,反杀进来?!


    “他怎么敢?!”


    可外围的打斗喊杀之声越来越紧近,皇上之间兖王都变了脸色。


    “陛下,此地不能再留,快走!”


    皇帝一瞬间回了神来。


    他只见兖王这个残废都踉跄着往外跑,他就算恨极,也只能叫上亲卫军。


    “速速!护朕离去!”


    急怒令他不住咳喘起来,但他忽的想到另一个重要之人。


    “逢祥!”


    他厉声直呼三子跟紧了他,一起离开。


    谁料他那躲在阴影里的畏畏缩缩儿子,忽的跟他摇了头。


    “儿臣不走。”


    “不走?!你不走,陆慎如必杀你!”


    可他却道,“儿臣愿意死。”


    皇帝重咳一声,外间喊杀之声震天,越发往花园迫近。


    “你疯了?!你死什么?朕费心设此死局,就是要让你做皇帝,你怎么能死?!”


    但他那沉闷畏缩的儿子却还是摇头,站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儿臣不想做这个,沾满了兄弟血的肮脏皇帝!”


    肮脏皇帝。


    “你敢说朕肮脏?!”


    皇帝再没想到他敢有如此言语,他简直要将他一口吃入腹中。


    但此刻只能叫了亲卫,“去把他抓来!”


    亲卫两下就把瘦弱的少年抓到了皇帝身前。


    皇帝看着他这唯一剩下的儿子。


    “就算是肮脏,你也必须做这个皇帝!而他陆慎如既除不掉我,也杀不了你!”


    他布的局必须得成,没人任何人能阻拦他。


    他亲自拽住三子,就要离去。


    可那瘦弱的少年被他生生拽着,却没屈从。


    他忽的高喊了起来。


    “侯爷!陆侯爷!父皇在此地!”


    话音如同划破长空的雷鸣一般。


    皇帝一瞬之间目眦尽裂。


    他难以置信自己要立为继承人的儿子,竟然在高呼陆慎如?!


    但去捂他嘴也已经晚了。


    有人劈开了花园一道侧门,陆慎如一步踏了进来。


    男人身姿高挺如山,分明是低沉阴压的半空,而他披甲持刀、长身立在门前,却近乎将这阴沉的天都顶了起来。


    他英眉倒竖,他眉尾如剑。


    雷声乍响的下一息,一道白亮的闪电就劈在他身侧的半空中,照亮他染了血的半张英武面庞。


    这一瞬,犹如下凡的天将一般。


    可他带来的闪电的白亮,却刺得皇帝瞳孔一痛。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走!快走!护朕走!”


    但到了此时,他还能走?


    陆慎如倏地抽出腰间的银雪剑,再无半句多言,直直朝着那狗皇帝极力掷去。


    那细长的银剑如同锐利的飞箭,闪着银光直奔他而来。皇帝惊叫。


    但这极力一箭,再没人能挡下。


    皇帝惊颤欲避,可银剑再不放过他,生生没入他肩头,将他向后钉在了墙上。


    “皇上!”


    周遭亲卫皆大惊失色,可陆慎如的人手,和反了水的锦衣卫全都闯了进来,再也没人能救驾。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几滴,恰就落在男人鼻梁高处、两道在边关护国时留下来的伤疤上。


    他抬手抹掉鼻梁上的血与雨,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皇帝身前。


    “陆慎如……”肩头被利剑贯穿,皇帝阴恻恻的眼中看着走上前来的人。


    “你为何知道朕在此?”


    男人几乎不想跟这样一个阴毒之人废话,可他告诉了他。


    “皇上约莫想不到,亲口告诉家姐你在此地的人,是皇后娘娘。”


    皇后?!


    陆氏姐弟没有杀了皇后,而皇后那么厌恶陆怀如,竟跟她说了地点。


    胸腔震荡,口中腥气溢满。


    但他却见陆慎如,擦拭起了他手上的另一把刀。


    “你要弑君?!”他道,“你永定侯府陆氏,不是自诩忠臣良将,你敢弑君?!”


    可他这话出口,却见陆慎如笑了。


    陆慎如是笑了。


    “弑君?就你,也配当我永定侯府陆氏、世世代代的忠臣良将、慎终如始侍奉的君?!”


    他再也不想废话了。


    “你只是那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肮脏虫鼠而已!”


    不过他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


    他低头看住那狗君,慌了神的眼睛。


    “我得让你活着。活着看我长姐陆怀如,是如何登上那至高之位。”


    皇帝咳喘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倒也不在乎生死了。


    “凤命是吧?登上高位?窦阁老手里可有我立储的诏书,窦阁老和逢祺,会让你陆氏姐弟,做稳这高位?不可能吧!”


    他狂笑了起来。


    这就是死局,他精心布下的死局。


    逢祺和逢祯不管谁坐到那位置之上,另一个人都不会允许,在他们有生之年,争斗不会停息!


    他大笑不止。


    只是他没想到,陆慎如也笑了。


    皇帝一愣,“你笑什么?”


    陆慎如更扬了嘴角。


    “我笑你机关算尽,却万万全全算错了结果。”


    “我算错了什么结果?!”


    陆慎如盯着他,缓声。


    “登上辅政太后高位的,自是我长姐陆怀如,但继任皇帝之位的,却是奉她为母的雍王逢祺!”


    文武之间的斗争没那么容易止息。


    但是,只有制衡,才是久安之道。


    也是破了这皇帝死局之法。


    陆慎如话音落地,皇帝口中的腥气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一口血自震荡的胸腔涌出,喷在了地上。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但陆慎如却挥动了手里的刀。


    他确实不会立时了结了他,可他狠厉地两刀划下,直接划烂了他的脸。


    “没了这张脸,我看谁还能认出你是皇帝。”


    一个披着人皮的阴沟里的虫鼠,也配当皇帝。


    皇帝哀嚎昏死了过去。


    魏玦则把兖王抓了回来。


    这位皇叔倒是识时务的很。


    “陆侯放了我,谁做皇帝本王都认!可率宗室众人跪拜迎接新皇!”


    陆慎如哼着笑了一声。


    兖王见他不语,又为自己辩解,说他也只是被皇帝胁迫而已。


    魏玦冷声,“是么?荣昌伯的事,难道不是你积极出谋划策?”


    他这句一出,兖王便嗤笑起来。


    “你魏玦又是什么干净的人?难道陆侯的岳父杜阁老,不是你亲手除掉的?”


    陆慎如默然,魏玦知他已经知道了。


    他道杜阁老确实是他所害,他低声。


    “我该死,也绝不会活。这一点,王爷放心好了。”


    魏玦该当如何,陆慎如不想替他的妻做决定。


    至于这位皇叔,“殿下,去自刎的荣昌伯面前分说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手下长刀再起,抹了此人脖颈。


    雷声阵阵,闪电齐鸣,豆大的雨点越来越急地砸落下来。


    陆慎如已然杀红了眼睛。


    此间重要之人,还剩下皇上真正想要立为太子的承王逢祥。


    少年没有躲避,他抬头看向陆慎如。


    “侯爷,能否给我一个痛快?”


    他说自己身上也流着一半鞑靼人的血,“我不该活着……请侯爷给我个痛快。”


    陆慎如一默。


    他忽的想起方才,就是这少年在院中高呼了自己,才让他急速赶来。


    身上被存留了一半鞑靼人的血,难道是他的错吗?


    男人低眸看着他,跟他摇了摇头。


    他是杀红了眼,但还不准备杀死一个无辜的可怜孩子。


    谁想瘦弱的少年却道。


    “可是侯爷留了我,终是不安。”


    他还是有继位的可能,哪怕只是很少的可能。


    但陆慎如不想杀他,他仍旧摇头。


    少年落下了泪来。


    但他真的不能为他那父皇,留下任何可能。


    他看向地面,他忽然捡起了地上侍卫留下的刀。


    陆慎如未及阻挡,就见少年骤然挥刀,扎掉了自己三根手指。


    他亦残了,再无继位的可能。


    在场众人皆愕然,陆慎如亦彻底顿住。


    “作孽……”


    那狗皇真是作了孽,他就不配拥有这些孩子!


    崇平立刻扯下衣摆,给承王包扎了起来。


    陆慎如闭了双眸又睁开,目光扫向这座皇帝藏身的隐秘宅院。


    喊杀声已经停下,大雨也落了下来,此间的血很快就要被冲走,洗涮殆尽。


    殷佑十一年暑夏,世上再无殷佑帝。


    这位混着鞑靼血脉的皇帝,在名义上,殡天了。


    陆慎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转过了身来。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