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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永定侯府京郊山房。


    不与内外院落连同的一处隐秘小院里, 陆慎如抬脚走过去,看到有人正站在廊下,将一盆热到发蔫的兰花搬到阴凉处。


    他脚步甫一出现, 搬花的人就警觉地看了过来。


    他看到了陆慎如从隐藏的门外踏入,手中的搬动的花盆不知是否继续。


    陆侯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花, 看到泥土湿润, 花叶上还有残留的水珠,目光又扫过满园。春夏之交,正是花儿争奇斗艳的时候。


    他听闻此人最初看都不肯多看这些花一眼,但渐渐地, 这些花已比他打理得花团锦簇。


    原来奔走在刀剑上的细作,也会莳花弄草。


    他目光打量的时间, 那人已将手中的花盆放了下来。


    他是那日被陆侯亲自捉来的三个细作之一,那两个鞑靼人都被人灭了口,但陆侯独独保住了他这汉人。


    他说让他活着,果然没杀, 不仅没杀, 还把他从阴湿的地牢里, 带到了这满园花开的院中。


    陆侯想让他开口把知道的都讲出来,他知道。


    但这个口, 他真的能开吗?


    汉人细作暗暗绷了身形看向陆慎如。


    男人没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让崇平递了过去。


    是他们细作内部接头的图案。


    他听见陆侯道,“我刚查到此图, 出自四十多年前就已覆灭的一个鞑靼小部族。”


    四十多年前,先帝都还没继位。


    他问,“你们缘何有此图?你们与这覆灭的鞑靼部族有什么关系?”


    那汉人细作默然看着图不言。


    陆慎如也没指望他立时开口, 只是目光又向满园被打理得锦簇的花中看去,他道。


    “人活着,或是为了展翅高飞,一览众山,也或是万众期盼,铁肩责任,又或者道义传承,血脉繁衍,但其实大多数人活着不需要理由,就只是想要在这世间的花草山河、熙熙攘攘活着而已。”


    细作愣了愣。


    陆侯在问他,他想要活着吗?


    他唇下抖了抖,但还是紧紧绷着,什么都没说。


    他看见陆侯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又笑了笑。


    “你今日可以不告诉我,但是,你得快些决定了。”


    说完,他从院中离了去,独留汉人细作,不住低头看向那失落许久的鞑靼部族的图腾……


    陆慎如刚回到京中,就见魏琮已在侯府里等他。


    不消他多问,魏琮就把来意说了。


    他道近来关外鞑靼人的不安分,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都和一位鞑靼王子有关。


    陆慎如微怔,“别是那九王吧?”


    鞑靼九王,弘启十四年,永定军出关击敌,便是此人带兵围困了永定军大部。


    那年永定军损失惨重,阖军上下恨极了此人,次年他祖父老侯爷带病亲自出关突袭鞑军,险些活捉了此人,以慰永定军半数的亡魂,也可解当年损伤惨重之谜。


    但此人颇有些运道,逃过了被捉之命,但亦身受重伤,手下部族又被永定军击溃,他亦在大漠中渐渐销声匿迹。


    可此人与永定军的深仇雪恨,双方恐都未忘记。


    陆慎如敏锐问去,果见魏琮点了头。


    “就是他。”


    在背后操纵一次又一次秘袭。


    前面多次还无人察觉,直到魏琮在宁夏与其交手,才隐隐察觉不对,派人细细调查,消息刚刚传过来。


    陆慎如一听就笑了。


    “我只怕他早就死在大漠里,既然活着,又在战场之上,那可再好不过了。”


    此人必得死在永定军手上。


    魏琮眸色沉了沉,想到了他的二叔父。


    那是魏氏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是整个永定军都不可多得的大将,而他就是在那一战中,被生生割了头,又吊在高岗上,任血流干……


    他嗓音微哑,缓声。


    “明日,我奏请皇上,返回西北。”


    他回去亲自了解那鞑靼九王。


    但他却见侯爷抬了手,“你这次伤得不轻,还是继续休养的好。”


    “可此人极其难缠,眼下军中众将,除了荣昌伯杨老将军,旁人只怕不行。而荣昌伯……”


    魏琮都不想说了。


    杨家先出了两个嫡子杀人的事,接着又有杨大小姐杨金瑜在酒中下毒,被锦衣卫捉去,卫国公世子要休妻。


    荣昌伯气到昏迷倒地,眼下还卧病在床。


    魏琮道,“侯爷还是允我亲自回去的好。”


    可陆慎如还是摇了头。


    “那侯爷要派谁去?”


    陆慎如低声,房中静了一静,他目光遥遥看向了西北那半边天。


    “我亲自去。”


    魏琮一怔,看住了他。


    ……


    次日陆侯就上了折子,道西北军中需要整顿,他请命亲自往西北走一趟,料理关事,整顿军务。


    皇上病情缓了些许,也算是恢复了上朝。他见到陆慎如的奏请,思量了一日,第二日允了他。


    他要往西北整顿军务,杜泠静也知道了,但她这陆侯夫人却不便跟去,陆慎如身份特殊,她留在京中,才能让那些文臣闭嘴,也让宫中安心。


    他亦道她不必跟去,“一个多月我就回来了。”


    又怕他担心他的伤,跟她道,“只是回去整顿军务,再做些应对朝中事的安排,又不上战场。”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杜泠静却发现他取走了远岫阁卧房里的刀剑。


    不是一柄,是两柄。


    她站在他空出了小半边的刀架前,心头莫名快跳了一阵。


    陆慎如却得了派出去盯梢的侍卫消息,说蒋枫川不知怎么想到了了杜阁老过世时,他们曾借宿过的山庄,让人往那处去了一趟。


    陆慎如哼了一声。


    那蒋六倒是聪明,知道杜阁老过世这等大事,他必然出现,那么彼时与蒋竹修见过面,也是顺理成章。


    往这一处查,还真就能查出来点什么。


    但他发了话下去,“不许他一味地查,尤其不许他带什么人回京,更不许带到夫人面前来。”


    他蒋六想似上一次那般行事,是不可能了。


    陆慎如实是不耐烦听见这蒋六的事,转身回了卧房,见他娘子就站在他的刀架前,长眉蹙着,盯着刀架上空了的两处。


    “你要上战场。”她不是问句。


    陆慎如没想到她竟从这里瞧出来了,不由失笑。


    她却不笑,嗓音闷闷,“你臂上的伤,还完全没好。”


    男人走到了她面前。


    “不是完全没好,只是没完全好了而已。”


    他跟她咬文嚼字起来,杜泠静越发皱紧了眉,抿唇看着他。


    受伤上战场岂是小事?她眉眼问他。


    他没回,反而问她。


    “娘子心疼我?”


    “我当然心疼夫君。”


    她没有犹疑,但陆慎如垂眸细细看着她。


    是因为他做了她的夫婿,还是因为他为她受了伤?


    他看了她半晌,眼帘垂着,瞳色浓重如云雾,令人不看进内里。


    杜泠静不知他在想什么,暗暗猜测着,刚要问上一句,他忽的一笑。


    “娘子,我们今夜欢好吧。”


    这句话一下打乱了杜泠静的思绪。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在说他受了伤,不该上战场的事。


    可他看向她的眼中尽是执意。


    ……


    夜晚的帐中,窗外蝉鸣阵阵,蝉鸣将消减下去的夜中暑气又吸了起来,随着阵阵响亮的鸣叫,全都吐到了帐中。


    杜泠静热透到浑身是汗,连脚腕都有汗珠滑落,他则攥上了她滑而细的脚腕,又顺势上滑到她腿弯膝头,将她拢拢抱到身前。


    他不知为何心绪似乎不太高昂,但下晌眼中的执意,此刻完全化入到了力道之中。


    他用力占有着她,一下一下,连同指尖与唇畔,既不让她逃脱,也不许她走神,而她尽力配合,他却要索取更多。


    杜泠静有些受不住了,竟觉得今日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因圣旨赐婚之事争执的时候。


    分明是他不肯据实以告,可他的脾气却比她还大,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说不出口,见她不肯与他和好半分,一味倔着,连娘娘都约束不了。


    那时的帷帐之间,他就是如此执意。她越是拍他打他,他越是要她,哪怕她气红了眼睛他也不放开。


    今次又是这样,莫名间似乎比之前更执意占有。


    她低头已见自己身上,处处都是他留下的淡淡红痕,而他还不满意,紧压了她,仿佛要她从外到里,都印满他陆慎如的印记。


    “惟石……”


    她颤搐,眸中水光迷离,她已每一缕发上都染尽了他的气息。


    他才低喘着抱着她,抵上她的额头。


    杜泠静自认没有招惹他,抬头向他瞧去,他这次并未霸道地亲吻,也跟前几日一样,就这么以此极近的距离望着她。


    “你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


    一定有什么事,她想。


    但男人只是极淡地笑了笑。


    没有出什么事,要说出事其实早就出了。


    就是蒋竹修自杀的事。


    如果,她知道蒋竹修是自杀,而他早在此之前就等她许多年,她一定也觉得她的三郎的死,与他有关吧?


    那时,她还愿意再留在他身边,柔声叫他一声“夫君”?


    这话要怎么说?而他不说,也不准备让蒋枫川说出来。


    他不敢赌她知道,她最好一直不知道。


    他不想跟她中间隔着一个人。


    他想与她此生亲密,再无罅隙……


    从浴房回来之后,他把她放回到了床上,杜泠静疲累之至,他替她盖了薄被,陪了她一阵,以为她睡着了,独自穿衣下床,走出了门。


    但杜泠静并未睡下,她默默看向他离去的身形。


    想到他今次的反常,也想到他在圣旨求娶一事上的古怪沉默,有些一直被她压下的、找不到相似之处、便觉不太可能的猜测,不禁冒了出来。


    她想了又想,天色已近泛白了。


    陆慎如没回来,先吩咐了崇平些事,又往书房坐了一阵。


    明面上,三日之后他要离京,大张旗鼓地前往西北整顿军务。


    不过他私下里并不准备三日之后再走。


    他欲今晚就走,打那鞑靼九王一个措手不及!


    上晌魏琮前来的时候,年嘉也跟了过来。


    她一眼见到杜泠静便道,“静娘你没睡好吗?怎么眼下青青的?”


    她说着仔细朝杜泠静打量了过来,她忽的盯住了杜泠静的领口和耳后。


    “你什么怎么还有……”


    一些来路不明的红痕。


    年嘉眼睛眨了又眨,杜泠静脸色微热,以为她要嘻嘻问上两句,不想年嘉却转过了头去,清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


    她似乎比她的脸还热,杜泠静见她脸上红了红,又听见她道。


    “我先前听世子说要回西北,还让人将他修复的甲胄取了回来,后又说不去了,竟换你家侯爷去。”


    她在西北三年,颇懂其中门道,不由问杜泠静。


    “是不是陆侯要上战场了?你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她倒是会联系因果,杜泠静没有多解释,见她明了,就点了点头。


    年嘉连忙安慰了她。


    “你别太担心,虽然战场上刀剑无眼,但我们可以去一趟寺里,找主持求一件开了光的平安衣。”


    她说是她在西安听来的法子,这平安衣就用要上战场之人的,也就是陆侯爷的,去请主持开光,求一个刀枪不入,平安凯旋。


    不过这事最好不要告诉他本人,说是神佛保佑不要说破最好,但其实也是怕穿衣之人上了战场分心。


    她见杜泠静一副思虑深重的样子,径直就拉了她,“咱们这就去吧!”


    路边。


    蒋枫川骑马经过,恰看到了永定侯府的马车。


    风吹起车帘,他看到了车中的两人,只是他目光隔着人群更落在杜泠静身上。


    他没上前,只是静默地看了她几息,直到车帘又被吹落。


    有人上了前来,低声跟他禀报,他之前派出去前往杜阁老过世借宿的山庄调查的人,受阻了。


    “似乎是陆侯的人,阻了我们查探,原本查到了有些线索,也找到了一个知道些事的人,但却断了。”


    若要继续查下去,恐怕有些难。


    蒋枫川闻言抿唇而默,他一时什么都没说,先返回府邸安排了几件事,然后换了衣裳。


    “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他亲自过去,他就不信陆慎如能完全拦住他。


    谁想他奔马还未及刚刚出京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蒋枫川看去对面马上的男子。


    “崇统领?”


    陆慎如的近身亲卫统领,崇平。


    崇平给他浅行一礼,却也并不跟他打圈子,径直道。


    “我等劝蒋探花还是留在京中的好。”


    原本是暗中阻拦,如今已然明示。


    他陆慎如可真是仗势恣意妄为!


    他冷笑起来,“看来我三哥之死,果真与他有关,是不是?”


    崇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着声看着他。


    “侯爷有话,蒋探花有何疑问,径直往侯爷面前问去,就今日,只看探花要不要去了。”


    寻常人,谁人感到陆慎如面前问话。


    但蒋枫川听了,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他调转了马头,朝着积庆坊永定侯府便去。


    另一边,年嘉同杜泠静,在庙里各求了一件主持亲自开光的平安衣,眼见天色不早,各自回了各府。


    杜泠静回了府中,就往远岫阁里来。


    他先问了一句,“侯爷在何处?”


    侍卫道侯爷在远岫阁小厅里见客。


    杜泠静轻轻挑眉,他在远岫阁的小厅里见人说的事,多半是重要的密事,那处离卧房最近,等闲人根本过不来。


    但侍卫不会拦着自家夫人,这是侯爷特许的。


    杜泠静拿着刚起来的平安衣就往卧房里去,但刚走过小厅附近,就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影。


    侯爷之外,另一个人影竟有几分眼熟。


    但她没看清,只走到了卧房里,悄然将求来的崭新平安衣,夹在了他的诸多贴身衣裳里。


    她放好了衣裳,见他书案略显凌乱,走过去想帮他收拾一下。


    她推开了一旁的窗子,让光亮透进来。


    谁想小厅里的声音亦极近地传到了她耳中。


    她一时没听清那人具体说了什么,却听出了他的声音。


    “六郎?!”她惊诧。


    侯爷有多不待见蒋枫川,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


    她惊讶极了,不禁屏气凝神地听去了隔壁的小厅里。


    六郎没再开口,开口的人是她的陆侯。


    她听见了他怒气隐忍的声音。


    “我说了,你三哥的死与我无关,他蒋竹修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自戕而死,我亦不知道!”


    暑风把话吹进窗中。


    杜泠静却在这一瞬,耳中轰鸣炸响,惊颤地定在了窗下。


    第82章


    杜泠静悄然从远岫阁陆慎如的卧房离了去, 见亲卫给她行礼,轻声道了一句。


    “我来过卧房的事,先不要告诉侯爷。”


    侍卫应下, 她从远岫阁离去。


    走出门,蒸腾的暑风吹得人惶惶不知去处, 夏蝉拼了命地似地叫喊, 但落在杜泠静耳中空空荡荡的。


    她脑海中只反复响起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他说三郎为何会以毒入药,自戕身死,他亦不知道缘由,绝非他所杀。


    六郎质问, “陆侯真不知道?就算不是你所杀,可你就没迫过他?”


    他说没有, 可六郎又问,“就算你光明磊落,不曾向我三哥明言施压,可暗中呢?又或者说不经意间呢?”


    她彼时有一瞬没明白六郎的意思, 直到六郎又开口。


    他说侯爷, “你陆侯权倾朝野, 权势滔天,这天下你予取予求, 但凡是你想要的,可有你得不到的?而你想要一个你中意的姑娘, 哪怕她已经有了定亲的夫婿,你根本就不在乎, 你可以当着她未婚夫婿的面,大张旗鼓地等,等上三四年, 五六年,甚至七八年!”


    他的声音压抑着不甘的痛处与怒涛,以至于嗓音都尖锐了几分。


    杜泠静手下发凉着,凭窗听见他道。


    “你陆侯在京畿,为她起高楼,调来工部的匠人,只为给她造一座仅次于皇家藏书阁的高阔书楼,这楼一盖六年!”


    “而你高居朝堂权力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生空着宅院不娶不纳,令满朝文武都盯着你侯夫人的位置,每年都要论你陆侯到底要娶谁人过门;”


    “还有杜阁老葬身山洪中,众人为他收殓曾借宿的山庄,你不肯让我查,无非就是因为,你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一定奔马赶去了你心头上的那人身边……彼时,当我哥见到你千里奔马出现的时候,他会怎么想?这难道还不算压迫吗?”


    他恨声,“那时你与他一定见了,他是怎么做的,怎么说的?!”


    侯爷的声音很沉很低,似就浸透着那年的山雨。


    “那是我与你哥的事,与你无关。”


    可六郎却重重冷哼出口,“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我哥那样温良和善的性子,他一定会说,”他嗓音哑近哭声,“他一定会说他注定活不长,他会说他早晚会把人让给你,他是不是还说,他绝不会娶她过门?”


    问声灌进杜泠静耳中的时候,她脚下晃了一晃。


    过往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回忆,一缕缕又涌上心头。


    她亦早早就听说过,永定侯陆侯爷在京郊,耗费无数钱财建造的一座仅次于皇家文澜阁的高楼,她跟三郎叹息,说陆氏的高楼着实令人艳羡,她也想拥有,但他们能勉强撑得勉楼不垮,就不错了,陆氏的楼与她无关。


    后来,那楼就成了他给她的嫁妆,由她起名唤作归林楼,而彼时三郎听见她艳羡与叹息,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地,跟她笑了笑……


    三郎最爱读京中送下来的邸抄,也会打听京里来的消息,中间一度有从京里来勉楼观阅的仕子,某次恰说起京城里最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说陆侯,“也不知怎么,京中人最爱论及陆侯的婚事,偏偏这位陆侯空悬着他陆侯夫人的位置,一年又一年,不知是在等谁?”


    那时她听过根本没当回事,三郎却莫名此静默了几息,缓缓看了她一眼……


    父亲过世那年,她急奔赶去那山中,确实就借宿在旁边的山庄里,某夜她辗转反侧不能寐,挑灯走出山庄望向群山。那晚她记得自己遇见了一个奇怪的路人。


    那人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骋马急奔至此,她以为他只是路过,见他一眼看见她就翻身下马,迎着飘落的山雨大步向她走来,还以为他只是想问路。她远远地告诉了他去路,又说这山里有山洪,请他快走,但她独独没想过,他就是为她而来。


    而三郎找出了山庄,唤着她的名,雨越下越大,打灭了她手里的灯,她弃了灯,再没回看那“路人”一眼,却哭着扑进了三郎的怀里……


    走出远岫阁,恍惚走在令人窒息的暑热风里,六郎质疑的话,和渐渐翻腾出来的旧忆不断起伏交错在她的脑海中。


    她想她可能知道,陆惟石到底是什么人了……


    眼角落下泪来,她默默擦掉,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侍卫小哥,我们蒋家六爷是不是在侯府里,老朽是蒋家的老仆,能否请我家六爷出来,或者放我进去。”


    杜泠静看过去,一眼看到了惠叔又急又慌的脸。


    惠叔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夫人?”


    她把惠叔请进了院中,惠叔见了她,却反而支支吾吾起来。


    但杜泠静已经都知道了,尤其,知道了三郎的死,竟是自戕。


    她哑声问去,“惠叔,三郎他……为什么要以毒入药、自戕了结?”


    惠叔闻言愕然顿住,“夫人怎么都知道了?三爷再不想让夫人知道这件事。”


    不想让她知道,杜泠静又抹掉眼角一滴泪,“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可惠叔摇了头。


    他说三爷只是说他不想活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老奴也不知道,三爷不曾说过。”


    连惠叔都不知道,杜泠静心头丝丝抽疼。


    她相信侯爷一定没有强迫过三郎,可是,当三郎明了惟石的心意,是否为了不娶她过门,早点让她嫁给侯爷,而悄无声息地自杀呢?


    无解的问题如钝刀一般割着人。


    杜泠静得不到答案,却隐隐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她立时敛去混乱如麻的心绪,叫了惠叔,“请惠叔不要讲出去,我已知道三郎自戕的事。”


    侯府眼下正在准备侯爷离京的事,他取走了两柄剑,他会上战场……不管三郎到底因何原因自杀,她都还不想影响他保家卫国、上阵杀敌。


    她这话还没得了惠叔的回应,蒋枫川的袍摆就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一眼看见了杜泠静,脚步微滞。


    陆慎如亦从另一边也看到了她。


    两人皆上前来。


    侯爷见她就站在惠叔身侧,心下跳了一跳。


    “泉泉……”他略有迟疑地低声唤了她。


    杜泠静微顿,又立刻应声。


    “侯爷。”


    蒋枫川这一时倒未出声。


    但陆侯不由地在眼角默默看了他,他不知这蒋六会否就在此刻,发狠全都说出来。


    惠叔和杜泠静亦看向了六郎,前者已在混乱中不知所措,而杜泠静十二分地静默。


    蒋枫川有一瞬真像不管不顾地全都说了,可他看到了她发上两根淡黄色的飘带,风将她的飘带柔柔地吹绕在她纤薄的肩头,这一刻就如同三哥曾经在手札中,将她的发带编织进风里一样。


    他开了口。


    但不是朝她,只是冷着斜看了陆侯一眼。


    “总之,蒋某要如何行事,不需要陆侯来教。你自去扶持你的慧王,我蒋枫川只拥立雍王殿下入主东宫!陆侯与我,朝堂上见吧!”


    他说完,叫了惠叔,最后看了杜泠静一眼,跟她点了点头,离开了永定侯府。


    好像他此番来侯府,是因为两王间站队的事而已。


    他没说旧事,还编了个似真非假的借口,陆慎如反倒意外地默了默。


    他又看向了她的妻,见她目光从蒋枫川身上收了回来,不知她眼下是何情形,问了一句。


    “娘子刚从寺庙里回来?没与郡主在寺中用斋饭?”


    原本是要用的,她恐怕要到再晚一些才会回来,但年嘉的母妃裕王妃寻年嘉有事,她亦怕侯爷会提前离京,她们就早早散了。


    她跟他点了点头,默认她只是刚回来而已。


    他没再多问,看了一眼天色,柔声,“那既然空着肚子回家来了,我来陪娘子吃饭吧。”


    吃完饭,他约莫就要走了。


    杜泠静点了头。


    两人回了正院当中,他吩咐了灶上提前把饭摆上,秋霖沏了茶上前,杜泠静接过茶来,想送到他手边,却不知怎么,手下轻轻一颤,热茶瞬间泼了过来。


    她慌乱地要收手,怕热茶泼到他右臂上,他右臂有伤,反应不迭。


    不想他见她只往自己身前收去,而那热茶则往她身上落来,他忽的伸出右手,将她手中端不稳的热茶,径直打去了一旁。


    啪嗒一声,茶碗碎裂在了远处的地上。


    杜泠静发愣着,却还是见两人身上,都沾了些许茶水。


    他身上沾了茶水,他还动了右臂,她急问去。


    “你没事吧?”


    她还顾着他有没有事。


    陆慎如只看着她,“没有人把热茶往自己身上泼。”


    他盯着她,惠叔方才真的没跟她说什么吗?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他尽力不想让她知道蒋竹修自戕之事,可事情似乎在朝着他不愿的方向行进,渐渐透出不受控的模样来。


    若她知道,究竟会怎么想?


    他盯着她,似在看她在想什么。


    杜泠静一时回不出他的话,还是秋霖闻声快步进来,见茶碗摔了,还以为侯爷和夫人吵了起来,但看向两人,却见两人不似吵架的样子。


    夫人有些怔忪,侯爷看了夫人一眼,又叫了她,“收拾了吧。”


    秋霖连忙收拾了碎瓷片退了出去,艾叶则为两人各自取了干净衣裳。


    “侯爷,夫人,换件衣裳吧。”


    两个小丫鬟盈壁和香溢上前帮两人更衣。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丝丝响起。


    陆慎如不禁想到他受伤之后,他的娘子总想帮他穿衣脱衣,但他不让她动手,只让仆从侍卫来办,她不乐,抿着唇看他,不知他为何如此。


    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娶她回家,从不是让她来伺候他的,他怎么能让她做这些事呢?


    陆慎如不禁向一旁也在换衣的娘子看去,她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软的耳朵露在挽起的青丝之下,他不由想起了他受伤的那晚。


    王太医的嘴巴告诉她,他中的暗箭还带了毒,她一听就吓到了。


    她吓得眼睛红红的,就在那晚,她忽的扑在了他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主动投在他怀里,依靠他,又抱着他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胸前。


    她扑在他怀中,抽搭哭到眼泪见他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他将她团团拢入怀中,可他却那一时候,怔着不知所措了。


    他难以想象,她也有会主动上前抱住他的一天。


    真是不敢想。


    一连几日都过的如在梦中一般。


    漱石亭上,下了些雨,她安静坐在石桌对面,向他看来,彼时灯中的高光打在了他脸上,她莫名看他许久,直到他出声问去,“娘子在看我什么?”


    她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羞赧,白软的小耳泛了红,如红霞往脸上飘来,她竟然有些不敢再继续看他了。


    不过她还是嗓音极柔地开了口。


    “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她眸光带着羞意,落在他眉宇间。


    他怔了不知多久。


    那些日,真的如同幻沫一样,而眼下,他莫名有了幻沫即将被戳破的感觉。


    一旦她也如同蒋枫川一样,认为蒋竹修的死,就算不是他所为,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她还会似那几日一样,主动投入他怀里,轻柔地叫一声“夫君”,道一句,世间比他英俊的男子,没有了……


    她还会吗?


    她还会对他笑吗?


    被茶水沾湿的衣衫换下,新衣换上身来。


    陆慎如收回目光浅浅闭了闭眼睛,没留意他的娘子,亦悄然向他看了过来。


    杜泠静的耳中,还交织着六郎说得那些话,说建了六年的归林楼,是他来了京城就为她建起来的书楼,而他备受众议空悬许久的侯夫人之位,也是一年一年为她而留。


    他等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她不禁想起她上轿嫁他时穿的再是合身不过的嫁衣,想起归林楼里给她布置得如同青州勉楼的书房,想起他撇开繁杂的公事带她奔马,又顶住杨家的压力把她要拂臣齐齐救出来,还有……


    她说不清他为她做过多少事,还有他给她的一切,她亦说不清,他都准备了多久。


    但她知道他是谁了。


    若从今夏往回算去,他是九年前,藏在勉楼里养伤的那个少年!


    身形不一样,声音更完全不同。


    他是史公子。


    不,不是史,应该是石,是陆惟石!


    太久了,太久了,而“史公子”从那遥远的九年前,承诺她离开勉楼、此生再不相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音信。


    她早就把他忘了。


    可他眼下,就站在她身边,臂上还受了替她挡下致命一箭的伤。


    杜泠静眼帘颤了颤,默默看着他的侧脸,一息又一息。


    他似乎有所感应也转头看了回来。


    但这时,崇平快步到了门外。


    “侯爷,魏世子来了,说眼下有些状况,您恐怕得立时离去。”


    他要离京,去西北,还要上战场了。


    杜泠静一下回了神。


    男人亦微怔,“现在?”


    崇平道是。


    男人一默,转头看向娘子,“不能陪你吃饭了……”


    吃饭只是再小不过的事,她见他衣衫已穿好,她走上前来,接过盈壁手中的腰带,替他束在了腰上。


    他低头向她看来,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男人伸手,将身前的妻子拥进了怀中。


    他鼻尖低着蹭在她头顶黑长的细发上。


    他的胸膛炽热,哪怕隔着刚穿的衣衫,杜泠静都能感觉得到他心口的热向外散来。


    史公子,陆惟石。


    她心头快跳,但他已经松开了她。


    “我得走了,泉泉在家等我回来。”


    他迈开步子看了她一眼,走到门口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跟她笑了笑,撩了帘子大步离去。


    杜泠静目光追他出了门。


    外间很快没了他的声音。


    她静默立在廊下。


    今日所听到的一切,在她心口起起又伏伏。


    惟石,三郎……


    她想她需要一个答案。


    第83章


    一队人马星夜离开京畿, 向西北边关奔去。


    侯爷走了,府内看似一切如常,但却莫名地沉静了下来。


    夫人独自坐在西厢房改成的书房里, 手下的古书一个字都没修进去,她无法凝住思绪在笔端, 反而提笔落下两个字——


    自戕。


    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 选择结束自己尚未走完的生命,提前撒手?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是沾染到了人的心头,沉如布满头顶的阴云。


    杜泠静不认为是惟石使手段迫使三郎至此, 她相信惟石不会行此劣事。


    可是,却也无法排除是惟石的强势等待, 无形之中压迫三郎选择自尽。


    三郎性子温和谦逊,不争不抢,可侯爷恰与他相反,他坚定强势, 他不轻易更改意志, 他想要, 就明目张胆地要,同时既能沉得下心神来等待, 亦能耐得住心思蛰伏。


    杜泠静闭起眼睛,秋霖劝她去睡下, 更鼓反复响起,天色已经很晚了。


    可她睡不着, 她只看向落在笔尖的这两个字。


    到底应是怎样的真相?


    *


    连着跑了一夜的马,天亮之前稍事休歇了片刻。


    魏琮派了身边的一位姓何副将陪同侯爷一同前往西北,他刚从西北军中而来, 对关内关外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陆慎如浅应了口水,叫了他过来问话。


    不外乎问些关于那鞑靼九王的事情,此人当年围困永定军的时候,是春秋正盛的年纪,但如今十数载以后,他又受过重伤,想来也已老迈。


    “但此人不能留,最好是活捉,若能提前探明他的行踪,突袭制胜,再好不过。”


    陆慎如道此一句,夜色化进他眸中。


    何副将连声道是,“就怕此人警惕,见势先跑。”


    陆慎如听了却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但若是令他主动随阵上前,就未必能跑这么快了……”


    诱敌深入。


    他随即吩咐了何副将几句,何副将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


    从前只听闻侯爷用兵独到,但却不曾有幸效力侯爷身侧,今次闻言,何副将连声道好又道是,但也稍有顾虑。


    “此法虽好,但万一被那九王逃脱,他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难以确保就一定能捉住他。


    确实很难确定,但陆慎如道,“我亲自上阵。”


    何副将一听更加激动,若侯爷亲自上,那九王就算一时逃了,也早晚陷落。


    “只是侯爷还有伤在身。”


    “无妨。”


    男人道完这句,有吩咐了些事下去,让人准备这场诱敌突袭之仗。


    有片阴云挡住了月光,山林里昏昏暗暗地令人不安。他们明日不便白日停留,要加急跑马,此刻只能又歇了一阵。


    陆慎如闭了眼睛,便不禁想到家中。


    不知他走之后,蒋枫川有没有折回去,告诉她娘子关于蒋竹修自尽之事。他是吩咐了崇安严防死守那蒋六,但是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可能拦不住,她早晚会知道,就在他离京这些日里。


    林中刮起了一阵风,飞洒走石地乱了视线。


    他恍然想起蒋竹修过世的那年,他听闻消息怔了许久,时间比他料想的要早。


    他颇为等了几日,在蒋竹修办丧之后,才去了一趟青州。


    前来吊唁的人还没走尽,青州蒋氏一族上上下下,都因这位最有前程的解元英年早逝而悲痛。


    蒋六是最不能释怀他兄长早逝的人,一直在说这不可能,明明大夫说他哥还能撑到下一年。他也觉得很奇怪,叫了崇平去暗暗地查。


    而他自己去寻了泉泉。


    他看见她的那时,她就站在院外竹林的寒风里,风吹起她身上白色的衣角。


    她虽未嫁给蒋竹修,可却为她的三郎服了妻子之丧,她通身披麻戴孝,单薄地站在冷风中,连脸色唇色都是白的。


    他无法上前,只能在她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似乎已经流尽了眼泪,低头扶着竹子,好似下一息就要倒在竹林里。


    彼时他这年头刚刚掠过,便见她身形一踉跄,密密的竹林将她的身形扶住三分,可终究无法彻底将她抱住,她向旁倒去。


    陆慎如一步上前,她倒进了他怀里,疲累的眼睛闭了起来,人已经昏了过去。


    “泉泉……”


    恰惠叔来找她,见状疾步赶了过来,待又在她身侧,看见他将她抱在怀中,愣一愣。


    “侯爷?”


    她父亲过世的那年,惠叔跟在蒋竹修身侧,见过他。


    惠叔慌乱地跟他行礼,他显然是秘密前来,不便现身于人前,而蒋家还有诸多宾客,不便接待他。


    他见怀中的人昏迷不醒,干脆将她抱回了自己的落脚院中。


    惠叔不敢多言,只能快步跟上,又唯恐外人看到,紧张不已。


    毕竟蒋竹修刚离世,她是蒋竹修的未婚妻。


    好在他住处离蒋家不远,就在附近。


    他甫一将她抱起来,便发现人比他预料中还轻,像是悲伤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纤瘦到他抱着她甚至有点硌手。


    他让崇平替他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


    待到了房中,他没舍得松开,抱在坐在帐中,让她倚在他怀里,急促请了郎中隔着帐子给她把了脉。


    郎中说她只是一时脱力昏迷,开了副成药,他让崇平去买了,要给她喂到口中的时候,她却不肯张嘴。


    他摩挲着她的肩膀哄着她,反复试着给她喂药,但她就是不肯喝。


    “这是何故?”他不由问了郎中。


    郎中不便进来,看到他二人样貌,只能在帐外又诊了脉。


    他道她,“恐是悲伤过度,伤了心神,颇有些……”


    “怎样?!”他问


    郎中轻声,“娘子怕是无意留在世间了……”


    话音落地,一室寂静。


    她不想独活,想顺着这寒冬腊月里的风,就随着蒋竹修去了。


    他愕然向她看去,见她双唇仍旧紧闭着,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子冷如寒冰。


    他眸光发颤动不已。


    就这么在意那蒋谦筠吗?


    没有他,在这世间再无可以留恋?


    她无法回答他,郎中说她身子还不到那等地步,若是扎针,过一刻钟就转醒了,也就能喂得进药。


    可惠叔却从外面跑了进来,说秋霖阮恭他们发现姑娘不见了,正在着急找她,恐等不了许久。


    她还闭着双眼与双唇,面色苍白泛青。


    他看了又看,直接让人把药取了过来。他径直将那药汁含在口中,落唇在她冰凉的唇上。


    她还不欲张开,他却非要将药喂进她嘴里。


    她不想吃药,闭着的眼角落了泪。


    他抬手替她抹掉,又将药含住,喂进她嘴中。


    她渐渐有了转醒的意识,却抽泣地哭着,似乎想要从他怀中躲开。


    但他揽着她的肩膀,只将她扣在自己怀里,直到将药喂完。


    郎中再诊脉,“姑娘应是无虞了。”


    外面秋霖阮恭他们,找不到她已是急的乱转,她也就快转醒。


    他在最后喂药之外,落唇吻在她的眼角上。


    她坠在眼角的泪微咸。


    她又低泣着抗拒地要转过头去,但他不许,将这一吻深深印在她眼角眉下,噙走她微咸的眼泪,才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将院子腾退出去,抹掉关于他的痕迹,留给了她。


    之后又在青州多停了三日,才离开。


    蒋竹修是走了,可又没完全走,甚至差点将她生的意志带走。


    他不敢强迫她,只能等上一年又一年再一年。


    毕竟在她心里,那人是扎根在她心中的唯一。


    ……


    山林里飞沙走石消停下来。


    陆慎如回望了一眼身后京城的半边天,唇边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眼泪。


    他微微抿唇。


    不知她今夜,在侯府家中是否安眠?


    但他得走了,他立时去吩咐崇平传信西安都司和行都司各部,前往西安等待。


    “早料理完,早日回京。”


    他吩咐,崇平领命。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思绪,重新上马往西北边关奔去。


    *


    京城。


    杜泠静在城中的茶馆里,约见了祝奉。


    祝奉没想到她会专门见自己一回,眼下听见她问一些关于谦筠死前的事情,祝奉不甚明白,说自己并不曾听闻什么特别的事,“我接到谦筠过世的传信,没想到这么早,颇为意外。”


    言下之意,他也完全不知道三郎自尽的事。


    杜泠静心道连六郎和惠叔都不知道,祝奉不知也不奇怪。


    饶是如此,亦如希望之火破灭,她也没能从祝奉处得到答案。


    但祝奉却思来想去,与她说了几句,关于谦筠十分关注朝堂的事情。这事杜泠静知道,只是她心思都在藏书上,与三郎一起讨论朝局的时候不多,三郎似乎也无意告诉她许多。


    祝奉不知道更多关于三郎的事了,她连几日又拜访了几位三郎生前的旧友,都没得到答案。


    她只能又去找了惠叔,问他三郎可还有什么手札之类的东西留下。


    惠叔却道,“夫人也是知道的,三爷不想留太多东西缠绵人间,那些手札都烧了,老奴也不记得还有了……”


    杜泠静酸了眼眶。


    惠叔将她眼睛红着,连忙道,“三郎留下的,除了书册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朝廷邸抄小报,还有些关于朝中时局的评议之类。但因着与时局相关,这些也烧了不少,留下的都被收进了库房里。至于旁的散碎笔记什么,都在青州老家,在三爷书房里。”


    在三郎书房里……


    他走之后,不管是他爹娘,还是六郎,从不曾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一切如旧,杜泠静那些年想念他的时候,也去看过,坐在他日日读书的椅子上,默默坐着,又趴在他的书案上,仿佛能问到他身上墨香与竹香交织的气息。


    杜泠静返回了侯府,将崇安叫了过来。


    “安侍卫,我想回一趟青州。”


    速去速回,在侯爷从西北回京之前,就赶回来。


    她想亲自去三郎书房里再看一遍。


    她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要回青州自己寻找答案。


    但她把话说了,崇安吓了一大跳。


    她跟崇安解释自己不是要走,会赶在侯爷而之前回来,甚至不用告诉侯爷,毕竟他往西北还要上战场,他不需要知道。


    但崇安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侯爷有吩咐,夫人决不能离开京城!”


    崇安是被吓坏了,哪怕杜泠静说她别人都不带,只带着崇安与侯府侍卫回去,也不行。


    她心口闷闷,见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崇安,只能道。


    “那你万万不要告诉侯爷,莫要耽误他在前线的事!”


    她是这么吩咐的,但崇安却记起侯爷前几日走前吩咐过,说在家中看好夫人,夫人有任何动向,立时向侯爷汇报。


    之前夫人离开京城去保定就拂党的消息,就搁置了一天才告诉侯爷,侯爷极其不快,这一次崇安长了记性,没再听从夫人,速速将消息递给侯爷。


    不过陆慎如还在一路往西奔马,终于顶着炎夏的日头,到了宁夏关城。


    他只见了几个心腹将领,将此番准备活捉九王的事说了来。


    众将先见到侯爷秘密赶来,便是一振,接着听闻要捉那鞑靼九王,更是兴奋起来。


    *


    关外。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部落驻扎于此。


    下面的人陆续带着炙烤得流油的羊肉,与烈辣美酒往帐子里送来。


    那部族的首领当下让人割下最好的一块,递给了一旁一个年迈的人。


    “九老,我等在你面前还是稚嫩了些,这数月与交战,还是多亏了您。”


    那首领递上割肉的匕首,有给那人碗中满了酒。


    “九老从前,可是差点灭了永定军的人,当年的威风,在整个大漠都响当当,怎么不听您提提当年风光旧事?”


    他说着,帐中其他部将都凑了上前,吆喝让九老说一说。


    那九老,也就是鞑靼九王,却没有什么谈兴,老迈的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汉人有句话,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道,“都是天意罢了。”


    说完,喝完了酒,独自走出了帐子。


    众人见他不肯多言,倒也没追,只说起近来宁夏关城的事,上次他们重伤了刚到宁夏的忠庆伯世子,但那魏世子岂是好相与之辈,将他们几个部族的联军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好不容易这才聚起些气来,只想着何时回去宁夏复仇。


    九王却没与他们议起此事,只是独自走到帐外。


    明月高悬在山巅。


    他想起了汉人的弘启十四年,半数永定军近乎折损完的那场仗,他确实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论风光,自是风光,但是,其实那非是他自己的本事。


    而是有人掌握了永定军出关的消息,偷偷传给了他。


    他从领口拉出一块骨雕圆牌,那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纹样。


    若是陆慎如或者魏琮此刻看去,一眼便能看出那纹样,与细作所漏的纹样一模一样。


    而九王看着这骨雕圆牌,这是他那四十余年前覆灭的部族,最后留下的东西了。


    当年,就是有人持此图样找到了他,他这才相信了那消息,而这消息确实准确无疑,险些令永定军一蹶不振。


    有此图样之人,必然也是部族的遗脉,而且能准确有此图样的,也只能是部族当年的贵族。


    但部族覆灭,贵族亦消失无影,怎么会打到汉人内部,获得永定军秘密的动向?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查问,彼时给他送来消息的到底是何人。


    渐渐的,他也有些猜测了。


    持此图样的那位贵人,必定是汉人朝廷里位次极高的人。


    而汉人,包括永定军,好像还没发现他……


    九王笑了起来,将脖颈上的骨雕圆牌看了又看,这才又回到了帐中,一壶酒喝完呼呼睡去。


    不想次日下晌醒来的时候,见部族首领同一种将领跃跃欲试。


    他问是何事如此兴奋,那首领连道。


    “听闻那永定侯陆慎如要来西北整顿军务,那宁夏的守城副总兵怕之前多有失利,令魏世子受伤,那陆侯会拿他开刀。准备带人突袭咱们,弄些军功好于那陆侯交差。”


    那首领连声大笑,“他想拿我们的人头交差,要突袭我们,好啊,那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他问九王此事可行否,九王问他消息是否可信。


    “可信!可信!听说那陆侯确实要来西北,已经令人都往西安去,咱们这个时候打他一巴掌,然后逃之大吉,我就看那陆侯脸上难不难看!”


    他哈哈大笑,九王还有些犹疑。


    但他与陆氏之间深仇数不清,当年这位陆侯的祖父陆老侯爷,差点将他送上黄泉。


    他眼下刚恢复,还不宜与陆慎如正面相碰,可若能借此令陆氏难堪,有助于他尽快自己掌握兵马,东山再起。


    众人又将消息确认再三,两日后天还没亮,他们就提前埋伏在了宁夏关城外。


    过了一个时辰,果见有兵马出动。


    据闻那副总兵并未亲自出马,怕出事,只让手下几个不太行的不将奇袭。


    众人都憋着笑。


    等到见汉人兵马出了关,向此地行进而来。


    部族首领一声号起,埋伏半夜的众人,直直向前扑去。


    九王并未杀上前去,只在远处眺望。他只见那些汉人被他们这一伏击,全露出丢盔卸甲的样子,而众鞑靼部将则四处追敌,转瞬间七零八落。


    看着是乘胜之势,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谁料就在这时,有大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黄沙扬起,那阵仗如同主将亲自率兵而至。


    宁夏兵马虽多,但一息之间调兵出关,除非紧急,小小副总兵可做不得主。


    那么是谁人?


    九王心头更跳,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人。


    听闻即将来到西北的永定侯,陆慎如!


    他再管不了其他人,让人护着他,调转马头就飞奔要逃。


    但陆慎如就是奔着他来的,歼灭一个部族只是顺手为之。


    他命何副将带兵分四路急追。


    但那鞑靼九王不愧是在老侯爷手下也能逃出生天的人,何副将率众追逐竟不得力,不得不下令放箭射马。


    一众箭矢下去,护他的人坠马了几个,但此人却越跑越快。


    “侯爷,快追不上了!”


    前面就深入关外山脉腹地。


    陆慎如亦未想到,此人反应如此之快。


    但他再不容此人逃跑,可令人放箭射杀,可就不能活捉了。


    他忽的叫了崇平,“拿我弓箭来!”


    何副将一惊,侯爷肩上还有伤,崇平亦惊,但还是把弓箭递了过去。


    两人之间侯爷拉弓搭箭,毫无受伤之势。


    下一息,只听一声颤鸣,那箭矢破风而去,更是追风而至。


    砰地,就死死钉进了那鞑靼九王的大腿里。


    那人一声惊呼,几近坠马,但他求生之意甚强,竟然稳住了。


    陆慎如冷笑,又欲再射一箭,但何副将与崇平皆呼,“侯爷不可!”


    不过须臾的工夫,他臂上伤处新生的血肉,因那气力十足的一箭,彻底崩裂,血色染满了肩头。


    再射也未必能中了,只会伤的更重。


    陆慎如亦知,肩头的伤,还是给了那九王继续逃窜的机会。


    他手下紧攥。


    不过此人中他这一箭,已是逃不了了。


    何副将请命前去追击,他吩咐,“不急,务必活捉!不要令他丧命。”


    说完,崇平只见他肩头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急急护他回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那埋伏的鞑靼部族被剿灭殆尽,关军大盛,但何副将去追鞑靼九王还未回来。


    陆慎如料想他是跑不了,但想要活捉,恐要费些工夫。


    不过他肩头的伤,一连来了三个军医,都面色难看。


    “侯爷那一箭实在是太过厉害。”


    陆慎如拉弓搭箭的时候,根本没想许多。


    可此刻三个军医都道,“侯爷之前刚长出的血肉全部撕裂了,甚至裂得更深,止血都颇为困难,侯爷恐怕要静养至少月余。”


    陆慎如回头看了后肩一眼。


    难怪有点疼。


    但他哪有月余的工夫静养?


    京中还有许多事,而且娘子独自在京,他心里总不踏实。


    他只道,“先把血替我止了,其余的之后再说。”


    边关军医在他面前不敢多言,只能连忙止血,他又转而叫了崇平。


    “我伤口撕裂的事,回去不要告诉夫人。”


    崇平应下,他又问了一句。


    “家中可有夫人的消息传来?”


    “暂时还没有。”


    没有消息,或许是好消息,陆慎如略松口气。


    三个军医又折腾了一阵,终于替他止了血,包扎了起来,侍卫拿了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他眼角扫过,“我领兵作战,何时穿过新衣?”


    他领兵作战贯穿合身的旧衣在里,从不穿新衣。


    那侍卫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件新衣,崇平立刻上前,“谁人将新衣放到侯爷箱笼里?”


    走之前他吩咐过只取旧衣,突然出现件新衣,令人惊诧。


    陆慎如亦皱了眉,侍卫却突然想了起来。


    “回侯爷,这是夫人放到里面来的,应是夫人从庙里给侯爷求来的平安衣。”


    陆慎如意外了一下,“夫人……”


    但他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定睛看向那侍卫。


    “夫人是何时将此衣放到了我的箱笼里。”


    侍卫记得清楚,“就是您出京那日下晌,您在远岫阁小厅里待客,夫人彼时进卧房放了衣裳,后在卧房又停留了些时候才离开。还吩咐属下,因着放的是平安衣,先不要告诉侯爷。”


    崇平还不知是何情况,但陆慎如怔在了当下。


    他在小厅见蒋枫川的时候,她就在卧房当中?


    小厅与远岫阁卧房紧连,能听得见里间的话语声。


    可她在远岫阁许久,彼时什么也没说,他还以为她只是刚从寺庙里回来。


    肩头扯断的伤口越发疼了起来,丝丝漫向心口。


    所以她什么都听见了,但是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没说呢?


    他脑中有些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前来,接着有人传信。


    “侯爷,京中府邸来了消息。”


    崇安的消息。


    陆慎如心口一跳,连着肩上的痛,令他心慌了几分。


    她都听见了,她隐而不发的原因,是不是想等他不在京城,然后离开?


    他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但等来人上前,回禀了他。


    说夫人心绪极其不佳。


    说夫人近来见了几乎每日都见蒋解元生前的旧友。


    说夫人,想回青州。


    话音落地,陆慎如闭起了眼睛。


    喉头有什么涩涩发阻的,就死死梗在他喉头。


    肩上的伤终于漫进了他的心头里。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隐忍不发了。


    方才有一瞬,他还以为她怕他上了战场会分心受伤。


    原来不是。


    她只是想等他走,再回去她的青州,去寻她的三郎!


    陆慎如手下攥得噼啪作响。


    他忽的起身,再不管那伤口好坏,直接穿起了衣裳。


    他吩咐了宁夏副总兵,“抓到那鞑靼九王,给我送到京城去!”


    说完,大步就往外去。


    宁夏众将皆吃了一惊,副总兵连忙问。


    “侯爷这要回京?何时啊?”


    男人没回,扬鞭打马出了宁夏城。


    他用三天的工夫将西安诸事安置完毕,接着再无休歇一日,掉马向东,直奔回京。


    原本撕裂的、要静养月余的肩上,再没有了任何修养长出新的血肉的时间,他只用厚厚的布带缠住不断渗透的血。


    他在马背上,只向京城的方向看去。


    她就这么想回青州,不过就是因为蒋竹修埋在青州。


    “你只想回去找他,可曾想过我?!”


    *


    京城。


    杜泠静在侯府每一夜都睡不下,只能暂时住去了澄清坊。


    崇安拦不了此事,只能点了人手将澄清坊围住。


    京城的暑热已经很重了,杜泠静睡不好也就罢了,连饭都吃不下,尤其近几日,随意吃上几口,就不免想吐。


    她算着距离侯爷回京的时日,少说还得半月。她就先在澄清坊住些日子吧。


    她住到了与父亲旧时一起住的中路厢房里。


    东路是侯爷刚刚为她扩出来的崭新的一路宅院,而西路则是三郎在她家中暂住时,住过许久的地方。


    澄清坊虽好,是她自己的家,但她被夹在了东路与西路之间,脚步既没能轻易踏入西路,也没敢随便进到西路。


    她又想了些法子打听了关于三郎的旧事,还是无解。


    秋霖来劝了她,“既然是自尽,夫人就当作三爷是自愿的,不行吗?”


    自尽当然是自愿的。


    但平静地赴死,和痛苦地自戕,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三郎是万般无奈之下,悲苦地选择自杀,我岂不是在自欺欺人?”


    她在三郎的无奈悲苦之上,还继续装不知道地与侯爷在一起,那么三郎的死算什么呢?


    而她心中郁郁不得解,心下为三郎悲哭,这对惟石来说又算什么?


    都不公平。


    唯有她弄清楚三郎自尽的原因,才是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出不了京城,只能派阮恭替她回了一趟青州。


    杜泠静独坐在父亲的正房的廊下,艾叶端来了凉糕,她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腾。


    “夫人不吃东西怎么成?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但杜泠静摇头。


    秋霖知道她的心思,突然想到什么。


    “活人不解的事情,夫人何不问问过世的人?说不定入梦可解!”


    杜泠静一愣。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思念成疾,在勉楼的书中看到一入梦的法子,便穿了素静的白衣,在房中摆了与他紧密相连之物,晚间谦筠真的曾入梦几回。


    太久了,久到好像上辈子的事。


    杜泠静差点想不起来了。


    她素来不太信怪力乱神,但走投无路之际,似乎唯有一信。


    她从中路走了出来,东路院门开着,里间新种的夏花绚烂,她默默看了几眼,终是转身去了西路院中。


    西路如春,连这样盛夏的季节里,也还留存着几分春日的清凉,谦筠在京的时候,住在西厢房里,从侧边过去就连着后院的竹林。


    秋霖翻遍她的箱笼,翻开侯府针线上为夫人做的如花般绚烂多彩的衣裳,才在最下面,翻出一套白色素衣。


    杜泠静换在身上的瞬间,站在西路西厢房里,已觉似乎有熟悉的感觉停在她手心。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几乎日日都如此,穿上素衣,染了竹香,她只觉好像有人缓缓伸出他并不健壮的手臂,但他手臂修长,亦能将她完全抱进怀里,给她平静与安心。


    此刻竹香亦在漫散,她站在西厢房里,不禁唤出了声。


    “三郎……三郎!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房中无人回应,但她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她颤着哭泣,颤着问出声。


    但天还没黑,他注定无法入梦,也注定无法解答。


    但眼泪不曾停住,她抱进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吵杂的声音传到房中,打乱了室内安静的竹香。


    杜泠静还没听清是发生了何事,却只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她心上,直奔门前而来。


    她愣住,下意识快步往外迎去。


    是侯爷……他回来了!


    受伤没有?!赢了没有?!


    但走到门前,忽然看到自己这一身白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骤然停住脚步,但外面的人已到了门前。


    “夫人?”


    杜泠静口舌发干,心下快跳。


    而立在急奔回京,立在门前的男人,看着这西路的西厢房。


    崇安拦着不让她走,她就住进澄清坊这西路的西厢房里,是不是?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里是蒋竹修从前在杜家借住的地方吧。


    男人眸色冷了起来,他脚步到了门前,他唤了门内他自己的娘子,但她毫无任何回应。


    他手下控制着,才没拍在门上。


    他只沉着嘶哑的嗓音。


    “你把门打开。”


    这次她回应了,却道,“不……”


    “不?”


    男人肩上伤处又痛了一下。


    他听见她道。


    “你先回去,我此时不便……”


    杜泠静还穿着白衣,房中皆是竹香,如何能便?他一定会多想!


    但她不开门,门外的男人闭了闭眼睛,哑声笑了一声。


    “不便?”


    他问她,“你我夫妻,拜过天地,圣旨赐婚,到底有什么不便?”


    他嗓音彻底低哑,“还是说,这房间只许蒋竹修住,只配他拥有,而我不配踏入?打搅了他?!”


    “不是……”


    隔着一道门内,杜泠静胸腔内翻腾,她不由捂住了口鼻,可却止不住慌乱的眼泪的眼泪流下。


    “不是的,惟石……”


    可他只发了狠问,“真不是吗?!”


    话音落地的下一息,他忽的推门而入。


    门内有杜泠静进来之前安放的门栓。


    他甫一感到有门栓阻滞,越加冷笑出声。


    下一息,他双臂灌力,砰然推开了厢房的门!


    门栓断裂落下,杜泠静看到了他冷厉不定的神情。


    陆慎如亦看到了他的娘子。


    她穿着一身如当年为蒋竹修守孝时一般的白衣。


    素净的白衣贴合着她的身,而整个房中,染满了竹子的气息。


    她就站在浓郁气息之中,连每一缕发丝都染满了属于蒋竹修的竹香。


    男人颤眸盯着他的妻子,一息又一息。


    他忽的轻声问。


    “就这么想他?”


    杜泠静彻底慌乱了起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还就在今日。


    而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切,想劝他走,但他偏要进来。


    她眼泪不止,“惟石……”


    他眼睛红透了,那些年里为蒋竹修流的泪还不够吗?


    她甚至差点为那人撒手人间去死。


    他以为她嫁给了他,渐渐能把那人忘了。


    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他突然问她。


    “我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杜泠静不知他的意思。


    他看住她,又问了一遍。


    “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


    她也曾主动投入他怀中,也曾抱住他的脖颈哭泣,也曾柔声唤他一声夫君,还曾告诉他,说天底下的男子,再没有人比他更英俊……


    他只问。


    “泉泉到底有几分在意我?是否与他蒋竹修一比,我陆慎如就不值一提了?!”


    “你别这样说,绝不是不值一提!”


    但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眼眸颤着,亦有水光轻闪,他不住地问着她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


    “如果他蒋竹修没死,如果他还能回来,与你而言是不是再也不需要犹豫,立刻弃了我,头也不回跟他走?!”


    “不,不会……”


    杜泠静反复否认,但他只摇头。


    “不会吗?不是吗?”


    眼泪早已模糊了杜泠静的视线。


    男人亦痛苦地抿唇盯着她。


    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可还能想起,我究竟是谁?”


    杜泠静眼睛酸痛到难耐,外间的风闯进来,吹散了房中的竹香。


    她早已想起他是谁了。


    她说出了他那时的名字。


    “史公子。”


    陆慎如见她全想了起来,更是笑了。


    痛意不知是从肩后,还是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个他再也不想提及的过去,他此刻他无所谓了,他直接说了出来。


    “对,史公子。”


    他微顿,“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他就是那个九年前的史公子,是那个闷在勉楼的隔层里默默养伤的少年,那个被她讨厌到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被她撵走的人!


    眸光被掩在水光下颤动,他彻底看住她的眼睛。


    杜泠静捂住了抖动的唇,她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但她没能拉住。


    而他开了口。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他忽然提了嗓音。


    “而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他深深闭了眼睛,倏又睁开。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而你为了他,赶我走!”


    第84章


    殷佑二年, 九年前。


    夏蝉从春末便开始吱吱齐鸣,无论家中的仆从怎么粘,勉楼附近的高树上, 那些葱郁的遮天蔽日的树叶里,仿佛生出另一个熙熙攘攘的世间, 随着夏日迫近, 鸣蝉只见多,不见少。


    青州杜家的仆从们连着挑竹竿粘了好些日不见效,父亲便道罢了,“心静则凉, 吵杂也是一个道理。”


    他又问杜泠静,“我儿可觉得吵得心烦?”


    杜泠静还算坐得住, 她并不觉得太吵,却觉得身边少了一人,日子空空无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偏偏她眼睛自幼不好, 多看几本书, 父亲就让她停下不许再看, 天一热,连进勉楼看书的读书人都少了。


    她同父亲浅提了两句夏日的无趣, 父亲却笑道,“无事赛神仙, 我儿才刚及笄,时间大把, 难懂着闲散无趣的妙处,却不知世间刀尖奔命的人,想要这份安逸闲散都是肖想。”


    她觉得父亲说得对, 却不曾试想,父亲说得其实确有其人,正是偷偷藏在了勉楼的隔层里,满身是伤、险些丧命的人。


    此事她一直不晓得,直到书楼里进了一只难搞的耗子,完全不知书中圣贤如神明,到处乱啃,她无暇再闲散无聊,开始带着阮恭秋霖他们,到处在楼里捉耗子。


    就在一日,她追着耗子,误打误撞地闯进了隔层里。


    那日她没捉到耗子,却在昏暗中,意外捉到了一个人。


    她吓到神魂俱飞,没敢等人开口,就跑出了勉楼。恰父亲正往勉楼里来,遇见她面色发白地跑出勉楼,赶忙拦了她。


    “我儿这是怎么了?”


    “爹!勉楼竟有隔层,隔层里还藏有人……”


    只是还没说完,父亲连忙给她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她恍惚,却见父亲笑道。


    “爹知道了,他本就是爹让他藏进去的,静娘万万不可说破,此事万不可让别人知道。”


    父亲简单跟她说了两句,说那人是因被人追杀,又受了重伤,才藏身到了勉楼里,但他不是坏人,祖上与杜家亦有渊源,所以留他在此。


    关于他的事,似乎事关隐秘,父亲并不多言,只道他姓史,接着又问了她方才闯入隔层的情形,听说她还拍了人家一下,不禁道。


    “不知有没有打到他伤处,那隔层闷热,他藏在那处养伤也是不易。”


    杜泠静把这话听进去了,心里甚是尴尬,不时返回了楼上,隔着墙板,轻声跟他道了歉。


    “抱歉,把你当作勉楼里啃书的耗子了……”


    她问去,隐隐听见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才道。


    “无妨。”


    她心想他是不是在笑她,更窘迫几分。


    “那我方才有没有碰到你伤处?”


    他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嗓音温和,“别担心。”


    这四句之外,他们没再说旁的话了,不过她因此事尴尬,好几日没来勉楼,等想起那只到处啃书的大耗子,再去勉楼里找的时候,却发现那只烦人的耗子早就不见了……


    夏日终是在遮天蔽日的蝉鸣声中到来。


    她知道了他在隔层里养伤,没敢再去打扰,而他伤势很重,天越热他养伤越是艰难,亦没有什么动静。


    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从乡下田庄里,领来了一对识得几个字的龙凤胎,到她身边伺候。两人道是端阳节的生辰,她便做主取了名,哥哥唤作菖蒲,妹妹名叫艾叶。


    妹妹艾叶做事认真细致不苟言笑,但哥哥菖蒲却是个不消停的,到了勉楼没多久,就同附近庄子里的人熟络了起来。


    好巧不巧附近庄子里在闹鬼,全被他听了去,又添油加醋地说到众人面前。


    他这么一说,弄得她晚间要去勉楼,秋霖就拉着她怕兮兮地劝,“姑娘别去了吧,勉楼晚间无人,满楼都是些古书旧书,万一书里藏着鬼……”


    她说着都打寒噤,杜泠静也不免被她扰乱,心下恻恻,可总不能以后晚上都不去勉楼了。


    她便没让秋霖跟着,自己挑灯去了楼中。


    谁知那日也是邪门,她刚到二楼,不知从哪出来一阵风,手里的灯突然灭了。


    刚及笄的姑娘,冷汗都冒了出来,而她手里没了灯,连楼都不好下了。


    她立在层层排排的书架中间,不知所措,暗暗在心里求祖父保佑,但也不知有没有用。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叫了她。


    “姑娘别怕,我把火折子放到窗下了,你过来取吧。”


    是他!那个隔层里的史公子!


    她见稀薄的星光中,窗下地板上,果真放了一只火折子,她连忙走过去,不时点亮了手里的灯。


    “多谢公子!”


    她道谢,听见隔层里的人声音很轻,他没跟她客套,只是道。


    “我一直在楼中。”


    她微怔,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直在楼中,她不必害怕这里有鬼。


    她心下感激,回去就给菖蒲立了规矩,让他不许再乱说鬼神之事。而后晚间再去勉楼,心里想着楼里不是完全无人,当真就踏实了下来。


    接着许多日,家中来了些读书的仕子,父亲与他们交谈,又允他们流连于勉楼之中读书作文,因着人不少,她不便再去,只留在自己院子里。


    如此一晃许多天,直到某日,父亲抽不开身,让她帮忙去勉楼里,给他送一种特殊的伤药。


    那药十分奇怪,她问他会不会用,他道不会,她只能进去给他演示,但她不知踩到了什么,她脚下一崴,人差点摔倒在暗不透光的隔间里。


    但他忽然起身,手托在她腰上,稳住了她,而他亦慌乱扶在了他身上。


    不知谁人道了句,“那处有伤!”


    此言一出,她更吓了一大跳,手慌乱地不知往哪里放。


    “公子你还好吧?”


    “没事,”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问她,“可曾崴了脚?”


    杜泠静连忙摇摇头。


    他又道,“那你慢慢站稳,不急。”


    但杜泠静何曾与男子有这般接触?她再没多留。


    道了句“抱歉”,放下药赶忙走了。


    她又是好些日没去勉楼,但却去了一趟蒋家。


    她恰好替父亲给蒋家伯父送去几篇文章和友人的信,两家在青州守望相助,素有往来,蒋家人无不认识她,她一直往里面走,恰遇到蒋家伯母,也就是三郎的母亲,在同惠叔说话。


    惠叔可巧从山上回来了,正带来了三郎的消息。


    他笑同蒋家伯母道,“三爷如今身子恢复得可好了,隔三差五地,就往后山爬上一趟,道长说他快能下山回家了。”


    蒋家伯母听得欣喜不已,杜泠静亦听到了这话,也是高兴得不行。


    三郎自秋闱之后,虽高中一省解元,拔得头筹,却也耗费太多心神,到了冬日里再无法进京赶考春闱,只能卧病在床,这才经人介绍了一位山中道医,开春后便前往山中道观里调养,一走小半年了。


    蒋家伯母听闻他快能下山,更是开怀,一边问他何日回来,又道,“咱们同杜家那事,是不是该提一提了?”


    杜泠静略略意外,却听惠叔道。


    “那事可是三爷心头的紧要事,这次三爷上山调养,一面是为了日后举业,另一面,自就是为了把身子养好,方能往杜家提亲。”


    提亲……原来他上山是为了这个。


    杜泠静不曾听他说明过,这会惠叔道,“三爷只怕还调养得不够好,想等着暑夏过完,再下山来,亲自到杜家去提。”


    惠叔还道,说旁人过完暑热夏日,都要消瘦三斤,“但三爷近来吃饭却上心得很,每日多加一餐,勤往山中走动,想来是盼着身子好起来,看着也健壮些,才好往杜家去。毕竟姑娘是阁老的掌上明珠,三爷觉得若不备万全,怎好去提?”


    杜泠静怔在当下。


    她听见蒋家伯母反复念着佛,“只怕我儿必能得偿所愿!”她又道,“那我先把礼都备起来,等他回来便能往杜家去……”


    那日她从蒋家回来,脸上发热发红,只略略想到方才听到的三郎的打算,心口就一直快跳。


    其实这件事情,早已有了苗头,两家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沧大哥的母亲还曾故意拿花笑过她和三郎。两家世代交好,她与三郎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至于父亲,父亲虽未说过什么,但他一向赏识三郎才学,对三郎也是多有提点。


    但她在蒋家听来这事,却没好意思同父亲将。而父亲似乎颇为忙碌,几乎每日都同人书信往来,或者请人来家中,晚间闲余之时,还到勉楼里,与隔层里的史公子闲叙。


    夏天渐渐到了末尾,蝉鸣并未见消停,但是史公子好像身子明显好转,父亲有时与他竟能谈到深夜。


    不过杜泠静还是没再见过他,与三郎通了两次书信,没问提亲的事,只问他在山中如何。


    不想又过几日,她无意间竟然听到父亲吩咐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要给她把嫁妆备起来了。


    当时她弄出了响动,父亲一眼看了过来,她不得不上前,干脆问了父亲。


    “爹要把女儿嫁出去了?”


    爹道只是备起来而已,“我的静娘还小呢,爹也舍不得,只是孝期一过,爹要回到朝堂去,届时事多且繁,便想着不若先给你把亲事定下来。”


    三郎要来提亲,父亲也要给她定亲。是不是蒋伯父那边,已经同父亲通过气了?


    她耳朵热起来,父亲则问她,“我儿觉得如何?”


    她还能有什么疑问,脸上的热都蔓到了脸上。


    “爹做主吧。”


    那日爹爹抚了她的肩头,“好,爹会替你定一位好夫婿的。”


    夏日彻底只剩下尾巴了,祖父的忌日在即,她翻出祖父一位不知名的友人赠的胡笛,想吹去祖父坟前,但那胡笛坏了,怎么都修不好。


    没等她把笛子修好,三郎回来了,还到了她家里来。


    她闻讯的那日,提着裙子跑出了勉楼。


    三郎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刚靠近,三郎就看见了她,但父亲没看见,三郎极快地跟她笑了笑。


    他果是把身子养好了许多,人也更长高些许,银袍玉带地立在父亲面前,已同寻常人无甚区别。


    他而向父亲郑重行了一礼,父亲挑眉看去,他脸色露出三分红晕。


    “伯父,谦筠今次前来,是想问一问静娘可有婚约在身?若无的话,蒋家可否前来提亲?”


    他办事稳妥,是想先问过父亲,得了她父亲首肯,才礼数周全地前来提亲。


    杜泠静在窗外听见,心头都快跳起来。


    可不想父亲却抿唇沉默了几息,接着向谦筠看去。


    “谦筠,我已为静娘选定夫婿了。”


    话音落地,书房内外都陷入了沉寂,杜泠静愣住,听见三郎怔着问了一句。


    “是何时?”


    父亲回答了他,轻叹一气。


    “就是近日。”


    他来晚了。


    但她父亲的话也已十分明显。


    三郎恍惚地站起身来,“那小侄叨扰了……”


    杜泠静再没想到会出现这等状况,大惊失色,她一步闯进来父亲的书房里。


    父亲看见她,“静娘?”


    她却见谦筠面色发白,欲上前,却被父亲叫住,“你过来。”


    谦筠最后看了她一眼,如夜间繁星的眸中,此刻恍如星月坠落。


    他离开了书房,她问父亲。


    “爹为什么拒绝谦筠?爹不是要为女儿与他定亲吗?”


    父亲爱怜地看着她摇头。


    “爹为你选的夫婿不是谦筠,是勉楼隔层里的史公子。”


    史公子……


    “女儿只与他说过几句话,根本不知他是谁?爹怎么能为我定一个陌生人做夫婿?!”


    她难以置信,又想到谦筠离去时,星月坠落的眼眸。


    她心下慌乱得难受,要去追谦筠,但父亲不让她走,他说那史公子不完全算陌生人。


    “他祖父与你祖父便是相识,从前也曾立下两家结亲的约定,只是时间久远了,都不曾提及,也没当回事。”


    父亲说他今次见了对方家中的后人,也就是那史公子,“我只稍稍提了提婚约之事,人家就立时回应了。”


    父亲看着她,缓声,“那孩子对你甚是有意,道旧约不该背弃,他愿娶你过门,珍而重之,携手百年。”


    杜泠静脑中轰轰作响,她问父亲,“因着祖父口头旧约,父亲就要将我嫁给她?!”


    她难以接受,但父亲说不是,他看向勉楼。


    “爹岂会随意将我儿嫁给旁人?但他确实比谦筠更合你,爹不会看错。”


    但她听不进去,眼泪急急滚落,偏父亲认为长痛不如短痛。


    “你把谦筠忘了吧。那孩子也很好,你会与他熟悉起来的。”


    但她只是摇头。


    她说服不了父亲,想了又想,干脆上了勉楼,去了他养伤的隔层外。


    “史公子,你在吗?”


    他立时就回应了她,“你说。”


    十五岁的姑娘,再不会想到里面这人,是陆惟石,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做了她夫君的人。


    彼时她只是道。


    “幸得公子青眼,但我已有心上人,想来公子今日也看到了,我不可能嫁给公子。”


    她一口气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跟他说明白。


    她说她喜欢别人,说她不可能嫁给他。


    她料想如果他见状退步,父亲也不能再强求。


    但他什么也没说。


    隔层内的沉默如水般往外漫来。


    陆惟石无有回应,却不禁令彼时的小姑娘心下不确定起来。


    若是寻常人听见她这话,怎么可能不做成全?


    但他不言语,她心下慌乱,她又等了他几息,想等他出言成全。


    可他低声。


    “还请姑娘三思。”


    他不同意!


    杜泠静彼时讶然惊诧,隔层里隐隐有目光轻缓落在她脸上。


    她隔着木板看不到他,但若是日后,她定会看到他如墨的深瞳中,映着她的样子,缓缓流动着他浓重得化不开的心意。


    但那时她却不禁地踉跄。


    她想她不要这个人,不管他是谁!


    “我无需三思!”


    她急着放下这话就离了去。


    当天她没再来勉楼,次日她也没再上楼,只让秋霖去把她惯用的物品都取下来。


    勉楼她不准备再来了,直到他离开。


    可他那晚却把她拦在了月亮门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出现在勉楼之外,他不便示人,只能站在阴影里,而身上的伤还没好,行动不便。


    但那时她未曾替他考虑过这些,她只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她都说了不想嫁他,他却还拦。


    他想跟她再多说几句,可她只觉又气又恼,仿佛被他缠住。


    她横了心,跟他放了冷话。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我只知道,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她根本不容他多言,更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京城澄清坊的西路西厢房里。


    杜泠静看向身前的男人,他身上血腥气弥散,他目光低低压在她眼帘上,浑身散着与九年前相近的伤痛气息。


    他是史公子,更是她如今的夫君陆惟石。


    杜泠静眼睛酸涩得难受,但她那年在他面前说过的狠话,还不止如此……


    那日之后,父亲劝她好好再想想。


    可她睁开眼睛闭起眼睛,都是谦筠脸色惨白离去的模样。


    他才刚刚养好身子,他是为了体面地在父亲面前求娶她,才在那孤寂的山中道观,养了半年,他早已在心里思量提亲,可父亲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谦筠拒之门外。


    她终是去找了他,谁想她到的时候,正看到谦筠咳喘着,一口血吐在了帕子上。


    她大惊,再看他模样,这才短短几日,他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已迅速消瘦下来。


    他见她出现在他面前,还想去藏那血帕,但她却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帕子。


    “三郎,我不会嫁给隔层里那人的。就算父亲中意他,我也不会嫁给他。”


    “可是泉泉,也许他就是你的良配。”他也说她父亲,“不会看错……”


    杜泠静却下定决心回了家,不顾他连番阻拦。


    她先到了父亲面前,爹看到血帕,深深皱了眉。


    可爹还是不肯松口,反而看着那帕子。


    “谦筠是好,处处都好,爹亦爱重他。可爱重他文才,和把女儿嫁给他是两回事。静娘觉得爹爹会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可能寿数不永的人吗?”


    爹直言,“他恐怕难以与你携手百年,只会早早地撇下你离去!我儿还不懂吗?”


    父亲嗓音中已有了三分哑意,可她更落了泪。


    “可是爹,我不在乎,哪怕三郎只能再活三五年,我也不要弃了他,嫁给别人。”


    父亲深深闭了眼睛,见她执意,提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你的亲事,就再过三五年再说吧。”


    他没说三五年后谦筠如何,反而目光望去勉楼,缓声道了一句。


    “人家愿意等你,多久都行。”


    陆惟石愿意等她,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可她彼时听见这话,简直感觉如被鬼魅纠缠,她又惊又怒。


    “他就非要娶我?!”


    她再次去了勉楼,时隔多日后的踏足,径直到了他的隔层外。


    “怎么了……”这次没等她开口,他就轻声问来。


    从前她还觉得史公子是知礼之人,如今再听见陆惟石温言软语与她说话,只觉烦闷不已。


    她叫了他。


    “公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可我从不曾见过公子真容,亦不知道公子是何人。公子于我来说,远如天边流星,你对我有意,我却无法回应。天底下也没有我必须回应的道理吧?”


    她擦掉眼中的泪,手下却更攥紧三郎的血帕,就在陆惟石面前。


    她告诉他,三郎去山里养病,就是为了养好前来提亲。


    “……他去山里养了近半年的身子,他本来都快好了,今日却咳了血……”


    他非要等她,到底是在等什么,是等三郎熬不住病逝吗?!


    那他这所谓的“等”,算不算逼人到死?


    她看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厌恶与敌意,她的讨厌与敌意,在陆惟石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公子别再等我了,就算他死了,我绝不会嫁给公子。”


    她道,“勉楼我不会再来了,直到公子离开!”


    她说完就转了头。


    这次他也沉默了一下,但没有太久。


    他低声开了口,他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暗含着三分自嘲。


    那年,惟石跟她说得最后一句话,在她的厌恶驱逐之下。


    他说好,“我会立时离开,与姑娘此生再不相见。”


    他终于松口了,但她还是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一眼都没有。


    待次日早间,父亲告诉她,与他的婚事作罢,他已经离开了杜家。


    她把他赶走了。


    他就那么走了,带着一身还没养好的伤痕与伤心,于深夜中远远离去,再没回来过。


    次年,她和谦筠定了亲。


    ……


    京城,此时此刻,惟石嘶哑的嗓音反复响在她耳中。


    “史公子,我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你为了他,赶我走!”


    她抬头看向男人,从前她赶走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其实如他所言,一直一直都在等她。


    他也如那年闹鬼的时候一样,一直在令她害怕的黑暗之中守着她,从不曾离开,但也从不曾打扰。


    直到三郎死后的第三年,他才求了圣旨赐婚,他再不提旧事,只想与她忘却前尘,从新开始……


    杜泠静的眼泪止不住,“对不起。”


    她伸手想去拉他的手,但他不许她拉他,只是就这么看着她。


    “与蒋竹修相比,我陆慎如在你心里就不值一提,是不是。”


    杜泠静心口发疼得难受,反复抹去眼角的泪。


    “不是,绝不是!你在我心里亦重千金!”


    可他却淡笑了一声,他在嗤笑,如墨的深瞳中满是自嘲。


    “千金?是吗泉泉?我怎么不敢相信。”


    第85章


    他不信。


    西路西厢房里, 竹香被暑风吹散,杜泠静看去他兀自嗤笑自嘲,再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才能让他相信。


    血气代替竹香在房中弥散,刺激到杜泠静鼻下, 她胸腔一阵翻腾, 可却意识到了什么。


    “为何那么快就回来了?你的伤……”


    只是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我不回来,娘子又要离京,这一次崇安还是没能拦得住你, 再过半月我回京,连自己妻子去向何处都不知道。”


    他反问她, “我敢不回来吗?”


    杜泠静惊诧向他看去,原来崇安还是俱都把她的思量禀给了他。


    偏偏他误以为,她要走,只是为了要离他而去。


    他以为她把三郎的死, 全都归咎到了他身上!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一路急奔而回, 又不管不顾地闯入这房中, 更说出那些他平日里再不会讲的话来。


    “惟石,我要回青州, 只是想去找寻三郎为何自杀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离你而去!”


    他身上血气极重, 她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伤,可不管是什么伤, 连日不休地打马疾驰,谁人也吃不消。


    她又重复,“我真不是要平白离开。”


    她看向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跟他确认。


    “你我已是夫妻,我怎能随意离你而去?”


    她声音轻柔许多,盼着能消解他一路赶回来的误解与惊怒。


    男人亦微顿,可停顿只有一息,目光就又落在她此刻穿在身的素衣白裳上。


    他给她做了那么多鲜艳的衣裳,可他只要离开,她就换上这素衣,为她的三郎而穿。


    他紧紧抿唇。


    杜泠静也意识到了他在她白衣上停留的目光。


    她心下急叹,她方才之所以不想让他直接进来,正是因为这身衣裳。


    她立时就跟他解释,“我非是要再为三郎‘披麻戴孝’,只是穿这身旧素衣,想唤他入梦而已。”


    可她刚说到此处,他眸色紧紧压下来。


    “你就这么想他?白日里见不到,就只能梦里与他相见?”


    他嗓音低压得迫人,但杜泠静却看着他恼怒的模样,心下发涩发疼。


    她跟他摇头,“不是这样,我一时无法找到缘由,只能寄此询问。”


    她不想再让他多想,把自己心里所思的每件事都跟他说了出来。


    “……三郎自尽,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可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强迫他至此。”


    她再也不会似九年前那样,将三郎吐血都归咎到他身上,要把他赶走。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夫君,柔声。


    “所以我想回青州,把这件事弄明白。”


    如此才能真正平静地送三郎离去,又给惟石一个透透彻彻的清白。


    这才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把话都说了,希望他能冷静几分。


    他身上一定还有不浅的伤,一味地惊怒,伤口又怎么得好?


    她想拉他至少先坐下来歇一歇,但他不肯坐。


    他并没因她这一番清晰的解释而缓了神色,房中静静的,连同院中,连同整个澄清坊杜家都静默下来。


    他低声。


    “泉泉觉得,就一定能找到原因吗?他已过身三年有余。”


    杜泠静也知道三郎走了三年多了,可是自杀不是小事,饶是三郎非是凡夫俗子,也必然有他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能找到。


    可他问,“若不能呢?”


    她说一定能,“我想给你一个清白。”


    她目光朝他看去,然而他却笑了。


    “我陆慎如从头到脚都是骂名,他们骂我是侮辱祖宗的乱臣贼子,废长立幼、祸乱家国,这些骂名多了去了,就算他蒋六或是其他人都指我害了蒋竹修,又能怎么样?他们能撼动我什么?”


    他只在乎他的妻,因此要离他而去。


    陆慎如闭了闭眼睛,过往的痛意从过去翻腾出来,与今朝叠加着,在他心头撞击。


    杜泠静亦彻底酸涩了心头。


    他确实浑身都是骂名。


    明明豁出性命保家卫国,为边关安危殚精竭虑从不曾有一丝懈怠,可朝里那些文臣只会骂他,让宫里提防他,令百姓唾弃他。


    他是都不在乎,可他不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分明是兢兢业业的忠臣,为何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三郎的事也是一样,若与他无关,他为何不要一个清白?


    她压下哽咽,“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原因!”


    但他还是摇了头。


    房中有些久不住人的闷湿尘气,在竹香散去之后,从昏暗的角落里释放出来。


    两人皆被那闷旧的气息包围着,她听见他极淡地笑了一声。


    “如果泉泉找到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因为我一年又一年地执意等待,才无奈自尽,”他问她,“你当如何?可还能似之前那般,叫我一声夫君,安心与我相守?”


    他问,看紧了她的眼睛。


    “你还能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脑中空了一息。


    如果是那样,她可能需要些时间,重新把事情慢慢厘清……


    她在一瞬间,没能答上他的话来。


    可她着短短的一瞬的停滞,却令男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低笑着,看着眼前的他的娘子。


    “所以若真如此,你还是要弃我而去,我们之前的日子你也都不要了,是不是?”


    “不是……”


    “泉泉查清真相,所谓给我一个清白,其实是因着,舍不得让你的三郎受一丁点委屈,就跟九年前一样,对不对?!”


    “不对!”


    但他已经不容杜泠静再说了。


    他忽然转了身。


    杜泠静看到他高挺宽阔的后背,那之前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此刻大片的血从他山棕色的锦袍里面渗透出来,比起之前刚受伤的时候,洇湿更多,血气更重。


    可他却嗓音极其冷厉地吩咐了左右。


    “带夫人回侯府,日后无有我令,不许她再出门,更不许她,同蒋氏有关的任何人接触!”


    杜泠静向他望去,他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回过头来,满浸痛色的墨眸沉沉看着她。


    “无所谓了。反正,你是我陆慎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满心满意都是他,你今生也只能做我的妻!”


    与她的三郎再许来生吧。


    话音落地,他再不回头,他大步出了这尘气逼人的西路西厢房。


    当年伤人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头,九年了,从不曾被拔出,反而在他的有意压制之下,越扎越深。


    深到平日里看似不痛,却早已扎进了心口最里间。


    “惟石!”


    他走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被拦在了远岫阁院门外。


    守门的侍卫难为,“夫人,侯爷有令,不许您进侯爷的远岫阁。”


    杜泠静深深皱眉,往里看去,“那能不能再帮我禀报一声,说我想见他。”


    侍卫无措,到底还是去了,但回来的时候,跟他摇了头。


    “夫人,侯爷不愿见您。”


    不愿见。


    杜泠静咬唇,只能攥手立在了他的院门外。


    远岫阁卧房中。


    房中昏昏暗暗没有挑灯,男人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


    他不禁回想方才在澄清坊里,他问去若蒋三的自尽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她待如何。


    她一时没应他,所以就是犹豫了,他再怎样都比不了蒋三。


    思及此,心头起伏起来,肩臂上那撕裂的伤更疼了,漫去四肢百骸,可他转头看到了刀架上那柄二弟的银雪剑。


    二弟生前最后一日,早间起身兴冲冲给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哥,我昨晚做梦了。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那时候他摇头嗤笑又自嘲,“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但二弟却不肯放他走。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昏暗的房中,二弟的银雪剑映着窗下的亮,闪着细碎的微光,就如同二弟那没出息地眨巴着劝他的眼睛。


    那一日,二弟没了。


    他信了二弟的话,也是他自己心里确实放不下。


    这么多年,他终于如二弟所言,把她娶回了家。


    可她呢?


    “若我不用强,她早晚会走。人是娶回来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唤他夫君,主动入怀,说他英俊无人可比,但这些到她的蒋三郎面前,就如幻沫崩破,云雾消散了。


    银雪剑上的光微弱地闪动着,男人闷而不言,肩臂上的伤更痛三分。


    崇平在门外询问,接着又端了治伤的药走了进来。


    “侯爷,属下给您换药吧。”


    他静默地坐到窗下的交椅上,只是目光莫名地往院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想他就看了一眼,崇平就开了口。


    “侯爷,夫人想见您,一直在院外等您。”


    崇平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了这一句,他瞧向侯爷。


    这一路打马急奔只为夫人而来。眼下夫人想见他,他又不肯见了。


    崇平轻声询问过去,却只见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英眉仍旧紧压着


    “不见。”他道。


    崇平心下叹息,有意想劝上一句,然而还没开口,侯爷已瞥了他。


    “你亦出去。”


    这下连崇平都不得留了。


    他哪里还敢再多言?只能把药留下,低身退去。


    陆侯独自换了药。


    昏暗的房中,他连灯都不想点,解开肩臂上缠绕的绷带,血肉与布带黏连之处,痛到钻心。


    他却直接撕扯下来,扔去了一旁。


    剧痛令他眼前不禁晃了一晃,他闭了一息眼睛,接着在那伤处匆促上了药,就随意用布带缠了起来。


    血在渗,但他无意理会,直接穿起了衣裳。


    远岫阁外。


    杜泠静等了多时,暑热蒸人,胸中翻腾都被她压了下去,但云层之外露出了火辣的日头,饶是她立在树荫之下,此刻有些难耐。


    谁料下一息,她忽的晕眩起来,她只觉天旋地转,止不住地往一旁侧倾而去。


    “夫人!”秋霖连忙扶住了她,却也吓了一大跳,“夫人怎么了?!”


    杜泠静还有些恍惚,“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天热罢了。”


    她先前就热得吃不下东西,不想今日竟然发了晕,幸亏没倒下。


    她摇摇头,欲让自己情形一些,可秋霖却将她看了又看,忽的道。


    “夫人可有留意,您有好些日子没来月事了,会不会……”


    她这么一提醒,杜泠静才想起来自己近来诸事缠身,确实没留意此事。


    此刻她不禁低头向腹中看去,衣衫遮掩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嫁他这近一年来,大多时候行事之后都吃了避子药,只有近来的少数几次没吃,难道……


    她真有与他的孩子了?


    杜泠静有些恍惚。


    秋霖也不住看向她小腹间,她回了神,低声吩咐了秋霖一句。


    “先不急声张,过几日去请个大夫来确认一下。”


    秋霖连连点头,可又见她脸色不妥,劝着。


    “若您真有身孕,再不能日头下站着,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但杜泠静摆手摇了头。


    “我无妨了。”


    她只晕了那一时,此刻已恢复。


    她又往里间看去,正好看到了崇平。


    崇平亦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


    “夫人怎么脸色不好?会否中暑?您还是回去吧。”


    杜泠静听这话就明白,“他还是不肯见我,是不是?”


    崇平闻言叹气,“侯爷连属下都撵了出来。”


    他说侯爷都没让他上药,但伤势有些严重。


    崇平刚说完,就见夫人问了来,“是不是先前的箭伤,这次撕裂了?”


    崇平微讶,侯爷不许他们告诉夫人,夫人竟一眼看出来了。


    若是真对侯爷无意,怎会一眼瞧出?


    崇平一时没言语,杜泠静却着急了起来,她不禁往远岫阁里而去,守门的侍卫惊得要拦,但崇平却给他们使了个眼神。


    侍卫们一时没上前,只见夫人快步往侯爷卧房去,恰这时,侯爷从房中走出来,立在石阶上,正与夫人遇了个正着。


    杜泠静一眼瞧见他,便看到了他透白的脸色,连唇色都落了下去。


    “你是不是撕裂了伤口?若不让崇平给你换药,就请王太医来给你重新看伤,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仰着头隐隐求他。


    可男人目光只在她脸上落了一瞬,就立时转开了去,又一跃落在守门的侍卫身上。


    “是谁放夫人进远岫阁的?!”他立在石阶上冷声含怒,“自去领五十大板!”


    这么热的天,五十大板都快把人打死了。


    杜泠静这次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你要想打就打我!”


    她仰头看去他,陆慎如的目光亦自上而下地瞧住了她。


    风丝都惊怕地停在了原地,树梢上的叶片不敢发出一声响动,连蝉鸣都滞了一时。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何曾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但杜泠静不是要拿话气他的,她握着他的手腕,他腕间骨骼如铁,她握不住,只能下滑半攥上他的手。


    他无有反应,只一味沉着一张执意的脸。


    杜泠静今日因哭泣而酸胀的眼睛,疼得难受,此刻胃中又是一阵翻腾。


    她压着,柔声。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可以走。但是让崇平去请王太医过府,重新给你看伤。”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杜泠静则直接叫了崇平,“去请王太医来。”


    崇平立时应是。


    他脸色沉着不定,没人敢此刻在他脸前多言。


    杜泠静又握了他的手一时,见他抿唇不肯跟她说话,只能缓缓松开了他。


    “我回去了。”


    她走了,暑夏的骄阳炙烤着人。


    陆慎如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娘子的裙摆离去,直到消失在远岫阁的院门边,半晌,他才缓缓收回。


    又继续沉着脸去了书房。


    *


    杜泠静晚饭没能吃下,但人异常地疲累,翌日睡醒的时候,日头都高升了起来。


    她起了身就连忙将崇安叫了过来。


    “侯爷呢?”


    “皇上召侯爷入宫了。”


    昨日刚回来,今日就召进宫,皇上倒是看重他,一刻都不让他得闲。


    杜泠静微微皱眉,又问,“那侯爷伤势如何了?王太医怎么说?”


    崇安回王太医来看过了,“王太医说还有救,但王太医替侯爷仔细算了算,说最多还能再经一次撕裂,再多一次的话,只能帮侯爷把这条胳膊卸了,看看能不能安个木头的。”


    杜泠静:“……”


    王太医说话虽不中听,但疗伤的医术却是好的。


    她又多问了几句,听说他入宫之前还是沉着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崇安巴巴地看着她,“夫人就别出门了。”


    “知道了。”杜泠静叹气,却又道,“我哪里也不去,我在家等他回来。”


    崇安连声道好,恢复了的腿脚跑着去了。


    倒是菖蒲嘀嘀咕咕,“小的平日里与侯府侍卫插科打诨,原以为熟络得不行,谁想关键时刻,一个放我出门的都没有。夫人胃口不好,小的还想去外面给夫人买些可口的来呢。”


    在这侯府里,哪怕是永定军中,侯爷之命大如山。


    杜泠静摇摇头,说自己不用吃,又同菖蒲道,“也不用想着出去了。”


    菖蒲乖巧地应是。


    他们是出不去,但有人却进得来。


    陆慎如还没回来,前些日被杜泠静支出去的阮恭,却从青州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两大箱的东西,到杜泠静面前。


    “夫人,这些都是昔日三爷留下来的。小的想着自己分辨不清,夫人或能从中发现什么,便都带回来了。”


    第86章


    京城, 宫中御书房。


    皇上比陆慎如这个受了重伤、又连日奔波的人,还显苍白消瘦。


    明明才不惑的年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可面颊凹陷着,仿佛连模样都变了几分。陆慎如是晓得他自登基以来, 身子就不甚康健, 小病不断。


    今岁是皇上在位的第十一年,他原以为皇上这般年岁,不至于轰然崩塌,怎么还能再撑几年, 如今看来,实不乐观。


    连皇上自己都道, “今夏京城缘何如此炎热,朕是吃不消,待万寿节之后,该择一清凉处, 避暑月余。”


    往前几年皇上也会炎夏出去避暑, 不过这次他又吩咐了几句。


    “不知会否因为朕近来精神不济, 总觉边防不安。”


    他这么一说,陆慎如连道, “臣已重新排布了西北关防军务,请皇上保重龙体, 不必为此担忧。”


    “话是这么说,你亦辛苦, 只是西北是西北,可京城北面的关防,朕总觉防御不够。毕竟若攻破北面边关, 京城危矣。”


    鞑子多在西北纠结活动,京北的边关是重中之重,他们也知道,并不太来。


    但皇上这么说了,他又向来是那怯弱不安的性子,陆慎如便道,“臣会多加留意,加强防卫。”


    皇上又点了两句,让他近来还是亲自往北面边关,多去几趟的好。


    陆慎如伤口刚刚撕裂不久,尚未恢复,眼下看来也难得什么静养,他躬身应下,君臣又闲叙几句,这才离开了御书房。


    贵妃遣人给他送了些伤药来,有让身边的姑姑问了他伤势到底如何,嘱咐他万万要静养,莫要留下遗症。


    陆慎如没提皇上让他再往北边关城多跑几趟的事情,只叫人传话,安慰贵妃不必担心。


    陆侯耐着痛往宫外去,但他莫名地不想回家。


    日头暴晒着,肩臂连接之处,伤口处的血肉仿佛要化成一滩脓水,疼得人眼前有些发慌,似被骄阳直接晒入了眼里。


    他想了想,抬脚往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不想刚走没多远,当先遇见了一位皇子。


    陆慎如许久没见到他了,他在宫中素来也没什么存在,皇上不提,群臣不提,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此刻他就站在一片树荫里,恰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袍子,若非是小太监站在他身侧,陆慎如说不定真发现不了他。


    他及不如雍王文质彬彬,得文臣簇拥,又不似慧王血脉高贵,出生便众星捧月。


    他生母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婢,生了他也没能晋升嫔位,如今有兄长雍王和弟弟慧王,一前一后夹着,连小太监跟他说话,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承王殿下,这那么热的天,您不过就是丢了副折扇,就别找了吧?”


    “可我就那一副像样的折扇了。”他为自己解释,却都不敢理直气壮。


    陆慎如皱眉。


    他不禁想起贵妃曾经说过他,“逢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母位份低又去的早,在这皇宫里实在是看了不少宫人的脸色。”


    娘娘最是心疼孩子,从前刚到皇上身边,便把失母的雍王抱到自己身侧来养,后来皇上的三子承王逢祥也没了生母,她也曾起过意,只是怕小孩子受欺凌而已。


    但那时她恰有了身孕,不好把皇上的子嗣都养在自己膝下,令皇后娘娘不快。


    而皇上也并无此意,此事便做了罢。


    但姐姐心慈,总还是对这皇三子承王多有照拂。


    他比雍王小两岁,今岁才十四。而他身形偏瘦弱,倒与病倒的皇上,比旁的皇子都更肖像几分。


    那太监一脸的不耐烦,只推搪不肯替他去寻扇子。


    陆慎如走上了前去,两人听见脚步声皆看了过来。那小太监一见是他,连忙一脸谄媚地迎上前。


    “侯爷怎么得闲过来了?可是来寻慧王殿下,殿下正随着扈先生读书,奴才这去给您通禀?”


    多事。陆慎如抬手止了他,“勿要耽误慧王殿下进学。”


    他不耐,太监一眼看出来了,连道,“是是是!”


    陆慎如则又道了一句,“你既闲着,合该替承王殿下去寻物,勿要耽搁。”


    他发了话,那小太监敢去推搪小承王,却不敢推他,心惊胆战地赶忙去了。


    承王也有点意外,不禁仰头向他看来,“侯爷……”


    一副怯怯懦懦的样子,饶是再不受待见,也是龙子凤孙。


    做男人的,更该自己立刻起来,自己立不起来,旁人谁也帮不了。


    陆慎如实在算不上喜爱这位承王,不过是看在姐姐的慈心上罢了。他这会与他行了礼,就转身离了去。


    少年在他身后,目光追着他行在日头下的沉稳阔步,一直看着他走远,才又低着头站灰到无人在意的阴影里。


    陆慎如却在走了不远后,又遇见了人。


    这次是雍王,身侧照旧拥着不少人,只不过他身侧离得最近的,不再是从前的探花邵伯举,也不是邵氏最新推到他身边的人,而是今岁的新科探花,蒋枫川。


    显然雍王逢祺很是喜欢他,一直在侧着身子跟他说话。


    那蒋枫川则露着一副看着就令人生厌的笑,先是跟雍王说了几句,接着一眼看到了他。


    陆慎如不予理会,也不欲上前,只当没看见。


    偏生那蒋枫川笑起来,同雍王道了一句。


    “殿下爱重臣,乃是臣之幸。只是臣之文采,全然不及臣的兄长。”


    雍王道,“探花说的是蒋解元吧?”


    那蒋枫川更笑了,他说当然是。


    “家兄有状元之才,又是长情之人,生前便爱收藏宋朝古本,还曾立下夙愿。他过世之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伤痛不已,若非是收集百部宋本的夙愿未成,恐就随他而去了。”


    他这话引得雍王唏嘘不已。


    但他这话却不是说给雍王听的,话音随风飘进陆慎如耳中,男人肩臂莫名地又重重痛了一下,牵连得心口发紧。


    他沉着脸,大步离去。


    这次没再遇见旁的人。


    只是耳中却不断响起,那令人讨厌的蒋六的话。


    “……他过世之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伤痛不已,若非是收集百部宋本的夙愿未成,恐就随他而去了。”


    那年,蒋竹修的死带走了她大半副心神,她的确削弱了生的意志,是靠着要为蒋竹修收宋本百部,才度过了那年的寒冬。


    而他最初引她来京,靠得也是蒋竹修夙愿的宋本,她才肯咬上他的钩,离开青州北上……


    焦阳晒得人心以如焦,男人忍耐着诸般的不适,深深闭气眼睛。


    直到有慧王逢祯身边的小太监看见了他,“侯爷来了?”


    陆侯睁开眼,听见小太监道,“殿下就快下学了!”


    男人回了神,往学堂走去,刚好遇到下学,扈廷澜拿着书从学堂里走出来,逢祯跟在他身后满脸敬仰恭敬。


    小太监跟他飞打手势,小殿下抬头看来,一眼看见了舅舅。


    他眼睛璀亮如星,冲着他笑,男人心头都软了,但却见扈廷澜上前同他见礼,又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陆慎如立时便同小外甥道,“天热,殿下口渴了吧,先回毓星宫吃些茶,臣不时便过去。”


    逢祯连声道好,又跟扈先生行了礼才离开。


    扈廷澜也跟他笑着点头。


    逢祯离去,此间就只剩下陆慎如与他两人。


    他先问了逢祯进学的状况,扈廷澜回道殿下不是调皮的孩子,“娘娘亦多上心,学业上不曾懈怠。”


    陆慎如点头,却见他目色更露几分犹豫,“只不过……”


    “先生但说无妨。”


    扈廷澜左右见无人,低声问来。


    “殿下聪慧肯学,一点就通,绝无怠慢,只是……”他微顿,“侯爷,殿下的耳朵是否不太聪灵?”


    每一次讲课,小殿下都有漏听的情形,他初初也以为只是殿下年岁小,难以整堂课都聚精会神。


    但他后来却觉恐怕不是这样,待他提了嗓音,将整堂课讲下来,小殿下便再无漏听了。


    可那提高的嗓音,超出了一般的范畴,甚至会引得路过的人不住侧目。


    扈廷澜说完,见侯爷眸色暗淡地沉落了下来。


    他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英眉低低压着。


    “先生也不必特意提音,以免引得旁人奇怪。只是若方便,便近前指点,或者将他漏听之处,再多讲一遍。”


    男人的声音含着少有的低沉无奈,此刻还是直接回答问题,却补了一句。


    “此事,先生知道也就是了,再不便让外人晓得。切记。”


    他目露嘱托,扈廷澜瞬间明白过来——


    慧王小殿下的耳朵,恐怕真有问题!


    此事不容小觑,扈廷澜知道轻重,道,“侯爷放心,我绝不会多言。”


    “拜托了。”


    扈廷澜离去后,陆慎如又在原处站了几息,他目光落在小外甥的学堂窗子上,半晌,才深深沉了一口气,去了毓星宫。


    他没在逢祯面前提此事,陪他吹了一会笛子,但小殿下担心他肩臂有伤,抬手吹笛不便,舍不得让他吹。


    男人眸中的爱怜已止不住要溢出来了。


    他默默揽着小外甥的肩,又多陪了他一阵,待外间夕阳西下,才依依出宫。


    崇平牵了马在宫门口等他,见他脸色还是不好,血色缺缺,斟酌着。


    “侯爷,今日您出行,不若该用马车吧。骑马总是多有不便,不利于侯爷伤势。”


    可男人却摆了手,他径直翻身上了马,目光扫过眼前的宫门大街,遥遥向整座京城看去。


    “我不可示弱半分,不然这京城、朝堂、天下,到处都是想扑上来的恶狗。”


    话音落地的瞬间,崇平急敛了心神。


    “属下知道了。”


    陆慎如没再多言,仍旧稳坐高头大马之上,又想起什么,吩咐了崇平一句。


    “我今日还要去一趟北边的关城军中,你先去准备吧。”


    伤势未愈又要出门,崇平心惊,却也不敢多言,“是。”


    *


    永定侯府。


    杜泠静把阮恭带回来的、两大箱三郎遗留下来的纸页,大致理了理。


    这无非是些朝廷邸抄,和三郎打听来的各地的政事,他留下的墨迹不多,但也有在这些消息上,浅浅留墨之处。


    就好比锦衣卫行事。


    殷佑五年,魏玦升任锦衣卫北镇抚使,同年腊月,他奉命南下,处理江西的反诗一案。


    锦衣卫行事不妥,处置案件其间,失手打死了一位颇受尊敬的大儒。


    这位大儒只比她祖父小几岁,与祖父和父亲皆有往来,但因朝中喧闹,早早离开朝堂回乡教书,他见解独到,敢说敢言,又桃李天下,不少学生都在朝中任职高位。


    锦衣卫失手打死了他,当即就引得朝堂哄乱,群臣将矛头对准了刚上任锦衣卫北镇抚使的魏玦,纷纷上书要求必须重重惩治他。


    此事杜泠静也有所耳闻,毕竟魏玦也是她旧日相识之人。不过皇上只责打了部分锦衣卫,又斥责了魏玦,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就将此事揭过,又过几年,魏玦顺利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并未受到此事干扰。


    但是三郎却在此事上颇为画了几笔,将此事单独挑了出来,不知是何意。


    纸页太多,杜泠静一时看不完,让阮恭放到西厢房书房里,待之后慢慢看。


    稍稍用了眼,眼睛就疼了起来,她不得不起身往往外走去,又问了人。


    “侯爷回来了吗?”


    她看天色,夕阳早坠在了城墙下,之余一抹红霞尚在天边。


    他从上晌进宫,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艾叶回说还没有,但她不放心,去了外院。


    他果然还没回来,而他的远岫阁,他也不让她进,她只能就坐在附近路边的小凉亭中。


    杜泠静托了腮,蓦然想起了她刚回京,却还没入京门的时候。


    那几日下了雨,她担心自己落脚的京外田庄会被决堤的洪水吞没,去听闻附近调了兵前来支援加固河堤。


    她甚是意外又欣喜,亲自去了一趟河边,想着聊表谢意,却听闻,原来前来加固河堤的兵丁,是永定侯陆侯爷调来的,是为了出去上香的贵妃和慧王回宫。


    说是怕河水暴涨决堤,娘娘和殿下不便回来。


    杜泠静彼时再没多想,如今想来,贵妃和慧王回宫,就算河水决堤也无大碍,那暴雨还不至于祸害了京畿的大片粮田,只有可能是她落脚的那片地带遭殃而已。


    而他调兵过去,又颇费周章地打了娘娘的借口,其实是怕,洪水一不留神被她的庄子冲了。


    杜泠静坐在他院外的凉亭下轻轻咬了唇,彼时她再也想不到这等可能,而那天,他隔着厚厚的雨幕,目光远远跨过奔涌的河水,一直落在她身上。


    可他揭过旧事不肯说,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又为何而来。


    就如他所谓的“初见”,在枕月楼上。


    她在楼梯间险些摔倒,这事与他何干,可他一步上前就扶在了她腰间。


    她根本不知这事何人,反而不快问他,“抱歉,我认识阁下吗?”


    彼时她把他问得顿了一顿,她只觉他沉落地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奇怪,他实在无话可说,再也不能跟她解释他是谁人,只能抿唇闷声说他认错了人。


    他劝她不要上楼去见邵伯举,她却觉此人真是奇怪,管这么多闲事。


    冷言冷语地不欲与他多言,“多谢告知。”


    说完就走了,再没给他好脸。


    此时此刻,杜泠静回想起来,红了眼角,又忍不住擦拭着眼角的泪,苦笑了一声。


    “真呆……”


    那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又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可就算是没有一点好脸色,他也不怕上前,把她给他吃的排头都笑着咽了,还最爱抱着她柔声叫她的小字,叫她“泉泉”……


    不知是不是腹中或有了孩儿的原因,杜泠静心绪不禁地起起伏伏。


    ……


    陆慎如却在回府的路上,又看见了蒋枫川,这次没等这令人讨厌的蒋六再阴阳怪气,就打马离了去。


    但“蒋”这个字,却似幽魂一样缠着人。


    殷佑六年初冬,她父孝已过,刚刚除服。


    他赶在年前去看了她一回,不想刚到济南城,就听到人回,说她不在青州,就在济南。


    他甚是意外,听说大明湖结了冰,她并不会滑冰,却定了湖边酒楼望湖雅座,在那处赏景,看人溜冰。


    那日热闹极了,她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不知怎么到了那酒楼上。


    他让人打听了一下,说只有她一个人在楼上,蒋竹修不在。


    可巧,他刚听闻就在路边茶摊遇到了蒋竹修。


    蒋谦筠在同他的同年旧友说话,人家热情地请他吃过茶,一起去吃酒。


    蒋竹修一时还没应,却发现了他,接着他应了友人的邀,友人开怀。


    他则去了她看吃茶的大明湖畔。


    但等他也上了楼,却发现四下坐满了。崇平要去帮他重金买下雅间,可他止了崇平,反而让人去询问了她,可否方便与她同坐片刻。


    她认不出来他的模样,但颇为犹豫了几分,见楼上真是坐满了,才点了头,却让人搬了个小屏风来,与他隔开。


    如此也好,他与她隔着薄薄的小屏风,分坐在雅座两侧。


    湖上溜冰的人络绎不绝,远处有残雪,而近处摆摊的商贩,热热闹闹地招呼着路过的客人。


    他分明与她什么也没说,但烟火喧闹的声音传到楼上,雅座间有种特殊地令人心绪舒展的气氛。


    就在这时,冰面裂开了,有人差点掉了下去,就在她身前不远处。


    她不住“呀”了一声,侧身去看,他顺势开了口,“眼下才初冬,济南的冰看来没冻实。”


    他开口,没有旁人搭话,她这才意识到他在跟她说话。


    她道是,但敏锐地问了他,“阁下是从外地过来的?”


    他点头,只是没说从何处来,反而问她,“听姑娘口音也不似济南人。”


    她微顿,“阁下好耳力,连这差别都能听出来。”


    陆慎如不是山东人,他还真就听不出明显的区别,只是他知道她是青州人而已。


    他笑起来,也就此与她攀谈了几句。


    他只觉自己还没说什么,天色就有些暗了,又有了冰面破裂的事,滑冰的人逐渐散了去,此间也安静了几分。


    她往外看了一眼,突然问,“阁下吃好茶了吗?”


    “怎么?”


    她稍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说来,“我等的人,应该要来了。”


    是蒋竹修。


    她在等她的未婚夫,难怪不喜热闹,还定到了这湖边的酒楼来。


    他微微抿唇,“姑娘等的人,这么久都不来,未必还会来吧?”


    她愣了一下。


    “不会,我与他说好了,他必然会来的。”


    但蒋竹修已应了友人的约,同人吃酒去了。


    这话他不能说,只能暗示她。


    “天下有约在先的人多了,可大多数人都不能履约,他也许在路上又碰到了旁人。”


    可她摇头说不可能。


    “不瞒阁下,我要等的是我未婚夫,他与我说好就一定会来。”


    “那若是有事绊住了呢?”


    她停顿了一下,“那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他。”


    好一个一直等他。


    陆慎如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那人与友人吃酒去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吃酒岂是好等?


    他不禁闷声问了一句,“姑娘如此执意是为哪般?”


    她则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阁下占着我给他留的雅座不肯走,又是为哪般?”


    陆慎如彻底沉默了。


    而她干脆道,“他就要来了,还请阁下离去吧。”


    又为蒋竹修赶他走。


    陆慎如无声笑了,但也不舍得再惹她不快。


    至少,今日与她在大明湖畔赏了景……


    他说抱歉,“是我唐突了,感谢姑娘舍座,在下走了。”


    他温言告辞,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口气重了些,起了身,隔着屏风跟他浅浅行礼。


    只是他并没走远,坐去了湖岸另一家酒楼上,从那处恰能看到她的雅座窗前。


    他点了酒慢慢吃着陪她等人,她还真就一直在等,一个人坐在灯前,等到酒楼都快打样了,蒋竹修才出现在楼下。


    她当即就下了楼,快步走过去。


    他以为她会生气,毕竟对他可没有多少好脾气。


    可她却只上下看着蒋竹修,“被人缠住了?是吃酒了?可难受?”


    他愣住,那是他再没从她口中听到过的“软话”。


    他见蒋竹修摇头,说抱歉,没能陪她临湖赏景,“泉泉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我们再上去坐回?”


    她却说不用了,替蒋竹修暖了手,“那景也没什么可看的。你身子好冷,我们快回去吧。”


    她说完,甚至脱了肩头披风给了身侧的人……


    那晚,他独自在大明湖畔的酒楼里,喝了整整一夜的酒。


    马儿到了侯府门口,陆慎如翻身下马,默然向里间走去,下马时扯动了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为了蒋竹修赶他走这件事,就像是命定了一样。


    眼下蒋竹修没了,她也照样会为那人,离他而去。


    他再没在她口中,听过几句那样的“软话”,她待他的温柔情意,从来都不如她待蒋竹修的五分之一。


    ……


    男人往里走去,却在远岫阁远岫阁院门前,一眼看到了他的妻。


    他脚下微顿,她亦看向了他,但他只想当作没看见她,可她快步上了前来。


    “惟石。”


    陆慎如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停在她脸上,嗓音冷淡着。


    “夫人有何事?”


    他极其冷淡,还只肯叫她“夫人”,但杜泠静没去在意,轻声问他。


    “怎么才回来?伤口又扯到了吗?”


    男人无事,依旧冷淡。


    “不劳夫人费心。”


    她又不是真的在意他。


    他欲走,可她还问,“你今晚能回正院来吗?”


    “不回。”


    “那我今晚宿在远岫阁,可以吗?”


    他狠下心。


    “不必。”


    说完抬脚就走。


    可是他刚一步迈出去,就有人快步上前。


    她拉住了他的袖子,然后忽然伸手抱到了他的腰间。


    但她的力道很重,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陆慎如怔然顿住。


    她啜声。


    “陆惟石,别生气了,行吗?”


    第87章


    侯府远岫阁。


    他把她死死抵在了卧房的窗台下。


    杜泠静是晓得陆惟石有多少气力的, 哪怕是受了伤,压人的迫势一点都没减,反而因着含了怒越加地紧紧压着, 令人透不过气来。


    但他要避要闪,但凡有一点不耐, 他只会更生气, 越加含怒。


    杜泠静只能由着他唇下的吻意,啄得她唇瓣生疼。


    陆慎如一手控住她腰身,一手控住她后耳,她已在他怀里再也无处可去。


    是她要来, 是她抱了他,非要拦着他不许他走的。


    既如此在意她的三郎, 人死了也要找寻原因,舍不得那人受一点委屈。


    那么又抱着不许他走做什么?


    深重强势的吻变成了攻池掠地,是她开了城门,那他只能不管不顾地占据她的所有, 攻掠之间, 指尖压着她的耳朵, 又迫着她抬头完全迎上他,更咬住了她的唇。


    她又不是真的爱他……


    从前他再也舍不得如此痛咬她, 今次却完全耐不住了,肩臂传来的痛意更令他浑身痛意翻腾。


    可他却突然看到了她眼中隐有泪光。


    “疼?”他顿了一下, 问了她一句。


    她缓缓点头,他低眸看去, 才见她柔唇红肿处,有了细微血丝。


    “疼为什么不推开我?”他哑声问。


    她却摇头,长眉之下水眸抬起, 看住他的眼睛。


    “我再也不会推开你。”


    再也不会……


    她又开始哄他了,是不是?


    陆慎如将英眉紧紧压成川字盯住她,但她眼眸不避不闪,好像她说的全是真心的话,由着他打量审视。


    男人抿了唇,下一息,他突然将她单手抱了起来,径直抱去了床榻锦帐之间。


    她不禁地倒吸了一气,挣扎着要下来,他不予理会,将她放在床边,便握住了她的肩头。


    轻薄的衣衫从她光滑白皙的肩头,倏得落了下去,锁骨之下,柔润的起伏半现。


    而他直接解了腰间束带。


    杜泠静吓了一大跳,在他靠近时,着急忙慌地抵住了他的前胸。


    男人当即挑了眉。


    他嗓音如沉在湖水之底,“你不是说再也不会推开我?果是骗人?!”


    他没个好态度,他反揪着她质问。


    杜泠静急着,“这是两码事!”


    她道,“你肩臂上伤势根本未愈,再扯了伤口可怎么得了?!”


    更何况,她眼下这情况,恐一时不便行房……


    但她只瞪着他道,“侯爷是想似王太医说得那样,日后装一根木头胳膊在肩下吗?!”


    陆慎如停了一停,却还是道。


    “信他的鬼话?”


    他不信王太医的话,但杜泠静却说,“我信!”


    她拉起肩头落下的衣襟,又握了他的手,见他一张英俊的脸上,冷沉如在冰河之底。


    怎么会一直生气成这样?


    她只能放柔了声音,“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房中终于静了下来,房外有夏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飘入窗中,杜泠静也学了他从前捏她的样子,轻轻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厚很硬,握剑之处结了厚厚的茧。


    他虽很少再亲自提到上阵,但功夫不曾疏忽,远岫阁后面就有一小片练武场,他时常过去,总是通身汗水淋漓才出来。可自从受伤之后,就很少去了。


    房中静着,她看向他,陆慎如一时没开口。


    从前他只想听她跟他多说些软话,哪怕一句都行,她不懂他所为的软话为何物,说不出来。今日倒是说了不少……


    她到天晚了也没走,就顺势留在了他的远岫阁里。


    陆慎如离京这些日子,平日里繁杂事务早已堆积如山,此刻全高高垒在案头,令人一眼看去就不住皱眉。


    但事情总是要料理,他坐到了书案边,刚要去拿堆积的信函,她就走过来,亲自替他取了,又帮他拆了。


    陆慎如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但又抿唇收回了目光。


    他脸色还是不悦,杜泠静也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杜泠静已经了解,毕竟连贵妃娘娘都打了个黑黢黢如黑石头一样的绦子给他。


    但也只有他这样心如磐石般坚不可摧的人,才会在父亲为她定下他之后,到去岁他求旨赐婚娶她过门,他足足等了她八年。


    再加上她嫁他的这将近一年,九年,他沉在心底最是不肯说的话,竟以这等方式由他亲自说出了口。


    他没有一点脾气倒是奇怪了……


    杜泠静帮他把要看的信全都拆了,见他神色略有几分和缓,却还是绷着唇,不跟她多说什么话。


    她轻声道,“你慢慢回信吧,我今日晚间都在这陪你。”


    他脸色又缓几分,但还是不应声。


    杜泠静暗暗笑了笑,又极轻叹了一气,侧身做到窗下看书。


    她平日里看书,通宵达旦地看上一夜,只会觉得眼睛酸涩而已。但此时刚看了一阵,就觉精神已经不在了书上,人疲累地似围着京城跑了三圈。


    她支着手臂,想让自己不发困,可灯火噼啪之间,她不知不觉就疲累地趴在了小几上。


    陆慎如抬头,便看到他的娘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不禁起身走了过去,碰到了椅子她也没醒。


    他走到她身边,低眸看她,真的是睡着了,还睡得挺沉。


    他绷了唇。


    不是说今晚都在这里陪他?这才过了几刻钟,就睡着了。


    可见说陪他也不是真心……


    男人刚才略作和缓地脸色又敛了回去,看着她的眼神透着不快。


    但还是取了件衣裳,给她披在了身上。


    她这一觉真是睡得沉极了,待夜深到外间的风都凉了几分,男人案头的信函奏折料理了大半,她才悠悠转醒,似是还没睡够,疲累地捂着嘴巴打了哈欠。


    陆慎如:“……”


    果然都是哄他,没有真心。


    “去床上睡。”他冷声。


    杜泠静瞬间清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恰外间更鼓声响起,竟然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她看向侯爷,“这么晚了,你也休歇吧。”


    多休息,伤口才能好得快。


    但他不开口应她。


    杜泠静干脆走上了前去,悄悄打量着这个脾气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想了想,取走了他手里的笔。


    他手下一顿。


    她料想,这世间恐怕再没有人,敢从他手里抽走笔了。


    但这事她反正是干了,他又能对她怎样。


    她柔声,“夫君,休歇吧。”


    恰好这时,外间崇平也提醒了一声。


    “侯爷歇了吧,王太医嘱咐您,不必勤勉得三更灯火五更鸡。”


    又不考状元。


    陆慎如:“……”


    但凡太医院有个与此人医术相当的,他绝对不找他看病。


    可杜泠静却抿唇笑了笑,王太医倒是为数不多能“治”石头的人。


    不想许是觉没睡够,杜泠静忽觉胃中又是一阵翻腾,但幸好不太厉害,她暗暗压了下去,上前拉了他的手。


    “就歇了吧,明日不是还得上朝?”


    她连声劝,陆侯这才略舍几分薄面,起了身来。


    只是一张世间无人可比的英俊脸庞,还是如被冰封住一样冷着。


    不时洗漱上了床,也不同肯说话。


    眼前却不住浮现他急奔回京的那日,推开澄清坊西路西厢房的门,满屋的竹气,她为那人穿着一身素衣白裳,站在他面前,说无论如何,要为她的三郎自尽之事找到真相……


    男人平平躺着,闭起眼睛,身侧人的呼吸声疲累着渐渐绵长。


    然而她并未睡下,反而伸手向他这处移来,于薄薄的夏被中,抓住了他的手。


    接着她柔软的指尖从他手心里穿过,漫过他的指缝。


    下一息,她与他十指相扣。


    帐中的一切皆停滞下来,唯独她那薄浅的力道,往他指间掌心传来。


    漆黑的夜中,男人墨色的双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微微眨了眨眼睛。


    不想她握去的那只手,却骤然发力将她主动缠来的手指,彻底扣入他手中。


    那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发疼了,但她如她所言没有推开,就由了他。


    ……


    翌日早间,夫人还没睡醒,但崇平却见早起上朝的侯爷,面色终于比前两日,缓上了一丁半点。


    谁人能令侯爷深深地伤了心,只有夫人;而谁人又能慢慢治愈侯爷心头的伤,也惟有夫人。


    男人仍旧打马去上了朝。


    远岫阁,杜泠静又睡了许久才醒过来。


    秋霖来房中服侍她,问她今日想要吃点什么,杜泠静一听见“吃”字,就口中反酸,她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再睡一觉。


    但再睡一觉,一天又过去了。


    不过秋霖叫了她,“夫人这么难受,有没有告诉侯爷?”


    告诉侯爷,她可能已经有了身孕,侯爷还舍得再生气?


    但杜泠静却道不急,“最好先确定了,再跟他说。”


    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她便与秋霖商量着,怎么从外面请个郎中先问问诊。


    恰这时,艾叶跑了过来,“夫人去训斥奴婢哥哥的,他又纠缠安侍卫。”


    菖蒲又纠缠崇安,“是为何?”杜泠静问。


    艾叶不禁翻了个白眼,她说自己胞兄这次又被关起来,便又惦记上侯府的狗洞,但怕自己卡里面,就捉了只白兔放进去。


    他瞧着那白兔蹦蹦跶跶的,把狗洞里的杂草啃了,一副宽敞模样,就探着脑袋往里面试了试。


    谁想崇安带侍卫经过,见此间有动静查探来,菖蒲一紧张,脑袋往前一伸,卡在那狗洞里出不来了。


    待崇安给他拔出来,他就缠住了崇安,“说自己头晕目眩,还擦破了油皮,让安侍卫给他看病的医药钱。眼下正纠缠不休呢!”


    艾叶气得,“真是不嫌丢人!”


    秋霖笑起来,也道真丢人,杜泠静倒是想到了什么,叫了艾叶。


    “让他别纠缠崇安了,就说我给他请个郎中,过府来给他看病。”


    秋霖一听就明白过来,正好能帮着夫人一并诊断了。


    被菖蒲这么一闹,杜泠静恢复了些精神。


    她简单吃了些粥水,回了正院的西厢房,继续收拾三郎留下的诸多纸页。


    她翻了又翻,见三郎除了在锦衣卫的事上留意之外,还在一人身上多留了墨迹。


    是窦阁老。


    窦阁老年岁比她父亲长,入阁却又比父亲晚。


    窦阁老也曾年少中举,举业顺风顺水,早早中了进士。但他早年持才傲物,言语颇为犀利,得罪了不少人,甚至在先帝在位时,上书明指先帝优柔寡断,才导致文武相争不断,朝堂不稳,为君之道,无法广安天下。


    彼时他这话一出,把人都吓得不轻,毕竟谁人敢把朝堂混乱,全都归咎到皇上身上,剑指君王。


    先帝倒是没说什么,为对他进行如何的处置,但却有朝堂其他官员,为皇上出气,不到一年的工夫,连贬三级,贬到了无人问津处做个小官。


    窦阁老在那无人问津地,前后做了近十年的官,或是锋芒褪去,他才渐渐通了官路,回升官阶。


    不过先帝朝时,他一直不受重用,直到今上继位,他才突然被用气。


    先帝朝也因为太子过世,几位皇子龙争虎斗,搞的乌烟瘴气,党派林立混乱,最后谁都没想到是殷王登极。窦阁老那会无人赏识,不分属任何派系,反而被今上看上。


    而他再无从前“指点皇帝”的意气,人虽年纪内敛沉稳,更懂为官、为臣之道,皇上越发提拔了他。


    待到他父亲新政阻断流离,又回乡守孝,新政无以为继,皇上便点了窦阁老来收这一摊。窦阁老下手极快,连同父亲不少已经顺利推行下去的政策,都被窦阁老叫停,又干脆利落地阻绝。


    那时她在青州家中,常见父亲对着京中来的邸抄、信函,默默发怔叹气。


    而窦阁老的雷厉风行,更得皇上赏识,入阁已在门前。


    但那时,窦阁老还没入阁,她看到三郎在邸抄上的笔墨点画。


    皇后的太子突然病逝之后,窦阁老第一个提出要尽快立雍王为太子,以保国之根本。他更是立时就站到了雍王身后,大力支持。


    而就在他支持雍王的同年,皇上提他入了阁。


    杜泠静在三郎点画之处,多看了好一阵。


    从前她在书楼之中,少问这些政事,也就只能做到总有耳闻而已,细处就不太了解了。


    可自她进了京城之后,这个她原本再不喜欢的权利漩涡,她无可避免地踏了进去。


    果如她所料,这里充斥着混乱的明里倾轧和藏在暗处的阴谋,而这座皇城里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有着他们的无奈与执意,又或者说是缘故或秘密。


    原本离她最远的便是侯爷,而他如今离他最近,就不消说了。除了他,贵妃娘娘、皇上与皇后、雍王与慧王,邵伯举和邵家,魏琮和魏玦,还有窦阁老……


    她已渐渐能把他们的模样,从远处的简单名讳,看进到自己的眼睛里。


    只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她不知道,而他们亦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杜泠静又把三郎留下的纸张,翻了又翻。


    三郎亦有不曾告诉她的事,他多年收集来的这些纸页消息,显然不只是集来看看而已。


    她又把有关窦阁老的消息看了又看,不想这时,有人送了张帖子,上了门来。


    她看向那请帖上的落款,一时间惊讶不已。


    *


    陆慎如下了朝,又与窦阁老遇到了一处。


    “听闻侯爷在西北捉了那鞑靼九王,可问出些什么来了?抗敌一事,其实该文武共通。”


    陆慎如只哼了一声。


    他窦阁老当年虽不曾参与主张议和,但他麾下这些文臣,却与当年的议和党尽是交迭。


    那鞑靼九王他是捉住了,眼下正在押来京城的路上,但会问出什么,他道。


    “哪日窦阁老也掌兵上阵,陆某再告诉你不迟。”


    他不肯说,窦阁老也不稀奇,嘴上却道。


    “侯爷真是令人寒心,但你我素无往来,突然互通有无倒也奇怪。罢了。”


    这话听在陆慎如耳中,又是一哼离了去。


    但窦阁老出了宫门,却见家中仆从一张脸皱成纸团。


    “何事呀?一副苦相。”他捋着胡子问去。


    最近他府上老母亲要过大寿,他虽然不欲张扬,但老母已颤颤巍巍,又还能活几年?只能把寿过了。


    不想仆从上前道,“老爷,老太君遣人送请帖,犯了糊涂,竟把请帖送去了永定侯府!”


    窦阁老:“……”


    他才刚说完跟那陆侯素无往来。


    只是帖子都送了,他还有什么办法,这回一脸苦相的成了他。


    “老太君呢?”


    “在家吃枣呢!”


    ……


    陆慎如听闻了此事,他也愣了一下。


    崇平道,“窦阁老似乎也不晓得,看样子是他家那老太君犯糊涂了,竟专门给夫人下了帖子。”


    陆慎如没当回事,他想她还能去赴宴不成?毕竟那是与他最不对付的窦阁老。


    他回了积庆坊。


    但到了家门口,却不禁想起昨晚,她与他扣了十指的事。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热与柔软。


    他心下不由也跟着软了一软,可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她会否也曾同蒋竹修这般?


    男人下马踏入府里的脸色又不太好。


    崇安远远看着就缩头缩脑,陆慎如并没留意他。


    可今日却没在远岫阁院门前,看到有人等他。


    昨日果然是她一时兴起而已。


    可他一步踏入远岫阁内,却见有人就坐在他书房前的廊下,她戴了那套红珊瑚的头面,穿了一身淡黄并水红色的纱衫,再不是那日的素衣白裳,她柔唇略沾些许口脂,气色全提了起来,风吹得她脚下的轻纱裙摆摇摇曳曳,如飘在他心头。


    只是男人耐着,没似从前一样,唤着她“泉泉”,便快步上前。


    他一时立着没动,控制着目光不能一味落在她裙摆上,面上冷淡依旧。


    崇安在旁飞快地眨眼。


    夫人今日专门打扮得如花般俏丽,府里的侍卫都不敢抬眼了,侯爷真能沉得住气?


    第88章


    陆慎如不想沉不住气。


    但她今日特特穿了鲜亮的裙裳, 坐在他书房门外的廊下,仿若夏花都尽数绽放在了他院中。尤其她还特特戴了那一套他送的红珊瑚的头面。


    她知道他最喜欢看她戴这个,此刻歪着头看过来, 好似在问:


    陆惟石还要生气吗?


    惯会拿捏他……


    陆侯虽不肯立时就换了脸色,却也心下止不住一软, 目光柔和了三分。


    杜泠静当即就察觉了他的变化。


    他回来之前, 请来给菖蒲瞧脑袋的郎中,帮她一道看了,待双手切完脉便同她道喜,道是, “夫人这是正经的喜脉,看起来已有孕两月有余了!”


    喜脉, 杜泠静亦欣喜,但若是两月有余,算起来那会她还在跟他赌气,每次都吃避子药。


    他虽不快, 却根本不在乎, 还大言不惭地要和她的避子药, 比比到底谁更厉害。


    这么看来,他竟赢了。


    杜泠静对此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这个他期盼已久的消息告诉他,他是不是不生气了?


    不过杜泠静没立刻说。


    她都略作打扮了, 那自是要郑重一些告诉他。


    “侯爷先去换身衣裳吧。”


    他刚从外面回来,自是要换衣裳, 陆慎如不知她到底要作甚,去也顺了她。


    但到了卧房里,盈壁香溢去呈了一件崭新的袍子给他。


    是一件天蓝色绣万字不断头暗纹的薄袍, 陆慎如并不太穿这等浅淡的颜色,但上了身却十分贴合。


    他并没多思量,但出了门,却见他的娘子不见了。


    反倒是宗大总管笑着上了前来。


    “侯爷,夫人请您往后花园赴宴。”


    话音落地的瞬间,有一阵花香顺着风飘了过来。


    男人恍然,他就说平白无故,她打扮得那么漂亮,又让他换了一身新衣作甚。


    他不禁回忆到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就是她答应了与他圆房的那天,他让人帮她换了新衣,又让宗大总管前来邀请,邀她去了漱石亭赴他的宴……


    原来她还记得。


    陆慎如心下有种莫名的酸麻感觉,本就软下来的心,此刻又不禁得一软。


    “可是要去漱石亭?”他缓了嗓音。


    但宗大总管却说不是,“是湖边水榭。”


    换了地方。但陆慎如也没多想,吩咐了几句事,就往后花园的水榭去了。


    他走过去,远远地便看见她身边为了菖蒲秋霖他们。


    大夏天的菖蒲带了个帽子,又不知从哪弄了白兔来,几个人逗弄着白兔,又问她要不要抱。


    她虽喜欢这些小东西,但却素来不敢亲近,连同小孩子也不敢乱抱。


    今日不知怎么,竟跟他们点了头,秋霖把小兔放到了她膝盖上,她小心翼翼地默了默,兔儿极其温顺,她这才略松了口气。


    陆慎如一直看着,脚步也到了水榭前。众人见他到来皆行礼退了下去。


    只是人一走,那只放在她膝头的兔儿,她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男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紧张无措,他好笑,但面上不肯表露。


    只道,“拿过来。”


    谁想她是个不中用的,连兔耳朵也不敢拎,他干脆上前,揪了兔子耳朵,将兔儿放到地上,让它自己跳走。


    她这才大松了口气,“多谢夫君。”


    他没回应,可她却在他转身时,轻轻拉了他的袖子。


    陆慎如脚步微顿,听见她在他身后道。


    “我给夫君制一条腰带吧?”


    腰带?


    她并不擅长女红,最上手也就只有打绦子,虽比不得娘娘的手艺,但蒋竹修从前系在腰间的那些绦子,多半都是她亲手打的。


    她从没给他打过,自然他也不想要跟那人一样的东西。


    但她说要给他亲手缝一条腰带。


    那可比绦子费力多了。


    男人不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好不好?”她柔声问。


    “我不缺腰带。你眼睛不好,针线活少做也罢。”


    可她并没放弃这念头,“我慢慢做就是。”


    她真给他做?难以想象他有比蒋竹修好的待遇。


    男人看着她拉着他袖摆的手,虽不怎么信,心下却又软了几分。


    下面的人来上了席面,是他惯爱的那些,他与她遵着食不言的规矩,倒也没说什么。


    只不过临水柔风吹着,又时不时吹来她发间的香气,一顿饭下来,陆侯觉得自己,恐也摆不出什么冷面来了。


    他给她递了块绿豆糕过去,他略一主动,她那双如水的眼眸便晶亮波动起来。


    陆慎如心下暗叹自己,到底舍不得跟她真冷下去,开了口。


    “夫人今日是有何事吗?”


    杜泠静当然又事,但陆侯这话说完,忽的想起了一件糊涂事。


    “听说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给夫人下了帖子,送到了侯府里面来?”


    他提起的这事,也确实出乎了杜泠静的意料。


    杜泠静点头,听见他道,“应是弄错了,夫人不必理会。”


    可杜泠静却顿了顿。


    她最初收到帖子也惊奇,但却不由想起年前宫宴那会,她独自饮了许多酒,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经过她身侧,突然开口跟她说话,劝她吃酒不要吹风。


    彼时窦家的女眷包括她自己,也都认为老太君是糊涂认错了人。可今次老太君打发人把请帖都送到了她府里来。


    真是老人家糊涂弄错了?


    她觉得未必是巧合,思量着同侯爷道。


    “窦家下了帖子,我也收了帖子,要不去走一趟吧。”


    陆慎如闻言皱了皱眉,“我们与窦家素无往来,你去了也只会平添尴尬,况我亦不便陪你去,万一有个好歹。”


    “我倒觉得没什么。那么多宾客的宴请,我身份又特殊,窦家小心还来不及。”


    况且窦阁老是结束她父亲新政的人,父亲在青州时,时常点评朝堂,却始终对窦阁老不曾多言什么,哪怕是将他辛辛苦苦施下去的新政都铲了。


    还有,三郎莫名也在窦阁老的升迁的消息上,留了多余的笔墨。


    谁想她刚争取了一下,就见陆惟石脸色又沉了。


    “夫人缘何非要去?劝也不听?”


    话音落地,水榭静了下来,兔儿一蹬脚跳出了门槛,此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杜泠静想跟他好好解释一些,不想就在这时,崇平来回了一声,说魏世子来了。


    饭本也吃得差不多了,陆慎如闻言,不欲跟他娘子争执什么,他们这些日已经冷了太多。


    他干脆起了身,“我去一趟。”


    杜泠静点了头。


    前院。


    魏琮亲自过来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他的何副将亲自押那九王来京。


    “前夜,他们在半路上遭遇了伏击,尚不清楚是何人所为。”


    陆慎如挑眉,“人没事吧?”


    魏琮摇摇头说无妨,何副将是个谨慎之人,“早已提前做了三路准备,被伏的并非九王一路。”


    陆慎如也曾吩咐过,带人前来的路上一定要小心。


    这会他点了头,吩咐慢些无妨,稳妥为上,见魏琮又说起另一件事。


    魏琮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来,那是个系了绳的骨雕圆牌,而陆慎如一眼看过去,认了出来。


    “与细作接头图样,竟一模一样。”他问,“从何而来?”


    魏琮直接道,“此物就系在那九王颈上。”


    此言落下,陆慎如向后坐了坐,他半松了脊背倚在太师椅背上,目光只望向那纹样独特的骨雕圆牌。


    “好。”


    想来距离他知道细作的真面目,不远了……


    半晌,陆慎如说起自己这两日要去北边关防。


    他说自己原本就有意想往北边调派人手,一旦京城出了状况,他调兵前来最是快捷。


    但他刚刚去过西北,接着就去北部军中,难免要被人猜忌。


    可这次,“是皇上开的口。”他道。


    魏琮微微皱眉,“时机颇有几分巧合。”


    陆慎如亦如此以为。


    不过此事不太明了,两人商议着诸事,出了一趟京城。


    侯府,杜泠静本想等他回来。


    窦老太君的寿宴还没说定,喜事更是没来得及开口,但她强撑着等了半夜,他也没回。


    她实在是疲倦不堪,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翌日陆慎如直接去上了朝。


    朝中无甚大事,只有皇上不堪京城暑热折磨,欲去京外避暑,令宗人令兖王,安排出京诸多事宜。


    窦阁老顺势提出留雍王殿下在京监国,陆慎如反对。


    两方眼看着又要针锋相对起来,皇上赶忙摆了手。


    “逢祺这次,就随朕一道去避暑吧。”


    往年多半是贵妃和慧王逢祯陪皇上避暑,雍王彼时年岁小,也不曾监过国,多是内阁与陆侯一道坐镇朝堂。


    这次皇上要带雍王一道去,除了雍王,他还准备带上三子承王。


    也算是种平衡。


    陆慎如与窦阁老,不约而同地都没多言。


    下朝之后,侯爷往皇子所走了一趟,立在学堂外,听扈廷澜给逢祯讲课,他让人把逢祯的桌椅就就并到了他的讲桌前,这次不必再大声,逢祯也不会漏听。


    陆慎如暗暗点头,心道扈廷澜果然稳妥。


    但他离开的时候,又遇上了承王逢祥。


    这次承王没再请太监帮忙给他找扇子,而是有人递了一匣三柄折扇上前。


    递去扇子的人,不巧恰是宗人令兖王身边的侍从。


    “兖王殿下听闻您丢了爱扇,虽没能找到,但暑夏难捱,便让奴才给您送了三柄扇子,您快收下吧。”


    “我、我不用这么多扇子,是否要分给二皇兄与四皇弟?”他怯生问,是不是要给逢祺和逢祯都分,一人一把。


    但那兖王侍从摆了手,“二殿下和四殿下都不缺扇子,是给您的,您快留下吧。”


    承王惶惶又怯怯,连声让侍从替他跟兖王殿下道谢。


    侍从客气笑着,恭敬离去。


    承王逢祥丢了扇子的小事,兖王倒是上了心。


    陆慎如略感意外。


    但他今日回家,没再见到他娘子在院外等他,今次也不在远岫阁院中。


    前两日果然只是为了哄他,非是真待他有长性儿。


    他默然换了衣裳,却也忍不住问了一声。


    “夫人呢?”


    崇安来回,说夫人在正院休歇,“似是有些身子不适,夫人从昨日与侯爷一起用过饭后,就没再吃东西了。”


    “可请了大夫?”男人挑眉。


    崇安说他也问过了,“夫人道,晚间王太医要来给您换药,届时请王太医一并看诊即可。”


    男人闻言,转而去了一趟正院。


    自跟她冷了之后,他这几日都没再来过正院。


    今日还没走进房中,便一眼看见她,坐在大开的窗下支着脑袋打盹。


    他抬脚到窗下,惊起檐下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起,她并没醒,长眉微微蹙着,睡得疲惫。


    丫鬟已为她盖了薄毯,陆慎如并未再进房中,只在窗下又多看了她两眼。


    她最近好似都很疲累,是为何事如此累?


    他思绪到此,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没多想,见她实在睡得香,抬脚离开了廊下,但经过西厢房门口,却一眼看到了房中摆着的两只大箱笼。


    他走进去,看见那满满两大箱的旧纸页。


    “这是什么?”


    阮恭就连忙过来,但他看着那两大箱纸页,略支吾了一下。


    “回侯爷,这、这是夫人令小人从青州取回来的。”


    他没说的太明白,可陆慎如一下就听懂了。


    哦。原来这全是她的三郎的旧物。


    男人目光缓缓扫过这两大箱子的旧纸页。


    她嘴上说着在意他,拉着他、抱着他、与他十指相扣,可实际上,一刻不停地在为她的三郎找寻离世的真相。


    如此地疲倦,随时随处地要睡着,是不是也因为没日没夜地,翻看看这些蒋氏留下来的旧纸旧迹?


    男人眸中压制着翻腾的暗涌,他抿唇又看到了她桌案上。


    她的桌案上,也摆了这些旧纸页,那旧纸页不同其他,上面有经年落下的笔墨点画其间。


    必是她的三郎点画的,只是他拿起来多看了一眼,竟看见了上面关于窦阁老的旧事。


    陆慎如一下就笑了。


    难怪她想去赴窦府的宴请,原来只在书房里为那人翻找缘由还不够,就算明知是龙潭虎穴,她也要亲自为那人进去闯一闯!


    他低低笑出了声来。


    恰一转头,眼角扫见她醒来快步到了门前。


    杜泠静亦看到了他手上关于窦阁老的旧纸。


    她一慌,“惟石,我只是觉得这里面的事,有些奇怪而已。”


    她要解释不是他想的那样,却见他只见指骨青筋露出,捏着那旧纸页,笑着道。


    “当然奇怪了。他只在旧纸页上画了圈,你就要去,我怕你去了被人欺负,劝你拦你,你根本就不想听。”


    他忽然道,“夫人为你的三郎做事,直接告知我即可,不必再找其他借口哄我了!”


    他言罢,将纸页弃去一旁。泛黄的纸页在半空中无章地飘旋。


    而他再不肯看她,抽身大步就往外走。


    他就不该又心软,巴巴地过来看她……


    男人步子再不停留,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杜泠静在后面急急唤他,更小跑着追了上去。


    但刚跑了没几步,忽然脚下一滑,身形踉跄起来。


    她低呼,陆慎如亦从眼角看到了她跌了脚下。


    他下意识地心头一跳,脚下也不由地顿住。


    不过秋霖正紧跟在她身后,及时地扶住了她,“夫人……”


    她没摔着,他为她不住停下的脚步,便也没再继续停留下去。


    他把心一横,再不回头地直接回了外院,他径直叫了崇平。


    “点人手,去北关!”


    就这须臾的工夫,等到杜泠静缓过来,追去外院,他已跨上玄珀,打马离京往北关去了。


    杜泠静立在门前发了恍。


    秋霖见她脸色退了半边血色,慌乱地正要劝她回去歇息。只是话还没说,就见她脚下晃了起来。


    *


    男人这一走,一口气骋马近乎跑出了京畿,才堪堪停了一停。


    黑马玄珀在驿站大口大口地饮水,一众侍卫也没想到侯爷跑这么快,烈日之下皆口干舌燥。


    崇平却念着他肩头根本未能愈合的伤口,要过来为他看伤,被他摆手止了去。


    奔马颠簸得伤口生疼,但这样的皮肉伤他早已不在乎了。


    他素来是知道她心里只有那人的。


    只是他既然知道,以前也不欲在乎,为何此时还会难受,从伤处到心头,连通着,如新长出的血肉反复被扯断一般得疼。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变了,变得贪了,一要再要。贪就是痛,贪就是错,贪就是自我折磨。


    她是不可能真的在意他的,能嘴上说在意就不错了。


    陆慎如忽的重新厘清了这件事。


    他心头默然静了下来。


    他今日又跟她发脾气了,还又当她的面说了重话。


    她脸色发白,她神色不安,不管她是为何如此地疲累,疲累到说晚上陪他,却一转眼就睡着,他都不该说重话才是。


    他再说什么也不可能比得过蒋竹修,还不如就与她好好的,何苦让她为难?


    男人念及此,倏然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有侯府的侍卫疾驰紧赶地追了上来。


    陆慎如一眼看见追来的侍卫,就问了过去。


    “是不是夫人怎么了?”


    侍卫干咽一口。


    “夫人昏倒了!”


    男人吸气,接着又听见侍卫急急道。


    “侯爷,夫人她……是有孕在身了!”


    他说夫人有孕了,但连日得心绪起伏太大,“王太医说胎相甚是不稳!”


    三句话接连落进陆慎如耳中,男人心跳彻底停了。


    他指挥千军万马都不曾乱过的手,此刻颤了一颤。


    下一息,他径直出了驿站翻身上马,调头就往京城回赶而去。


    ……


    永定侯府正院。


    杜泠静倚窗下,吃了半碗药就吃不下去了,更觉身上难受得紧。


    房中闷热,到了天色已暗也未清凉,连风都没有。


    不想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


    菖蒲忽然喊了一声,“夫人,侯爷回来了!”


    杜泠静讶然扶着榻边起了身。


    男人如踏风而来,风随着他的大步呼啦全都涌进了房中。


    杜泠静怔住,男人却一眼看见了她起了身,甚至还要上前迎他。


    他心口倏然一阵酸疼发涩。


    都怪他,全都怪他!他怎能欺她至此?!


    “泉泉……”


    他一步上前。


    第89章


    “泉泉……”


    陆慎如一步上前。


    他肩臂宽阔, 他怀抱炽热,他的臂膀哪怕受了伤,依然强而有力。


    杜泠静被他双手拥进了怀里。


    不知是否孕时心绪浮动, 她不禁得烫了眼眶,低声抽泣了一声。


    只这一声, 近乎就抽在了陆慎如心口, 他心口紧缩涩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怎么就没想过,她连日疲惫不堪,说要晚上一直陪他,却转眼就睡着, 是因为怀了身孕;为什么也没想过,她专门穿了鲜亮的裙子, 带了他喜欢的珊瑚头面,又邀他去后花园水榭赴宴,也是因为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孩子分明是他执意跟她要的,如今有了, 他却翻过去, 去计较前事, 甚至一连几日都没跟她好好说话。


    他跟一个死人到底有什么好争?


    房中有新煮的汤药苦味漫散,陆慎如只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


    “泉泉, 都是我不好!”


    他的悔意,如同此刻抱住她的力道一般, 紧紧地向她涌来。


    其实杜泠静知道,他近日为何如此。


    这漫长的九年, 他在她这里受过的那些难以言说的委屈,原本他是想通通揭过,此生都不必提。


    偏偏这是一根心头里的刺, 不拔出来,只有可能越扎越深,直至扎到心头最深最脆弱之处。


    在他亲口说出旧事的那一天,那根刺已经令他心头血肉横飞,比肩头那一受再受的伤还重。


    杜泠静轻声开了口。


    “我知道惟石,心里介意我与三郎曾经的情意……”


    但她这话还没说完,这个奔马赶回,紧抱着她的人就出了声。


    “泉泉,我不介意了!”


    杜泠静:“……”


    他这哪里是不介意?


    她不得不继续道,“介意也没关系。只是三郎他已经过世了,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离我远去。”


    她说三郎身上的事,只剩下这最后一桩,便是他不曾告知任何人缘由就自尽一事。


    她确实想要找到答案,“我想与他挥手告别,仅此而已。”


    终是这件事,戳到了他心头埋得太深的那根刺。


    杜泠静此刻,当先把这件事跟他说清楚。


    她说完,察觉他拥她在怀的力道更重三分,下巴抵在她发顶,嗓音一贯地哑着。


    “我知道了。”


    杜泠静也不晓得,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不过又继续跟他缓声道。


    “我珍惜惟石,不知这一点,你知不知道?”


    男人一路飞奔而回,带入房中的风,将房中的闷滞与药气通通吹散了。


    他抱着她的手顿了一顿。


    她前几日,也曾说过他在她心头重千金,说过她在意他,说过她再不会把他推开,他都没当回事。


    但今次,她又说了一遍。


    她说她珍惜他,问他知不知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不要说是西北边关军中长大的男人。


    但陆惟石却在他娘子这句话里,不禁烫了眼眶。


    他欺她至此,她怎么还能一字一句、不退不缩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给他听?


    其实,这婚事是他强求的,她就算是这一辈子都对他疏离冷淡,也是他应得的!


    她不爱他也没关系。


    男人越发拥紧了怀中的人,房中的高烛驱散开漫在门前窗边的夜的黑暗。


    只是他气力比一般人不知重多少,杜泠静刚吃了半碗药,眼下被他这一抱,汤药上翻,差点吐出来。


    陆慎如吓了一大跳,此刻再管不了旁的,连忙将她抱到了床边。


    “难受得厉害?!”


    他终于把她松开,杜泠静得以喘息,他急着取了白水给她喂了两口,杜泠静胃里的不适终于压了下来。


    他又问她还难不难受,她道。


    “难受也确实难受,只是侯爷的性子……”


    她想起他上晌不肯听她解释的强势模样。


    她这个人实在有个缺处。


    她偏爱那些旧人旧物,对书对人都一样,但对新人新物便总是比旁人慢得多,可新人新物,一旦闯进她的生活里不肯离去,变成了她的旧人旧物,她就难免要有诸多宽纵了。


    杜泠静多看了一眼面前这不听解释的人。


    她让自己冷些声。


    “侯爷这性子,爹还曾说你与我相合,如今看来,爹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她这话出了口,就见他脸色青白了几分。


    他眉头无奈地皱着,“泉泉,你别这样说……”


    此番都是他的不对,他再不会如此了。


    但杜泠静没那么轻易就放了他,毕竟连他姐姐贵妃娘娘,多数时候都奈何不了他。


    她仍旧冷着声看着这人。


    “不知什么样的姑娘,能磨得了侯爷这样的脾性。权臣贵胄的脾气,我恐怕伺候不了几次了。”


    这话说得陆慎如无奈地闭眼沉默。


    他的娘子心里有气,不肯放过他,他口中发苦也没得办法替自己分说,毕竟他也没有可辩解的。


    他只能道,“娘子与我,是泉水与石,谁人能磨得了我,娘子还要问吗?”


    唯有滴水才可穿石。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外面虫鸣阵阵。


    杜泠静心道,他还挺会给自己打比方。


    但不管是滴水穿石,还是清泉石上,她方才已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能一味地给他好脸。


    她想到了另一件还没说清的事。


    她干脆起了身,他立时问她要去哪,她则走去了西厢房。


    这两大箱子,确实是她让阮恭从青州取回来的,三郎的遗物。


    但就她这两日的翻看来说,三郎留下的,恐怕不只是旧日的朝堂事这么简单。


    杜泠静提了窦阁老的事,说自己应了帖子走一趟,和窦阁老曾收束她父亲的新政也有关系。


    “爹虽过世,可我总觉他未必不与眼下的朝局有关。”


    她解释清了要去窦府的意图,这次陆慎如冷静着沉默了一下。


    他先扶了妻子在旁坐了,自己亦跟着坐下,才道。


    “关于岳父大人,蒋竹修道跟我说过一事。”


    夜深了,外间出了虫叫蛙鸣,四下里静悄悄的。


    但杜泠静听见这话,耳中却咚得一响。


    三郎与侯爷?还曾坐在一起谈论过关于她父亲的事。


    杜泠静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场景有怪怪的。


    三郎也就罢了,她难以想象侯爷也能平心静气跟三郎说话。


    但她没多言,只问,“关于父亲的是什么事?”


    是有关杜阁老身死一事。


    彼时就是在发了山洪的山中,他们借宿的山庄里。


    陆慎如记得,蒋竹修来找他,说了他不会娶泉泉过门,而那晚,蒋竹修亦提及杜阁老,说阁老之死,看似天意,实则可能是人为。


    他惊讶,蒋竹修先说了几点,诸如阁老本可以不走此路,却绕路前来,又说有人在山间见到过一行不知身份的人马在阁老之前经过。


    他说,“更紧要的事,阁老离开青州之前,曾忧虑过,同说我不知还能不能再回青州,亲自送静娘出嫁。”


    他还道,“我怕静娘也出事。”


    ……


    陆慎如把蒋竹修的话,同杜泠静提了两句。


    “岳父可也与你说过这件事?”


    “没有。”


    父亲从未跟她说着这层担忧,反而道,原定两年后她与三郎的婚期,他会回青州来送她出门。


    杜泠静愕然默了默。


    父亲不跟她说,可能是怕她担心。


    但彼时,三郎也未曾跟她讲过,他劝她父亲的死只是天灾意外,他陪她将父亲下葬,却将心中的顾虑与思量,告诉了侯爷。


    这会杜泠静听侯爷道,“他在暗中调查,同我说了之后,我也支了人手去查此事。”


    他还专程调了一队侍卫,在她身边暗暗守了一年。


    彼时她并未出事,但他也好,蒋竹修也罢,都没能查到杜阁老的真正死因。他还让人找了跟杜阁老一起被山洪冲走,却失踪的幕僚许久。


    这事他也告诉了娘子,“不过我身份立场特殊,那位幕僚兴许一直躲着我,多年也未能找到。”


    杜泠静却听拂党众人说,曾经见过他,“若父亲身死真有异,恐只有他知道来龙去脉。我托廖先生他们,再帮我们找找。”


    廖先生因朝堂有些变故,一直还未去上任。


    陆慎如点头,说自己会派人从旁协助。


    杜泠静则言归了正传。


    “所以我想去赴窦家宴请,”她总觉得有好多事情隔着层层白雾不曾明了,“或许多走几步才能看清。”


    只是她眼下的状况,陆惟石更不想让她去,目光从她小腹又转到她面上。


    “过些日宫里的万寿节,你少不得要去应酬,窦家寿宴再去,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杜泠静摆手道无妨,“王太医已经帮我开了安胎药,吃几日也就安稳了。”


    “王太医还说什么了?”陆慎如不禁过问。


    他这么一问,杜泠静忽的想到了王太医的话,抿着嘴才没笑出来。


    “王太医说他虽是个专治外伤的大夫,但也曾学过许多年妇儿医理,心有抱负,可众人多不认,从未有贵人找他看过。”


    杜泠静特特看了某人一眼。


    “王太医说,他此番托了侯爷的福,终于也是开上安胎药了,一展宏图。”


    “……”


    陆侯的脸都黑了。


    那王老头子还敢托他的福?


    “之后换个太医。”


    杜泠静却不肯换,“一事不烦二主,我看王太医稳妥的很,倒是比侯爷稳当。”


    她是故意要跟他对着干的。


    但陆慎如口中泛苦也不敢多言。


    但他不想在与她一道,停留在蒋竹修的旧纸页当中,抱着她回了正房,还让人把西厢房的门关了。


    杜泠静也晓得他的心思,没戳破,随他一起回了房中。


    他今晚终是踏踏实实地留在了正院。


    不过杜泠静一夜起了三次,三次他都立时醒了过来。到了第三次,不由地问她。


    “是否身子不适,睡不安稳?还是找个专门看妇儿的太医来。”


    杜泠静摇头,就让王太医展展宏图吧,顺道还能帮他治伤,一举两得。


    她说嬷嬷下晌来看过她,提过有孕难免起夜多,她瞧了他一眼。


    “倒是侯爷也跟着睡不好了。”


    男人根本不当回事,见晚间闷热,她又不敢用冰,给她打了会扇才睡下。


    夜静静的,有流萤在窗边绕了几下,扇下的风轻柔地抚在身上,他那只为她受伤的手臂,绕过来圈在她发顶,她侧翻了身,鼻尖蹭在他生了薄茧的指尖上。


    这细微的、他约莫都未曾察觉的、与她之间轻触,柔柔又软软。


    杜泠静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扇风清凉抚身。


    这个人,脾气是臭了点。


    但她与他成婚这一年,不,是从勉楼算起的这些年。


    他默默为她做过的事,从不曾少。


    *


    魏琮和年嘉来了一趟。


    魏琮去了前院远岫阁,年嘉则径直到了正院里来,见杜泠静脸色不好,房中还有药气,连忙问她是怎么了。


    杜泠静轻声说在了她耳边,年嘉愣了一时。


    “静娘,我好羡慕你!”


    她也想尽快要孩子?杜泠静怎么有点不信。


    她问了年嘉一句,年嘉回道,“我当然想要,若我有了孩子,就不用同世子……”


    年嘉咳了两声。


    杜泠静明白过来,她还在怕与世子同房。可是不同房,孩子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杜泠静这才想起来,她中了药之后,世子带伤上阵,而后李太医吩咐养伤,世子便与她约了半月之期。


    如今半月之期早就过了,年嘉怎么还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了?郡主不是胆小的人吧。”她问。


    年嘉说这和胆子大小没关系,“但是世子他……”


    她说不出口,“反正自那之后,他虽还要继续养伤,但伤势愈合渐快,半月之期太久,他说不能苦了我总是等他,先改了十二天,十二天后,又缩成了十天,今次更是缩短到八天了……”


    再这么下去,她怀疑他要隔天,不,是天天!


    “我是没那么害怕了,可还是免不了紧张,”年嘉一脸发苦,“我总觉得跟他生孩子,还不如这要孩子难捱……”


    杜泠静刚喝了口茶,险些呛住。


    “……”


    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世子行事,可真是稳扎稳打,步步向前。


    但君子有所闻,有所不闻,太过细节的事,年嘉就不必细说了,她不方便知道。


    杜泠静闷笑着岔开了话题,说自己前些日收上来一本陕西山川志,是前代人写的。


    “这书写得颇有些趣味,但纸页多有破损,我倒不好修补。郡主不是三年把陕西的转了一边,不若你帮我看看?”


    年嘉立时就把前面的事忘了,连道,“这山川之事我熟。你放心,我替你看着。原来我也有帮你这藏书大家,修书的一日。”


    两人说笑起来。


    另一边,陆慎如则跟魏琮提及,说北关不准备去了,那日跑马出京了一趟,就当是去过了。


    “皇上近来又病了,时常召兖王伴驾,商议万寿节后去避暑的事,想来顾不上旁的。”


    魏琮点头,北关与其说在侯爷权柄之下,其实更为宫中亲自掌控,他们不要太过插手,也是为臣之道。


    两人又说几句,晚间四人一道吃饭,又过几日,窦阁老家老太君的寿宴到了。


    陆慎如亲自把妻子送到了窦府门前。


    他突然现身,一众前来贺寿的文臣雍党,全都不可思议地瞪了眼,接着又都不加掩饰地议论纷纷起来。


    陆侯见状,不得不又问了自家娘子一遍。


    “娘子真要去?”


    他只能送她到这,两方隔着立场恩怨,又牵连颇广,他实在无法跨入窦家的门。


    这会听见这些人议论之声丝毫不歇,简直要说到他面前,哼了一声。


    “天下文臣一般黑。娘子不去也罢。”


    杜泠静:“……”


    她父亲也是文臣。


    但她道,“来都来了,到了门口再退去,更引人议论。”


    她下了车,男人点了崇平亲自护在她身侧进了窦府,他则负手里在门前,冷脸压得这群聒噪的文臣声音不由得小了不少,才转身离去。


    杜泠静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今次来窦府,她还有一个思量。


    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自开国至今,延续了一甲子有余,谁人都难以彻底调和。


    但若是能有一些契机在里,就算不能调和,也未必就到了兵刀相见的地步。


    他不得不为永定军定下的这条路,极其难走。


    成王或者败寇,她都不想他走到那悬崖最边缘,在生与死之间抉择。


    第90章


    窦府老太君寿宴, 杜泠静上了两份礼。


    一份是她作为陆侯夫人替永定侯府上的,唱礼的时候,一众前来窦府的文官面上跟吃了馊水似得, 颇为膈应。


    连上面的窦阁老,都是一副大可不必的无奈样子。


    这幸亏是没被侯爷看见, 不然黑着脸, 改日就让这群文臣没好果子吃。


    另一份礼,杜泠静是以自己的身份,用杜氏的名义上上的。这次唱礼,众人脸色才平和一些。


    她则着意看了窦阁老一眼。这一次, 窦阁老没再露出方才的无奈表情,反而略略顿了顿, 未置一词。


    杜泠静让崇平上过礼,转往后面,去给那位专程给她下了帖子的老太君贺寿。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有人穿了件淡紫色绣团花锦袍的人, 看着她走过来。


    是六郎。


    青年渐渐褪去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 锦衣玉冠之下, 透出几分矜贵气度来。


    杜泠静停了脚步。


    他一双眼睛则上下打量着她,“夫人缘何瘦了?”


    杜泠静有了身孕之事, 除了告诉了年嘉,还未向外说出去。她一时没开口, 崇平却上了前,将她半挡在身后。


    “蒋探花, 夫人还要去跟窦家老太君贺寿,不便多留。”


    崇平冷肃着一张脸。


    杜泠静略瞧过去,便知道这是谁人吩咐的。


    陆惟石估摸料到六郎今日也在窦家了。


    可蒋枫川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发?他哼笑了一声, 瞧向崇平。


    “陆侯可真是厉害,把人看管得如此严。知道的是杜家的姑娘做了他永定侯的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了他永定侯的囚奴。”


    这话一出,崇平脸色都略略变了变,他当然不在意六郎怎么说,但却在意夫人怎么想。


    杜泠静只是在想,六郎要是把他此番话,说到某位侯爷面前,不知那人要怎么回应。


    他陆惟石,确实过分,动不动就禁步她在家中。只许他做,还不许旁人说?


    但某人眼下不在,崇平没得替他受过,她刚要说算了,她与六郎难得见一次,何须因此吵架。


    六郎明摆地站了雍王一边,往后能遇见闲聊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不知从哪处吹来一阵席面上的油腥味,她刚吸进半口,便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她连忙用手捂了口鼻,蒋枫川却忽的向前一步,俊美的脸沉了色,指尖要扣上她的手腕。


    但崇平可比他反应快多了,径直将他挡了下来。


    “蒋探花。”告诫意味甚浓。


    但蒋枫川再不及理会崇平,只蹙眉低头问向杜泠静。


    “你有身孕了?”


    他倒是一眼看了出来,杜泠静只能点了点头,不过这事与六郎无关,她只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提及自己让阮恭从蒋家取回了两大箱子,三郎留下的旧纸页的事。


    “我眼下还没什么证据,但,我总觉得三郎十分关系朝中事,亦不寻常,或许有些关系。”


    她叫了蒋枫川,“若你也想为三郎离世追寻原因,不若多留意几分。”


    蒋枫川微顿,之前三哥的旧友祝奉等人,也提过这事。


    他说自己知道了,又想她这话,是不是在他面前,替那陆慎如开脱。


    毕竟,她已怀了陆慎如的孩子……


    蒋枫川心绪复杂了一时,崇平仍挡在他面前,不让她接近她。


    此刻又有附近宴客厅里的饭菜香气飘出来,他眼见着她脸色更难看了,只能同她道。


    “别在这儿久留了。”


    杜泠静捂着口鼻跟他点头,崇平悄然看了他一眼。


    万万想不到,蒋探花竟没再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待夫人倒是贴心


    杜泠静离去,转路往另一边走了。


    没留意六郎在她身后,默然看了她发上的飘带许久。直到有人来请他。


    “探花,雍王殿下听说您也在府中,请您过去呢。”


    来人是雍王逢祺身边的人,但蒋枫川还没见到逢祺,杜泠静却遇上了这位为文臣簇拥的雍王殿下。


    少年人确实生着邵氏的相貌,第一眼看去,与邵伯举还真有几分相像。但他非似邵伯举那般急躁而张扬,反倒看起来温润内敛,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比皇族贵气,还略重几分。


    杜泠静因身子不适,干脆先坐在僻静的林中小道旁休歇一阵。


    少年雍王与一众文臣,就在她休歇地旁边的假山凉亭当中。


    这会难得近距离看到雍王,不禁叹了一声,“难怪文人都属意他。”


    崇平亦看了一眼,“雍王殿下气质得文臣喜爱,倒非是这些文臣之功,而是娘娘的功劳。”


    “娘娘抚养了雍王殿下许多年?”


    崇平说是,“从弘启十四年,贵妃娘娘到了皇上身边,一直到殷佑五年,皇后娘娘的太子薨逝,这八年,是贵妃娘娘把雍王从一个两三岁的失恃小儿,养到少年初成。”


    他说雍王启蒙,是在皇上登基之前,彼时先帝重病,京中风起云涌,回皇上根本无暇去管次子的事,皇后娘娘亦不欲雍王与太子殿下同堂进学,说过几年不迟。


    “贵妃娘娘无奈之下,亲自写信给侯爷,让侯爷从永定侯府幕僚中选了一位最是耐心的先生,替雍王殿下启蒙。”


    杜泠静微讶。


    雍王逢祺的启蒙先生,竟就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是哪位幕僚先生?”


    “正是余先生。”


    余幕僚,先前在荣昌伯府闹出两子杀人一事上,替侯爷分忧不少的那位,侯爷的心腹幕僚之一。


    杜泠静更是惊讶地愣了愣。


    所以当年,贵妃娘娘也好,侯爷也罢,都是把雍王逢祺当作陆氏自家血脉抚育的。


    可是后来,还是闹翻了。少年归回了自己的母族邵氏,亦成了与永定侯府最不对付的,那些投降文臣的期许之人。


    当年贵妃娘娘与养子雍王,到底因何生了罅隙,杜泠静不太清楚个中细节,但此刻正在窦家也不好多问。


    杜泠静与崇平说话的时候,不远处凉亭里面的雍王众人都下了假山,兴许是往旁处去了。


    她的不适消解了些,准备再坐一小会就走。


    谁想有一众脚步声突然从掩映的绿树后面,转到了这条路上。


    杜泠静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假山凉亭里的少年皇子,脚步从绿树后面,落到她身前。


    逢祺也没想到,路口竟就有人坐着,而他见到崇平,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谁了——


    陆侯夫人。


    两人皆愣了愣,但雍王身后几个赔笑的文官也走了过来,他们一眼看见雍王殿下立着,陆侯夫人竟还稳坐,不知谁人立时道了一句。


    “啧,永定侯府对雍王殿下的不敬,都如此明目张胆了吗?亏得殿下还总念旧情……”


    指责不敬的话语不断冒了出来,杜泠静连忙起了身行礼。


    崇平一派警觉,逢祺并没说什么吗,但他身后的人更道。


    “侯夫人见了殿下举止不当,轻行一礼,就准备揭过么?依我等之间,应该在殿下面前行大礼请罪才是。”


    他们竟让杜泠静在雍王面前下跪请罪。


    别说杜泠静不是有意怠慢,便是真有所怠慢,也不能跪下行礼。


    那只会打了侯爷与娘娘的脸。


    但此间又是窦家,举目望去全是文臣。着实有点为难,也难怪那人不肯让她来。


    她略略皱眉思量了一下,准备为自己分说几句,揭过此事。


    不想雍王逢祺倒是先开了口。


    “夫人并无不妥之举,约莫只是在此歇脚而已。”他抬了手,示意身后的人都不必多言了。


    杜泠静眨了眨眼,而少年则跟她极轻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只是他身后的人还有些愤愤,还嘀嘀咕咕说着杜泠静的不当之举,欲揪她不放。


    但就这时,蒋枫川从另一边寻了过来。


    蒋枫川先跟殿下行礼,接着目光越过殿下落在陆侯夫人身上。


    众人倏然都回了神,陆侯夫人还曾是蒋探花未过门的嫂子,眼下再为难她,到底是给谁难堪?


    众人皆知,今岁新晋的蒋探花正是殿下眼前的红人。


    蒋枫川上前,众人也都不再多言,杜泠静已借此机会转到走开了。


    崇平比她紧张,额间隐隐有汗。杜泠静宽慰他,“最多只是些口角争执,在窦阁老府里,他们也不敢真的对我怎样。”


    崇平点头应是。


    杜泠静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离去的少年皇子。


    许是贵妃娘娘亲自将他养大的缘故,他身上似乎还带着几分娘娘柔善大度的影子。


    经此一事,杜泠静不好再多逗留,径直去了给她下帖子的窦家老太君的贺寿堂里。


    女眷们戾气并不太重,看向她的目光多有思量,但窦家的女眷却极其尴尬,打起精神招待不是,晾到一旁更不敢。


    连窦阁老的老妻都有些拿捏不好尺寸,反倒是颤颤巍巍的老太君,一眼看到了她,就伸手招她往她身边坐。


    老太君辈分太高,没人适合坐她身边,若是有爱说爱笑的家中小辈也就罢了,可她上了年纪,时常认不清人。


    这会却独独招了杜泠静,坐到她身边。


    崇平不便进来,留在外面,这会秋霖陪在杜泠静身侧,也目露犹豫。


    杜泠静来都来了,不怕近前。


    她也是小辈,干脆就顺着老太君的意思,坐到她身边榻上来。


    满堂女眷皆安静不言。


    唯独耄耋的老太君弯着眼睛笑着,吩咐窦阁老的夫人。


    “去取些咸糕、倒些浓茶,给这孩子吃,她就好这口。”


    老太君说得像模像样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了解杜泠静的喜好。


    但窦家的女眷一个塞一个地尴尬,只听闻陆侯夫人喜食隆福寺的燎花糖,什么时候爱吃咸糕、喝浓茶了?


    杜泠静也确实不爱这口,可却想起了什么,多看了老太君一眼。


    不想老太君突然拍着她的手道,“你有了身孕,不是最想吃那乌梅糖吗?”


    这话一出,杜泠静心下大惊。


    她怀了身孕的事,根本没往外说开,窦家老太君怎么可能知道?


    她愣着,窦家的女眷们都尴尬地要往地缝里钻。


    老祖宗诶,您老都是在说什么?


    窦阁老的夫人上前打圆场,“老太君约莫又认错人了,陆侯夫人勿怪。”


    杜泠静说没关系,窦家老太君也确实是认错了人。


    但是,她可能知道老太君,把她认成了谁?


    窦家下面的人很快把这三样送了上来。


    杜泠静目光落在这咸糕、浓茶和乌梅糖上,心湖不禁波澜起伏。


    老太君认错人了。


    但却把她认成了她娘!


    老太君催促着她尝尝这三样,杜泠静拿起乌梅糖,浅浅咬了一口。


    糖的甜意与梅子的酸涩在她口腔中顿时晕开。


    她想起她母亲身体不好,过世的早,她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可父亲却时常念及母亲。


    每每父亲想念了她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反复说起娘生前的时。


    他说她口味重,糕点爱吃咸的,茶爱喝浓的,说她能吃酸。


    爹说娘怀她的时候,最爱吃那乌梅糖。


    杜泠静看去老太君,老太君弯起眼睛笑着如初。


    据她了解,窦老太君是湖广人,而她母亲与父亲一样,都出身青州本地。且她外家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只是外公曾是父亲读书时的西席先生而已。


    她娘同窦家的老太君不可能有什么关系。而母亲生在青州长在青州,只有嫁给父亲在会后,才跟随父亲走出过青州。


    窦家的老太君为什么知道她母亲的喜好,甚至知道母亲怀她的时候,爱吃乌梅糖?


    杜泠静心下波澜不休。


    之前宫宴,窦老太君就跟她示过好,这会又是老太君亲自打发人给她下帖子,又把她认成了她母亲。


    是真的糊涂了吗?还是想跟她说什么?


    可惜杜泠静到离开,也没找到几乎问出些什么,旁人则都认为老太君是真真糊涂了。


    杜泠静揣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窦家。


    侯爷提前一刻钟来接了她。


    他见她脸色不太好就皱眉,花园里和雍王相遇的事,他听说了。


    “他们为难你,让你难受了?”他俊脸难看得不行,“娘子放心,我已知道这几人都是谁了。”


    杜泠静:“……”


    她赶紧说这几人不打紧,接着便把窦家老太君,将她错认成她娘的事情说了来。


    陆侯听了也有些匪夷所思。


    但他却反应很快,“未曾听闻岳父与窦阁老相识,至少二人不是同省同乡,也不曾在一地做官。可若是岳父从前求学之时,曾与窦阁老有过交际,就不好说了。”


    杜泠静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在河南求学,彼时窦阁老……”


    “窦阁老二十多年前,就在河南做官。”


    话音落地,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如果杜泠静的父亲和窦阁老曾经有些关系,为何都不曾提及,也从无人知晓?


    陆慎如亦觉奇怪,这就派人去查。


    杜泠静安静了一阵,男人抱了她在怀中,“又在想什么?”


    她低头倚在他肩上,“我是在想,父亲好多事都没跟我说过。”


    可能三郎都比她知道的多。


    陆慎如看了看自己的娘子。


    岳父爱女,有些事不说才是保护。


    他揽她在怀,岔开话题问她,“这几日就是岳父忌日,泉泉可要回澄清坊小住?”


    杜泠静安静地点了点头。


    男人可以陪她同去,但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今澄清坊杜府分了三路,开阔宽敞,房舍众多,不知娘子要住哪一路?我让人提前去收拾。”


    杜泠静还在想着今日在窦府的所见所闻,没仔细琢磨他的意思,就道。


    “还住中路吧。”


    她要住中路。


    虽然不是种了竹林的西路,却也不是他为她扩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从东路扩好之后,她从未去住过。


    男人一时并未多言,只吩咐人去收拾。


    他略显沉默。


    杜泠静则刚刚回了神,瞧见一旁沉默的男人,又回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有点明白过来了。


    他修给她的东路,她从未去住过,偏偏他伤了心从西北赶回来的那日,她就在西路西厢房里……


    不过,他不是说他不介意了吗?


    杜泠静一时没开口,只偷偷打量他。他则越发沉默,却也不同她多言此事,待马车进了侯府里,他闷声将她亲自抱了下来。


    他目光轻轻落在她小腹上。


    “娘子多留意你腹中我们的孩儿。有不适立时告诉我。”


    嗓音也闷闷的,但还真就一副“不介意”的大度模样,一句都不跟她多言住澄清坊哪一路的事,只是没把她放下,一路抱着她回了正院。


    杜泠静:“……”


    他还真就要把“不介意”演绎到底?


    以他的性子,杜泠静怎么不太信?


    不过到了父亲忌日,杜泠静去澄清坊小住的那天,却在巷中的老茶馆里,遇见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