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通知书
下午褚辰从民政局出来, 去邮局给周大明打电话,要走了,得跟人说一声;随之打给邱秋, 说了下回去的时间;又联系王晨海,请他帮忙找辆车。
翌日, 天刚蒙蒙亮, 王晨海的师弟就开着大卡找到寨子里, 他送磷矿石给这边的化工厂, 回去多是空车,接下褚辰这单, 能挣一笔外快, 老积极了。
知道拉的是位受伤的军人, 后面车帮打开, 先是找孙大娘拿扫帚, 边边角角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找孙大娘抱了稻草,垫的厚厚的,上面铺上席子, 自己晚上用的褥子都贡献出来了。
孙大叔招呼人吃饭,孙大娘煮了一锅鸡丝米线、十几个鸡蛋,烙了一大盆米浆粑粑。
食物的香气把采采吵醒了, 揉着眼爬下床,趿着小鞋子拉开门,一眼便看到人群中吃饭的褚辰,扎着两手叫道:“四舅。”
褚辰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手,快步走到她跟前, 弯腰将人抱起,“采采要去茅厕吗?”
采采点头。
褚辰解开自己的外套,将人裹进怀里抱着去了厕所。孙大娘在儿子屋里正给他递毛巾洗漱,隔窗看到,笑眯了眼,扭头跟孙建国道:“瞧瞧、瞧瞧,人家是咋当爹的,学着点。”
孙建国想到昨晚,褚辰哄女儿睡觉,讲故事,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学狗汪,拿着毛巾的手一僵,饶了他吧,真心学不来、学不来。
从茅厕出来,小家伙彻底精神了。这方面,褚辰有经验,找出小衣服,给采采穿好,带着人洗脸、漱口,拿个小碗,各样吃食拨点,让她自己端着吃吧。
吃脏了再洗。
孙大娘、孙大叔笑眯眯看着,不多舌不插手。
用过饭,几人合力将孙建国挪到门板上,抬上车。怕颠,孙大娘又给垫了两床褥子,把枕头放好,将人小心移到铺好的铺位上,盖好被子,天已大亮。
褚辰拎着公文包,便要上车,采采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不让走。
孙大叔、孙大娘忙着往车斗里放东西,火腿、熏肉、大米、腌菜、捆绑的几只老母鸡等。
褚辰看哄不住,便跟孙大娘说,“要不,您带着采采跟我们一起过去?”
孙大娘一怔,回身看了看院中的家什家禽,犹豫道:“我走了,家里的鸡、猪咋办?”
孙大叔是个干脆的,“拿张大团结给凤丫,请她过来帮忙照顾几天,就说回头,小学老师的职位,咱家便宜点卖给她。”
孙大娘一拍大腿:“成!我这就去找她。”
跟凤丫交待好家里的诸项事宜,孙大娘收拾好行李,爬上车斗,抱着采采窝在了儿子身边。
填饱好肚子,哭了一场,这会儿采采昏昏欲睡,眯着眼朝褚辰看了看,知道四舅没走,在呢,这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孙大娘看得直想笑,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骂道:“鬼机灵!”
褚辰伸手:“大娘,要不我抱吧。”
“不用,等她睡熟了,放建国身边,让他们父女俩相亲相亲。”
孙建国幽幽看了眼褚辰,有这家伙在,他娘确信采采不会被拐跑?
孙大叔找大队长开好介绍信,大家接了褚韵出院,将人安排在副驾驶位,便出发了。
一天后,进入贵州地界,气温陡降,得亏褚辰准备的钱票多,孙建国受伤回来,光军大衣就带回来三件,军部也给了些票。
赶紧找百货商场、供销社,买棉衣、棉裤、棉鞋。
邱秋算着时间,找舅公借了间宿舍,让耗子帮忙弄了个炉子,拉来一车煤。
正好张念秋放假,在家无事,把人唤来,房间打扫一下,炉子点上,热水烧好,坐上大铁锅,把耗子送来的大草鱼拿酸菜炖上,玉米面和上,只等人到了,贴饼子吃。
雪天路滑,这天直等到晚上七八点,人才到。
邱秋牵着昭昭下楼来接,张念秋不放心阿姐,在旁扶着。
二妮拿着昭昭的小手套,追了下来。
褚辰先跳下撑起雨布的车斗,冲邱秋点点头,伸手抱下采采。
昭昭瞬间瞪大了双眼,拉拉妈妈的手,叫道:“小孩!妈妈,你快看,阿爸抱下个小孩。”
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穿得圆滚滚的,也看不出长啥样,褚辰一松手,小家伙脚下打滑,跟个奶牛瓶似的骨碌碌滚到了几人脚边。
邱秋“哎呀”一声,松开昭昭的手,弯腰去扶:“没摔着吧?”
张念秋先一步扯着采采肩上的衣服将人提溜了起来。
采采整个人都懵了,瞪大了眼看张念秋。
张念秋抱着她往昭昭面前一放:“好了,玩去吧。”
昭昭歪着头凑过去看她,只瞅见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你是二姑家的小孩吗?多大了?我三岁半,过完年马上就四岁啦,”说着踮了踮脚,“看,比你高。来,叫姐姐。”
采采不理她,转头去看四舅、爷奶和爸妈。
人一个个下来,邱秋上前招呼,“大爷、大娘,我是邱秋,褚辰的爱人,孙大哥还好吧?要不,先送他去病房,那儿烧了炉子,暖和。”
孙大娘半边身子都冻僵了,只连连点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自家人,大娘您别客气,要是早知道孙大哥这情况,一早我就让褚辰去接了。”
褚韵、采采就不去了,二妮和昭昭带两人上楼,赶紧暖暖,吃点东西。
车子启动,调头到了住院部,人被抬进病房,单独一间,炉子燃得暖融融的,放到床上,邱秋号过脉,让褚辰将人翻过来,掀起衣服,查看了下已经结痂的伤口,随之顺着脊椎从上到下按了一遍,“有感觉吗?”
孙建国:“木木的,捏脚也是有感觉的,就是动不了,跟人失了主心骨似的,使不上力,大小便不受控制。军医说,我这属于上运动神经元性瘫痪。”
“问题不大。”邱秋收回手,笑道。
孙大娘、孙大叔激动的看看床上的儿子,再瞅瞅邱秋,眼眶一热,扒开褚辰就要给邱秋跪下,大恩啊!
邱秋吓得忙往旁边躲,褚辰和张念秋一人一个,拽住两人,这才没让二老跪下。
张丰羽从药材收购站回来,刚端起饭碗,便接到了住院部打来的电话,说邱大夫接收的病人到了。
忽忙扒了两口饭,喝了几口汤,拿起大衣便急匆匆出了门。他妻子在身后叫道:“人又不会跑,你急什么?”
他是急吗?他是眼馋邱秋那一手古法针灸阴阳十三针。
此针以诸多古法针经为理论指导,“以通为要,以平为本,以和为宗,”并根据古代灵枢九针的治疗特点,视患者的情况,“一针多穴,一针多经”加强穴与穴之间的经气传导、扩散,亦加强针刺效果,促进气血运行,刺激神经末梢量是传统针灸的20倍以上。
三年前,他有幸见过一次,当时有位产妇难产,送来只剩一口气了。邱秋过来给大队的孩子领打虫药,见了,掏出随身带的银针,一针扎在眉心,飞速弹动,不过几息,产妇睁开了眼,随之在她的吩咐下,产科医生上前帮忙调整了胎儿的姿势,没等将人推到产房,孩子便降生了。
憋得时间长了,医生拎着脚丫子,连打几巴掌,不见哭声。
妈妈急得看着孩子呜咽,当爸的不敢看,知道怕是没希望了。
邱秋又是一针扎进小儿的脚心板,弹了弹针尾,小家伙哇一声,大哭。几日后出院,他亲自过去检查,小家伙手脚有力,眼神灵动,哭声嘹亮,竟无丝毫难产的后遗症出现。
张丰羽下了楼,一溜小跑赶到住院部,邱秋已经带着孙家父母和司机回去吃饭了,病房里只剩下打水给孙建国洗漱的褚辰,和刚提了食盒过来的二妮。
“邱秋呢?”张丰羽一把推开门闯了进来。
“刚走。”褚辰看他一眼,接过孙建国手里的毛巾,丢进盆里,跟孙建国介绍道:“我舅公,张副院长。舅公,来来,这位是孙同志,快给他看看。”
张丰羽瞪他一眼,走到床边在凳子上坐下,手往孙建国递来的腕上一搭,眯眼感受了会,起身查看下伤口,按了按脊椎,转头问褚辰:“邱秋怎么说?”
“问题不大。”褚辰说罢,接过二妮递来的碗筷,塞给孙建国,示意他赶紧吃。
满满一大碗鱼肉上盖着两个巴掌大的饼子,鱼肉酸香扑鼻,饼子黄澄澄的带着股焦香。孙建国捧着碗直咽口水。这几天,为了路上不给人添麻烦,他都尽量少吃少喝。实在受不了,嘴里就含块奶糖或是含口水,一点一点咽下,胃就不会那么火烧火燎了。
“问题不大……”张丰羽不敢置信地念叨着,伸手还要给孙建国再号下脉,被褚辰一把扯起,拉着出了病房:“舅公,邱秋说了,针灸呢,她可以教,但有一条……”
“什么条件你说。”张丰羽急道。
“她要您珍藏的那根老山参。”
张丰羽心下一哆嗦,差点哭出来:“那参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半积蓄,托人从长白山的一位老药农手里购来的。”
褚辰松开他的胳膊,闲闲地朝楼梯口走道:“那就没办法了……”
“别、别,”张丰羽一把拽住褚辰,喃道:“我想想,我想想……”
“不急,您慢慢想,什么时候人参拿来,邱秋什么时候教您针灸。”
“拿!”张丰羽一咬牙,一跺脚,拉着褚辰向外走道:“走走,跟我回家拿去。”
“这么急啊?”褚辰笑。
张丰羽瞪他,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等我一下!”说罢,褚辰回头跟病房里的两人交待道,“孙大哥,我先走了,明早来看你。二妮,收了碗,赶紧回去,怕是一会儿还有一场大雪。”
两人各应了声。
张丰羽家距离他借给邱秋的宿舍不远,到了自家楼下,张丰羽磨磨蹭蹭不敢上去,那参家里的老婆子当宝贝似的锁在嫁妆箱子里,他咋张口啊?
褚辰不想掺和他的家事,扒开他揽在肩上的手,先一步回宿舍了。
邱秋和孙大娘他们正在吃饭,专门给他留了碗,张念秋起身给他端来,褚辰洗洗手,接过饭碗,在邱秋身边坐下,轻声询问道:“这几天,收购站还是那么忙吗?”
邱秋点头:“雪越下越大,药价跟着往上调了调,有几个大队原是想存一批来年春天再卖的,这会儿不顾风雪,全拉来了。明天让舅公带几个学徒,早点过去帮忙。”
“他刚才去病房看孙大哥了。”
邱秋双眼一亮,凑近褚辰小声道:“同意拿人参换针灸了?”
褚辰笑着点头:“怕舅婆不愿意、发飙,不敢上楼去拿,我回来时,还在楼下磨叽呢。”
“听说啊,”邱秋嘿嘿笑道,“那人参花了他三根大黄鱼。”
那是不便宜,早年,三根大黄鱼能顶下石库门一栋楼了。
吃罢饭,孙大叔去住院部照顾儿子,褚辰带司机去招待所安置,采采和昭昭坐不住,闹着要跟褚辰出门。
褚辰解开大衣,扯着门襟弯腰,一手一个,抱了两人就走。
张念秋关上门,跟孙大娘一起收拾碗筷。
邱秋给二姐号脉,“每月月事来了,是不是特别疼?”
不等褚韵回答,孙大娘在旁连连点头:“疼的直打滚。我找医生给她看了,说是早年春耕时泡在田里,那什么宫受了寒。”
邱秋了然地点点头,递了瓶人参丸过去,“先吃着,回头我再给你配点泡脚的药,泡上一个月身上的寒气就袪除了。”
褚韵接过道了声谢,“邱秋你能给我娘看看吗?她早年被牛顶到腰了,当时没注意,这两年一到阴雨天就痛。”
孙大娘怕花钱,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都习惯了。”
跟社员打交道多了,邱秋一看就知道孙大娘在顾虑什么:“大娘,小病小痛好治,就怕拖,小毛病拖成大问题,不但要花大价钱,您还要遭罪。”说着,邱秋伸手搭在了她腕上,又让她掀起衣服按了按被踢的位置:“疼吗?”
“好像有点。”
“酸不?”
“也有点。”
邱秋收了手:“问题不大,明天我找人给您按摩按摩,拿几贴药膏,睡前贴上一贴,有个几周,就好了。”
孙大娘心下陡然一松,笑道:“好,听你的。”
说话间,二妮提着食盒回来了,跟邱秋打了声招呼,掀开食盒,取出里面的碗筷,挽了挽衣袖,和张念秋一起,快速将锅碗瓢盆洗涮干净,给炉上坐壶水。
看看时间不早了,邱秋起身告辞,张念秋取过大衣帮她穿上,扶着人便向外走,二妮拿上手电,跟在两人身后。
邱秋拍拍张念秋的手,示意她别急:“大娘、二姐,这会儿了,褚辰还没送采采回来,那就是不回来了,夜里跟我们睡。你俩洗洗早点睡吧,屋里我让人放了些米面蔬菜,明日要是不想去食堂吃,就自己做点。我忙,怕是顾不上……”
不等邱秋把话说完,孙大娘拎着两只老母鸡,一整条火腿怼到了二妮面前:“邱秋,我自己养的鸡,做的火腿,让二妮拿回去你们尝尝,要是觉得好吃了,以后每年,你在哪大娘给你寄到哪。拿着啊,我都没跟你们客气,你们几个咋还跟大娘见外了呢?”
褚韵:“拿着吧,我娘养的鸡多,猪也喂了两头。”
邱秋失笑,“行,不跟你们客气。二妮、念秋,接着吧。”
二妮把手电筒递给张念秋,接过了母鸡和火腿。
邱秋在张念秋的搀扶下,走了几步,没听到关门声,回头见二人还站在门口,忙冲她们挥了挥手,“别送了,大娘、二姐,回去吧。屋里烧着炉子,二姐,睡前别忘了窗户开条缝。”
“唉,记下了。”
三人到了楼下,遇到了脸上带道血痕的张丰羽。
邱秋以为自己看错了,拿过张念秋手里的电筒,专门朝他脸上照了照,然后一脸诧异地惊叫道:“哎哟哟哟,舅公啊,这是咋了?可怜见的,大冷的天咋就见血了呢!”
直把张丰羽气个倒仰:“……好好说话!”
邱秋朝他摊开手:“拿来吧。”
张丰羽瞪她一眼,从大衣里掏出一个用布裹着的木质长盒。
邱秋伸手夺过,抖开布打开盒子,手电照着仔细打量翻手中炮制好的老参王,越看越是喜欢,不由眉开眼笑,乐道:“明天一早,别忘了打发几个徒子徒孙去药材收购站帮忙啊。”
说罢,转身便走。
“邱秋,”张丰羽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嘿嘿笑道:“明天早上是不是就要给孙同志施针了?”
邱秋点头,“九点左右,别迟到了。”
张丰羽气乐了:“学费这么贵,迟到一秒,我都心疼死,还要你提醒。”
“那行,明早见!”
“哎,等等、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邱秋抱着人参,抖着腿,心情堪好地得瑟道:“说呀?”
“我能不能带个人?”
“没问题,”邱秋拍拍怀里的人参,“照这个价来。”
张丰羽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被她噎死:“不打折?”
邱秋宝贝地看了看人参,忍痛道:“那就来只参王儿子吧。”
张丰羽点点她,一甩衣袖,气走了。
邱秋看着他的背影,乐不可支:“哎,别走啊,孙子也行,我不挑的。”
张丰羽直接捂住双耳,一溜小跑逃离了她的视线。
邱秋:“哈哈哈……”
到了供销社宿舍二楼,打发走跟二妮挤着睡的张念秋,邱秋推门对着屋中玩耍的三人乐道:“宝贝们,睁大眼睛看看谁回来了?”
昭昭十分给面子地高呼一声,“妈妈——”奔了过来。
褚辰可不敢让她冲撞到邱秋,忙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弯腰将人抱起,看着邱秋怀中的木质长盒,笑道:“人参到手了?”
“可不,”邱秋拍了拍手中的盒子,眉飞色舞道,“你是没瞧见,可把他心疼坏了,我猜他今晚定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妈妈我看看。”昭昭伸长脖子朝木盒看去。
邱秋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打开盒子,拉过采采,揽在怀里,一边让两个小家伙看个仔细,一边给她们讲解老参王的药用价值。
褚辰抱着闺女,跟着听了个全场,完了,看向邱秋笑道:“邱大夫,困不困啊?”
邱秋仰头看他,撒娇道:“褚主任,咋办,人家还没刷牙、洗脸、洗脚……”
“等着。”接过长盒,拉开她的胳膊,将闺女和采采放站在一起让她揽着,褚辰起身,把长盒收进床下的箱子里,起身为三人倒水,拿牙刷,挤牙膏。
采采第一次用牙刷,昭昭以姐姐自居,极有耐心地教她怎么刷牙,怎么漱口,随之洗脸抹香香,完了,四人围着盆温水排排坐,夫妻俩先帮小的把鞋袜脱了,然后再脱自己的,大脚丫轻轻地帮小脚丫搓洗着,两个小家伙怕痒,咯咯的笑声就没断过。
到了床上,邱秋一边拥着一个小宝贝,听坐在外侧的褚辰讲故事,不知是谁先睡着的,小小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褚辰放下书,将中间的采采小心地抱到里侧,手指轻轻点在邱秋额上,然后是鼻子、唇……
翌日,行针前,张丰羽带着他在市医院工作的孙子张成周过来了。
张成周比邱秋大5岁,今年26,成熟稳重,知道邱秋跟祖父的要价,不等邱秋开口撵人,就悄悄递了个小木盒给她。
邱秋身子一转,背着人偷偷打开,里面红绒布裹着只玉镯,取出一看,绿油油的。
“珍品啊!”邱秋赞叹,前世她倒是有一对,比这只还要好一些,江南皇商出身的外祖母给的。
“教资够吗?”张成周含笑问她。
邱秋连连点头。
收起镯子,邱秋哥俩好的撞了撞他:“再带人,咱还照这个价来。”
张成周嘴角抽了抽,轻咳一声:“你说我学会了古法阴阳十三针,能开班授课吗?”
“可以啊,”邱秋张开十指,然后将左手的大拇指扣进手心,展颜笑道:“一九开,你一,我九。”
张成周:“……”
“不少了,人要懂得知足……”
张成周无言地看她一眼,提脚走到了孙建国床边,看他祖父给孙建国号脉。
一早起来,邱秋就开方抓药,让二妮给他熬了碗通筋活血的汤药,饭前用,两个小时过去了,药效起了作用,孙建国脉博强劲、气血足。
“衣服扒了,人翻过来。”邱秋边拿肥皂洗手,边吩咐道。
孙大叔和张成周上前,二人合力,给他脱得只剩条裤衩,翻转过来,头扒在枕上。
邱秋擦擦手,取出针包,手一抖,“歘”的一声,长长一条针带铺在旁边的床上,几百根针,闪着银光,亮在人前。
张成周和张丰羽第一次见邱秋的针包,不由惊到了:“这么多针?!”
“哦,我习惯了用银针,所以每个型号都让人帮忙打了根。”
祖孙俩对视一眼,是他们孤陋寡闻吗?为什么他们所知的型号,满打满算也没有两百种。
邱秋打开酒精开始给要用的针消毒:“孙大叔,这里暂时用不着您,您先出去。”
工作中的邱秋完全变了模样,孙大叔听得直发怵,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邱秋开始施针,边下针边讲解,督脉穴、夹脊穴、背俞穴……一针比一针下的快,全然看不出她肢体有任何的不协调。
张成周拿纸笔想要速记下来,结果,完全跟不上她的动作和讲解的速度,只得作罢。
一个小时过去了,邱秋直起腰,不在弹动针柄刺激穴位,移到旁边喝了几口水,吩咐张成周十五分钟后取针,便在椅子上坐下休息。
张丰羽走过去给孙建国号了号脉,问他:“有什么感觉吗?”
孙建国疼得一头的汗,额上青筋都鼓起来了,却止不住扬了扬唇,笑道:“刚开始,针扎的地方,钻心的痛,慢慢地变得又酸又胀。后来,所有的针刺点仿佛依着什么规律连成了线,如一条条泊泊流动的溪流,流到哪疼到哪,慢慢变得鼓胀胀的,现在又热乎乎的,十分舒坦。”
张丰羽惊讶地挑挑眉:“差别这么大吗?”
他虽也能将孙建国治愈,却远远达不到邱秋说的效果。
原以为,邱秋所习古法阴阳十三针,只是针法多,见效快。却没想到,见效是这么个快法!
等张成周收了针,邱秋帮孙建国号过脉,立马念了道药浴的方子,让张成周去抓药熬药,然后帮孙建国泡足一个小时。
原是没有药浴的,谁叫舅公送来个壮劳力呢,他自个儿又是个手头不差好药的主,放过这祖孙俩,那就太可惜了!
想了想,邱秋把每日要饮用的药和晚间的按摩,也一并交给了张成周。
如此这般,一周后,孙建国的双脚已经可以小幅度动一动了,腰部好似也有劲了,胳膊肘抵着床,腰部发力,可以轻微地左右挪挪。
孙建国激动的想哭:“邱大夫谢谢你!”
邱秋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笑道:“这才哪到哪啊,等你站起来度过复健期,重回部队,再说这话吧。”
孙建国一愣:“我还能回部队?!”
“我听褚辰说,你没退伍。”
“是。”
他在病床上醒来后,知道自己瘫了,唯一的想法便是赶紧走,别让参加任务回来的战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自责!遂立马请团长帮忙办了转院,走得急,没来得及办理退伍手续,几个月过去了,部队里好似也忘了这事……
“完全恢复如初,怎么也得小半年。好了,别一直动你的腰了,刚有起色。”
邱秋说着把手中的病例塞给张成周,“怎么下针,你也会了,从明日起,针灸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可没这么多型号的针!”
邱秋白眼翻他:“想要我的银针早说嘛,不二价,一千,拿来。”
“你抢钱啊?!”张成周跳脚。
邱秋瞪他:“你就说要不要吧?”很多型号,在这个时代早已失传,知不知道她画图找人打制,废了多少精力钞票!
“要要要。”
邱秋瞬间后悔了,这么不差钱,就不该给他友情价。
“阿姐、阿姐,通知书下来了,姐夫的通知书下来了,复旦经济系,快、快回家收拾东西,姐夫去定票啦——”张念秋一边跑一边嚷,从一楼到四楼,整个住院部都知道了,邱大夫的爱人考上复旦大学了!
全是恭喜声,从住院部出来,邱秋的脸都笑僵了。
“还有谁收到通知书了?”邱秋问张念秋。
不知道为什么,高考分数既没公布,也不允许查看。
眼看就到年跟前了,一直没有通知书下来,禇辰都做好复习的准备了,没想到……今儿到了!
邱秋嘴角止不住上扬。
“赵文霖被北京农学院录取了,沈瑜之收到的是华理工生物系的录取通知书,钱溪窈是贵阳师范。”
邱秋愣了愣,看向张念秋:“没有了?”
张念秋摇头:“没啦。”
“阿姐,我听来赶场的耗子说,你们知青点闹起来。”张念秋挽着邱秋的胳膊,兴致勃勃道,“韩芷月揪着钱溪窈骂她叛徒,说她们和杨永年约好了,大家一起考回沪上。结果,钱溪窈偷偷将第三志愿改成了贵阳师范。”
何止闹啊,韩芷月都把钱溪窈的脸抓花了。
邱嘉树气得要罚她去菇房上工。
“她背信弃义,我打她都是轻的,我恨不得将她的通知书撕了……”
“韩芷月!”邱嘉树喝道,“你知不知道撕毁他人通知书,是什么性质?”
韩芷月不愤道:“坐牢呗!”
“既然知道,还口出狂言。好了,别犟了,快去菇房上工,晚了,扣工分。”
“大冬天的,我又不指望多挣的那三瓜俩枣过年,不去!”说罢,辫子一甩进了屋,片刻,属于钱溪窈的东西,被她一件一件丢了出来。
钱溪窈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准备去大队部打电话报警。
杨永年在她经过身边时,突然出声:“当年那封寄给王弈臣妈妈的信,是你模仿韩芷月的笔迹写的吧?”
钱溪窈身子一僵,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她才听到自己说:“不是!”
杨永年轻嗤一声,下巴朝人群里看热闹的俞佳佳点了点:“俞佳佳当初对你多好啊,买东西必有你一份,自己见不得脏,看到你站在粪堆前哭,立马接过你手里的粪兜,替你背粪撒粪……掏心掏肺啊,没想到,转手你就快狠准地给了她一刀!也是,王弈臣出身好,牌头硬,相貌出众,口才好,最主要是,人品贵重,谁不想跟他处对象,嫁给他呀!”
“你胡说——”钱溪窈话出口,才知道自己语言有多苍白。大冬天的,下着雪,寒风起,她却觉得自己似在火上烧,背上冒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你……”
杨永年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穿过人群,回了房。
俞佳佳看着钱溪窈狠狈的模样,勾了勾唇。
钱溪窈似有所感,转头看来,四目相对,俞佳佳缓缓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钱溪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由抱紧双臂,瑟缩起来。
“我真瞎!”俞佳佳轻吐出仨字,转身就走,最终,没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TM的,刚下乡那会儿,我是没长脑子吗,咋那么蠢呢?!”几滴眼泪,几声哀求,便怜惜起别人来了!
“啪——”俞佳佳气得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噗呲——”身后传来一道笑声。
俞佳佳转身,看向清瘦了很多、也阴骘了很多的少年:“邱志杰。”
“是我,大嫂好像有意在躲我啊。”
“所以呢?”
“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大嫂借给小弟一笔钱如何?你放心,我写借条。”
“不借。”俞佳佳说罢,抬脚便走。
“那我就把大嫂有一张百万存折的事,告诉大家,你说,在这样一个偏避的小山寨,一个二十块钱就能娶一个大姑娘的山沟沟,你会有什么后果?”
俞佳佳转身,冁然而笑:“我也想知道,当我喊出一千块钱买你一条腿,两千买你双臂,三千要你项上人头后,你会有什么后果?”
邱志杰定定看她片刻,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后,勉强扯了扯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讨饶道:“开玩、开玩笑,俞知青别当真……”
“希望你还有第二次跟我开玩笑的机会!”
当天下午,褚辰带着邱秋回来收拾东西,俞佳佳想了想,找到褚辰和邱秋:“我想办理病退,跟你们一起回城。”
邱秋什么也没问,直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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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奶奶没理身后跟着的小五,和杨展鹏、汪淑芳有说有笑地走到公交站牌前。
杨展鹏余光扫了眼身后的小尾巴,担心道:“师娘,要不今晚您去我们那住吧?等褚辰回来了,您再回去。”
“不用,左不过想要我手里的东西罢了。这几天,我也想好了,宜兴坊的那一半产权,就给他们吧,买个清净。”
“您是想跟锦生哥分家?”
“你忘了,”老太太笑道,“当年他们三兄妹一结婚,我和你老师就跟他们分家了。我想用宜兴坊这一半产权给四宝和老二买个清静。”
杨展鹏被老太太的想法震惊到了:“您、您想让他们和褚辰、褚韵登报断绝关系?”
“光登报还不行吧,”老太太思索道,“是不是还得去什么部门做个公证?”
杨展鹏顺着老太太的话一想,是得做个公证,不然日后还得扯皮:“我帮您问问。”
汪淑芳瞪他,咋就不知道劝劝呢,老太太可就褚锦生一个儿子在身边了,哪家当妈的不疼儿子,疼孙子啊?日后,你说她万一后悔了,褚辰可就有哄骗老太太、贪她东西的嫌疑了。
褚奶奶人老成精,汪淑芳的小动作哪能瞒得过她,老人笑笑:“顺便再给我找两位三四十岁,在社会上有一定份量的人物,帮我在遗嘱上签个字。”
杨展鹏吃味了:“师娘我不能算一个吗?”
“算算,放心有你一个。”
第22章 第 22 章 病
公交来了, 老太太冲两人挥了挥手:“好了,回去吧,有什么事我给你们打电话。”
“师娘, ”杨展鹏瞅着她在车厢里挪动的身影,几步跨到那边窗前, 朝里喊道, “褚辰要是再打电话, 您让他给我回一个。”那小子也不知道咋那么忙, 打电话十次有九次找不到人。
“好,知道了。”
车上人挤人, 老太太紧紧抓着身旁座椅的后靠背, 心里想着回去了, 该怎么跟儿子儿媳说, 她愿意放弃宜兴坊的那一半产权, 让他们夫妻跟四宝和老二在某些事上分割清楚。
直接说,肯定不行。
得让儿媳、大孙媳急起来,然后她再拿话一激,不怕她们不吐露心声, 来个狮子大张口。这样,她才可以讨价还价达到自己的目的。
作为清末两浙不受宠的盐运使的女儿,自小老太太就知道, 想要什么就得精心谋划、主动挣取。
亲情……当年,爹爹为了自己的事业,差点把她卖了;多年后,女儿锦月怕受她牵连,第一个站出来揭发她,并登报跟她断绝关系;如今, 儿子儿媳孙子孙媳也开始算计起她手中的这点东西了……扯唇一笑,老太太眼中有释然,有豁达,唯独没有伤心、失望。
人性而已!
还好,她唯一亲手教养长大的四宝,至情至性,人品贵重,再差,也不过日后跟她分开住,请人来照顾她罢了。
思索间,车子到了站。
老太太付过钱,迈步下了公交,朝宜兴坊走去。
宜兴坊弄堂口是个过街楼,楼下一侧有两间房子,靠外一间是公用电话间,里面有俩小老太守着。
老太太刚要从电话间前走过,里面一位姓宋的小老太举起喇叭将人喊住了:“褚家奶奶,你家小四来电话了。呐,这是号码,赶快给他打过去吧?”
老太太接过纸条一看,是邱秋大队部的电话号,“是我家小四,还是小四媳妇打来的?打的有一会儿了吗?”
“小四打的,”宋家好婆看眼墙上挂的表:“有半小时了。”
老太太收了纸条,拿起话筒拨号,转了几转,到了月湖寨。
邱嘉树接的电话,正好褚辰还没走,两人在谈事,邱嘉树前几天听耗子说,邱秋在药材收购站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卖药材的队伍川流不息。大雪后,天麻的收购价已高到一等37.5元/斤,二等33元/斤,三等30元/斤。
什么概念?!
褚辰一个县供销社主任的工资,一个月也才四十多,加上补贴也不过五十来块,现在呢,上山半天,不说多,四五斤总能挖到吧!
便是最次的三等,拿去收购站卖,那也是一百多块钱。
一天一百多块钱啊!
耗子都要疯了,这几日天天一早便揣着块干粮出门了,不到天擦黑不回来,今儿赶场去收购站卖了天麻,当即给他阿妈称了两斤红糖,给他阿姐买了条围巾。
青丫戴着大红的围巾,已经在寨子里转悠几圈了,美坏了。
遂见到褚辰来打电话,邱嘉树就想问问,他们家后院,邱秋种的金银花、天麻、金钗石斛和黄精,一年比一年收成好,那是不是表示,邱秋种植的这四样药材,他们月湖寨都可以大量种植。
褚辰没找到人,挂了电话,坐在他对面,挑眉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等两年才能看到药材的收益呢。”
邱嘉树搓搓手,不自在道:“刚当上大队长,我这年纪,信服的不多,怕压不住大队里的刺头,这头两年,我原是想稳着来的。哪知道,耗子给我开了先河……”
“你这话可不对,邱秋种药材、卖药材,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隔壁几个大队,哪年卖药材没挣到钱,人家便是不说,你光看看人家大队一年下来,办了多少场喜事,娶了几个媳妇,心里也该有数了。”
“你的意思……”邱嘉树目光灼灼地看向褚辰,“这药材咱大队明年不但要种,还要大量种植?”
褚辰愕然,随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是大队长,要不要种,种多少,开会讨论,自有社员投票来定。不能单听我说如何便如何,我只是让你打开眼界,告诉你药材的利润有多大,决定权不在你,在月亮湾所有社员,你可以主导、引导,却不可独断。”
还是太年轻了,见识浅。
真要种药材得了大利,势必要猖狂、自傲起来!
褚辰想着便要告辞,恰巧电话响了,他直接伸手拿起了话筒:“你好,这里是月亮湾大队部,你找谁?”
这声音,有些耳熟啊!老太太仔细辩了下,笑了:“四宝,是我,阿奶。”
褚辰眼里瞬间漾起层层笑意,声音跟着柔了几分、甜了几度:“阿奶——”
“唉!”老太太握着话筒重重应了声,笑道:“你打电话,是不是要和你二姐、邱秋、昭昭一起回来了?”
“对,”褚辰脸上多了丝腼腆,一只手拽着电话线,不自觉地绕了绕:“前段时间没好意思跟您说,我参加今年的高考了。”
老太太含笑听着,嘴角越翘越高,这是收到通知书啦。
果然,就听孙子在电话里说:“眼看快过年了,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我以为落榜了呢,没想到,今儿到了,复旦经济系。”
“哈哈哈……恭喜恭喜,阿奶高兴,太高兴了!”老太太情绪激动,声音不由高了几个度,引得宋家好婆朝她看了过来,老太太冲她笑笑,缓了缓,问道,“四宝,买回来的票了吗?”
“让人帮忙买好了。”褚辰笑道,“我们后天坐车去昆明,次日乘80次特快列车到上海。”
“火车上,得待两天两夜吧?”
“是。阿奶,您有想吃的贵州特产吗?”
“有啊,我想吃邱秋去年给我寄的酒酿桂花糕、腊鸭子,还有她上次给我寄的冬茶也不错,我拿来煮了回鸡蛋,嘿,你还别说,那味儿真好……”
褚辰笑:“那冬茶是昭昭和她小姨上山在一棵六百年的古茶树上采的,总共炒了一斤三两,给您寄去了半斤,您倒好,拿来煮鸡蛋,可真会遭蹋东西。”
老太太也没想到邱秋寄的是古茶,她说味儿怎么那么好呢。不过,咋吃不是吃,遂眉一挑,乐道:“我还就煮了,回头等邱秋生了二宝,我便拿它煮上一大锅鸡蛋,涂上红颜色,挨个儿跟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送,日后待二宝长大了,说起来,不但有面儿,它还是桩趣事呢。”
褚辰想象着那情景,唇角一扬再扬,眼里的笑都溢出来了:“是,还是奶奶想得长远。”
眼看来打电话的在身后排起了队,老太太轻咳一声,正色道:“小辰,茂名路公寓的房子还回来了。你杨展鹏叔叔和他爱人,帮我收拾了几天,算是能入住了。我想把宜兴坊那一半产权过户到你爹爹名下,算作你和褚韵日后给他们夫妻的养老费用。”
褚辰一怔,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不见,情绪内敛,“可是爹爹姆妈做了什么?”
“知道你们一家三口和小韵要回来,我便跟你爹爹姆妈提出,把他们住的那间大南房竖着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你们住,小韵可以跟我和小六挤挤。你大嫂不同意你们住进大南房。小五要结婚,他对象提出要一间南房做婚房,你爹爹姆妈便和他一起打上了我住的那间小南房的主意。”
“还有呢?”光是这样,阿奶不会如此气愤,连让他和二姐跟爹爹姆妈断绝关系的想法都有了。
“你姆妈不想让褚韵回来,连‘褚韵回来,除非她死’的话都喊出来了。不断绝关系,难道你想让邱秋、昭昭和明年出生的二宝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吗?”
光是想一下,褚辰便蹙起了眉,“不想!阿奶,这事您先别动,待我回去处理。”不管怎么说,爹爹都是阿奶的儿子,他不想母子二人因他和二姐伤了感情。
“行,听你的。”老太太明白孙子的心意,可他不知道,有些事,不是她不动,家里就不闹的。
“照顾好自己,等我。”
“唉。”挂了电话,老太太付过钱,走出排队打电话的人群,才想起忘了跟孙子说杨展鹏找他。算了,明天再打回去跟他说。
瞅了眼远远骑在自行车上扶着树的小五,老太太突然不想这么快回家了,穿过马路,慢悠悠地走了十来分钟,进了家馄饨店,给自己点了碗鲜肉小馄饨。
隆冬的晚上,在潮冷的空气里,吃上这么一碗肉嫩味鲜的小馄饨,简直是一种享受。
一碗馄饨吃完,老太太满足地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就见小五从外面进来,一屁股坐在了对面。
“不偷偷跟着了?”老太太笑道。
“阿奶,”小五伸着脖子,凑近了小声问道,“茂名路公寓的房子是不是还回来了?”
“是啊。”这会儿也没必要再瞒下去了。
“六房,一厨一卫,全还回来了?”
“三房。”老太太强调道。
当年按老头子的级别,只能分套三居室。
1960年以后,老头子身体便不好了,累的,再加上天天熬夜,免疫力下降,动不动便会病上一场,他那大高个,自己扶都扶不动,四宝还小,单位便给家里配了个保姆。
原来的三室就住不下了,组织上便给他们调换了下,但房租没变,保姆住的那间房的房租一直是单位在交,两间储藏室不大,算赠送。
小五双眸一亮,真还回来了,“阿奶~”
老太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抓起勺子敲了他一记,斥道:“好好说话!”
小五拿手抹了下被敲着的额头,一手的汤水,嘴一撇,委屈道:“阿奶,你能不能讲究点?看,一脑门的油。”
老太太懒得理他,站起来就走。
“阿奶、阿奶,我骑自行车了,等我一下,我载你回去。阿奶——”
老太太跟身后有狗撵似的,走得飞快,最后竟甩开腿,小跑了起来。
“阿奶,”小五看乐了,快蹬几下,行在了她身边,“三间大房呢,借我一间吧?您放心,我那间自己付房租,不让您给我掏腰包。”
“不借。”
“不要这么绝情嘛,阿奶~”
老太太知道得把话说清楚,不然这小子没完没了,打发不了。
扶着腰,老太太慢慢地由跑变成了走。
小五长腿一迈,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子走在老太太身边:“阿奶,您忍心我因为没房,结不了婚吗?”
“褚旭,”老太太停下脚步,看着高她一头的小孙子,“你四哥考上复旦大学了。”
“啊——”小五大张着嘴傻呆呆地看着老太太,片刻,不敢置信地求证道,“考、考上……复旦?”
老太太点点头,“对!方才他给我打电话,说已经收到复旦大学经济系的录取通知书了。大后天,他带你四嫂、你二姐和昭昭一起坐火车回来。你说,他们回来住哪?”
褚旭失落地垂下眸子:“所以,你忙着收拾了几天,是给他们住的?”
“嗯。”
“不是有三大间吗?那……”
“别想!”
“为什么?同是您的孙子……”
“褚韵还是你一母同胞的亲二姐呢,你在问我之前,不妨回想一下,她下乡11年,你给她寄过几封信?她结婚生子,你可有寄过一份贺礼,表达过关心?她一身伤,离婚归来,你又是什么态度?”
褚旭沉默不语。
老太太失望地长叹一声,蹒跚着脚步走了。
然而一走到宜兴坊过街楼下,老太太立马脚步轻快地往旁边石柱子后一躲,偷感十足地探头朝外望去。呵,傻小子没回来,肯定是自己的话重了,找小女友疗伤去了。
哼,跟我讲理,看我怎么教你重新做人!
老太太犹如打了场胜仗,高高兴兴地哼着歌进了9号楼。
灶坡间洗碗的小六惊讶道:“阿奶,什么事这么高兴呀?您吃饭了吗,还有碗剩饭,给您做泡饭吧,再夹块腐乳。”
老太太摆摆手:“我胃不好,吃不来泡饭。”
小六讪讪一笑,没再敢搭话,家里的米面都被姆妈锁起来了,早上买的小菜,也吃光了,她就是想为阿奶煮碗面,也没材料啊。
“对了,小六,”老太太站在楼梯上,故意扬高了声音笑道:“你四哥考上复旦大学了,他们过几天回来,明天你把我箱子里的那床厚棉被抱上楼,搁晒台上晾晾。”
小六惊得手一滑,差点没把碗摔了:“啊——”
“高兴吧,我也高兴,很快就可以看到我家四宝和他媳妇、闺女了。对了,你二姐回来后跟我们住,明天赶紧让你爹爹找块板子,把咱俩睡的床加宽些。”
小六听的一愣一愣的,只傻傻地应道:“哦、哦,好。”
正在楼上教孙子英文字母的谢曼凝听了一耳朵,惊跳起来,几步奔到门边,朝楼梯上的老太太小声吼道:“姆妈,你想干嘛,想让楼上楼下都知道老二离婚回来了吗?”
老太太轻哼:“离婚怎么了?你没嫁锦生之前,不还有个已经去逝的未婚夫吗。哦,记得当时男方父母叫你守望门寡来着……”
“你——”谢曼凝抖着手指着老太太,眼角余光扫到大儿子打开亭子间的门正要出来,身子一软,缓缓朝地上倒去。
“姆妈——”褚青伸着手,却走得慢悠悠的,也不知道是怕气喘病犯了,还是教养使然做不来疾奔这么粗鲁的动作。反正,等他走到谢曼凝身边,她已经躺在小六刚才端盘子不小心洒出的菜汤上,浸了一头一脸油。
褚青好像使不上劲,抱着她的腰将人提了几下,都没将人拖抱起来。
老太太看得直乐,扭头朝亭子间喊道:“老大媳妇,你婆婆又晕倒了,快出来把人扶进屋,你男人一个文弱书生,哪会抱得动你婆婆啊。”
丁珉扒着门框看戏听八卦呢,哎哟喂,没想到、真没想到,婆婆那么清高、且道德感极高的人,原来是个死了未婚夫的望门寡啊?!老太太咋不说了?说嘛、说嘛,快,多说点!
正暗自嘀咕呢,不妨被老太太一喊,吓得脚下一呲溜,“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后。
老太太一看她那姿势,哪会猜不出她刚才在做什么。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老太太双手叉腰“哈哈……”大乐不止。
褚锦生轻叹一声,放下报纸,先一步从屋里走了出来,从大儿子手里接过妻子,一使劲刚要将人抱起来 ,谢曼凝“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定定看了看丈夫,嘴一撇掉下泪来,“褚锦生,你姆妈、你快管管你姆妈,我受不了,我彻底受不了,哪有这样的老太太,戳了人心窝子,还在那大乐,她当我们一家是什么,泰山上供人戏耍的猴子吗?”
“泰山上没有猴子。”老太太止了笑,一板正经地跟她科谱道,“一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无人喂养,猴子是没办法在泰山上过冬的;二是建国前,泰山上的树被人砍得狠了,光秃秃的,没有形成森林。”
“姆妈,”褚锦生无奈地唤了声,扶正妻子,递了块帕子给她擦脸,“方才听您说,褚辰考上复旦大学了?”
“对,后天的车。”
褚锦生:“那他乡下的妻女怎么处理……”
老太太震惊于褚锦生竟然对儿媳、孙女用上了“处理”二字,瞬间手脚冰凉,脑袋嗡嗡作响,双唇动了动,下意识地回道:“……又没离婚,当然是一起回来啦。”
谢曼凝蹙眉:“她们没有户口,吃什么?”
老太太伸手扶住门框,支撑着轻颤的身子,强撑着道:“咱家这么多人,谁不能均一口出来?”
丁珉一听,也不揉磕疼的膝盖了,叫嚷道:“我们家三口不行,褚青身体不好,房毓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哪个差得了营养?别说均口吃了,平时我们还要爹爹姆妈补贴点呢。”
老太太看儿子儿媳:“你们补贴老大一家五六年了,也能贴补四宝几年吧?也不要多,有四年就行,四年后,四宝大学毕业,入职就是干部……”
谢曼凝不应,捏住褚锦生腰间的软肉,与他对视,也不让他应下老太太的无理要求。
老太太声音渐低,慢慢住了口。这一刻,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有一种想躲进房间大哭的冲动,为四宝,也为曾经那个怀抱着鼓起来的小腹满怀期待怜爱的自己。
当天夜里,老太太病了,高烧不止。
谁也没有发现,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除了躺在床上的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还是她昏昏沉沉间听到楼下向家小姑说话的声音,使劲推了把床头边放的小桌子,桌子晃动,杯子掉落,引得向家小姑上来查,才被人发现,送进医院。
褚锦生接到电话,匆匆赶来。
杨展鹏拿着老太太口述他手写的委托书,从病房出来,将人拦下,“锦生哥,你看看,若无异议,签字吧?”
褚锦生毕业于法国里昂大学法学院,当过多年律师,哪会看不明白纸上的条文。
“我姆妈的意思?”
“对。师娘愿将宜兴坊那一半的产权过户给你,当作褚辰和褚韵给你们夫妻俩的养老费用。”
“可以!”姆妈的手段,最终还是用在自己身上了,褚锦生疲惫地捏了下眉心,“但有一条,我拒绝登报。”
杨展鹏一愣,不妨他答应的这么爽快:“行,我请人来做公证。”
褚锦生轻笑一声,言语里充满了讽刺:“文G一起,律师制度、司法部、检察机关先后被撤销,公检法被砸得稀烂,司法工作至今还处于瘫痪状态。你找人做公证又有什么用?”
“师娘的意思,司法制度不可能一直瘫痪、停滞,先找几个年轻有为的,给你们做个见证。日后,司法工作恢复,这些就是凭证,亦具有一定的法律效力。”
“还有,”杨展鹏递给他一个文件袋,“师娘几天前亲笔写的遗嘱,你看一下。”他也没想到,老太太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病得昏昏沉沉之际,也没忘请人帮忙找出来,揣怀里带上。
第23章 第 23 章 知道
褚辰打完电话到家, 邱秋正拿着这几年的药材种植数据,蹲在后院给金钗石斛搭的棚子里跟耗子交待,“石斛怕冷, 咱们开始穿棉衣时,就得将它们移到屋子里, 围上稻草保暖。进入隆冬, 像现在这天气, 屋里最好点上炉子。它喜阳喜水, 天气稍好点,得搬出去见见太阳, 平时水不能断, 为防止水浇多了结冰, 最好是在中午大太阳那会儿拿个喷壶, 别往根部浇, 喷叶子,保持湿度……”
说完石斛,邱秋把手中的种植记录递给耗子:“黄精、天麻,院中种的前段时间我都挖了, 明年怎么种植、养护,你按上面来,若有不会或是疑惑的地方, 打电话、写信给我都行。”
耗子接过来,翻看了下,珍惜地揣怀里贴身放好:“明天走吗?我送你们。”
邱秋看褚辰,她还没问定的哪天的火车票呢。
褚辰:“明天得去商业局家属院坐坐,后天坐车去昆明。”
邱秋转头看向耗子:“我们走后,你就搬过来住, 除了东耳房和东间里的东西不能动外,其他几间屋子你随意安排。后院那几箱蜂,也留给你。自留地,以往都是你和柱子帮忙翻种、施肥,后院留给你了,自留地我就想给柱子,让他种着。”
想了想,邱秋又道:“他要想种药材,你帮帮他,买种的话,你们去县医院找我舅公,他会帮你们安排的,手头要是紧了,跟我说一声……”柱子是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年一入冬便跑得没影,邱秋不让他玩牌、不让他跟二流子混混来往,进山采药又怕他不知深浅,闯入深山。
寨子里每年冬天,七成的青壮年都会去煤厂下井挖煤,挣笔钱好过年,柱子偶尔也去,回来就大手大脚地给昭昭和邱秋买吃的用的。
今年秋种刚过,褚辰便让他去茂林大队赊了条羊腿,拎上几只鸭子,去磷矿厂找王晨海学开车去了。
耗子听得有点吃味:“你不用管他,我今儿去县城赶场,顺便去邮局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跟我好一顿嘚瑟,说他车学的好,磷矿厂这月任务重,车队里要招几个临时工,他师傅推荐他过去试了一下,结果,成了。”
邱秋喜道:“真的?”
耗子点头。
邱秋看向褚辰,“得好好谢谢王大哥。”
褚辰颔首:“他胃有些不好,你酿的刺梨酒,明天我托人给他送一坛。”
“行,我再给他写几道药膳。”邱秋说着转向耗子,“小踏雪,我就交给你了。山上几处野生药材密集点,它都知道,开春了,让它带你上山看看。记住了,驮货不能超过百斤,喂养精心些,好好待它。”
耗子笑,他知道邱秋这就是客气话。她啊,才舍不得让小踏雪驮货呢,小家伙跟昭昭一起长大,一如它的父亲和邱秋,如手足如自己的孩子。作为见证者,他和柱子、邱嘉树,也早将小踏雪当成了亲人:“放心吧,小踏雪我会照顾好的。”
褚辰拍拍他的肩:“麻烦你帮我们照顾它一两年,我回去后,看看郊区能不能置换块地,把小踏雪接过去。”
邱秋惊喜地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可以吗?”
褚辰用妻子惯对病人说的一句话,回她:“问题不大。”
说完,握住她的手,笑了。
邱秋也笑,看着他笑得特别灿烂。
安排好小踏雪、房子、自留地和后院的药植,送走耗子,邱秋便让褚辰捉了自家还剩的两只鸭和一只小母鸡,找桂花婶换两只腊鸭带走。
桂花婶等着呢,知道他们要走,一下午都在收拾,腌的稻花鱼、腊鸭,晒干的菌子、笋干、萝卜条、干豆角、冬瓜条等,弄得堂屋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见褚辰拎着鸡鸭过来,笑道:“老觉得家里穷,没啥吃的,结果这一收拾,你看,什么都有。我等会儿拿竹筐装了,你背回去,别邱秋和昭昭跟你去了沪上,想吃一口家乡味,遍寻不着。”
褚辰婉言拒绝道:“婶,邱秋怀着身子,昭昭还小,路上不能带太多东西,这些你们留着慢慢吃,离春季添青菜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说罢,将捆了双脚的鸡鸭放在堂屋门口,道明来意:“活物不好带,我拿来给你换两只腊鸭。”
“寄啊!我让二妮给你们邮寄过去。”
“那邮费可比这些贵多了,”褚辰笑道,“大城市东西全,沪上供销社副食品店,什么都有卖,邱秋和昭昭想吃什么了,我去买。”
“那……”桂花婶看着满屋子的东西,想寻一个体积小,邱秋又爱吃的,最终盯上那一木桶稻花鱼,“你们把鱼带上。我腌的稻花鱼味道老好了,邱秋去年还专门找我换了几条……”
褚辰摆摆手,“那一桶四五十斤,我可背不动它。”
“你一个大男人……”
“还有邱秋的药材、制药工具、酿的酒,秋季割的蜂蜜要带。”
“不带粮食吗?”桂花婶担心道,“我听二妮说,城里都是买着吃,没户口,连买粮买菜的资格都没有。”
“带。”县供销社南货店,跟沪上供销社系统有生意往来,年前凑不上车,年后,可以请他们帮忙捎带过去。
拿了腊鸭,褚辰告辞离开,一进院,就见堂屋挤满了来送行的人,一个个拎着竹篓,里面不是野味,就是腌鱼熏肉、自己做的糯米粑粑,晒的豆干等。
邱秋不收,大伙儿丢下东西就跑。
没办法,只得叫俞佳佳过来,帮忙整理。
这只是小头,大头多是邱秋的东西,存的各种一级、二级药材,制的药丸,酿的果酒、药酒,晒的果干,还有秋收后分的粮食,大米、糯米、包谷、花生、黄豆、苹果、橘子,以及自留地收的白菜、萝卜,昭昭的蚕丝被,零零种种,加一起几千斤。
褚辰跟邱秋商量,白菜、萝卜、苹果、橘子给张思铭和阿妈送去,果酒、果干留下九成,等他们走了,让耗子给今儿来送礼的各家分分。
邱秋点点头,指着两坛蛇酒,让他给守船的王大爷、韩鸿文他阿爸送去,另有三坛枸杞人参酒,明天给舅公、继父张成文和张思铭。
想了想,邱秋将已经打包好的三瓶自制护肤霜取了出来,准备明天给孙大娘、二姐和宗敏。
褚辰抱着酒走了,邱秋招呼俞佳佳洗洗手,跟她去灶房,煮点粉吃。
火刚掏开,邱嘉树和韩鸿文各提个食篮来了。
邱嘉树进门便道:“就知道你们忙得没时间做饭,拿碗筷过来,我阿妈杀了只鸭,怕你嫌腥,用米酒炖的。褚辰呢?”
邱秋洗洗手,拿了碗筷,招呼几人去堂屋吃:“给王大爷送蛇酒去了。”
邱嘉树:“多吗,给我一坛。”
韩鸿文诧异地扫他一眼,掀开食篮上的盖子,从中取出一个瓦罐来:“蛇酒祛风通络,补肾壮阳,补血,缓解疼痛。你这年纪就用上了?”
俞佳佳“噗呲”一声乐了。
邱嘉树就点点韩鸿文:“你个促狭鬼!我就不能为我阿爸要一坛?”
“蛇酒总共剩下两坛,方才都叫褚辰送人了。”邱秋说着,放下碗筷,在桌旁坐下,掀开韩鸿文带来的瓦罐,一股浓香飘荡开来,茶树菇、蒜苗炖腊肉,上面盖着饼子。
邱秋伸手拿了个饼子递给俞佳佳:“韩大娘的拿手好菜,快尝尝。”
邱嘉树打开米酒鸭往邱秋面前推了推:“另一坛送给谁了?”
邱秋一口饼子腊肉含在嘴里,指指韩鸿文。
咽下嘴里的食物,邱秋解释道:“韩大叔和王大爷的双腿都有严重的风湿,喝蛇酒正好。你爸那,等会儿你拿瓶茅台,他喜欢喝白的。”
“行!”邱嘉树看看已经吃起来的三人,“不等褚辰?”
韩鸿文吃得头也不抬道:“你还不知道王大爷,褚辰送东西过去,他能不拉着喝上几杯。”
邱嘉树想想也是,忙拿了个饼子跟着抢食起来。
韩鸿文在桌下踹他:“在家你没吃?”
“一整个鸭子都在这呢。”邱嘉树含糊地答完,反腿给他一脚,“说我,你呢?”
韩鸿文抬起下巴点了点瓦罐:“一锅全端来了。”
俞佳佳又是一个没忍住,“噗呲”笑了。
这两人在邱秋面前,就跟两个没长大的大男孩似的,嬉笑怒骂,极为放松,全然跟她平时见到的模样不同。
吃完饭,送走两人,邱秋和俞佳佳洗洗睡了,没等褚辰。
褚辰被王大爷拉着灌了几杯酒,然后送酒到韩家,韩大爷又拉着他,叫妻子赶紧炒几个鸡蛋,蒸条熏鱼,家里没酒,直接开了褚辰带的蛇酒。
那玩意儿大补,两杯酒下肚,褚辰满脸潮红,韩大娘拦着不敢让他再喝。
褚辰起身告辞,韩大娘不放心,让洗漱后,准备上床的韩鸿文把人送回家。
韩鸿文面上乖乖应了,一出他家的门,便丢下褚辰悄没声地回去了。寨子里跟邱秋一块长大的他们几个,没一个待见褚辰,愿意给他好脸的。
褚辰平时不喝酒,今儿被两种酒一冲,气血上涌,脚下打着飘,一身酒气地回到家,牙不刷,脚不洗,爬上床,抱着邱秋就啃。
邱秋睡得正香呢,被他闹醒,气得给了他几脚。
翌日一早,张思铭开了食品厂的送货车,过来帮他们拉东西。
邱嘉树、韩鸿文、耗子过来帮忙,将东西一一搬上车。
要走了,邱卫军拎着五个煮鸡蛋来了。
“路上吃。”说罢,往邱秋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邱秋一把将人拉住:“咋,跟我置气呢?”
邱卫军眼一红,忙抬头望天,“房子是你的,你想让谁住便让谁住 ,我有什么资格跟你置气?”
邱秋抬脚踩他,不愿跟他解释,房子一落到他手里,她怕她一走,他阿妈跟着搬进,遭蹋她的东西:“给你找了个活。”
邱卫军愣了愣,半晌,嗡声嗡气道:“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
邱秋抬腿踢他:“你是哥,还是我是姐啊?”
邱卫军没崩住,嘴一咧,直往上翘:“这还用问,我比你大三岁呢。”
邱秋“呲 ”他:“瞧瞧、瞧瞧,你有个哥样吗?”
邱卫军沉默了会,头一垂:“对不起!”
邱秋摆摆手:“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食品厂从咱们月亮湾大队搬到县里,你就任销售主管,这么多年,可有什么建树?”明明褚辰这个销售之冠就在身边,却因为自尊,拉不下脸开口求教!
难道还要褚辰端着碗,把饭喂到你嘴边不成?!
邱卫军无言。
邱秋看他这样,也懒得说教:“县药材收购站缺俩搬货的,我跟李站长要了一个名额。你去吧,到了就说我介绍的。”
邱卫军那一刻,心里的落差,无法言表,从食品厂销售主任到药材收购站搬运工……他想拒绝,却张不开口,阿爸在农场改造,需要钱打点,阿妈病在床上需要钱买药,还有小妹,重新相看的人家,人品还不错,年后结婚,不得有嫁妆……如此想七想八,一至于走到家门口了,才想起来没跟邱秋说声“谢谢”。
连忙往回跑,到了巷子口,正好看着货车从面前开过。
车子开到供销社仓库,除了要送人的和路上要用的,其余全部卸下,放至一角,只等开年,供销社往沪上送货,捎带过去。
卸了东西,去食品厂幼儿园接上昭昭和采采,几人去了商业局家属院。
褚辰和张思铭在楼下搬白菜、萝卜等,邱秋一手牵着一个往楼上走。
张念秋听到动静,忙跑下来接。
宗敏凑到窗口朝楼下看,见继子和女婿弄了那么多萝卜、白菜过来,“哪买的?这么多,不得吃到明年四五月份。”
邱秋正好进门听到,便道:“家里自留地种的,你们留点,剩下的给我大哥。”
宗敏并不是真心嫌多,她就是没话找话,闻言,面上便有些讪讪的:“你和昭昭跟褚辰去沪上,户口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拿些票?”
张念秋听不下去了:“阿妈,你和阿爸都把全国粮票换好了,钱也准备好了,说话为什么就不能干脆点,非要试探地绕来绕去。”
宗敏气得想拧小女儿一把,哪有当母亲的上赶着给成家的女儿手里塞钱塞票的,她不要面儿吗?
张念秋可看不懂她那么复杂的眼神:“你拿不拿?你要不拿,我去拿了。”
宗敏咬牙:“……你去拿吧。”说罢,转身忙活开了,跺馅包饺子。不是有句说法吗,上车饺子下车面。
张念秋得了阿妈首肯,松开扶着阿姐的手,一溜小跑进了父母的卧室,拉开床头柜,从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出来,“给,阿姐。你快看看,阿妈给你准备了多少钱票。”
邱秋不想要,正要拒绝,褚辰扛着一筐白菜上来了。
“姐夫,”张念秋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阿妈给你们准备的安家费。”
褚辰一看妻子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中的想法:“收下吧。”
张念秋瞥眼支着耳朵听的阿妈,拉开邱秋的手,把信封放在她手心里:“听姐夫的。难道不收,你日后就不给阿妈养老了?”
邱秋轻叹,养老哪能跑得掉,便是不想搭理宗敏,也要顾及一下张思铭父子的心情。
张思铭自小便对她不错,没入伍的那几年,每年大年初一,月湖上行不了船,他便骑着自行车蹬上二十多里,给她送一碗冻饺子,塞一个红包。
长大了,各自成家了,每年的压岁钱,仍然没有断过。前些日子,褚辰去看二姐,说要用钱,二话不说,直接让上家拿。
回来后,褚辰提着东西去还钱,他和嫂子怎么说都不愿意接,就是怕她和昭昭随褚辰去了沪上,手头紧,吃食上亏了嘴。
张叔虽然在阿爸去后一个多月就跟宗敏好上了,先前,他和宗敏却是不认识的,婚后,对她也是真心疼爱。
她在县里读书,因写字慢,每次考试成绩都不及格,老师几次要劝退,他知道后,专门提了东西去找老师、校长,请他们给她一点特殊照顾,专设考场,不论时间,只看成绩。
邱秋想着,终是打开了信封。
钱有五百,全国粮票足有一百斤。
宗敏瞥了一眼,扬声道:“钱是我这些年攒的,粮票是你张叔想办法找人换的。”
张念秋撇嘴:“你又没工作,从哪攒啊,还不是我爸的钱。”
宗敏气得举着擀面杖要揍她。
“褚主任,”助手陈元亮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扬声叫道:“你的电话,沪上打来的,说是有急事,让你赶紧打回去。”
褚辰一愣,放下刚扛起的白菜,撒腿就朝前面的商业局办公室跑,边跑边回头道:“大哥,你帮我跟邱秋说一声,我去去就来。”
张思铭扛着萝卜点点头:“知道了。”
“电话号记下了吗?”褚辰扭头问骑车跟上来的陈元亮。
“记下了。”陈元亮从兜里掏出张纸条递给他。
褚辰接过来,扫了眼,一口气冲到张成文办公室:“张叔,借电话一用。”
说罢,拿起话筒拨了过去。
杨展鹏这会儿就等在医院院长办公室,电话一接起来,便问褚辰什么时候到沪上?
褚辰握着话筒呼呼直喘:“杨叔,是奶奶出什么事了吗?”不然不会说是急事。
杨展鹏迟疑了下,还是如实道:“发烧住院了。昨儿半夜烧起的,家里没一个发现,早上没见老太太起来,也没人问一声,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全走了。若不是老太太求生意志强烈,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楼下有人说话,晃动床前的小桌子,打碎了上面的杯子,引得人家上来查看,后果……不堪设想。能早点回来,就赶紧回来吧。”
褚辰心口堵的难受,扭头看向窗外,不敢让自己眨眼,片刻,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医生怎么说?”
“烧得狠了,肺炎,吊着水,吸着氧,用的是青霉素和四环素。”
“人是清醒着的,还是……”
“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不多。”
“我爹爹姆妈过去了吗?”
杨展鹏沉默了瞬,“你爹爹来了又走了,你姆妈还没露面。”
褚辰的心陡然一缩,握着话筒的手轻微地颤抖着:“辛苦您了,麻烦您再帮我照顾两天,我这就赶回去。”
“好。”想了想,杨展鹏又道:“注意安全。”
“嗯。”挂了电话,褚辰是一刻都不能等,转身奔出办公室,冲下楼,一口气跑到张家,拉住邱秋,急急道:“秋秋,奶奶病了,肺炎,情况危急,我现在回去,你和二姐带着昭昭……先住在供销社宿舍,等我来接。”
说罢,转身就走。
邱秋伸手要拉他,没拉住,急道:“褚辰你给我站住!”
褚辰奔下楼的身影一顿,转头又几步跑了上来:“秋秋,你别慌,到了沪上,确定奶奶没事,我就来接你们……”
“我跟你一起走!”邱秋打断他道。
“不行,我定的是明天的票,这会儿改,怕是连个硬座都没有。”
“那就带个小板凳上车。”
张思铭看两人这样,招呼褚辰道:“走,跟我把车上的苹果、橘子卸下来,送你们去昆明坐火车。”
第24章 第 24 章 到沪
春节期间坐火车, 有多挤多遭罪,褚辰是知道的,他不愿邱秋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 跟他在隆冬的腊月挤火车,两天两夜, 吃不好睡不好, 怕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邱秋望向的目光满是坚持。
最终, 褚辰妥协了, 转身下楼,跟张思铭去卸苹果、橘子和药酒。
宗敏知道褚辰先前定的是卧铺票, 张张嘴, 想劝邱秋明天再走, 又怕老太太真要有个什么, 褚辰日后想起来, 心里难免会有疙瘩。看看手中包了一半的饺子,急道,“念秋,快进来, 点火,烧大锅。”
大锅是土灶,烧柴, 快!
以往偶尔张成文想吃柴火饭了,才用。
张念秋应了声,忙跑进厨房,揭开锅盖看了眼,铁锅稍留点水渍,没擦干, 就生锈。
挽起衣袖,张念秋拿葫芦瓢拧开水龙头,接了半瓢水倒进锅里,竹刷子胡乱扫刮几把,舀出来倒进水池里,再冲一遍,添上水,引火填柴,大火烧起,没一会儿水就开了,张念秋洗洗手,下饺子。
宗敏已经解下围裙,进卧室抱棉被拿毛毡去了,货车只有副驾驶位能坐一个人,另一个不得坐车斗里,这么冷的天,得铺上毛毡、裹上被子才行。
昭昭、采采感受到大人间的那种紧绷的情绪,也不玩了,分别依偎在邱秋左右,紧紧地拉着她的衣服。
“妈妈,是太奶奶生病了吗?”
“舅妈,你们今天就走吗?”
昭昭一听这话,忙转移目标,安慰起采采来:“采采你放心,到了沪上,我给你打电话,给你寄糖果甜心,还有漂亮的头花、玩具……”
“昭昭,”邱秋打断女儿,“妈妈和爸爸今儿先走,明天你和二姑、俞知青坐卧铺……”
昭昭一愣,下一瞬,嚎啕大哭:“哇……我就知道,你们有了小弟弟就不要我了……”
邱秋先是一怔,继而哭笑不得道:“谁跟你说的?”
“呜哇……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这么说!”
邱秋求证地看向采采。
采采点头:“班里的大胖,他妈妈生了七个姐姐。阿秀说,现在只剩下三个,另外四个送人了。她还说,所有的爸爸妈妈都喜欢男孩,因为他们有小鸡鸡,会站着尿尿,呲的远。”
邱秋抚额,张念秋在厨房听得嘎嘎直乐。
“哇……六狗子,有五个姐姐,”昭昭哭得小鼻子一抽一抽的,还举着手,张着五指,口齿清晰道,“呜……他有两个姐姐送人了,还有一个14岁就出嫁了。二妮姑姑说,14岁时,妈妈你还在上学。”
邱秋双手扣着闺女的小肥腰,一使劲将人抱坐在膝上,边拿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边笑道:“所以,你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外公因只有我一个女儿,养的娇,有书读,有饭吃。六狗子和你们班里的大胖,因为家里多了个男孩,前面的姐姐就不值钱了?”
“嗯!”昭昭重重点了下头,“妈妈,我不要弟弟,你别生弟弟了,改生妹妹吧。”
邱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轻笑道:“没办法,改不了,性别已定。”要不是前世今生家里都只有她一个小孩,那种孤单感,她不想延续到昭昭身上,哪会再怀这个。
因为怀这胎,褚辰还跟她发了顿脾气!她生昭昭时差点难产,褚辰是吓着了,哪怕很喜欢孩子,也不敢让她再要。
本是生来跟昭昭做伴的,没想到,倒让她先不安起来。
也怪她和褚辰这段时间太忙了,对她难免忽略了些。
昭昭惊愕地瞪大了眼,下一刻,张大嘴,就想哭,邱秋忙哄道:“好了、好了,妈妈今儿带你去沪上,咱们跟爸爸一起走。”
“真哒?!”
邱秋点点头。
宗敏抱着被子、毛毡出来,听邱秋说性别已定,看着她的小腹,喜道:“确定了,男孩?”
张念秋端着过了一遍凉水的饺子出来,闻言冲她阿妈翻了个白眼:“你想要男孩,再生一个呗。反正你年纪也不大……”
宗敏这回真恼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对着她的后背就是一巴掌:“老娘过完年就40岁了,还生,你是想要我的命吧!”
褚辰扛着一筐苹果,掖下夹抱着一篓橘子;张思铭用竹篓背着两坛酒,怀里又抱着一坛;两人一前一后上来,见昭昭抽着小鼻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泛着红、含着一汪水,张思铭心疼道:“怎么哭了?”
说着放下东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手将昭昭从邱秋膝上抱起:“跟大舅舅说说,我们昭昭受什么委屈了?”
昭昭嘴一撇,泪珠如珍珠般串串滚落,可怜巴巴地冲张思铭喊了声“大舅”。
“唉,大舅在呢。”
“我给你当闺女吧?爸爸妈妈要有儿子了,闺女不稀罕啦,我去你家吧,你家有两个小哥哥,稀罕我。”
邱秋看着褚辰笑:“你闺女要跑了!”
褚辰看了眼那边亲亲蜜蜜勾肩搭背说小话的甥舅俩,放下东西,洗洗手,端了碗饺子在邱秋身边坐下,自己吃一个,喂采采一个,示意邱秋也赶紧吃。
邱秋先喝了两口汤,才夹了个饺子送进嘴里,“昭昭要跟我们一起走,我同意了。”
褚辰看向从她舅肩头探头望来的闺女,“还不过来吃饭,火车上可没有饺子给你吃。”
昭昭那张脸,瞬间绽放开了,眉开眼笑地拍拍她舅的肩,欢呼道:“快,大舅,咱吃饺子去。”
“好。”
几人吃饭,宗敏和张念秋抱着棉被、毛毡准备下楼,刚一出门,张成文回来了,接过东西,站在门边,问褚辰:“今儿走是吧?”
褚辰点头:“我阿奶高烧烧成了肺炎,老人年纪大了,病的又急,我担心……”
时间紧,张成文直接打断他道:“你二姐跟你们一起回去吧,我找战友帮忙重新给你们定了三张卧铺,晚上8点的车。从咱县里开车到昆明,最少要七个小时,赶紧吃,吃完,我和思铭一起送你们过去。”
宗敏一听,忙拉了念秋进屋,给张成文包饺子,方才包的那点,只够褚辰他们一人一碗垫垫胃的。
吃完饭,几人去县医院接褚韵和俞佳佳。
俞佳佳早上提前过来了,拿着邱嘉树写好的介绍信,找张丰羽开病例,去知青办办理病退。
本也约好了,下午一起坐车到昆明,今晚在昆明火车站旁边的招等所住一晚,明天坐火车回沪上。
现在褚辰他们坐车的时间改了,俞佳佳还没买票,正好,到了昆明褚辰可以少退一张票。
采采待在奶奶怀里,眼看着妈妈、昭昭、舅妈和四舅一个个上车要走,突然就急了,挣扎着下来,奔到车边,仰着小脑袋声声唤道:“四舅、四舅,妈妈、妈妈,别丢下采采,呜……别丢下采采……”
褚韵的眼泪立马跟着下来了,扑到车帮前,探身去够闺女:“采采、采采……”
邱秋看向孙大娘,试探道:“大娘,要不……”
孙大娘二话没说,抱起采采递了上去,褚辰看他二姐没反应过来,忙上前接过采采,“大娘,采采先随我们去沪上,哪天您想她了,打个电话,我亲自将她给您送回来。”
孙大娘冲他摆摆手:“你上学忙着哩,不用老操心这些。回头等建国好了,我和他爸带着火腿、腊肉去看你们。”
褚韵双手一撑车帮,飞身跳了下来,一把抱住孙大娘,又哭又笑道:“娘,谢谢您,我有没有说过,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孙建国,因为您和阿爸给了我所有的爱。还有,这些年您错怪建国了,不是他不让我和采采去随军,而是我舍不得您和阿爸……”
孙大娘气得要捶她,和着这么多年她白担心啦!
褚韵急忙松开抱着她的手,跳开,随之抹了把脸上的泪,笑道:“我可没想瞒您,您要怪就怪建国吧,是他不让我说的,他嫌他的魅力大不过您们二老、丢人!”
“兔崽子!两个兔崽子!”话落,孙大娘目光扫过褚辰怀里的孙女,忍不住笑骂道:“一窝子兔崽子,一个比一个淘,老娘也不知哪辈子作了孽,得了你们这么一窝气人的子孙。”
褚韵笑着在孙大娘的笑骂声中爬上车,探身朝下挥手道:“娘,我们走了,帮我跟爸和建国说一声,等我们安顿好,就给你们写信。”
车子启动,孙大娘忍不住在后面紧跟了几步,大声嚷道:“路上小心,邱秋怀着身孕,上下车护着点,还有孩子,看好了,牵着别松手……”
褚韵将采采和昭昭揽在怀里,抖开被子,裹严了,扬声回道:“知道了,您快回去吧。”
张思铭刚入伍那会儿,在部队汽车班待过两年半,他开车,又快又稳。张成文也是老司机,他是邱秋大伯邱家栋县学的同学,当年鬼子大扫荡,两人带着全校师生躲避、反击,缴获的第一辆车,是辆边三轮式的摩托车,半日的功夫,二人开的一个比一个溜。
坐在后车斗里,跟褚辰、昭昭他们说起这段过往,张成文言语里充满了感概:“那年我多大,16岁,家栋哥比我大两岁,18。鬼子开着军卡、边三轮摩托,扛着三八式步枪、迫击炮来了,我们手里有什么,锄头、镰刀都是有数的。幸好啊,家栋哥爱看书,爱读报,主席在1938年5月撰写并发表的《论持久战》和《论游击战》,他更是背得滚瓜烂熟。当时主席的主题思想是,主力部队和敌军进行大会战肯定会会输,为什么?实力相差悬殊啊。”
“要想快速结束战争,必需分散兵力,化整为零,游击作战。咱们贵州什么最多,”张成文似想到了什么,眼里都是笑意,“山多,林多啊!”
“县城我们熟啊,悄没声地杀俩鬼子换一个地方,我们将他们一步步引进山里,引进原始森林里。咱们月亮湾大队和茂林大队的山岭地势,有一个特别显著的特点,海拔高处极高,只要一走进原始森林,七拐八拐,很快你就不知道哪是哪了。”
“各种各样的参天古树,一棵挨着一棵,叶子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各种长短缭绕的粗细藤子,缠绕、垂落,趴在上面的笋壳斑蛇、银包铁、百步金钱蛇……条条伺机而动。这还只是小儿科,最可怕的是,林子里终年积起的枯枝、腐叶、兽尸,一到开春,便会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息,云腾雾绕,闻之即倒,我们称之为瘴气,叫这些地方,瘴疠区……”
“解放初,我奉命带队回来剿匪,找了你阿爸家梁做向导,经过当年我们打鬼子那片区域,还能看到他们腐烂在林子里尸体。”或许是觉得话题太沉重,张成文随之笑道,“人人都说家梁长得好,那是你们没见过家栋哥,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也因此,后来组织将他派去了沪上。
邱秋盖着军大衣坐在副驾驶位上,偶尔听到后车斗里,张成文一句两句之言,不由莞尔。
阿奶珍藏的小箱子里,有两张大伯的照片,一张是刚考入县高中照的,一张是穿着军装站在窑洞前拍的。确实俊,跟阿爸是两种不同的类型,大伯瞧着文弱儒雅,阿爸壮硕俊朗,像一团光,朝气蓬勃。
县城到昆明,全程500多公里,耗时7个多小时,到昆明火车站已是晚上七点。
褚辰昨天找人帮忙定了明天的三张卧铺票,现在去找人,给俞佳佳拿票,顺便把多出来的两张退了。
邱秋喊住他,叫他拎两只腊鸭给帮忙的人。
张成文上午打电话,叫战友帮忙定了三张今晚的卧铺票,邱秋把钱数给他,让他拎了坛用九层风、三叶青藤、红鱼眼、山风等泡的祛风活络的药酒。
风湿是许多中老年人常见的疾病,他战友也不例外,甚至因为早年参加过朝战,比其他人更严重些。
不一会儿,褚辰回来,把票递给俞佳佳;张成文也带着战友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青年。
“张思铭——”一见面,那青年就当胸给了张思铭一拳,“好小子,退伍几个月了,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有事了,才想起老子。早知道你要退伍回来,我就不退伍了,再奋斗两年,老子未必不能爬到你那位置。”
张思铭踢他:“废话少说,让你办的事,办成了吗?”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青年轻嗤一声,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
张思铭接过来看也没看,转手塞给邱秋:“给你们换的全国粮票。拿着,不够吃了,打电话说一声,我再想办法。”
邱秋没接,“哥,嫂子没跟你说吗,省医院的王院长拿了我一张方子,托人给我在沪上广济医院药房找了份配药的工作。”
怕他不信,邱秋打开随身带的仿军用挎包,拿出介绍信、户口迁出证明和入职通知,递给他:“看看,没骗你。我有工作,到了沪上,一入职,我和昭昭便可落户,口粮跟着不就有了。这些你拿回去吧,阿妈和张叔吃饭那会儿已经给我一百斤全国粮票了。”
张思铭接过入职通知看了又看,随之连同她递来的信封一起,又重新帮她塞进挎包里:“给你,你就拿着。不怕多,就怕不够。好了,别跟我争了……”
好吧。邱秋把这份情记下了。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张成文冲褚辰、邱秋招了招手,“我战友,王争,叫伯伯。”
褚辰和邱秋齐声唤了声“王伯伯”。
王争笑着应了声,抬手将拎着的一包东西递给褚辰:“怕你们时间赶,来不及吃饭,来的路上去国营饭店给他们买了些肉包子,尝尝,还热呼呼的。”
说罢,指着邱秋,转头问张成文:“家栋哥的侄女?”
“对,叫邱秋,秋天的‘秋’。”张成文接着一指褚辰和昭昭,介绍道:“邱秋爱人,沪上来的知青褚辰,刚收到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位小宝贝,是两人的女儿,叫昭昭,大名,邱懿昭,三岁半。”
“邱?!”王争愣了下,“跟邱秋姓?”
“对!”张成文率先拿了两个包子,递给采采和昭昭,随之一弯腰,将昭昭抱了起来,凑到王争跟前,“来,昭昭,叫声‘王爷爷’。”
昭昭双手捧着包子,刚咬了一口,闻言小嘴飞快蠕动了几下,咽下嘴里的食物,看着王争,乖乖唤了声“王爷爷”。
王争鼻头一酸,仿佛看到战火纷飞中,那人从硝烟里走出来,朝他露齿一笑,伸手将他拉出死人坑……
“我抱抱。”
张成文将昭昭递过去,随之踢了他一脚:“收敛点,别吓着孩子。”
王争扯开大衣,将昭昭裹进怀里,取出大衣兜里揣的保温杯,打开喂昭昭喝水:“还是没有家栋哥的消息吗?”
张成文摇头:“早年,我找沪上的同志打听,有人说他暴露被抓了,也有人说他投敌了……”
“放屁!”
昭昭吓得一激灵。
“你不会小声点,看把孩子吓的。”张成文气得瞪他一眼,将孩子接过来,递给闻声过来的儿子,扯了王争到一边说话:“真要投敌了,邱家这些年能这么太平,你都不动脑子吗?”
“那怎么……”
张成文四下扫视了眼,压低声音道:“还有人猜测潜伏去台岛了。”
王争一惊,继而喜道:“真的?”
“都说了是猜测。再说,”张成文忧心道,“那边斗争比咱们更激烈,我真怕……”
王争脸上的喜色褪去,半晌,方喃道:“不管在哪,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谁说不是呢。
王争是火车站的管理人员,他帮忙买的是今晚八点从昆明开往沪上的24次特快列车上的三张卧铺票,离餐厅比较近。
7点40分,开始检票。
王争、张成文、俞佳佳、张思铭和他战友,一起送他们上车,褚辰护着邱秋,褚韵紧跟在二人身后顺着人流,进了卧铺车厢。
采采和昭昭连同随身带的几个包裹一起,被张思铭他们从窗口递了过去,褚辰扶着邱秋在下铺坐好,忙伸手来接。人太多了,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回沪、回苏、回浙的知青,当然,也有单身一人提着大包小包上来的。
“哥、张叔,”邱秋不放心地交待道,“你俩可别为了不影响明天上班,今晚赶夜路回去啊。我担心,我一想到那情景,心就扑通扑通狂跳。”
他们贵州有一段路,可不好走,一边是陡峭的山石,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雪路滑,稍不注意,车就可能失控。
“放心吧,”张思铭高声道,“送完你们,我们就和俞知青一起去招待所,等明天把她送上车,我们再走。”
俞佳佳跟着笑道:“邱大夫,我帮你盯着他们。”
“好。佳佳,到了沪上联系我们。公寓的地址,褚辰写给你了吗?”
俞佳佳拍拍兜:“地址、电话,都在这儿。”
“呜——”一声长鸣,火车启动了。
邱秋挥手:“沪上见!”
俞佳佳:“沪上见!”
邱秋:“哥、张叔、王伯伯、钱同志,再见!”
昭昭被爸爸抱着,探身对窗外的人,挥手喊道:“大舅、外公,王爷爷,俞阿姨,还有那位叔叔,再见!”
“叔叔姓钱,叫少白。”邱秋在旁提醒道。
“钱叔叔再见!”
采采爬到小桌上,跟着喊:“钱叔叔再见,俞阿姨再见……”
二姐忙着整理东西,暂时顾不上她,邱秋扶着她的小腰,等她喊完,将人抱下来,笑道:“第一次坐火车,你和昭昭不让四舅带你们到处看看吗?”
褚辰放下昭昭,抬手关上双层玻璃车窗,朝两人招手:“走吧,带你们逛逛。”
卧铺车厢还好,硬座车厢里,不但没有一个空座位,连走廊上、车厢交接处、盥洗间里外,都挤满了人。
褚辰领着两个小家伙在卧铺车厢的走廊上走了走,没敢带他们去硬座车厢。
昭昭嚷着说渴,褚辰便带着两人回去,找服务员要些开水,一人冲了杯奶粉。
翌日一早,到了一个大站,很多靠窗的旅客,纷纷打开车窗跳下去,到水龙头上洗把脸,接杯开水,买些吃食、土特产。
褚辰守着家人没动,等人都起来后,上过厕所,洗漱后,留二姐看着行李,他和邱秋带着孩子们去餐厅。
多是昆明的一些吃食,米线、烧饵块、稀豆粉、米浆粑粑、米糕等。
邱秋没什么胃口,一碗米线剩下大半,给褚辰了,另拿了块米糕,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褚辰担心地看看她:“没事吧?”
邱秋摇摇头,空气不流通,什么味道都裹挟在一起,闷的慌。
如此,两天两夜坐下来,下站时,昭昭和采采齐齐欢呼,手拉手就要往下冲,邱秋吓得忙一手拽住一个,虎了脸:“昭昭、采采,方才咋跟你们说的,不能乱跑,要紧牵着我的手,还记得吗?”
两人怯怯地点点头,乖乖任邱秋牵着小手站在一旁,看褚辰打开车窗,跳出去,一件一件接行李。
眼见行李都送出去了,昭昭很自觉地站到二姑身边,让褚韵把她递出去,采采乖乖排队。
邱秋看得想笑。
没了负累,二姐扶着邱秋下车就方便多了。
“褚辰哥——”
褚辰转身,愣怔了下,才认出来人是杨展鹏家的小儿子杨永安。
看其面上表情,轻松写意,褚辰心下顿时一松,不由吐出一口长气,心绪和缓了些。
“你今天没上班?”知青下乡,三年才能回城一次,他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那时,这小子刚高中毕业,接了他妈的工作,一脸青涩稚气。不想,几年不见,高了、壮了、胖了,就连眉眼也长开了。
“请假了。”杨永安说着,几步到了褚辰面前,低头打量着地上的两个小不点,“哥,都是你的吗?咋一黑一白啊,嫂子不会是个小黑妞吧?”
这话说的,昭昭都想冲他翻白眼:“我是阿爸的闺女昭昭,这是我二姑家的采采,请问,你是哪位?”
昭昭双手环胸,上下打量着他,范儿十足,就是跟老太太口中的乖宝出入挺大。
“哈哈……认识一下,”杨永安伸手,“我叫杨永安,跟你爸同辈,来,叫声小叔听听。”
昭昭迟疑地摘下小手套,与他轻轻握了一下,看向弯腰提东西的褚辰:“阿爸,他跟咱家啥关系啊?”
“他爸是你太爷爷的学生。”
杨永安提起一个包裹背在身上,俯身去拎另一个,跟昭昭贫道:“这么说吧,一个学生半个儿,你太爷爷活着那会儿,对我爸可比对你爷爷亲多了。主要是吧,建国那会儿,工作忙,你太爷爷一个月可能见不到你爷爷一面,却天天带着我爸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怎么识别、评估、控制风险,开展业务,保障银行资产安全等。”
褚辰他们过来,总共带了五个包裹,一包衣服,一包吃食,剩下全是药材和制药工具。
其他还好,吃食和制药工具都挺沉的,全被杨永安背在身上了。
咧了咧嘴,杨永安叫道:“哥,你这带的什么啊,这么重?对了,我叫了两辆蹦蹦车。我爸说,让我先带你们去公寓休息。看,钥匙都给我了。”
一句“休息”彻底安了褚辰的心,“奶奶现在怎么样?”
“医生说老太太是怒火攻心,这才高烧不止,烧成肺炎,还好送医及时,几天水吊下来,肺部的炎症已经消的差不多了,再待几日巩固巩固就可以出院了。车在站外,咱得走一段。我嫂子呢?”
“在这呢。”褚韵扶着邱秋边往这边走,边打量着杨永安。
褚辰介绍道:“这是杨叔家的老三,永安。”
“啊,这么大啦!”褚韵比划了个到腰部的高度,“我记得我下乡那会儿,他才一米出头,没想到,一转眼,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
杨永安看着褚韵也是不敢认,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大了十岁不止:“二姐,嫂子。”
邱秋冲他点点头,问道:“你是从家还是从医院过来的?奶奶她怎么样?”
“我从家来,不过早上我去医院给褚奶奶送我妈熬的粥,她精神可好了,还问我是不是给你们打电话、催你们快点回来了,她担心你怀着身孕,再急着赶路,这年根前的,人挤人,遭罪。”
褚辰招呼几人:“边走边说。”
邱秋和二姐一人牵着一个孩子,走在两人中间出了车站。
杨永安带着几人找到他叫的蹦蹦车前,笑道:“哥,包裹放车顶,你和嫂子带着昭昭坐前面那辆,我和二姐带着采采坐后面这辆。”
邱秋打量了下眼前的蹦蹦车,跟褚韵商量:“二姐,你带着昭昭、采采和行李先回公寓,我和褚辰去医院看看奶奶?”
知道邱秋医术了得,褚韵哪有不应的,“行,你们去吧。”
褚辰帮司机绑好行李,交待道:“永安,到家放下行李,你带她们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吃点东西。二姐,你看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让永安领你们去买。”
褚韵:“好。”
杨永安点头:“哥,奶奶住在306室。”
褚辰颔首,俯身蹲下,伸手抱住采采和昭昭,“交给你俩一个任务?”
两人双眼一亮:“什么任务?”
“看看咱家日后住的地方美不美,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动的?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画下来,回头爸爸、四舅带着你们改改,好不好?”
两人疯狂点头:“好!”
说罢,迫不及待地奔向褚韵,要她赶紧带她们回家。
打发两个小的,褚辰这才放心地拉开蹦蹦车的车门,扶着邱秋上了车,“师傅,去中心医院。”
“好咧,坐稳了。”
两人到了,先去找医生,仔细询问了番老太太的情况,又看病例。邱秋一看每天四环素的用量,便皱起了眉,跟医生商量,反正炎症已经消下去了,能不能今天让老太太出院,下乡十来年的孙子、孙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有孩子们陪着,老人心情愉快,更有利于养病。
医生巴不得老太太赶紧出院走人呢,事太多了,一会儿说同屋的病人开窗,那风冷飕飕地对着她吹,吹得她头疼;一会儿又说人家说话声音太大,吵着她了。到了晚上,又闹着说床太硬,被子有味儿,她想洗头洗澡。呵,当这是她家啊,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两人直奔病房。
远远地褚辰就听自家老太太在跟人吵架,“侬阿是要我死呀,说了多少遍,不要在病房吃味道太大的东西,侬倒好,专门带了生蒜、臭干子来吃。”
虽然说话带喘,还有点虚吧,褚辰听着却是笑了,“阿奶,我和邱秋回来了。”
老太太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问刚吃了生蒜、臭干子的病友,“侬听到了伐?好像是我家四宝的声音。”
病友:“……谁认识侬家四宝是哪一个。”
老太太对着她冷“哼”了声,扭头看向门口,“我家四宝要是回来,我是一刻都不会在这住的,没跟侬说吧,我家四宝媳妇是医生,那医术老厉害了,有她在,我能因为一个高烧住院吗?”
病友撇嘴:当谁不知道似的,生病这么多天,说起来也是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人,可也没见哪个过来陪陪你呀,还不是匆匆地来看上一眼,又匆匆地走了。
“阿奶!”褚辰扶着邱秋推门进来,看着中间的病床上,面容憔悴、头发花白凌乱,衣襟上沾了污渍,苍老了很多的老太太,眼眶瞬间红了,“阿奶——”
老太太抖着苍白干裂的唇,定定地看着门口站着的青年男女,嘴一瘪,哭道:“四宝,呜……阿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前晚昏昏沉沉地都看到你阿爷了,他来接我,我没舍得走……”
褚辰哪还忍得住,松开邱秋,几步奔过去,抱住老太太,泪跟着下来了,“对不起阿奶,我当年不该不听你的话,凭着一腔热血主动要求下乡,留你一个人在家……”
邱秋轻咳一声,看着祖孙俩一脸促狭道:“你的意思是,后悔跟我认识了?奶奶,刚刚我可是听到了,你夸我呢,说我医术老厉害了,要是有我在,小小高热根本不在话下,您哪还要遭这么多罪,又是打吊瓶,又是吸氧的,对吗?”
老太太“噗呲”一声乐了,推开褚辰,朝邱秋招了招手:“只一眼,我就知道我家四宝娶对了人,你这性格,太合我味了。快过来,让我看看,坐车辛苦吧,刚到吗?怎么没让四宝带你回公寓休息休息再来?昭昭呢?”
“来接你回家啊,”邱秋笑着瞥了褚辰一眼,“还不快去给奶奶办理出院手续。”
褚辰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含笑应道:“这就去。阿奶你的公费医疗证呢?”
老太太退休前,工作是挂在出版社的,享受出版社的公费医疗。
老太太指指床头柜上面的抽屉,“好像放哪了,你自己找。”
褚辰拉开抽屉就看到了,取了公费医疗证,转身去找医生签字,然后去收费处让人家记下帐,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来,坐这儿,”老太太欠身往里让了让,拉着邱秋在床边坐下,“路上累坏了吧?”
“不累,卧铺,睡了一路,就是空气不咋流通,味道驳杂了些。”邱秋说着话,手搭在老太太腕上,号了下脉,是脉洪数。当下心里就有了底,“奶奶,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老太太张嘴。
苔薄而黄。
“您是不是鼻干无涕,频咳少痰?”
老太太连连点头:“我还口渴。”随之委屈道,“不敢喝水,怕上厕所。”展鹏要上班,淑芳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她啊,人家得煮饭、洗衣、打扫卫生、买小菜。没人扶,她大脑又昏昏沉沉的,哪敢往厕所跑。
邱秋提起床头柜上的暖瓶,倒了杯水,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饭盒,来来回回倒腾着,凉的快些,口中跟她说着昭昭和采采一路上的趣事:“一个比一个皮,硬座车厢有位大爷带了只鸡,她俩便拿了点心渣时不时跑过去喂。第二天,两个小鬼也不知谁想的主意,偷偷拿了个煮鸡蛋放在鸡屁股下,然后跟大爷说,那鸡是因为她们喂了好多点心渣,憋不住下了一个蛋,那这蛋该是她们的。惹得一群人大笑,那是只没长大的小公鸡。”
第25章 第 25 章 僵
老太太的东西不多, 一套换下来还没有洗的脏衣服,杨展鹏拿来的暖瓶、茶杯、饭盒、脸盆和银行系统里有人知道老太太住院,过来看望, 拎来的奶粉、麦乳精、水果等。
邱秋喂老太太喝过水,东西收拾好, 褚辰也回来了, 身后跟着位粗壮的中年妇女和一位20出头的小护士。
邱秋看着两人目带疑惑。
褚辰解释道:“来时没想到让奶奶今儿出院, 也就没让蹦蹦车的师傅等一等。现在要叫车, 得先坐公交到差头站。年跟前用车的多,到了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才能有车。所以, 我就去街上叫了这位大姐过来, ”他指了指中年妇女, “她是打零工给人拉货的, 有辆上了红牌牌的架子车。”
说罢,褚辰掏出自己的证件,连同一张大团结递给护士,“你也看到了, 我家老太太年纪大了,又是肺炎稍好,这隆冬腊月的晚上, 坐在车上没床被子还真不行。你放心,一个小时后,肯定给你们送回来。”
小护士接过东西,提醒道:“别弄脏了!”
中年妇女忙笑道:“说是今晚有雪,我出门带了块雨布,等会铺在车上。”
小护士点点头, 往旁边让了让,拿着本子做好登记。
褚辰看眼放在床头柜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邱秋拿过方才觉得热取下的帽子围巾,给老太太围上戴上。
“不用,我不戴。”老太太抬手要拦。
邱秋杏眼一瞪:“听话!”
老太太:“……”被人管了,多新鲜啊!
褚辰“噗呲”一乐,展开搭在胳膊上的大衣,给老太太穿上,弯腰蹲在老人身前,“走吧,阿奶,孙儿背您回家。”
一句回家,让老太太瞬间高兴起来,在邱秋的帮助下,双手一搭揽住孙子的肩头:“回公寓!我不想去宜兴坊。”
“好!”褚辰环抱住老太太的双膝一使劲,把人背了起来。
见他伸手要提床头柜上用网兜装好的洗脸盆、饭盒等,邱秋忙道:“你背着奶奶先走,东西我和大姐来拿。”
中年妇人是个麻利的,两人说话间,她已经抱起床上的被子,探身越过病床,提起了网兜。
褚辰一看只剩个暖瓶给邱秋提,便放心地走出房门,穿过走廊,朝楼下走去。
架子车就停在下面,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守着,中年妇人介绍说是她家大儿子,放假了,看她养家辛苦,便天天跟着出来帮忙推下车、搬个货。
中心医院离公寓楼有十来里,褚辰让邱秋跟老太太一起坐车,开始邱秋还不愿意,想走走,活动活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结果没想到拉车的大姐和她儿子健步如飞,邱秋平时就慢悠悠的步伐,这会一比,更像乌龟爬啦。
褚辰将人扶上车,笑她:“我应该把你方才的样子画下来,回头给昭昭看看。”
“行啊,”邱秋笑道,“给我背上画个壳……”
话没说完,一辆自行车“刷”的一下停在了褚辰身旁。
“四哥?”白惨惨的路灯下,褚旭看着一身毛料列宁装、戴着灰色羊绒围巾的褚辰,迟疑地唤了声。
褚辰看清是他,一把攥住车把,冷喝道:“下来!”
褚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朝架子车上看去:“阿奶,你看四哥……”
邱秋身上有一股香,暖暖的、甜甜的,似青柑,又似蜜糖,老太太半靠在邱秋怀里,只觉舒服得让人想睡。
听到唤呼,不想搭理,只佯装似醒非醒地往这看了下,又阖眼打起了呼。
邱秋将被子帮老太太往上拉了拉,挡住吹到脸颊上的风,小声道:“褚辰,有什么回去再说。”
褚辰松开手,快步到了架子车旁,帮忙推着,没再看褚旭一眼。
褚旭犹豫了下,推着车子小心地跟在后面。
邱秋借着路灯的光打量他,一米七四的个头,二十出头的年纪,应该是下班就来了,身上穿着蓝色的工装,袖上一块黑,疑似油污。她听老太太电话里说过,她婆婆谢女士去年托关系找人,给小五褚旭办了病退,将他从崇明农场调回来,安排进街道机具厂,学做铣工,“你是小五褚旭吧?”
褚旭抬头,邱秋背对车头揽着老太太坐着,看不清面貌,声音挺好听的,柔柔的,一字一字咬得清晰,跟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有得一比。
知道这可能是乡下来的四嫂,便“嗯”了声,唤道:“四嫂。”
“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褚旭一愣,瞅了他四哥一眼:“你说。”
“奶奶病中送来医院,被褥、厚点的衣服、洗漱用品什么的,都没带,麻烦你回家一趟,让小妹帮忙收拾一下,带过来。知道我们住哪吗?”
“知道。”褚旭就是下班接了乐问夏出来闲逛,言谈间提到房子,一个冲动,将人带去了公寓,他原是想带乐问夏在公寓楼下转转,给她指指哪几间是奶奶还回来的房子,让她放心,便是宜兴坊的南房没他一间,他们也能在公寓里结婚安家。
没想到窗户是亮着的,他还以为奶奶出院直接回这边了,忙锁好自行车和乐问夏奔上楼,见到的却是二姐和两个孩子。
“箱子、我的皮箱,别忘了给我拿过来。”老太太提醒道。
褚旭点点头,骑车走了。
见人走得这么干脆,老太太心气儿又不顺了:“哼,臭小子没长嘴啊,看见我也不问一声,情况如何了?今儿咋出院了?”
邱秋笑:“男孩子哪个不粗心,你指望他什么?”
“我家四宝自小就心细……”
“四宝?!”邱秋眉一挑看向褚辰。
褚辰耳根发烧,轻咳一声,无奈道:“阿奶——”
“哦,哈哈……忘了忘了,不能在邱秋面前唤你‘四宝’,行行,阿奶记住了,日后在家不叫你‘四宝’了,叫你褚辰,小辰。”
褚辰撇开头不敢看邱秋似笑非笑的痞样,余光扫到路边的点心店还没关门,抬脚朝那边走道:“大姐你们先走着,我去看看有什么点心卖。”
拉车的大姐应了声,和儿子一起放缓了脚步。
这家位于淮海中路的点心店,主要卖肉馒头和菜馒头,褚辰儿时没少吃,遂走到柜台前,很是熟练地掏出一块钱,一斤粮票,对师傅道:“十菜十肉。”
老师傅一听就晓得是一直吃的朋友,笑道:“侬来的正好,早些辰光,这锅还没蒸好,晚点辰光,那肯定卖完了。”
“是,你家的馒头口味好,没点好运气在身上,还真吃不到,供不应求嘛。”
“哈哈,侬真会说话!”
刚出锅的热馒头,光是闻着味儿,就口舌生津。
师傅见他没带锅、盆,取来一个纸袋,甩手抖开,用铝合金夹子将菜馒头、肉馒头一个个捡进纸袋,递给他。
褚辰接过来道了声谢,抱着快步追上前面的架子车,先取了两个肉的递给大姐母子,两人不要,褚辰笑道:“大姐,放心吧,不扣你车钱。你要是过意不去,等会儿,帮我把那一兜吃用和暖瓶提上楼。”
麦香、肉香萦绕鼻间,十几岁的少年,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大姐看了眼窘迫得垂着头不敢看人的儿子,道了声谢,接过馒头,塞给儿子一个:“吃吧。”另一个,她拿帕子包了,小心地揣进怀里。
褚辰看向老太太和邱秋:“有肉的、菜的,吃哪一种?”
两人都要了菜的。
暖瓶里还有点水,褚辰放好包子,找出杯子,倒了杯水给二人,免得噎着。
包子吃完,再喝点水,车子也到了楼下。
褚辰背起老太太走进公寓大堂,邱秋拎着包子跟上,边走边打量着眼前的环境。
“这座公寓,分了主、副两楼,咱们这是主楼,始建于1930年……”褚辰跟妻子介绍道,“解放前,入住的多是外国人。解放后,国家接手,住进来的有南下的干部和文艺工作者,还有部分资本家。”
老太太跟着道:“66年,运动闹起来,很多资本家都被撵了出去。”
说话间,电梯工帮忙拉开铁栅栏,请了几人进去。
“钟伯!”褚辰诧异地朝电梯工唤了一声,随之笑道,“好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好?”
钟鸣扳动操作板手柄的手一顿,激动道:“褚同志还记得我?”
褚辰失笑:“咋能不记得,小时候在大楼外玩炮仗,还被您追着撵呢。哈哈……有一年台风天,我上学忘了带伞,还是您给送的。那几年,我爷爷病情复反,多亏您帮忙背上背下。”
那才哪到哪啊,不过是举手之劳,想到如今人人喊打的处境,钟鸣感憾道:“你记情!”
“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安顿,有空咱爷俩喝一杯。”褚辰说着,拉开铁栅门,背着老太太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一群人的背影,钟鸣怔愣了下,才小声道:“哎,好。”
声音太低,以至于褚辰都没有听到,邱秋回头对他笑笑。
到了602,褚辰敲了敲门。
“肯定是我爸妈回来了。”昭昭欢呼一声,冲到门口,踮起脚脚,打开了门,“阿爸,阿妈呢?”
褚辰让开身子,邱秋上前,牵过小家伙的手,走进屋内,看到听到动静从沙发上站起的姑娘一愣。
“妈妈,你看她的衣服,是好看的裙子哦。”
邱秋点头,是好看,大红的伞裙。
“五叔带来的朋友,漂亮吧?”昭昭扯了扯妈妈的手,示意她弯腰。
邱秋冲乐问夏笑笑,弯腰听昭昭小声嘀咕:“不过,她没有你好看!在我心里,你是第一大美人,二妮姑第二,二姑第三,小姨第四。”
邱秋抽抽嘴角,将包子递给闻声从厨房出来的二姐,牵过跟在妈妈身后的采采,随褚辰往老太太的房间走:“老太太回来了,你俩叫什么?”
昭昭:“太奶奶。”
采采:“太外婆。”
“唉唉,乖……”老太太扭头看着身后的俩团子,只觉一颗心都化了,拍拍褚辰的肩,示意将她放下,褚辰紧走几步,将人放坐在她屋里的圈椅上,跟邱秋交待道:“我去医院还被子,你们先吃,别等我。”
“你咋去?”邱秋追了两步,问道。
褚辰回身抱了她一下,“楼下有直达中心医院的公交。”只是不好挤罢了。
到了楼下,褚辰给大姐结了钱,抱起车上的被子,快步朝公交站牌走去。
楼上,老太太看过昭昭、采采,已经在撵人了,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孩子,让邱秋赶紧把孩子带出去,门关上。
邱秋:“您是非传染性肺炎,不传染的。”
昭昭拍拍胸脯:“我身子棒棒哒的,从来不生病,不会传染的,你别怕,我把我身上的阳光给你点。”说罢,将刚拍过自己胸脯的手,对着老太太的胸口连拍了两下,劲儿还不小。
采采有样学样,也要把自己身上的阳光给太外婆点。
邱秋任三人闹着,转身去找二姐,看她做了什么晚饭。
乐问夏站在客厅里四顾了下,见无人搭理,复又坐下,翻看起了手中的画报。
邱秋也不知道这姑娘留下来干嘛,你要是想看看老太太,人回来了,问候一声啊?你要是来吃饭,帮忙递个盘子、拿个碗呗,哪怕是装装样子呢。
二姐快烦死了,家里有个完全不熟的外人,做什么真就不自在:“小五不是说去接你们了吗,人呢?”
邱秋洗洗手,掀开煤气灶上“咕噜噜”冒着热气的土瓦罐:“我让他回家给阿奶拿行李去了。”
瓦罐里炖着只土鸡,放了他们带来的菌菇、笋干。
“二姐,你们去菜市场了?在哪,离的近吗?”
“没去,杨永安他妈送来的。呐,你看,”褚韵打开厨柜,“米、面,油盐酱醋。她还说,明天再送来点萝卜、白菜,我没让,咱们带的有票,自己就能买,哪能占她家的份额。”
是这个理。
“咱带的东西,给她拿了吗?”
褚韵点头:“火腿我给她切了两斤,菌子给了一包。”
“行,包子热热,咱吃饭。”
褚辰方才说的话褚韵也听到了,“好,我给小辰把饭留出来。”
除了鸡,褚韵又拌了个海带丝。
褚韵盛饭、端饭,邱秋找出老太太医院用的毛巾,拿肥皂好生洗了几遍,盆里兑上温水,端着走进老太太卧室,给她洗脸洗手。
老太太逞强想自己来,邱秋放下毛巾,双手环胸,笑道:“那您老站起来我看看。”
老太太双手拄着两边的圈椅把手,颤颤微微站起来,两腿直打飘,对上孙媳调侃的视线,不由老脸一红,强自挽尊道:“饿的!早上光喝粥了,中午那稀面条,烂的我都懒得吃。”
“我也饿,”昭昭拍拍小肚子,“妈妈,要开饭了吗?”
“对,你俩快去帮忙拿勺筷。”
两人欢呼一声,手拉手冲进了厨房,找褚韵要筷子和小勺子。
原来的檀木筷,老太太和汪淑芳打扫厨房时,都丢了,发霉了。
褚韵现在用的一双筷子,是他们随饭盒一起带过来的,这个点儿,出门也没地方买啊。
老太太也是听到邱秋说让两个小家伙帮忙摆勺筷,才一拍额头,想起了这事,当时计划着第二天去买,这不住院了。解开胸前的钮子,伸手从内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邱秋:“你去把西边那间储藏室打开,靠墙有个红木箱子,里面有银勺银筷和成套的瓷盘瓷碗,你看需要哪些,先找几副出来用着。”
邱秋挑眉:“外面小五带来的姑娘还在呢,没问题吗?”
老太太一愣,嫌弃道:“婚都没定,两家父母也没见面,这就上门不走了?!”
“应该只是过来看看。”
“看什么……”话一出口,老太太就想到了小五带对象来看房的目的,气道,“真是不知足,宜兴坊的另一半产权都给他们了,还打这套的主意。”
邱秋挑挑眉,没吱声,心下却对还没谋面的公婆等人提高了警惕。
“没筷子,咋吃饭啊?”
“我们带的有几双,先用着。”
“哦,那这钥匙你拿着,明天开箱,你去挑挑,有几件大衣,我记得料子挺好的,现在百货商场都买不到,你要不嫌弃就取出来穿吧。”
邱秋接过一串钥匙看了看,笑道:“你这么揣在怀里,不硌得慌啊?”
老太太白她一眼:“明天你看看就知道,我为什么宁愿硌着,也不敢随便放哪。”虽然都是些旧物,可多是她的嫁妆,战乱时都没舍得丢,就这么带着辗转了大半辈子。
闻言邱秋抛了抛手中的钥匙:“哎哟,好东西不少啊,不怕我贪了?”
“里面大多是我和你阿爷给四宝娶媳妇准备的,你来了,不给你给谁?”
邱秋笑笑收下钥匙:“您是在这儿吃,还是我扶您出去吃。”
“既然你都说我的病不传染了,那我肯定出去吃啦。”人啊,真是越老越怕孤单。
邱秋架着她的胳膊一使劲将人扶了起来,刚要往外走,褚韵进来了,一把扶住老太太另一只胳膊:“邱秋,昭昭、采采嚷着身上痒,吃完饭,我烧锅热水给她们洗洗,你要洗吗?”
不等邱秋回答,老太太便先叫道:“我要洗!我都快痒死了,医院里病毒多,不洗我都不敢往床上躺。”
“不行。”褚韵张嘴拒绝,“家里没升炉子,采采和昭昭小,往浴桶里一钻,多倒些水,洗完立马包严送进放了汤婆子的被窝,人冻不着。你刚出院,可不敢受凉。”
“我不管,我就要洗。”
邱秋:“没澡堂吗?”
褚韵:“有,离的有点远。老太太嫌脏,从来不去的。”
老太太点头:“我都在家里点着炉子,烧水洗。”
邱秋:“那让褚辰明天去弄个炉子。”
将人扶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褚韵看着客厅里的壁炉,遗憾道:“可惜,烟囱封了,不让烧壁炉。不然,拉些柴把壁炉点起来,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别说洗澡了,大衣都能脱了,赤着脚在地毯上打滚。”
邱秋看了眼沙发旁铺的羊毛地毯,小五对象走路没注意,几脚踩过,留下一串灰浅的印子,“地毯明天收起来吧,别不小心走路绊倒了。”
褚韵没多想,点头应了。
“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邱秋笑看坐在对面捧着碗喝汤的姑娘,长得确实好看,明眸皓齿,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乐问夏放下碗,笑道:“我姓乐,叫问夏。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跟褚旭过来,就是想看看房子,不知道阿奶病了,也没带礼物。”
老太太接过邱秋递来的小木勺:“褚旭没跟你说吗,为了给你们结婚腾房,我都搬出来了。”
“阿奶,”乐问夏环顾着宽敞明亮的屋子,“我看这里有三大间,一小间,还有两个储藏室,不能分给我们一间做婚房吗?”
“不能!”老太太冷醋无情道,“褚旭他四哥褚辰,方才你也见了,那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当年他爷爷身体不好,时不时病上一场,他小小年纪,也不知去哪找了张折叠床,放在他爷床边,一睡就是6年。这回我病倒在医院里,褚辰一听,马上买票连夜赶回来看我。褚旭呢,我自问这些年,也没有薄待他啊……”
“阿奶,他要上班!你知道的,为了能评上劳动模范,明年转正,他今年一年都没咋休息。”
褚韵:“下班后呢,有时间带你来看房,没时间去医院陪陪阿奶?”
“我和褚旭处对象快五年了。阿姐,你说女人有几个五年?我不可能陪他一直拖下去。这不,我把话一说,他便带我过来了。原以为你们家真是房子紧张,没想到老太太你竟这么偏心,也够自私、势利的,合着手握这套房,不露分毫,是在心里评估哪个儿孙顺孝,给自己找养老保障呢。”
“乐同志,”邱秋看着眼前的姑娘,不客气道:“这儿不欢迎你,麻烦你现在离开!”
老太太:“……”哦吼,还可以这样直接啊?!
乐问夏下巴一抬,傲然道:“这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撵我?你有什么资格?”
老太太一拍桌子,厉喝道:“那我够不够格?有没有权利撵你?老二,把她给我丢出去,没有教养的玩意儿,好好讲道理听不懂是吧!跑我面前胡搅蛮缠起来了,脸呢?别说你今天还不是我褚家的媳妇,便是,小五在我面前屁都不是,你比他高贵了?”
乐问夏气得一跺脚站了起来,指着老太太怒道:“你、你不怕我跟褚旭分手?”
老太太下巴一抬,睨她:“关我屁事!老娘都跟他老子断绝关系了,还顾及他一个不孝的孙子?!”
第26章 第 26 章 雪
乐问夏真没有见这过样的老太太, 只要自己过得舒服,孙子成不成家跟她毫无干系。
“自私自利,太自私自利了!”乐问夏气冲冲地奔出公寓大堂, 一阵冷风裹挟着雪粒吹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拂起衣袖, 就着楼前的灯看了眼腕上的表, 八点多了, 有心想等褚旭过来, 狠批他奶一顿,让他看清老太太自私自利的本性……又一道穿堂风吹来, 瞬间被冻透了, 双手环胸, 直哆嗦, 鼻涕都下来了, 不行,先回家,别感冒了。
来时坐的是褚旭的自行车,这会儿回去,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公交,乐问夏裹紧衣服向前跑,希望到了公交站牌前, 26路公交能过来。
然而并没有,等了十几分钟,雪越下越大,乐问夏跺跺脚向前跑去。
到家,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脸都被风吹木了, 牙齿轻颤,咯咯作响,声音都是抖的,“姆妈、爸爸——”
带着哭腔,委屈的。
乐妈妈忙起身过来,拽下门口盆驾上的毛巾,拉了人到门外,给她悠雪。乐爸爸放下手里的乐谱,取过门后挂的大衣,给她披上:“不是跟褚旭去看房了吗,送你回来,也不知道打把伞或披件雨衣!”
乐问夏双手扯着大衣的门襟,将自己紧紧裹着,脸埋在毛绒绒的衣领里,闷声闷气道:“看什么看啊,那是他爷爷单位的房子,老头不在了,老太太带着她四孙子一家住进去,说是四孙子孝顺,能给她养老。”
乐妈妈将人推坐到炉子旁,倒了杯热水给她捧着暖手,笑道:“那她搬出来,宜兴坊的小南房是不是可以给你们做婚房了?”
“那房子才多大点……”乐问夏脑中闪过茂名路老太太那几间房,心里满是向往,满格的大窗,有最好的窗景,宽敞、通透、光亮,置身其间,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白纱窗帘洒下,她能想象到自己在弹簧床上拥被醒来的那一刻,有多幸福!
“姆妈,你知道吗,三间大屋,一间保姆房,两间储藏室,厨房、卫浴、热水汀、壁炉、大大的阳台……”乐问夏站起来,身上的大衣滑落,犹自不觉,兴奋道,“虽说大楼的锅炉早在解放初就不让烧了,卫浴、热水汀用不了,壁炉的烟囱也封了,可有这些,那就是档次。姆妈,你去跟褚旭妈妈谈谈吧,给我一间,我只要一间,这婚我们立马就结。”
乐妈妈听得震惊:“这么多间屋子,都还回来了?!没有人家跟她抢房?没有人家挤住进去?”
乐问夏摇头:“那栋公寓跟咱家现在住的这栋楼的户型差不多,分为一室户、二室户、三室户和四室户。四室户不多,一栋楼才几套,他奶奶一个人占了一套。”
乐妈妈失神地喃道:“这么有本事?!”
乐爸爸蹙眉:“小旭他四哥一家已经回来、跟老太太搬住进去了?”
“嗯,回来了,也住进去了。”乐问夏嘴一撅,捡起椅子上的大衣披上,挤坐到姆妈身边,不愤道:“他四哥娶的那女人老神气了,我就跟褚旭奶奶说了下我的想法,好嘛,直接指着我的鼻子,让我出去。呸!她有什么资格撵我,又不是她的房子。”
“她撵你?!”乐妈妈惊讶道,“她不是乡下来的吗?哪来的底气?”
说罢,乐妈妈打量着闺女,漂亮、大气、衣着得体,又拉得一手大提琴,往那一站,大城市姑娘的优势尽显,“她见了你,都不自卑吗?”
乐问夏一怔,那个邱秋……比她想象的长得好看,穿得也不差,还有她身上的气质,她只有小时候在一些资本家太太、小姐身上看到过。
“她撵你,老太太怎么说?”乐爸爸不关心妻女的优越感、虚荣心,他只关注房主人的态度。
乐问夏咬了咬唇,不敢把老太太已经跟褚爸断绝关系的事嚷出来,怕爸妈觉得褚家人品有问题,让她和褚旭分手:“她说她已经把宜兴坊的小南房,腾出来给我和褚旭做婚房了。”
乐妈妈:“那你跟她说你俩不要宜兴坊的小南房,让她把公寓的房,分一大间给你们。”
乐问夏垂下头,有些不敢看爸妈的眼神:“……她不愿意。”
“这……”乐妈妈转头看丈夫,“要不,我明天提着东西过去看看,不是说老太太生病了吗。”
“不妥!”乐爸爸摇头,“没订婚,没下聘,咱家就别掺和了。有什么话,让褚旭跟他家老太太说去。不行,还有他爸妈呢。”
乐妈妈看向闺女,乐问夏扣扣手指,冲她妈妈点点头:“我明天跟他说。”
五年的感情她不想放弃,让她放弃茂名路公寓的那几间大房,她更是不甘。
*
褚旭锁好车,快步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就见大南房的门半开着,屋里亮着灯,灯光暖融融地洒在门口的柚木地板上,众人围着圆台面坐了一圈,桌子中间摆着个小小的蛋糕,围着几碟小菜,每个人都在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小妹医专毕业被分配到广济医院做助产护士了。
蛋糕是姆妈专门去红房子定的,庆祝小妹分配到一个好医院,有了一个好工作。
屋里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褚旭立在当场,迟疑了片刻,没敢进去,怕自己如一个不速之客一样,闯进去说明回来的原因,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人人不得安生,破坏一室温馨。
转身推开小南房的门,褚旭拉开灯,悄没声地收拾起来。
床上的厚棉被褚旭没动,小妹还要用呢。
棉被上叠放着条“凤凰”牌毛毯。这是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沪上第一毛纺厂、第十八棉纺厂等单位,接下为尼克松定制精美礼品的任务,选用马海毛和澳毛为原料,特请人设计、注册了“凤凰”牌毛毯商标,制作出的高级全毛提花毛毯。
随着周总理把这条毛毯作为国礼送给尼克松访华团队,“凤凰”牌毛毯作为国礼的荣誉就响彻了全国。
同款毛毯以高出普通毛毯3倍以上的价格,在沪上第一百货商店等大型商场销售,均是一上柜就被抢购一空。
当年,老太太接到褚辰成婚的消息,悄悄拿着华侨券到友谊商店,花了90多块钱,一次性买了两条。一条准备给褚辰寄去,另一条本来是给大孙子的,当时丁珉刚生下重孙房毓,想着不能太厚此薄彼。
哪想到,东西提回家,褚辰那条被儿媳悄没声地藏了起来,老太太一气之下,大孙子那条没给,转头寄给了褚辰,这一条也跟谢曼凝要了回来。
盖的爱惜,如今还跟新的一样。
褚旭放在毛毯上的手摩挲了下,没拿,转身开了衣橱,从中取出一条土黄色底子上有一些绿色玫瑰花纹的粗羊毛毛毯,边角处打着两个补丁。这是1940年抗日战争中,大伯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亦是他的遗物。
抖开毛毯摊在床上,褚旭把衣橱里属于老太太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放在上面,随之四角交叉一系,背在肩上,提起衣橱上放的一个牛皮箱,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下楼,骑上自行车直奔茂名路公寓。
行到半路,雪粒子就飘飘扬扬落了下来。
顶着风,褚旭戴着棉手套的手,渐渐冻得麻木,骨头开始痛起来。冰冷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拍打在脸上,犹如刀割,睁眼都费劲,慢慢地后背冒起了层层热汗。
褚辰下了公交,眼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不由看过去,迟疑地唤了声:“褚旭?”
褚旭一握手闸,支着腿在路边停下,扭头看向朝他走来的褚辰,“四哥。”
路灯下,雪粒子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模糊了彼此的面目。
褚辰走近,扫了眼车后座上捆绑的东西,目光落在满是积雪的旧毛毯包裹上,慌忙伸手去拂,几下扫清上面的落雪,褚辰才知道自己没看错,是大伯战友送回来的遗物。
抖着手,解开绳子,取下毛毯和皮箱,褚辰抬腿一脚踹向褚旭,“哗啦”一声,连人带车,滚落在地。
褚旭躺在地上,大脑都是懵的,随之又惊又怒地朝褚辰吼道:“你踹我干嘛?!”
褚辰扯下脖子上的围巾,展开包住旧毛毯,紧紧抱在怀里,几步过去,又给了他两脚,脚脚踢在他屁股上,“褚旭,你不是孩子,也不是傻子,这毛毯对奶奶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现在,你来告诉我,我为什么踢你?”
“我、我不就拿它包一下奶奶的衣服吗……”
见他还在为自己的凉薄找借口,褚辰懒得再理,抱着东西、提着皮箱转身就走。
褚旭看着四哥走远,四肢一摊躺平了,任由雪粒往身上洒来,将自己掩埋。他就不明白了,一家人为什么越过越生分、越过越陌生……半晌,方一骨碌爬起来,扶起自行车骑上,追在褚辰身后进了公寓大堂。
褚辰站在电梯口,转头看他:“揍的轻了?”
“我、我来接问夏。”褚旭说着,锁好车子就要跟着褚辰一起走进电梯。
钟鸣:“你带过来的女孩,方才已经走了。”
褚旭脚步一顿,傻呆呆道:“啊,走了?!”
钟鸣“刷”一下拉上电梯的栅栏,扳动手柄,电梯载着他和褚辰缓缓上升。
“坐。”钟鸣把电梯里自己平日坐的高脚凳移到褚辰身旁。
褚辰没拒绝他的好意,抱着东西坐了下来:“钟叔,日后若是我不在家,褚旭或是我姆妈爹爹过来,麻烦您帮忙拦一拦。”
先是做保安,后又做电梯工,这大楼里来来往往的,没有什么事逃得过钟鸣的双眼,褚辰父母的如何,他亦是十分清楚,“好。”
褚辰笑,感受到了老人的善意:“您现在住哪?从老家回来带了些土特产,给你拎两样尝尝鲜。”
钟鸣眉头舒展,没有拒绝:“楼下汽车间。”
说话间到了六楼,褚辰起身告辞离开。
钟鸣看着他顺着长廊走远,方扳动手柄,下到一楼。这个点,他也该下班了。
褚辰到家,邱秋和二姐刚给老太太洗好澡,裹着毯子,将人送进卧室。
门一开,褚辰就闻到了邱秋自制的洗发膏特有的松柏味儿,“洗头了?”
“奶奶、采采和昭昭洗的,我和二姐还没洗,烧水太麻烦了。”虽说有两个灶可以一起烧,人多,它也慢啊。
“明天问问咱们这层的组长,看她能不能跟居委会反应一下,锅炉咱就不求了,好歹把壁炉烟囱上的封口扒了啊。”
“还有组长呢?”邱秋好奇道,“都管什么呀?”
“有,每层都有一个小组长。收个电费水费,调解一下家庭矛盾,居委会、街道处或是区里有个什么任务、指示啊,传达一下。”
“是正式工吗?”
“不是,就是一个帮群众跑腿、管闲事的。”想了想,褚辰又道,“楼里大家选举出来的,有一定的威信,有一定的阅历,有组织和领导能力,当然也得本人自愿,且能担事。”
“没钱拿,白干活?”
褚辰揉揉妻子的头,笑她单纯:“看着是这样,可你说单位要是评个先进,或是她跟人同时晋升,有这些履历,是不是就容易些?还有,楼里哪家没个人物,承了她的情,你说她若有个什么困难,大家会不会伸把手?”
邱秋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看向他手里抱的、提的:“这是?”
“褚旭给奶奶收拾的衣服和奶奶要的皮箱。”褚辰把皮箱放到地上,取下包袱上包着的围巾,解开旧毛毯系着的四角,将衣服摞放在沙发上,小心将毛毯在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摊开,捋平、抚去褶皱。
邱秋一看这毛毯,手伸过去跟着抚了抚:“我大伯来沪上时,也给家里寄了一条,跟这个一模一样,有一个补丁,看着比这个新些。我阿奶放在箱子里……”
“嗯,我见过。”每年夏天太阳好时,邱秋都会带着二妮开箱晒霉,衣服棉被一一取出来,晾在缠了碎布的竹竿上。
邱秋不用樟脑丸防虫,配的药丸子香香的,昭昭特别爱闻,一到晒霉的那几日就喜欢在竹竿下钻来钻去,躲猫猫。
褶皱怎么也抚不平,邱秋取来搪瓷缸子,倒上热水,放在毯子的褶皱上来回移动,半晌才发现,作用不大。
褚辰:“我记得以前家里有装碳的铁熨斗。”
“明天再找,先这样弄弄,晾起来。”多年的老东西,织物都澥了,可不能再积水沤了,“厨房里给你温的有鸡汤和肉馒头,快去吃吧。”
褚辰点点头,洗洗手,去厨房端了鸡汤和肉馒头出来,放在茶几上,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快速吃了起来。
邱秋把旧毛毯晾在她和褚辰睡的卧室,见采采和昭昭在被窝里玩着闹着,不知何时睡着了,便过去给两人调整下睡势,掖好被子,拉灭灯,小心地掩了门,抱起沙发上老太太的衣服,送进她卧室。
找出内衣内裤、秋衣秋裤递给二姐,让她给头发半干的老太太穿上,邱秋则将衣橱的门打开,将衣服一件件或挂或叠,放进去。
规整好,厨房里的水也烧开了,邱秋拿了自己的换洗衣服去洗,褚辰一看,忙放下碗筷帮她提水。
浴缸二姐已经放掉水,刷洗干净了。兑好水,褚辰不放心道:“地上有点滑,要不,我帮你洗?”
邱秋瞪他:“一屋子的老少,要点脸不?”
褚辰气得狠狠捏了下她的鼻子:“又乱想……”
邱秋拍开他的手,让他赶紧走,别让老太太和二姐看笑话。
“那你小心点。”
“知道啦。”
洗完澡披着快垂到腰际的湿发出来,邱秋就苦了脸,扯着一头又长又密的秀发,要褚辰拿剪子给她剪掉些,太厚了,屋里又没炉子,擦干不知道要费多长时间。
“不急,你要困了,等我洗一下,咱们坐床上,你靠着我,想睡成睡了,我给你慢慢把头发擦干。”那一头秀发又顺又滑,冰冰凉凉的,褚辰时常爱不释手,哪舍得给她剪下分毫。
火车上睡得多了,困倒是不困,就是一想到要擦很久才干,烦!
邱秋抹过自制的面霜、身体乳,接过毛巾,冲他摆摆:“奶奶的皮箱还放在客厅呢,你给她提进屋,陪她说会儿话,等二姐洗完睡了,你再洗。”
褚辰摸摸她不再滴水的头发,这才放心地“嗯”了声,出了一家三口的卧室,提起皮箱走到老太太门口,敲敲门:“阿奶,睡了吗?”
褚韵刚给她按过脚底板上的穴位,那个酸爽,老太太所有的瞌睡虫都被赶跑了,披上棉袄,靠坐在床头,理了理发,老太太喊了声“进来”。
褚辰推门进屋,看着老太太笑笑:“皮箱给你提回来了,放哪?”
老太太指指床头旁的妆台:“放上面,打开。”
褚辰依言照做。
箱子打开,老太太往床边挪了挪,伸手取过一个红绸福袋,系绳扯开,倒出一套小儿的金手镯、金脚镯和一个虎头金锁,“昭昭出生时,我悄悄找人融了条小黄鱼打的。可惜,当时不知道你二姐也结婚,且有了采采。”
“那就给采采一条小黄鱼。”褚辰说着,已将成套的金饰从老太太手中取出,装进福袋揣进兜里了。
老太太白眼翻他:“我还以为你会说,这套先给采采,让昭昭等等,等大环境好点,再给她打。”
褚辰笑她:“自小你和爷爷就教我,咱家要民主,有什么意见不要憋着,要勇敢地提出来,再小的人儿,也有选择权和自主权。怎么到了昭昭、采采这一辈,你就要改规矩了?”
老太太拍他:“现在的形势能跟以前一样?”
褚辰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你看,四人B倒台了,文G过去了,高考恢复了,很多人都在慢慢被平反,咱家的东西也归还了,这一条条是不是都在预示着,政策在放宽,经济在复苏? ”
老太太紧紧回握住孙子的手,轻叹:“但愿吧。这些年啊,我过得真是提心吊胆的,特别是那年,沈家那个跟你玩得好的小子回来探亲,说你、说你……上吊了……”老太太哽咽着,再难成言。
褚辰将人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抚过老人的背,仰头看向高高的天花板,眼里水光闪闪,“阿奶,”褚辰迅速收敛起情绪,笑道,“那家伙整天不成调,他说话你能信。实话告诉你吧,”褚辰凑近老太太耳边小声道,“我是饿狠了,偷偷去寨前的那棵大榆树上摘槐花,结果,脚下一滑,被挂在树杈上的布袋子钩住了脖子。邱秋今儿你也见了,好看吧?”
老太太被孙子哄得一愣一愣的,这咋跟听故事似的:“是好看,用昭昭的一句话说,那就是‘贼啦好看’!”
“她高中毕业,从县城坐船回去,眼见天晚了,想抄近路,正好看到我被布袋子吊在树上,你想,孙儿当时是啥心情啊,想死的心都有了,丢人!太丢人了!”
老太太“噗呲”一声乐了,继而拍着腿上的棉被大笑不止:“哈哈……四宝,所以你就装死,邱秋自小学医,你是想让她给你做人工呼吸吧?”
褚辰一脸被猜中心事的惊讶:“这都被你猜到了!”
“哈哈……没想到邱秋阿爷来了是吧,哈哈……”
褚辰面上发窘,近乎于落荒而逃。
老太太看着被孙子带上的房门,渐渐止了笑,胡乱摸了把脸,笑骂道:“臭小子,就知道哄人!”
下了一夜的雪,早上去过厕所,采采和昭昭便各自披着件大人的厚棉衣,踩着凳子趴在窗前,隔着玻璃看向远处,六楼啊,能看到大片的屋脊,街道、电车、行人、还有被白雪覆盖的花园洋房。
“冷不冷?”老太太的脚底被二姐一通按,睡得极好,一早就精神不错地穿好衣服,在客厅转悠了。
昭昭、采采听到动静,齐齐转过头来。
“太奶奶早,不冷呢。”
“太外婆早,妈妈说,等会儿吃过饭,带我去宜兴坊看望外婆外公他们。”
昭昭扭头去看洗漱好出来的褚辰:“阿爸,我要去吗?”
褚辰边整理衣领,边问道:“你想去吗?”
“想!”小孩子谁不想走亲戚呢。
“行,让你二姑带你一起去。”
“你和妈妈不去吗?”
“爸爸和妈妈今儿有事,等办完事,再去看他们。”
老太太好奇道:“大雪天的,你和邱秋有什么事啊?”
“邱秋想睡个懒觉。”褚辰笑道,“我嘛,得去给咱家弄个炉子来。”不然就太冷了,大人孩子在家里瑟瑟缩缩伸不开手脚。
“对了,小辰,”老太太凑近孙子,偷偷看了眼夫妻俩的卧室,见邱秋没出来,这才放心地小声嘀咕道,“你是不是有个女同学叫叶尔岚?”
褚辰点头。
“你跟她没啥情况吧?去年她爸妈来家看我,话里话外那意思,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让我尽管开口。哦,对了,还要给我塞钱,我没要。老婆子我像是那缺钱的吗!”后一句,老太太眼神虚虚地瞄向卧室门口,尤其说得理直气壮。
邱秋披着大衣,一开门就听老太太在小声嘀咕,依着门框听了两句,没想到就被老太太发现了,“噗呲”一乐:“要啊,为什么不要?当初给叶同志看病,我和褚辰可没少往里面搭钱搭物搭人情。”
老太太对邱秋笑笑,扯扯孙子的衣袖,表情不变地让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道:“你媳妇也知道叶同志?”
褚辰笑着点点头,“蒋济安还记得吗?”
“经常来家找你借相机的那个蒋家小子?”
褚辰颔首:“他和叶同学,没下乡之前就开始处对象了。”
老太太脸上的笑,立马收了起来:“我咋记得前年那小子结婚了,他姆妈还在弄堂里发喜糖来着。”
“嗯”褚辰轻应了一声,道:“娶的是他们文化局局长的女儿。”
“可惜了那么好看的一个闺女。”老太太感概道。
褚韵从厨房出来,听了一耳半耳的,不由好奇地问道:“谁啊?”
“褚辰的同学,在我们隔壁的茂林大队当知青,72年疯了……”这段过往,邱秋不愿多提,遂言简意赅道,“去年他爸妈平反回沪上,才将她从我们市精神病院接回来。”
褚韵听得唏嘘,比她还惨:“邱秋,那姑娘的疯病治不好了吗?”
邱秋沉默,当年,是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时间给她看。
人疯了,她和褚辰想的是,不惜一切办法,先让她逃出茂林大队G委会主任张山猫的魔爪,将人送走再说。
第27章 第 27 章 气
吃过早饭, 褚辰拎着东西去找他们这一层的小组长,一是住回来了 ,打声招呼;二是请人家给居委会、街道办反应一下情况, 看壁炉烟囱上的封口能不能扒了。当然,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事, 炉子还得去买。
褚辰一走, 二姐这边也开始收拾, 提着东西, 带着两个小宝贝准备去宜兴坊。
老太太看着褚韵的穿着直皱眉,一身灰扑扑的厚棉裤、棉袄, 鼓鼓囊囊的, 一点也不利落:“老二, 你没有别的衣服穿了吗?”
褚韵看着自己的穿着, 挺好的, 婆婆专门用建国拿回来的军用布票,进城给她扯的浅灰色华达呢布料做的,里面填了厚厚的新棉花,挺括耐穿, 厚实暖和,穿上她就不想脱下来,暖暖的多舒服啊。
老太太看她这样, 也不想管了,摆摆手,“行行,走吧,早去早回。”
褚韵拎着切下来的两斤火腿和一包干菌子,冲穿戴一新的两个小家伙招招手:“采采、昭昭, 走了。”
两人欢呼一声,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先褚韵一步跑出了门。
邱秋说是想睡个懒觉,结果,没睡成,给老太太做了遍针灸,自己反倒精神了。这会儿去睡吧,刚吃过早饭,也不困,到处转了圈,发现能干的活,二姐都干完了,碗洗了,锅刷了,地拖了,窗擦了,连昨天换下的衣服,人家一早都给洗好晾在阳台上了。
老太太吃过药,看她闲来无事,吩咐道:“去把西边那间储藏室打开,里面的东西整理整理。”
行啊。
邱秋拿来钥匙,打开储藏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撂起来的箱笼。
老太太指指门里靠墙放着的一个红木靠椅:“翻过身是一个矮梯子,这是当年专门为开箱定制的。”
储藏室多年没打开,椅子上、箱子上均落了层灰。
邱秋转身端盆温水、拿了块软棉布来,先擦椅子,再将椅子翻过来变成矮梯子,坐上去擦箱子。
靠正墙放的一排,共有九只,三三撂放在一起,都是用整张牛皮或是羊皮做的描金大箱,大红的漆底上用金粉描了花,很轻,里面却扎扎实实地放满了东西。
两侧亦放有不同的箱子,左手边是两只撂放在一起的带有黄铜锁片的红木大箱,里面放着银勺、银筷、银碗、瓷盘、瓷碗等,另一只放的是装饰用的瓷器、铜器、银器、水晶、泥塑、木雕等物。
邱秋看中一对瓷器花瓶、一套精致的锡果盘和一组五个泥塑玩偶,当下就单独拿了出来。
老太太看了直乐:“眼光不错,那锡果盘是当年你大舅公从北京给我带回来的,结婚头几年,一直用着。后来战乱,来回搬家,才将它收起来。解放后吧,大家的生活越过越往简朴里来,哪还敢摆它。”老太太捧起其中一个残缺的玩偶,眼带怀念、怜爱道:“这是你大伯小时候逛城隍庙买的,你看这个娃娃头上有个缺口,你公公抢着要玩,不小心摔的。”
邱秋接过来,拿干布巾擦了擦,看了看缺口:“回头找个老师傅修一修。”
老太太摆摆手:“算了,就这样吧。”
邱秋捧着看了又看,别说,带了岁月的痕迹,历史的证据,它身上亦多了层故事的美感。
另一边放着只墨绿色的木头立箱,足有一米高,是老爷子年轻时用的,四角八边用褐色的铁皮、铁钉包着,精致漂亮。
打开它,就像翻开了一本书,淡褐色的缎子做衬里,一边是三个抽屉,另一边挂着套深灰色的西装三件套。
老太太轻轻抚过衣服,拉开小抽屉,挨个儿跟邱秋介绍道:“这只钻石别针是结婚后,我在先施男装柜台给他买的。这一副西装上用的钻石纽扣,是他三十岁生日,我提前半年找人定做的……”
中间抽屉里放着几封信,邱秋描了眼,纸张泛黄,还待要看。
老太太一把阖上了,脸颊泛红。
邱秋长长地“哦~”了一声,促狭地一挑眉:“我懂,情书嘛。”
“死丫头!”老太太拍她一记,拉开了最后一个抽屉。
抽屉里放着双黑棕色带有网眼的皮鞋,老太太取出皮鞋,托着橡胶鞋底,笑道:“这是Bata品牌的鞋子。结婚时,他是留学归来的洋学生,讲究新派,行盘中放的是套披纱拖地很长、镶满珠子的婚纱,银灰色高跟鞋,尼龙丝袜,钻戒、钻石手镯、钻石耳环。我还盘,原是备了两件袍料,两件马褂料,一把名家折扇,一本古文诗集和一套笔墨纸砚……结果,一看他盘里放的东西,还不赶紧换,这双鞋就是那时候买的。”
“小抽屉里原有一块机械表,是你爷爷留洋出国时,你太爷爷用十块大洋从一个洋人手里买来送他的礼物。结婚后,你爷爷换了我给他买的劳力士,那块表就放在这里,等到你大伯当兵要走时,你爷爷取来给他戴在了腕上。”
邱秋明了,这一箱是两位老人一路相互扶持着走来的点点滴滴啊,亲情、爱情、家的温馨……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你爷爷那块劳力士,”老太太看向邱秋,“去世前,送给了四宝。下乡时,四宝提的是你爷爷留学用的皮箱,带着你大伯买的收音机和我送他的相机。”
邱秋一怔,眼里慢慢有了湿意。
褚辰下乡带的皮箱、收音机和相机,早在1970年邱老实带人抄家时,或打砸或被抢走卖了。褚辰几次寻找,都没能找回,这些一直是他的遗憾。
九个大红描金箱里装的是老太太的婚纱、中式婚服,大毛斗篷,各式大衣、旗袍,以前配戴的手饰,还有绣花床罩、盖毯、地毯、椅套、窗帘等。
“当年你爷爷分家时,分到一箱字画、一箱书籍和一箱玉石摆件,两箱小黄鱼和四顷地。地捐出去了,字画、书籍和摆件,49年你叔公去香港,你爷爷让他带走了,小黄鱼也给了一箱。说是东西请他帮忙保管,小黄鱼算是给他的安家费。这么多年,那边连句话都没捎回来过,东西多半是打了水漂。”
老太太想想就心痛,小黄鱼她倒不在意,她心疼的是那三箱东西,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如今,按四宝的说法,经济复苏,那三箱东西,值大发了。
邱秋安抚地拍拍老太太的手,没多言。
箱子一开,小小的储藏室里,溢满了樟脑丸的味道,邱秋被冲的头疼,在老太太的要求下,随手挑了两件大衣,一黑一雪松色。
沉甸甸的黑色羊绒大衣,邱秋准备给二姐,她身材高挑,穿大衣好看。
雪松色也漂亮,大翻领,长腰带。
老太太让她穿上试试。
邱秋依言取下雪松色羊毛大衣上罩着的素白软绸,抖了抖上面的樟脑味,穿上,腰带一系,在老太太身前转了个圈,“怎么样,好看吗?”
老太太不言,自个儿踩着矮梯子,取了个同色的贝雷帽递给邱秋,接着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捧出个首饰盒,挑了枚钻石蜻蜓胸针和一对小小的钻石耳钉给她。
邱秋接了帽子,没要首饰:“现在又不能戴。”
“耳钉小小的,你头发一掩,谁能看到。”
邱秋笑:“那还戴它干嘛,戴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老太太瞪她:“谁说的,女人戴首饰,首先取悦的一定是自己,只有自己喜欢了,才会买来佩戴,谁管他人看不看得到。”
行吧,你有理,听你的。
大衣叠放在箱笼里,多少有些褶折,老太太见邱秋闻不惯上面的味道,便道:“等会儿,小辰回来了,让他送去正章洗染店干洗一下。”
“干洗?”
邱秋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人家有专门的干洗机,早年他们是用进口的油来洗,现在听说是自己研制了什么高效洗涤剂。说起来,这家店开的久了,1926年,第一家店开在静安寺路,到了1956年公私合营时,洗染店、染场、织补店已遍地开花,光店铺听说就有上千家,员工上万人。”
“什么上万人?”褚辰提着炉子,扛着铝管进门,笑问道。
邱秋给他看身上的衣服:“味道有点儿大,奶奶说让你帮我送去干洗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还有专门洗高档皮衣、大毛衣服的店铺呢。”
褚辰:“正章洗染店?”
邱秋点头,解开腰带,脱下衣服,搭在沙发上,看他带回来的东西:“装在客厅里吗?烟囱孔打在哪啊?”
“铝管接到厨房,先把煤气灶上的排气扇取下来,把铝管插过去。”
是个办法,就是不太美观。
褚辰放下东西,继续去搬买回来的铝管和煤块;钟鸣帮忙把东西一一从电梯里移出来,放在电梯口。
“钟叔,进屋喝杯热茶。”
钟鸣摆摆手,“不去了。”褚家老太太是个讲究的,他一身脏脏的工作服,去了多不自在啊。拉上栅栏刚要扳动手柄,钟鸣突然想起一事,停下手里的动作,对褚辰道:“褚同志,你奶当年捐给银行礼堂的钢琴,前年坏了,也没人修,扔在仓库,你有空问问后勤,看能不能要回来。”
褚辰连忙道谢,直言下午就去问问。
那琴是二舅公送给奶奶的结婚礼物,他大伯、二姑、爹爹自小跟着奶奶学琴,后来,奶奶又用它给自己启蒙,可谓是见证了一家三代人的成长。
扛着铝管进屋,褚辰脸上难掩兴奋。
“什么事这么高兴?”邱秋冲了杯果茶给他。
褚辰放下铝筒,接过杯子喝了口,神秘地笑道:“若是没有意外,晚上你就知道了。”
邱秋瞪他,看了看客厅墙上挂的表,快11点了,“中午吃什么?”
“按你和奶奶的口味来。”
邱秋转头看老太太。
“我想吃肉。”
想吃肉啊,邱秋进厨房瞅了瞅,带来的除了还有几斤火腿,还有两条风干的鱼,一条熏肉,一只腊鸭。
“把鸭子斩了,切几片火腿,拿笋干、菌子一起炖上,再蒸一锅米饭?”
老太太连连点头,昨晚老二炖鸡往里搁的笋干、菌子她吃着就不错。
邱秋洗洗手去做饭,老太太返回储藏室,给昭昭和采采各挑了对珠花,取了对闺女小时候戴的银手镯,锁上门,将钥匙放在邱秋卧室里的梳妆台上,活动活动身子,看孙子搬煤球、安炉子。
这里一片安静、平和、温馨,宜兴坊里却是剑拔弩张。
谢曼凝昨儿高兴,小女儿有了一个好工作,宜兴坊那一半的产权也从老太太手中拿回来了,不免就多喝了几杯,早上起晚了。
褚韵提着东西带着两个小宝贝过来,她正在吃早饭,一碗昨晚的剩米饭,用开水一搗,切了个高邮咸鸭蛋。
心里高兴,一碗泡饭都吃出了八大碗的架势。
采采、昭昭掂脚伸长了脖子抬头去看,圆台面太高,没瞅见吃的是个啥,这么香吗?
“姆妈,”褚韵拎着东西,站在门口,唤了声。
谢曼凝夹咸鸭蛋的手一抖,不敢置信地看向门口。
褚韵抬步进屋,将东西放在桌上,四下环顾了圈:“大哥他们不在?”
今天是周日,图书馆跟供销社差不多,需要避开周日轮休,爹爹不在正常,大哥、大嫂、五弟、六妹,竟然也没一个在家。
“你咋回来了?”
尽管早已知道姆妈不希望自己离婚归家,褚韵听到这话,心里还是不免刺痛了下:“奶奶病了,我咋能不回来看看。”
“啥时候回去,我给你买几样点心,路上吃。”谢曼凝说着放下碗筷,就要起身出门,顺便把人一起带着,出了里弄,赶紧打发走。
“四弟帮我办了病退。”褚韵心里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哭,不能掉眼泪,会吓到孩子,扯了扯唇,却没能成功地露出一抹笑来,“11年不见,姆妈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谢曼凝忍着气,重新坐下,淡淡扫了眼一身灰扑扑、苍老得都快跟她比肩的女儿,嫌弃地垂下眼眸,声音轻柔道:“小韵,姆妈不是不想让你回来,可你看看,咱家就这点地方,你回来带着孩子……”目光扫过地上的两个团子,谢曼凝惊道:“你生了俩?!你带着俩孩子回来,住哪?吃什么?穿什么?上学咋办?”
采采感受到对方细细长眉下的那双眼、像鸡毛掸扫尘般在自己面上移动,不安地往昭昭身后躲了躲,小声道:“我不喜欢她,像四舅故事里的狼外婆。”
昭昭也不喜欢,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阿妈不小心踩到一坨狗屎样充满了嫌恶,“也可能是白雪公主她后妈。”
谢曼凝听说乡下回来的知青身上多半都有虱子,看向两个小的眼神,越发不加掩饰了。
两人都不是受气的,平时在家,谁还不是爸妈长辈的心头宝啊。
“呔!”昭昭脑袋一热,突然指着谢曼凝往前一跳,大喝道:“白雪公主她后妈,快投降吧,幼儿园小班的小队长在此,投降不杀!”
采采忙转身扯了门后的扫帚,高高举起,大喊道:“冲啊——杀了狼外婆,她就不能吃小红帽了。”哎呀,妈妈站的位置太影响发挥了,采采扯扯褚韵的裤子:“小红帽,你往后让让。”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曼凝气得“啪啪”直拍桌子,“褚韵,你就这样教孩子的?!小小年纪,一来家就冲我喊打喊杀!怪不得人家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兵痞子的女儿……长成这样也不意外!”
“谁的女儿?”采采有听没懂,扭头问昭昭。
“兵痞。”这个词太陌生了,昭昭抬头问褚韵,“白雪公主,兵痞是什么?”
褚韵被她妈的话伤到了,正气得浑身发抖呢,她这人,越气越急越不知道怎么反击,大脑是空白的,昭昭这一问,她倒似有了宣泄口,张嘴就道:“说你姑父,采采她爸是个臭当兵的!”
“臭吗?”昭昭挠挠头,她和采采去病房陪姑父玩儿,姑父身上满满的不是药香吗?哪臭了?
“我阿爸是营长,手下好多兵,不准说他坏话!”采采举着扫帚冲谢曼凝挥了挥,转头问褚韵:“小红帽,咱回家吧,不待这儿了,狼外婆会吃人的!”
昭昭对上谢曼凝冰冷的眼神,心里是怕的,采采这么一说,忙点着小脑袋附和道,“对对,再不走,白雪公主你后妈该给咱们上毒苹果了,快走、快走。”
两人一边扯着褚韵一条裤腿就要往外拉,褚韵:“……”
“奶奶、奶奶,我们回来了,你的宝贝大孙子回来了,你看我们都买了什么……”褚房毓刚被他爸从自行车前扛上的儿童坐椅里抱下来,就喊着叫着,奔上了楼,“你们是谁?”
哦,有人来了。昭昭的胆儿立马又肥了,头一昂,双手叉着小肥腰,骄傲道:“白雪公主的侄女,小白雪公主。”
采采将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杵,跟着喊道:“小红帽的女儿,小小红帽。”
“你是谁?”两人齐声问。
声音大得惊的褚房毓往后退了两步,半晌,迟疑道:“我是三毛,旧社会流浪、跟狗抢食的三毛。”
两人对视一眼,没听过,齐齐摇了摇头:“不认识。”听着倒是挺可怜的。
“来,”昭昭拉过他,指了指谢曼凝:“是好朋友,就跟我们一起干G命,消灭白雪公主她后妈。”
采采忙将扫帚塞他手里,顺便推了他一把:“上,打倒狼外婆!冲啊——”
褚房毓第一次跟人玩这游戏,感觉挺新鲜,当真举着扫帚朝谢曼凝冲过去了。
昭昭、采采互看一眼,忙扯了褚韵叫道:“快跑——”
“小韵?!”褚青和妻子拎着大包小包上来,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怎么变化这么大,真就跟乡下的农妇似的,又土又糙。
谢曼凝抬手挡了下扫向面容的扫帚,又惊又怒道:“房毓,你干什么?!”
“打、打白雪公主后妈、狼外婆呀!”
丁珉诧异地瞅了眼褚韵和她脚边的两个孩子,忙进屋,夺下儿子手里的扫帚,顺便不轻不重地拍了他屁股一记:“谁教你的,拿扫帚打奶奶?”
房毓回头看向昭昭和采采。
昭昭舌头一伸冲他做了个鬼脸,采采朝他扬了扬拳头,威胁意味十足。
“坐。”褚青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圆台面上,招呼了声褚韵,看向地上一黑一白俩团子,“这两个……都是你生的?”
褚韵听得心寒,语气就很冲,“褚辰没往家寄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丁珉听不下去了:“褚韵,侬有气,也别往侬大哥身上发啊,他又不欠侬的。”
“当年要不是因为他,我能下乡吗?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
“侬自己命里就该下乡,现在倒来怨侬大哥这个在工矿的?”丁珉指着褚韵,叫道,“别忘了,当年可是侬主动要求去插队落户的,侬是自作自受,现在带俩小赤佬回来,想干嘛,抢房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家里的几间屋子,哪间也没侬的份……”
褚韵气得双目通红,浑身发抖,弯腰一把抱起一个,转身就走。
昭昭拍她的肩:“二姑,东西、东西忘记拿了。”
褚韵大脑气得缺氧,已经不会思考了。闻言,当真转身回去走到圆桌前,昭昭和采采齐齐探身伸手,一人抓了一样抱在怀里,齐齐欢呼道:“走啦——”
抱着孩子出了宜兴坊,冷风一吹,褚韵脑袋清明几分,一路走一路都在回想以往她跟母亲、大哥、爹爹等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边想边哭。
昭昭和采采怎么哄都不行,不由长叹了声,掏出手帕给她擦泪。
邱秋怎么也没想到,吃饭了吃饭了,人回来了:“没留你们吃饭……”话问到一半,才发现褚韵的情绪不对,“咋了?”
昭昭嘴一撅,朝妈妈张开手,要抱抱。
邱秋忙将人接过来,抱在怀里,哄道:“怎么了小宝贝,受委屈了?”
“嗯,”昭昭重重点点头,眼一红,泪下来了,“老委屈了!看我像看一坨狗屎,我这么乖、这么可爱,怎么能是一坨狗屎呢?”
另一边,采采投进褚辰的怀抱,揽着他的脖子,“哇哇……”嚎啕大哭,“我才不是没人要的黑泥点子呢,她凭什么嫌弃我,我又不吃她家的饭……”
邱秋看向褚辰。
褚辰抱着采采晃着哄着,声音轻柔,背对着采采的一张脸,已经沉了下来。
褚韵什么也没说,甩了甩酸涨的胳膊,洗手洗脸,然后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就着炖的腊鸭笋干菌子,吃了个肚儿圆。
吃完,嘴一抹,进屋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提着就走:“我去宜兴坊住了,采采先帮我照看着。”不是嫌弃我吗,看我不恶心死你们!
邱秋知道褚韵这是气入心了,得让她把这股怒气、郁气、委屈发泄出来,遂也没拦,将昭昭放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老太太身旁,快步走进卧室,取了钱票赶在电梯关上前塞进了褚韵口袋里:“过几天就回来,年夜饭等着你做呢,家里的地,只有你拖的干净。过完年,我要上班,褚辰要上学,两个小的和老太太都得你照顾……”
褚韵紧绷的那根弦,陡然一松,“知道啦~”
第28章 第 28 章 吃
邱秋转身进屋, 见两个小的已经不哭了,不由松了口气,招呼道:“赶紧让四舅、爸爸带你们洗洗手脸, 吃饭。”
怕不够吃,邱秋切碗咸菜丝, 摊了盘薄饼。
家里没有儿童椅, 为了照顾两个小的, 一家人围坐在茶几旁吃饭。
昭昭握着卷饼吃了几口, 忽然想到什么,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妈妈, 我们把火腿、干菌子卖了。”
“卖了?”邱秋把手里卷好的饼子递给老太太, 拿帕子擦了擦手, 掏出昭昭口袋里东西, 是一张五元的纸钞,诧异道:“你们没把东西给奶奶搁下?”
昭昭重重点了下头:“我和采采抱着火腿、菌子,姑姑抱着我们走到楼下,遇到一位白头发的奶奶, 她问我们火腿、菌子在哪买的?姑姑唤她董老师,想要把东西送给人家。她开始不要,后来接了, 塞给我一张钱。”
采采咽下嘴里的食物,“她长的好好看啊,声音好好听。”
姓董,老二唤老师。老太太一想就知道是谁了,她中西女中的同学,早前听说被赶去汽车间了。
“小辰, 回头你找钟鸣打听一下,看人住在哪。好久不见了,有空找她聚聚。”
褚辰点点头。
用罢饭,老太太带着两个小宝贝回屋睡午觉,褚辰继续安装炉子,邱秋在旁打下手,铝管快接好时,沈瑜之找来了,他跟王弈臣、赵文霖一样,填完志愿就回城了。
“老褚,你可真够意思,”一进门,沈瑜之便嚷道,“二十多年的哥们儿,回来也不跟我打电话说一声。”
褚辰跳下梯子,找了件干活穿的两用衫扔给他:“换上,过来干活。”
沈瑜之一噎,将提来的大包小包放在餐桌上,听话地脱下大衣,套上两用衫,接过邱秋手里的铝管递给他:“我记得你家不是有一个二战时期的电炉取暖器吗?”
褚辰:“用电量太大、不安全,老太太送人了。”
“哦。”沈瑜之随之兴奋道,“通知书给我带回来了吗?自从得知我考上华理工大学生物系,你不知道,我在家都快成宝贝蛋了。我姆妈笑的那个欢啊,就连我爸那个老学究,都破天荒地拉着我喝了一顿,揽着我肩直夸,‘真棒!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也要飞了’,那个伤感啊,差点没给我整哭。”
邱秋本要去厨房给他倒杯茶,听他说要通知书,转身走进卧室,打开随身带回来的挎包,取出个信封,递给他:“你今儿过来,不会就是来拿通知书的吧?”
“胡说!我今儿明明买了东西去医院看望褚奶奶的,结果到医院才知道你们回来了。”沈瑜之一只手帮褚辰扶着铝管,一只手在身上擦了擦,接过信封,来不及看清上面的内容,就嘴一张撕开了信。
邱秋上前扶住铝管,将他替换下来。
里面有一张《华理工大学入学通知书》和一张《华理工大学学生入学注意事项》。
通知书上写着:“沈瑜之同志:经批准你入我校生物系生物信息学专业学习。请于一九七八年二月二十七日至二月二十八日凭本通知到校报到。”落款是“华理工大学革命委员会”,签发时间是“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二日”。
普通信件,从沪上到贵州他们小县城需要七天。
1月29日褚辰收到录取通知书,翌日他们就赶回来了,今天是2月3日,再有三天就是除夕。
贴身收好录取通知书,沈瑜之问夫妻俩年货准备的咋样?
刚回来,哪来得及准备。
沈瑜之一看邱秋脸上的表情,便朗声笑道:“要买什么,写张清单,明天我给你们拎来。”
邱秋半点不客气,张嘴便报:“肉,鸡蛋,鱼……”
沈瑜之听得直讨饶:“姑奶奶你当我是神仙啊,这会儿了,上哪给你弄这些紧俏物资?”
“那你能买来什么?”
“白菜、萝卜我给你们各弄了三十斤,熏鸭昨儿去南货店抢了一只。”
行,能凑三盘菜。
邱秋:“我给你拿钱票。”
沈瑜之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刚过来,哪哪都要钱,我这些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里存了些工资,这点算我支援的。老褚,要用钱吱一声。”
褚辰点点头:“年前有事吗?”
“没呀,我能有什么事?”
“行,等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有沈瑜之帮忙,铝管很快装好了,炉子点上,火烧旺,上面坐壶水,褚辰就带着沈瑜之出门了。
水烧开,屋里热汽弥漫,慢慢便没那么冷、也没那干了。
邱秋将开水灌进暖瓶,取了土瓦罐来,倒入三碗水,寻了晒干的枣子、刺梨、桑葚、山楂、甘草,放进去煮,没一会儿,屋里溢满了甜蜜的果子香。
老太太、昭昭和采采午睡起来,邱秋坐在沙发上,饮着甜甜的果子水,正捧着本相册在看,东西是在客厅的红木书柜里找到的。
“妈妈,你在喝什么?”昭昭哒哒跑到邱秋身边,扶着她的膝头,探身看向她手里的杯子。
邱秋手腕一转,将杯口凑近她唇边:“果子茶,尝尝好不好喝?”
昭昭张嘴喝了两口,咧嘴笑道:“好喝,甜甜的。”
邱秋放下相册,起身给三人拿杯子。
老太太去浴室洗了把脸,对镜仔细涂过雪花膏,梳了梳头发,出来,走到沙发边坐下,伸手取过相册,看清其中一张,止不住“哈哈”笑道:“邱秋,小辰这张光屁股的照片好看吧?”
“哪呢、哪呢,”昭昭把杯子递给采采,扒着太奶奶的胳膊,凑过去看,“哇,没穿裤子!”
采采几口把杯中的水喝完,搁到茶几上,挨过来盯着昭昭手指的照片看了眼,“噗呲”乐道:“哈哈……不知羞,露着小鸡鸡。”
“我爸吗?”昭昭仔细打量着照片里的小男孩,胖胖的,一笑,还流口水,“我爸不长这样!”这话说的斩钉截铁。
采采跟着点头附和:“四舅高、大,好看。这个,胖、丑。”
老太太能说什么,不能破坏孙子在孩子心里的形象啊:“对,这不是你四舅,这是你外公小时候的照片。”
褚锦生:“……”
邱秋拿着杯子出来,看眼照片,忍不住乐道:“阿奶,这张照片能送给我吗?”要不是老太太说,她还真就没认出来,这是褚辰!
肥嘟嘟的,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流。
老太太一想到孙子知道他的裸照被邱秋收藏时的情景,便想笑:“好,给你。”
邱秋给三人倒了果子水,擦擦手,抽出那张照片放进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再出来,便听到敲门声。
门一开,一位四十多岁、皮肤细白、容貌精致的妇人,提起脚边的化肥袋,笑着往里走道:“你是小辰媳妇邱秋吧,我是你汪婶,昨天过来,你和小辰去医院看老太太了,没见着你们。早上让永安帮我排队,买了些白菜、萝卜,还有一条鱼,先吃着,回头我看看还能买到啥,再给你们送来。”
邱秋一下便知道这是谁了,杨永安他妈汪淑芳,忙上前去接东西:“汪婶,你好。昨晚我们从医院回来,二姐便跟我说,你把米面油盐都给我们备好了,太感谢了。从老家过来,赶得急,带着两个孩子,没敢带什么吃食,多亏你带来的东西,不然这两天怕是要喝西北风。快快,屋里坐,阿奶、昭昭、采采,看谁来了。”
汪淑芳避了一下,手里的袋子没敢让邱秋提:“我听师娘说你怀孕四个多月了,东西重,别闪着腰,你往旁边让让,我把袋子放厨房。”
邱秋听话地往后退了退,汪淑芳提着袋子走进厨房,昭昭、采采跑过来唤道:“汪奶奶。”
“唉,真乖。”汪淑芳放下袋子,掏出一把糖分给俩人,解开化肥袋,从中提出一条两斤的大黄鱼,放进盆里,“邱秋,这鱼早上买时还活着,放在盆里一上午,也不知道咋就死了,我给你宰杀好,抹些盐晾上吧?”
“我来、我来,”邱秋忙过去将人扯开,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扣着鱼鳃放在菜板上,拿刀“刷刷”几下,大片的鱼鳞纷纷掉落。
汪淑芳看傻了眼,不是说反应迟钝、说话不利索吗?
老太太慢悠悠踱过来,塞给汪淑芳一杯果子茶:“尝尝,邱秋用好几种干果煮的,没放糖,甜味没那么浓。”
一路过来,汪淑芳手都冻僵了,捧着杯子暖了暖,才送到嘴边啜了口:“挺好喝的。”
“是吧,我就说四宝这媳妇找的好,医术出色,为人和善,还做得一手好茶饭。晚上别走了,等会儿小辰回来,让他往你家打个电话,把家里的几个都叫来,吃顿便饭。”
汪淑芳笑:“您这是改主意了,不想让小辰请我们去西餐厅吃大餐了?”
“没改,这不是怕你们等不及嘛,我现在还没好透,不能你们去吃西餐,把我一个人丢家里吧?”
“哈哈,哪能啊。行,等会儿我给展鹏打个电话,让他下班过来,顺便去淮海路点心店买包肉馒头。”
“那这鱼就不留了,”邱秋扬了扬手中已经刮去鳞片的大黄鱼,“今晚吃了吧,新鲜。”
老太太点头附和。
汪淑芳笑道:“原是给你们年夜饭添个菜的,这下要提前进肚了。”
邱秋指指旁边挂的两条风干鱼:“呐,还有它呢。汪婶,晚上你走时,拎一条。也省得明天褚辰给你们送年礼,还要提上它,增加重量。”
汪淑芳失笑:“小辰要给我们送多少年礼啊,多条鱼都嫌重。”
“嘿嘿,保密。”老太太住院,人家真就当自家老人在照顾了,邱秋心存感激,昨天便在想,是不是送根小人参。
这边说着话,昭昭、采采看大门没关,跑过去,探着头朝门外看去,长长的走廊,宽敝明亮,没啥人经过,两人一商量,拿着沙包、粉笔出门,在门口的地上画下跳房子的九个格,玩了起来。
咯咯的笑声,传得极远。
601室的方季同出海回来,拎着包一出电梯,就听到了银铃般的笑声,不免诧异地扬了扬眉。
钟鸣跟着听了一耳朵,边拉栅栏,边笑道:“是602室褚辰和他二姐家的孩子。”
“褚辰回来了?”
“嗯,昨天回来的。”钟鸣说罢,扳动手柄,电梯朝一楼降去。
在这个不是灰就是一身蓝的服饰国度里,方季同一身白色制服,是那么醒目,制服上那金色的流苏,更是耀眼得充满了神秘感。
昭昭、采采齐齐停下蹦跳的动作,呆呆地看着这个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的高大身影,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幻的世界。
近了,方季同弯腰朝两个孩子笑道,“你们好呀?”
声音很独特,昭昭、采采不知道,这是因为常年出国,说惯了英文、俄文、波兰文,语音里不自觉带出的欧洲腔。
“伯伯,”昭昭眨巴着双眼,梦幻道:“你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吗?”
方季同一愣,笑道:“对,我是克拉拉的教父德罗赛尔梅亚。”
昭昭、采采,均是一脸茫然。
方季同呵呵笑道:“俄罗斯古典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里的一个人物。”
“芭蕾舞剧……”昭昭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好奇道,“好看吗?”
“好看。”方季同笑着直起腰,递了几块波兰糖给俩人,“它有华丽壮观的场面,诙谐有趣的表演,极具感染力的音乐。”
昭昭听得似懂非懂,接过糖了,想了想,掏出口袋里的奶糖,放在他手上:“回礼。”
采采有样学样,也掏出把奶糖放在了方季同手里:“回礼!”
方季同莞尔,握着糖摇了摇,风趣道:“谢谢二位的回礼,好了,你们玩吧,伯伯要回家了。 ”
说罢,方季同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昭昭不自觉地朝他家门口走了几步,探头往里看,不大的客厅里,放着个庞然大物,黑色的烤漆,亮白的长条键,优雅而神秘:“那是什么?”
“钢琴。”方季同拎着包往旁边让了让,“要进来看看吗?或许,你想听我弹奏一曲。”
昭昭回头朝自家看了看,面上闪过一丝躇踌。
“担心等会儿妈妈出来找不到你吗?”方季同笑道,“你可以回家跟她说一声再来。”
昭昭摇摇头,“不了,谢谢伯伯。”
方季同看着两个孩子又欢欢喜喜地丢起了沙包、跳起了房子,唇角往上扬了扬,真可爱!
也许,真如姆妈所说,成家并不是一件太过糟糕的事。
邱秋宰杀好大黄鱼,让老太太带汪淑芳去客厅说话,几刀划过鱼身,用葱姜蒜和少许盐腌上。洗洗手,把白菜一颗颗从袋子里掏出来,晾放在厨房的小阳台上,萝卜取出四个,洗洗,切成丝。
萝卜丝用盐杀一下,淘洗两遍,一半放盐放油,倒入面粉拌均,和鱼一起上锅蒸;另一半放盐和胡椒粉,倒入面粉,加水,搅成糊状,煎成萝卜丝饼。
完了,又炒了个醋溜白菜,拌盘海带丝,烧锅米汤。
杨展鹏拎着包肉馒头,几斤橘子过来,饭菜刚做好。
昭昭和采采在门口玩得一身汗,老太太和汪淑芳正给两人擦身换衣服。
杨展鹏放下东西,四顾了下:“师娘,小辰呢?没在家吗?”
邱秋提起暖瓶冲了杯红糖水,搁在他面前的桌上,笑道:“装好炉子,就一脸神神秘秘地跟沈瑜之出去了。”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邱秋摇头。
老太太牵着昭昭的手从卧室出来,见只有他一个人过来,责怪道:“怎么又把永宁、永安丢家里了?过来吃顿饭,还能吃穷我不成?”
“这回您可冤枉我了,”杨展鹏一脸委屈道,“我叫了,人家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那他们晚上吃什么呀?”
“他俩可用不着咱操心,”杨展鹏笑道,“人家一个跟女朋友看电影去了,一个跑去见什么小学同学。”
“永宁有女朋友了?”老太太惊喜道。
杨展鹏看向妻子,笑道:“是谈了一个,就是吧,淑芳挺反对的。”
老太太看向汪淑芳,好奇道:“长得不漂亮?”
汪淑芳不言,似是难以启齿。
“在乡下结过婚。”杨展鹏答道。
“这……”老太太瞬间不知说什么了。
气氛正尴尬呢,沈瑜之和褚辰回来了。
一个背着白菜、萝卜,拎着鸡、鱼;另一个扛着条猪后腿,提着篮鸡蛋。
“哪买的?”几人齐声问道。
“十六铺!”沈瑜之笑得好不得意。
褚辰解释道:“效区的农民兄弟进城卖点土特产。”
哦,懂了,这就是俗称的黑市嘛。
“你俩可真是大胆!”杨展鹏忍不住轻斥道,“以后可不敢再这样了。让人举报了,前程尽毁。”
“没事!”沈瑜之耸耸肩,“问,那就我兄弟,找兄弟拿点肉菜吃,怎么啦?”
杨展鹏警告道:“注意点!”
汪淑芳扯扯他的衣袖:跟这小年轻又不熟,说这么多干嘛。
帮褚辰、沈瑜之把东西放好,邱秋招呼众人:“吃饭啦!”
蒸好的萝卜丝用麻油、蒜泥一拌,倒是意外地受欢迎,满满一小盆,吃得丁点不剩。
萝卜丝饼也好吃,就是有点费油。
清蒸鱼没放酒去腥,邱秋一家三口都有点吃不惯。
吃过饭,杨展鹏和褚辰、沈瑜之去阳台上说话,汪淑芳帮邱秋收拾好厨房,洗过手,邱秋拿护手霜给她用。
味道好闻,又不油腻,汪淑芳十分喜欢,问邱秋哪买的。
“自己做的。”邱秋说着起身,另拿了一瓶没开封的给她,“防冻、防皴、滋润,你用用,若是喜欢,回头,我再多做些。”
“你还会做这个?”
“没事瞎琢磨。”
老太太在看昭昭和采采翻花绳,闻言笑道:“邱秋不只会做面霜,还会酿酒,做花露水,配制养身的人参丸。”
“人参丸……”凡是药,一说加了人参,那必是稀有的、贵的,上了档次的,“调理什么?”
“补气益血,安神益智,强身健体。”邱秋说着,摸了下她的腕,“最近心烦,翻来复去睡不着吧?”
汪淑芳点头:“一想到永宁找个二婚头,我心里就闹得慌。”
邱秋起身道:“我给你拿瓶安神丸,晚饭前吃,一次一丸,你回去吃几日看看。”
“行,多少钱?”
老太太拍她:“你带的菜、鱼、油、面,我给你钱票了吗?”
“师娘,这不一样。”
邱秋把安神丸递给她,笑道:“啥时候你来医院找我开方,那必是要收钱的。”
汪淑芳多敏感啊,立马查觉到什么:“这么说,邱秋你找到工作了?”
“嗯,年后报道。”
“哪家医院?”老太太惊喜道。
汪淑芳诧异地看了眼老太太,她还以为邱秋的工作,是老太太利用手中的人脉帮她找的呢。
“广济医院,在配药房工作。”
“广济?!”汪淑芳吃惊道,“那不是特批的干部疗养院吗?”
邱秋点头,当时省医院的王院长便跟她说,工作轻松、事儿少,工资高。
送走杨展鹏夫妻和沈瑜之,邱秋懒懒地活动了下身子,催老太太赶紧洗漱上床,她给按按穴位。
“你行吗?”老太太看她细胳膊细腿的,就觉得手上没啥劲。
行,当然行。
老太太被按得嗷嗷直叫。
昭昭和采采捂着眼,表示不敢看,又忍不住把五指张开,边看边偷笑。
“要不……”褚辰心疼地拭探道:“秋秋你歇歇,我来按。”
“不行,大夫怎么能被人说不行呢,我得证明我自己。”邱秋说完,自己止不住乐得歪倒在了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气得拍她:“小气鬼,说你一句,你就给我往死里按。”
邱秋不服气地哼了声:“您站起来活动活动,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老太太在孙子的搀扶下,起身下床,来回走了几趟,啧,这效果,跟身上甩了十斤肥肉似的,特轻松、特舒服。
“行行,你厉害!”
“明天还给您按。”
“别、别,你饶了我吧。”
“你饶了我吧……”昭昭跟着怪模怪样地学了一句,“哈哈……”大笑不止。
采采跟着笑了几声,揉揉眼,伸手要四舅抱,困了。
褚辰将老太太扶上床,给她掖好被子,留下床头一盏小灯,抱起昭昭和采采,带着妻子出了老人的卧室,去洗漱。
哄睡两小只,褚辰揽过邱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她的长发,“下午去银行礼堂拉奶奶捐出去的钢琴……”
邱秋立马来了精神,侧身面对他,扣了扣他的喉结:“神神秘秘的,是拉钢琴啊?”
褚辰一把握住她捣乱的手:“本来是想给你和昭昭一个惊喜的,结果,损坏得厉害,我和沈瑜之找了辆三轮车,将钢琴拉去淮国旧找了个修钢琴的老师傅,人家说很多零件得换,要了小两百。我没带那么多钱,沈瑜之垫的。”
“钱都在床头柜的挎包里,你要用自己拿。”
“行。”摸了摸妻子的指腹,“还是让二姐赶紧回来吧,你一个人带俩孩子,太累了。”
“不急。”邱秋瞄了眼墙上的表,“就是不知道,二姐这会有没有吃饭?能不能吃饱?”过来才知道,沪上的饭碗真小啊。而且听奶奶的意思,那边做饭,抠抠索索的。
吃了,吃得还特多,她吃完,一家人除了房毓,都没吃饱。
谢曼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一拍桌子,压着嗓子吼道:“老二!你到底要不要脸啊,一过来,就跟左邻右舍哭诉我这个当妈的偏心、骂你大哥凉薄,说自己可怜。你离婚带着个孩子回来,是件多值得炫耀的事吗?”
丁珉将差点被婆婆吓哭的儿子塞给丈夫,示意他赶紧抱着儿子回亭子间,别跟着瞎掺和,免得真落下个凉薄的名声。
“谁遇到你这事不是藏着掖着,你倒好,恨不得整个宜兴坊家家户户都知道,你下乡11年,家里对你不管不顾,活不下去了,找个男人结婚,我还为此跟你断绝了关系。老二,你摸摸良心,下乡是不是你自愿的?走时,我有没有偷偷塞给你五百块钱……”
“五百?!”丁珉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姆妈你也太偏心了吧,这么些年说是补贴我们,加一起也没有五百啊!”
褚韵闲闲地放下牙签,看向闭目不言的爹爹,当着全家的面给自己开批斗大会的姆妈,事不关己的小五、小六,一脸气愤的大嫂,躲起来的大哥,嗤笑了声,站起来,转身进了小南房,从里面把门一锁,把斗柜推过来顶上,被子抖开,脱鞋上床,睡了。
小六听着动静,一下子跳了起来,奔到小南房门前,推了推没推动,急得“啪啪”拍门:“二姐、二姐,你出来,这是我和奶奶的房间,你睡就睡呗,扛门干嘛,我咋进去啊?开门、开门,听到了没有……”
谢曼凝双手抚额,半晌,对小五道:“去把小六叫进来。”
再吵下去,楼上楼下都该过来看热闹了。
小五“哦”了声,起身拉了小六回来。
小六急得跺脚:“姆妈,我今晚睡哪呀?”
“让你大哥跟你五哥挤一挤,你跟你大嫂住一晚。”
丁珉刚要反对,对上婆婆凌厉的目光,脸一拉,没敢吱声。
打发儿女睡了,谢曼凝看向丈夫:“你不管,就任老二这么闹下去?”
“你看她现在眼里还有我这个爹爹吗?”
谢曼凝也没想到,上午过来还哆嗦着不敢回嘴、一骂就缩的老二,下午,跟变了个人似的,硬气了!
“那咋办?再有两三天就过年了,到时亲戚朋友一来,就听她白话咱们怎么偏心?兄弟小妹多薄情?她受了多少委屈?”
“她上午来时,带了两个孩子?”
“嗯,一黑一白,黑的那个……倒有些像我,白的……长得精致,现在想想,应该是老四家的。”
“我明天去趟茂名路公寓。”
第29章 第 29 章 打砸
杨家送的粮食有限, 救个急可以,吃到年后不大现实。
晚天,褚辰跟卖肉的大哥定了一百斤米、五十斤面, 约了今早去十六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心里记着这事,凌晨四点多, 褚辰就醒了。
悄没着声地下床, 穿上衣服, 简单地洗漱下, 褚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钱,不想瞅见一张照片, 咦, 有点眼熟。
褚辰拿出来仔细一看, 这、这张照片他不是在爷奶的取笑中藏起来了吗?哪冒出来的?忙关掉台灯, 轻轻出了卧室, 走到书柜前,挑了本大部头,随手将照片夹了进去。
知道他要买粮,沈瑜之昨儿走前把自行车留下了。
褚辰拿着钥匙开了锁, 骑上车直奔十六铺。
解放后,十六铺码头成了沪上港务局所属的上港四区和沪上港客运站,来去的主要是开往长江、宁波和温州的船只。
七十年代, 随着客运的需求,原来的装卸区和客运站合并,成立了沪上港客运总站。
当年知青下乡,无数沪上知识青年,背着军绿色的背包,提着暖瓶饭盒, 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褚辰骑车过来,大哥已经在港客运站的角落等着了。
两人没多言,褚辰掂起米袋、面袋估了下,重量不差,将钱悄悄递了过去。
大哥往路灯下走了走,迎着光,沾着唾沫点了遍,裂着嘴笑道:“大兄弟,我带的还有两只下蛋的老母鸡,要不?”
要啊,肉嘛,真就不嫌多。
鸡不在这儿,他兄弟看着呢,褚辰跟着过去,没想到他们带的还有土豆、洋葱、大蒜和一盆盛开的水仙花。
见褚辰盯着水仙花看,大哥笑道:“兄弟,要不,给你便宜点?”
“大哥是花农吗?”□□前,效区有很多靠种花为生的花农。
男人点头:“这几年不让大规模种植了,家里养几盆,过过瘾。”
褚辰让他帮忙用筐子装好,围层稻草,放在了车篓里。
土豆、洋葱、大蒜也各要了些。
载着东西到公寓楼下,天刚麻麻亮。
钟鸣还没来上班,褚辰锁好车子,扛起一袋米和半袋面,拎着两只鸡快步朝楼梯走去。
方季同跑步下楼锻炼身体,差点没撞上:“褚辰,你这?”
褚辰抬头一看,笑道:“好久不见,跑步吗?”
“嗯,下楼活动活动。来,帮你扛一袋。”
“别,脏。”褚辰往旁躲了下,没躲开,肩上的面袋子已经被方季同拎在手里。
褚辰索性把米也递给了他,对上方季同诧异的眼神,褚辰解释道:“下面还有些菜……”
方季同失笑,把米和面扛在肩上,伸手:“鸡也给我吧。”
褚辰塞给他,转身去大堂,将其他东西扛上,随他一前一后上了楼。
两人显然都是干惯体力活的,六楼爬上来,只是微微有些喘。
褚辰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扛着东西先一步进了屋,方季同紧随其后。
放下东西,一一规制好,褚辰提起两只老母鸡放在厨房小阳台上,那里还拴着晚天买来的两只小公鸡,拿碗倒了些温水,抓了把米给它们,几只鸡惊惧地缩着身子退到墙根儿,窝在了一起。
褚辰看眼,没再管,回头问方季同:“喝点什么?”
“都有什么?”
褚辰打开橱柜给他看:“麦乳精,奶粉,红糖,茶。”
方季同伸手从橱柜里取出个古朴的茶罐,打开闻了下,“茶香不错,哪买的?”
“贵州山上采的古茶,自己炒的。”褚辰转身去找茶具。
两人在客厅的餐桌前坐下,方季同靠坐在椅子上,懒懒散散地看褚辰手法娴熟地温杯、洗茶、冲泡、分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我记得褚爷爷、褚伯父都不善饮茶,只喜欢喝咖啡。跟谁学的?”
“邱秋,我爱人。”褚辰嘴边溢着抹温柔的笑,抬手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请。”
方季同也不善饮茶,同样只喜欢喝咖啡,遂这杯茶,他只觉得味儿不错,好像要比一般的茶香些。
褚辰跟着端起轻啜了口:“可惜了,水质不太好。”
泡茶最好用流动的山泉水。
在贵州时,想念的是沪上的盛世繁华,这一回来,又开始念叨起贵州的山山水水了。
“两个小囡,哪个是你的?”
“你见了?”
方季同轻“嗯”了声,笑道:“白的灵动,黑的可爱,看得我都想结婚生子了。”
“二十七八岁,是该成家了。方伯母这些年没催你?”
“催,怎么不催,催的我有几年都不敢回来住。有漂亮的,介绍一个给我。”
“没有。”褚辰正色道,“我你还不知道,自来洁身自好,从不跟女同志单独来往。”
“哈!”方季同被他这不要脸的话,逗乐了:“是谁在南模中学,一到放学,身后就跟着一溜小姑娘来着?”
“你也说是跟,而不是走在一起有说有笑。”
“狡辩!”方季同嗤鼻,“你要没有丁点意思,人家能对你恋恋不舍?”
“花若盛开,自有蝶来。同理,人也一样,那只能说明,我比你优秀。”
方季同点点他,气得一甩衣袖走了。
褚辰嘴角轻扬:“不留下吃饭?”
“今儿的五公里还没跑呢。”
褚辰看着已经阖上的门,兀自又乐了一回,方才起身收了茶具,清洗干净,收起来,淘把米放进瓦罐,搁在客厅的炉子上,熬煮起来。
回了沪上,怎么能不来点大饼、油条、粢饭和豆浆呢。
提上竹篮,拿个小铝锅,褚辰快步出了家门。
邱秋起来,看着满桌的早餐,那个惊喜啊,扯着人的胳膊摇了摇,娇声道:“褚同志,辛苦了。”
“还有一个惊喜。”褚辰说着抬手捂住邱秋的双眼,带着她一步步转到沙发前:“猜猜,是什么?”
“花?!”邱秋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一把拉下他的手,朝茶几上看去,开心道,“哪买的?”
“早上去十六铺买米面,正好瞅见它。喜欢吗?”
“喜欢!”
“亲一个。”褚辰点点自己的唇。
邱秋往卫生间瞅了眼,老太太带着两个小的正在洗漱,忙一把揽着人的脖子,亲了上去。
褚辰弯腰低头,双手环着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邱秋一把将人推开,调笑道:“褚主任,自制力不行啊!”
褚辰眼角微红,就那么看着她,没说话。
邱秋挨过去哄道:“要不,今晚让昭昭、采采跟奶奶睡?”
褚辰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头,“你说的,不能食言。”
邱秋拍了下他挺翘的臀,笑着跑开了:“骗你呢。”
褚辰:“……”
老太太喜欢把油条扯成段泡在豆浆里,就着小菜吃。昭昭、采采有样学样,吃得还挺香。
粢饭是糯米、粳米按照一定比例配好,浸泡一夜后隔水蒸熟,师傅趁热捏出一两、二两,裹了油条一团。
拿回来的路上,热气一蒸,里面的油条已经疲软,邱秋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塞给褚辰。
大饼褚辰买了两种,一种里面搁了白砂糖,外面又刷有一层稀释的饴糖;另一种刷了菜油,抹了盐花、葱花;两种大饼外面都撒有厚厚的一层芝麻,烤得焦黄,咬一口,松脆喷香。
邱秋两种都爱,褚辰教她用咸大饼裹了油条,配豆浆吃。
熬的米粥褚辰自己喝了。
吃过饭,褚辰去厨房洗刷,老太太吃过药,找了喷壶,给水仙洒水,邱秋领着两小的下楼走走,活动活动,消消食。
宽敞的街道,拖着长尾巴的电车,飞速从身边行过的自行车,神秘的花园洋房,高高的锦江饭店,捧着咖啡站在门口等顾客上门的理发师……
昭昭跟采采你追我赶跑了一段,转回头来找慢悠悠的邱秋,“妈妈,这里好大啊!”
“这里没有山、没有果树,没有好多好多的花,”采采叹道,“他们说话,我都听不懂。”
昭昭:“我也是。”
邱秋掏出帕子给两人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出来的时候差不多了:“回去让太奶奶、太外婆教咱们说沪语吧?”
“好呀!”
三人往回走,没走多远,褚辰寻来了:“童老师和隔壁601室的方伯母来家跟阿奶说话,我带你们逛逛吧?”
“跑的一头汗。”邱秋指着两小道。
褚辰搓搓手,蹲下身摸了摸两人的后背,还好只是微潮,“没事,咱们就在附近逛逛,不走远。”
一上午,他们逛了工艺品店,哈尔滨食品厂,六一儿童用品店,百货公司,买了成套的碗筷汤勺,买了过年用的糖果点心,给昭昭、采采各买了两身衣服,各挑了双小皮鞋和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书包和文具盒也都备上,只待过完年适应适应,就将两人送去幼儿园。
在百货公司,邱秋见羊绒衫款式十分漂亮,给自己、老太太、褚辰和二姐各挑了件。
拎着大包小包到家,才知道,沈瑜之提着他给家里买的白菜、萝卜和熏鸭过来,等了半上午。
邱秋拿出给老太太买的羊绒衣,让她去试试。转头问沈瑜之:“想吃什么?”
“吃面,打卤面。我俩做。”褚辰说着,提上新买的碗筷汤勺,拉着沈瑜之进了厨房。
“老褚,真有你的啊,吃口面还要我自己动手,有点兄弟情谊不?”
“有,不多。”褚辰拆开碗筷汤勺的包装,拿水冲了冲丢进钢筋锅里煮煮消毒,转身拿了个围裙丢给他,“穿上,阳台上挂的猪腿肉割一块,洗洗剁剁。”
沈瑜之穿上粉红色的围裙,接过刀,边往阳台走,边问道:“你干嘛?”
“和面,擀面条。”
“啧啧,老褚,没想到啊没想到,结个婚,你把自己练成了大厨。”
“你想找人结婚,还找不到呢。”
沈瑜之扯着阳台上挂着的猪后腿一刀下去,连皮带肉切下一块,“我是找不到吗,我那是不想找。对了……”
褚辰扭头看他:“嗯?”
“蒋济安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
沈瑜之看他跟没听见似的,将肉丢进盆里,端到水池旁清洗,道:“叶尔岚爸妈今儿一大早,拎着礼物去你家了。”
褚辰一愣:“去我家?”
“对啊,去你家。你说寸不寸,蒋济安带着妻儿今早下火车到宜兴坊,叶尔岚爸妈坐着军用吉普,也到了宜兴坊你家。叶尔岚爸妈一下车,正好跟蒋济安走了个对头,当年叶尔岚跟蒋济安谈恋爱,咱南模中学可是不少人知道的,我看叶尔岚爸妈肯定也知道,你没看两老看向蒋济安的眼神……恨不得刀了他。”
褚辰揉着盆里的面絮,轻声道:“叶尔岚是独生女,根据计划生育政策,独苗是硬工矿的档子,不用下乡。”
“这么说,她当年是为蒋济安下乡了?”
“嗯。”褚辰将面揉光,用湿布盖上,“唯一的闺女闹着下乡,她爸妈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也是,叶尔岚爸爸当年那地位,怕是还没查呢,蒋济安十八辈祖宗的资料就已经被人悄悄递到手边了。”
“对了,你什么时候带着邱秋昭昭回宜兴坊啊?我看叶尔岚爸妈拎的好东西可不少。当时,我都差点跑过去告诉他们,你回来了,不住宜兴坊。结果,脚还没迈出去呢,你姆妈跑下来,热情地将人迎上去了。”
褚辰刚要回答,门铃响了。
昭昭奔过去,踮脚将门打开,一看来人,兴奋地大叫道:“二姑!是二姑,二姑回来了。”
采采正在上厕所,裤子没提好就奔出来了:“妈妈、妈妈……”
褚韵将背着的麻袋放下,一把抱住冲过来的闺女,笑道:“想妈妈啦?”
“想,特想!吃饭想,睡觉想……妈妈,你今晚能不走了吗?”
“行,不走了!”褚韵站起来,拍拍身旁的麻袋,对邱秋、老太太乐道,“我把好东西抢了,家给他们砸了!”
邱秋:“……”这么生猛吗?
老太太抚掌乐道:“砸的好!”
褚韵一把提起麻袋走进客厅,开始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麦乳精、奶粉、高档烟酒,高级糖果点心,米、面、鱼、肉,还有一壶两斤重的花生油。
邱秋拿起瓶飞天茅台看了看,又瞅了眼整整两条的特供香山烟,“谁送的?”
这绝不是公婆能买得到的东西。
“就你们前天提到的褚辰的同学,疯的那个,她爸妈送的。对了,你们不知道吧,小六的工作也是人家帮忙安排的。”
邱秋扭头看向从厨房出来的褚辰:“这下算是把对他们闺女的四年照顾之情还清了。”
褚辰握住邱秋的手捏了捏:“等会儿吃过饭,咱俩去趟宜兴坊。”
是该去了!
怕影响老人和孩子的心情,邱秋拆开盒酒心巧克力,招呼大家都尝尝。
褚辰和沈瑜之的手艺不错,面条筋道,卤子浓郁鲜香。
吃完饭,沈瑜之便骑着车先走了。
活动了会儿,老太太带着昭昭、采采去午睡,褚韵里里外外开始打扫卫生,褚辰帮邱秋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围巾,两人相携着走出家门,坐公交到了宜兴坊。
褚家今儿在宜兴坊真就出名了!
先是部队的大干部坐着吉普车来送年礼,礼物那个多啊,搬了几趟,才搬完,谁看了不眼热!
结果,人还没走呢,褚家就闹起来了,下乡回来的二闺女当着客人的面把家给砸了!
那大干部走时,脸都是黑的,谢曼凝陪着小心,好话说尽,也没见人家缓了脸色。
遂褚辰和邱秋一进宜兴坊,便被人打量着、关注着。
邱秋打量着里弄的环境,一水的清水红砖建筑,中西合璧联排式三层住宅,双坡顶屋面、小烟囱,四方天井,独立的小庭院。
环境幽美高雅,布局规整,很适合居住。
“这里。”褚辰扶着邱秋迈进了9号楼灶坡间,原本只供一户人家居住的房子,又挤进了五家,灶坡间摆满了六户人家的灶头,每个灶头上横七竖八地扯着电线,吊着灯泡,墙被油烟熏得起了厚厚一层油垢,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狭窄的木制楼梯,年久失修,方一踏上,便已咯吱作响。
邱秋的好印象,瞬间打了折扣。
还没到楼上,两人便听到了哭声,劝解声。
第30章 第 30 章 往事
不知谁叫了声:“褚辰回来了!”
谢曼凝的哭声一顿, 拿帕子擦了擦脸,起身来迎,邻居们都让开了道。
褚辰搀着邱秋踏上二楼, 就见楼梯口和自家大南房里围满了人,“李家小阿嫂, 向家好婆……”挨个儿唤人。
“辰小子, 这是你媳妇吧?”
“是, 我爱人邱秋, ”褚辰说完,看向谢曼凝, “姆妈。”
谢曼凝抹了抹眼睛:“老四, 你二姐……”
褚辰没接她的话, 转头看向诸人:“蒋爷爷, 听瑜之说济安带着爱人孩子回来了……”
蒋爷爷脸一红, 含呼地应了声,转身溜了。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开始交头接耳:“他还来看褚家的笑话?!谁不知道,他那孙子不是个东西, 今儿来的那对夫妻可是恨死蒋济安了……”
褚辰轻咳一声,“李家小阿嫂……听说……”
大家纷纷转身看向李家小阿嫂,她咋了?
有知道内情的, 小声嘀咕道:“她爱人要跟她离婚。”
“哦~”
“咳,快走吧,褚家老四是个硬茬子。不走,当心他下一个点的就是你。”
“我有什么可让他说的……”话没说完,似想到什么,忙脚下开溜。
谢曼凝就见老四两句话, 打发了一众邻居,心下微凝,不由打起了精神,提高了警惕。
没再说什么,谢曼凝转身进屋,端坐在了圆桌前。
褚辰扶着邱秋踏过一地还没收拾的零碎,走到圆桌前,“爹爹、大哥他们呢?”
“上班去了。”谢曼凝眼皮微微上撩了下,眼神淡淡地从邱秋面上扫过,“你媳妇?”
邱秋双唇向上一翘,笑道:“姆妈。”
“我还以为你没长嘴呢,见到长辈,连个称呼都不会喊。”
邱秋“刺啦”一声,拽过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我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您给我的印象这么美,哭得如早春枝头的梨花,含了一包水,没办法,震住了!”
褚辰:“……”他算是发现了,邱秋一进入战斗模式,动作跟正常人一样利索,嘴皮子也是半点不落下风。
“牙尖嘴利!”
“彼此彼此。”
谢曼凝气得一拍桌子:“老四,这就是你娶的媳妇,不尊老人……”
“姆妈,您错了,褚辰当年相当于入赘,您不知道吗?就连昭昭都跟我姓,您是文化人,肯定知道赘婿在家庭里的地位,那就是没地位!”
褚辰差点没被邱秋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得笑出声。
“姆妈,说起不尊老人,我还真该点点您,您看奶奶生病住院那么多天,您别说端茶倒水陪护在前了,探望都没几次吧?我和褚辰回来,匆忙慌地赶到医院,哎哟,可怜啊,老太太生养了仨,大伯咱就不说了,那是烈士,敬在心里的人物。二姑,断了关系,咱也不提了。您和爹爹呢,可还活得好好的,也养着一窝孩子,竟没一个守在身边?”
“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您跟我说‘不尊老人’,这话您咋讲出口的,对你和爹爹来说,它不是明摆着的一个笑话吗?”
“听说您是中学的英语教师,教书育人,不该先正自身吗?您自身都不正,便来教孩子,家长、学校咋放心了……”
谢曼凝白眼一翻,身子软软地往下秃噜。
褚辰慌忙去扶。
邱秋精神一震,喝了声:“我来!”
说罢,拿出针包,“刷”一下抖开,长长的一条铺过圆桌面,邱秋伸手取了根锥子似的长针,咧嘴一笑,“嘿嘿,这针,我终于派上用场了!”
灯光下,那么粗那么长的银针闪着冰冷的光泽,一步步朝谢曼凝靠近,不等邱秋对着人中扎下,谢曼凝“嘤咛”一声,醒了。
“我、我怎么了?”
邱秋伸手覆在她腕上,张嘴便道:“身虚体乏,心情郁结,不是大问题。平时没事别端着,也别嘤嘤哭、动不动就装晕,多跑跑动动,保您长命百岁。”
谢曼凝气得捶胸,指着邱秋说不出话来,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四娶的这乡下妇,是块滚刀肉。
邱秋收回覆在她腕上的手,灿然一笑,坐回原位,把玩着手中的银针,“姆妈,我挺好奇的,您和爹爹今日如何待奶奶,大哥、五弟、六妹可都看着呢,他们的反应,您是不是挺满意?您和爹爹的凉薄,他们看在眼里,也跟着有样学样。那您有没有想过日后有一天您和爹爹生病住院了,谁来照顾,指望他们吗?”
“要不我们来试试……”邱秋突然一脸兴奋地举着银针,探身凑近谢曼凝道,“我医术还行,保证一针下去,让您在床上躺半月。”
谢曼凝吓得身子猛然往后一仰,带得椅子朝后摔去,邱秋伸手一把拉住她,褚辰快步过去,将人扶稳。
邱秋松开手,举着银针不死心道:“您真的不要试试吗?”
“滚!”谢曼凝一把甩开褚辰,崩溃大吼:“你们给我滚出去——”
邱秋朝褚辰耸耸肩,好像玩大发了,“行啊,我们走,不过,有一件事,您得告诉我,小六的工作,是叶家主动安排的,还是您找上门求的?”
“我没上门,我只是打了通电话。”谢曼凝理了理头发,看着褚辰扯了下唇,“没想到,你的人情还挺好用。”
褚辰冷了脸:“只此一次。再有下次,不管是小六,还是小五、大哥、老三,怎么得来的,我会让它怎么还回去!”
谢曼凝脸一僵,她还想让叶军长把小五安排进大厂,帮老大调一下工作呢,“他们是你哥你弟你妹……”
邱秋收起银针,闲闲道:“奶奶还是爹爹的姆妈,您的婆婆呢。”
褚辰扶着邱秋向外走道:“我明天去趟部队,跟叶叔叶婶把事说清楚。”
“老四,你敢!”
褚辰没理,扶着邱秋小心地步下楼梯。
“老四,你要是敢去,”谢曼凝追到楼梯口,吼道,“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邱秋诧异地停下脚步,转身笑道:“还有这样的好事!您可要说话算话。褚辰,赶紧地,别等明天了,现在就去军区……”
褚辰怕人在楼梯上不老实,摔了、碰了、扭了,弯腰把邱秋抱起来,快步下楼,转身穿过灶坡间,出了9号楼。
“走吧,去图书馆。”褚辰安抚地拍拍挣扎着往后看的妻子。
没看到婆婆震惊后的表情,邱秋甚是遗憾地拍了拍抱皱的衣服:“是得去一趟,跟你爹把话说清楚。家里闹成这样,他还能安心地上班,我也是服了!”
“他以前不这样。”褚辰回忆道,“司法机构没受冲击之前,他开着事务所,一副精英派头,穿西装、打领带,出门有车,来往有客,笑容和善,为人霍达,精气神十足。”
见了人,邱秋才知道褚辰为何觉得他爹没精气神、颓废了。
五十岁的人,看着像六十岁,背已弯,白头发看上去比老太太都多。
人是儒雅的,削瘦的,衣着干净整洁,说话轻声慢语、有理有据,就是眼里没光,懒洋洋的,对什么都失了兴趣。——邱秋却得出了“对外界反应迟钝”这个信息。
好似游走在生活之外,又似受惊的家雀,稍大一点的声音,都能让他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下,手指抖动起来。
“创伤后应激障碍!”邱秋脑中闪过省城的王院长跟她提过的一个心理名词。
三人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面前摆着三杯白开水。
褚辰在跟他爹说话,说二姐结婚离婚,孙家的人品、孙建国的能力。
褚锦生听着,半晌不言。
“您没什么要说的吗?当年,二姐下乡,虽是自愿,却多少也有大哥的因素在,如今她回来了,不求你们补偿,好好待之,不难吧?”
褚锦生端起杯子,抿了口水,目光淡淡扫过对面的小夫妻,转向窗外:“你阿奶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少奶奶有自己的生活,看电影、听曲、打牌、逛街、参加慈善晚会、朋友聚会、出门旅游,唯独给孩子的时间少之又少,我是保姆带大的。”
“每天最多能见她两次,早饭一次,午饭一次,很多时候,早晨的餐桌上也是见不到人的,她起的晚,中午,我也有可能是在学校吃食堂,你能想象吗,有时一周我也见不到她两面。”
“她有爱。百姓爱长子,她的爱给了大哥,同为女子,她自小在家不受待见,所以,对你二姑,亦有一副慈母心肠。”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却万分厌恶这样的家庭氛围,可当有一天我成了父亲,才发现,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
“如你爷爷一样,我会不自觉地对你大哥投入全部的心力,你三哥……看到他,我又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对你二姐,我会下意识地忽视……某些方面,她太像你奶奶了。”
褚辰第一次听爹爹说这些,一时竟是无言。
“去年我从农场回来,第一次跟你奶奶这么亲密这么近距离地相处着,有欣喜,有钦慕,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想亲近,却发现,她从住进宜兴坊的那刻,就防备着我们。多可笑,”褚锦生轻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有水光闪过,“防备我们要她手里的钱,她的首饰,她的房……”
“就这样吧,一切如她所愿!”褚锦生起身,“小六的事,是我和你姆妈做事欠妥,日后不会了。”
“照顾好她!”说罢,人已转身离开。
邱秋端起杯子喝水,不知该说什么。
要走时,褚锦生让人送来两套《西游记》小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