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最近收治的儿童很多, 床位很挤,单间双人间都要排队,只能安排到一个三人间。


    尺言先把他带去做入院手续, 打电话了给林梓, 她说下班后会收拾衣物, 帮忙拿过来。


    尺绫有些迷惘, 尺言叹一口气,他耳朵动动,听出哥哥的忧愁。


    交完钱,做入院体检, 又是补照ct。尺绫感觉自己的血都要被抽光了,好多管好多管。最终他顺利入住位于6号楼的3层314的病房。


    医大附属的建筑都比较新, 房间较为宽敞,他的床位在中间,刚换上新的被单没多久, 充斥着股消毒水的气味。


    同病房的两个小朋友, 一个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一个是幼儿园大班的,同样都是肺有问题, 妈妈外婆奶奶之类的在陪护。


    刚进去电视里就播着动画片,儿童病房外贴了不少贴纸, 墙壁也五颜六色的, 很是温馨好看。


    “来, 你先坐下。”


    因为病情严重, 立马安排上雾化, 尺言把尺绫摁在病床上,没过多久护士姐姐就来了。


    尺绫第一次做雾化, 不太会。哥哥耐心地坐隔壁帮他摁着,叫他多深呼吸。这时候隔壁的家属和尺言搭话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笑回。尺绫自己接过,紧紧地贴着嘴巴鼻子。


    他知道哥哥这是在搞人际关系,他就专心看动画片。电视上播的不是他平时看的那个台,但也能勉强凑合,一阵儿之后就看入迷了,睫毛静静地定着,眼珠子目不转睛。


    “你家孩子真好看啊。”隔壁1号床的陪护外婆夸赞道。


    1号床的小朋友不看电视,只一昧地打游戏,音效声在病房内叽里呱啦,他外婆嫌弃道:“你看看你,长得又没人家好看,一天天吵吵闹闹的,学学人家安安静静多乖啊。”


    “上小学没。”陪护外婆又好奇地向尺言询问,尺言只好硬着头皮聊天,“刚读一年级。”


    刚做一半雾化,护士姐姐又来给他挂水,顺便上置留针。尺言回来安抚弟弟,说可能会有点疼。


    尺绫感觉那根本不是安抚,哥哥直接把他摁住,他根本动不了,眼睁睁看着护士姐姐把针头扎进手里,血管里面酸酸的。


    隔壁的外婆又说:“你看,人家也不哭,你再看看你第一天的时候。”


    1号床小朋友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尺绫发现门口上贴了好多动画片的角色,他只认识一部分。电视播完动画片,开始放起广告,尺绫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哥哥身上。


    哥哥有些焦虑,明显闲不下来,又是在床头柜用湿巾消毒,又是起身看他的挂水瓶还有多少,速度如何,时不时床头床尾走来走去。


    哥哥看样子是很担心自己的。尺绫想,他刚做完雾化,哥哥拿水让他漱漱口,因为林老师还没支援到的原因,先用了个塑料杯子。尺绫咕噜咕噜,一边手吊着不自然。


    尺绫的症状看不出来多少,CT和其他检测报告也出来了,尺言去办公室问医生。这位专业的儿童呼吸科医生跟尺言说,他弟这种情况算是很严重的那种,要是再拖久一点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尺言满脸忧心,“那要住多久院呢。”


    医生答:“看情况吧,没个一星期是很难出院了。他情况也比较特殊,要看不同人的身体状况。”


    尺绫除了有两声像感冒一样的咳嗽之外,其他都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孩,身体机能是完全正常的。也恰恰正是这样,肺部的炎症才拖得越来越严重,直到现在才发现。


    回到病房,尺绫又再看专心致志地看电视了。哥哥摸他后颈,看吊针还有多少,尺绫又咳嗽两下,这次的湿啰音明显不少。


    尺言帮他拍拍背,说有痰要吐出来,垂着眼拿纸巾,还没告诉他大概率去不了春游的事情。


    “医生和你说了什么呀。”尺绫问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你今晚想吃什么呀?”尺言转移话题,递给他手机上的医院食堂送餐小程序。


    尺绫看上面花花绿绿的卡通图,很有食欲,好诱人。但是一边的图是红烧大虾,一边的文字是花菜炒肉片,图文完全对不上。


    “我想吃那个茄子。”尺绫把手机还给哥哥,还心心念念着中午哥哥吃的盒饭。


    尺言看了看,不久就出去帮他买饭了。林老师说晚些会煲汤拿过来。


    哥哥消失了半个小时,回来后带着一个盒饭,尺绫迫不及待打开,失望地看着里面的茄子肉沫。


    这个茄子绿绿黏黏的,味道闻起来也是淡淡的,和今天中午医生哥哥吃的红烧茄子完全不一样。


    红烧茄子太油腻,不利于他排痰,尺言没给他买。他起身看吊瓶,按铃叫护士收针,解释道,“中午的茄子那个没有了,只剩下这个,这个也好吃。”


    “这个不好吃。”尺绫不愿意相信哥哥的欺骗。


    “好吃。”尺言重复应。


    他坐下来,开始订明天的餐。医院的饭盒25一份,分量不小,模样看起来足够两个成年人吃。他让尺绫分一点给自己,放在塑料盖子上,充当晚饭。尺绫把肉都夹给哥哥,还拨走了大部分茄子肉沫。


    “这个不好吃。”尺绫有些怨气。


    林老师打电话来,说是已经到了,尺言告知了怎么走,没过多久,林老师就提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小包的是她煲的瘦肉汤,用保温瓶装着,她刚一放下在床头柜,尺绫就打开闻闻,好香呀。


    林梓放下行李,如数家珍地给尺言交代:“有一些衣物,两件长袖,两件短袖。然后衣架在这里,这是水杯这是洗漱用品,还有这里有些书。”


    林老师很贴心,还给他带来了平板电脑和玩具,这样尺绫就可以玩游戏。


    尺绫突然想到床上的小花玩偶,他大惊失色,今晚没办法和它一起睡觉了。


    哥哥说:“等你病好了就能回去和它睡。”


    尺绫哀求哥哥:“你不能把它带过来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医院离家不远,来回倒是方便,林梓对辛劳一天的尺言说:“你要是上班的话就先去吧,我留在这里照看。我今晚没什么事。”


    这当然不是真话,她作为初中的主任,好几个班的科任老师,忙碌是常事。尺言婉拒说没这么早上班,等天气上班了尺绫都睡着了。这里离他工作地点也挺近,开车很快,不用麻烦她了。


    林梓表示担忧,认为他这身体受不住的,白天也一整天没睡,晚上还要连轴转。


    尺言笑笑又说,“没办法,日子要过下去,熬一两天调整好时间就行。”


    外面的天逐渐黑下去,坠入夜幕。玻璃窗户反着灯光,映照得亮晶晶的,走廊病房都很明亮。隔壁的1号床是妈妈来轮换外婆,而3号床则是爸爸接替妈妈。


    3号床的年轻夫妻挺安静,也很有素质,尺言林老师又和这些家属各自打了招呼。聊一阵儿天后,互相了解不少。


    晚上又有动画片可以看了,尺绫目不转睛,和其他小朋友没什么聊天兴致。林老师待到8点多,见时间差不多了,就打招呼离开。


    到门口,林梓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送她的尺言说:“明天早上的话,你要不回家睡吧,我让尺平来。”


    尺言犹豫一下,沉声:“行。”


    他最终答应下来,但林梓能窥见他内心始终不太放心,她没多出声。她了解他总是这种性子,对于尺绫,万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准备睡觉的时候,电视自动断电关了,尺绫刚看到快结局突然一阵黑屏,好难过。


    “好了,”尺言提醒他,“去刷牙,差不多要睡觉了。睡好了才能好得快一点。”


    尺绫想哥哥昨天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不但没好,还被迫住进医院不能回家。尺言带他进洗手间,用牙刷杯洗漱。又屡次嘱咐:“有什么不舒服自己摁这个铃,知道吗,我要去上班了。”


    尺绫乖乖躺好在病床上,隔壁困得不行的老人说你放心吧我帮你看着,事实上她的额头都快磕到床边,意识不太清醒了。


    尺言又巡视一轮,查看有没有遗漏补缺的,问过护士确认晚上不会有输液,才安心去上班。


    隔壁的小朋友还在打游戏,音效声好吵,尺绫窝在被子里想着。


    他有一些想家了,想小马包和小花玩偶,病房的灯光依旧开着,很亮。


    尺绫抱着枕头,假装自己在抱着小花玩偶,郁闷地试图入睡。


    他的作业怎么办呢,他的春游通知还没交给老师,哥哥有没有和老师说呢。脑瓜子里面浮现出好多好多事情。他忽地定定看着3号床的小朋友。


    3号床的爸爸妈妈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轻声安抚着3号小朋友,动作很细微温柔。


    尺绫往被窝里缩了缩,忽地发觉身边没有人,意识到有点寂寞。可是哥哥也很关心他啊,不一定需要爸爸妈妈的,尺绫忍住自己不去羡慕。


    他突然控制不住地咳嗽几声,隔壁的小朋友也跟着咳嗽起来。尺绫看一眼,重新缩回被窝,想起自己的爸爸。


    爸爸死之前,好像也是这么咳嗽的。


    他没有告诉过哥哥,也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大尺绫不愿意,他现在想起来了,像是从深处挖掘出来的记忆。


    被子暖暖的很软和,尺绫蜷在里面,紧紧闭上眼睛。


    不能再想了,他要睡觉了,睡着后说不定明天就好起来。哥哥说他下班后会回来的,这就意味着一醒来就能看到哥哥。


    他想快点跳跃到那个时间,他已经开始想念哥哥了。


    第82章


    尺言下班后, 急匆匆赶回医院,深夜三点,医院侧门还开着。他被保安拦下来, 出示了住院陪护的证明后, 才顺利进去。


    6号住院楼还亮着, 护士很敬业地值班, 时不时巡视病房。他不自觉放轻脚步,安静地经过张牙舞爪的绘画走廊,停在病房前。


    病房门已经合上,里面的人大多都东倒西歪的睡着了, 发出轻轻的鼾响。尺言贴着门上透窗,望见中间床熟睡的小人, 顿了顿。


    他很轻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合上,走回弟弟身边。


    尺言闻见他的鼻息声, 黑暗中小脸圆圆的, 枕在被子里面。尺言靠近过去,伸手去摸尺绫的皮肤,从额头揉到颈脖, 感觉很温和。


    尺言把被子捋了捋,盖好在他身上, 以免着凉了。


    他在床边坐下, 光看着弟弟一阵儿, 走廊灯光昏暗, 斜斜地从门缝里照入, 落在地面上像一滩暖水。


    尺言突然太阳穴突突突跳,倚在床边, 手指扶着额头。他有些疲惫,却眼皮不倦,睡不着。


    守了两三个小时,天亮了,护士也开始走动。五点半就来给小孩子们抽血。尺言摇醒弟弟,让出位置,尺绫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连续被抽好几管。


    他倒是一点没喊疼,抽完一倒头又埋枕头里。尺言帮他摁着棉花,挪着脖子。


    隔壁的3号床幼儿园小孩对抽血甚是恐惧,哇哇大哭,稚幼的童声刺耳,他爸妈心疼又难堪,一个劲儿地安抚,嘴上念着:“小声点其他人还要睡觉。”


    尺绫在枕头上磕着头,睡意朦胧间,忽地意识到身边是哥哥,被摁住的手反抓哥哥。


    “睡吧睡吧。”尺言温声。


    尺绫蜷着他的手,闻着哥哥的味道,在碘伏味的氤氲中重新睡下。


    七点钟,昨天点的早餐送到病房门口了,护工递给他们,“314-2的。”


    尺言昨天点了根玉米,还有两个包子,刚送来还很热。他放保温饭盒里,带着刚醒的尺绫去刷牙洗脸,尺绫恍恍惚惚下了床,还感觉在自己家。


    镜子和洗手间怎么不一样了。他嘟囔。


    哥哥帮他擦好脸,整整齐齐地从额头一路抹到脖子,像擦拭花瓶一样。


    住院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当然也不算太糟糕,回到床上,尺绫吃早餐,捧着玉米吧唧吧唧地啃。


    他已经清醒了,不用上学的感觉真好。


    隔壁3号床的小朋友吃的是饺子,肉味香香的,而1号床则是他奶奶带来自家做的营养肉片粥,1号床的小朋友很不乐意,埋怨好几句,“怎么又是这个。”


    尺言坐旁边,捏了一个包子吃,尺绫问哥哥你不困吗。


    哥哥答没事,不久,护士姐姐又来了,早上要开始挂水吊针。


    尺绫看往下滴落的药液,他问哥哥:“为什么滴得这么慢呀。”


    “医院规定呀,这样安全。”


    “一下子滴完会怎么样?”尺绫好奇,“会死掉吗?”


    尺言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模棱两可:“可能吧。”


    尺绫惊讶地张大嘴巴。


    他一边输液一边玩起昨天林老师给他带的平板,因为电视里的动画片他已经看过一遍了。哥哥给他连了网络,下一个消消乐的游戏,尺绫觉得好好玩,手指连线发出biubiu的声音。


    玩到第三局,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尺绫抬头望,哇,居然是眼镜哥哥。


    尺平来接班,带着一袋子东西来守他。两人说了一下话,尺言很不放心,半晌才犹豫着离开。


    眼镜哥哥代替哥哥,坐到尺绫床边的椅子上。眼镜哥哥有些不自然,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尺绫放下平板电脑。


    等到尺言完全离开后,尺平才动动,从拿着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花玩偶,递给尺绫。


    尺绫:“哇!!!”


    他立马抱紧,小花玩偶身上有一股陌生的气味,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小花,但他没拆穿眼镜哥哥。


    尺平一起带过来的,还有中午的午饭,这是他亲自下厨的,今天一早上按照着病患菜谱,在厨房忙活了大半个小时,做得可谓用心。


    “你不用上班吗。”尺绫问眼镜哥哥,尺平还没答,尺绫自己就想起来,“哦对了你是无业游民。”


    没用的眼镜哥哥,在这时候变得最有用起来,他能充当填充照看时间的一个工具,非常好用。


    尺平:“……”


    护士姐姐来换了一瓶水,同时带来了雾化用具,尺平组装好后,给他带上。


    时间温和地这样流逝。尺平也没说过几个字,光是坐在那儿看。


    隔壁的老人倒是对他们很有兴致,见到又来一个新人物,忍不住聊天:“你们一家都长得很标致啊。”


    尺平并不擅长应付如此年龄差距大的对话,毕竟他家的长辈都死了。他点头抿抿嘴,对方见他兴致缺缺,便也识相地笑着结束了对话。


    在医院的时光无趣,除了看电视玩平板没什么好消遣的办法。尺绫忍不住打哈欠。


    尺平见状,拿出妻子事先准备好的练习册,放在尺绫的床上桌,说出酝酿已久的台词:“你们老师说要写作业,我给你带过来了。”


    五三、密卷、新英语阅读。


    一共三本,每本一百多页,比尺绫的平板还要大。


    尺绫抗拒:“这不是小学生的作业。”


    尺平扶扶眼镜,略微心虚地面不改色:“这是。你期中考试不也考这些。”


    尺绫很犹豫,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但是记忆里上学期期中考试的题目,好像确实是这么难的。


    “能不能不写呀?”尺绫做最后的挣扎。


    尺平并不像哥哥那样强硬,他抿着嘴,再次扶了扶眼镜,没出声,尺绫知道了。


    他只好承认了,在眼镜哥哥的监督下拿起笔学习。


    做完三篇高考英语阅读,电视里播放起新节目,尺绫停下笔,尺平也没再强迫他,而是侧侧头,陪他看电视。


    电视里是小鸡小狐狸,还有小松鼠之类的,角色造型圆润可爱,尺平看了两集,只觉得挺合适小孩。他看尺绫,这个安静的弟弟正目不转睛,眉眼定定的。


    挺好。他找这个动画片的名字。


    尺绫起码还要住一个星期的院,光躺在床上也闷得慌。治疗了一天,还没见什么效果,据说是情况不太好。


    尺绫突然咳嗽两声,尺平给他拿纸巾。


    他发消息叫助理帮忙买些小孩子喜欢玩,能消遣时间的东西。


    尺绫抱着小花玩偶,爱不释手,去上厕所也不愿意放下。


    两人倒没多少话可以聊,玩游戏也玩不到一起,纯粹是一个陪伴看护作用。尺绫掰着小花玩偶的叶子,察觉到眼镜哥哥的沉默,他突然找起话题,小声问:


    “哥哥,你见过你妈妈吗?”


    这句话倒是让尺平有些措手不及,年近三十的他还是第一次被这样问道。他本想反问怎么了,嘴里却吞咽唾沫,答道:“没有。”


    尺绫看小花,“哇,那你和我一样诶。”


    这点尺平当然知道,他一时间无奈,不知该答上些什么。弟弟找话聊的技术有待提高。


    “那你会想她吗?”尺绫又天真问。


    这是个很容易出卖人性的问题。尺平摘下眼镜,浅浅呼出一口气,擦拭眼镜道:“没见过,不怎么会想。”


    尺绫又哇,“那你和我一样诶。”


    家里面只有他和眼镜哥哥都没见过妈妈,可为什么他们俩一点都不像呢。尺平觉得这是个废话问题,基因不一样何来相像。


    尺绫不再没话找话聊了,他摸着小花玩偶,全神贯注地望它,不久后,午饭时间就到了。


    食堂照样送饭前来,儿童楼倒不是热门的区,这边的家长大多悉心照料。尺平看到外面推来推去的小车,才想起来饭点,问尺绫有没有碗。


    尺绫指挥哥哥用热水烫碗,洗筷子和勺子,像个发号施令的长官。尽管他也只是用嘴巴复刻昨天尺言的行为。


    尺平拿着碗前赴后继的,外面打热水的地方涌了很多家长,活像打仗。他有些忙乱,生疏地走过去,又被挤出来。


    忙活好半天,给尺绫倒上汤,还有剁肉饼,虽然卖相略显寡淡,味道倒是不差。


    隔壁的1号床吱哇乱叫:“我要吃炸鸡,我就要吃炸鸡,我不要吃瘦肉粥了。”


    尖锐的童声吵得尺平耳朵疼,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小孩,这下更增一分隔阂。对比之下,有一个安静坐得住的弟弟,是如此珍贵。


    助理的动作很快,发消息来,说已经网购了涂鸦本和拼画手工,明天就能到了。


    “你有没有想要吃的?我出去给你买水果。”尺平见其他家属切着苹果橙子,想到这点,问尺绫。


    尺绫没有想吃的,尺平犹豫一下,还是自己起身。


    他查了附近的水果店,路程要半个小时左右,他让尺绫不要乱走,走出去。


    医院附近还是很有烟火气的,小食店、药店、水果店礼品店都很多,一部分人住院,就有一部分人陪住,聚集起来好几千人,奔波于生死疲劳中。


    他是没怎么来过医院的,一举一动都不太熟练,走出门绕到一家水果店,里面光线昏暗,门面很小,他以往是不会来这种店的。


    “老板买东西啊。”


    尺平走进去,拿起苹果,看着转两下。他问老板,“肺炎不能吃什么水果,有什么忌口。”老板打理着前台的包装,回头看他一眼,随口答:“吃什么都行啊,别吃太寒凉的就行了。橙子苹果什么的都挺好,刚上新的。”


    尺平拿个塑料袋,挑拣了三四个苹果,昏暗下倒是看不出色泽。他凭着感觉,大概有一斤多,放上了称。


    “9块。”


    他瞥见旁边新鲜的草莓,熟得差不多了,红扑扑的,他指了指顺便掏钱,“那个也来一盒。”


    付了现金,出门,路边有两个小朋友在互相玩,尺平注视几秒,孩子清脆的笑声拂过耳朵。


    车流从马路横过,他等了等,又回去医院。


    刚找到路,进入病房,他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尺言只睡三个小时就回来了,他刚给尺绫脱完一件衣服,又说:“我先去帮你拿报告了。”


    两人在门口刚好撞上,都是稍微点头,没说什么话,在旁人看来客气得像陌生人。


    尺平心有不安地看眼时间,二十五分钟,他不知道尺言什么时候回来了,这显得自己玩忽职守。


    他放下水果,问尺绫想吃什么,尺绫看看袋子里的东西,当然不会选择苹果这种无聊的水果。


    “我想吃草莓。”他指了指。


    尺平拿起一只小杯子,装几颗去外面洗,他边洗边思索尺言到底是怎么想自己的,会是鄙夷还是责怪。


    温水突然漫过杯子,他吃一惊,回过神来洗草莓。


    将成果拿回病房,尺绫边看平板边吃,拎起一颗往嘴里送。草莓很新鲜,鲜嫩多汁香甜。


    尺绫吃了好几颗,忽地,尺言回来了。


    他本带着一脸劳碌的神情匆匆而回,手里还拿着昨天拍的片,正准备忙碌放下的时候,瞥见尺绫桌子上的草莓,他愣住:“谁给你的。”


    尺平微动,还没出生,尺言动作瞬间急切干脆,抽走尺绫手里剩下的半颗草莓。


    “他吃不了水果的。”尺言语气埋怨,直皱眉头。


    尺平看着眼前人把那杯水果端走,嘴里念念叨叨的,左言右语都是着急责怪,忽地心中惘然。


    他没再出声,也没反驳。趁着间隙,默默让出去,起身离开。


    病房内的尺言还在絮絮叨叨的,为已经吞进肚子里的三颗草莓忧虑。尺绫看着焦虑的哥哥,坐在床上没有出声。


    医院的天花板泛白,穿过侧门,外面的车马声喧闹。尺平面对这景象,忽地说不上一种虚浮感,他以为自己会内疚或耿耿于怀,现在却什么都没有,只知道做错了些许事。


    他回到家,见到妻子,主动和她说这件事。


    妻子的态度没想象中关心,仅仅随意地回他,“不至于吧。”


    “你也是的,买之前也不主动问一下,医生说不能吃的吧。”


    水果寒凉,很不适宜肺炎,这似是一种常识。但林梓还是安慰失落的丈夫:“吃都吃了,没必要这么大反应。你别太难受,他这人是这样,你也不是不知道。”


    归根到底错还是在自己身上,尺平拿起杯子,抿一口水。林梓装好饭,盖上保温袋,又说出自己见解:“我倒是觉得他有些过度焦虑了。”


    压力太大了,将他这个不亲近的弟弟压得神经紧绷,对万事都不信任。高压的后果是精神敏感,作为教师的林梓已经察觉了。


    妻子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送饭,一切都紧张而温馨,富有亲情。唯独尺平留在原地,留在这栋空荡荡的房子里,思索。


    他也许是意识到什么了,对于亲情的概念,他没怎么感受到过。


    他试图进一步思考,坐在桌旁喝水,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第83章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 尺绫的病情好转不少,尽管这在他症状上并没有显现,但报告单货真价实说是减轻了。


    尺绫哼着歌, 拿着画笔, 在病床上画画。住院的第三天, 尺言就给他买一本满是小花的涂画本, 眼镜哥哥在第三天也给他带来了动画片的涂画本。


    尺绫一下子拥有两本涂画薄,好幸福。他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偏不倚,决定轮流宠幸哥哥们,于是画完一页换一本, 现在两本都填好几页颜色。


    隔壁的1号床小朋友终于快好了,他外婆偷偷买了炸鸡奖励给他, 不过是拆掉酥皮,泡过热水的炸鸡。尺绫想想这几天自己吃的,鸡翅、猪肉丸子、胡萝卜、青菜……他吃得好丰富呀。


    现在看守他的规律已经基本定下来, 下午到晚上是尺言, 早上到中午时不时是尺平,林老师没课和饭点的时候回来看望他,一天三个人轮班。


    如今他病情没那么严重, 大家也松懈一点,毕竟除了固定一天两次的雾化外, 输液也远没有之前频繁了。


    尺绫画粉色花花, 试图描绘自己的小花玩偶, 给它画肖像画。看到哥哥守在窗户边玩手机, 他也放下画笔, 凑过去。


    春天到达,医院外面的灌木丛内也开不少花, 尺绫扒着窗户,从窗口望下去能看见一排一排的。


    尺绫突然想到自己的春游,好奇问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


    尺言不好回答他,再次给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你再好快一点,下午就能出院。”


    尺绫听到这回答,低头思索,他能够一秒康复吗。


    他哒哒哒从窗边跑回床上,蹬上床,新的动画片要开始了,他准时守候着。


    哥哥也回来,坐到床边椅子上,翘着腿靠背。


    尺绫问哥哥:“你去过春游吗?”


    他怎么还在期待呀,尺言有些难办,故意装聋作哑:“啊?”


    尺绫又重复问:“我说!你去过春游吗!?”


    尺言终于不得不回答:“去过很多次,你以后还有机会去的,二年级三年级初中高中。”


    他不知道尺绫是否听出画外音,但尺绫终于是没再纠缠着问了。过一阵儿后,电视机放广告,尺绫低下头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尺言凑过去,看他写什么。


    【饮料,3元】


    【买纪念品,30元】


    【买雪糕,6元】


    【带零食,25元(粉色包装的软糖、手指奶油棒、夹心饼干】


    ……


    尺言:……


    还没好就想着吃零食了啊。


    尺绫反驳:“这是带去春游吃的,春游的时候我就已经好了!”


    尺言堵住他嘴巴:“你好了也不能吃雪糕,吃这么多零食,你要休养知道吗?”


    听到这话,尺绫犹豫几秒,划掉雪糕和两份饼干。旁边的1号床小朋友准备出院了,他正大声地跟外婆炫耀:“我出去之后要吃雪糕、麻辣烫、烤肉、大龙虾。”


    这里每个字眼,对于医院里面的小孩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珍馐,尺绫快流口水了。他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哥哥讲故事给他。尺言被迫放下手机,端起耐心。


    “你要听什么故事?”尺言问。


    尺绫想想,哥哥的知识量好大,简直像一台点唱机,无论让他说什么故事,他都能说一个出来。尺绫这次绞尽脑汁,想出没听过的主题。


    “我要听怪物大战小朋友。”


    “这样啊。”尺言靠在护栏上,思考着嗯一声,很快他就想好了,“从前,有一个小朋友,他是……”


    尺绫打断:“这个小朋友长什么样子呢?”


    “他呀,”尺言停下话语,顺着弟弟的疑问述说,“他是个小男孩,有大大的眼睛,头发也是长长的。”


    “其他小朋友一见到他,宛若见到天生掉下来的星星。”尺言遐想着,运用了一个类比,“他是群体里受欢迎的小朋友。”


    尺绫眼睛亮亮,“哇,那很好看了。”


    “有一天,城外传来一阵爆炸声,有出城采药是小朋友目击了,回来说道:‘是怪物!怪物来了!’”


    “怪物长什么样子呢?”尺绫又问。


    尺言又停下来,慢慢插叙道:“怪物长着很长的獠牙,能把狮子刺穿,他身上有黑色的鳞片,他是龙和水怪诞下的生物,在下雨的时候最为强大。”


    尺绫紧张起来了,仿佛眼前真的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怪物,黑暗雨夜中眼睛闪烁着红色的光。他抱紧小花玩偶,听着哥哥继续道:“他摧毁了一边城墙,试图闯进城内,寻找小朋友当食物。但幸好先知早有预料,设下了法阵,怪物闯不进来。”


    “哇。”尺绫崇拜。


    “但是法阵是很脆弱的,只能抵御三次攻击,小朋友们岌岌可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尺言头头是道地说着,“但是呢,我们的主角小朋友家里有一把权杖,蕴含着与怪物相匹配的力量。”


    “权杖长什么样?”尺绫继续插嘴。


    这次尺言用上最华丽的辞藻,还为权杖添加一个极具传说色彩的背景,说上面镶嵌着一颗真正的星星。尺绫彻底被迷住,听得非常痴迷,想入非非。


    这样子大费周章地铺垫了5分钟后,尺言的故事终于回归主线:“我们的主角小朋友拿起他的权杖,勇敢地对抗怪物。”


    “他赢了吗?”尺绫迫不及待。


    本来还想说一大堆打戏的尺言止住,他的嘴巴已经有些干了,速战速决正合他心意,直接跳过:“他赢了。”


    尺绫欢呼,耶,太好了,是好结局!


    尺言休息一阵儿,捧起水杯抿一口,沉浸在胜利中的弟弟意犹未尽,“有没有坏结局啊?”


    尺言继续编:“坏结局是主角小朋友自己打不败怪兽,但找到了怪兽的弱点,他回到群体里寻求帮助,大家却因为害怕,对他置之不理。最后主角小朋友太过绝望,自杀了。”


    哥哥一连串讲了这么多,尺绫听着坏结局,悲伤瞬时成河,嘴巴像波浪一样。这个结局太哀愁,他要哭了。尺言无奈,听是他要听的,听完居然直接哭了。


    “有没有没那么坏的结局啊。”尺绫抱着小花憋眼泪,要求道。


    哥哥编故事的能力很强,只一秒,他又说出:“他打怪兽,成功了但是眼睛被怪兽爪子抓到了,他失去了一只眼睛,成为了小朋友们的英雄。”


    尺绫大喘气,这个结局还好,虽然不完美但也没这么悲伤。


    “还有吗?”他不满足。


    尺言最后编一个:“他打完怪兽没有选择成为英雄,而是选择归隐山林,教其他小朋友打怪兽。”


    尺绫最喜欢这个结局,他终于心满意足了。这时尺言的手机响起,他看一眼,有不得不立马处理的工作事务。


    他要出去了。尺绫状态好转,不需要时时刻刻都陪在身边,让人省心很多。尺言想到尺尚貌似有早班,打电话联系这个医生弟弟,让他来守一下。


    尺尚答应了,说下午会过来。尺言这才出门。


    “拜拜哥哥。”尺绫听完故事,继续抱着小花画画,一切都像梦一样呀。


    病房内的2号床位,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并不孤独,因为有小花陪着他。他拿起粉红色的水彩笔,又拿起绿色的水彩笔,逐片逐片花瓣涂鸦。


    他画了好久,半边花都让他画完,护士姐姐推着车进来。


    “你是尺绫小朋友吗?”护士姐姐例行询问,拿起一个输液瓶,给他挂上。


    尺绫专心致志欣赏自己的大作,“嗯。”


    护士姐姐很快给他挂上水,推着小车又出去。尺绫一鼓作气又画了好几朵小花,才抬抬头看滴瓶。


    滴得好快呀。他想起哥哥说的输液太快可能会死掉,伸长着手,努力去够速度调节器,滑到了最慢。


    这样就不会死掉啦。他看着每几秒才滴一滴的挂水,心里想着活下去还要去春游呢。


    尺尚刚下门诊,换上常服,记挂着交代给他的任务,来到儿童住院部。


    他看过的病人多了,但生病的弟弟只有一个。这几天因为忙碌,也未曾探视过他,只是抽出时间看一下报告。


    尺绫恢复得很好,如不意外,很快就能出院了。


    他穿一件针织背心,面容年轻,很好地融入群人之中,完全看不出来是刚下班的医师。


    儿童病房还算大,足够容纳五六个人。他手踱步进入,慢慢地从门口来到2号床身,目光落在熟悉的小头颅上。


    看到弟弟安静地坐在床上,伏着身子低头画画,尺尚情不自禁一阵欣慰,嘴角微扬。


    时光静好,下午的阳光暖洋洋从窗户照入,他不自觉放松下来,手插着口袋,目光从乖巧的弟弟身上挪开,下意识沿着输液管往上望,落在透明的输液瓶。


    他突然眉头一蹙,抽出手抓输液瓶看,下一秒,他立马拔掉输液管,俯身疯狂按床头铃。


    药液甩了一地,周围人都被他这翻行为给吓到了,目瞪口呆。


    药液颜色不对,泛红,与药品名称也对不上。尺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着急,大声喊叫:“快来人。”


    尺绫抬头才发现哥哥来了,他茫然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什么。尺尚紧拧眉头,看挂水瓶已经输三分之一了,他连忙让人去验成分,值班护士急匆匆地接过,尺尚看弟弟又说,“快急救。”


    他太安静了,有些过分迟滞。没过多久,尺绫就感觉好不舒服,好想吐又好困,肚子还痛痛的。


    两小时后,尺绫昏迷休克,多器官衰竭,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第84章


    输液的成分查出来了。


    这是一种常用于化疗的碱类药物, 以正常用量的百倍,被稀释进生理盐水中,足以对任何一个孩童致命。


    而替他输液的所谓护士, 在替尺绫挂完致命的输液瓶后, 很快就销声匿迹, 查不到影子。


    很明显, 这是有预谋的投毒谋杀。


    尺绫的状况很糟糕,他已经输液了小半瓶,症状亦很快显现。药物先是攻击了他的神经,紧接着引发痉挛和无力, 不过多久,他开始呕吐, 器官接连受损,尽管有医护监控抢救,但恶化的速度还是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尺绫休克昏迷, 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很快便全身插满管子。


    尺言听到这个消息,立马从外面赶回来,等他达到时, 弟弟已经和他有冷漠的一墙之隔。


    尺尚表面镇定,匆急翻资料的手却忍不住地颤抖, 他比谁都知道这药物毒性巨大, 且没有特效解药, 正常来说, 注入这种剂量, 大概只有等死的份。


    医院先给尺绫做了血浆置换,接着忙碌奔走、处理, 注射监视没停下来过。现在比先前要好一点,也仅仅停留于好一点,尺绫仍旧命悬一线。


    尺言还算冷静,查看了监控,追寻着凶手的路线,他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最终无奈地低下头,手无助地捶桌子。


    他怎么敢松懈呢。


    尺尚感觉哥哥快哭了,听到他鼻翼的抽泣声。想必他一定把所有责任都搂到身上,已经开始自责又怨恨。


    但尺言最终还是没有哭,他从屏幕前起身,只一脸疲态。


    器官衰竭已经是非常不好的征兆,十有八九都要离开了。上午还在叽叽喳喳吵着要去春游的小孩,瞬间幻化成泡影,尺言的心绞痛到没感觉。


    警察前来取证调查,因为是尺绫,这起案件格外重视。


    但也正正是因为尺绫,就算查出凶手后,也极大可能无济于事。


    想他死的人太多了。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个,全都是N市的世家大族、名流元老。抓得到机会,他们怎么会让一个可以意外死亡的继承人掌控这座城市呢。


    司徒辅垂眼,站在一旁看着悲痛的友人,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也知道这段严丝紧密的调查大概率是无用之作。


    半晌,他手搭上友人肩膀轻拍,只说出一句,“我尽力。”


    他派了人手时刻维持尺绫的安全,即便现在尺绫已经躺进重症监护室,连面都见不上。


    从监控室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重症室外的走廊更显昏黑,一片暗沉沉的。而一墙之隔的病房内净是闪着红点,滴滴作响的机器,他们看不到任何东西。


    尺言陷入无尽的咽唾沫中,他坐在椅子上,一遍遍用手疲惫地抹脸,表现出少见的惘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尺尚温和走来,说让他回去休息,不用整夜守在这里,他会看着状态。


    “不用太担心。”他主动出声安慰。


    他声音仍旧带着清冷,有些分外的隔阂,但他已经尽了最大宽慰,继续道,“不会有事的。”


    尺尚穿着白大褂,在暗淡灯光的投影下,身影有些昏沉。他承认自己说了不严谨的话,可这是必要的体谅。


    他并不抱悲观的态度。毕竟弟弟的身体异于常人,身上已经发生过无数的医学奇迹。尺绫本身就比任何的治疗方案都要权威。


    他能从大变小,也就意味着有可能起死回生。更何况现在病情止住了,脱离危险,顺利好转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尺言侧侧头,起身。他走回尺绫原本的314病房,因为太匆忙,床位还没撤。


    他远远地从门外望一眼,上面还放着尺绫的小花玩偶,正在枕头边上歪歪地倒着。


    他犹豫一下,没有进入,只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病房里面还播着动画片的声音,欢快的音乐传到他耳朵,尺言不由得联想起弟弟每天晚上都目不转睛的场景。


    他往后靠倚到墙上,浑身无力。


    素日里的暖白色灯光落下来,此刻却有些发冷,蕴着如同刀刃的灰色。


    白得好虚浮,尺言感觉自己的脑子很混乱,什么都想不到一点,但凡一想,就会混成漆黑乱线。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现在还没实感,只觉得毫无理由的压抑,宛若一场虚浮的梦-


    尺绫脑海里有像超声波一样的刺耳声,如涟漪般回荡,从黑暗中突然出现,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起起伏伏越来越刺耳,尺绫感觉好难受。


    他挣扎,手臂却麻麻的,一点都动不了,好像有闪电劈中他一样滋滋地电机。尺绫害怕起来,他不会是死掉了吧。


    他想到哥哥故事里的勇者,拼命挣扎,想要与之对抗,嘈杂声突然“滋啦砰”地爆炸一下后,尺绫终于可以动了。


    他立马坐起来。


    哇,他看到了自己。


    他怎么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面,这里面有好多机器,自己在睡觉欸。


    尺绫偷溜出去看这条完全陌生的走廊,他试探地动动,外面没多少人,接着便大胆地往外走。


    哥哥呢,他们在哪里。尺绫想找熟悉的人。远处有两个护士在值班,尺绫哒哒哒地跑过去问,“你好呀。”


    他突然发现其他人看不见自己,于是他去摁电梯玩。


    电梯在昏黑走廊的深处,因为夜深了,只开一盏微弱的小灯,地上镶嵌着一个“安全出口”的绿色标示光源,指着隔壁楼梯,黑暗中泛着满地绿光。


    尺绫过去,四周看看,现在没有人,正是玩电梯的好时机,他想这么干很久了。


    他兴致冲冲地伸手摁,摁上去,再摁下去,看着电梯数字变化一点点升上来,电梯打开门。哇,里面好亮啊。


    远处忙碌的护士注意到运作的电梯,转过头来看一眼,她们没有大惊小怪,大概是见多了,是稀松平常事。


    电梯不上去,也不下去了,就停在这里。尺绫觉得好奇怪呀。他试图再摁多几次,但电梯只一直打开门。好吧,他接受自己的不会操作了。


    尺绫继续玩,即便只有开门也非常快乐,他决定要一次过足瘾,来来回回跑步,按电梯,还在地上的角落捡了一根柳树枝挥舞。好几次后。他突然看见了大尺绫。


    大尺绫也站在电梯边,不像是要搭乘电梯,而是像在等自己。


    小尺绫停下手,顿滞半晌,抬头看大尺绫。


    大尺绫弯身蹲下来看他。


    两个人面对着面,互相看对方眼睛,一个挺直小腰杆,一个弓着背。


    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只要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就能知晓到对方的存在,像是不同维度的一次错空交流。


    小尺绫手抓着树枝,“你怎么也在这呀?”


    上次他遇见大尺绫,问的也是同样的问题。这次大尺绫还是没有回应他,一昧沉默着注视自己。


    大尺绫的眼睛很好看,瞳孔上蒙着一层海色的雾气,时而又能窥见不适宜的流光溢彩。小尺绫的眼睛则是纯粹的泛光,像天上的星星,充满朝气。


    但小尺绫感觉好像又和上次不一样,大尺绫没有那么哀愁。他也不讨厌自己。他站在那里一阵儿,打量完对方,主动打破了这阵沉默。


    小尺绫哇哇地甩着树枝,接着继续回归正事,“你也喜欢玩电梯吗。”


    大尺绫依旧蹲着,目光跟随着小尺绫的动作,并没有起身。


    小尺绫哒哒哒跑来跑去,玩了有十五分钟后,终于觉得好累,他才停下来。电梯还是很好玩,但他没有精力了。


    这边过了一半的瘾,要是可以的话,他还想去其他电梯那里玩,特别是之前病房的电梯,他想玩很久了。


    小尺绫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大尺绫身上,他问:“你能陪我玩吗?”


    大尺绫未做答复,也未表明抗拒。小尺绫围绕着他转圈圈,大尺绫仍旧蹲在那儿,非常顺从。


    小尺绫跑了一阵儿后,好累好累啊,树枝也没意思了。他把树枝丢到地上,对大尺绫宣布:“你自己玩吧,我要去睡觉了,拜拜。”


    小尺绫昂首往回走,他走几步,回头偷看一眼,发现大尺绫还在原地。他好奇:“你不回去睡觉吗?”


    大尺绫没回答。小尺绫突然想到什么,叽叽喳喳,“啊对了,你应该要和我一起回去睡觉吧。”


    尺绫只有一个,大尺绫小尺绫都是尺绫,是分不开的。


    小尺绫的脑瓜子转得好快呀,一秒就想出事情的本质,他真是个小聪明蛋。


    小尺绫回去牵大尺绫的手,把他往病房门口扯,大尺绫配合着,缓缓地跟过去了。


    “快来,我带你看看我自己。可神奇了,有三个尺绫。”


    距离重症监护室还剩几步的路程,到门口前,大尺绫突然停下了。


    他目光微垂,静静地看着病房门内,默不作声。


    小尺绫拉不动,仰头看他:“你不进去吗?”


    大尺绫的静默已经表示一切,小尺绫转而好奇:“你为什么不进去呀。”


    大尺绫侧过头,没有回答。


    小尺绫感觉大尺绫有些悲伤,他松开扯着的手臂,站在一旁陪伴好几十秒。


    他不知道有没有成效。大尺绫会好受一点吗。哥哥跟他说这样安慰人最稳妥,不会弄巧成拙。


    尺绫最后小声问一遍,“你真的不进去吗?”


    大尺绫定在原地不语。小尺绫想好吧,他大概是有自己的理由。


    但是尺绫好困啊,他没办法思考这些事情了。他打哈欠,边往前走边回头,摆动小手,“拜拜啦我真的要睡觉啦。”


    他钻入门缝里,回归自己的床上。


    第85章


    三日过去, 尺绫仍旧陷入昏迷中,未曾有苏醒的迹象。


    生命体征倒是很平稳,不好也不坏, 一时半会死不了, 也醒不过来。


    群人聚集在一起, 面带哀色地叹气讨论, 最终也没有下文。仿佛说再多,也只是徒劳的无用功。


    投毒的凶手已经抓到了,她谎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撬不开嘴。有以死明志的迹象。


    尺言没有去关心进展, 他的心力憔悴,尽数扑在躺在病床上的弟弟, 周围高高隆起的被单和机器,衬得他身躯愈发消瘦。


    林老师和尺平也抱着同样的哀思,尝试为尺绫找办法。林老师是个很理性干脆的人物, 但她专程去祈福, 为尺绫做了虚无缥缈的法事。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大家都这么想,可多条出路总归是好的。


    “两个星期内再不醒的话, 可能就成植物人了,神经损坏得太厉害, 这是不可逆的。”


    医生是这么说的, 他对这个小孩的生存几率并不抱希望, 话语已经很委婉了。就算目前醒不过来, 小孩的身躯很可能还在遭受着严重的神经痛, 身心都是痛苦的。


    尺言陷入沉久的考虑,他手扶着半边脸庞, 尾指压着眼角。他面色疲倦,却没有流过眼泪。


    尺尚说:“再等一会吧。”


    他常年研究弟弟的身体,他比想象中还要坚韧许多,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他应该会有足够的愈合能力的。


    再给他一点时间,再等一会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尺绫今天要去拿回自己的小花玩偶。


    第一次溜出来后,脑海里的电波声不刺耳了,变得很温和很空灵,脑子像是在被按摩一样舒服,好几次后,他已经完全掌控,能出入自如了。


    没有小花玩偶,他总觉得睡不好,浑身都麻麻的,梦境陷入一片黑暗中,还有些疼。


    输液吊针什么的都没用,小花玩偶才是拯救他的良药。尺绫中午的时候溜出病房,凭着直觉往以前的病房跑去。


    一路上都没有人看到他,他跑得好快,也不会被骂,好爽呀。


    越过好几层楼,尺绫哒哒哒回到314病房,尺绫远远地顿住脚步,看到尺言正坐在外面的椅子,垂着头,无言缄默。


    哥哥是不是在难过啊。


    尺绫站定想。


    他内心触动一下,不过一刹,尺绫立马恢复兴致勃勃。


    哎呀不管了,他要先拿回小花玩偶。


    病房门大开,尺绫径直跑进去,看到自己床上的小花玩偶。他亲切地抱起,搂在怀里,亲热地对小花说:“你想我了吗?”他迅速跑出病房,直奔今天的计划。


    他可是立志要玩遍医院所有电梯的小勇士,正巧来到这边,高低得尝尝咸蛋。


    中午使用电梯的人很多,尺绫飞快地过去,按了上上下下,屏幕上的红色数字闪烁。


    好慢啊,尺绫看着电梯数字闪了好几下,还是不见踪影,非常磨蹭。


    这不是一个好电梯,尺绫给它下定义。


    又摁了好几遍,却还是要等好久。尺绫百无聊赖地等着,好不容易,才磨磨蹭蹭地从1变成2,2变成3,终于,门打开了。


    他立马打起精神,电梯门开的一霎,里面站满了人。他们从电梯厢里涌出来,尺绫退到一旁,惊讶地看这个场面。


    清空电梯后,尺绫凑回去看,小小的头颅往里面望着。这里的电梯厢是暖黄色的,为了契合儿童的风格,灯也是泛黄的,非常温馨。


    但吸引尺绫注意力的不是这个,他看到电梯的角落里有一个大尺绫。


    小尺绫抬头望着大尺绫。


    大尺绫沉默地定在那儿,电梯门一直没关上。


    小尺绫终于说话,咿咿呀呀:“你来找我玩吗?”


    这仿佛是一个很好的台阶,大尺绫从电梯里出来了,来到小尺绫身边。小尺绫去牵大尺绫的手,揪着他的手指。


    大尺绫的手很修长,微微凸起的指骨添上轮廓。和尺绫的小手完全不一样,小尺绫完全不敢相信,这居然会是他的手吗?


    他掰着大尺绫的手指玩好一阵儿,叠起来又分叉,大尺绫都没有生气,只是任由他摆弄。


    玩完过后,尺绫把夹在胳肢窝的小花递给大尺绫,让他帮忙拿着。大尺绫只是接过,微微垂眼。


    “你喜不喜欢呀,你要不要和我玩,我出去后花钱给你买小花。”


    每一个尺绫都应该要有一个小花玩偶哄自己睡觉,小尺绫是这么想的。


    大尺绫并没有表态,小尺绫萌发出新的念头,让大尺绫陪自己玩,缠着他不让他走开。


    大尺绫好像没有家一样,四处游荡,小尺绫心疼大尺绫。他炫耀自己家里的哥哥:“哥哥对我很好的,他给我买零食买玩具,还有好多新衣服。”


    大尺绫也有同样的三个哥哥,但他没有炫耀。


    小尺绫又叽叽喳喳问大尺绫喜欢看什么动画片,大尺绫还是没有答复,小尺绫想好吧他可能不爱看动画片。


    “算了,你来追我吧。”小尺绫当即立断,直奔主题,撒开脚丫子往前面跑。


    大尺绫缓缓走过去,跟着小尺绫。


    他们在3层病房外的走廊上,阳光穿透玻璃窗,宽阔明亮。


    小尺绫边跑边咯咯咯笑,像一只小鸡。他的步子很小但是步速很快。他跑过走廊,跑过尺言面前,大尺绫进随其后。


    尺言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惘然地低头欠身,忽地,他像听到尺绫一阵银铃般的清脆声,他抬起头,眼前又空无一物。


    “哈呼哈呼。”


    小尺绫跑累了,停在原地喘气,大尺绫终于跟上来。


    小尺绫觉得接下来该让大尺绫跑了他来追,他数三二一就立马拔腿追赶,张大手臂扑向大尺绫。


    大尺绫没动,小尺绫一下子就扑到他的腰上,完全抓住了。


    小尺绫噢耶,自己又赢了!


    大尺绫不爱动,也不喜欢回身体里睡觉,小尺绫觉得大尺绫好神秘,充满好奇,有一百个问题想问他。


    “你不回去的话你睡在哪里呢?”尺绫问出第一个问题,大尺绫有没有家,不睡在病床上他能睡哪里。


    大尺绫不语,可小尺绫感觉他已经作答了,因为大尺绫态度温和,没有一点嫌弃。


    大尺绫是不想回去,就跟小尺绫不想上学一样。


    小尺绫把头凑到他面前,又问,“你是不是怕疼呀?”


    大尺绫还是不语,也没和他眼神接触。小尺绫又嘘嘘一声:“真的吗?”


    对方还是没回应,小尺绫感觉自己问对了,这个猜想是正确的。他立马哇哇地兴奋。


    原来大尺绫是怕疼呀。小尺绫得意起来。他瞬间感觉自己好厉害,自己是勇士小朋友。


    回去睡觉会疼疼的,也会很难受,大尺绫一定是因为这个才逃出来。小尺绫手指指嘴巴想一阵儿,“唔……”


    可是大尺绫不回来的话,小尺绫想,自己是不是就要永远躺在床上了。这大概是他一直醒不过来的原因。


    大尺绫依旧沉默不言,像块石头。


    小尺绫往后跑了跑,倚在值班台上,转回身来看大尺绫,“如果你回去的话,会把我给吃掉吗。”


    因为是先有的大尺绫才有小尺绫,哥哥说要凡事都要讲究先来后到,所以他应该是会被大尺绫吃掉的吧。


    “好吧,那你快点你回去吧。”小尺绫贴着墙扭身子。


    大尺绫一言不发,垂着眼睛。小尺绫咿咿呀呀:“吃掉我就吃掉我吧,没关系的,你要是不回去的话,哥哥会很难过的。”


    自己昏迷了,他倒是玩得开心,但三个哥哥都好悲伤。他这几天玩够了,不能够再这样下去。


    小尺绫不在意这些吃不吃掉的事情,对生死无感,他只要有电梯玩有动画片看就可以了。


    “你不要怕疼呀。”小尺绫把大尺绫往病房边推,稚幼地催促,“快快回去吧。”


    大尺绫在前面,小尺绫推着他的腰,因为大尺绫重重的,推半天才挪动一丁点位置,小尺绫停下来,看一眼距离,感觉自己要推半辈子。


    他不要变成老尺绫呀。他愈发焦急起来,更加用力推动大尺绫,大尺绫终于动起步子,踉跄地往前去。


    “冲啊!”小尺绫摇旗呐喊。


    在门口的时候,大尺绫还是刹住车,小尺绫也停下推揉。


    大尺绫低头看着他,一个字也没说,但他的眼神好像透露着他的思绪。


    小尺绫仰头看他,纯真的目光穿透眼神,窥探到对方在问真的要回去吗?


    他毫不犹豫:“当然啦要回去啊。不然在外面迷路了怎么办。”


    “就一点点疼不怕啦,我都不害怕,而且你这么久不睡觉会很累的吧,你不想念哥哥吗。”


    大尺绫眼神犹豫。他继续把大尺绫往里面推。


    大尺绫在床边停下了,他一动不动,如同石化的雕塑。


    小尺绫已经骨碌爬上床,让出半边空位来,小手成熟地拍了拍:“你睡这里。”


    大尺绫缄默,小尺绫真的烦了,哎呀埋怨一声。


    “你叽里咕噜想什么呢,快点呀,你不想见到哥哥我还想见哥哥呢。”


    他有模有样地训斥起大尺绫,像个小大人,但不成熟的思想和稚幼的童声仍然暴露出他的纯真。


    大尺绫的面色终于动动,似乎是对最后一句话触动了。


    小尺绫躺下,继续嘟嘟囔囔:“我还想吃手指饼干,想去春游呢。我动画片也没看完。”


    小尺绫很忙的,没这么多时间陪大尺绫耗,他可不像大尺绫一样没事情干。


    沉默已久尺绫微微张唇,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停住,终是归回长久的缄默。


    重症监护室里的医护照旧记录着病人的指标,他们经过尺绫床边,忽地被监护屏幕上的数字吸引。


    尺绫的指标好转了。


    第86章


    尺绫的身体发力了。


    他的状态在不断回转, 指标逐步正常,血液带动着健康在体内流动,抵达各个部位, 一切都再往着好的方向恢复。


    大家看着他身体机能一点点上升, 每天变一个新样子, 知道尺绫要回来了。


    他好得有些快, 让主治医生都不禁惊讶,最后归结于小孩子恢复力太厉害。


    三天后,尺绫苏醒,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他醒来时, 正迷惘地仰坐在一堆机器中。


    这么一番折腾,也算元气大伤, 还没达到康复的水平,多多少少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他转出了重症监护室,住进了单人套间, 并有三个人全天候监守。


    护工是亲自挑选的, 医护也是专门指派的,食物只吃家里准备的,而用药需要两次检查且随时留记录, 病房里安装了三个摄像头。


    这配备有些大动干戈的嫌疑,但尺言如惊弓之鸟, 完全不敢懈怠, 从尺绫一苏醒的那天就整个人紧绷得不得了, 生怕又出什么差错。


    一番身体检查后, 证明尺绫没什么大事了。


    后遗症小毛病倒是不少, 毕竟也算是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他的肺部虽说之前差不多快治好了,一瓶输液下去, 几乎要把他干回入院前。他苏醒后,还在不断咳嗽。


    身体比之前也虚弱不少,不能够大跑大跳,更不能受风受寒。几乎24小时都待在床上,不被允许随意外出。


    神经方面查不出什么问题,最糟糕的情况是截瘫,可目前看起来,并不需要在这方面担忧。


    尺绫坐在床上,低头玩自己的小花。


    尺平推掉公司几乎所有的工作,专门在他身边守着,看尺绫画画玩玩具,自己在一旁给他削苹果吃。


    苹果在刀刃上划动,果皮一条地螺旋转圈,准备滑落底下的垃圾桶。尺绫玩他带来磁力片,正在拼城堡。


    “吃不吃。”尺平把苹果切一小块问。


    外面守着的专业人士逛动,魁梧的身影在走廊上压下投影,如无意外陌生人进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好几个熟人轮流来看他,又带玩具又带补品,堆满另一边的柜子,尺绫终于享受到病号的好处了。


    “我还要。”尺绫低头玩着玩具,张大嘴巴,问哥哥索要苹果块。


    尺平又切一块给他,送到他嘴里,尺绫想有人服侍的感觉真好,自己什么都不用动,想要的就能到手。


    打开着的门动了动,尺言拿着他的最后一次报告单,走进来,看着报告单说:“我和医生商量过了,等会就出院吧。”


    话语传入两人耳朵,两人诧异:“啊?”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尺绫的病其实还没完全好,医生来查房,也说建议住院观察两个星期。但尺言等不及了,径直决定出院,他认为回家是最安全的。


    “明天早上就回家,我来收拾东西。”尺言抛下一句,没有容留他们的一句异议。尺绫翻开自己没画完的一页涂画,低头想今晚要加快进度了。


    尺言来接尺平的班,但尺平并没有立马离开。他不紧不慢地削完苹果,又切好块,停留好半个小时,还关心尺绫冷不冷要不要多穿件衣服。


    他已经是个合格的陪护工了,对比于让人再下一次毒,盲目买草莓这件事显得无足轻重。尺绫也感觉眼镜哥哥对他比以前好多了,有些像哥哥以前对自己的样子。


    “好了,我先回去了。”尺平起身,让出位置来,“有事可以打电话叫我。”


    尺绫跟眼镜哥哥说“拜拜”,挥挥小手,继续玩玩具。


    尺言没停下忙碌,一昧地蹲下收拾尺绫准备带回家的东西。他还要购置部分医疗机器,也准备直接在家用。


    尺绫看哥哥,他有些话想和哥哥说,但哥哥没空,他只好合上嘴巴了。


    玩具小车从床单上滋溜划过,尺绫想象用小车打仗,趴下来兴冲冲地玩。尺言收拾了一个袋子,又起身收拾他那堆供过于求的玩具,叹气。


    不管怎么样,回来了就好。没死掉已经是万幸。


    幕后真凶还是没交代出来,投毒的凶手已经在走刑事程序。尽管没有明确答案,尺言心里早就锁定几个老登,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锁定了又怎么样,他又叹气,拿他们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


    他不知道尺绫变小这件事,是什么时候流露出去的,入院办理登记的时候,或者是已经暴露很久了。


    怪自己松懈粗心,他想要是是之前的尺绫,还会发生这种事情吗?或许不会吧。


    好不容易熬到弟弟能独立对抗,不用担惊受怕,这下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要从头来过。尺言的确愁得不行。


    尺绫突然大声问哥哥:“哥哥你最喜欢什么呀。”他想起很久没花过的一百万,要用来给三个哥哥都买一样礼物。


    尺言背身没转过来,只是答,“你快点长大就好了。”


    长大?想要用一百万买激素针吗。好像做不到。尺绫顿顿,哥哥好像是怀念大尺绫了。


    他低下头,闭上嘴巴继续玩玩具,没有再问问题。


    第二天,尺绫准时出院,林老师眼镜哥哥和尺言都来接他,几乎全家人都出动了。


    林老师帮他提行李,眼镜哥哥帮他提更多行李,尺言带着他收尾,而出院手续则是医生哥哥帮他办的。


    今天的阳光很好,明媚得金黄洒满大地,暖洋洋的。尺绫太久没出过室外,走起路来都带着点兴奋。


    来到停车场,尺绫看五颜六色的世界,霎时间觉得好新奇。他跟上哥哥们,这回有整整两辆车帮他运行李和玩具回家。


    林老师和尺平坐一辆,而尺言说尺绫跟自己车吧,简单分配好后,回程就开始了。


    尺绫坐回熟悉的小汽车,他已经有接近半个月没坐过。


    他颇有点之前坐车不多的别扭和兴奋感。尺言从后视镜望他,让他绑好安全带,要出发了,尺绫嗯嗯。


    车嘟嘟地出发。


    尺绫透过床边,看久违不见的风景。


    路边的绿树往后摇,尺绫想到学校的春游,应该已经结束了吧。他完全错过了。


    他望久了风景,树影逐渐渲染开,视野模糊起来。他回过身,重新看哥哥。


    他们回程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尺言就开回到阴凉的林道上,距离到家只剩下两分钟路程了。


    尺绫见到熟悉的环境,心中忽地被触动什么,欠身前凑去,“哥哥。”


    尺言微微回头,“嗯?”


    他的手和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前玻璃,尺绫把昨天没能说出来的事情跟哥哥说了,“大尺绫说他下辈子想当一只乌龟。”


    车没有加速,也没有急停,仍然保持匀速行驶。尺言没做出过激的反应。


    尺绫感觉哥哥的不语有些奇怪,就跟大尺绫突然说话一样奇怪。哥哥微微张着嘴巴,手停在方向盘上,似乎是想说什么回应弟弟,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车平稳地在家门口前停下,尺言对弟弟说下车吧,他声音依旧温柔,却多一分不知是忧愁还是隔阂,有些公事公办的冷。


    尺绫感觉自己说错话了,他也许不该和哥哥说的,但他认为哥哥应该要知情。


    两人回到尺家,进入屋子。尺平林老师他们已经到了,行李放在楼梯地下。林老师把他的玩具都消了一遍毒。尺绫看见好久不见的家,仿佛蒙上一层隔阂,往里走。


    电视机上蒙了尘埃,他想了两秒,才找到之前房遥控器的地方,拿起来,轻缓地打开电视。


    医院住久了,住家里也要逐步适应。林老师笑笑,转身回厨房,电饭煲里给他熬了肉骨头玉米粥,


    “他明天应该不上学了吧。”尺平用湿巾再一次擦从医院带回来的玩具,主动问尺言。


    既然是休养,那肯定是暂缓上学,尺言给尺绫请一个星期的假,以后估计还需要续半个多月。


    尺平听完轻微“噢”一声,心里已经盘算着明天要怎么带着尺绫过了。


    半个月闷在家里,估计也难受。尺平想起什么,问这个重病初愈的弟弟,声音温和,“你要不要养一只宠物?”


    尺绫转头来应:“嗯?”


    弟弟没以前那么活泼是真的,住这么久医院,还被投毒了,这么小的小孩就算再天真,多少也会有些心理阴影。


    尺平咨询了心理医生,说这种情况最好养一只小狗小猫或是其他什么的宠物,会治愈他的心理阴影。


    他已经看好了可以养的猫狗类型,研究过品种适合,也有朋友说能给他找纯种的小狗幼崽,品相很好,性情也很温顺。


    尺平擦拭着玩具,动作慢下来,等待着弟弟的回应。尺绫想一下,真的可以养小狗小猫吗?


    他喜欢小狗狗和小猫猫,但是他最想养的还是小乌龟。他不知道该不该和眼镜哥哥说,万一说出来尺言又难过了怎么办。


    “我想养小乌龟。”尺绫最终嘴巴里还是冒出。


    尺平目光微诧异,他扶了扶眼镜,若有所思地念,“乌龟啊。”


    一旁的尺言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尺绫看见这幕,转回去看电视,他不自觉皱起眉头,心里酸酸的。


    他感觉自己和哥哥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了。尺绫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


    好像是从他说出尺绫的愿望开始,亦或者他向大尺绫炫耀哥哥开始,他逐渐感觉到哥哥好像更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尺绫。


    也许在哥哥心中,自己远远没有大尺绫重要。他不太愿意承认这件事,但他确实有些吃醋了。


    “上楼洗个澡吧。”尺言忽地出声,提醒弟弟道。


    “哦。”尺绫有些生气地答,骨碌跑上楼。


    第87章


    尺绫大力关上门, 闷气洗澡,心里思考着大尺绫和自己的区别,他有哪里是比不上大尺绫的。他甚至冒出哥哥是坏蛋的想法。嫉妒把他扭曲成一个小怨鬼了。


    突然, 他听到外面的门开了, 是哥哥的脚步声。他的思绪一下子从埋怨之中脱出拉。


    尺言走到浴室门边, 手指叩叩门, 对里面的弟弟说,“我进来了哦。”


    尺绫噘起嘴巴,“哦。”


    哥哥拎着一个暖风炉进来,又迅速关了门。他还是操心着弟弟不能受风受寒, 亲自拎带来保暖设备。


    尺绫心里的别扭和酸涩在花洒声中融开了,他嘴角下拉, 瞥着哥哥蹲下调试暖风炉,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


    哥哥应该还是爱他的吧。起码没他想得那么糟糕,哥哥也习惯照顾他了。


    尺言调好温度, 炉子开始红温, 浴室里混合着热水暖和起来。尺绫哗哗地钻入水流里面,像一条泥鳅揉头发。尺言回头看他一眼,滞顿地望望, 才重新出去。


    “太热记得叫我,洗快一点, 洗完就裹浴巾, 别着凉了。”尺言叮嘱。


    哥哥好啰嗦。说来说去都是这么几句, 尺绫噘嘴巴。


    他关水龙头, 用浴巾裹住身体, 摇头甩水珠,头发上的水珠就一滴滴飞向墙壁。他始终闷着气穿衣服, 扯一扯长袖,把头和双手伸进去,卡住了。


    他左右都动了动,挣脱不了,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弯腰姿势。这个衣服怎么没有弹性呀。


    他着急害怕了,大声呼喊:“哥哥救命!”


    门很快就开了,尺言探身进来看,只见浴室中间一个上半身蒙鼓里的小人。他走入,帮他往下扯着调整衣服,尺绫的头终于找到出口,钻了出来。


    差点要憋死了。尺绫大口呼吸,捂着胸,吓他一跳。


    尺言帮他拆走暖风炉,放到不沾水的地方,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尺绫洗澡都要用这东西了。


    尺绫用毛巾揉着头发,湿漉漉的,还没揉两下就打一个喷嚏。尺言听见立马转身回来,给他披一条毛巾,插上吹风机猛然开始给他吹头发。


    尺绫脸皮都快被吹走了,只能眯眼睛。


    有人帮忙吹头发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尺绫定定地站在那儿,完全不用动。尺言的手往发根探好几回,还是没干透,继续加大力度。


    十来分钟后,尺绫被吹成小狮子,头发蓬松地炸开。


    终于解放了。聒噪的吹风机把他耳朵吵得嗡嗡响,尺绫哒哒哒推门而出。


    “下去吃饭。”尺言说,“别跑得太快。”


    尺绫径直跑下楼,闻到香香的肉骨头味,从一楼飘到二楼。林老师做的猪骨玉米粒粥盛出来了,放在小碗里专门准备给他。


    尺绫舀起粥,对着勺子呼呼地吹。林老师的味道调得很好,咸淡刚好,他很喜欢吃。


    “今晚想吃什么呀?”林老师问。


    尺绫立马答:“大鸡腿。”


    大病初愈不适合吃太多的肉,但有胃口是好事。林梓掂量着今晚煲鸡丝粥,准备从冰箱里拿出鸡腿解冻。


    尺平还在帮尺绫看小宠物,用什么缸、什么品种。下午公司有事他就回去了。


    休养的第一天还算惬意,尺绫感觉跟放寒假没什么两样。他砸吧砸吧吃完饭就坐在沙发前看电视,林老师还给他准备了一点补营养的小零食,尺绫边嚼边看。


    他有一些好奇,自己要什么时候去上学呢?晚饭后一个小时,哥哥让他自己做雾化,尺绫才想起来自己还要治疗。


    打不开盖子,尺言过来帮他开,磕两下后掉下来。尺绫熟练地安装上,把雾化器摁倒自己脸上。


    他看哥哥,第三次问出那个问题:“哥哥,你喜欢什么呀?”


    尺绫还是抱着期待的,三顾茅庐,哥哥应该不会再扫兴了吧。尺言丢掉垃圾,这次他确实思索一下,正经地应道:“喜欢啊……”


    尺绫的眼睛立马亮晶晶,倒映灯光。


    垃圾哐当一下进垃圾桶,“一下子倒真想不出什么。”


    尺绫的眼睛的高光一下子灭了,但是他听到哥哥的“嘶……”一声,火焰又重新燃起来。


    尺言思考了一下,“都行,你买花吧,百合。”


    兴奋的尺绫压根没注意到这个漏洞,哥哥已经识破自己了。他立马追问:“要什么颜色的呀?”


    “都行。”尺言随意,“白的啊,重瓣的啊。”


    虫半?这是什么。尺绫低下头,心里面嘀咕。


    他在电话手表里查起哪里有花店,还必须要卖百合花的。地图显示了好几个地方,都离自己很远,要搭四十分钟的公交车。


    他不想跑空,于是又问电话手表哪里的花品种最多呀。电话手表显示出一个农贸市场,尺绫默默记下来。


    要是有机会出门,他一定要溜去给哥哥买花。


    只可惜,这个时机一直没来到。因为被投过毒的原因,家里面几乎不允许他一个人出门了。


    尺绫尝试请求哥哥开车带他出去,但统统没有下文,就算出去了更不允许他随便乱走。


    买礼物的事情无限拖延。尺绫想好吧,只能这样了,以后再回报哥哥吧。


    过了几日,尺平去完公司,下午突然拎着一个小塑料盒子回来了。他进门就喊尺绫,这个看动画片的弟弟从电视机面前抽出空,伸头去探哥哥一眼,忽地惊呼:“哇!”


    他哒哒哒地跑过来,尺平把盒子放桌上,尺绫踮起脚尖看,是小乌龟。


    尺平拆另一只手的纸皮盒物件,是一个透明的龟箱,并不算大,但对于这小乌龟来说算是八百平米的大房子了。


    “好好养啊。”尺平帮他弄好龟缸。


    尺绫观察着小乌龟,他的背黑黑的,只有半只小手那么大。尺平怕他从苗子开始养不活,专门挑了只半岁大的。


    “小乌龟要吃什么呀。”尺绫仰头问眼镜哥哥。


    “嘶,”尺平倒是忘记买龟粮了,“喂点青菜吧,我明天再买饲料。”


    尺绫立马跑进厨房里,掰一片菜叶子洗干净,撕成小片小片喂起乌龟。尺平坐旁边看着他,嘱咐:“你以后可要按时给他换水,每天喂东西,你是小乌龟的主人,要对它负责啊。”


    尺绫问:“多久要换一次水啊。”


    这点尺平倒是没答案,他立马拿出手机搜搜经验贴,照本宣科地念:“水臭了就换,一个星期换一次。”


    “那要吃多少龟粮呢?”尺绫又问。


    “你看着喂吧。”尺平倒是有些随意了,“嘶,一天五六颗?”


    尺绫噢一声,继续低头看小乌龟。这可是一条小生命诶,会动会游,好神奇。


    晚上林老师回来看见新出现的乌龟缸,有些惊奇,“这么快就养上了啊。”尺绫自豪地把他放在沙发隔壁的台子上,一边看电视一边陪自己的小乌龟,应着:“嗯!”


    林老师凑头过来,伸手逗了逗,“怎么飘这么多菜叶子啊。”


    尺绫真的超喜欢这个小乌龟,他有点想让哥哥看。但哥哥会不会又想起大尺绫啊,他现在总是会想法小心翼翼。


    哥哥回来了,尺绫还是没能打败想要分享的高兴,端着小乌龟缸去给哥哥看。尺言脱衣服进门,扫过一眼:“噢好。”


    尺绫有些难过,哥哥都没有说更多话。


    他把小乌龟放回原位,乌龟在里面荡来荡去的,菜叶子还沾到缸壁上面。它倒没多少害怕,爬到晒台上。尺绫郁闷地看电视。


    吃晚饭的时候,尺绫喂了两颗米饭给小乌龟吃,小乌龟真的咬进去又吐出来。


    林老师在和哥哥谈着日常的事,他们两个是好朋友,好像有说不完的寒暄,尺绫却感觉自己一句话都说不上,他变得和眼镜哥哥的地位一样了。


    尺绫有点想问问哥哥,却不敢。他怕一问出来哥哥就真的承认他只喜欢大尺绫了。尺绫宁愿一辈子都不听到这个消息。


    “你要早点睡觉啊。”尺言和林梓聊完,回头对尺绫叮嘱,“不能够拖到11点了知道没。”


    尺绫还沉浸在失落中,“哦”一声,又试探着想要哥哥陪自己,“我睡不着。”


    哥哥答:“那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尺绫的目的达成了,他却不是很高兴,他感觉哥哥像是公事公办,只是习惯了,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


    就算关心,他好像也只是关心过去的大尺绫。


    9点,尺绫准时准点上床,而哥哥也准时地拿着故事书来了。


    他坐在床边,打开故事书,清了一下嗓子。尺绫窝在被子里,等待着哥哥的故事。


    还是和以前一样语气温柔,字眼清晰。尺绫一直躺在床上看哥哥,故事没听进去多少,他越听越觉得迷惘。


    哥哥讲故事只看着故事书,一直没看过他,目光低垂着。尺绫看哥哥的眼皮子,压根没有抬起来看自己的欲望。


    一个故事讲完,尺言终于抬头了,他合上故事书,伸手探尺绫的脖子,“好了睡觉吧。”


    这是今天他们凑得最近的一次,尺绫看着近在咫尺的哥哥,愈发迷茫。他突然趁着这个时候问:“哥哥,你还爱我吗?”


    尺言帮他摆枕头:“嗯,爱啊。”


    尺绫对这份爱意并不完全相信,他重新躺下,缩进被子里,看着哥哥像往常一样放下故事书,转身,关灯,关门。


    尺绫被子里温温的,尺绫却想起,完全没有哥哥的手暖和。他怀念着哥哥摸他的手,同时想起以前的哥哥。两个哥哥有什么区别。


    以前的哥哥也是这样的吧。尺绫说服自己,可他感觉就是不对。是因为他嫉妒大尺绫吗。


    尺绫想到这,忍不住难过,落下一颗眼泪来。


    他转身侧脸,用枕巾擦拭眼泪。不会的吧,不会的吧。哥哥一定是还爱他的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闭着嘴巴不出声。


    第88章


    小乌龟在水里划拉划拉, 爬上晒台,尺绫用一根小筷子逗它,又丢下两颗细细的小龟粮, 小乌龟又从晒台上滑进水里。


    “小乌龟怎么没长大呀。”尺绫抬头问眼镜哥哥, 咿咿呀呀。


    尺平在旁边下视看着, 一只手撑在台面上:“才来几天呀。”


    尺绫重新看小乌龟, 那要多久才能长大呀,他还有机会看到吗?


    “当然有了。”尺平在一旁说,尺绫想到自己,哥哥好久没问他有没有长高了。


    “你能不能帮我量一下我多高呀。”尺绫请求眼镜哥哥。尺平愣愣, 点头:“行啊。”


    尺平拿了个卷尺,让他自己踩着, 贴着墙量头顶,他犹豫一下,看尺绫蓬松的发顶, 最终报出一个数字。


    尺绫数手指:“哇。我长高了。”


    他长高了整整有四厘米, 尺绫高兴,他长得好快呀。尺平抿抿嘴,没有说出虚报的真相, 仍由他高兴。


    “我什么时候能变成大尺绫呢。”尺绫又开始算,半年多他长五厘米, 要长成大尺绫需要, “唔, 2、3、4、5年……”


    尺平听着他异想天开的发言, 转身不说话, 给他沏瘦肉水去了。


    尺绫回到沙发边上,一屁股坐回去, 继续守着自己的小宠物乌龟。


    尺平说:“你要不要去看小马啊?”


    尺绫竖起耳朵:“嗯,小马。”


    是背包上面的小马吗?有四只脚会哒哒哒跑的那个?尺绫立马叫道:“好啊好啊。”尺平有所思考,心里盘算着明天什么时候带他去好。


    尺绫早早地收拾好小马包,准备明天的行程。他满眼期待,“小马会咬人吗。”


    尺平回应道:“可能会吧。”


    生意上朋友投资了个马场,最近在搞赛马比赛,请他们捧个场。据说在圈内还挺有名气的。闲在家里这么多天,也是时候该带他出去转转透透气,玩一玩总归是好事。


    尺绫考虑着要怎么样才不会被小马咬,他到时候要躲开吗,要不要摸小马呢。这般想着想着,尺言回来了,尺平提前和他说一声明天的计划。


    听闻要出门后,尺言愣愣,估计是挺意外的,“哦好。”


    尺绫在心里面想“注意安全”“早些回来”之类的话,但哥哥一个字也没接上。尺绫失算了。


    哥哥是不是哪里难过呢。尺绫又想到哥哥之前的哭泣,难道是偷偷交女朋友分手了吗。哥哥进厨房倒一杯水,他偷偷溜到餐厅门后,扶着门框看哥哥的背影。


    尺言抿一口水,回过头来,见到露出半个身体的弟弟,“嗯?”


    尺绫分享兼带炫耀:“我明天要去看小马了。”


    “嗯好。”尺言应。


    哥哥一点都不兴奋,也不替他高兴。是哥哥的阈值太高了吗。尺绫想。他可能真的有心事吧。


    他跑回小马包旁边,检查有没有漏缺,糖果、钥匙、钱。


    第二天一早,眼镜哥哥就带着他出发。


    司机叔叔载着他们,开两个小时的车,从N市来到隔壁M市的草场,地段愈发愈偏僻,尺绫有种被拐卖的感觉。他扒着窗口,车摇晃,他的小马包也跟着摇晃,就跟小马跑动一样。


    “什么时候才有小马啊?”自从进入郊区以来,尺绫一共问了三次。


    尺平被问得哑口无言,无奈地扶扶眼镜,重复答案,“到了就有了。”


    又是十几分钟后,才见到一大片的沙砾地,林林总总停不少豪车。司机叔叔找到一个位置,稳稳当当停好车。


    车门开了,尺绫滋溜滑下车。眼镜哥哥从另一边下车,回头看看他,嘱咐道,“拿好东西。”


    他拿好了,小马包紧紧地背在背上,他们开始往马场内部走去。


    今天是有公开赛,不少爱好者都前来围观,好几匹赛马都蓄势待发,在布告板上显示出赛程。


    尺绫看不懂,只见到好多个花里胡哨的名字,眼镜哥哥说那些就是小马。


    他们没有径直到观赛台,在大厅逛了逛。不少人买马取券。尺平倒是没有赌马的念头,回头看一眼,身边的弟弟已经对纪念品柜的小马玩偶怔眼了。


    他凑上前去望着,眼睛下一秒就仿佛要滴出口水了。


    这些小马都有名字,尽管他们一只不认识,但不妨碍尺绫痴迷至极。尺平看了眼价格,并不算很贵,他指指说:“可以买,买一只吧。”


    尺绫对哪一只小马都喜欢,挑不出来:“能不能两只啊。”


    尺平坚持底线:“一只。”


    尺绫他床上的玩偶不尽其数,光是小花都有两大朵了。


    他拘着条件给他花,尺绫倒是个听话的,在众多小马前仔仔细细地蹲守,尝试挑选出最想要的一只。


    小马是豆豆眼,好多种颜色。尺绫最终挑了一只和小马包一样的栗色小马,奔波着就赶去结账了。


    尺平帮他交了钱,两人往内场走去。尺绫一路上都在撸着新到手的小马,摸摸他头上的鬃毛。


    好可爱啊。


    他们看一趟比赛,尺绫凑着头看,其他人更加是哇哇哇地叫。他们作为买马的散户比尺绫要兴奋更多。


    尺平带着墨镜,阳光是有些刺眼的,他看向眼弱的弟弟,只见他目不转睛的,便也没出声扫兴。


    赛马进行得很快,不久便结束了。尺平的朋友邀请他们到后场,和小马互动,正好小孩子们也喜欢。


    其他企业家也带了小孩子来,他们这个年龄,大多都儿女双全上小学了。恰巧有小朋友堆,尺平便把弟弟放在那,让他和同龄人一起玩。


    出来玩不仅仅是出来玩,更多时间是谈生意,好几个企业家坐到旁边的休憩处,喝着苏打水,翘着腿看驯马。


    而对小马们感兴趣的孩子们,则是被饲养员带到马厩旁边,拿出一桶胡萝卜。


    “可以喂给小马吃哦。”饲养员夹着声音,引导着老板们的孩子。


    光靠跑马肯定是赚不了多少钱的,养着这一堆烧钱货全凭兴趣,单纯爱好罢了。看着就赏心悦目。


    尺平咨询了买马,听朋友这么解释一番,打消掉在这儿给尺绫购置一匹小马的念头。


    赛马和骑马还是很大不同,就算是赛马苗子,对小孩来说还是有些危险了。


    “我去看看。”他起身,犹豫着,去看看尺绫。


    尺绫刚刚看赛马,没注意眼睛,现在有些刺疼。他坐在马厩旁边的阴凉椅子上,使劲揉着。


    其他小朋友大朋友都在洗着胡萝卜,去投喂小马,发出惊呼声:“它是不是叫金枪鱼十六,跑得最快的那只。”


    “对,他是澳洲马。你好聪明啊。”


    一个看上去见识很广的小姐姐高声:“我也有一匹小马,不过是芦毛马,每年都要搭私人飞机去看比赛,去年暑假的时候才赢过一回。”


    另一个稍小的公子哥小朋友说:“我没有小马,但是我爸爸给我养花豹和狮子。是在国外的别墅里,还有鳄鱼。”


    “那你有没有养过孔雀呀?我家刚进了两只。我家还请了专门的人照顾它们。”


    尺绫听不太懂,揉完眼睛,只觉得有些话题上的隔阂,一直低头自顾自玩小马玩偶。


    尺平远远地走来,看见他落了单,关心询问,“怎么了,不舒服吗。”尺绫没应答,继续捏小马玩偶。


    不远处那个高声的姐姐,特意拿着一根洗干净的胡萝卜走过来递给尺绫,“你要不要喂小马呀,过来一起玩呗。”


    尺绫定在原地不动,也不抬头,只一昧地摸着小马。尺平提醒他两三次,但他始终不为所动,他只好帮尺绫接过,顺口道一句谢谢 。


    高声的姐姐被落了空只得离开,尺平帮他接过那根胡萝卜,尺绫一句话也不说,没过多久喂胡萝卜的活动就结束了。


    见这场面,尺平叹一口气。他理解平时为什么尺言总是叹气又狰狞了。


    尺绫抬眼,喊:“哥哥。”


    时间也差不多了,尺平看手表,“算了,我们回去吧。”


    尺绫很明显和这群同龄人玩不来,至于是谁的问题,估计是他这个糟心弟弟。太阳晒得很,尺平牵起他,把他带回车上。


    参观小马活动结束了,他们一路奔波又几小时,回到家恰好是四点多。


    尺绫搂着小马,进入家中,他并不算高兴也不难过,只是痴迷者新玩具。尺平从回来审视他一路,终于是下定决心,对弟弟喊:


    “尺绫,你过来。”


    他舒出一口气,定下心,压着情绪询问着:“你今天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能告诉我原因吗。”


    他想了很久的措辞,开始和他讲起道理,对他今天的不当表现教训起来。尺绫讷讷地答,“我,我……。”


    “那人家姐姐来找你玩,你为什么不理人家姐姐?”尺平皱眉。


    尺绫抱着小马,脑海宕机,嘴巴打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可当时他就是只想玩小马。


    尺绫有些急了:“他们聊天,我不聊天。呃,呃……”


    尺平静下心,让他好好说,尺绫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


    尺平说教起来,“就算你再不高兴,再不喜欢,也不能把别人当空气一样。这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楼上睡醒觉的尺言走下来,倒一杯水坐在一边,懒洋洋地喝着水看手机,没有参与这场讨伐。


    尺绫不知道什么叫人情世故,他只知道杂志上的情人故事。尺平叹一口气,这个弟弟性格上要调教的地方多着去了。


    “首先,你这样不理人的行为是很没有礼貌的。别人看了会说你没有家教。这是最基础的礼貌问题,你不能光喜欢一个东西就不管外界。”


    “小马回家也能玩,你喂完胡萝卜之后也能玩,你喜欢还可以带着去一起喂。这完全是不冲突的事情。你不能一直沉迷在一件事情中。”


    眼镜哥哥像是有点生气了,又不像是完全生气。尺绫垂垂头,听着说教,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尺平舔舔唇,口舌有些干燥了。


    尺绫的性格,这也纯粹是后天培养问题,不说出来他当然意识不到,尺平先前就看不惯很久了,如今遇上,就必须要纠正这种坏毛病。


    “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我只是在跟你要怎么讲人际交往,你始终是要和其他人相处的,你进了社会,也不能这样自顾自沉迷……”


    一旁经过的尺言说:“差不多够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训的。”


    他语气轻飘飘的,听起来压根不在意,甚至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尺平被打断,顿顿,“这不是小问题,要纠正的,他总不能一直都这样。”


    尺言不以为意,“看电视去吧。”


    尺绫原地不敢动,谨慎地听着两位哥哥的话语。尺平扶起眼镜,眉头拧得更紧,“你这样根本教不好他。”


    尺言的讥讽更重了,“闭嘴吧。七年前我养他的时候你在哪,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尺绫紧张无比的心里咯噔一下,哥哥说的是大尺绫。


    尺平摆手试图平复心情,脸色却是冷起来,嘴角下压,“我没有要吵架的意思,我只是实事求是。”


    两人的硝烟愈发激烈,你一句我一句中,语气高昂起来,面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了,内容也从今天的错误扯回六七年前,对尺绫来说非常遥远陌生。


    尺绫焦急地挥手,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哥哥们不要吵架。”


    然而这阻止不了已经要爆发的战争,两方都站起来互相攻击,说话的语气也是尺绫从未听过的严厉,两人之间烽火滔天。


    尺绫张大嘴巴,惊讶焦急地看着这一切。都怪他,都怪他不好,哥哥们才会吵架。


    啊,不要吵了。


    两个哥哥的战争还是没有停止。尺绫心里好悲伤,他不想看到哥哥们吵架。


    都是他的原因,尺绫自责,要是他没有发生今天的事情,要是大尺绫还在,哥哥们就不会吵架了吧。


    他转身,要离家出走了。


    第89章


    尺绫穿过石桥, 穿过林道,来到熟悉的公交车站。这里没有一个人,椅子也是冷清的。


    电话手表还有一半的电, 尺绫抬头望望天空, 夕阳已经压得很低, 入夜的气温逐渐降下去, 澄澄一片暗红色。


    他茫然望大路,远处一辆公交车驶来,停在他面前。


    小尺绫上车。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离家出走没有目的地, 公交车在道路上摇晃,像是要驶向血色夕阳的反方向。


    车上仅仅只有他一个人。轰轰隆隆的行驶声充斥着车厢, 尺绫在车上左右颠簸,摇晃地低头,看电话手表上的时间。


    天黑得好快啊。他不觉得饿, 小马包里面只有两颗糖和一包芝士饼干。尺绫把拉链合上, 把小马包压在胸前抱着。他转转头,望向窗外的风景。


    这是自从他生病后,第一次自己一个小孩子外出。他没出门买过零食, 也没去过超市,他一直待在家里看电视吃药。


    尺绫想自己该去哪儿呢, 他想到流逝的春游, 要是N市也有地方给他春游就好了, 可惜春天已经快过去了。


    尺绫想, 要是大尺绫, 他会去哪儿呢?


    两个尺绫的思绪并不互通,也并不了解对方。尺绫沉沉地想, 最终是在一个最熟悉的站下车了,车流繁华,行人匆忙。


    恰好是下班的时间,车马声在道路上穿梭飞驰,耳边一阵儿嘈杂。


    尺绫很久没有来过这个商场,里面有巧克力和衣服卖,哥哥还带他来吃过意面西餐。


    他停在路边,回忆了一下,沿着人行道步行。


    他还记得这条路的不远处有一条商业街,小马包就是第一次去哪儿的时候买的。是眼镜哥哥带他去的。


    他真的好喜欢小马包。他立在原地,拿出书包里的小马玩偶摩挲,他也喜欢小马。


    一些小学生作者爸爸妈妈的电动车放学了,尺绫茫然地看着这些同龄人,而他自己则是孤独地在街上游荡。


    他看到一辆电动车停在冰糖葫芦边上,小朋友的妈妈为小朋友买了一串冰糖草莓,又骑着电动车扬长而去。


    尺绫也好久没吃冰糖草莓,距离上一次吃还是和医生哥哥去西南旅游的时候。尺绫好想吃,他却想起哥哥的嘱咐,一个星期只能吃三颗糖,他的肺还没好。


    尺绫继续在街上游荡。


    落日的余晖并没有持续太久,斜斜地从地平线照来,过于灿烂刺眼的夕光落入尺绫眼中,尺绫身上没有暖洋洋的,他只是一直走,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


    很快,天就黑了。饭馆的灯在两旁一盏盏亮起来,像宇宙里的星星。


    大酒楼端菜招待客人,服务生把腰挺得笔直,手托着盘子从后厨端过门口。里面的养鱼的水流声很响,尺绫只在门口驻留了一阵儿,便离开了这个饭店。


    他继续向前走,有一些面馆,西餐厅,木桶饭店……尺绫觉得要吃饭了,他是离家出走但不是要绝食,他掂量着,在一家饺子店面前驻足好几分钟,终于是走进去。


    这家店并不算有很多客人,平时是做附近的打工人生意,开近十年了。没怎么装修,半瓷砖半墙,肉眼可见有些陈旧。


    尺绫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找了一个小桌子。他有些内敛,囫囵扫几眼菜单牌,向老板点了一份水饺。


    老板倒没觉得突然来个小孩有什么不对劲的,好说歹说也八九岁,附近上小学的小孩自己吃饭也是常有的事。


    下完单后,尺绫拘谨地坐着,他克制着自己不礼貌地摇晃小脚,可一阵儿后两条小腿还是不自觉地轻轻晃动起来。


    并没有人说教他,大家都埋头吃饺子和面,或者看手机,手指不断下滑。大家互不关心,更不会在意一个角落里的陌生小孩。


    尺绫等了十分钟,老板把他点的水饺端上来了,盘子很大,尺绫在它面前简直像个不恰当的小矮人。


    分量也很大,一共有20只,平平地铺满了盘子。尺绫最多只吃过6只,是林老师煮菜的时候下的。


    他拆开桌子上的筷子,他平时吃饭并不用筷子的,可这里没有勺子。一声不吭地往嘴里面舀。


    这样过了接近二十分钟,尺绫把这一盘饺子给吃完。他要离开这个临时据点,继续离家出走了。


    老板并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只是过来收走了他的盘子,擦干净桌子。


    尺绫想,大尺绫也这样出来吃过饭吗?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懂,坐在位置上很茫然无措。


    天已经黑了,彻底入夜,街上的路灯与夜幕交相辉映,商业街更加璀璨。尺绫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去哪里。他并不想走入人多的地方。


    大尺绫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也许是相通的。


    他不知道哥哥们还在不在吵架,但这已经和他没关系,他离开了那个家。哥哥们会更怀念大尺绫吗,小尺绫垂下头,哀伤地想。


    想这么多也没有意义,大尺绫未必想出来。尺绫突然回忆到之前说要给哥哥送礼物,他现在一个也没送出去。


    那就去给哥哥买礼物。尺绫还记得哥哥说喜欢百合,粉色的,重瓣的。他偷偷看小马包一眼,里面钱还足够他买礼物。


    他想起之前查过的地点,最好的鲜花在农贸市场,尺绫准备好,就跟着电话手表的导航出发。


    这里离农贸市场很远,尺绫需要走两公里到公交车站,他缓缓地走,到路上看到一家花店。


    他背着小马包,犹豫一下,还是进去问有没有重瓣百合。花店老板说准备关门,重瓣百合也买完了,要是需要的话,明天去给他进货吧。


    尺绫不想等到明天,他想今天就买到给哥哥的礼物。他继续走,三十分钟后,终于到达导航的车站,他坐在候车长椅上面。


    车还需要很久才来,逐渐的,有很多西装革履的打工族围过来,他们一脸疲惫地玩着手机,在黑夜中脸被屏幕光映照,呈现出过分饱和的五颜六色。


    尺绫抱着小马包,坐在这些大人中间,他显得很矮小,没多少人注意到他。逐渐的,第一班公交车来到,一批打工族上了车。


    第二班,第三班,公交车站只剩下尺绫一个人,打工族们零零散散地离开。这些都不是尺绫要坐的车。


    尺绫看看时间,终于,远处驶来一辆符合数字的车辆,停在他面前。尺绫登上车,车上坐的人不多,过分亮白的灯光显得车厢有些空荡。


    他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继续看窗外的风景,车流成群。


    这个公交去往的是旧城,那边偏老旧,居民区居多。经过了一个堆满自建房的站点后,车上就只剩下尺绫一个人了。司机停车喝水,继续往前面驶去。


    尺绫看着站点,他还有10个站,有好一阵儿时间。


    又是一个小时后,尺绫终于来到农贸市场,他从公交车下来,看着眼前的宽阔的水泥地。这里很漆黑,几乎没多少盏灯,人影更是一个没有。


    尺绫回头,公交车已经离去了。他往里面走,晚风飕飕吹过摊位,卷到尺绫的耳朵边。他抱着小马包,尝试去找卖花的地方。


    可大家都关门回家了。农贸市场只在白天开放。尺绫独自一个人沿着水泥路走了好几分钟,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只见阴森的路灯下旋绕的飞蛾。


    尺绫越走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停在原地一阵儿,又迈起步子,耳畔只有过分寂静的步履声。


    旁边传来水沟的味道,暗暗地流动,尺绫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却没适应无人的寂寞。


    走了很久,尺绫终于在地上见到一片花叶,他上前捡起来,远处还有些贸易过后的残骸。


    高台摊地下的好几朵花,都扁成一团变形。尺绫又往前看了看,凌乱的水泥地上零星分布着几支被剪断的花杆。


    尺绫看到了一支还紧闭着的百合花,他蹲下来,捡起这只被遗留或遗弃的百合,抱在怀里面。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尺绫没有雨伞,也没有人会来接他。他站在棚子的隔壁,听着愈发愈大的雨点声,吵得聒噪。


    百合花苞被溅上了雨水,尺绫退后一步。


    他问电话手表,雨会下到什么时候。电话手表显示今晚暴雨,明天中雨至大雨,后天小雨。尺绫关上电话手表,继续等待。


    他好想念大尺绫啊。


    要是他能立马长大就好了,立马变回大尺绫,这样哥哥们就不用吵架,他也不需要离家出走。他能够独立地生活不需要人操心,不需要撒娇或者被关心。


    尺绫并不想哭,他只是站在那儿,觉得很迷茫。他平静得和昏暗的水泥地板一样,水沟的水涨起来了,哗哗的流动声更响亮。


    暴雨幕中,远处出现一束刺眼的光亮。


    尺绫侧侧头,被亮得眯起眼,不过多久,雨幕中浮出红色的伞面。脚步声愈发靠近,脚步溅起水花,尺绫认出是哥哥。


    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负责,来找他了。


    匆忙赶来的尺言看到弟弟,脚步立马加快。他不知道这小孩是怎么找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他开车都开了好几十分钟。


    尺绫往后退缩一步,尺言伸手扯住他,疲惫温声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雨花式很大,落在伞面上,几乎要凹下去一个坑。尺绫被哥哥扯着,拉进伞里走了几步。


    他不想走了,可哥哥的手依旧没有松开,揪着他的衣肩。他嘴上什么话什么没说,也没有责怪。


    尺绫狠狠地挣扎一下,脱出哥哥的控制,他往后倒退两步,暴雨径直淋到身上,狰狞地大喊:


    “我不要回去!”


    尺言的手被挣脱开,脚步却依旧下意识往前走两步,他停下来,回头,发现弟弟与自己已经拉开两米的距离。


    大雨很快就把尺绫淹没,一盆盆倾倒的水落到他脸上,尺绫就全身湿透。


    尺言撑着伞往回走,他担忧地看着湿透的弟弟,他的病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见到哥哥递来的伞,尺绫再一次往后倒退,尖声叫喊:“你不要管我!”


    他怀里还搂着小马包和准备要送给哥哥的百合花,他们现在都孤独地立在雨幕中,没人能理解他。


    “听话,”尺言叹一口气,是真的着急了,上前来就要扯住他,尺绫往后退,但哥哥比他力气更大,哥哥强硬地把他往身边扯,甚至尝试单手抱起他。尺绫甩开哥哥,连同雨伞掉落下地,溅起水花。


    “你在意的根本不是我,是大尺绫。”尺绫哭着喊。


    他不是哥哥心中最想要的尺绫。就算哥哥抱着他,哥哥怀念的也只是以前的大尺绫。


    尺绫真的很难受,他很悲伤。他以为哥哥会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可是真相告诉他不是,哥哥只是爱过去的自己。对于他不过是爱屋及乌。


    他对自己的感情完全建立在对大尺绫的感情基础上,尺绫自己只是个替代的附属品,他真的好难过,一想到这,整晚上委屈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哗哗流出来。


    “你其实根本不爱我。”尺绫悲伤蹲下来,这么冷的晚上,他却一点都不冷,身体里像是涌动着波涛大海。


    尺言站在雨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衬衫。他们两个都淹没在漆黑的雨幕中,互相面对着对方。


    “你去找大尺绫吧。”尺绫哭着说,他的眼泪已经混着雨水分不清了。


    尺言愣愣地看着弟弟,这幅小小的身躯藏着的忧虑、悲痛、哀愁一下子倾泻而出,宛若激烈的大雨瓢泼。


    寂静几十秒后,定滞的尺言忽地动起来,他温声地上前蹲下,两只手抱起地上湿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尺绫。


    “别哭。”他轻声。


    尺绫这次没有再挣扎,他哭得像小猫似地被哥哥抱着,窝在哥哥湿漉漉的怀里。他还没哭够,尺言贴得他更紧了,试图用体温去暖和被雨淋得冰冷的弟弟。


    “好了,别哭。”尺言继续温声安慰。


    尺绫脑子里没有大尺绫了,也没有不爱的哥哥,没有委屈的自己。他只听到雨声,感受到哥哥的体温,久违的温暖让他蜷缩得更紧了。


    “我爱你啊。”尺言微微晃着他,就跟安抚睡觉的小婴儿一样,脚步缓缓向前迈,“我一直都很爱你。”


    尺绫揉着眼睛,他不相信,哥哥还是喜欢大尺绫多一点。


    尺言没有说话了,他望着视野里的雨幕,像是黑夜里的一片雾,似乎能看到过去,很远很远的过去。


    他感觉自己的眼睫被水珠压得昏沉,垂垂眼皮,看着怀中熟悉的弟弟。


    他往前走,抛却大片的雨幕,什么东西像是被融化,或是在身后被遗留。


    第90章


    回家。刚在门口换下湿漉漉的鞋, 屋内的灯光便传来训斥声的余音。


    林老师训丈夫:“你和他吵什么吵,他心情不好就算了,你也这么不懂事?”


    尺言挂好红伞, 合上门, 雨幕声才小上一些。他轻轻推一下尺绫, 催促着, “赶紧上楼洗澡吧。”


    尺绫被淋得湿透,没有一根头发丝是干的。在车上哥哥把自己的大衣奉献出来,已经给他脱水一遍。尺绫裹着大衣,迈步往楼上走。


    听到门口的动静后, 里面两人的训斥声也逐渐轻下来,林梓望向归来的两人, 见都湿得透顶,面色不禁担忧,“怎么弄成这样了。”


    尺绫没有停住脚步, 继续上楼。尺言回归礼貌, 并没有解释多少,随口两句糊弄过去。而前不久与他大吵一架的尺平独自转身,退出共处的空间。


    尺言也避开他的视线, 两人默契地不交流,呈现出一幅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


    尺言上楼, 换洗衣服。先去看了看弟弟的房间, 弟弟已经进入浴室了。尺言在门口喊:“你在洗澡吗?”


    屋内的小尺绫隔着雾气, 伸长脖子应:“嗯。”


    尺绫往身上搓搓, 热水烫得他皮肤白白的, 一洗完,他就紧听嘱咐裹上衣服。


    淋完雨身上热热的, 洗完澡身上冷冷的,他抱着睡衣冲上床,滋溜钻进被子里。他睁眼睛有些困难,两只眼睛已经肿肿的像个小桃。


    他已经有些忘记今晚的争吵,印象逐渐模糊,或者能说是还未理解。对于小尺绫来说,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必为发脾气烦恼。


    往腿上盖好被子,把褶皱都扬开,尺绫嗖地一下缩进去。好累啊,快睡觉吧。


    淋雨的疲惫盖过发泄完的情绪,尺绫不再纠结或是狰狞,只在乎起枕头旁边的两朵小花玩偶。


    忽地,门开了。哥哥进入房间。


    正要抱着小花玩偶的尺绫从枕头上仰起头,望着前来的哥哥。尺言动作很轻盈,合上门,坐在一如既往的床边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新故事书。


    他翻开故事书。尺绫见状,问:“哥哥你不用上班吗?”


    尺言嘴角微弯,已经做好念读的准备,笑应:“我请假了。”


    尺绫哦一声,缩回被窝里。哥哥大抵是为了找他或者陪他才特意请的假吧。


    哥哥的声音很温柔,就跟在广播电台里面的一样。他还是只看着故事书,尺绫却感觉不到之前的冷漠。哥哥真的是在给他讲故事。


    他沉浸在哥哥的声音中,听着,听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尺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他茫然地看着四周,自己不在床上,身边也没有小花玩偶,身处在辽阔空间里。


    四周有很多光,灿烂得无边无际,但他又觉得暗暗的。


    他突然看到一张桌子,大尺绫坐在上面,尺绫转过身去,看向大尺绫。


    “你生气了吗。”尺绫安静出声问。


    大尺绫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手,他半边身倚靠在桌子上,一边脚点地一边悬空。他的手很白,小尺绫怔怔地望着,再次意识到自己和大尺绫的差距。


    大尺绫没有生气。小尺绫想自己嫉妒他,已经快要到鸡飞狗跳的地步,大尺绫脾气挺好的。


    “好吧,可是我生气了。”小尺绫说。


    他不喜欢大尺绫。小尺绫气鼓鼓的,几秒后他突然放弃了嚣张跋扈,想泄气的气球。


    “哥哥更喜欢你多一点。”尺绫坐在转椅上,噘起嘴巴嘟囔。


    “我们是一个。”大尺绫出声。


    小尺绫不承认,要是哥哥在大尺绫和小尺绫里面选,他一定会毫不犹豫选大尺绫。


    大尺绫就像是哥哥心中遥不可及的白月亮,而自己只是随手可摘的普通路灯。


    大尺绫看着他,眼中蒙上一层属于大人的天真,解释着尝试说服自己。大尺绫是过去的小尺绫,小尺绫是过去的大尺绫,所以大尺绫是等于小尺绫,他们是同样的。


    小尺绫想了想,好吧,有一点点道理,他勉强可以接受。


    大尺绫原来是会说话的,说话的声音还很好听,有轻声柔意的感觉。


    小尺绫不再纠结哥哥更爱谁了,他转而好奇问大尺绫:“你为什么不出去呀。”


    大尺绫敛敛身子,他很内敛,也没有原因,只是表示自己不想出去。


    “那我吃零食的时候你会有感觉吗?”小尺绫上前迈两步,直接凑到大尺绫面前问。


    那他看电视,大尺绫也跟着看电视?他玩游戏,大尺绫也跟着玩游戏?他快乐,大尺绫也跟着快乐?是不是这样的。


    大尺绫害羞,微微点了点头。小尺绫太热情了,他招架不住,别过脸去。


    “好吧。”尺绫原谅大尺绫了,自己还是控制着大尺绫的,这还算公平。如果以后大尺绫再让他难过了,尺绫就狠狠地做一些大尺绫不喜欢的事情来惩罚他。


    然而两个尺绫的喜好是一模一样的。小尺绫还是没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是已经快要成年的大尺绫,也很喜欢看动画片。


    “可为什么他们吵架。”尺绫解决完自己的认知问题,又捧着脸蛋苦恼起来。


    大尺绫倒是满不在意,目光从小尺绫身上挪向远方。他没什么话好说的,安静地坐着。


    小尺绫感觉大尺绫比自己感情淡漠得多了,压根不在乎哥哥们,也不会帮自己解决问题。大尺绫好没用,真是中看不中用的自己啊。


    小尺绫下定决心,以后才不要变成大尺绫那样。他坐在大尺绫身边,也不说话了-


    争吵过后的家里很安静,像是沉默中有一只蝉鸣。


    洗手间的水流声充斥,四个角的房间灯光锐利,像是瀑布划过利刃般清脆刺耳。


    尺平手洗着弟弟的小马包,污渍透过泡沫涌上来,又沉进湿透的布料里。雨水加上郊外的污脏把着小包染得一道一道的,泥尘块一大片地黑。


    他默默在洗手间刷脏了小马包,停顿一下,顺便把小马玩偶也洗了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心底似乎是要平静,脑海里又翻涌出些许情绪。终究是犹豫着不知所言。


    楼上的尺言讲完故事,安静地起身回到房间,却因此而睡不着。他坐在桌前,垂着眼手顶额头。台灯不起眼散发光芒。


    他定定地不出声,像是在看着什么,亦或是思考着什么,眼底像是有水波流淌。如同木刻的雕塑,沉重又轻盈。


    唰唰的水流声和四周的寂静相交辉映,黑夜里灯光闪烁,映照着摇晃有模糊的记忆,有些什么东西,如同颜料般晕染开来。


    今晚是清透又混沌的夜,矛盾和安详同时存在,被他们几个沉默的人呼吸又消化。


    尺绫安稳地睡着,小脸依靠着枕头,他的发丝夹在耳里,又卷在额上,压在枕巾上。他或许是在酣梦,或许是沉睡。


    尺绫不知道哥哥们以后是否会吵架,或是否会再因他而吵架。这或许是被在意的幸福。他会懂得,终有一天的某个时刻,他会恍然发现世界是如此,他也不必烦恼。


    清早。


    尺绫起身,小手揉了揉,却发现两只眼睛已经肿起来了。


    他一瞬间慌起来,哇哇咬嘴巴,害怕地叫哥哥。尺绫推门闯入哥哥房间,呀呀地奔向哥哥床边。


    “哥哥救命啊!”


    尺言醒了,他起身,用手掰了掰尺绫眼睛,不过是水肿了些。他安慰弟弟,随手摸摸他的头,“没事,去刷牙吃早餐吧。”


    尺言又往后一倒睡去。尺绫只好听话去刷牙洗脸,对着镜子揉两下,肿得眼皮子重重的眼睛还是没好。


    尺平本来要出门回公司,见弟弟下楼,停住步子。尺绫立马向眼镜哥哥求助。


    尺平给他进厨房冰箱里拿了冰袋,让他自己敷在眼睛上。


    冰袋凉凉的,尺绫摁在眼皮子上,一开始觉得好舒服。几十秒后,舒服逐渐变得刺痛,冰块的温度好像渗透进血管了。


    他的手也冻到失去知觉,尺平见这模样,只好停下来,用毛巾帮他包裹好,亲自帮他敷。


    尺绫空出两只手,坐在哥哥前面的小椅子上,吃着桌面上的早餐。


    一阵儿之后,一只眼睛真的不肿了,眼皮子轻盈好多。尺绫让眼镜哥哥冰敷另一只眼睛,自己则是喝起牛奶。


    “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尺绫问眼镜哥哥,你怎么还要出门啊。


    尺平不知该怎么答,清嗓子咳嗽两声,“老板是没有休息日的。”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但实际的原因还是待在家里尴尬,与尺言撞上个正着就难堪,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消化淡忘。


    尺绫是第一次看到哥哥们吵架,他们的争吵不像菜市场的大妈,令他大开眼界。


    喝完牛奶,尺绫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昨天晚上没有看动画片!尺绫立马跑向沙发,眼镜哥哥的面前瞬间落了空。


    他打开电视机,电视刚发出开机的响声,忽地,林老师走了过来。


    尺绫转头看林老师,林老师却是注视着他。尺绫歪头不解问:“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林老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尺绫看着林老师手上的书本,拿着遥控器愣愣的。


    尺绫不愿意承认看到了,那是他的噩梦。


    ——高考模拟练习题。


    林老师淡淡说:“你还是要学习的,不要荒废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学英语要不做习题。”


    这是一个选择题,可对于尺绫来说,两条路都是巨大的地狱。他两眼一发黑,好想让大尺绫立马变回来,他才不要替大尺绫承受这些痛苦。


    在林老师的威逼利诱下,他呜呜呜地选择了做练习题,跪在茶几边上写语文。好难,他根本看不懂,这些小学一年级都没学过。


    林老师说风凉话,“这才需要你学啊。不然你小升初怎么办啊。”


    一天天吵架就是闲得出屁事。林老师已经看透了这个家的底层逻辑,只要她这个外人直接把尺绫给解决了,大家就不会有矛盾了。


    尺绫垂泪,默默写一个个虫爬一样的方块字……呜呜呜,他才不要这样为家庭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