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尾章正文部分完结
时隔多年,叶滔韬再次踏入了育文中学。
天气很好,初春的柳条迎风摇曳,紫藤花爬满了长廊,阳光斑驳,树影婆娑,男孩子们在篮球场为进球而欢呼,女孩们坐在紫藤瀑布之下聊天嬉闹,校园美好得像仙境。
暗淡的记忆有了颜色。叶滔韬头一次发现,她的母校竟然这么美,不是黑白灰的阴冷,而是生机勃勃的春日。
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平静许多,好似在漆黑的溶洞里穿梭许久,终于到了旅途的终点。
“叶主任是吧,我是初二五班的班主任,阶梯教室在博文楼三楼,你从右边拐过去就是了,下午第一节课下课,我就领着我们班的孩子过去。”
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
“好的,谢谢徐老师了。”
“你知道我啊。”
“我初中就是在育文读的,当时我们数学老师休了产假,您来我们班代了两个月的课。当时我的班主任是曹玉丹老师。”
短暂地惊讶过后,他笑得爽朗,“这是缘分啊!你要是再晚一年开课,可就遇不到我喽。”
“我马上要退休了。”
叶滔韬一愣,“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可不是吗,连00后的小孩都站上讲台了。”
“那曹玉丹老师还任教吗?”
她也该学着释怀了。
徐老师哀叹一声,“曹老师几年前查出了肺癌,已经离世了。”
叶滔韬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又惊又疑。
“曹老师是出了名的认真负责,带得班成绩都特别好。”
“嗯,好像确实是这样。”叶滔韬低声道,与其说是回应,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啊,马上要下课了,我先去看看学生。”
“好,我也上去准备准备。”
叶滔韬推开阶梯教室的门。
里头一个短发女老师正在里面调适设备,见了她,第一时间停了手上的动作。
“是华臻的叶老师吧。”
叶滔韬点点头,“我来试一试课件。”
“好啊”,对方热心地道,“我来帮你,我们学校的设备比较老,插上优盘之后要等一会才行,这个话筒坏了,阶梯教室比较大,你看看你需不需要小蜜蜂,需要的话我现在去拿。”
“谢谢,先不用了。”
她们一面调试设备一面攀谈。
聊着学生、聊着领导,气氛融洽。
强烈的割裂感令叶滔韬有些恍惚。
她打量着四周,目光最后停留在了第四排最右边的位子上。
原来这真的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阶梯教室。
听课的老师陆续到位,乌压压的做了好几排,不一会,学生们穿着整齐的校服鱼贯而入。
上课铃准时打响,叶滔韬瞬间进入了状态。
这是她迄今为止上过的最好的一节公开课,学生积极配合,她自己也超常发挥,每个环节都达到了最好的效果。
课后,徐老师准时出现在了阶梯教室的门口,将学生领回教室。
“我们班的孩子怎么样?”他笑眯眯地问道。
“特别棒,非常配合。”叶滔韬赞道。
“我跟他们讲了,说上课的是你们的学姐,他们都特别激动。”
生长在心头的那道亘古不化的坚冰有了融化的迹象,叶滔韬呆立在原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待高佳宁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才回过神来。
“特别不错,比磨课的时候还好。”高佳宁迫不及待道。
“那还是孩子们配合得好。”转瞬间,年轻的女老师又恢复了八面玲珑的样子。
“徐老师,今天太谢谢你了,我们还要去参加讲座,就先失陪了。”
“好啊,你去忙。”
拜别了故人,叶滔韬说不出是什么感受,默默地朝前走着。
高佳宁乐呵呵地道:“一会听完讲座要不要去附近搓一顿?”
叶滔韬犹豫了一下,含糊道:“再说吧。”
坚冰融化后,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讲座一如往常,冗长且无趣。
叶滔韬誊抄着PPT,心思早就飘远了。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是陆得淼的消息。
——公开课结束了吗?
——要不要我来接你,我刚好就在附近。
叶滔韬无声笑笑,陆得淼的公司距离育文有三十多公里,他又怎么会“刚好在附近”。
来便来吧,他们也该开诚布公的好好谈谈了。
“佳宁,一会我就不陪你了,我丈夫过来接我了。”
“好羡慕啊。”高佳宁小声调侃道,说着还轻轻撞了撞她。
叶滔韬将活动记录本抄满,便停了笔,自顾自想着心事。
一个半小时后,讲座终于结束了,现下已过了放学的时间,老师们各自散去,叶滔韬留在原地,和对接的老师打了声招呼。
“难得有机会来母校开课,我想带丈夫一起参观校园,顺便在校园里合个影,不知道可不可以?”
“好啊,刚好学生们都走了。”
母校的老师欣然同意了她的请求。
叶滔韬穿过熟悉的回廊,有几个值日生正拎着垃圾袋往外跑,见了她纷纷停下来问好。
真是荒谬啊。
十几年的光阴竟这般漫长,漫长到角色翻转,她从穿校服的人变成了被问好的那个。
她坐在紫藤长廊下,等着陆得淼。
几分钟的功夫,对方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让叶滔韬严重怀疑他一直埋伏在四周。
“怎么样,还顺利吗?”
他拂去落在她衣衫上的紫藤花,默默藏起一瓣揣入衣袖。
“顺利。”叶滔韬似乎心情很好,唇角微扬,与他漫步长廊。
“孩子们都很配合,也没有发生一些突发情况,这是我上的最好的一节公开课了。”
“那太好了,值得好好庆祝一下。”
“是啊。”叶滔韬轻叹,“以前我也在那间教室上过公开课,上课前我的课本被一个调皮的男生藏起来了,我只能空着手过去,进了阶梯教室之后,和别人看一本,可窘迫了。当时,我觉得那间教室阴森森的,很可怕,今天故地重游,却发现那就是一间很普通的阶梯教室。”
陆得淼代入其中也觉得尴尬,“那个人太坏了!”
叶滔韬不语,带着他进了教学楼,穿过连廊,来到一间教室。
陆得淼想象着叶滔韬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有些飘飘然。
叶滔韬表情如常,环视一周,笑道:“和以前差不多,就是投影仪换了,我们以前用得是那种幕布,现在都换成触屏的了。”
“今天我遇到了曾经的老师,时间过得真快啊,他都要退休了。”
陆得淼一愣,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沉默地攥紧她的手。
“这两天,我过得很煎熬。”叶滔韬忽地看向他,“想了很久,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给你说清楚。”
陆得淼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事的,你不要勉强自己。”
他不再好奇叶滔韬的过去,更不想揭她的伤疤。
过去没有值得留恋的事也不要紧,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不,我要说的。”叶滔韬认真道,“有人看不惯我春风得意,那些事与其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还不如我这个当事人告诉你。”
她拍了拍陆得淼衣袖上蹭到的粉笔灰。
“你见过那张毕业照吧,我以前不是个讨喜的人。”
“不是”陆得淼急切地想要反驳。
叶滔韬打断他,“你先听我讲完。”
她拉着陆得淼的手走到教室偏后的位置,将他摁在其中一个座位上,自己则坐在了她的身边。
“我不知道班上的男孩子会不会悄悄地评选班花,但我们那时的男孩子会大张起舞评选“丑女”,当年我们班的男生就选出了“四大丑女”,不巧,我就是其中之一。”
叶滔韬指了指前面的男生,“这个人是挑头的那个。正好坐在我前面,我们的冲突在所难免。”
“我开始性格比较尖锐,想着以牙还牙,给这位编了不好的外号回敬回去,外号对应宝可梦里的一个角色,叫喇叭芽,不知道你听过没有,简单来说,就是四肢细,脑袋和豌豆射手一样的一个形象。”
“哈哈,现在想想我还有点佩服自己,完美捕捉到了他的特征,以至于他的外号一个下午就火遍了全班,比那什么四大丑女传播力度大多了,而我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和他三年水火不容,他带着一个小团体整日找我麻烦,顾翩然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什么样的麻烦,无非是后排把桌子往前移,挤压我的空间,或者在背后贴一些小纸条,再或者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书或者是文具盒拿走,然后来回传来传去,现在想想都是小儿科,但当时真得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小团体的存在,我初中三年都没什么朋友,当时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这就是校园霸凌。”陆得淼心里窝火,深感无力。
“当时我可不这么觉得,因为这和电视里的校园霸凌差得太远了,他们没有在我的桌子上刻一些不堪入目的文字,也没有把我摁在角落殴打,他们要真那样做了,老师肯定会介入其中。不过那伙人为难我的力度确实是越来越大,在初二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叶滔韬徐徐道来,语气不紧不慢,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班里发生了一起盗窃事件,有个女同学的钢笔丢了,是很贵的钢笔,外国牌子,女孩急得直哭,全班都帮她找钢笔,然后有一天那只钢笔出现在了我的笔袋里。”
她笑着叹了口气,“是不是很像鬼故事?我当时真得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第一反应是把笔拿给人家,但一想到自己人缘不好,还有固定的几个敌人,怕被人误会,只好趁着大家午睡的时候偷偷把钢笔放在人家的桌子上,结果又被一个不想午睡的男生发现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接下来,我就真得名声臭大街了,虽然欺负我的还是那几个人,但基本没人再帮我说话,嗯,有点全班公敌的意思了,哦,不对,还有一个,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小男生,三番五次给我解围,不过自从班上出现我暗恋他的传闻后,他也不再仗义出手了。害他名誉受损,我为此感到很抱歉。”
陆得淼第一次不想看见她笑。
为什么要笑,在这种时候不应该哭吗?
“所以我当了老师之后,最烦那种该睡觉的时候不睡的学生,谁被我发现午休不老实,我定是要罚的!”放过狠话之后,她轻轻地道:“可是,我真的没拿那只钢笔。”
陆得淼忍不住哽咽了一声,“我知道,我知道的。”
叶滔韬盯着他,捏了捏他的脸,戏谑道:“你怎么这么爱哭啊,每次我和你说点正事,你都泪眼婆娑的,怎么,你也是投胎来还泪的吗?”
陆得淼又气又心疼,“你又不哭我只好替你哭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叶滔韬哭笑不得。
“老师呢?老师不管管吗!”
陆得淼恨不能告到中央。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叶滔韬道,“我的班主任是个经验老到的传统教师,唯成绩主义者,对除了她得意门生之外的学生很凶,班上就没有不怕她的,那伙人当然不会当着她的面欺负人,我当时也怂,怕老师,不敢主动闹到她的面前。只有一次,后桌死命踹我板凳的时候,她正巧站在后门,透过窗子看了个正着。我当时还以为她一定会去批评那个踹我凳子的人,不过她什么也没干。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恨透了她。但我自己当了老师,又有点理解她了。”
“班主任工作又多又杂,有的时候,关注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只会增加自己的工作量。不过嘛,因为自己在那方面吃过亏,所以我决不允许班上有欺负人的霸王,被我看到,绝对严罚!从这个角度来看,班主任对我的教育理念和职业生涯都有深远的影响。”
她说得云淡风轻,陆得淼却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那个老师还在这所学校吗?”
“怎么,你还想找她麻烦?”
“她不配当老师,我要找她理论!让她给你道歉。”
“她死了。”叶滔韬道。
陆得淼又是一愣。
“她死了。”叶滔韬又重复了一遍,“我也是今天才听说的,其实,现在想想,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她抓成绩抓得很凶,每天很早就到班了,她常常染上流感,脸色也不大好。听其他老师说,是死于肺癌。”
“人都没了,还和她计较什么呢?”还能计较什么呢?
陆得淼抽泣着抱住她,“对不起。”
都怪他被人下了套,让妻子又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你道什么歉?”叶滔韬笑着安慰他,“有些事憋在心里难受,和你讲了我心里也舒服多了。”
陆得淼闷闷
道,“想哭就出来吧,你笑得我心疼。”
叶滔韬摇摇头:“我不喜欢自己软弱的样子。”
她再难受也不会因为苦难而流泪,她早就发觉,人们对于软弱且凄惨的人总是要苛刻许多,她不想变成祥林嫂。
“既然说到这里,还有更可怕的事,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孤立无援的时候,周围没人给我依靠,我只能寄希望于我妈,记忆里,她对我很好,很爱我,所以我总幻想她能回来,给我做主,后来她确实也回来了,还来了学校门口。”
陆得淼似猜到了什么,抱她抱得愈发紧了。
“她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跑了。唉,你说我妈这事干得,只能说我当时的形象确实很糟糕。”
这一刻,陆得淼哭都哭不出来了,血气翻涌,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霎那间,他对朱瑛燃起了强烈的恨意。
叶滔韬掰正了他的脑袋,“好了,回忆往昔的活动到此结束,陆得淼,你老说我不在乎你,我这个人不擅长处理亲密关系,但真的很在乎你,把你当做了自己人,才给你讲这些,所以,别让我失望好吗?”
陆得淼怔怔道:“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
危机解除,叶滔韬满意了,望着他悲痛自责的神情,轻笑道:“别了,血淋淋的,不好。”
陆得淼气得岔了气,“你老是这样!我那是夸张的说法。”
他愤愤道:“咱们结婚的时候,不要让你那个妈过来!我不喜欢她,我不要见到她。”
“可是我想见她。”叶滔韬道,“我要让她看看,没她我照样能幸福。”
“好,我听你的。”陆得淼道。
于是,婚礼那天,他们真得邀请了朱瑛,朱瑛这次到得很早,却帮不上什么忙,站在一边,看着柳月和言霏忙进忙出,像个局外人。
与她处境相同的还有叶盛,自齐楠暴露之后,他惊觉自己已年过半百。他老了,长女嫁了人,小儿子也成年了,到了儿孙绕膝的年纪,回首望去,身边空一人,这滋味并不好受。他浑浑噩噩数日,在婚礼前期,默默为叶滔韬补了嫁妆,没到金山银山的级别,但也算丰厚,他将嫁妆交给叶滔韬的那日,孩子们都在,他们惊讶而古怪的神情令他气愤又无措。
婚礼很顺利,新郎新娘,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华丽的婚纱受到了广泛的关注,新娘一出现,在场的数位来宾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声,纷纷举起手机拍照。
在一片祝福声中,叶滔韬提着裙摆,与陆得淼并肩而站。
挥别过往,以后未必是一片坦途,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