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Butterfly“人这一辈子不会……
一月中旬,天气回温了些,不过外面还在飘着细碎的小雪。
应粟八点钟便开车去了一家常去的花店,买了一束最鲜亮的向日葵,然后驱车驶向西郊墓园。
雪天的清晨,墓园一片清寂。
应粟撑了把红伞,抱着向日葵,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穿梭在一排排墓碑之间。
终于,在靠近一棵松柏的安静角落,看到了熟悉的两张面孔。
墓碑上的人和席则那张全家福别无二致。
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温柔,笑起来的样子和席则很像,仿佛被莫大的幸福包裹着。
这一刻,漫天的雪花好像化为了片片刀刃,一寸寸地割着她的血肉和心脏。
可她脸上没有任何动容。
杀人者,是不配在受害者面前,流露出丝毫哀伤的。
应粟弯腰,用手心轻轻拂去墓碑上的雪花,然后将向日葵放在最干净的地方。
她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席则父母的笑眼,在这两双已经长眠的眼睛里,她说不出一句话。
对不起三个字,的确太轻了。
她只是有些遗憾,自己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鼓起勇气走到他们面前。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那么自私,那么懦弱,也许今日的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平白苟活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一无所有。
她这小半生,还真是不值。
应粟微微仰头,闭眼吸了口气。
很快,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不知是不是下雪的缘故,他的脚步声没有以往沉稳,连同身上那股如影随形的沉香味道也变淡了许多。
脚步声在她身侧停止,男人宽阔的肩膀微微贴上她。
“为什么约我来这里见面?”
他的嗓音很虚浮,应粟睁开眼,侧头看向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皱起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傅斯礼穿了件她曾经买给他的大衣。
当时版型是挺阔的,他宽肩窄腰穿起来非常合身,今天竟有些撑不起来了。
“最近工作有些累。”
“你把我也当三岁小孩吗?”应粟直截了当地问,“你身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住院?”
傅斯礼看着她,笑了声:“可能是急火攻心吧。”
“粟粟,我不是百毒不侵的,你当众逃婚对我打击很大。”
如果是别人她就信了,可他是傅斯礼。
傅斯礼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一蹶不振。
她语气严肃了些,“傅斯礼,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
傅斯礼也敛了笑,轻叹一声,几分无奈地凝视她,“你确定要问我的身体吗。”
“如果我回答了你,你今天想对我说的话,还说得出口吗?”
他话落的瞬间,忽然刮起一阵风,傅斯礼下意识往她身边靠近了半分,雨伞随之向下倾斜。
正好覆盖住了身后缓步走来的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应粟发丝被风吹乱了些,傅斯礼抬起手,停顿了半秒,又收了回去。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耳骨上,“你打耳洞了?”
“嗯。”
她今天还特意戴上了席则名字首字母的那副耳骨钉。
傅斯礼别开视线,唇边牵起一抹苦笑,“你真的爱上他了?”
应粟点头,坦然承认:“是,爱到想把我的命赔给他。”
傅斯礼面色微微一变,须臾,他转过头,漆黑的眼睛深沉地盯着她,嗓音近乎哑然:“可你也爱过我。”
应粟迎上他的视线,平静道:“人这一辈子不会只爱一个人。”
“可我这辈子只爱过你。”
“……”
应粟瞳孔睁大,有些错愕地看向他。
这是傅斯礼第一次对她说爱。
男人上前半步,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周身的风雪,他在寂寂的天地中,终于放下所有克制和伪装,深热地望着她,眼里深情万顷。
“粟粟,爱也分很多种。”傅斯礼垂眸,循循善诱地问,“你能分清你对席则究竟是爱还是愧疚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和目的,你为什么心甘情愿走进他的陷阱?”
“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补偿他吗?”
“你放纵他的接近,放纵自己的沉沦,难道不是因为你心理在暗示自己,必须爱他,必须让他得到想要的,只有这样你才会心安吗?”
“因为愧疚而产生的感情,不过是一种错觉。”傅斯礼盯着她眼睛,似要望进她心底,然后缓缓启唇,落下最后一句判词,“这根本不是爱。”
应粟眼神微动,但很快,她就直直地看向他,冷声道:“傅斯礼,你以为你很懂我吗?”
傅斯礼笑了笑,“也许我不懂现在的你,但我见过你爱我的样子。”
他说着又往前逼近了半步,眼神很深地盯着她,不肯让她躲半分,然后犹如罗列证据似的,一句句温柔道来。
“你27岁时,因为我跟别的女人订婚,酗了两个月酒。”
“26岁那年,我爽约没有陪你去北海道看樱花,你搬出明樾馆和我分居了三个月,却每晚都督促我按时吃饭。”
“25岁时,因为我生了场病,你不眠不休照顾了我三天三夜。”
“24岁时,我们一起去伦敦跨年,那一夜你第一次对我说,希望有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23岁时,你为我调制出了一款酒,命名为Bluemoon,后来它成了你的最爱。”
“22岁时,你买下你家对面的公寓送给我,说可以假装一直离我很近。”
“21岁时,你在国外留学心情抑郁,我每周飞去一次看你,离开时你都会抱住我哭很久。”
“20岁时,你误以为我坐的飞机失事,发了疯般地赶往机场,途中不止一次想开车自杀。”
“19岁时,我去学校看望你遭遇暗杀,你替我挡了颗子弹,就在右胸口靠左的位置。”傅斯礼咽了咽喉咙,声调已经有些涩哑,他伸手缓缓抚上她胸口的位置,低声说,“你怕我内疚,后来偷偷祛掉了那个疤。”
应粟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收缩,她仓皇地退后半步,嗓音颤抖,“别说了……”
傅斯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喉咙渐渐发紧,几秒后,仍继续道:
“18岁时,你生日那天走进了我的房间,向我索要生日礼物。我问你想要什么,你的回答是——想留在我身边。”
傅斯礼又向前走了半步,应粟不敢再直视他,她也无法再面对自己的内心,只能一再后退。
傅斯礼一把揽住她的腰,用劲道掌箍着她,没让她再退。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睛,声音彻底沉下来,还有点发狠的意味。
“17岁时,你为了我,不惜杀父弑母。”
“……”应粟猛地抬头,手中的雨伞坠落在地。
万籁无声,风雪俱寂。
“你——”她嘴唇止不住的打颤,却因惊惧太过,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傅斯礼温和地摸上她煞白的脸颊,轻声说:“粟粟,这才是爱。”
“爱会让人奋不顾身,也会让人拿起屠刀。”
“而这些,你为席则做过吗?”
应粟全身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她愤恨而悲哀地盯着他,没有反驳前面的话,只是咬着牙强调最后一句:“我不是为了你,才想——”
傅斯礼打断她的话,不疾不徐地反问道:“那他们之前
虐待了你那么多年,为什么偏偏要在遇见我的第二年,才想让他们死呢?”
应粟嘴唇咬出了血,无声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敢承认。”傅斯礼虎口捏住她下巴,迫她松开嘴唇,然后指腹摩挲了下她嘴角渗出来的血丝,笑着说,“那我来回答你。”
“因为你喜欢我,而我在你17岁那年无意间撞破过你母亲的不堪。”
“当时我把你从储藏间解救出来时,你望向我的眼神我至今都记得。”
“耻辱、不堪、绝望、还有某种想要毁掉一切的狠绝。”
“你那时在想什么呢?”傅斯礼语气温柔,每个字却都如一把刀,直直刺进应粟心口。
“是不是在想被我撞破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后,会不会就此厌恶你?”
“会不会因为你母亲是那样浪荡的人,而对你也怀有偏见?”
应粟艰难地出声:“够了,别说了……”
“这些话你敢告诉席则吗?”傅斯礼偏不肯放过她,“你敢让他知道,你决定杀掉自己的父母,是为了抹除你身上的阴影和肮脏,从而有机会干干净净地走到我身边吗?”
“我说够了!别说了!”
应粟用力推开他,眼睛红得充血,她眸底流露出无限绝望和哀情,“傅斯礼,我没想过,有一天你会拿我过去对你的爱,当成利器来屠杀我。”
傅斯礼眉心轻皱,嗓音透出浓浓的心疼,“粟粟,我只想让你分清楚,你对我和他,到底哪个才是爱。”
“我自己的心,我看得清楚。”应粟抬眸望向他,“而且我是不是真的爱他,跟你无关。”
“傅斯礼,你质问我这么多。”应粟顷刻间恢复镇静,然后逼近他,夺回主动权,“现在我也想问你一句。”
他垂眸,平和地迎上她目光,有种坦然接受一切审判的意思。
应粟深吸了一口气,分毫未退地直视着他眼睛,沉声问:“当年那场车祸,到底谁是罪魁祸首?”
“是傅斯雯还是——你?”
第82章 Butterfly“我没有像爱你一……
伴随着应粟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落下,周遭的风雪好像一瞬间更大了。
应粟全身温度都在急速流失,但心脏的剧痛已经覆盖住了身体上的所有冰寒刺骨。
她孤注一掷地望着傅斯礼,眼神在他的沉默中寸寸成灰。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应粟率先无法忍受这种凌迟,她一把攥住傅斯礼胳膊将他甩向了墓碑,“我要你当着席则父母的面,告诉我——杀人凶手是你还是她?!”
傅斯礼看到眼前这两张陌生面孔时,面容没有分毫变化,只是他在侧头看向应粟的时候,终究红了眼眶,声音沙哑不堪:“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应粟骤然松开他胳膊,身体剧烈摇晃了一瞬。
傅斯礼下意识想伸手扶她,被她用力甩开,“别碰我!”
“粟粟……”
“也别叫我。”
她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胸口起伏了好几次试图平复情绪,然而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就如喷薄的浪潮,全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莫大的痛楚直顶上咽喉,让她好长一段时间都发不出声。
“我早该猜到的。”应粟麻木地缓了一口气,近乎自言自语地呢喃道,“我当年充其量不过是诱导他们在车上吵了个架,即使警察问责,也会当我年幼无知,我本来就可以全身而退。”
“那个行车记录仪也根本构不成威胁。”
“何况那时候你对我想必也没有心思。”应粟终于抬眸望向他,眼底一片死寂,“可你却大费周章,不惜动用人脉关系,又是销毁行车记录仪,又是控制云蔚和周璨十年。”
“这是为什么呢?我当时在你心里没有这么大的分量吧?”
傅斯礼沉痛地看着她,眸中第一次涌出了类似后悔的情绪。
应粟缓缓笑了一声,替他作了回答,“因为只有真正的谋杀,真正的证据确凿,才值得你花费十年时间去抹平真相。”
“云蔚临死前,多次对我欲言又止,但因察觉到房间的摄像头,最终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就连她交给我的行车记录仪都是删除过后的,里面只保存了车子驶上公路后的记录。”应粟说,“之前的记录一概全无。”
她喘息一声,用尽所有力气逼问道:“完整的行车记录仪到底保存了什么证据?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刹车。”
傅斯礼紧了紧喉咙,终于出声,“是傅斯雯命人损坏了你父亲车上的刹车弹片。”
他说完目光一直注视着应粟的反应,眼底越来越红。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永永远远地失去她了。
应粟所有情绪都空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铺满她全身,像是祭奠死亡的白纸。
她这十年,原来一直……真的活在一场虚假的梦里。
“所以,”应粟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悲痛,冷静地继续问,“傅斯雯是主犯对吗?你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顺水推舟。”
事已至此,傅斯礼也不敢再对她有任何隐瞒了,他喉结小幅度地滚动了下,垂落眼睫,将当年那件事的始末全盘托出:“傅斯雯当年察觉出了你母亲遭遇的不幸和家暴,所以命手下制造了你父亲集团的财政危机并引诱他经济犯罪,她想将应致远送进监狱解救赵慧兰。”
“只是后来,她和我一样,无意间撞破了赵慧兰的不堪和堕落。”
傅斯礼抬眼看她,神情有些于心不忍,这个真相对于她来说太肮脏了。
“你应该察觉出傅斯雯对赵慧兰的感情了吧?”
应粟无声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她那为数不多的真心,想必都洒在赵慧兰身上了吧。”
“大概吧。”傅斯礼说,“所以她对你母亲因爱生恨。”
“恨到……想亲手杀了她。”
赵慧兰对傅斯雯而言,无疑是年少时最纯洁的那轮白月光。
她站在世俗的对立面,无望地爱了她那么多年,直到某一天她发现——她原来早就面目全非了。
她早已被婚姻磋磨成了一个庸俗的烂人,和她心中的白月光相去甚远。
而傅斯雯无法忍受心上月的陨落,更无法忍受自己所爱非人。
所以——她宁肯毁掉那轮月光。
从而让少年时的赵慧兰长长久久地活在她记忆里。
“她一早就知道你们的逃亡路线,也从一开始就让人在应致远车上动了手脚。”傅斯礼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但她身居高位,行事诸多不便,参与那场计划的所有人,是……我帮她料理的。”
“所以,”应粟深吸了一口气,“你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做了她帮凶,对吗?”
“……对。”傅斯礼声音至此已轻不可闻。
“真是精彩。”应粟忍不住拍手叫好,她不受控制地笑起来,眼角却有泪雾浮现,“我爸妈真是荣幸,能让你们这两个金字塔尖上的大人物,费尽心思除掉他们。”
“而我更是荣幸,顺水推舟地做了你们的替罪羊,替您二位承揽了一切罪孽。”
傅斯礼的神色悔不当初,他哑着嗓子,试图解释:“粟粟,我当时……”
“傅斯礼,我当时也在那辆车上。”应粟根本不想听他辩解,只是不动声色地按下外
套兜里录音笔的暂停键。
她无意在此时追责傅斯雯的罪过,她自始至终最在意的都是,“你也想……杀死我吗?”
“没有,我知道你一定会下车的。”
“这世上没什么是‘一定’!”
应粟情绪彻底崩溃,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傅斯礼,你不过是在考验我!”
真可悲,在真相大白的这一刻,她最先不是感到震惊和绝望,而是第一时间就猜到了傅斯礼所有意图。
这十年,她远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更了解他。
前面他剖析了自己那么多内心,现在该轮到她了。
“你最爱看恐怖系列的动物纪录片,你喜欢看同类之间的相互残杀和弱肉强食。”
“你更喜欢驯兽的过程,你曾经跟我讲过,你十岁时养了只钟爱的狐狸,却因为它性格过于温顺,不对心,便将它和三只猎犬放在了一个大型囚笼里,三天三夜。”
“后来笼子打开,三只猎犬血肉模糊横尸当场,而小狐狸却瘸着腿走到了你面前,从此成为你最爱的宠物。”
“虽然一年后,它还是死了,至少,它向你证明了自己。”
“傅斯礼,这就是你真正的样子——冷漠、嗜血、残忍。”
应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因为你生来孤独,没有得到过爱,不懂正常人的感情和冷暖。”
“你的心和血液都是冰冷扭曲的,从未对生命有过敬畏。”
傅斯礼皱了下眉,出声阻断,素来沉静的嗓音有些不稳,“粟粟。”
应粟没有理会,加重语气,继续道:“你一直活得像个怪物、异类,没有人懂你,没有人走进你的世界,直到你遇见了我。”
“直到你看穿我所有的绝望、挣扎、痛苦,以及超乎常人的冷漠。”
“直到你发现——我也许是你的同类。”
“所以,我成了你死去的那只小狐狸。”应粟顿了顿,嗓音沉到发涩,“那场车祸就是你的囚笼考验,只要我足够狠,只要我泯灭人性,真的敢对自己亲生父母动手,只要我能活着走到你面前。”
“我就有资格,留在你身边,对吗?”
傅斯礼眼皮颤抖,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不过他向来敢做敢当,而且事到如今,他承认与否,应粟都不可能再原谅他了。
“……对。”
应粟抹了一把眼睛上凝结的雪花,但随之涌出更多潮湿的泪雾,她视线越来越模糊。
心脏也好似千疮百孔,万蛊噬心。
她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余光死寂地扫了眼身旁的墓碑,然后又望了眼漫天的雪花。
她恍然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颠倒、旋转。
一切都是混乱的、无序的、错误的。
“粟粟,”傅斯礼上前一步,试探地伸出手想碰一碰她,“对不起。”
应粟拍掉他的胳膊,反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傅斯礼丝毫没躲,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流露出无可言说的悔恨和痛苦。
应粟手腕垂在身侧,颤抖不已,她缓了许久,才麻木而绝望地看向他,苦笑了两声,“傅斯礼,我16岁那年遇到你的第一眼,以为遇到了救赎。没成想,你是我的另一个深渊。”
她目光陡然变狠,眸底是刺入骨髓的怒火和恨意,“你让我背负四条人命,活在永无止境的噩梦里,被愧疚和罪恶感折磨了整整十年!!”
傅斯礼眼角也无声无息地淌下了一滴泪,这是他记忆以来第一次落泪。
“我当时没想到……我会真的爱上你。”
“爱?”应粟讽刺地笑了声,“你懂什么是爱吗?”
傅斯礼深深地看着她,眼尾很红,“我不懂,但我一直在学。”
“粟粟,你相信我,这十年,我对你是真心的。”
“我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
应粟眼底情绪再无波动,她漠然地注视着他,冷声道:“你的爱我可消受不起。”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爱上席则吗?你不是质疑我和他之间短短三个月是怎么抵消我们的九年的吗?”
“现在我就回答你。”
应粟提起席则的时候,神色终于展露一丝温柔。
“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由。”
“傅斯礼,我在你身边九年,你给我荣华富贵、金钱名利,自以为把世上最珍贵的一切都捧给了我,却从来都不懂,我最想要的——其实是自由。”
“而席则只用几个月的时间就读懂了我。无论他前面是不是在做戏,但当他在体育馆里迎着上千人的视线吻向我时,当他在音乐节上牵起我的手,带着我雨中狂奔时,我都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
“后来,真相大白,我以为他对我恨之入骨。所以我想将他送出国,彻底远离他的生命。这七天是我私心给自己的一场梦,也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你嘴里答应我送他走,可如果不是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恐怕一下飞机就会客死异乡。”
“你让阿泰一直跟着我们,应该拍到了不少照片吧?”应粟冷笑了声,“你一门心思想弄死他的时候,看到他在为我做什么吗?”
傅斯礼沉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别开视线。
应粟笑了笑,继续道:“他在带我感受世界,体悟人生,教我自在地活着。”
“傅斯礼,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
“你不惜花费十年用谎言编织一座囚笼,以救赎之名,剪断我的羽翼,将我终生豢养在里面。”
“而他愿意背弃过去,背弃仇恨,甚至背弃自己,拼尽全力,放我自由。”
应粟最后一句带着颤抖的哭腔,“你说,我该不该爱他?”
第83章 Butterfly“我要再跟你赌一……
傅斯礼听完应粟的话后,心脏好像被一刀刀割开般,有一瞬间叫他疼到无法呼吸。
可他,竟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应粟大概是这个世界上,除他自己之外,最了解他的人。
她了若指掌他温润表象下所有的卑劣、残忍、绝情和疯魔。
所以,她是唯一一个能走进他心里的女人。
可偏偏,也是因为太过了解,他弄丢了她。
傅斯礼忍痛闭了下眼,重新将视线移到她身上,眼底涌出一股难言的悲哀,“粟粟,对于过去,我无可辩驳。是我伤了你。”
“但我做的所有,都是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
“我也是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没有经验,也许用错了方式,”傅斯礼艰难地滚了滚喉咙,喑哑道,“对不起。”
“我不接受。”
应粟决绝道:“傅斯礼,你的对不起太廉价了,抵消不了我对你付出的十年真心。”
“更抵消不了我这么多年遭受的痛苦和折磨。”
“那你想要什么?”傅斯礼近乎祈求地望着她,“我还能做什么,才能补偿你?”
应粟抬起通红的眼皮,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右手伸进外套兜里,将里面的录音笔拿出来,举到傅斯礼面前,最后一次抱有期待地对他开口,“我要你亲自把这支录音笔还有完整的行车记录仪递交给公安局,要求重审十年前的车祸案,还席则和他父母一个公道。”
“我要傅斯雯偿命,”应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调冷沉,“你能做到吗?”
傅斯礼怔在原地,视线从那只录音笔缓缓移到应粟脸上,第一次感觉到她有些陌生。
因为从前望向他时满眼柔情的女孩如今只剩决绝和冷漠。
他终究……是把她逼到这一步了吗。
傅斯礼心脏剧疼,他吃痛地闭了闭眼,良久无言。
他一生纵横捭阖,权衡利弊,从未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
唯独应粟。
如果早知在后来漫长无望的时光里,他会爱上她甚过爱自己,他当年一定不会那样对她。
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将她救出深渊,带她走进阳光里,真心呵护她,珍爱她,给她想要的一切,包括自由。
那样的话,他们之间一定会是另一种结局。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可惜,他注定要让她失望到底了。
“对不起。”傅斯礼嗓音发哑也发苦,“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为你做到。”
果然。
应粟对他最后的期望也烟消云散了。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眼神失望透顶,“傅斯礼,你还真是,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只是想要你还无辜者一个公道,怎么就这么难?”应粟逼问他,“是不是我父母和席则父母四条人命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傅斯雯?”
“是不是你们傅家人的命,就注定比普通人高贵?!”
“粟粟,这个世
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傅斯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看向她,“你跟我要公道,可这世上根本没有公平可言,权势和财富就是一切的法则,而出身卑微就是原罪。”
“席则的父母死就死了,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底层人死于意外,他们没什么不同。”傅斯礼淡声说,“我也不会为了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赔进傅斯雯去。”
“好。”应粟连连冷笑,她发狠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就跟你再赌一局。”
她话音刚落地,视线往傅斯礼身后一扫,瞳孔猛地睁大。
风雪之中,一个黑衣少年戴着兜帽,大步走过来,面色冷沉似罗刹。
有一瞬间,应粟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随着那抹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她的心脏也顷刻提到了嗓子眼。
“……席则?”
傅斯礼应声回头,席则疾步走到他身后,直接抡起拳头照着他脸砸了下来。
傅斯礼猝不及防,没躲过这一拳。
席则用了十分的狠劲,直接将傅斯礼抡到了墓碑上,哐的一声响,类似骨头断裂的声音。
顷刻间,鲜红的血丝顺着傅斯礼的额角滑落到墓碑上,再一滴一滴渗进凹刻的碑文上,染红了逝者的名字。
风雪也瞬间变得更猛烈了。
仿佛是冥冥之中,来自天堂的回音。
至此,掩埋于世的真相终于彻底浮出水面。
无辜受难者,在天之灵,终可得一丝安慰。
而作恶者却依旧心无愧怍。
傅斯礼丝毫不屑于掩饰,他的冷血和无情是刻在骨子里的。
从未将任何人的命放在眼里。
他伸手抹了下嘴角血滴,而后漠然地抬起眼皮,深黑色的瞳孔里无波无澜,甚至带着一丝平静而残忍的笑意。
席则被他这一眼彻底激怒。
手背青筋全部凸起,再次抡起拳头砸了过去。
模样像是失了理智,浑身涌动出一种要杀人的暴戾感。
“老子今天就让你偿命!”
傅斯礼这次没有坐以待毙,他撑住地面迅速起身,躲过了席则这一拳,然后朝他腹部踹了一脚。
席则躲闪不及,也好似感知不到疼,他直接抓住傅斯礼的衣领,用力一扯,提起膝盖撞向他的肚子。
傅斯礼咬牙嘶了声,眼神变暗,开始毫不留情地还击。
两人很快扭打在一处,拳拳到肉。
巨大的碰撞声,让人心惊肉跳。
应粟站在不远处,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恨不得将对方往死里打的男人。
她没有出手制止,心脏深处油然而生一股湮灭般的绝望。
真是够荒唐的。
她这一生中唯二爱过的两个男人,竟然隔着血海深仇,注定你死我活。
应粟惨淡地扯了下唇角,轻轻闭上眼睛。
命运对她向来残忍无情,或许从最初安排他们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时候,就已经为今天这一幕埋下了伏笔。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无法独善其身。
甚至——她必须要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
应粟缓缓睁开眼,猛烈的灼痛从心口开始撕裂蔓延,很快遍及全身。她疼得抽气,艰难捂住胸口,在几要晕倒的同时,身后终于传来熟悉的警笛声。
和十七岁那年的深夜,如出一辙。
像是一种宿命般的轮回。
傅斯礼听到警笛时,身形微微一僵,他反应了半秒,随后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望向应粟,眼里只剩震惊和悲哀。
应粟不动声色地回视他,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此刻破碎的眼神。
他仿佛在问——你要亲手,将我交给警察吗?
应粟无视他浑身伤痕和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傅斯礼,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才是天经地义。”
傅斯礼静静地看了她须臾,苦笑一声,低下眼睛,声音极其虚浮,“粟粟,你还是太天真。”
话落,身后率先走上来十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保镖,比警察先赶至。
领头的阿泰走到应粟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应小姐,把录音笔交出来吧。您即使把证据交给警察,我们也有办法毁掉,何必白费功夫。”
应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径直望向傅斯礼,嘲讽地说:“你还真是,一次都没让我失望。”
傅斯礼无言以对,慢慢别开了视线,不敢再与她对视。
而两人气氛紧绷之际,同样浑身是伤的席则从身后站了起来,他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嘴角的血,目眦欲裂地朝应粟喊了声,“姐姐,让开。”
应粟浑身一震,只见席则发了疯似地再次朝傅斯礼撞了过去,手里刀锋一闪,刺目的白。
阿泰迅速掏出了手枪,还未来得及上膛,席则已经将刀刃抵在了傅斯礼脖颈,就在他举起手臂用力往下刺的时候,应粟反应过来,疾步冲上前用力撞开他,徒手接住了刀刃。
她娇嫩白皙的掌心瞬间皮开肉绽,身体也随之重重摔倒在地。
傅斯礼率先反应过来,急忙跪在地上接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手心,那鲜血刺红了他的眼。
席则踉跄了两步,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猛地回头,错愕地看向应粟,眼里有不解,有慌乱,有愤怒,更有懊悔和心疼。
他张了张唇,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僵直地看着她,还有她掌心不断溢出来的血丝。
应粟一点都没在意自己手上的伤,反而冲席则笑了声,安慰解释道:“席则,你的双手是用来弹琴的,别让它沾染上鲜血。”
席则死死咬住唇角,刚刚还暴虐的像头狮子,此刻就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无措又自责地垂眼看着她,眼底渐渐泛起一层雾。
应粟还想再说什么,喉间突然涌起一股腥甜,随后她偏头咳出了一口血。
傅斯礼和席则的眼神同时变了。
“怎么回事?”傅斯礼捧住她苍白的脸,双手和嘴唇都在颤抖。
应粟一把攥住他的衣领,迫使他俯首在她身前。
胸口和心脏都在绞痛,视野也越来越模糊,应粟勉强支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意识,望着他眼睛,轻声说:“我说过,我要再跟你赌一局。”
“论权,我永远赢不过你。所以,我只能拿我的命来赌。”
话落,身后的周璨带着一众警察疾步走上来。
在纷乱的脚步声里,应粟将那只录音笔缓缓放到傅斯礼掌心里,然后凑近他耳朵,极轻地笑了声。
“如果再添上我这条人命,够不够分量,让你把这只录音笔亲自交到警察手里?”
傅斯礼骤然抬眸,惊骇仓皇地看向她,眼里情绪翻滚。
应粟还在笑着,只是眼角忽而滑落一滴泪,用最温柔的语气给了傅斯礼最后的致命一击。
“如果我和傅斯雯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第84章 Butterfly他们三个,谁都不……
傅斯礼和应粟几乎是同时倒下的。
而他在昏迷之前,将那只录音笔亲手交给了警察。
应粟这一局,赌赢了。
他们之后被拉上了两辆救护车,同时进行抢救。
席则和周璨乘坐警车,跟着救护车,驶入最近的颍山医院。
途中,警察问了席则许多问题,都是关于十年前的那场旧案。
席则神情空洞地望着窗外,一字一句如实回答。
他身上也有很多淤青和伤口,细看下来也挺触目惊心的,警察有些不忍,剩下的问题留待以后,下车时先叫了几个医生给他处理伤口。
而应粟和傅斯礼都被推进了手术室。
应粟是服用了过量的抗抑郁药物,需进行洗胃。
傅斯礼情况比她更严重。
他是——心脏病复发。
两间手术室一南一北,同时亮起了灯。
周璨站在漫长的走廊中间,血色的残阳斜斜一缕照了进来,跳跃出将死未死的金芒。
宛若一场盛大的落幕。
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悲怆,捂住脸靠着墙根蹲在地上。
这场跨越十年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终于还是以鲜血为祭,画上了一个惨烈的终止符。
他们三个,谁都不是赢家。
命运何以会残忍至斯呢!
“你为什么没有拦下她?”
蓦然间,一道极嘶哑的嗓音从头顶上方落下。
周璨肩膀微微抽动了下,她沉默了好半晌才抬起头,对上席则那张一夕间仿佛饱经沧桑的脸。
“……这是她的选择。”周璨抽泣着回答他。
席则神态有种极致压抑过后的平静:“她选择去死,你也让她死吗?”
周璨狠狠掐了下自己手心,哑声说:“席则,她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你心里明白。”
席则缓慢别开视线,苦笑了声,“如果这个真相的代价是她的命,我宁愿一辈子活在深渊里。”
“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知道。”周璨叹了口气,“她把你护照拿走就是想把你困在国外一段时间,等你回来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你想要的一切——真相、公道还有光明的未来,都会摆在你面前。”
“而她也永远退出你生命了。”
席则无力地扯了下唇角,喉结颤动,“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狠。”
周璨沉默了几秒,低声说:“是,她就是这么决绝的一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情,就会一条路走到黑,哪怕撞到南墙,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席则望了眼手术室紧闭的门,没再说话。
很快,又走来一队刑警,将周璨带去了一旁问话。
刑警队长则亲自询问席则,“你原名叫靳阳,对吗?”
席则依旧望着手术室,机械似地点了下头。
队长听完了录音笔里的内容,对这个男孩极为同情,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你放心,关于十年前九华山那起车祸事故,我们会重新立案调查,一定会还你和你父母一个公道。”
……公道?
席则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没有感到一丝欣喜。
这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也是他汲汲营营花费了十年时间才得到的真相。
可他不明白。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一个公道,他们所有人会付出这么大代价。
为什么云蔚死了?
为什么应粟此刻躺在手术台上命悬一线?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会活得生不如死?
世人总爱说,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不缺席。
可若迟来的正义,是累积在无数人的鲜血和无数光阴的痛苦折磨上,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他父母在天之灵能得到告慰吗?
他从今往后还能做回那个阳光善良的靳阳吗?
他和应粟还能……和好如初吗?
不能。
都不能。
一切都回不去了。
席则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泪。
他身体里某一根绷紧的弦像是突然断了,他失去了浑身力气瘫倒在应粟的手术室门口,双手抱住脑袋放声哭了出来。
卸去一切坚强的伪装,像个年幼稚嫩的孩童般,蜷缩成一团,哭声越来越大,几乎笼罩整个医院。
旁边的警察闻者皆悲。
一向心比较硬的周璨也因为他的哭声,而落了泪。
也是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席则不过是个18岁的男孩。
他在人生最意气风发的年纪,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承受了太多坎坷苦痛。
爱他的,他所爱的,都被命运剥夺了。
而他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至今,抗争至今,最终还是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周璨即使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见他这模样,也实在不忍。
可她又比他好到哪里去呢?
她也双亲尽丧,一无所有啊……
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她最爱的人。
何其可悲,何其讽刺。
她早知傅斯雯并非善类,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竟然狠辣到可以视人命如草芥。
更没想到,她全部的真心早已给了另外一个女人,她爱她爱到疯魔。
多么荒谬的事实。
这十年的悲剧,这四条人命,他们三个家庭的不幸,仅仅是源于——傅斯雯对另一个女人的因爱生恨。
周璨思及此,狠狠抹了把脸,她仰起头,任泛滥的泪水流回眼眶。
这个女人,不值得她再流一滴泪。
“周女士。”刑警队长挂断一个电话后,走了过来,对周璨说,“傅斯雯已经被我们的人控制住带回警局了,鉴于你和她关系特殊,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做个详细笔录。”
周璨点了下头,又望了眼手术室,“我能等她手术结束,再跟你们走吗?”
“恐怕不行。这个案子关联甚广,你和应女士我们需要分别询问调查。”
“好。”
周璨又看了眼席则,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出口,直接转身随着警察走了-
应粟手术进行了整整七个小时。
夜间十二点左右,她才脱离生命危险,被转移到普通病房。
守在医院的两个警察出去吃宵夜了。
席则也早已重新收拾好情绪,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就一直坐在应粟床头,借着窗外凄白的月光,静静地看着她。
她现在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的像是一触即碎的泡沫,随时都会消散在世间。
席则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生怕会惊扰她。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缠满绷带的右手,上面有一道长达三四公分的刀痕。
日后估计也会落下永久的疤痕。
席则心疼地皱起眉,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掌心,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从她手掌上移至她胸口。
傅斯礼那番话就在此时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如魔咒般摧残着他每根神经。
他早就见证过他们的相爱,也早就麻痹自己,不要再妄想取代傅斯礼在她心中的位置。
那九年,的确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
所以,他已经无数次地说服自己。
没关系,只要她此刻爱的是他就好。
只要她爱过他,就够了。
可是他在心里垒起的所有城墙,还是在今日听到傅斯礼那番话时轰然倒塌。
在他不曾出现的那些岁月里,在只属于她和傅斯礼的过往里。
她为他痛哭过,为他挡过子弹,为了他不惜想要杀父弑母。
她所有偏激的、极致的、暴烈的爱,都给了傅斯礼。
他们吻过风月,共过生死,相依十余年。
哪怕中间隔着阴谋,哪怕他们已经走向决裂。
可这样的爱,这样的刻骨铭心。
他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抹除这个男人在她心上的烙印了。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席则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放下她右手,动作轻柔地给她掖好被角,刚准备起身离开,应粟手指动了下,指尖勾了勾他掌心。
席则一僵。
他迟缓地回过身,垂眸。
应粟慢慢睁开眼,浅淡的瞳仁映出两人相望的轮廓。
席则仿佛被钉在原地般,与她对视了良久。彼此眼里都饱含了太多情绪,一时间谁都没开口说话。
直到应粟眼睛撑不住,她干涩地眨了下眼,手掌也无力地滑下去时,席则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反手握住应粟,渐渐收紧掌心,因克制着几分力度手背都暴起了青筋。
他微微弯腰,俯身在她眼前,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无法开口,便只问了一句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还疼吗?”
应粟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睛,摇头。
顿了几秒后,她哑声开口:“对不起。”
席则手指僵了僵,眼睫微垂,“你已经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了。”
从应粟决定以命做赌,去偿还他公道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恩怨相抵,互不相欠了。
席则抚了抚她湿润的眼角,轻声说:“以后好好爱惜自己,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才决定放你自由,是为了让你求生,不是求死。”
“……那你呢?”应粟握住他的手,因身体太虚弱的缘故,每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你为什么去墓园的时候,随身带着把刀?”
“今天如果不是正好碰到我们,你打算……做什么?”
席则喉结滚了滚,没出声。
应粟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一片哀痛,“你是不是打算……在你父母墓前……自杀?”
“你想要用你的命,来偿还我造的孽吗?”
席则抬起眼皮,嗓音有些哑,“姐姐,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这一个结局。”
他没法将对她的爱和对父母的愧疚抵消。
他唯一能做的,就
是杀掉自己。
就当他也死在十年前那场车祸里好了。
正好一家团圆。
应粟眼角倏地滚下泪来,她泣不成声地说:“你真是个傻子。”
席则状似无谓地笑了笑,“你要跟我比比,谁更傻吗?”
她何尝不是也想把命抵给他。
应粟哑口无言,只默默地看着他,眼泪一直流。
“席则,”良久后,她忽然喊了他一声,余光望向窗外,轻不可闻地说:“天快亮了。”
席则随着她视线望过去,天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他目光凝在远处的那点熹微,喃喃道:“是啊,天快亮了。”
应粟将手覆在他手背上,沉下嗓音,“明天带我去警局吧,我会亲自指证傅斯雯。”
这场被掩埋十年的真相,她要和席则一起,拨开云雾。
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好。”
席则应声后,又盯着她看了许久,欲言又止地张口:“你不想……问问他吗?”
应粟眼睫动了动,声调没有任何起伏,“他这个人,从今往后,都与我无关了。”
“那他的死活,你还在意吗?”
应粟猛地掀眸,思及最近这段时间他身体的异常,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直冲脑海。
她到底没忍住问:“他……怎么了?”
席则握紧拳头,闭了闭眼,心头泛起苦笑。
“他把录音笔交给警察后就晕倒了。”
“现在还在抢救。”
“他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
第85章 Butterfly一切都结束了。……
应粟在普通病房观察了两天,才被准许出院。
期间周璨和席则轮番照顾她,再轮番被带去警局做口供。
傅斯礼被抢救了一天一夜,后转入了ICU,目前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完整的行车记录仪,他昏迷前示意阿泰交给了警方。
这是唯一的铁证,一旦移交警方,傅斯雯的故意谋杀罪,必定成立。
再无回天之力。
而她作为被傅斯礼弃掉的棋子,各方势力和律师团队也都不会再费心营救她。
何况她身居高位,政治身份本就极其敏感,如今又被卷入谋杀案,引起了社会的高度关注,上面还专门派了人下来调查。
她这些年利用职权之便,做过的所有违法事,都将无所遁形,公然于众。
数罪并罚,断送的不止是她的政治生涯,还有……性命。
应粟出院后,配合警方详细交代了当年车祸始末,还有傅斯雯和赵慧兰的所有感情纠葛。
她和周璨都会作为重要人证,在一个月后出庭作证。
这段时间,她们来回往返于警局,不断补充口供和案件细节。
席则作为受害者家属,也被传唤了几次,之后他就重新回到学校了。
他开始和以往一样,照常上课,弹吉他,做音乐,和蒋聿他们准备专辑发行。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梦。
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如今都梦醒了。
他似乎真正回归了正常的大学生活。
外人看不出他的异常,蒋聿和焦时嘉也从最近沸沸扬扬的新闻中,隐约猜到了几分席则的过往和真实身份。
只是他们太过震惊,以至根本不敢找他求证。
如果那些传言和猜测都是真的,那席则这些年承受的磨难和痛苦,将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所以他们不敢再揭他伤疤,只是尽可能多陪伴他,用男孩子间幼稚且笨拙的方式给他关心,逗他开心。
至于他和应粟的那些风月过往,还有他的抢婚壮举,他们也没再多问。
他们之间无论是恨海情天,还是铭心镂骨,都足够轰轰烈烈。
这种极致且轰烈的感情,一辈子可能只有这一次。
他尽情体验就够了。
外人无需多言。
席则也没再特意提起应粟,他现在又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音乐和专辑上面。
而另一边,应粟身体好转后就一直忙于案件的事,无暇分神。
他们二人从医院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即使这块压在他们心头十年的重石,终于快落下了。
即使真相大白,他们之间没有横亘着无法逾越的血海深仇。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流过这么多血和泪,他们早已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也许谈不上从前。
因为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始于风月的阴谋。
在国外的那七日,是他们唯一坦诚纯粹地拥有彼此的时候。
不过那场美梦,早就醒了。
谁都不能妄想一直活在梦中。
他们两人,都必须清醒地面对现实。
而这个现实,除了他们之间悲喜参半的过往和十年的错过空白外,还有……傅斯礼。
应粟醒来后,一直刻意回避自己去想他。
可离开医院的前夜,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他病房外,站了一夜。
她想不通。
他这样一个冷血狠戾,将人命玩弄于鼓掌间的男人,此刻怎么会奄奄一息地躺在ICU的病床上。
浑身插满的管子,心跳检测仪上接近于直线的微弱起伏,还有形销骨立的身架,似乎都在昭示着这个强大如神明的男人,生命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恍惚间,应粟忆起了从前的许多细节。
为什么他从来不去爬山,为什么他的常备药里总有一种没有贴任何标签的白色盒子,为什么他明明健身养生却还是总三天两头生病,为什么他一年里总有段时间出差杳无音讯,为什么他的情绪从来都没有过大的起伏……
整整九年,三千多个日夜。
无数个被她忽视的细节,终于拼凑出来——傅斯礼最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应粟开始有些疑惑。
她过去真的爱他吗?如果足够爱,怎么会发现不了他生病。
她现在又是真的恨他吗?如果恨,怎么会看到他生命垂危时心如刀绞。
应粟都有点厌恶这样的自己。
为什么爱与恨都不能尽兴?
为什么在这个男人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后,还要因为他饱受折磨?!
她到底欠了他什么啊!
应粟在他门外站了一夜,也没想明白。
她只知道,她可以活着去恨他一辈子,但绝不允许——他死。
所以,那段时间,应粟在网上查了许多关于先心病的资料,也咨询了国内外许多名医的治疗方案。
然而无济于事。
应粟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
依傅家的权势和人脉资源,这么多年估计能用的药、能做的手术方案都尝试了,可依旧没能使傅斯礼痊愈,他在ICU的这段时间,身体每况愈下,好几次心脏骤停。
全世界在心外领域权威的专家都汇聚在颍山医院,无数次与死神殊死搏斗,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
可所有人都知道,傅斯礼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拼尽全力,也只是尽可能地将他生命延长至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最长不会超过半年了。
应粟在听到医生宣判傅斯礼生命倒计时的那一刻,脑袋空白了许久。
很多人在跟她说话,叽叽喳喳的,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她只是朝主治医师点了点头,分外平静地问了一句:“他还有可能醒过来吗?”
医生说:“他目前还有生命体征,至于能不能苏醒过来,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嗯。”
应粟又点了下头,然后直接转身,离开医院了。
她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这个男人的死活。
然而她转身的那一霎,整个脊背无声弯了下去。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进棉絮里。
仿佛灵魂被抽空了一半-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停留。
转眼间,就到了傅斯雯的案子开庭那天。
当日晴空万里。
应粟和周璨提前十五分钟到达了法院。
而席则是作为原告出庭的,他们在走廊里只短暂打了个照面。
蒋聿和焦时嘉陪他一起来的,坐在了旁听席。
所有人和媒体都落座
后,傅斯雯被法警押解上庭,她没有穿囚服,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穿着飒爽的西服套装,而是着了套再普通不过的红色长裙,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脑后,肩膀挺得笔直,眼睛还是炯炯有神。
此刻的她不像是个囚犯,也不像是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省委副书记。
褪去所有身份、光环、枷锁。
她终于做回了从前那个骄傲明媚的傅家大小姐。
她自进来后,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被告席。
她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
应粟坐在证人席,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曾经是她最亲近的雯姨,是她少女时期的英雄梦想。
她们之间也拥有过很多温馨快乐的回忆。
只是命运弄人。
傅斯雯一念之差,葬送了四条人命,也使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而十年后的今天,应粟又亲手将她送上了法庭。
她们之间,还真是互为因果。
应粟心底叹了口气,目光移向原告席的席则。
他今天穿得也很正式,连留了许久的长发都剪了,一头利落的板寸极其清爽,将他五官刻画的更为深刻立体。
他整个人气质也不似从前那般总带着几分阴郁,而是由内而外的阳光,仿佛被风晒过,透着鲜活的生命力。
应粟看到他这副摸样,不知怎的,有种莫名的恍惚。
直到主审法官敲击法槌,宣布开庭。
席则作为原告核对当事人身份时,他凑近话筒,沉默了几秒后,一字一顿道:“我叫靳阳。”
短短四个字,宛若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应粟心上。
她全身都在战栗。
别人不知道,但她再清楚不过了。
席则花了多少年时间,付出了多少代价,才能走到今天,向世人重新介绍他自己。
——以靳阳的身份。
这一路……他一个人走得太不容易了。
席则话落的那瞬间,他侧过头,和应粟默默对视了一秒。
两人眼里都有一闪而过的泪光。
这一次,他们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
“现在请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法官敲下法槌后,一名检察官站了起来,义正词严道:
“东霖市人民检察院起诉书,xx号。被告人傅斯雯,女,1980年10月7日出生,因涉嫌故意杀人罪,于2025年3月15日被东霖市公安局榆安分局刑事拘留……”
“经依法审查查明,2014年11月7日22时许,被告人傅斯雯指使其司机王路,故意损坏致远集团董事长所驾驶轿车的刹车弹片,致使车主在行驶过程中导致操作失误,于九华山公路路段与迎面驶来的轿车发生冲撞时未能刹车,导致重大车祸的发生,两车内四人皆当场死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检察官宣读完起诉书后,庭审正式拉开了序幕。
公诉人和辩护人依次举证质证、发表辩护意见。
法庭内的气氛始终严肃而紧绷。
应粟和席则也相继发完言,最后是周璨。
她亲口指认了自己和傅斯雯的不正当关系,以及傅斯雯威胁控制她母亲致其抑郁而终的恶劣事迹。
傅斯雯全程没有反驳,对他们指控的所有罪行,供认不讳。
甚至在最后致关重要的陈述中,她也没有再辩解一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我认罪。”
话落,厅内一片喧哗。
数十家媒体齐齐将镜头对准她,她捋了捋头发,抬头望向镜头,保持优雅地微笑了一声。
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个令人钦佩的女人。
恶便恶得坦荡。
输也输得从容。
所以整个庭审过程进展得十分顺利。
不知不觉间,便迎来了它毫无悬念的尾声。
“东霖市中级人民法院当庭宣判,判决被告人傅斯雯犯故意杀人罪,致四人死亡,犯罪后果极其严重,依法应以严惩。判决如下——”
“全体起立。”
应粟心脏一震,恍然几秒后,缓慢地站起来。
席则此时正好将视线投过来。
他眼里含着泪,里面浸满他十年悲苦还有此时此刻的百感交集。
应粟忍住哽咽,朝他笑了笑,无声做了个口型,“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被告人傅斯雯,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第86章 Butterfly“你是他憎恶的世……
傅斯雯的判决结果一出,全城哗然。
此事牵连甚广,不仅造成了省市政。治。局势的极大动荡,就连傅氏集团的股价也一再暴跌。
傅氏作为百年世族,繁荣至今,从未遭遇今日之危机。
如今傅斯雯锒铛入狱,傅斯礼又命悬一线,偌大一个家族一下失去了两个主心骨,内里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傅家都是明哲保身的主,现在都急忙与傅斯雯撇清关系,切断他们的利益往来。
其中一部分人开始蠢蠢欲动,准备瓜分家产,抢夺股权,斗得十分厉害。
唯一还能主事的傅宗赫,因痛惜自己的女儿结局,整日酗酒闭门不出。
傅斯礼的心腹宗绍阁,近日也一直守在医院,偶尔往返于集团,替傅斯礼处理一些公务,应付媒体,稳住公司。
至于傅家这个烂摊子,他作为一个外人,还是无权干涉。
这种群龙无首的局面很快便让人钻了空子。
傅宗年东山再起,依靠残存的势力和紫荆宫,重新入主傅家老宅,在威吓利诱下坐上了家主之位。
他掌权后第一件事,不是解决眼下危局,振兴家族,而是声势浩大地开始为傅斯礼准备后事。
他又是请风水大师计算傅斯礼的陵墓方位和埋葬时间,又是花重金给他打造楠木棺材,准备丧葬品。
更甚至,他还请了媒体,配合他去医院作秀。
不过颍山医院是傅斯礼的私人财产,阿泰和宗绍阁都守在那里,自然不会让他进门。
傅宗年连同媒体被扫地出门时,正好碰上刚赶来的应粟。
傅宗年顿住脚步,摘下墨镜,笑容可掬地跟应粟打了个招呼,“应小姐,别来无恙啊。”
应粟不屑理会他,直接越过他。
不料,傅宗年当众喊住了她。他走上前几步,脸上收了虚伪的笑容,阴沉地瞪向她,“应粟,听说过一句话吗——风水轮流转。”
应粟烦不胜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傅宗年得意地笑起来,“傅斯礼作孽无数,今天就是他的报应。”
“他没几天好活了,等他死了,谁还能为你撑腰?”
“应小姐,”傅宗年意有所指地敲了下手中的拐杖,双眼微眯,语气充满威胁意味,“到时候,咱俩的帐,可得好好清算一下。”
应粟双手插在兜里,不以为意地低嗤了声,“拭目以待。”
傅宗年冷哼一声,扭头离去。
应粟压下怒火,朝电梯间走去。
这时,迎面走上来一个人,看到她时,怯怯地喊了一声“应姐”。
应粟心里正一团乱麻,没在意这道声音,直接低着头,和那人擦肩而过了。
滕凡手里攥着一叠药单,默默地看着她背影,直至她坐上专属于顶楼高级病房的电梯时,他才黯淡地
抽回视线,抓紧手中单子,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
傅斯礼今天依旧没有醒,情况还在持续恶化。
应粟在主任办公室和专家们商量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不多时,宗绍阁敲门走了进来。
他俯身在应粟面前,压低音量道:“大小姐在行刑前,想见你一面。”
应粟一怔,淡淡地点头,“知道了。”
“我已经安排好车了。”
应粟问:“现在?”
“对,她怕时间来不及。”
应粟沉默几秒,合上手中病例,“嗯。”
随后,宗绍阁安排的车直接将她送至了榆安区监狱。
应粟坐在探监室里等了几分钟,傅斯雯就被狱警带了进来。
她模样没有太大变化,虽然穿着一身囚服,但面容很干净,头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
身上少了以往那种盛气凌人的气质,整个人更显温和。
和她小时候记忆里,那个温柔和蔼的雯姨很像。
应粟颇为感慨地看了她一眼,拿起一旁的电话。
傅斯雯同样目光复杂。
两人相顾无言了片刻。
傅斯雯轻叹一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和你妈妈真的越来越像了。”
“可我不是她。”应粟语气沉笃,“也永远不可能步她后尘。”
“也是,她没你这么幸运。”
应粟自嘲地勾了下唇,“幸运?”
“我被父母虐待多年,又家破人亡,备受折磨至今,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是幸运?”
“你幸运的是遇见了斯礼。”
应粟沉声问:“可我后面的所有不幸,不都是拜你和他所赐吗?”
“粟粟。”傅斯雯平和地看着她,“你不能因为故事的开头不够圆满,就否定这么多年你们之间的一切,更不能否定他对你付出的真心。”
“有些人一辈子都未必能遇到爱情。所以,你和他都很幸运。”
傅斯雯语气多了几分惆怅和道不出的羡慕:“因为你们曾经完整地拥有过彼此。”
应粟挑眉,定定地看着她,“你也遇到过,只是你没珍惜。”
傅斯雯愣了下,淡淡地叹了口气,“我是对不住她。”
应粟真为周璨感到不值。
她多年青春,最终只得到了一声叹息和轻描淡写的‘对不住’三字。
“你有很多方法可以控制她,为什么偏偏要利用她的感情?”应粟终究没忍住替璨璨问出口。
“我最初没想利用她,是她混淆了恩情和其她感情。至于后来——”
傅斯雯话音顿住,闭了闭眼。
至于后来,也是一年大雪纷飞夜,她升任省委副书记。庆功晚宴结束后,她莫名其妙地带着一箱啤酒去了赵慧兰墓地——那是她死后,自己第一次去看她。
她不记得那晚自己跟她说了什么,只记得戒酒许多年的她,大醉了一场。
后来司机将她送回家。
外面下着大雪,屋里却亮着灯。
昏黄的,温暖的,一盏照亮她回家的灯。
她抬起醉意昏沉的眼,一个短发英气的小姑娘,穿着很潮很酷的黑色卫衣,从厨房内走出来,给她端了一碗蜂蜜水。
傅斯雯已经无法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她只知道,在赵慧兰死后,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周璨和赵慧兰明明哪里都不同,甚至她们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可她依旧卑劣的、可耻的、无药可救的将周璨当成了赵慧兰的影子。
因为周璨望向她的眼神,是她永远无法在赵慧兰身上看到的。
也是直到那刻,她才终于敢直面自己丑陋扭曲的心——她之所以那么恨赵慧兰,恨来恨去,不过是恨她从未爱过自己。
“雯姨,这么多年,你对得起谁呢?”应粟见她一直沉默,冷声开口。
傅斯雯止住思绪,慢慢睁开眼,坦诚道:“我的确辜负了很多人,也毁了很多人,但我唯一对得起的就是……斯礼。”
她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他为了你,背叛了我。”
应粟淡漠地说:“可能这就是你的报应。”
“是,所以我不怪他。”傅斯雯笑了下,“从他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早晚有这么一天。”
某种程度上,她和傅斯礼何其相似。
同样天性冷漠,不易动情,可一旦爱上某个人,就会走火入魔,不死不休。
“我今天跟你见面,也是想跟你说一下斯礼。”傅斯雯大概对自己这个弟弟是有真感情的,提起他时眉宇间都是心疼之色,“他自小父母双亡,孤苦一人生活在傅家这种豺狼环伺的境地下,老太太沉湎于丧子之痛无暇顾及他。老宅中也没几人把他当回事,三叔还一直视他为祸害,几次三番示意族中的小辈们暗害他。”
“你一定想象不到,他自小活得有多艰难。”傅斯雯重重叹了口气,“可命运从未善待过他一丝一毫,他六岁时被确诊先天性心脏病,一年总有半年都在住院。后来几场手术下来,医生断言他活不过三十,家里人都觉得他晦气,没人愿意照顾他,也没人愿多看他一眼,就把他安置在一个小院子里,让他自生自灭。”
应粟心脏紧了紧。
她从来不知道,傅斯礼竟有这么悲惨的过去。
“我也说不清,当时怎么就对他动了恻隐之心了,可能是看他实在太可怜了。”傅斯雯顿了顿,放缓声音,“所以,那时候我经常去院子里看他,给他买些那个年纪男孩喜欢的玩具和零食,陪他一起玩乐高看电影。”
“他当时表现得和寻常小孩无异,每次看到我来都会很开心。”
“直到他十岁那年,我去挪威游玩时给他买了只罕见的白金狐当生日礼物,一心想要送给他哄他开心,可你知道当我推开那个院子大门,看到了什么吗?”
应粟不由屏住呼吸,声音很轻地问:“什么?”
傅斯雯到现在想起那副场景还是一身战栗。
她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那几个一直欺负他的小侄子,骗他玩捉迷藏,结果一边戏耍他一边骂他‘丧门星’‘短命鬼’,还想联手把他关在储藏间里锁上一天一夜。”
应粟听到储藏间时猛地掀睫。
“可那几个笨蛋竟被斯礼反锁在了储藏间里。”
“……然后呢?”
“我当时并没在意,想着那群捣蛋鬼欺负了斯礼那么久,他偶尔反击报复一下也没什么,至少不是那么逆来顺受。”
“可等我刚要踏进院子的时候,”傅斯雯话音颤了下,“我看到斯礼从他房间里拿了两个酒精瓶,用白布包住口,然后、然后——”她惊恐地看向应粟,“然后他想用打火机点燃,扔进去!”
“他想——纵火烧死那几个小孩,还有他自己!”
应粟瞳孔猛地放大,浑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当时吓坏了,急忙拦下了他,”傅斯雯稍稍平复语气,“结果他回过头,冲我笑着说,他不过是在恶作剧。”
“可我眼没瞎。他当时的眼神就像一个恶魔,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进地狱。”
“那绝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
“我惊骇太过,直接把那只狐狸塞给他,急忙跑出了院子,回去后接连做了几夜噩梦。”
“之后我越想越心悸,观察了他一阵,发现他并没什么异常,相反还很喜欢那只小狐狸,每天和她在院子里玩乐,看起来比以前更开心了。”
“我渐渐放下心,以为真是自己疑神疑鬼。”
“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彻底认清了斯礼。”
应粟缓缓舒出一口气,已经猜出几分,“是不是他把小狐狸和三只猎犬关在一个囚笼里,让它们厮杀?”
“是。”傅斯雯神色骇然,“而且他还专门请我去当观众!”
“你能想象那场面有多血腥吗?我根本看不下去,一直蹲在一旁呕吐,可他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很兴奋。”
“直到小狐狸胜出,浑身是血
地走到他身边,他才放过我。”
“然后他对我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太弱的东西都活不久。’”
“第二句是……堂姐,你愿意跟我一起当强者,赢到最后吗?”
傅斯雯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又震撼又好笑。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句有些中二的话,竟直接颠覆了她的人生。
“我答应了。”傅斯雯感叹地说,“但我最初是出于恐惧,我害怕他,不敢逆着他。”
一个披着羊皮,极擅伪装的小狼崽,远远比一个恶毒的大人,更恐怖。
“后来我们的命运就紧紧连在了一起。”
“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想到,他真的能一步一步坐上傅家家主之位,排除所有异己,只给我了优待,助我平步青云。”
傅斯雯笑了笑,“人生还真是一场巨大的赌博啊。”
应粟不置一词,沉默片刻,消化完傅斯雯所说的事后,犹疑地问道:“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想做什么?”
“我想告诉你的是,”傅斯雯说,“斯礼不是正常人,也没有正常人的情感。他憎恨这个世界,憎恨傅家,也憎恨他自己。”
“而你,”傅斯雯抬起眼皮,“是他所憎恶的世界里,唯一爱上的人。”
“是你,让他长出了人的血肉。”
“所以,请对他包容一点吧。哪怕他辜负过你,伤害过你,就看在他真心爱你的份上,别让他……遗憾而终。”
傅斯雯放软姿态,几分祈求地看着她,“好好陪他走完生命里最后一段路,可以吗?”
应粟指甲用力掐在掌心里,闭上眼睛,感觉心脏都在抽痛。
“祸害遗千年,他不会死的。何况他欠的债还没还完,死太便宜了。”
“粟粟,别再自欺欺人了。”傅斯雯无声地叹口气,“他去年病情恶化,三次休克两次抢救,医院也下达过病危通知书。就在我们所有人都准备放弃的时候,德国那边的医院说他的心脏配型成功,可以做移植手术。”
“心脏移植手术风险很高,而且术后他的存活率也只有一至三年。”
“我们只能赌一场。”
“所以,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和香港宣家订婚了吗?”
应粟死死咬住唇角,忍住泪意。
“他想让你死心,放你自由。”傅斯雯轻叹,“接受他对你的背叛,应该比接受他死亡,要容易一些。”
“而你对此一无所知。”说到此,傅斯雯语气难掩起伏,“你在国内和那个小男朋友风流快活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他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一线!唯一清醒的时刻,是在立遗书!”
“立——将你作为他遗产继承人的……遗书!”
“应粟,用你的心去看看吧,他对你的爱,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那又如何?”应粟沉默许久,云淡风轻地反问,“我应该感谢他吗?”
“如果他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在国外,你们以为我会感动吗?!”
“不会的!”应粟再也难以维持住镇静,她近乎低吼道,“那样的话,我会恨他一辈子!”
“凭什么,他一个人,就擅自决定我们故事的开头和结局!”
他永远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地掌控着一切。
却从来都不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应粟眼尾红得像滴血,声音哽咽,“他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陪着他……”
去死呢。
“粟粟……”
“我不会让他如愿的,也不会让你痛快的。”应粟抹了把泪,眼神渐冷,“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你们也不值得原谅。”
“从你们被欲望和私心蒙蔽,妄图操控和审判他人人生以及性命的时候,就不配得到宽恕了。”
否则被他们毁掉的那些家庭和冤魂,如何能安息?
“雯姨,今天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应粟慢慢站起身,隔着玻璃望向牢狱里的傅斯雯,一字一顿道,
“此时此刻,你肯承认你错了吗?”
傅斯雯没想到兜来转去,应粟会将这场谈话回落到自己身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如实回答,“我对我做过的任何事都不曾后悔过。这一生我恣意过,辉煌过,呼风唤雨过,值得了。”
“你说得对,我的确迷失在了欲望里,但我不认为自己追寻更高的权利有什么错。”
傅斯雯顿了顿,恍惚地看着眼前和那人越来越像的应粟,声音低下去,“若说错,我也许是错在……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应粟再也无话可说。
她最后看了傅斯雯一眼,挂断电话,转身离开。
走出探监室的那一瞬间,外面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来。
应粟站在阳光下,眯了眯眼,感受身体和心脏的寒冷一点一点被驱散。
她知道,笼罩在她生命里的黑暗,将随着傅斯雯的离去消散一半。
至于另一半。
应粟睁开眼,恰好兜里手机铃声响起。
她接起后,那头传来宗绍阁激动难抑的声音——
“应小姐,傅先生醒了!”
第87章 Butterfly“我会为你坚持到……
四月初,凌晨零点整,诱杀蓝蝶乐队的首张专辑《万物生》正式全网上线。
不出一个小时,该专辑和乐队就占据了社交平台的热搜前排,其中的主打歌曲《坠溺她的海》和《长夜无尽》更是迅速霸占了各大音乐平台的新歌榜和飙升榜榜首,销量持续突破。
前几个月音乐节的热度卷土重来。
而席则作为主唱和原创词曲,更是一夜间风靡全网,被冠上了“音乐鬼才”“神级作曲家”的盛名。
加上他身上的传奇色彩和风月传闻,也为他蒙上了层神秘面纱,吸引了粉丝无数。
专辑发行一周,销量成功突破百万。
这对于一个未出道的地下乐队来说,已经是非常出色的成绩了,堪称奇迹。
“我靠靠靠!我没做梦吧?!”
蒋聿看到销量数字突破一百万的时候,直接从排练室桌子上跳下来,跑到焦时嘉身旁,撞了撞他肩,“你看看这数字,我没有多看一个零吧?”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一百万!”
焦时嘉也很激动。
“啊!老子光宗耀祖,红遍大江南北了!”蒋聿发疯似地大叫了一会儿。
焦时嘉笑着朝席则抬了下下巴,提醒他,“最大的功臣在那呢。”
“用得着你说,我能不知道谁是我爷爷吗?”
蒋聿和焦时嘉心里都清楚,如果没有席则的词曲和唱功,还有围绕他身上的热度,这张专辑绝不可能创造销量奇迹。
蒋聿蹦跶着跳到席则身后,摘下他的耳机,兴奋道:“大神,咱们销量破百万了!”
席则正在做音轨,听到蒋聿的话,他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地点了下头,“嗯。”
蒋聿绝倒,朝焦时嘉吹了个口哨:“瞧瞧咱席神这境界。”
功名利禄,声望财富对他来说,简直都是浮云。
焦时嘉配合着笑了声,“我等凡人比不了啊。”
蒋聿扭回头,推开席则的键盘,“今晚我安排庆功宴,咱们也忙了这些日子,该好好庆贺一番了。”
最主要的是,席则自从国外回来后,整个人就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虽然也是该玩玩该喝喝,但身上总笼着一股抹不开的沉重和压抑。
如今傅斯雯的案子也终结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该尝试着走出来了。
庆功不是目的,蒋聿想要席则融入正常的社交,感受欢乐的氛围。
他想要席则知道,他还有他们这群朋友。
“你们去吧——”
席则没什么兴趣,刚要开口拒绝,蒋聿就堵住了他的话,“这张专辑咱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啊,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还有了这样的辉煌成就,难道不值得庆祝吗?”
“这可是咱们青春的见证啊!”焦时嘉补充道,“而且席神,你可是头号功臣,如果庆功宴你不
来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就来嘛~”蒋聿开启撒娇模式。
席则不耐烦地打断,“时间,地点。”
蒋聿立即和焦时嘉击了个掌,语气轻快道:“专辑是我爹公司发行的,他老早就想给我庆贺了,不如就在我家别墅吧,我叫一些朋友过来。”
“席神,你有想叫的人吗?”
席则短暂沉默了几秒,摇头,“没有。”
他最想与之庆祝的那个人,此刻恐怕正守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蒋聿和焦时嘉对视一眼,大概也猜到了他沉默的那几秒钟在想谁。
蒋聿灵机一动,“不如叫上滕凡吧,你不是跟他关系好吗。”
席则说:“他应该没时间。”
“你打电话问问呀。”蒋聿这次表现的很积极,“好歹咱们一个宿舍的,别总觉得我们孤立他。”
席则还在犹豫间,蒋聿已经拍板,“就这么定了,你叫上滕凡,我招呼些咱们同学还有玩音乐的朋友。焦焦,你去东霖大学接上悦悦。晚上七点,我家见,到时好酒随便喝!”
焦时嘉:“OK!”-
席则迫于无奈,走出工作室的时候,还是给滕凡打了个电话。
那边接起的很慢,四周还有嘈杂音,“喂?席则?”
“你在哪呢?”
“我在……医院。”
席则皱了下眉,“你怎么了?”
滕凡连忙说:“我没事,是我弟弟在住院,刚做了个手术。”
“在哪家医院?”
“颍山医院。”
“……”席则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怔。
“你找我有事吗?”滕凡问。
“我们专辑销量不错,蒋聿要开个庆功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来玩。”
滕凡思索了几秒,说:“我就不去了吧,蒋聿他们看到我不会高兴的。”
“这次是他邀请的你。”席则说,“他欢迎你来。”
滕凡有些震惊,一时没说出话。
“你弟弟现在情况如何,需要你在旁边一直照顾吗?”席则问。
滕凡回过神来,“他手术很成功,目前没什么大碍了。我妹妹也在这守着呢。”
“那就来吧,当放松一下也行。”席则顿了顿,“正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滕凡呼吸紧了紧,嗓音透着一丝紧张,“……好。”
“你在医院等我,我去接你。”
席则说完后就挂断了电话,开车驶去颍山医院。
滕凡做了半晌心理建设,嘱咐了妹妹一些注意事项,就提前去医院门口等着席则了。
他来的很快,开了辆黑色宾利,停到距离医院一百米开外的地方,远远地打了下双闪。
滕凡一开始纳闷他怎么将车停到那么远的地方,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小跑着过去。
算起来,他们两人也许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
加上滕凡有些心虚,不免生分了很多,上车后也只是坐在后座,手指无措地扣着自己衣服。
席则在他上车后没有急着离开,他点了支烟,隔着车前玻璃远远地望着医院正门口的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也好像在寻找什么。
滕凡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也没有说话。
车厢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低调的白色奔驰缓缓驶进医院,畅通无阻地停在了它的专属停车位,与一辆显赫非凡的迈巴赫并肩。
席则指尖微顿。
须臾,他降下车窗,手伸向窗外掸了掸烟灰。
滕凡的目光也凝住了。
而两人视线聚集处,一个纤瘦窈窕的女人从主驾上迈出来,疾步朝住院楼走去,步伐焦灼而迫切。
她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席则却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他碾了碾指尖沾染的烟灰,淡声开口:“看到了吗?”
滕凡一愣,“……什么?”
席则自嘲地扯了下唇,“她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男人。”
滕凡猛地僵住,面色煞白。
“我赌上我的命,也没能赢回她完整的心。”席则收回视线,喉结滚了滚,嗓音沙哑,“是我低估了时间的力量,也低估了那个男人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性。”
“有时候,我们必须得承认,人生中的出场顺序永远不可逆转。”
滕凡听懂了他的弦外音,嘴唇抖了抖,“你……知道了?”
“喜欢上一个注定没结果的人,挺绝望的。”席则余光扫了滕凡一眼,“所以,趁你还没弥足深陷,到此为止吧。”
滕凡虽已猜到几分,但听席则亲口戳破的这一秒,他还是顿感无地自容到了极点。
脸窘得通红,嗫嚅半晌后,艰难地迸出一句,“对……对不起。”
席则拧眉看他,“对不起什么,喜欢上一个人又不是需要道歉的事。”
“可我……明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
“但你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做背叛我的事,喜欢本身是没错的。”席则说,“何况应粟那样的女人,喜欢上她太容易了。”
是啊,她那么耀眼,那么完美。
喜欢上她的确太容易了。
可……
滕凡黯然地垂下目光,“被我这样平庸的人喜欢,对她应该是一种侮辱吧。”
“滕凡,你不比任何人差。”席则深沉地看着他,“别让你的光芒永远掩于自卑之下,抬起头来做人。”
滕凡猛地抬头,顿感心脏被撞击了一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不比任何人差。
“席则,你……一点都不生气吗?为什么……”滕凡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为什么愿意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不想你再重复我的路。”
因为通往应粟的这条路,太艰难太痛苦了,而且终点的尽头是无止境的绝望。
滕凡缓慢地抬眸,静静地看了席则一会儿,忽然莫名问出一句话,“席则,你后悔了吗?”
他没有明言,但两人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席则沉默片刻,低声道:“有过后悔的时刻。”
从他在墓地里,亲耳听到傅斯礼道出他们那九年过往时。
他第一次后悔……爱上了应粟。
滕凡观他神色不对,就没再继续问了,只是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知道了。”
“席则,谢谢你跟我说开。”
其实,怀揣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一直以来像个偷窥者一样看着他们亲密幸福,对他也是一种煎熬和折磨。
如今,他的秘密不再是秘密。
他终于可以坦然地去面对自己,面对席则了。
席则没再说话,最后朝医院望了眼,就启动车子离开了-
应粟乘坐电梯一路抵达三十三楼。
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
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他,该和他说什么。
可等她真正站在ICU病房门口的时候,她大脑顷刻空白了。
似乎所有的怨怼、愤恨、悲恸,在看到他终于睁开眼的这一刻,都短暂消失不见了。
此时此刻,他活着,好像是最重要的。
“傅先生刚清醒过来没多久,身体各项指征还不稳定,但他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想要见您。”
宗绍阁看到应粟从电梯走出来,远远就迎了上来。
应粟快速整理了下自己情绪,走过去,“现在可以进去吗?”
“可以,但最多只能待15分钟。”
“嗯。”
应粟不是第一次进ICU探视了,对流程十分熟悉。
只是当时在ICU送走云蔚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下一个躺在这里生命垂危的人……会是傅斯礼。
医护人员给她穿戴好后,推开了病房的门。
应粟在心里做了个深呼吸,一个人走了进去。
房间内光线很暗,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而那个昏迷了一个多月的男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时时频闪着。
应粟走近,看到他两颊消瘦的凹陷下去,皮肤也泛着一种灰青色的冷光,整
个人再也不见往日神采。
而是和云蔚临死前一样——浑身都透着油尽灯枯之感。
饶是应粟铁石心肠,饶是应粟再恨他,看到他如今这副摸样,也无法无动于衷。
相反,她的心简直如锥心刺骨般的疼,几近窒息。
“……你来了。”
傅斯礼感受到空气中她的呼吸声,艰难地睁开眼睛,有些浑浊的瞳仁聚焦了几秒,才费力望向她。
应粟与他对视上的那一刻,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是不是吓到你了?”傅斯礼极力向她扯出一个笑容,温声宽慰,“没事,别怕。”
说着,他视线向下移,落在她右手上,“手上的伤好了吗?”
应粟攥了攥拳,那道伤疤对她根本不值一提。
“傅斯礼……”应粟一张口就是泣音。
她本来不想哭的,她不想再为他流一滴泪,更不想再让他看到自己的软弱。
可这个男人,怎么能在自己命若悬丝,刚清醒过来时,就先关心她微不足道的手伤呢?
“粟粟,别哭。”
傅斯礼抬了抬手似乎想为她擦眼泪,结果根本没力气,手臂很快就摔了回去。
他无奈地低叹一声,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无限眷恋和不舍。
“我现在还好好的,不是吗。”
“放心,我会为你,坚持到最后一秒钟的。”
第88章 Butterfly“我认输,我退出……
蒋聿办的庆功宴场子很大,很热闹,来了很多人,更像是一场盛大的party。
席则一到场,就成了焦点,所有人都争前恐后地敬他酒,祝他少年成名,前途无量。
席则来者不拒,游刃有余地站在名利场的中心,接受着所有人或倾慕或艳羡的目光。
一时间,他好像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众星捧月的席大少爷。
蒋聿几人远远地看着人群中心恣意张扬的他,竟都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要是永远都这个样子该多好。”
蒋聿猛地灌了口威士忌,抽了抽鼻子。
“会的。”焦时嘉笃定道,“他早晚有一天会真正走出来的。”
“妈的,老子怎么越喝酒越想哭。”蒋聿又狠狠抽了下鼻子。
他虽然看似神经大条,但感情最细腻。
只要一想到席则受的那些苦,他就忍不住难受。
焦时嘉无奈地夺过他酒杯,“今晚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你别一会喝多了耍酒疯,赶紧去卫生间洗把脸吧。”
“哦——”蒋聿确实喝得有点多了,他说话都开始拐音了,走路也同手同脚,差点给自己绊倒。
旁边的滕凡一把拉住他。
“滕凡~是你啊~”蒋聿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你小子怎么越看越顺眼了呢。”
“……”焦时嘉头疼地扶额,“滕凡,你扶他去卫生间解解酒吧,我去招呼一下朋友。”
“行。”
席则看到这边的动静,放下酒杯走了过来。
这时沙发上只剩初悦一人了,他循着蒋聿和滕凡离开的背影,问了句:“蒋聿喝多了?”
“他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初悦嘲笑道,“人菜瘾大。”
席则收回视线,坐在了初悦旁边,视线扫了眼她面前的空酒杯。
她今晚有些不对劲,总共没说几句话,闷闷不乐地躲在一旁一个人喝酒。
他能猜到原因,却没资格开口过问。
毕竟他自己的事,最终也一塌糊涂。
初悦递给他一杯鸡尾酒,轻声问:“阳阳,你现在快乐吗?”
席则一怔,慢吞吞地接过酒杯,意外地看向她,“你很久没这么叫我了。”
“我猜,你还是希望有人记住你原来的名字。”初悦弯了弯眼睛,“毕竟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是靳阳。”
席则仰头喝了口酒,“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是啊。”初悦看着他,“所以你还没回答我,你找回曾经的快乐了吗?”
“没有。”
他永远都找不回幼时的快乐了。
“那你这一路所做的一切,还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都没有选择的机会。”席则又喝了口酒,“从我爸妈死的那一刻,我就只有这一条路。”
初悦低下头,微微叹息一声:“我也没有选择。”
“你决定好了吗?”席则看她一眼,“祁司煜对你是真心的。”
“人活着不能只为了爱情,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真心更重要。”初悦也仰颈喝了口酒,眼神迷蒙却坚定,“譬如你我一直追寻的——公道。”
“我已经前车之鉴在前了,哪怕得到我们想要的公道,也是承受了千百倍的代价和痛苦,这样你还觉得值吗?”
“值。”初悦沉声道,“因为我只要结果。”
席则静静地看了她一秒,和她碰了碰杯,“那我祝你如愿以偿。”
“谢谢。”初悦笑着和他碰杯。
“别让自己太受伤,你是女孩,能承受的不会比我多。”
“……好。”
之后两人不再聊这个话题,默默地喝了会酒。
直到初悦有了明显的醉意,席则将外套披到她身上,准备叫个代驾送她回家。
可他一回头,就发现初悦醉醺醺地趴倒在沙发上,薄红的眼尾挂着一行泪,微张的唇瓣还喃喃着“祁司煜……”
席则低叹一声,找人要了祁司煜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让他来接初悦。
可初悦哭了会儿后,又清醒过来了,她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朦胧地看向席则,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席则沉默下来,初悦继续道:“这里承载了你太多痛苦的回忆,如果已经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了,不如离开,去一个新的地方好好疗愈自己。”
“未来的人生还很长,别把自己困住。”初悦说,“你还有音乐,还有梦想,带着这些行囊去追寻真正的自由吧。”
席则眉心动了动。
离开?
这的确是一个选择,也是一条新的出路。
既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既然留在这座城市的痛苦回忆已经远比快乐多。
既然……他和应粟已经无路可走。
那不妨离开,彻底远离这里的一切。
也许他的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
只是——
他还是不甘心。
许久后,席则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指尖悬在置顶的名字上——应粟。
不如最后再任性一次吧。
将抉择交给唯一能动摇他的人。
如果这通电话,她接了,他就留下来,最后再努力一次。
如果她没接,他就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三秒后,席则屏住呼吸,按下了拨通键。
不远处有人在开香槟,“砰”的一声,很清脆。
众人欢呼,气泡升腾。
席则身处在鼎沸的喧嚣声中,任滚烫的心脏一点点浸入冰冷无息的渊底。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请稍后再拨……”
席则闭了闭眼,没有多等一秒钟,利落地挂断电话。
“……好。”
他轻轻呢喃了一声,似乎是回答初悦的话,也似乎是给自己这漫长无望的
十年画上一个终止符。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
也放过了自己。
如果为了爱活着太难,不如试试为了自由吧。
与其任过去的回忆一直侵蚀着自己,与其在和应粟这段不对等的感情里一直消耗下去,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傅斯礼苏醒过后,只能靠药物和机器维持生命,他目前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手术了。
但他意志强大,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精神也慢慢恢复了许多。
应粟昼夜不休地看顾了他几日,一直没有时间看手机。
等她看到席则的那通未接来电时,已经过去四天了。
自从傅斯雯的案子宣判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即使所有的恩怨都终结了,但他们之间还横亘着太多无法跨越的东西。
所以他们默契地留给对方空间,去重新权衡、抉择。
应粟看到他来电的那一瞬,就知道席则已经考虑好了,并做出了抉择。
她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给他拨打了回去。
席则没有接听。
但他很快就发过来一条短信。
言简意赅的一行字——
“在我们重逢的地方,今晚见一面吧。”
应粟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紧了紧手指。
眼下宗绍阁正在和傅斯礼汇报公司和家族近况,她没有进病房说一声,直接离开医院了。
傅斯礼察觉到,抬了抬眼,目光凝在她转身的背影上,视线渐渐幽深。
宗绍阁也顺着他视线望了一眼,随即有些沉痛地叹道:“您真的决定要那样做吗?”
傅斯礼默然不语。
“也许应小姐永远都不会再原谅您了。”
傅斯礼收回视线,微微弯唇,“但她也永远都忘不了我了。”
宗绍阁长叹一声,心道,傅家果然出情种,还出疯子。
“按计划行事吧。”傅斯礼不容置喙地吩咐道。
宗绍阁颔首,“我让阿泰亲自带着律师和新证据去美国。”
“顺便帮我传句话给傅宗年。”
宗邵阁问:“什么话?”
傅斯礼眯了眯眼,“他给我准备的棺材,就留给他儿子吧。”
“……”宗邵阁僵硬点头,“是。”-
应粟七点多到达了‘蓝爆’。
她推开门的那一霎,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但令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初见席则的那一晚。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深秋夜。
酒吧内放着王菲的歌,空气中弥漫着各色酒味。
一个蓝灰挑染的长发少年站在人群中央,薄唇衔烟,游刃有余地打着碟,恣意不羁。
他的出现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她。
她那时正值人生最失意落寞的时候,所以席则出现的时机刚刚好,就像一个美丽而危险的意外。
她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野性和自由。
所以她不受控制地被他感染,被他吸引,以至鬼使神差地走向他,带他回家。
只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她以为的初见,是他蓄谋已久的重逢。
她更不知道,命运在那一刻会将他们引向今日这番境地。
「又是蓝色时分,没有清清楚楚的爱恨。
就算这个世界即将转暗,就算即将归去,无需开灯。」
熟悉的音乐萦入耳畔的时候,应粟产生了一瞬间今夕何夕的恍惚,不过很快她就从往昔里回过神,迈步走了进去。
酒吧里一切陈设都和从前一样,不过冷清了许多。
舞池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在扭动腰肢,旁边的打碟机也似乎很久没人用了。
吧台前的调酒师也不是周璨了,眼前这个身影更高些,身材也更宽阔些,双臂在丢调酒壶时能看到明显的肌肉。
他调好酒后,倾斜酒杯,用打火机引燃杯壁酒液。
幽蓝火焰沿着杯壁流动,一秒后猝然炸开。
他在那瞬间回过身来,将酒放至奢石桌上。
随即慢慢抬起脸,黑色帽檐下的眉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直直映入她瞳孔中。
应粟愣在原地。
“bluemoon,”席则笑着朝她扬了下眉,“你最爱的酒,刚和璨姐学会的。”
应粟定了定神,神色如常地走过去,她坐在吧台椅上,看了眼那杯酒,又看向席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后,很寻常地开口问:“璨璨刚也在这里?”
“嗯。”席则站在她对面,将酒杯推给她,“小忆姐叫她出去逛街了。”
应粟点了点头,没接那杯酒,继续问:“你来了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席则四处打量了一眼,感慨道,“酒吧不如以前火爆了。”
“可能因为之前歇业了一段时间。”
“人们的兴趣果然都是一时的。”席则说。
应粟眼皮动了动。
“不过你的爱好和兴趣倒很长久。”席则再次将那杯酒递到应粟面前,笑道,“尝尝吧,我辛苦为你调制的。”
应粟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指尖点了点杯壁,轻叹道:“那天在墓地里我和他的对话,你全部都听到了是吗?”
席则脸上笑容淡了几分,他双臂撑在桌上,俯身直视着她眼睛,低声问道:“你希望我听到吗?”
应粟眼皮颤了颤,她无法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席则,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可你已经伤害我了。”席则云淡风轻地扯了下唇角,“你对他的爱,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应粟辩驳道:“我和他,是过去了。”
“这话你自己信吗?”席则看着她,直接点明,“如果他身体健康平安终老,也许你们有一天终会过去,可现在呢?”
“你和他,还过得去吗?”
死亡能将所有的爱恨都定格,而这个定格的期限是——永远。
“我……”应粟无力地看向他,“我没想到,他会得重病……”
“所以,姐姐,我永远赢不过他了。”
席则颓败地垂下眼睫,将应粟不肯喝的那杯Bluemoon,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认输。”
“我退出。”
应粟倏然咬住唇角,她已经不敢再抬头看他,声音哽咽,“席则,对不起……让你遇见我……”
“别说对不起,你只是不够爱我,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一直在妄想。
“好好守在他身边吧,别让自己留遗憾。”席则几乎是逼自己说出的这句话。
然后,他绕过吧台走到应粟身边,轻轻摸了摸她头发,凝视着她眼睛,“我永远都不会祝福你们的,但我衷心祝愿你能开心自由。”
席则又环视了酒吧一圈。
“我们在这里真正相识,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应粟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她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也没资格挽留席则。
放弃她,是对他最好的选择,也是解脱。
“席则,这次再见就不要回头了。”良久后,应粟忍住胸腔的窒痛,仰起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我祝你能做回真正的自己,往后的人生鲜花锦簇,永远——”
应粟顿了顿,眼尾微红,“永远……别再遇到第二个我。”
“……好。”
第89章 Butterfly跨海大桥,生死时……
“你真的决定去法国留学了?怎么这么突然?”
蒋聿第二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直接冲回了宿舍,看见席则果然在收拾东西。
“其实我考虑很久了,不算突然。”席则宿舍里东西并不多,他只收拾了些贵重的音乐设备和耳机。
“因为那个查尔斯教授?”蒋聿知道席则一直很仰慕他。
“他的确是其中之一。”席则拉上书包拉链,转过身,“最主要的是我想出国深造一下。”
“出国留学是好事,我肯定支持你。”蒋聿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斟酌着开口,“我只是希望你做任何决定都是因为自己,而不是……受外界影响。”
席则动作顿了顿,“放心,以后我只为自己。”
蒋聿点到即止,走过去张开双臂用力抱了他一下,喉咙微哽,“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只是你去哪都别忘了,还有我们这几个兄弟。”
“好。”席则也伸出胳膊,环抱住了他。
“你资料什么的都准备齐全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还差作品集,不过好整理,不用帮忙。”
蒋聿点点头,松开胳膊,“什么时候走?”
“下周。”席则说,“查尔斯教授给我开了个绿灯,省去了一切流程,直接录取。我只用带着成绩单、介绍信和作品集过去就行了。”
“这么快?”蒋聿有点震惊。
席则眼睫微垂,“没有耽搁的必要了。”
“……行。”蒋聿不再多说,拍了拍他肩膀,“去了国外就是一个新的开始,把不好的人和记忆都忘掉吧。”
“定下哪天走,我们去机场送你。”
席则笑着比了个OK。
“我走后,你们罩着点滕凡。”席则想起来就多嘱咐了一句,“还有初悦,最近多观察一下她的情绪状态,一旦发生什么事,照顾好她,别让她吃亏。”
“放心吧。滕凡以后就是我们兄弟。”蒋聿笑,“悦悦更不用你说了,我们的团宠妹妹,怎么可能
让别人欺负了去。你多顾你自己就行了。”
“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你。”
“蒋聿。”席则忽然认真地喊了声他名字,低声说,“谢谢。”
“……”蒋聿鼻子一酸,嗐一声,“谢屁,咱们不是兄弟吗。”
席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扬起唇角,“嗯,兄弟。”
其实仔细想想,他作为席则的这些年,最幸运的事应该就是交到了他们这几个朋友。
他们因为音乐结识,心怀同样的热爱,奔赴同一个梦想。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用、阴谋、心计,有的只是最纯粹的真心和无数个在排练室打打闹闹的夜。
因为有他们,有乐队,席则才算有意义。
才算……不枉青春一场。
——《万物生》。
席则将这张凝聚他们所有回忆和热血的专辑放到了背包最底层。
这将是他此后最珍贵的行囊。
也会是他重获新生的纪念-
“窗外樱花开了。推我出去看看吧。”
傅斯礼这两天情况好转,已经可以出ICU了,但他身体太虚弱,目前只能靠轮椅出行。
宗绍阁咨询过医生后,给他腿上披了件毯子,便推他下楼了。
走出住院楼后,宗绍阁一眼就看到了墙角处长椅上坐了一个人。
“好像是应小姐。”
傅斯礼凝神看了她片刻,“我自己过去,你继续处理我交代你的事情。”
“是,您多注意身体。”宗绍阁给他调制了下轮椅,不放心地又嘱咐了句,“特别是情绪,不能再起伏了。”
傅斯礼敷衍地点了下头,便坐着轮椅过去了。
墙角处种了几颗樱花树,如今正是开得最芬芳的时候,春日的风掠过枝头,满树粉白相间的樱花便如雪般簌簌而下。
应粟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其间,神情淡漠飘渺,好似一阵风,随时都会离去。
傅斯礼望着眼前这幅景象,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十多年前初遇她的那天。
同样的春天,同样的樱花。
她却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少女了。
傅斯礼不免心痛,他明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还是没有留住她,反而把她越推越远……
“今天春光很好。”应粟察觉到了他,偏头望过来,面无表情地说,“过来晒会太阳吧。”
傅斯礼惊喜地抬了下眼,驱使轮椅往前移了移,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铺洒到两人身上,很温暖。
傅斯礼侧眸注视着她,早已几近麻木的心脏又泛起一阵痛楚。
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和她晒太阳了。
可他还想再骗自己一次。
“粟粟,等来年春天,我们一起去北海道看樱花吧。”
应粟眼睫一颤,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已经失约一次了。”
傅斯礼黯然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不重要了。”
傅斯礼苦笑:“因为现在除了我的生死,你已经不在意其他了是吗?”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你对我……还有爱吗?”
应粟别开视线,沉默不语。
傅斯礼等了好几秒,眼尾渐渐泛红。
“我们也有过那么多好时光,只是回不去了。”
傅斯礼望着眼前纷纷飘落的樱花,喉结滚了滚,声音克制着颤意。
“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吗?”傅斯礼不在意应粟会不会回答他,兀自说道:“一次是你17岁那年在雨夜扑进我怀里,说‘小叔叔,我没有家了。’”
纵使是他谋划的一场局,可从这个鹿一般的女孩扑到他怀里时,有些情愫早已生根发芽。
应粟从来不是他饲养的那只小狐狸。
他会为了她,感受到心跳,感受到温度,感受到失控,也会为了她……第一次幻想‘家’的模样。
那场囚笼实验,困住的从来不止应粟一个人,还有他自己。
他开始有了软肋,有了恐惧,他害怕应粟会受伤,害怕她会看穿自己的偏执与疯魔,更害怕她有朝一日会得知真相永远弃他而去。
所以,这十多年来,他在感受幸福甜蜜的同时,一直都在患得患失。
只是他甘之如饴,也宁愿一错再错。
“还有一次是订婚宴上,你身穿红色喜服向我走来的那一刻。”
该如何去形容那一刻呢。
大概是……不枉此生吧。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毕生的快乐莫过于娶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姑娘,哪怕只有那一晚。”傅斯礼侧过头,温柔地望着应粟,眸里是无限深情,“但在我心目中,你此生都是我的妻。”
独一无二。
至死不渝。
应粟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她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淡声道:“小叔叔,你的爱来得太迟了,而且掺杂了太多谎言和鲜血。我说过,我消受不起。”
傅斯礼声调压抑了几分,眼睛里有沉不见底的伤痛,“我也想过好好爱你,没有任何算计和掌控,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爱你。”
只是,上天没给过他这个机会。
他的出生就是一场死亡倒计时。
每一次心动都是死亡圆舞曲的鼓点。
应粟闭了闭眼,嗓音有些难言的哽咽,“你爱我,却让我一无所有。”
她极力克制着情绪,“傅斯礼,你曾经是照进我黑暗生命里的一束光。我是因为你,才想继续活着。也是因为你,活得……生不如死。”
“对——”
“都不重要了。”应粟直接打断他的话,抬眼看向他,“我会好好陪你走完最后一段路的,直到你生命尽头。”
所以一切痛苦都是她自找的。
因为她对傅斯礼永远都做不到非爱即恨。
傅斯礼嗓音沉痛,“你现在对我……只剩怜悯了吗?”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对你怜悯都没有。”
那样,她就不会失去席则了。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对傅斯礼的放不下,就是对席则最大的伤害。
她曾经也以为自己敢爱敢恨,拿的起放的下,绝不会徘徊于两个男人中间。
可真的置身其中,她发现根本做不到。
和席则在一起,最初是因为想忘记傅斯礼,后来是因为愧疚和爱。
而她对傅斯礼,是十多年的习惯,是近乎亲情的依赖。
她对他们都不止是爱。
还有愧疚、怜惜、习惯和牵绊,这些永远都会左右她的选择,让她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没办法完全割舍另一个人。
即使再不想承认,她也必须面对自己
的心。
——她的确爱上了两个人。
傅斯礼和席则都是于她而言最刻骨铭心的存在。
她所有浓烈的爱恨都给了这两个人。
她的百般痛苦和挣扎彷徨也是源自他们。
而当她和傅斯礼在墓地对峙的时候,她所有挣扎终于都化作了决绝。
她明明差一点就做出决断了。
她明明差一点就可以纯粹地去恨他,然后将他从自己的心里剜去。
可上天太会跟她开玩笑了。
应粟微微仰头,任炙烈的太阳直刺眼底,逼回了她的泪意。
怜悯?
她对他岂止是怜悯?
从他决定和别的女人订婚那日起,她就学着用各种方式和时间去戒断这个人,戒断和他在一起的习惯。
如今她又该用什么方式,该花费多少时间,去学着接受……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他。
他活着时,忘掉他尚且很难。
如果他死了……
她从没想过他会死。
“傅斯礼,”应粟垂眸,静静地看着他,眼尾被太阳晒得很红,一张口声音哑到发涩,“你答应我,一定要留给我时间。”
一定要留给我……和你告别的时间。
别太快离开这个世界。
“……好。”傅斯礼侧身轻轻拥抱住她,眼角淌下一滴泪。
他极力忍住心脏的剧痛,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对不起。
我可能又要食言了-
接下来的几天,东霖市天气都很好。
应粟午后会陪着傅斯礼下楼看看樱花。
他身形还是很消瘦,只能靠轮椅行走,但精神越来越好,有时候会晒着太阳眯一会儿。
应粟也不打扰他,拂去他肩上落樱,安静地守着他。
傅斯礼睁开眼,第一时间就会下意识地唤一声她名字,应粟回答,我在。
然后两人就默默地对视一会。
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应粟曾不止一次产生错觉。
——这双眼睛永远都不会长眠。
只要她想,他会一直用这种温柔似水的目光注视着她。
可惜,错觉终究是错觉。
梦也终究是梦。
第六天,傅斯礼特意支开了她。
他说忽然想看一下两人订婚那天的婚书,让她帮忙回家取一下。
应粟最开始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开车驶回明樾馆的途中,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极大的不安,然后右眼皮也开始不停跳。
她本来想当即就掉头开回医院,但别墅大门已近在眼前,想起傅斯礼期待的目光,应粟还是咬牙踩了下油门,快速飚了过去,然后争分夺秒地停车,跑进去,到卧室取完婚书后又飞快跑向大门。
那一路她太焦急不安了,也就失去了以往的警惕性。
竟一直没发现,有辆来历不明的黑车一直跟在她身后。
而等她刚跑向自己车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拉开车门,就被人从后面捂住口鼻迷晕了。
应粟挣扎了几秒,但来人体力强大,迷药药效也很强。
她很快就完全失去了意识,被人掳上了车。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时,应该是半个小时以后了。
她还坐在那辆车后面,双手都被绳索紧紧捆绑着。
车子则一直往前行驶着,不知目的地何方。
应粟只用了一秒就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
而绑架她的人是——
坐在副驾上的男人,从车后镜看到她醒过来,便转回头,扬手和她打了个招呼,“应小姐,又见面了。”
“傅宗年……”应粟直起腰,试着挣脱了下绳索,双眼因为迷药的缘故还有点恍神,但她顷刻冷静了下来,“你想报复我可以,但能不能换个时候,让我去见他一面……”
“应小姐原来也有软下来的时候。”傅宗年大笑,“你不妨试着求求我。”
“我求你。”应粟立刻道。
“老子当时也求过你和傅斯礼!可你们放过我和我儿子了吗?!”傅宗年情绪崩溃,突然阴狠地瞪向应粟,“废掉我一条腿和我儿子一只手不够,让我儿子蹲二十年牢也不够,一定要赶尽杀绝!!”
说到此,傅宗年脸转向前方。
应粟这才发现车上竟然摆着一个直播摄像头。
车里面的所有情形一直都在实时直播给连线的另一方。
而另一方是——
“傅斯礼。”傅宗年几乎是咬牙叫出他的名字,“我对你一再忍让,你他妈却派律师去美国重新上诉,把我儿子二十年有期改判成死刑!”
“你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断子绝孙啊!!”
傅宗年神情越来越狰狞,他眼球充血,一把捞过应粟,狠狠地抓着她头发,将她的脸顶到屏幕上。
“你一定要跟我比狠!好!傅斯礼,你等着!”
“我让你亲眼看着你女人,一会儿怎么被炸成碎片!尸骨无存!”
“我让你也尝尝永失所爱的滋味!!”
话落,傅宗年一把将应粟甩回原位,然后厉声吩咐司机,“开快点!”
应粟头部被撞的一阵眩晕。
但她从傅宗年的话中迅速理清了关键。
——他想实施爆。破!
要么是这辆车内已经装好了引燃物,直接炸车。
要么就是把她运到事先安排好的地点再将她炸死。
怎么死都不重要。
她在意的是——
为什么刚才傅斯礼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他不可能放任她被绑架而不管。
除非……他病情突然恶化了,或者已经……
他刚才是不是故意支走她?
不。
他答应过她会为她坚持到最后一刻。
他现在一定还活着。
那她就不得不想另一种可能了。
如果傅斯礼知道她被绑架,一定会来救她。
傅宗年没有隐藏他们的路线,还对傅斯礼全程直播,应该就是引诱他赶来。
他的目的是——
将她和傅斯礼一起炸死!
思及此,应粟猛地战栗了一下。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绝不能让傅宗年得逞。
她一定得尽快想办法逃出去。
一定……要赶在傅斯礼来之前-
与此同时。
东霖市机场大厅。
席则正在和蒋聿、焦时嘉、初悦道别。
他们几人互相拥抱了下,没再多说煽情的话,因为相见有期。
“等放假我们就飞去找你玩。”
“有空多视频啊。”
“照顾好自己。”
“好,放心吧。”席则握住拉杆箱,最后往机场外看了眼,似乎还在等待和期待什么。
蒋聿装不知道他在等谁,纳闷道:“滕凡不是也说来送你吗?怎么还没来?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没想到,滕凡的电话下一刻就打到了席则这里。
席则接起后,那边火急火燎道:“席则,你上飞机了吗?”
“还没,怎么了,你如果要过来我等你。”
滕凡单刀直入,慌乱地说:“应姐被绑架了!”
“你说什么?”
席则脸色当即就变了。
滕凡语速飞快地说:“我今天在医院里就看到有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似乎一直盯着应姐,后来应姐开车出去,他们也跟上去了。”
“我一开始没联想那么多,但我刚刚看到傅先生怒气冲冲地离开医院了,途中他和那个叫宗什么的一直在说话,我跟上去听了两句。”
“大概就是应姐被什么人寻仇绑架了,匪徒似乎要炸死应姐!”
席则手腕猛地颤抖了下,他差点没握住手机。
他用力维持住镇定,问:“你现在在哪?”
“我叫了辆出租车,现在一直跟在傅先生车后面。”
“把位置共享给我,保持联系。”
席则挂断电话后手都在痉挛,他来不及顾虑更多,直接朝蒋聿伸手,“把你摩托钥匙给我。”
滕凡说话声音很大,几人都听清发生什么了。
蒋聿恨铁不成钢地提醒他,“你飞机马上起飞了。救人是警察的事,你去有什么用。而且那个女人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求你。”
初悦杵了下蒋聿胳膊,叹气道:“把钥匙给他吧。看不到应粟安然无恙,他不会上飞机的。”
“操,这都什么事啊。”蒋聿烦躁地骂了句,却还是老实地把钥匙掏出来给他了。
“谢了。”席则捞上钥匙就飞奔出去了。
蒋聿在后面大喊:“你注意安全!”
现在距离傅宗年直播威胁傅斯礼已经过去十八分钟了。
应粟假装药效未过又昏迷了过去,实则她正用别针一点点磨开手腕上的绳索。
幸亏她最近瘦了不少,往日的裤子都宽松了,只能用别针临时收下腰。不然她身上任何能用的尖锐物品都没有。有的话也早被他们搜身了。
“快到了吗?”傅宗年闭目问了句。
“快了。”司机道。
傅宗年弯腰拿起瓶水,拧开后兜头浇到了应粟脸上,“应小姐,该想想遗言了。”
就是现在。
应粟猛地挣开手腕,趁傅宗年未防备之际,飞速起身,用绳索反手勒住傅宗年的脖子,膝盖用力顶在他的椅背后面,“要留遗言也该你先。”
“三爷!”司机始料未及,一个错手,方向盘打了个急转弯,车身也随着猛地摇晃了下。
应粟收紧绳索,逼视着司机,“想他活命的话,要么停车,要么直接开回医院。”
司机稳住方向盘,询问地看向傅宗年。
应粟松了下绳索,傅宗年憋气太久,剧烈咳了一阵,才能出声说话。
“应粟,我他妈果
然又小看你了。”
“但你算盘打错了。”傅宗年阴冷地笑了起来。
“老子今天拼着跟你同归于尽,也绝不会让你有命活着见到傅斯礼!”
他转头冷声吩咐司机,“继续往前开!”
应粟暗骂了声。
她的确没算到,傅宗年这么惜命的人,这一次竟然拼着要跟她玉石俱焚。
如今她的体力只能制服他一个人。
车门也被反锁,她还是无法逃出去。
她视线往四周扫了眼,倏地,她发现了什么,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眼下他们竟然在曼珠桥上。
车流量不多不少,而正前方驶来的竟然是一辆油罐车。
司机看到那辆车的时候,不仅没有避让减速,反而一脚踩住油门,朝着那辆车冲了过去。
“我草!”应粟腾出一只手,想要去拉手刹,被司机一把折下手腕。
应粟听到了自己小臂骨头断裂的声音,但她顾不上疼了,她猛地勒紧绳索,厉声大骂:“畜生!你一条狗命死不足惜!你想拉着整座大桥的人,跟你一起死吗!!”
傅宗年应该已经完全疯了。
他看着两辆车距离越来越近,眼里竟闪烁着一丝兴奋,“能给我陪葬,是他们的荣幸。”
应粟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目测距离还有不到三百米。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摩托引擎的撕裂声。
她猛地侧头看向窗外。
而在她望过去的那一刻,摩托车上的人推开头盔的挡风玻璃,对她大喊了声,“应粟,退后。”
应粟震惊地看着摩托车上的那个少年。
席则!
他怎么会在这?
来不及反应,席则又对她大喊了声退后。
然后他不知从哪拿出一个扳手,用尖端对准后窗玻璃边缘,用力砸击。
傅宗年不以为意地冷笑了声,“加速。”
司机又踩了脚油门,席则的摩托差点被撞翻。
但他很快就跟了上来,朝着相同的位置继续砸击。
可车速越彪越高,他再这样跟下去,也会和他们一起死。
应粟大喊,“席则,你快走!!别管我!!”
“要死一起死。”席则还冲她笑了下,“别怕。”
“傻子……”应粟哭着骂他,“你他妈真是傻子。”
“再为你傻最后一回。”
……来不及了。
距离那辆油罐车只有不到五十米了。
应粟颓然地松开了勒紧傅宗年的绳索。
傅宗年紧紧注视着前方,开始激动地倒计时,“五,四,三,二……”
“一。”
应粟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的那一刻。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嘭——”声。
不是爆炸。
而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两车相撞的声音。
应粟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前面突然横插过来了一辆车,直接撞上来逼停了傅宗年的车。
此刻那车正好横在了油罐车和他们中间,阻止了爆炸。
坐在副驾上的傅宗年因为巨大冲击,直接昏死了过去。
应粟因为坐在后排,没受多少伤。她缓过晕眩后坐起身,定睛望了过去,下一秒,瞳孔倏然瞪大。
撞上来的那辆车是——迈巴赫。
是傅斯礼的车。
所有的变故都在一瞬间,应粟还未从死里逃生和傅斯礼撞车回过神来,她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车身似乎已经失控,正在往桥梁的一侧侧翻。
她身子随着颠簸也撞击到了玻璃上,但很快,她耳边又传来了一阵炸裂声。
下一刻,后窗玻璃四分五裂,席则甩开摩托车,飞速用胳膊护住了她的脑袋,然后用力抱住她身子,将他从车里抱出来。
两人一起滚到地面上。
而那辆车就在这时,从桥梁一侧翻了过去,沉入大海。
应粟趴在席则胸膛上,耳朵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嗡鸣的状态。
头疼的似乎要炸开。
四周所有车都静止了,模糊成了一幅失真的画面。
应粟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强撑着意识,赶紧去看身下的席则,他上半身都是血,胳膊和手腕上都是碎玻璃划破的伤。
“席则,你怎么样?”应粟小心翼翼地晃了他一下,声音都是哭腔。
很快,滕凡也赶了过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席则面前,和应粟一起喊他,神情极其懊悔。
早知道席则会受伤,他就不会让他涉险了。
“……我没事。”席则慢慢睁开眼,嘶了声,“就是一下疼晕过去了。”
“还说没事,手一直在流血。”
应粟一脸心疼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
应粟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呜——呜——”声。
随后是数不清的脚步声往这边飞奔过来。
警察们拉起了警戒线,先疏散了围观车辆和人群,然后去勘测现场。
医生和护士们一半来到了应粟身边,一半朝着那辆迈巴赫跑过去。
医生们快速检查了下两人伤势。
席则伤得更重些,需要马上清创止血。
“还能走吗?”医生问。
“能。”
医生朝几个护士摆了下手,“你们把他扶上第一辆救护车。”
随后他看向了应粟,“你左手臂疑似轻微骨折,跟我们一起上救护车吧,回去拍个片。”
应粟浑浑噩噩地点了下头,她刚迈开步,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遗忘了什么。
她骤然回头,朝那辆迈巴赫望去。
只见纷乱的白衣人群中,一个浑身淌血的男人被抬了出来放在担架上。
医生争分夺秒地给他戴上氧气瓶,抬着他往救护车这边疾步走来。
“主任,患者是心源性休克,且失血过多,需立刻抢救!”
一行人路过应粟身边的时候,她鼓足勇气,往担架上看了一眼,随之双腿一软,差点晕厥。
真的——是他。
是……傅斯礼。
“立刻联系医院那边,准备手术台!”
傅斯礼被抬上救护车后,主任迅速监测了一下他的心电和血氧,表情分外凝重,一边吩咐旁边的医护准备对他进行心脏复苏,一边朝车外问:“这里有他的家属朋友吗?”
“……有。”
应粟大脑早已僵硬空白,她完全是凭借的本能往前走了一步。
主任严肃道:“你跟我们一起来吧,病人情况十分危险,必要时你试着唤醒他一下。”
“但……也请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应粟呼吸骤停了一下。
“别耽误时间了!
快上来。”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抵在她削薄的脊背上,轻轻往前一推,沉稳的声音仿佛给予了她无限勇气。
“他现在需要你,去吧。”
应粟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她不敢回头注视席则。
他也受了伤,也在流血。
她知道,自己只要往前走一步,等于又舍弃了他一次。
可她不得不……
“……席则,”应粟用力抹了把泪,颤抖着说,“对不起。”
说完,她依旧没回头,飞奔着跑向救护车。
车门关闭的一霎,应粟泪流满面。
第90章 Butterfly她的蓝蝴蝶,还是……
救护车沿着曼珠大桥急速往前行驶着。
医生们在拼尽全力地和死神殊死搏斗。
“患者血氧饱和度掉到70%了!”
“准备除颤!”
“砰——”
“砰——”
越来越急促的放电声如暴雷般鼓动着应粟的耳膜。
她浑身僵硬地坐在角落里,看着担架上的男人胸膛一次次剧烈地震颤着,而他毫无知觉,毫无生命气息。
唯有血色顺着他手腕蜿蜒,一滴一滴,好似直接钻进了她心脏。
忽然又是“嘭”的一声,外面惊雷炸响,乌云翻滚,整个世界仿佛被瞬间卷进了黑色的漩涡里。
应粟麻木地往外面望了一眼。
变天了……
救护车里面的声音伴随着外面的惊雷戛然而止。
主任摘下仪器,将不知何时瘫软在地的应粟扶起来,遗憾地说:“病人是心脏衰竭,我们已经尽力了。”
“节——”
在医生完整地说完这句话之前,应粟猛地站起身,连滚带爬扑到傅斯礼床前。
她不管他还有没有心跳和呼吸,也不管旁边的心跳检测仪是不是一条直线。
她不管。
她什么都不想管。
他不可能死的。
他怎么能什么话都不说就死呢!
“傅斯礼!你起来!”
应粟愤恨地晃动着他薄纸般的身躯,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答应过我的……会留给我时间……你已经食言那么多次了……要再敢骗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你听见没有……”应粟额角青筋凸起,她竭力控制着自己恐惧的哭腔,话说的语无伦次,“你不是想看婚书吗?”
应粟说着往自己身上胡乱摸了摸,这才发现她被绑架时,婚书早就掉了。
“我、我没把它带来……”应粟像个犯错的小孩,极力想补救什么一样,“但我背下来了,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她忍着哭腔,逐字逐句背给他听:“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赤绳早系,白首永偕。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书向鸿笺……敦百年之静好……葳蕤繁祉,鸾凤和鸣……”
应粟背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弱,断断续续的都被哭腔打断了。
她握住傅斯礼苍白羸弱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深深埋了下去,含泪饮血念出最后一句:
“心有缱绻……望若初见……”
立在周围的医生们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可还是受不了这种场面。
有的人偷偷抹泪,有的人别开眼不忍再看,有的想上前去劝慰一下应粟。
可那个医生刚往前走了半步,眼神倏地一变——心电监测仪竟然有起伏了!
下一秒,应粟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她握住的那只手,蜷了蜷,轻轻点了下她额头。
她僵了一秒,猛地抬头。
恰好撞进傅斯礼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黑眸里。
主任和几个医生一见他奇迹般的醒过来了,立刻上前,准备二次施救。
但傅斯礼却用眼神制止了他们,下一秒,他自己摘掉了氧气瓶。
几个医生见状,齐齐无奈地退后了几步。
他们知道自己做再多都是无用功,因为医术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而傅斯礼之所以能在心跳停止后还能睁开眼,也不是医术和科学能解释的。
这是奇迹,是他本人的强大意志,是他对这个世界还有深重的眷恋和不舍。
“……你说的,我听到了,”傅斯礼气若游丝,几乎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息一分,“别哭。”
他抬起苍白的手想要触摸一下应粟,但应粟先一步抱住了他,痛哭出声。
“小叔叔……别走好不好……别这样离开我……”
这大概是应粟这一生最无望的时候,当她抱住曾经那个最为熟悉的男人时,她只感受到了枯槁的骨骼和冰冷的温度。她知道,怀里的这个男人正在离她远去…
她往后余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绝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粟粟,”傅斯礼艰难地抬起右手,拍了拍她后背,“对不起,来年我不能陪你去看樱花了……”
应粟拼命地摇头,眼泪很快浸湿了他的肩膀。
傅斯礼抬起她的脸,轻轻抚摸了下她眼角的泪,然后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似乎想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秒。
他从六岁起就在等待今天,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坦然接受自己的结局。
死对他而言无足轻重,更像是一种解脱。
可偏偏,让他遇到了她。
让他有了太多不舍和遗憾。
“这一辈子好短啊粟粟……”
他都来不及好好爱她,给她一个幸福圆满的家。
应粟望着他那双死灰般黯淡的眼睛,泣不成声,剧烈的悲痛和恐惧挤压着她胸腔,竟让她一时间连呼吸都很艰难。
傅斯礼极力睁着眼睛,执着而祈求地看着她,“粟粟,再说句爱我吧,看在我快死了的份上,哄哄我,骗骗我吧,嗯?”
“我、我……”应粟张了张口,却发现极大的悲恸下,她竟然失声了,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她只能看着傅斯礼本就毫无生息的眼眸,渐渐沉入死亡的晦暗。
她的沉默粉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后来在无数个他入梦的夜晚里,应粟总会听他微微笑着问自己——
应粟,你满意了吗?我爱你爱到死不瞑目。
那笑容就和他此刻一样,惨淡又悲哀。
“算了……”傅斯礼苦笑了声,颓然地放下手,目光昏昏暗暗,恍若摇曳的残烛。
“你自由了。”
烛火熄灭了……
他的眼睛再一次闭上了。
这次,永远都没再睁开。
外面一道惊雷劈过,心跳检测仪赫然拉出一条惊心动魄的直线。
随后暴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在什滹海里,翻涌起黑色的浪,瞬间将白昼吞没。
应粟伏在傅斯礼平静的胸膛上,久久没有动弹,眼泪也好似流干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
整个世界被暴雨洗刷,模糊了边界,只剩下混沌的、单调的、潮湿的黑暗。
而在这默片一般的黑白世界里,终于只剩下了她和傅斯礼两个人。
死亡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会带走人的恐惧、悲痛、恨、怨。
他闭上眼的那一刻,应粟想起的,全都是他的好。
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一帧帧闪过他们的过往。
最后定格在了久远的一幕上。
“当然,我更不会像他们一样蠢,为了那点不值钱的无聊爱情,把自己的命都搭上。愚不可及。”
原来他数年前在这座桥上讲述他父母的爱情,不屑一顾他们为情而死,竟是他命运的伏笔。
原来他身体里终究流着他父母的血。
救护车还在曼珠桥上匀速行驶着。
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傅斯礼四岁那年没有走完的曼珠桥,他37岁也没能走完。
至此,他的命运形成了闭环。
应粟
意识渐渐混沌,恍惚中,她好像又听到了傅斯礼那永远温润优雅的声音,贴着她耳畔响起——
“粟粟,别怕,我对你总是不同的。”
“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会宠你一辈子。”
一辈子……
真的是……好短啊-
“病人是急性应激反应下导致的失声,是心理原因,我们能做到的有限。最重要的还是你们朋友要多开导她,舒缓她的心情,千万不能再刺激她。”
周璨接过医生开的药单后,点了点头,然后去给应粟办出院手续。
她自傅斯礼死后昏迷了两天,醒来就失声了,住院观察了一周。
她和席则没在一家医院,周璨看到新闻报道后就急忙来照顾应粟,还没来得及看席则那边什么情况,据说伤得并不轻。
这段时间,她每每看到应粟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就忍不住感慨。
他们三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宿命纠葛,才会最终一死一伤,一个悲恸失声郁郁寡欢。
哎。
周璨叹了口气,拿着医生开的出院证明,走到窗边拍了拍应粟肩膀,“姐,我们回家。”
应粟站起身,跟在她身后。
她是有清醒意识的,能接收到外界的声音和讯息,只是身体的防御机制,让她在遭遇极大悲痛时暂时封锁了自己的语言功能。
也不知这是不是一种逃避心理。
傅斯礼的死的确对她打击太大了。
周璨这几天一直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有关这个人的一切,可有件事她不得不通知她。
周璨在上车后,陪着应粟闲聊了会天,自觉她心情还算平静后,小心翼翼道:“明天是他的告别仪式。”
傅斯礼的后事全权都是宗绍阁安排处理的,应该是遵照他的遗愿,一切从简,没有邀请媒体,也没有邀请傅家的任何一个人。
宗绍阁第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周璨这里。
傅斯礼的告别仪式,唯一想见的人只有应粟。
周璨说完后就紧张地看着应粟,生怕她受刺激。
没想到,她神色无波无澜,好像周璨只是跟她说了句今天天气很好一样,然后她应和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周璨也拿不准她现在的状态了,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但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应粟穿了身黑色长裙,六点钟便一个人开车出门,去了傅斯礼的追悼会。
她那日无名指上戴着和傅斯礼订婚时的戒指——那枚象征着傅家主母的戒指。
傅斯礼曾经两次为她戴上,她也两次毫不留情地摘掉了。
生前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不可原谅之事,她无法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妻。
现如今他死了,所有的隔阂都随着他的离去一同消失了。
她终于可以心无芥蒂地再次戴上这枚戒指,以未亡人的身份,出席他的葬礼。
追悼会进行的有条不紊,宗绍阁念完悼词后,来宾一一上香,鞠躬,向应粟道一声节哀。
应粟礼节性地点头致意。
她全程神色平静,没有哭泣,没有崩溃,没有失态。
追悼会结束后,她亲捧着傅斯礼的遗像去了火化场。
至此,她都没有垮掉。
最后,她抱着傅斯礼的骨灰盒去了墓园。
他墓地位置很好,清静朝阳,旁边还种了几棵樱花树。
他惯来会享受,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长眠,他应该会欢喜的。
等一切都安葬好后,其他来宾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了应粟和宗绍阁两人。
宗绍阁没敢走,他知道应粟一定有话要问他。
而应粟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口了,“他的死,也是你们的计划是吗?”
应粟许久不张口说话,声带有些受损,嗓音极度嘶哑。
宗绍阁看到她这样也不免难受。
他曾以为应粟太过心狠,在得知真相后丝毫不顾念傅斯礼往昔待她之情,只知一味地逼他恨他,从而加速了他的死亡,实在是无情无义之人。
但当他看到应粟在傅斯礼死后悲恸失声,今天又以他未亡人的身份出席葬礼时,他才恍然发觉,应粟才是其中最痛苦最绝望之人。
她的情意或许并比不傅斯礼少,只是她藏得太深。
虽然傅斯礼已经无法看到了,但总算没辜负他临死前为了应粟殚精竭虑筹谋的一切。
“既然应小姐已经有所察觉,我也瞒不了您。”宗绍阁恭敬道,“您想问什么可以尽管问。”
听到他的变相承认,应粟身体一颤。
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问:“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从您废了傅斯洋右手开始。”
应粟无力地笑了声,“怪不得……”
怪不得傅斯礼会不留情面地重惩傅斯洋,怪不得他在明知傅宗年和他结下死梁后,却没有按照他以往的作风斩草除根,而是给了他紫荆宫和海外产业让他有机会发展势力东山再起。
怪不得他在自己病重,傅宗年最为得意之时,将他儿子送上刑场,给了他致命一击。
那种从至高处一夕跌落,以及给了一点希望转瞬粉碎成灰的感觉,最能摧毁一个人。
原来傅斯礼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累积傅宗年对他的仇恨,然后逼他狗急跳墙。
毕竟人只有在真正的绝境,才有勇气用最极端的手段去报复那个毁掉他的人。
应粟一瞬间就想通了一切,她麻木地笑了声,然后缓缓将目光移向墓碑,与傅斯礼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睛对视上,哑声道:“你又利用了我一次……”
傅斯礼的病房被阿泰把守着,傅宗年报复的唯一方式当然是她。
她死了,傅斯礼才会生不如死。
宗绍阁知道应粟聪慧,已经猜到了所有,他没再多费口舌,只是解释道:“您被绑架那天,傅先生一直派车跟在你们车后,如果那天他不能及时赶到的话,您也绝对不会出事。”
应粟笑着点点头,“他永远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连死都不例外。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如果他那天没有撞车去救我,还能活多久?”
宗绍阁说:“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月。”
“德国手术并不成功,他回国时就已经命不久矣。”宗绍阁一五一十地交代道:“他后悔当初放走了您,当他从异国手术台上侥幸醒过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甘心就那样一个人死去,他还有太多遗憾和放不下。所以他回国了。”
“他起初只是想和您平稳地度过他生命里最后一段时光,只是没想到,”宗绍阁顿了顿,叹息道,“没想到您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所以……”应粟咬紧嘴唇,一字一顿道,“他就策划了这一切,对吗?”
“是。他精心为自己策划了场谋杀,只为死在你心里。”
宗绍阁垂下头,无奈道,“他向来如此决绝,您是知道的。”
应粟怎么可能不知道傅斯礼的为人作风呢。
只是她没想到,他最后的决绝是——死在她面前。
原来那日在她公寓里,傅斯礼随口问出的‘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念着一个人一辈子?’就已经为今日埋下伏笔了。
而他所回答的‘大概是那个人死在你面前的时候’也不是指代席则。
他早就做好了为她而死的准备。
“其实傅先生这么做,也不止是为了让您永远忘不掉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怕自己死后再也护不住您了,所以他就利用这场事故铲除了您最大的隐患——傅宗年和傅斯洋。”
宗绍阁看向应粟,“应小姐,无论傅先生初衷如何,手段是否极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您就……别再怨恨他了。”
应粟苦笑道:“我哪怨得起他。”
他连自己的死都可以用来做局,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宗绍阁还想再说什么,应粟疲惫地闭了下眼,截断他,“宗叔,您先走吧,我想跟他单独待一会儿。”
“嗯。”宗绍阁不再多言,识相地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他们。
等人都走后,这方天地只剩他们两人了。
应粟终于可以和他好好告别了。
她缓缓蹲下身,拂去他墓碑上的樱花,然后注视着他照片上的眼睛,轻笑道:“你赢了。”
“我的确这辈子都不可能忘了你……”
“但我们扯平了。”应粟微微叹息一声,“我让你遗憾而终死不瞑目,你让我一生都无法心安。”
也许你我,注定是彼此命里的劫。
应粟摸了下他墓碑,眼神很柔和,“我以前很害怕你离开我,可当你真的在我面前闭上眼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就像有句电影台词说的那样——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这样很好,我们都自由了。”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被病痛折磨,再也不会身不由已。
而她再也不会恐惧,再也不会挣扎退缩,再也不会绝望无助。
因为当一个人以最惨烈的方式失
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时,她就没什么挺不过去的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风雨能击倒她。
“小叔叔,谢谢你教给我的人生最后一课。”应粟缓缓摩挲了下他照片上的眉眼,“往后的路,我会好好走下去的。”
“还有一句话,我始终没告诉你,”应粟沉默片刻,眼眶微微泛潮,“其实我……不后悔。”
“遇见你,爱上你,我都不后悔。”
无论他带给了她多少痛苦,无论他们之间横亘着多少伤痕。
他都是她的……初恋。
十二年啊……
应粟望着他年轻的容颜,不由又忆起了初遇他的光景。
那也是个早春,阳光灿烂,樱花飞舞,一只蓝蝴蝶翩然坠在她心间。
她曾以为,她的生命迎来了永恒的春天。
却不料花开花落终有时。
她的蓝蝴蝶,还是死在了春天里。
……
“傅斯礼,我们两清了。”
良久后,应粟站起身,抹干眼角的泪,将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在他碑前。
“我就陪你到这里了。”
她只能做一日他的妻子。
因为他的时间已经静止了,她的人生还要继续向前。
也许傅斯礼的离开会带给她一生的潮湿,但绝不会永远困住她。
她的第二次人生,才刚刚开始-
“你真的决定去环游世界了?”
应粟将收拾好的行李都堆到客厅,然后从冰箱里拿出瓶可乐,递给周璨,笑着说:“这不是以前我们共同的梦想吗?”
“是,可——”
可经历了这么多的大起大落,生死离别,心境怎么可能还和当初一样呢?
“别可是了。”应粟说,“只要想出发,什么时候都不晚。”
“而且你不是一直想把我们酒吧扩张成全球连锁吗?我这次周游世界正好可以做做市场调研,了解一下异国的风土人情和客户群体,看看有没有适合我们品牌的市场。”
周璨喝了口可乐,妥协道:“你决定好的事情就去做吧。”
“而且出去散散心也挺好的。”
“嗯。”应粟也喝了口水,迟疑了几秒,偏头问道:“他……还好吗?”
“挺好的。”周璨愣了一秒,避开她视线,“他手上缝了几针,但恢复的不错,目前已经出院了。”
“他也是这周的飞机,去法国。”
应粟沉默了片刻,平静地点头,“嗯,没事就好。”
周璨问:“你临走前,不想跟他告别吗?”
应粟苍白地扯了下唇角,“我已经没脸再见他了。”
周璨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他不会怪你的。”
“但我过不去这个坎,我已经伤害他太多次了。”
应粟垂下头,无力地说:“他遇到我总没好事,还不如无声无息地永远消失在他面前。”
周璨张了张口,明显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又咽了回去,转口道:“如果有缘,你们还会再相见的。”
大概是真的有缘吧。
应粟和席则是同一天飞机。
她那日特意提早了一个小时去机场,办理完值机和行李托运后,她直接就去安检了,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候机厅里,戴上耳机,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望着窗外发呆。
大约半小时后,她察觉到一个人坐在了她旁边。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应粟知道是谁。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掌心,好半晌才敢偏过头去看他,同时摘下耳机。
她视线先落在了他右手上,那里还缠着圈绷带,看不出伤势如何。
席则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然后晃了晃右手,笑道:“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应粟心脏一疼。
他永远都是这么无所谓的状态,好像受多少伤都没事。
于是,她也尽量维持住平静的语气,“以后会落下疤吗?”
席则不以为意:“男人留疤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这样……我也能心安点。”
应粟没反应过来,“心安什么?”
席则望向她的右手掌心,眼神愧疚复杂,“我和你,也算有相同的疤了。”
应粟这才意识到,她蜷了蜷掌心,立刻道:“我受伤和你无关,别自责。”
“是我……亏欠你太多。”
“我们之间就别说欠不欠的了,早算不清了。”
应粟沉默地垂下眼睫,“席则,我真的不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回头。”
“那是最后一次。”席则顿了顿,声音微沉,“但说实话,我后悔了。”
应粟眼睫颤了颤,苦涩道:“后悔是对的,如果你不去救我,就不会受伤了……”
“我后悔的不是去救你,而是——”席则偏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眸中闪过一抹极度的不甘和偏执,“而是,那天死在你面前的,不是我。”
应粟猛地抬头,喝住他,“席则!”
“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席则苦笑,“如果那天死在你面前的是我,那你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定是我。”
“我求你,别再说这种话了……”应粟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多日来的伪装功亏一篑,她隔着潮湿的泪雾看向席则,“我已经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了。”
席则眼眶瞬间被逼红,他张开胳膊,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力道很重,声音却很脆弱,“姐姐,我是不是彻底失去你了?”
应粟埋在他怀里,放纵自己这一时的软弱,她哭着说:“席则,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现在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那就交给时间吧。”
他们都需要一场漫长的疗愈。
席则轻轻拍着她后背,艰难地滚了滚喉结,颤声道,“我不会再向你索取什么,也不会要什么承诺,我们都先往前走吧。”
扔掉所有包袱,毫无负担的,朝前走吧。
“应粟,我对你的祝福永远都不会变,我希望你一直自由快乐。”
“我也希望你,在经历世事的种种不如意后,依然能拥有破茧成蝶的勇气。”
应粟攥住他衣角,将脸埋得更深,眼泪流得更凶。
“席则……我会努力的,努力活下去,努力找回自己……”
“好,那我们约定一下吧。”席则贴着她耳畔哑声说。
应粟抬起泪湿的眼,茫然问:“约定什么?”
席则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看着她眼睛说道:“约定——等我们彼此都成为更好的人,再相逢。”
成为更好的人再相逢。
这是一句比后会有期更美的话。
应粟不可避免地被打动了,她认真回视着他,声音颤抖:“好。”
话落,候机厅开始播报提醒登机的广播,他们站起身,默契地最后给了彼此一个拥抱,然后道了句再见,走向不同的登机口。
一个飞往法国巴黎,一个飞往西班牙的巴塞罗那。
此一别,他们相距近千里,不知道何时还会再见。
但应粟坐上飞机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知道自己的前半生将就此告一段段落。
所有阴霾、苦痛、绝望、生死以及爱恨,都会随着飞机的起飞,化为窗外缩小的风景,逐渐在她的生命中淡化。
她会带着一个全新的自己出发,去抵达未曾去过的远方,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去欣赏不曾见过的风景,去邂逅人生无数种可能。
这与其说是一场漫无目的的疗愈,更不如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由旅行。
她将在这场旅行里,完成真正的自我救赎,拼凑出她完整的人生。
当飞机飞向万丈高空时,应粟重新戴上耳机,里面正在播放席则翻唱的那首《It
sMyLife》——
“It‘smylife
这是我的人生
It‘snowornever
把握现在机会稍纵即逝
Iain‘tgonnaliveforever
我不希望长生不死
ButIjustwanttolivewhileI‘malive(It’smylife)
但我只想趁活着的时候认真的生活这是我的人生
Myheartislikeanopenhighway
我的心像是开放的高速公路
LikeFrankiesaid,
就像法兰克辛那屈唱的
“Ididitmyway.”
我走自己的路”
她将音量调低,望向舷窗外。
外面天高云低,夕阳斜坠。
世界只剩一缕橘黄色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