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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Chapter17你刚才叫我什么……


    窗畔黄桷树茂密的枝影映在茶桌上,疏疏浅浅,被风撩乱。


    池雪怀疑舌尖被刚才的茶水烫到,不然怎么会突然打结,心跳也乱了节拍,“没、没有。”


    “我想请你做我女朋友,”陈妄书眉眼沉静看过来,语调平缓,“以这个身份偶尔见见我祖母。”


    “当然,只是名义上的。作为交换,你也可以对我提出任何条件。”


    池雪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咯噔一下,冻在半空。


    陈妄书见她没有作声,嗓音低沉地进一步解释,“我祖母早年患过病毒性脑膜炎,由于后遗症记忆衰退严重,经常认错人。最近复查在脑部发现了器质性病变,压迫视神经,左眼的视力大概率无法恢复了。”


    池雪胸口处好像漏了风,说不上什么滋味,她手指摩挲着茶杯,嗓音有些干涩,“我以为只是普通的记忆障碍没有好的治疗方案吗?”


    “脑膜瘤早期手术效果最好,这次检查也达到了手术指征,但她放心不下我,硬要选择保守治疗。”陈妄书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心情并非真的平和,他静静看了对面女生一眼,目光又偏向别处,“我不想让她有什么后顾之忧。”


    “可是,为什么是我?”池雪睫毛微颤,她回想起那个暖橘色的午后,腕间仿佛还残留着茉莉花瓣的触感和香气,捏住被茶水熏热的指尖,心乱如麻,“我的意思是,对你来说找一个真正的女友并不难,也更符合她真实的期盼。”


    “是不是真的并不


    重要。”


    陈妄书语气格外冷静,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我没办法在短期内和陌生人建立情感连接,或者达成合作,但祖母虽然记忆混乱,却认定了我们的关系,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稍作停顿,又平静补充,“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你可以慢慢考虑,不愿意也没关系。”


    池雪垂下漂亮的眼眸,“如果我拒绝,你会找其他人吗?”


    陈妄书微微皱眉,抬眸看来,“大概是我没有解释清楚,不会有其他人,只能是你。”


    池雪呼吸一屏。


    他眼睛生得极好,开扇形的双眼皮内敛清薄,漆黑的瞳仁中总是没什么情绪,似乎万般不留心。


    但当他直白认真地看过来,睫羽微垂,眼底波光倒映出她的身影,又太过犯规。


    让人难以承受。


    胸腔中好似点燃一团火。


    冰壳融化,酣眠的小鹿蓦然苏醒,好奇地左右乱撞。


    砰、砰、砰


    池雪仓促挪开视线,盯着茶桌上的织锦缠花茶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怕帮不上你。”


    说罢,懊恼咬唇。


    她讨厌这种明明心梗,又隐约心动的情绪。


    这个回答十分含蓄,但恰好对面的人极善洞察细节。


    陈妄书闻言眉头舒展,“你有什么要求吗?可以提出来,我会尽量满足。”


    “没有,”池雪手指无意识绞着桌旗上的流苏,抿着唇瓣,“我之前也答应过会帮你的。”


    “那不一样。”他眸光略沉。


    因为儿时常陪母亲来玄文寺上香,陈妄书对此处颇为熟悉。


    以她的承诺为借口,把人约到了自己占据优势的谈判主场,已经是对毫无知觉的人,进行了一场不够坦荡的挟恩图报。


    如果再做不对等的条件交换,就太过卑劣无耻。


    池雪虽然不太理解他的坚持,但还是配合地又思索了一番,忽而想起他临床系学霸的身份,“那不如帮我补习实务?”


    “明年四月的执业资格考试?”陈妄书反应很快,两人的专业本就相辅相成,他略微思忖,“我这周帮你列复习计划。”


    池雪:


    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的草率:(。


    她要从八月末就开始刷题吗?


    陈妄书:“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除了工作和住址,她其实对他一无所知,开诚布公是达成合作的前提。


    池雪这会儿却满脑子都是题山题海,茫然摇头。


    如同下棋的人精心推演了千般走向,对方却随意落子。


    陈妄书不大习惯事情脱离掌控,停顿片刻,“你不问一下期限?”


    她晕晕乎乎眨眼,“什么期限?”


    女生像是对他抱有天然的信任。


    从未考量过,他别有用心,图谋不轨的可能。


    陈妄书喉结微动,垂眸。


    毕竟他要年长几岁,总要替她考虑周全。


    “那就每周见面一次,我会尊重你的私人时间,尽量避免越线的肢体接触。”


    “另外,结束的期限,由你决定。”-


    科室尽头,临时放了两个换衣柜的杂物间便是实习生的休息室。


    “你今天心情不错,容光焕发的,”谭薇捻起一块芋泥酥塞嘴里,含糊不清道,“买彩票中奖了?”


    池雪穿好护士服,把马尾挽进发网中,固定护士帽,眼神飘忽,“那倒没有,只是买到了好吃的糕点。”


    余筱也尝了一块,凑过来问:“这家糕点铺在哪里,我下班买点带回家。”


    “就在玄文寺前面的巷子里,那边有很多好吃的,这个板栗味卖得特快,要赶巧。”


    “OK,上班如上坟,感谢投喂!”


    几个姑娘笑着收拾妥当,卡着点走出门。


    路过敞着门的医生办公室,池雪目光不受控游移过去,瞄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又迅速收回。


    科室内病房早就爆满,昨天新入院的病人被安排在走廊中的30床,由池雪进行的入院宣教。


    之后对方如同破壳小鸭般,黏上了第一眼见到的鸭妈妈。


    调滴速、换药、扎针、无论大事小事,经验丰富的老护士说话都不管用,只听池雪一人的。


    这会儿见到她的身影,家属便急忙站起来,“小池护士,有体温计吗?我老公好像发烧了。”


    “有,我给你拿。”池雪从治疗室的酒精盒里取出消过毒的体温计,递给她,“记得先甩一下,五分钟后看结果。”


    等她跟着早班的余筱扫完床,又被30床家属叫到床边,“不行啊,小池护士,这体温计好像有问题。”


    “我看看。”池雪摘掉手上的薄膜手套,捏着体温计尾端旋转角度观察,水银刻度线停在38.7,她转动手腕甩了两下,丝毫没有变化。


    难道真坏了?


    她不信邪,加重力道,想着再试试。


    “啪!”


    手臂撞到身侧路过的人,内侧皮肤被冰凉硬。物挂到,传来刺痛。


    体温计从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滚了一段,水银头迸裂,溅出点点银色汞珠。


    她下意识去捡,立即被人拦住,“不要用手。”


    干净清冽的嗓音,像山涧中潺潺冷泉。


    池雪抬眸,发现陈妄书的目光落在她手肘,那里被他表带划过的痕迹已开始泛红,微微肿起,十分显眼。


    他微微蹙眉,自带阴影的长睫掀起,低声问:“没事吧?”


    她余光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觉得此刻像是偶像剧中的烂俗场景,十分考验定力和演技,抿紧唇瓣,摇了摇头。


    他却神态自若,礼貌又有分寸地说:“抱歉,是我没看清路,这里让我处理吧。”


    池雪只好跟30床交待一声,匆匆赶回治疗室拿新的温度计,装作没看见谭薇挤眉弄眼的示意。


    第一轮液体挂得差不多时,科室里来了一波门诊病号。


    中心医院每个科室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创收项目,譬如血液内科的血项检测,以及消化内科的C13检测。


    C13尿素呼气试验作为国际上公认的幽门螺杆菌检查的“金标准”,是所有消化道、胃病患者必不可少的检查项目之一。


    这天正好是周末,来了两支单位组织的职工体检队伍。


    池雪在给住院患者更换治疗液体的间隙,还受命去给这些门诊病号安排C13检测。


    她带领病人们在护士站扫码交过费,然后在走廊上的座椅上坐好,依次给他们发放检测道具,讲解操作流程。


    C13检测过程很简单,患者需要空腹三小时以上,先向一只蓝色集气袋中吹气,密封好后,清水口服C13检测药剂,然后静坐30分钟后再向另一个粉色集气袋中吹气,最后将两个集气袋一起送检。


    因为更换液体的铃声繁忙,池雪跟同为行政班的何安源分工。


    她引导患者吹气,服药,记录起始时间,何安源到点来取集气袋,拿去医生办公室的做检测送回结果。


    轮到最后两个病号时,何安源没有及时前来取集气袋。


    池雪拎着换下来的药瓶刚出病房,便被走廊中坐着的羊毛卷阿姨叫住。


    “护士护士,我的检查什么时候做?前面的同事都到家了怎么还没轮到我?这叫什么事儿啊!”


    “别着急,我问一下,”池雪环顾走廊,没有看到何安源的身影,快步来到护士站,处置室和治疗室里也没找到他,她问正在配药的谭薇,“你看到何安源了么?”


    “没呀,”谭薇抽出注射器针头,晃着手中的药瓶把药液摇匀,压低嗓音,“他是不是又去安全通道抽烟了?”


    “不知道,”池雪处理着垃圾,又抬头看看四周,“余筱呢,去取药了?”


    十点钟正是科室里最忙碌的时刻,护士站里的老师们也都在病房


    里做治疗。


    池雪刚从治疗室出来,就见羊毛卷阿姨堵在护士站门口扯着嗓门嚷嚷,“怎么搞的呀,都这么久了,还没排到我么,把我东西带过去不就行了?”


    她不想跟对方争辩,只好努力安抚,“我先帮你把东西拿过去,看看那儿有没有人,你再稍等一会儿。”


    “你快点快点,我真的有事,中午还得赶车呢。”


    池雪只得接过东西快步往医生办公室走。


    阿姨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看架势似乎生怕她推脱。


    消化内科病号多,查房队伍还没回归,办公室内空无一人。


    池雪在屋里转了一圈,在文件柜旁看到一台白色仪器,上面摞着打印机,机器正中上下并排列着十个接口,上面标注碳13呼气检测仪。


    她知道需要在机器上连接两个集气袋,但没有操作过检测仪,有些犯难。


    科室中的仪器价格昂贵,她不敢贸然行动,在两个集气袋上写好姓名,打算再安抚一下病号然后找人支援。


    但没等走门口,有个熟悉的清隽身影推门走了进来。


    池雪瞬间找到了救星,两眼放光,脱口而出:“江城,江湖救急!”


    来人脚步一顿,转头意味不明地看向她,表情带些说不上的古怪。


    池雪莫名心中一虚。


    但她顾不得多想,找到救命稻草般急切地问:“你知道C13检测仪怎么用么?门口的阿姨着急要结果。”


    他走到近前,目光扫过办公桌,动作从容地把东西连接在检测仪探头上,俯身,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行字。


    没一会儿,机器发出“嗡嗡”声响。


    检测仪上的两个集气袋被抽空气体,逐渐瘪掉。


    池雪舒了口气,整个人轻松起来,从机器上收回视线,扭头道谢。


    日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静静洒落,明暗交叠。


    男生背靠着办公桌,单手撑在桌沿,垂眸睨她,眸光幽深。


    因着两人的身高差,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怎、怎么了?”她不知所措,话都说不顺畅了。


    对方清隽的眉眼间浮起细微变化,唇线微动,似乎克制了一霎,终究没忍住,“你刚才叫我什么?”


    “江”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她渐渐消音,惶惶眨眼。


    屋内一片窒息的沉默。


    “滴——”检测仪响起提示音。


    他直起身子,迈步上前,路过时投下一片阴影,有股很轻的力道弹了下她白色的帽檐,“挺有本事啊。”


    此时即使迟钝如她,也终于反应过来。


    耳膜一阵轰鸣,热流上涌。


    陈妄书处理掉医疗垃圾,取出检测报告,“指标正常,解慧芳——”他偏眸瞥了眼杵在原地的人,意有所指地顿了下,“这个名字没记错吧?”


    接过检测单的池雪像是捧了块烫手山芋,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熟了,从脸颊到耳畔、脖颈,绯红一片。


    她垂死挣扎地抬眼,瞄向他前胸位置,那片洁白的衣襟上空空荡荡,“你的工牌”


    “上个月就丢了。”


    她绝望地举起检测单遮住脸。


    医生办公室的门被“吱呀”拉开。


    守在门口的阿姨见有人拿着报告单出来,顿时眉开眼笑,又有点愧疚地连声道歉,“我刚才不是怪你啊姑娘,是真有急事!唉,家里催得急,先走啦哈!”


    池雪失魂落魄地“嗯”了两声。


    紧张的晨间治疗已经进入尾声,走廊里候诊的病号也陆续离开,护士站内的老师们正商量着中午订什么饭。


    池雪快步走到处置室,关上门,抠着指甲想了半晌,摸出手机给谭薇发微信。


    【你们C大学生会会长叫什么?】


    看着聊天界面上的“正在输入中”,她心跳加速,呼吸都有几分不畅。


    数秒后。


    小坛杉菜:【陈妄书啊,你不知道?】


    小坛杉菜:【我校论坛14字箴言——落月摇情满江树,谁能不爱陈妄书。是不是超级中二哈哈哈哈】


    她握着手机,指尖颤抖的不听使唤:【那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江城的人?】


    小坛杉菜:【你是说我那二百五男朋友?当然认识,他俩大学一个寝室的,我上次没告诉你么?】


    一只雪球:【安详倒地.Jpg】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池雪崩溃地闭上眼睛。


    叫你自作聪明!


    叫你不长嘴!!


    耳边像有台留声机,在无限回放自己喊出的那句“江城”“江城”“江城”


    眼前全是他听到声音后的古怪眼神。


    如果可以,她真想穿回到十分钟以前,把正要开口的自己挖个坑埋掉。


    与此同时,有人和她怀揣相似的心情推开医生办的门。


    “草,丢死人了!”江城走到办公桌前,拧开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半杯水,长叹一声,“老陈,你知道18床那个耳背的大爷吧?”


    陈妄书靠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拖动鼠标检查长期医嘱,眉眼淡淡垂着,看不出情绪。


    江城压根也不需要捧哏,一番比手画脚捶胸顿足,“薇薇去问他大便次数,重复了五次,他一直没听懂。我想着帮个忙,结果嘴巴一抽,问‘大爷,您昨晚到今天吃大便没’,偏偏他这次还听清了,瞪着眼睛直摇头。哎哟我去,那满屋子人笑的哟”


    不等他讲完,陈妄书拿起桌上的听诊器起身,“我去收一下新来的32床。”


    话音刚落,他动作微顿,“咔哒”摘掉左手的腕表,塞进口袋中。


    江城眼尖的很,“嘶,你这块奥德修斯戴腻了?要不我拿”


    陈妄书不带情绪地扫了他一眼。


    “咳咳,算了,我也去趟10床。”


    江城并不缺表,只是收藏的大多是浮夸时尚的款式,有点眼馋陈妄书手上内敛雅致的表型,但也只是过个嘴瘾。


    因为深知好友领地意识很强,不喜欢自己的东西沾染别人的气息。


    “差点忘了,商量个事儿呗。”刚出办公室,江城撞了下身旁的人,小声说,“明天的夜班咱俩换下?门口这位大叔呼噜声太响,我上次在值班室戴着耳塞都睡不着,反正他后天就出院了,你夜班肯定又熬夜整论文。”


    陈妄书虽性子冷淡,但对朋友向来好说话,很少计较什么。


    之前江城为了私事没少找他调班,料想不会被拒绝。


    说话间,一个穿护士服的姑娘端着治疗盘从护士站走出,迎面瞧见两人,眼眸睁大,藏在口罩后面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慌,然后迅速转身,像只兔子般又蹿回了治疗室。


    分不清是在忌讳什么,或是刻意躲避谁。


    “咱俩有这么吓人吗?”江城诧异几秒,又言归正传,“对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换不?”


    陈妄书眼睑半垂,插在口袋里的手指触到方才没来得及送出的药膏,只觉颈间那根绳结束缚感加重,不大舒服。


    须臾,他嗤笑一声,“行啊,只要你改个名。”-


    左牵黄,右擎苍:【出师不利,从接班到现在,我已经办了五个入院和两个出院】


    左牵黄,右擎苍:【你说改什么名,老大,我现在改来得及吗?】


    修剪掉多余根叶,把鲜切花插入浮雕玻璃花瓶中,摆上餐桌。


    陈妄书划过江城发来成排哭泣抓狂的表情,漫不经心敲下两个字:【晚了】


    沙发上,宋老太太把一串十八籽压襟系在盘扣上,抚过水墨印花的香云纱裙摆,“小韩,你觉得这套怎么样?”


    “好看  !“韩萍认真夸赞道,“既端庄大气,又不会太过隆重,主要是适合您的气质。”


    “阿妄,快过来,”老太太抬手招呼着,“你看看等会儿送什么好?小韩说这对珍珠品相不错,但我觉得款式有点过时,怕不和小姑娘心意。听说现在年轻人很务实,更喜欢钱,不如包个红包?”


    从陈妄书下早班到现在,家里一秒钟都没闲着。


    连贝果都被按头戴上只崭新的小领结,滚在地上不停用爪子扒拉。


    他走到祖母身边坐下,目光扫过矮几上流光溢彩的首饰玉石,不紧不慢道:“这么大阵仗,您也不怕把人吓跑了。”


    “你小子,”宋老太太笑着捶他,“我这是为了给谁撑场子!都怪之前见面实在太失礼数,趁祖母如今清醒,得多帮你长长脸,免得以后人家跑了你都没地儿哭。”


    “只要是您的心意,她都不会嫌弃。”陈妄书还不大适应这种调侃,微抿唇线,目光落在某处,“那个四联的苏绣屏风还不错。”


    老人定睛一看,也十分满意,“还是你眼光好,这个小巧精致又不落俗套,收藏或者当摆件都好。小韩,你快帮我把它装起来。”


    韩萍动作麻利找来配套的礼盒,拿起屏风时又暗暗咂舌。


    上好的紫檀木做框,点缀着各种玛瑙,螺钿和翠玉,再加上巧夺天工的绣艺,这套屏风怕是有价无市,比普通的首饰加起来都贵重,也不知祖孙俩到底谁的阵仗大。


    定下礼物,宋老太太心中石头总算落地,眯眼看看厅内的时钟,又担忧起来,“你也是的,都几点了,还不去接人家。”


    陈妄书安静数秒,拿出手机。


    PRN:【临阵逃脱?】


    收到信息时,池雪已经站在洋房门外做了十几分钟心理建设。


    经历了极端社死的错认后,她鸵鸟属性大爆发,几乎想要毁约,告诉他自己反悔了。


    然而陈妄书当天突然发了条微信,说宋老太太很期待她来家里吃饭。


    池雪做不到让老太太失望,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退路被堵死,她只能一拖再拖,在科室里躲开他的身影,婉拒他接送的提议。


    最终梗着脖子站在这里。


    约定时间将至,她挺直腰板,视死如归地点开键盘:【我到了。】


    没有多余反应的时间,玄铁栅栏门很快被人拉开。


    陈妄书手指扶着门框,垂头定睛看她,黑眸中似乎浸润了柔软的东西,侧身,请她进门。


    池雪撇开视线,尽量忽视他,刚走出两步,听到背后传来他清淡的嗓音,身形略顿。


    “谢谢你,没让我唱独角戏。”


    陈家是幢三层的花园洋房,一楼大厅南北通透,落地窗前纱帘随着晚风徐徐摇曳。


    池雪来过这里很多次,但今天的心境截然不同。


    坐在沙发上宋老太太左眼上贴了纱布,依旧面容慈祥,看向她的眼神比以往多了些陌生,又格外热切,“好孩子,你叫什么?”


    池雪短暂怔忪,继而一笑,“奶奶,我叫池雪,您可以叫我雪球。”


    她五官精致却没有攻击性,笑起来眉眼弯弯,眼波流转,格外赏心悦目。


    似乎只要她想,就能轻易令对方卸下心防。


    晚餐是早就备下的,韩萍时间把握的刚好,掐着点端上最后一道汤羹,邀请众人就餐。


    池雪明显感觉到,从陈妄书帮她拉开座椅,两人落座开始,餐桌对面的两双眼睛便直勾勾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伸出的筷子一顿,有些迟疑。


    身旁的人也似乎有所察觉,用公筷夹来一块桂花糯米藕到她餐盘,“是这个?”


    她垂下眼帘,“谢谢。”


    餐桌上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老太太思维缓慢,断断续续问起她的喜好,家乡。


    有时一个问题会重复问上两遍。


    池雪认真听着,捡着能说的都一一作答。


    直到问题绕到核心:“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两”池雪开了个头,心脏猛跳。


    糟糕,没有提前串供。


    两什么,两天么?


    “两个月。”陈妄书声音沉稳地接上她的话,像排演过很多遍似的。


    “咦,”韩萍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回忆起来,“那差不多就是池小姐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们之前认识吗?”


    池雪紧张地捏紧筷子,垂下脑袋,满脑子都是别问我,别问我。


    陈妄书滴水不漏:“嗯,在医院见到过。”


    “肯定是阿妄追的人家,”宋老太太拿起纸巾擦手,露出一脸姨母笑,“雪球,你跟我讲讲,他都做了什么?”


    陈妄书瞥了眼女生垂得更低的脑袋,那耳朵红得快滴血,淡淡道,“祖母,别问了,她脸皮薄。”


    晚餐结束,韩萍再三拒绝池雪帮忙收拾的请求,老太太说要拿件东西,拐去了隔壁房间。


    她只好在沙发上撸了会儿贝果,视线被斗柜上一副相框吸引,起身走过去。


    相框中的场景似乎就是大厅一隅,高大的圣诞树上彩灯闪烁,眉眼明艳的女人抱着一个穿着西装的小男孩,笑盈盈望向镜头。


    照片色彩浓郁,颗粒感明显,夹杂些许噪点,像一段朦胧的回忆。


    “这张是在千禧年圣诞夜拍的。”身后传来一道干净好听的声线。


    池雪没有回头,端详着相框中五官初现俊朗的小男孩,“那时候你多大?”


    他回答了一个数字。


    千禧年,那现在就是


    原来比我大三岁啊。


    池雪大脑飞快运转,习惯性在心底推测起来。


    陈妄书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略微抬起眉梢:“算清楚了?”


    再次被戳穿小心思,她竟然有点适应了,把相框摆好,清了清嗓子,“我之前好像没见过这个。”


    他语调平静,像在陈述无关事实,“因为祖母先前记忆里没有我。”


    池雪心中有根弦悠悠一颤。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响起。


    “哎呀,刚才没拍好,再来一张!”宋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厅中,看了眼相机中的取景框,笑吟吟道,“阿妄你往左边站点,你俩之间都能再塞下两个人了,怎么看起来这么尴尬?”


    陈妄书慢悠悠道:“毕竟昨天刚认识。”


    池雪:“”


    宋老太太自然没把他的话当真,只是不停指挥他们凑近点,看镜头。


    池雪挺直身子,尽量让自己表情自然些,却不知该如何安放眼神。


    可是老太太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狐疑地打量他们。


    忽然,池雪垂在身侧的手背蹭到一节明晰的骨节。


    触感温热,转瞬即逝。


    她下意识抬眼。


    陈妄书正偏头看来,眼帘半垂,眸光不甚清晰。


    “可以牵手么?”


    池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点了头。


    只感觉对方指尖下滑,将她纤细的右手虚虚扣住,长指微弯,力道极轻。


    他的手指冷白匀称,筋骨清峋,令人疑心会如玉石般触感冷沁。


    然而切实感受过才知道,是种截然不同的温热,干燥。


    吊顶的氛围灯暖光倾落,象牙色墙面映出的浅影交叠,又晃落。


    照片拍完,池雪依旧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慌忙缩回手,走到沙发边端起杯子喝水。


    又陪宋老太太聊了半小时,吃了甜点,看老人疲乏地靠在沙发中眯上了眼,她才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小声跟韩萍告辞。


    斜对面,陈妄书合上翻了没两页的文献,站起身,“我送你。”


    池雪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余光瞧见韩萍始终关注着他们的动静,便没有吭声。


    趴在她身边的贝果及时捕捉到关键词,兴奋地神了个懒腰,小短腿吧嗒吧嗒跟在两人身边,也要出去。


    陈妄书瞥了眼前面有些沉默的女生,走到玄关时弯腰给它套上牵引绳。


    月明星稀,灰绿色树影中,鸣奏着夏末渐歇的蝉鸣。


    两组脚步声


    交替回响,穿过庭院的铁门,陈妄书停下步伐。


    “对不起,刚才是我考虑不周,冒犯了。”


    他手上的触感和温度仍萦绕在指间,现在却一板一眼地道歉。


    池雪短暂失神,为自己的心潮翻涌感到难堪,咬着唇瓣,继续往前走。


    贝果性子犟,惯来不肯屈居人后,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落在后面,小牛犊子般扯着缰绳往前冲。


    陈妄书没有刻意禁锢它,不近不远跟在池雪身后,凝视她纤薄的背影,“你生气了。”


    他嗓音低醇磁性,用的是肯定语气。


    与其说生气,更多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无法排遣。


    像股微弱电流穿透心脏,池雪心口处酸涩抽痛起来。


    她想礼貌客气或者坦然自若地说,我没有,是你想多了。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无法违逆本心,反而变成了略带赌气的另一番说辞,“如果我生气了,是不是可以要求你做些什么?”


    入夜的林荫道昏暗静谧,连遛弯的住户都很少路过。


    陈妄书微微低下头,注视女生始终不肯抬起的小脑袋,她白皙的脸颊在路灯映衬下能看到细小可爱的绒毛,他缓慢清晰地回答,“我想更正一点——”


    “你对我提要求,不需要前置条件。”


    微风沙沙卷过树梢,有什么东西正中靶心。


    池雪身形一滞,像被吹鼓的气球突然漏了气,大脑宕机地抬起眼帘。


    他只是安静地看过来,内敛的眼皮线条利落,黑眸纯粹幽深,似乎说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在他们相顾无言的间隙,被迫停在原地的贝果查阅完周边的交友信息,在树边敷衍地翘了翘腿,然后哒哒跑过来,扒拉着两人宣告不满。


    陈妄书漫不经心扫了小狗一眼,微抬下颌示意对面的姑娘,“所以是?”


    “也没什么,”池雪这才晃过神,不自在摸摸鼻子,“只是我最近不敢一个人坐汽车,想让贝果陪我做几次脱敏治疗。”


    “贝果?”陈妄书视线从懵懂无知的小胖狗移到她身上,眸色转深,慢条斯理地说,“它的出场费,有点贵。”


    池雪一愣:“好吧”


    她不高兴地转过身,迈步向前,帆布鞋踢走路边无辜的小石子,纤细的脚踝莹白如雪。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是谁刚才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陈妄书看着她气鼓鼓的摸样,感受到久违的灵动鲜活,唇线略微上扬。


    原来也是个有脾气的。


    猜到她也许正在心里编排自己,他牵着贝果慢悠悠跟上,语气正经地接上前半句话,“但是我随叫随到。”


    刚走到一片树荫下的池雪脚步顿住,心情大起大落。


    她平息着澎湃的心跳,庆幸此处的昏暗掩盖了脸上的潮热。


    怎么办?


    这个人跟她想象中差别太大。


    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很会拿捏人心。


    靠谱之余又有种隐而不发的蔫坏,令她无法生厌,根本招架不住。


    攥着手指思索片刻,她不知缘何生出几分胜负欲,转身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低垂的视野中出现他近在咫尺的身影,她才站定,“我想好了。”


    陈妄书微抬眉梢,“什么?”


    夜风拂过远处洋房外的风车茉莉,像海面连绵起伏的雪白浪花。


    “你说的期限,”池雪想起那时隔着花藤的初次相见,踮脚拾起落在他肩上的五瓣小花,翘起唇角,“就到最后一朵花凋谢那天吧。”


    进入九月后,陵市早晚温度都变得凉爽适宜。


    池雪拿着血压计离开病房,看到有个戴细边眼镜的男医生领着两个实习生站在护士站前,似乎在对科室里的医护进行抽查提问。


    在电脑前录入体温的杨柳老师见她走到洗手台前,小声提醒:“院感办的来检查了,洗手时注意点。”


    院感办负责全医院的感染管理工作,会定期下科室检查各科感染管理工作的落实,男医生身后的两个实习生是负责检查科室里手卫生执行情况。


    医院对手卫生有着严格的要求,凡是医务工作者活动区域,如换药室,治疗室等有水池的地方都需要配备洗手液,每间病室和换药车上要有免洗手消毒液。


    医护人员上班前,下班前,接触病人前后都进行洗手或手消毒,操作要严格按照七步洗手法进行。


    但实际工作中难免有人会图省事,执行不到位,被院感办抓到就会扣掉科室考核分。


    池雪踩下水龙头开关,挤出洗手液,认真清洗掌心掌背、内外指缝、关节、指甲,手腕,保证每步不少于15秒,最后用水流冲净,抽出擦手纸擦手。


    瞥见两个实习生在检查单上刷刷记录,她自认没有遗漏的细节,也就没有在意。


    “池雪,”准备去治疗室时,杨柳老师朝她招招手,“上次跟你说的技能大赛考虑好没,下周就开始初选了,你在病号里人缘好,可以多拉拉票。”


    10月底是陵市中心医院建院50周年,护理部组织开展一场线上护士技能大赛,除去科室内的正式职工,实习生也可以报名,据说在网络投票中取得名次,对以后留院竞聘有加分,机会很难得。


    科里除了谭薇和她,都录制了视频报名。


    池雪一直有些迷茫,暑假以前她所有的专业和规划都是母亲拍板决定的,可未来真的要按照这条路进行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老师,让我再想想吧。”


    治疗室内,怕被院感办盯上扣分的实习生们都缩在里面,连经常神龙不见尾的何安源也在。


    谭薇和余筱正在更换过期的碘伏和棉签。


    操作台边的何安源将注射器从药瓶的皮塞中拔出来,扣上针帽,推了下眼镜,“这个药配好了。”


    “那是6床的肌注,臀大肌的,”谭薇看了一眼,“你们去吧,我还得摆药。”


    肌注是肌肉注射的简称。


    相对于静脉注射需要拿捏进针角度,查看回血情况,这项护理操作难度系数相对低些。


    大多患者或家属判断一个护士技术的好坏,只会看注射技术。


    扎针技术高超的,在科室中就会声名鹊起,如同武林排行榜上的高手,各处救场,不在江湖也总有传说。


    消化内科的江湖第一人就是池雪的带教老师杨柳。


    她向来一针见血,扎针连血管都不用看,只凭手指一摸,从挂液体,下针到固定,快的不到一分钟内就能搞定,患者甚至没有痛觉就结束了,令人叹为观止。


    对于实习生来说,扫床铺床,更换液体拔针等简单操作时时都有。


    但真正锻炼技术的肌肉注射和静脉注射的机会并不太多,遇到可以操作时都会跃跃欲试。


    不过既然何安源已经配好药,大家也都默认他去操作,没有异议。


    岂料他把药瓶扔到垃圾箱中,拿着注射器顿了下,放到治疗盘中,“池雪,你去吧。”


    池雪有些意外,她印象里的何安源不是个会谦让的人。


    “6床是个老奶奶,我不太方便。”何安源解释道。


    池雪见他不似推诿,便说,“行,那下次有机会我让给你。”


    她整理好要用的东西,端着托盘去了病房。


    6床是个有些瘦弱的老太太,池雪帮她把床边的帘子拉上,仔细说明:“奶奶,我现在要给你打个小针,在屁股上的,很快。”


    老太太应了声后,池雪帮她侧躺在病床上,把裤子褪掉一半,叮嘱她放松,才开始准备操作。


    臀大肌注射操作难点在于定位,方法分为十字法和联线法两种。


    十字法是需要目测,从臀裂顶点向左或向右划一条水平线,然后从髂棘最高点向下作一条垂直平分线,两条线所交的外上四


    分之一处,避开内角就是注射区域。


    这一定位法比较抽象,在想象中去取点定位也有些困难。


    所以池雪一般采用联线法,取髂前上棘和尾骨联线的外上三分之一处作为注射点。


    她用手消液快速洗手后,拿棉签蘸取碘伏给注射部位消毒两次,取来配好药的注射器,将残余气体排净。


    然后弯下腰,左手食指和拇指将注射部位的皮肤绷紧固定,右手持住注射器,小拇指自然弯曲控制进针深度,90度垂直迅速进针。


    之前在学校跟同寝室的袁贞贞等人互相练习时,臀大肌注射应该是池雪最得心应手的一项,第一次练习就被实训老师夸过,对比其他小组成员紧张到蜷缩成鸡爪的手,她的手法自然又漂亮。


    事后,被室友采访的池雪发表的感想是——臀大肌入针的瞬间就像是用针刺入了一块嫩豆腐


    被如此评价臀。部的袁贞贞直呼她变。态。


    然而此刻,池雪突然发觉,手下的嫩豆腐仿佛变成了学校食堂里隔夜的硬馒头。


    针头明明刚过表皮没几分,便寸步难行,离标准的三分之一针体的进针深度还差了许多。


    她呼吸一滞,额间渗出了冷汗。


    第18章 Chapter18入戏


    进针深度不够,是无法推药的。


    池雪六神无主地持着注射器,又骑虎难下,只得试探着加重力道。


    但针头仿佛被卡住了一般,不见深入,老太太却“哎呦”痛呼一声。


    她慌了神,急忙用手中备好的棉签按压着注射点,快速将针拔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稍后我换个人来给您扎。”


    老太太斜倚在床上捂着注射部位,虽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但脸色很不好看。


    “实在不好意思”池雪把注射器的针帽扣上,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又被满腔的羞愧歉疚堵了回去。


    肌肉注射没成功,还要补第二针,在实习生中恐怕也是后无来者,道再多的歉也无法弥补。


    病房内凝滞的氛围令她如同被凌迟一般,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意志消沉地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


    走到治疗室门口,池雪遇到了从里面出来的余筱和何安源。


    余筱察觉出她脸色不大对,忙问:“你怎么了?”


    “没事,”池雪努力想放松些语气,但有股酸涩的气息堵在胸口,郁结难耐,只得挫败地坦诚道,“我没给6床扎好,不知道是怎么了,针头跟卡住了一样怎么都进不去,我要不我叫个老师过去吧。”


    余筱想了想,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我去吧,先换个针头,多大点事,你也别想了。”


    何安源也说:“对,我跟她一起去看看。”


    和他们分开后,恰好有带教老师叫人去换床单,送病号,池雪忙碌了一阵暂且忘记了之前的失误。


    直到中午下班,池雪跟谭薇换上便装准备出去吃饭,遇到等在休息室门口的何安源,她找回了记忆。


    “那个,”池雪关上衣柜门,拿上手机试探着问道,“6床的针扎好了么?她有没有说什么?”


    何安源脱掉白大褂外套随意扔进柜子里,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余筱扎好了。”


    池雪紧绷的精神松懈了少许,“那就好。”


    “不过,那个老太太后来突然哭起来,”何安源推了下眼镜,仿佛不经意地说,“问我们刚才是怎么回事,这辈子从来没扎过这么疼的针”


    池雪只觉耳边“轰”的一声,如遭雷击,面色霎时惨白。


    中午饭点,医院对面小吃街上的福瑞快餐人潮涌动,喧闹非凡。


    江城掰开一次性筷子,刮掉上面的木刺,扭头看看身后坐着的几个姑娘,对陈妄书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个工作狂竟然要跟我换班?”


    “嗯,有点事。”陈妄书懒散地划着手机,抽空扫了他一眼,“又吵架了?”


    “唉,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江城愁眉苦脸道,“越哄越糟,中午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吃饭了。”


    “不如冷静几天。”


    “不行,你这种万年单身狗不懂,这种时候冷着冷着就凉了。”


    拇指停顿在手机屏上,微信中她发来的信息还停在早上的【周五轮休】。


    陈妄书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桌。


    几个姑娘正围坐着等餐,其间一个穿着蓝色T恤,浅灰色百褶裙的姑娘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无精打采地发着呆。她素来娇俏的眉眼中染上些许颓唐,像是失了水气的鲜花,了无生气。


    和那晚在他面前扳回一局时的摸样天差地别。


    手指在桌面轻叩几下,陈妄书思忖道:“以你的经验她们突然不开心是为了什么?”


    “那范围可广了,”江城没注意到他提问中代词的不同,给自己倒了杯茶,过来人般掰着手指头给他细数,“约会你迟到了十分钟,没夸她新买的裙子,还没说晚安就自己先睡了,她生理期长了一颗痘,微信你只回个‘哦’,还有看电影夸了女演员,等等等等,任何细节都有可能。”


    陈妄书:“”


    没有一条能对上。


    不对,他敛眸回拢思绪,单纯的合作关系不该过多介入她的生活。


    店员很快送上餐,分量很大,味道中等偏上,关键食材新鲜,因此在医院旁生意很好。


    两人刚才的话题告一段落,因而隔壁桌的对话隐隐传入耳畔。


    “草,那不就是医疗事故吗!”一道男声说着,言语中满是幸灾乐祸,“肌肉注射也能失败,还把人扎哭了,这技术得有多烂啊!”


    “小点声,她就在那边坐着呢。”另一个人压低嗓音道。


    江城夹菜的动作停住,瞥见陈妄书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下,弯曲的指节间微微绷紧,泛着些许青筋。


    他朝声音源头望去,这一瞧不打紧,竟然还有个熟人。


    之前和女友谭薇起过冲突的邵科大喇喇靠在椅子上,嘴里叼根牙签,看起来趾高气昂。


    和他同桌的另一个男生戴个黑框眼镜,模样文质彬彬,之前没见过。


    邵科没在意何安源的劝阻,故意提高声调,“嘿,犯错了就别怕人说啊,人家老太太年龄也不小了,家里人要是闹起来她兜得住吗?要我说,那些个护士都是在混日子,干伺候人的活儿有什么技术含量啊,以后托关系进编制,再靠脸攀个金枝儿哎呀,我可没说你啊,咱们男人生来就吃亏,压力大着呢。”


    “师兄,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这顿算我请你。”何安源后悔跟他提了这茬,担心被人听去,忙不迭起身要走,眼睛压根不敢往女生那一桌看。


    “真是长得宽还管得宽,我劝他回家当保安。”江城等何安源的身影路过,才摇头对陈妄说道,“邵科那货真不是个东西,上次在下班路上堵了一个姑娘,就是咱们科室里叫池雪的,你有印象吗,和薇薇关系挺好”


    陈妄书早就撂下了筷子,他没错过邵科大放厥词时远处女生眼睫微颤的慌乱,眸光暗沉。


    对于无关琐事他一向听之任之,但此刻胸中蓦地生出些许烦躁,无法压制。


    艳阳高照,天空澄净瓦蓝。


    邵科哼着小曲优哉游哉晃荡在小巷中,突然被人堵住了去路。


    对方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眉眼矜冷,极具压迫感。


    邵科定睛一看,惊讶道:“这不是陈大会长吗,实习后咱们还没打过照面,有何指教啊?”


    “指教谈不上,”陈妄书眼皮不抬,“只是劝你一句,道听途说不是个好习惯。”


    邵科怔了一下,模模糊糊咂摸出味儿来,“你是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陈会长,这儿可不是学校,我没必要听你的吧?再说,客观评价同期的技术水平,属于言论自由吧?”


    “在不清楚事实前肆意搬弄是非,已经算造谣了,”陈妄书神情仍是是寡淡的,但眸光像


    浸入了远山上陈年的积雪,寒意袭人,“即使有人操作不过关,同为医学生的你也没有立场去沾沾自喜,作为笑谈。这并不能衬托出你水平的高超,反而挺low的。”


    邵科被戳中脊梁骨,脸涨成了猪肝色,“我有点搞不懂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哦,看来这姑娘摸样越纯的越是祸水啊,连高风亮节的陈大会长也着了道啊!”


    “邵医生,你这种乱嚼舌根,爱造黄谣的症状多久了?”陈妄书无意义地扯了下嘴角,语带讥讽,“医人不能医己,我建议你去四院挂个号,别不好意思,那边虽然是精神病院,男科也挺有名。”


    “草”邵科气急败坏地挥包砸来,却砸了个空,反而被人揪住衣领抵在墙边。


    由于双方的身高差和对方臂力惊人,邵科整个人被提溜起来,脚尖离开地面,状况格外滑稽。


    但他嘴上仍不忘记放狠话,“你、你有本事别搞突袭,想动手挑个时间,老子随时奉陪!”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陈妄书眼帘半垂,看杂碎般沉声警告,“你算个什么东西,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或者看见碍眼的事,后果自负。”


    陈妄书在学校时便背景成迷,有大堆拥趸,邵科脑子抽了才会跟他杠上,慌忙举手示意,“知道了,知道了!”


    察觉到对方力道松懈,邵科喘着粗气扒开拽着自己的手,拎起掉在地上的背包,跌跌撞撞离开。


    守在一旁随时准备支援的江城看得目瞪口呆,“我去,你今天正义感爆棚啊,觉醒什么毒舌技能了?不过说的每句话我都爱听。”


    “你也趁早去看看,”陈妄书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有些嫌弃地蹙眉,“小众性。癖虽然不犯法,长期沉溺还是影响身心健康的。”


    “滚!”


    午休时间,病房楼的走廊中静悄悄的。


    除了偶尔听到换药铃声响起走出护士站的护士,几乎没有人员走动,连陪床的家属们也都倚在床边睡着了。


    狭小的休息室里,实习姑娘们有的坐在休息室的小椅子上,有的铺了硬纸壳靠着墙边,昏昏欲睡。


    池雪心事重重地闭着眼睛,想要眯一会儿,但思绪杂乱,心中实在静不下来。


    她早就提前换好护士服,思考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起身,推门出去。


    去道歉吧,尽可能征得老奶奶的原谅。


    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着。


    但也许老奶奶根本不愿意原谅自己,也许她的家人会破口大骂,万一事情闹大了,是不是全楼层的人都会讨论自己技术差劲,自己在这儿还能待下去吗?会不会连累带教老师?


    如果不去,是不是


    池雪遇事总喜欢先设想最坏的结果,好像以此为前提,再糟糕的场面也不会令她措手不及。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恍惚中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层出不穷的想法几乎让她打起来退堂鼓。


    但心底那不容忽视的,令人寝食难安的愧疚还是站了上峰。


    在病室门前,她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


    所有预想的画面都没有出现。


    6床空无一人。


    隔壁床上看电视的5床扭头望来,面露疑惑。


    池雪茫然地盯着空荡荡的床铺,下意识询问道:“请问住在6床的病人呢?”


    “老太太办出院了,刚才家人来接她的。”


    第19章 Chapter19偏差


    翌日,科室内一如既往忙碌。


    早交班后,池雪按照常规流程跟着带教老师整理病房。


    把6床用过的床单被罩撤掉更换时,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像是松了口气,但又压抑憋闷,无法缓解。


    她想,这份沉重可能会一直留存心底,也许日趋淡化,但永远无法消失。


    刚扫完床,第一轮液体已经挂完,杨柳老师端着治疗盘出来,看到她笑道,“正好,你去把10床的针扎上。”


    “老师,我”池雪有些迟疑,前日的失误令她失去了以往的底气,总感觉不在状态,没有手感。


    “刚才其他人也都练了,”杨柳老师以为池雪担心同科实习生有怨言,拍拍她的肩膀鼓励,“我提前看过,10床血管条件挺好的,大胆去!”


    静脉注射机会难得,遇到血管难找或者脾气不好的病人,带教老师也不会让学生上手。


    池雪不想辜负杨柳老师的好意,接过东西点了点头。


    治疗盘摆着一瓶配好的奥美拉唑,输液器,止血带,碘伏,棉签以及输液贴,毫无遗漏。


    她快速扫了一眼,默默给自己打气。


    10床病号是位大约40来岁的中年大叔,面容亲善,是个标准的“走读生”。晚上并不在医院住,只每天治疗时间抽空来输液。


    池雪敲开房门时他正靠在床头打电话,穿着件衬衣,见要输液,立刻挂了电话笑呵呵地挽起袖子配合。


    池雪核对完床号,姓名和药名,熟练地拆掉输液器的塑料包装袋,把药瓶挂上输液架,排空输液器中的残余空气,放在一旁备用。


    然后拿起止血带仔细观察挑选血管。


    大叔身材中等健壮,血管很清晰,并且分叉较少,在手腕处扎上止血带后脉络愈发喷张鼓胀,确实是适合练手的样本。


    池雪多了几分把握。


    她认真做好消毒后,取下输液针的针帽,左手握住10床的的手掌,大拇指在掌根处绷紧皮肤,右手持针,稍有犹豫,才慢慢进针。


    科室内常用的输液针型号一般是两种。


    5号的紫色输液针,和7号的黑色输液针。


    杨柳老师准备的是黑色款,针头较粗,适合心肺功能良好的轻症患者,可以适当提高输液速度。


    针头穿刺皮肤少许不见回血,池雪心中一沉。


    她担心继续进针会穿透血管,造成鼓针,手指不自觉一颤,即刻迅速松开止血带,用棉签按压拔针。


    “对不起,对不起,我换个人来给您扎吧!”她窘迫地涨红了脸,慌忙道歉。


    “没事,”10床大叔表情如常,脾气很好地说,“要不换个手,我左手手血管更明显。”


    池雪哪里好意思,联想到昨日失败的肌肉注射,只觉惭愧难耐,内心更加焦灼,“实在对不起,我马上叫我们老师过来。”


    “没关系,不多练几次怎么会呢?”10床说着,大刀阔斧地把另一边袖子也卷起来,招呼着,“来吧姑娘,没事!”


    感激和愧疚交织在一起,池雪呐呐着不知该说什么,但就此放弃也心有不甘。


    她深吸口气,压抑下心中翻滚奔腾的情绪,上前一步,认真观察对方的另一只手。


    依旧是清晰明显的血管走向,然而多次失败的阴霾笼罩,她越发怀疑自己,始终找不对感觉,捏着针柄犹豫了数秒,才敢施力。


    一盆冷水很快兜头浇来。


    这次不仅没有回血,针头刺入后她竟找不见血管的方位了。


    许多经验丰富的护士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稍稍退针,调整角度后再深入。


    她想要效仿,眼前猛然闪过6床老太太痛苦的表情,生怕画面重演,心灰意冷地取了棉签,再次拔针。


    “真的对不起,我马上去叫技术好的老师过来给您扎。”池雪站起身,重复着不知道说了几遍的道歉,鼻腔中酸涩之意汹涌而上,但她强忍着,躲在口罩后面呼了口气,调整情绪,“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姑娘,你扎的一点不疼,就跟蚂蚁咬了一口似的,”10床笑着安慰她,“我感觉针都没扎进去,你是没敢用力,别着急,再练练!”


    去找杨柳老师说明情况后,难以言喻的挫败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池雪在处置室中收拾着手中的医疗废品,独自待了一会儿,还是无法把情绪压制下去,悄声去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


    白露时节,气温起起伏伏。


    晨间风势迅猛,安全通道一直敞开的门被“咣


    当“推上多次,附近的病人不堪其扰,护士长便让人把它直接关上。


    池雪来到楼梯间,重新和上门,在上行的楼梯上寻了一级台阶坐下。


    她此刻也顾不得护士服干不干净,抱着膝盖,将脑袋埋进手臂中,任稀薄的日光将她雕塑般僵直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直到把自己憋的几乎窒息,池雪才抬手把脸上戴着的口罩摘下来,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


    这两天的经历在眼前如走马灯般不停闪现。


    时而是老太太的痛呼以及无言的凝视,时而是10床大叔的含笑又带些叹息的安慰,时而又是何安源如晴天霹雳般的转述


    大抵是血脉中继承有母亲的底色,池雪虽然性格温软,但骨子里隐隐透着要强。


    惭愧,窘迫,歉疚相互交杂,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她牢牢缠住,一点点收紧,勒得她喘不过气,并渐渐从内心席卷起严重的自我怀疑和厌弃。


    酸涩的泪意涌上鼻间,眼眶,快要将她淹没。


    她吸吸鼻子,攥紧自己的手,心中提醒自己不要这么没出息。


    但眼前仿佛笼上了烟雾,一片模糊,眨了眨眼,泪水便不自觉得落了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好吧。


    那就哭出来,反正也没人看到,哭完还要好好干活。


    她安慰着自己。


    把头重新埋回手臂间,正准备放纵自己呜咽出声时,远处却响起一声“吱呀”。


    好似落雨的江南忽然响起一记轻雷。


    池雪徒然一惊,抬头看去。


    贴着消防通道标识的门口出现一道颀长身影。


    陈妄书白大褂内搭件松灰色衬衣,手拿一只文件夹,正要推门而入,轮廓看起来清峭夺目。


    看到坐在楼梯口的女生,他目光凝了一瞬,却没有识趣地离开,反而不声不响地踏入楼梯间,反手合上了门。


    眼见他逐渐走近,池雪猛然回神,慌忙低头擦掉脸上的泪痕,并谨慎地向栏杆一侧挪动身体,给他让路。


    一步,两步。


    视野中出现他随步幅曳动的衣摆,空气里浮动起干净冷冽的气息。


    池雪低头默不作声,只希望这会儿的自己毫无存在感。


    可惜事与愿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眼前,递上了一包纸巾。


    还是被看到了


    假扮鸵鸟失败,她懊恼地伸手去接,“谢谢”


    陈妄书眉眼低垂,长睫在眼睑处拓出浅淡阴影,“是昨天的题太难了?”


    “”他不提还好,池雪突然记起前晚核对答案后满江红的卷子,悲伤好像又加重了几分,但又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咬牙道,“当然不是。”


    “那发生什么了?”


    池雪耷拉下脑袋,“没什么”


    她习惯把事情埋在心底,等待时间将它自我消化。


    陈妄书眸光微动,放下手中的文件,在旁边的台阶上也坐了下来。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相对无言。


    但这样难熬的时刻,有个人静静地坐在身边,即使什么也不说,心情却奇迹般平静下来。


    慢慢的,池雪不自觉地想要把视线瞟过去,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


    几次后,在她又偷偷装作若无其事得瞄过去的时候,恰好被他逮了个正着,略微扬起眉骨表示疑问。


    她刷的一下又红了脸。


    正在窘迫之际,身边的人又递来一样东西。


    一颗圆鼓鼓的糖果,粉色的糖纸看起来少女心满满。


    她惊诧地望向他。


    陈妄书神色平静地解释:“1床小姑娘送你的。”


    “为什么?”


    “她说你拔针不疼,要我替她谢谢你。”他也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可以面不改色信口胡诌。


    1床是个活泼娇宠的小姑娘,刚上小学,因为爱吃糖牙都坏了好几颗,桌上仍摆着一个宝贝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五彩斑斓的糖果,轻易不会分给任何人。


    很明显的善意谎言,让池雪心中软成了一片。


    她接过那颗糖,有些难以启齿,但意有所指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陈妄书手肘随意搭在膝上,姿态闲适,答非所问,“我刚才送她去做检查,她回来路上跟我说的。”


    “哦,”池雪慢吞吞道,“那你替我谢谢她。”


    “不客气,”他顿了一下,“我提前替她回答。”


    她唇角扬起不太明显的弧度,继而欲言又止,“我”


    “没有人是永远不失误的。”陈妄书忽然转头看向她,窗外朦胧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那双漆黑眼瞳有种琉璃的质感,“犯了错,取得了别人的原谅,也要学会原谅自己。”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你要忘掉这个失误,而是提醒自己不断去努力,避免犯下同样或者更严重的错误。”


    “但是,如果没能取得对方的原谅呢?”她眼神艰涩地问。


    “那就铭记,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挽回的机会,有人求得对方的原谅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但谁都没有让你心安理得的义务。”


    陈妄书视线沉黯望向远方,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中。


    池雪捏着那颗糖果,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第20章 Chapter20鬼迷心窍


    午间和暖的阳光静静洒落,将病房格子窗的形状印在墙面,分割出不同光影。


    一瓶生理盐水被挂上空荡荡的输液架。


    池雪旋转输液器上的滴斗,等盐水注入大约二分之一,放正,排净输液管中的气体,然后关闭调节器。


    她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卷折好手的衣袖,然后给自己系上止血带,备好敷贴。


    单手操作格外不便,她试了几次,才堪堪把止血带多出的尾端掖好,避免碍事。


    攥拳,又松开,细嫩掌背上血管缓缓充盈,形状蜿蜒分叉,只靠近腕骨处的一小节看起来状态不错。


    她打开床头桌上的安尔碘,抽出棉签蘸取,沿着选好的注射点顺时针逆时针各消毒一遍,捏住针柄,动作别扭地比划半晌,抬头深深呼了口气。


    在学校上实训课时,大家都是两两分组搭档练习。


    自己给自己输液,池雪还是第一次。她为了还原当时的情形,甚至没有选择用惯的,偏细的5号针头。


    近在咫尺的针头看起来格外锋利,加上无法回避的疼痛预期,使得压力成倍递增。


    稍作平复,她挪了挪左臂下的垫枕,调整个更顺手的姿势,咬牙对自己下了狠手。


    针头刺破皮肤的疼痛还未传递至大脑,视野中的针管内渗出丝缕回血,她如释重负,眉眼弯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成了!!


    拽掉止血带,拨动调节器开关,感受到微凉液体涌进血管。


    没有疼痛鼓包,nice!!!


    池雪摸索着去拿被自己贴在左袖上备用的输液贴,却发现刚才没粘牢,东西早飘到地板上去了。


    当她费劲巴拉地在桌上摸索时,身旁忽然覆下一片阴影,修长手指撕开输液贴包装,揭开带敷料的一条,帮她贴在针口处。


    来人白大褂前襟口袋上挂着一个崭新工牌,姓名栏是力道遒劲的三个字——陈妄书。


    “谢谢,”池雪不知道为什么总在这样的时刻碰到他,撇开视线,边动手拔掉输液针边说,“你怎么没去休息?”


    今天办了几个出院,这间病室恰好空出来,她特意选在午休时间来练习,以为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3床家属把影像片忘在医生办了,”陈妄书并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但的确有些凑巧,“这里门没关。”


    隔着虚掩的门缝看到屋内情形时,他说服过自己离开,却没能移步,也无法只是旁观。


    目光落到她


    正整理东西的左手,由于没有及时按压,那处敷料上洇红一片,他略微停顿,“练习需要更多样本。”


    “啊?”池雪呆呆看他一眼,意识到什么,慌忙拒绝,“不用,我已经练好了!”


    “十五分钟后才交班,”他在她对面的病床边坐下,抬手解开袖子上的纽扣,慢条斯理地说,“开始吧。”


    “但是”


    陈妄书眼神直白地看向她,“你都敢在自己身上试,还怕什么?”


    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如果此时有其他实习生撸起袖子来帮忙,她也许只会满怀感激地道谢,然后认真仔细地付诸行动。


    但是对象换成他后,不知为何反而顾虑重重。


    “你还有十四分二十秒。”清淡冷劲的嗓音响起。


    池雪抿了抿唇瓣,起身取出全新的输液针,替换在输液管上,进行准备工作。


    陈妄书身形挺括,肩膀平直,腕骨突出的手掌随意搭在垫枕上。


    他的血管比10床那位大叔的更为优越,因为肤色偏白,淡青色脉络的轨迹愈发明晰连贯,像缠绕在峭壁上的藤蔓,用指腹按压能感受到蓬勃的力量感。


    池雪捆绑止血带时动作一滞,忽而想起咨询杨柳老师时获得的经验。


    看起来鼓胀的血管施针时反而会意外滑动,因此止血带不能系得太紧。


    她动作谨慎地调节少许,握住他的掌心时略有恍神,又即刻清除杂念,仔细把握进针角度。


    明明和用在自己身上的方法如出一辙,针头处却没有任何回血迹象。


    池雪垂头丧气,“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现在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他眼皮不抬,语气平静仿佛置身事外,“拔针,再来。”


    “如果没回血,也不鼓针,那很有可能是针头贴在血管壁上了。”


    电光火石间,池雪脑海中闪过杨柳老师的话。


    “等一下!”


    她睁大眼睛,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针柄拨动一百八十度。


    透明的塑料管中瞬间溢出充盈的红。


    她翻过了一座压着自己的山,欣喜抬眼,想和在场的另一个人分享此时的心情。


    陈妄书视线和她在半空中相接,眼底浮动些很浅淡的笑痕,“干得不错,小护士。”


    几天后,天气转凉,下班时的天光早已陷入昏昩。


    马路上繁华的车流如璀璨的星河,交替闪烁。


    池雪在医院门口的保安亭和谭薇道别,从帆布包中摸出手机,步幅松散地往公交站走。


    她最近全心扑在实习操作上,经常一整天顾不上看手机,到了晚上总会积攒一连串消息。


    母亲许晓也许自觉失言,上次通话后就把池雪的微信从黑名单中解放出来,隔两日便会发几条微信。


    许晓:【吃晚饭了吗?最近温差大,晚上睡觉不要整夜开着空调,多开窗透气。】


    许晓:【我给你买了几套真题,快递刚发出去,下班多看看书,在医院要多学多问,别成天整那些有的没的不靠谱,听说淮医这边明天初有招聘计划,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等你回来一切都办好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池雪从来没怀疑过母亲对她的爱。


    小时候她身体不好,经常感冒发烧,有时一个月能往医院跑三趟。


    后来许晓不知从哪里听说一个偏方,认了老家院中的一株槐树做义父,还立牌上供,被邻里耻笑也丝毫不介意。


    但许晓也同样给过女儿带来许多无知无觉的伤害。


    例如会因为她放学没有按照常规的路线回家,让她跪在家门口顶着书包认错


    久未回应,手机屏幕的光源慢慢熄灭。


    “我天,好可爱的柯基!”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从身旁路过,叽叽喳喳议论。


    池雪被吸引注意,在几步之外的路边看到一辆打着双闪的黑色越野车,副驾驶窗边趴着一只毛绒绒的胖柯基。


    贝果脖子上戴着一只蓝色格子的太阳蛋口水巾,认出她来,兴奋地竖起耳朵,眼睛圆亮,“汪汪!”


    池雪迟疑地走到车旁,揉了揉贝果的小脑袋,小声问驾驶座的人,“你今天不是下夜班吗,怎么又回来了?”


    车内的灯光偏暖调,勾勒出陈妄书靠在椅背上的轮廓。


    他黑发柔顺,眉目清晰,颈间一截黑色绳结隐在衣领下,完全看不出熬夜的疲态,目光平直地望向她,“之前说好的脱敏治疗,从今天开始吧。”


    池雪几乎忘了那晚冲动后的提议。


    与当时微妙缱绻的情绪同时翻涌而起的,是另一种本能的抗拒,身体里每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逃离。


    一股警觉的寒意沿着脊背攀升,她嘴唇发干,心跳也开始失衡。


    陈妄书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安静等待。


    从他的角度看去,女生长睫轻覆,扳着门扣的动作长久踌躇,似乎下一秒就会拔腿而跑。


    但他笃定她不会放弃。


    等车门被轻轻带上,副驾驶上的小胖狗被人抱入怀中。


    陈妄书视线掠过她拉开安全带泛白的指尖,直接进入正题,“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这样端正的口吻就算换到医院内任意一间诊室也毫不违和。


    池雪勉强扯起嘴角,“陈医生要开始问诊了?”


    “嗯。”陈妄书按下转向灯,向左轻转方向盘汇入车流。


    “其实坐公交时还好,”池雪没有讳疾忌医,思绪迟缓地描述道,“只是会头疼、反胃,像是晕车。对于汽车反应会更严重,有点说不上来。”


    “晕车大多产生于大脑对运动状态的错误感知,”陈妄书踩油门的力道稍稍放松,将车子控制得极为平稳,“你可以把车窗降下来,少看电子设备,转移注意力。”


    其实她的反应远不止晕车这样简单,其中缘由两人都有数,只是心照不宣地按下不提。


    池雪不想让一路的气氛都如此严肃正式,平复呼吸,试图开启新话题,“贝果今天又请假了”


    “不是,”陈妄书漫不经心扫了眼傻乐的小胖狗,很没良心地扯谎,“它入学考试不合格,被劝退了。”


    池雪迟钝两秒,忽而睁大眼,震惊的情绪代替了所有,“为什么?”


    “腿太短。”


    池雪喉头一哽,立即护短地捂住小狗软软的耳朵,小声咕哝,“贝果不听,都是恶评,你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狗!”


    贝果并不知道自己风评再次被害,听到呼唤,热情地抬头舔她的手。


    小狗黄白相间的蓬松绒毛散发着淡淡沐浴液清香,粗粝的舌头划过皮肤,带起微痒的触感。


    池雪笑着搂住它,小声问:“你刚洗过澡吗?”


    贝果拿小脑袋不停拱她,似乎是想让她继续摸自己,谁知池雪刚抬起手,就见它眼疾嘴快地从她口袋里叼出一颗被遗忘的糖果,若获至宝。


    车厢内随即响起她啼笑皆非的叹息声,“好哇你个小馋狗,都学会用美人计了!”


    天边还晕染着一抹极淡的艳霞,像是美人脸上的残妆。


    陈妄书视线从那颗眼熟的糖果中收回,蓦地忆起那日在楼梯中的最后一截片段。


    听到带教老师在科室呼唤,女生惊惶惶地掏出手机对着漆黑的屏幕照了照,然后眨巴眼睛无措地问他:“我看起来还好么?”


    他没有作声,只是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实在是,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