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囚雪陵.10


    身后被人温柔圈揽住, 她低头,而某人已经从被子里探出头蹭了蹭她腰,抬眸轻声道, “明明还是吵到你了。”


    她将人从被子里揽出来,尾巴和耳朵早就因为受不住她摸而被气哭的孟凭瑾全部收了回去,现在满身咬痕一览无余, 都是她的, 她拥紧这软玉温香, “那也只有我能听到, 是我的特权。”


    “蠢…又不是什么好事。”孟凭瑾心底有点堵,赖在她身上不愿意动。她摸着老婆脊背知道今日寒意不小,便哄着人穿衣裳, 但某人一贯是个娇气鬼, 一听到她声音就开始闹着自己没有手,非要让她帮自己穿。


    徐风知倒也乐意,但脱他衣裳的时候实在是没记顺序,而今一件件都是白衣搭在床榻, 她捞过一件狐狸就摇头,换另一件还是摇头。


    她盯着孟凭瑾, 而孟凭瑾弯着眼睛。


    她勾唇敛眸, 俯身攥住美人脚踝, “好啊族长大人, 既然每一件都不对——”


    她抬眸将眼中晦涩摊开于他, 孟凭瑾后撑着身体慌乱眨眼, 水蓝蝴蝶漂亮得过分, 她望着那蝴蝶有些走神。


    “那老婆还穿什么, 省得我还要一件件解开, 今日留在床上陪我吧。”她轻笑着,手指作势要打开他腿,掩眸先亲在那雪白内侧。


    眼看真要失控,孟凭瑾立刻扯过薄薄白衣,垂落在他身上,红着脸恼声怨怼她一句,“这件!”


    她歪头了然笑笑,默不作声与他相望着,目光中分明是拉扯,她不愿松手故意逗他,而孟凭瑾渐渐软了眸光,无奈一眼又一眼羞恼央她。


    “成吧。”她起身失落叹了口气,孟凭瑾知道她在拿捏自己的心,害羞但气呼呼伸手圈住她脖颈咬了一口。不疼。她笑着拎过那件衣裳开始为老婆穿好。


    孟凭瑾就任由着她摆弄自己,有人帮忙穿衣服的感觉很好,他可以懒懒散散地哼哼两句。


    徐风知听着听着就动了心思,穿衣服的动作也越来越缓。


    欠亲。


    她压下眼睫,“孟凭瑾。”


    “嗯嗯?”孟凭瑾弯眸抬头,明媚难掩。


    她站在床榻旁边,弯腰垂头却又堪堪停在他唇上,然后盯他,“我要亲你。”


    孟凭瑾愣了愣,不懂她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他认定这是她恶劣的一环,慢吞吞迎着她目光坐直腰身轻声嘟囔着,“亲就亲嘛,又不是不让你亲,逼迫我就那么有趣……”


    埋怨归埋怨气恼归气恼,心还是想要,咬唇抬起下颌闭目亲她。


    说到底逼着他主动、将他心思猜透,不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


    直到气息七零八碎,衣衫凌乱几层,她低头憋着笑,孟凭瑾侧过头不看她,可分明在喘,唇上潮湿水意诱人,眼睛总是被亲出水。


    她忍着笑意又继续帮老婆整理衣裳,这回多少认真了点,毕竟老婆再三恼她说如果再心猿意马,今晚大概就不能解老婆衣裳了。


    这可不行。


    看着得意洋洋的小狐狸,徐风知憋笑憋得很难受,她满脑子都是昨夜稍微受到她一丁点冷落就立刻哭着和尾巴挥爪打架的孟凭瑾。


    笨笨的。


    就这还想拿贴贴来威胁她。最后只会威胁到他自己罢了。


    某人而今越来越黏黏糊糊,昨夜光是贴着还觉得不够,自己气呼呼掉泪将自己衣裳解开埋进她身上,非要肌肤贴着肌肤,怀里像窝着一个小小火球,给她烫得睡不着。


    徐风知边帮老婆穿衣服边淡淡将这一切说给老婆听,不管老婆的脸越来越红,最后还要总结上一句。


    “故此,今夜若真不解老婆衣裳,到最后老婆你只会被伤透心不依我,自己解开一层层衣裳——”


    她特意在此处顿了顿,亲在美人耳尖,浅浅笑他,“然后要我抱要我亲。”


    孟凭瑾听得频频抿唇,最后拿手肘撞她,却轻轻的。她笑出声,半天才收敛住,孟凭瑾脑袋冒烟强装镇定,假装听不到她笑自己,玩着手里的银镯,对此十分满意。


    徐风知见他这副神色,忽然想起他上次得到这银镯时也十分满意,其实一直忘了问狐狸为什么这么在意这银镯。


    孟凭瑾听后便脱口而出,“那当然是因为你看起来很在意它!”


    “上回给我玉佩都不肯给这个,说明对你很重要,是不会轻易给出去的东西。但如今你却给我了,这就说明我呢……”孟凭瑾拖着尾音,眼睛亮亮地望着她,柔软水蓝分明在是向她撒娇想听她说。


    她故作深沉点点头,“嗯,是,我喜欢小孟族长。”


    “哼哼~”小狐狸满意地哼了两句,徐风知无奈笑着摇摇头,听他弯眸自言自语,“幸好我早早就要过来了,没给过旁人,我真高明嘛。”


    银镯在他手指间。


    徐风知笑眯眯地揽起老婆腰身,低头为他系衣带,昨夜如何挑开这结现在就要如何系好。她的笑有些漫不经心,“老婆,你知道你当初是如何向我讨要的吗。”


    “我哪里知道……”他嘟哝着,隐有埋怨之意,“非要灌我酒,不灌我又不是不依你,那日我明明——”


    徐风知没听清,孟凭瑾渐渐没了声音,迟缓眨着眼睛,眼尾粉意如雾。


    那日明明都做好交出自己的准备了,还以为那酒是什么安排的前戏…。…开心得像个笨蛋。


    观他气恼偏瞳,徐风知不明所以,但将谜底告知了他,“你咬着它向我讨要的噢,特别可爱。”


    “八成是你诱我的。”孟凭瑾深知咬着银镯会沾染多少情色意义,红着脸回怼完映入的是徐风知隐有话说的笑眼。


    就仿佛预料到她下一秒会想要说什么,孟凭瑾先一步交叉了两根手指,将她的想法打了叉否定再轻巧眯眼,“等你娶我那日再咬给你看。”


    “喔。”她落寞应声,也挑着眉并无不满,逗他,“那我得尽早娶小孟族长才行。”


    孟凭瑾乐意听这话,满意点了头,“你得尽快嘛,倒不是我急着嫁于你…”他眼睫颤动,“我清白被你尽毁,你若不要我了。”


    她问:“老婆你当如何?杀我?”


    他垂眸,“…我舍不得。”


    徐风知手上动作一顿,系衣带的手被他缠上,狐狸脑袋轻轻枕上她手,“我不会对你如何,我不知该对你如何。”


    声音轻轻,“…所以你别不要我。”


    孟凭瑾很清楚,将心摊开只会成为致命的缺点,自己没有能牵制她的东西,又因为太喜欢而被看破被摆弄,此刻这句话说出去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


    倘若有一日她真抽身离去——


    “噢~老婆总是想很多,得尽快娶了搞到手才行。”


    孟凭瑾眸光凝滞,一寸寸移向她,而她正摊开怀等待着狐狸自投罗网,笑意盈盈。


    于是天下第一美人就这么酸着眼眶落进那怀中去,小声嚷着:“明日也能被抱吗,明日也要记得抱我才行。”


    徐风知有在听,一半心思陷进小狐狸的声音里,而另一半心思全在回应他,句句有应。


    “老婆是黏人娇气鬼。”


    她已经在系最后的衣带,时不时碰到床帘上缠着的银丝,峂罗族的银铃总是响,那些铃铛和其他的铃铛都不一样,峂罗族族长大人的铃铛是最细密、镂空花纹最繁复的那一种。


    她扯了一段下来,问峂罗族长,“能否给我?”


    “你要这做什么?”孟凭瑾这般应答着,却乖顺地上手为她缠在腰间。


    他做这些事总是格外认真,缠了一圈好像觉得不满意,伸手又扯下一段,缠上两圈觉得漂亮才满意弯眸。


    徐风知本是打算缠在剑上的,要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峂罗族族长大人的东西,而他二人密不可分。


    如今、如今被某人擅作主张缠在腰间。她眨眨眼。太好了,老婆亲自给缠的,一会儿出去炫耀三圈再说。


    “族长,您、”殿外头那人颤颤巍巍顿了顿,“您二位起了吗?长老找族长有事。”


    这话明明是来请族长的,可现在听上去却反倒是像在征求某人意见似的。


    殿内二人相视一眼,孟凭瑾歪头,墨发松散垂落,那样漂亮的眉眼此刻的温柔格外过分。


    徐风知忽然就不乐意放手,叹气黏黏糊糊地搂上老婆的腰,晃着怀中人闹他,暖香阵阵,“老婆你别去,真烦人,他们怎么这么烦人,别去嘛族长大人,陪我陪我,别理他们……”


    孟凭瑾笑着抱住她,想笑她也会有黏人一面,可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笑她。小狐狸很乐意被黏被抱,万一以后她不黏了……小狐狸摇摇头。那样的事才不要呢。


    徐风知还在拧眉认真闹腾,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一口一个族长大人混着两句老婆叫得某人招架不住。


    当然最后还是去了,带着她一同去的。


    殿内阴风阵阵,众长老无人敢说话,而殿上,囚雪陵那位族长大人今日看起来心情颇差,垂眸压着愠意,唇色隐约像是被揉弄过,坐在鬼面铜倚之上频频拿眸光恼向某处。


    而徐风知就站在那处,无辜之下分明是愉色。


    美人恨然一眼。


    就不该对她心软,一不留神就被占了便宜。


    角落里,净泷看着他二人,他殷切的视线终究还是令徐风知疑惑回望了过去,见是他,她愣了愣。


    净泷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拧眉却笑着,总归是带着苦意的。徐风知眸光幽沉。


    “叩叩。”


    鬼面铜意被叩响,那是要他奉茶之意。


    他埋头走过去,在右侧为族长递去一杯茶。


    可族长却是用左手接的。


    那只手骨节分明,稳稳端住茶盏,从他手中接过。


    净泷只是随意瞥了眼,眸中却骤然一滞,整个人瞬间犹如被冷水泼了头。


    他呆愣着不知所措,而族长早已云淡风轻收回了手。


    他视线黏连在某人手上,怎么样都剥离不了。


    那手腕上之物他比任何人都认得。


    那素色银镯、根本是他们二殿下徐风知的。


    第62章 囚雪陵.11


    素圈银镯不够亮眼。


    净泷还记得, 徐风知在这银镯刻下自己名姓时一次次重来总是不满意,可净泷知道她大概是很满意,因为她总是将那银镯对着太阳, 笑眯眯地望着。


    这件事甚至传到了徐厌泪的耳朵里,也忍不住来问她阿姐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么个不起眼的银镯,还非要将自己名姓刻上去。


    他还记得, 那日庭中有蝶在飞, 徐风知听罢后目光从蝶上拉回, 略一挑眉向她道, “我刻此徐风知并非你认识的那个徐风知,这名字是我的,刻的是我。”


    她话音明朗, 字字句句都落入他心里, 只是他一字都听不懂。他只会煮茶。


    他也觉得那不是个什么值钱东西,他一点都不稀罕。他做徐厌泪侍君之时随便一件饰品都比它华贵许多倍,他何苦要为这种东西伤神。


    他垂首退下,站在殿外一角阴翳里舒了口气, 仰面清风徐徐,他合目, 在自己的脑海里编排出一场旖旎。


    方才离得太近, 他看见的不仅有银镯, 还有颈间未做任何遮掩的红痕咬痕, 全是他们二殿下刻下的不必多言。


    耳后尤其多。


    那是很惹她喜欢之处吗。


    净泷知道自己已然耳朵滚烫, 可他什么也没得到, 只是固执地将自己所见的痕迹, 统统用目光卑微偷过来印在自己身上罢了。他自觉自己如此可笑。


    殿内似乎散了场, 众长老三三两两出了殿, 他立于一旁埋着头,很快就听到熟悉声音,却并非是他熟悉的语调。


    那是些许粘腻、隐有依赖的语气。


    他心神不稳仍旧抬眸一眼,见她圈揽着他们族长大人的腰身,眉目生动,好脾气地哄着,“老婆别生气了,你就没有一刻是不生气的,天天生气怎么了得。”


    他已分不清心中滋味,只知被哄的倘若是他,那不管自己郁结何事此刻大概都已被她安抚好。


    但他们族长大人却没有因此有所松动,反而垂着眼睫冷笑,“少来,你尽是故意的,拘着我不放开害我慌慌张张,你倒是占尽便宜。”


    徐风知佯装回忆片刻,深沉点头,“那确实,我亲得爽。”


    孟凭瑾一听这些就听不下去,拔腿就走还作势要捂耳尖,她眼疾手快捞住美人腰身,小心翼翼地垂下头,“那看来是我不太好,亲得老婆不舒服,那我下次不亲好了…也没关系的…嗯…。”


    她刻意抽抽鼻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拙劣的演技当然是在高明地露出破绽,逗逗老婆最好玩了。


    孟凭瑾有些恼火,“你这在替换概念。”


    她没否认,甚至愉悦点点头,紧紧凑近恶劣补上一句,“那看来是舒服。”


    然后净泷就看见,他们族长大人咬着牙拿腰身撞她,她笑眯眯抱住,二人好一顿假意拉扯之后便又黏在一起,他们族长大人从她怀里挤出手替她理了理她腰间银铃,嘴上大概在嘟囔她吧。


    那银铃也特别,只有族长才佩得。


    他幽然望着这一切,然后猝不及防地,二人忽然望向这边。这一瞬,他竟想要躲在柱旁。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二人。


    身边小狐狸似乎淡淡说了一声什么,她没听清楚侧耳去问,小狐狸瞥她一眼,“我说你二人方才还眉来眼去。”说完,他指尖探进左手袖下,摸了摸自己的银镯。


    徐风知对狐狸心思洞若观火,蹙眉思索一阵,憋着笑挑破他,“怪不得你非要用左手接茶盏,我还想着莫非是我在你右手上咬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孟凭瑾听罢忍着气恼,歪头泄出一丝笑,一指尖拔下自己衣领几寸,雪色显在寒意里,映目尽是难消红印。


    那就好像在说,颈上已经够见不得人了。


    徐风知有些心虚,老婆这是在怨她。今晨他原本想着要用法术隐没去,但她硬是给人亲得晕头转向,死活不肯让他将这红痕隐去。


    可这对于徐风知来说自然是事出有因,上回在霖阁将孟凭瑾锁了那几日,而后一次次念诀将他身上颇多红痕全部都隐没。


    而随着红痕一个个被抹除,她总错觉自己是在将孟凭瑾一点点推离,将他归还给世界,放回他的眷属之地。


    印下时有多随心所欲有多开心,隐没时就有多心空落寞。


    如今又怎么可能再一次看着那些印记消除。


    她摸上那些红痕。绝不允。


    她理理思绪舒眉展笑,歪头问孟凭瑾,“陪我出去吧。”


    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开口,孟凭瑾移开眸光,声音平淡,“你就不能留在囚雪陵。”


    她笑眯眯拐着人走向她唯一熟悉的后山,是那回将下了高台的孟凭瑾拐去之处,除了幽静小亭还有几株冬花,看着心情会好。


    她按着人坐在雪地石桌旁,一枝红梅压在桌上,竟意外甚美,她眼前一亮指了指想让老婆也瞧一眼,可孟凭瑾无心去看,她无奈应道,“我倒是也愿意留在这里。”


    孟凭瑾已听出这话定有他绝不会爱听的后半句,垂眸彻底乱了心绪。而徐风知也只有说下去,“话宁师姐和执白师兄还在空城等我们回去。”


    孟凭瑾冷结的眸光松动些许,仍旧没有看她的意思,鼻尖隐约泛红,听见身旁人格外认真:“先前查出的煞气似乎与那处有些关联,我担心这背后有人做局,若是冲着灼雪倒也没什么,怕冲着天下苍生总是不安。”


    说完,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这世间修为最强之人,抬眸央道,“这不是来请你了吗。”


    孟凭瑾一听这话倏然冷了眉,回身望着她缓缓眯眼,“我听懂了,用我你才来请我,要是用不上我那你还来囚雪陵吗。”


    “来。”徐风知连一秒缝隙都不敢留,急匆匆接话捉住老婆的手,“来娶老婆。”


    孟凭瑾咬咬牙又松开,话也是这样在喉咙里辗转几遍,无奈望着她竟似有难解恨意,“你总是拿这个诱我。”


    徐风知轻巧笑了笑,而美人眸中水蓝渐渐温软,肩膀松懈下来软声软气地怨她总是拿捏自己,过分至极。


    她听着老婆埋怨自己,起身从雪地上认真弄一捧雪,最最干净的白雪。


    孟凭瑾还在委屈猜不到她要做些什么,直至她笑意粲然捧着手中白雪走至他身前,小狐狸抬头,而她松开手,落雪簌簌。


    小狐狸顶着白雪轻轻抖了抖脑袋,抬眸去看她,水蓝雾色弥漫。而轻灵雪色犹如白纱,点点皎白滚落在发间,唯他眼尾和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那般可爱动人。


    她将这一切看了个完全,深吸一口气,眼睛眨了又眨,堵着千百句话,最后笑着缓出来,抱住孟凭瑾道上一句,“…真是狐狸。”


    虽然在生闷气,但被抱是可以的。孟凭瑾这样想道,为自己的黏人找了个台阶,实则在她怀里还过分塌腰贴她,悄声怨她,“这算什么,捉弄我。”


    她探头,眼睛犹如灿星,“头纱~”


    是她眼中太灿烂还是这语调太轻巧,孟凭瑾长睫垂下,声音含糊,“拿雪做头纱……”


    那句笨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心跳哪里会说谎呢。如鼓心跳被拉至他耳边,眼尾灼意弄心,两相滚烫。孟凭瑾说不出话。


    ……浪漫笨蛋。


    徐风知就这么看着美人的脸一点点沾染上梅色绯意,她悠然上扬着唇,看天下第一美人难为情自然是要比石桌上那枝梅色还要动人千倍百倍。


    小狐狸叹气声也轻轻,“…我同你出去就是了。”


    徐风知早就知道孟凭瑾早晚会应答这件事,谈不上意料之外,但她还是逮着老婆蹭蹭抱抱好一顿闹腾。


    说老婆天下第一好,人美心善还强得一批,说天下没他不行,说空城没他不行,说自己没他不行。


    说完还强调补充,说自己没他真的不行。


    这样说上千千句,孟凭瑾唯有捂住自己绯色耳尖想逃掉被她咬一咬的命运,可他哪里知道,他指尖也略有粉意,某人之前就被诱了心。


    闹到最后还是被吻遍,怎么都逃不开。


    于是孟凭瑾红着泪眼回囚雪陵,而今离开囚雪陵之际又是眼尾通红。和回来时一模一样,气呼呼地掉着眼泪,还被某人笑眯眯搂着腰地凑在耳边,话音却幽沉:


    “不准哭唉老婆,我不想他们看到你掉眼泪,好讨厌,明明是我一个人的小孟族长吧……”


    她语调越来越沉,似乎酿生出什么不得了的阴暗东西,孟凭瑾睁大眼睛,眼睫还委屈挂着水色。


    …到底谁是反派。到底谁是。


    就这么三两句话徐风知便轻而易举地将峂罗族族长大人拐出了囚雪陵,众长老好不容易盼着他们族长大人归来,现在没几天就又要看着族长大人被人出去,而且这回……这算是娶么……


    没人敢问,因为也不必问。


    赤真二皇女来求娶囚雪陵族长大人一事,天下早已传遍了。


    ……还是他们族长大人在祭祀当日百忙之中、亲自安排的-


    徐风知带着爱哭鬼回到空城里,话宁师姐和执白师兄早已在城里调查过一番,就在等着他们。


    他二人心思玲珑,见他们归来,同频抱剑悠然望着他们俩,扬了扬下巴,了然看破道:“如何?”


    徐风知瞥了眼孟凭瑾,某人还在闹别扭不看她。


    “得手了。”她欣然弯眸,伸手将孟凭瑾拽到身侧,朗然点头应声,“我的。”


    孟凭瑾没过度挣扎,但生闷气不接她话。


    天知道他忍着眼泪有多难受,根本是受尽委屈嘛…!某人眼底又开始泛雾。


    可孟凭瑾全然忘记了,他也可以不用那么听话的…是他自己总是太乖,习惯做她那可爱小狐狸罢了。


    第63章 公主剑.1


    空洞鬼城内凄风阴冷, 缠尘过恍若白雾。他们四人此刻身在一僻静孤巷中,只是在徐风知与孟凭瑾眼中,这孤巷外头热闹喧嚣, 烟火气蔓延在每一处,百姓的呼吸和喜怒都极为真切。尽管…他们都非人。


    可映在许话宁和沈执白眼里头的却截然不同。朝着巷外深深望上一眼,城中死气阴沉, 天上无穷无尽地飘零着片片白色纸钱, 户户窗纸已破, 干枯黄色卷了边, 风过声哗哗竟是唯一响动,身在此处便寒意攀身,静散不下。


    “也就是说, 这城内我看到的、其实都是鬼?!”徐风知一遍遍望着巷外城中那些生动眉目, 她不觉得那些百姓像是什么厉鬼,心中左右难以相信。


    “但这就是事实。他们都是鬼。”孟凭瑾随着她长久地凝望巷外,语调平静,“全都非人。”


    “空城以前是漠戈的皇都, 漠戈城。”沈执白适时开口,“但漠戈一夜覆灭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时常传出诡谲之音, 所以才会有人传它是鬼城空城。”


    徐风知略一思忖, 那她和孟凭瑾看到的应当就是漠戈的百姓。


    沈执白以剑尖在地上为他二人简明扼要地画下空城的基本布局, 徐风知盯着地上的图细细打量着, 心底渐渐怪异起来。


    她拧眉目光却没从画上移开, 直截了当伸手摸住孟凭瑾腰上银铃, 将人勾到她身边拍拍腿要他蹲下, 指向地上的布局画, “族长大人,没你不行。


    是在求老婆帮忙没错,但似乎过于理所当然,顾不上看他,紧锁着眉显然已陷入天下苍生诸事中。


    孟凭瑾轻微不满,揽袖瞥了眼那画,一眼看破后轻巧撑起下巴侧眸看她,“阵法。”


    阵法…?


    徐风知再度看向那布局。此城外圆内方,八角皆立有高塔,旧皇城落座于城居中之位,城内各矮房排列如今再看竟还真有几分阵法布局之影。


    心底不安静悄悄地碎裂开来,流淌一地。她不愿相信般追问孟凭瑾,“以整个城做阵法?”


    “未尝不可。”她循声望去,接她话的人是那一身墨黑色的郎君,提着剑随意倚在一旁,发丝尽数束起,有些凛然。


    他沾染的江湖气息越来越深,昔日那些皇城中的矜贵影子愈发见不着了,哪里像个奂京城的三殿下。


    沈执白接着说下去,目光复杂,“将整个城看作阵法,此局如此宏大,恐怕棘手。”


    沈执白时常踱步于空城城墙之上,走上几趟后发觉这城怎么形状诡异,试着与许话宁将此布局记于心中,方才画出之时便隐约察觉到此城布局大概和什么阵法有些关联。


    孟凭瑾的指尖压在沙砾一角,漫不经心地说,“是汇聚煞气的阵法。应该是将送子庄的煞气源源不断地汇聚在城中。”


    这和他们初步探查的内容对上了,果然是在用送子庄的煞气引导进这阵法里布下了什么大局。


    徐风知还在专心研究那城内布局,头也未抬,“孟凭瑾你三年前来这里的时候有注意到哪里不寻常吗?”


    莫名无声几秒,身旁声响冷淡,“没。”


    她没应声,指尖点过简略画的那八座高楼上,横竖看不出什么,又问道,“那孟凭瑾,这布局和三年前有什么区别吗,你还能想起来吗。”


    这回静默的时间更长,徐风知意识到有些安静过头,正要抬头看一眼,可身旁人接了话,声线微寒,“三年前我只是自天穹山归来时途径这里几日,谁会去管它寻常或不寻常。”


    孟凭瑾说的很有道理。徐风知起身望向许话宁和沈执白刚要开口,就见话宁师姐神色复杂冲她眨眨眼,她愣了愣,下意识低头。


    噢,小狐狸还蹲在那里没起身。


    徐风知微微诧异,但很快就冲他俩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不要紧,他一贯娇气的很。”


    说罢全然也没留意地上那雪色小狐狸美人,只顾着和话宁师姐执白师兄说自己的计划。


    “既是阵法,那事关阵眼,不如我们先去探探那居中位的旧皇城。”她眸中微不可闻地划过一丝暗芒。


    “我同孟凭瑾与师姐你二人所能见到的并不相同。那么你二人前去的则是早已覆灭百年的朽败皇城,而我二人这厢见到的大概会是荣盛鬼都。”


    她稍稍敛眸,话止于此。许话宁和沈执白已然听懂。


    她话意十分简单。


    既然他们所见不同,何不利用它探出不一样的东西,寻找这阵法的破绽。覆灭百年的皇城与荣盛鬼城。冷清与热闹如此割裂不愁找不到线索。


    许话宁和沈执白点头应下此事,目光坚定平静,拥有让人看一眼便觉得安心的力量,握紧长剑踏出巷中。


    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巷口步入未知,徐风知挥了挥手收回目光,也准备叫上孟凭瑾前去这漠戈城中心的荣盛鬼都,然刚一回身就忽然被抱住,毫无防备,脚下没站稳趔趄两步抵上灰墙。


    她望着挤进她怀里的孟凭瑾,以为是孟凭瑾缺安定感想要抱,回过神便环住美人,耳语轻哄,“怎么了孟凭瑾。”


    她声音已经足够轻,好似一片白羽打着旋落入心底只漾起涟漪,因而孟凭瑾三字轻得足够软他心。


    于是错愕映入她眸中的,是孟凭瑾耳尖粉意似雾,贴她靠近她却又低眸,“你方才不这样叫我。”


    狐狸成了落寞小狐狸。


    徐风知全然不知,甚至都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些什么。


    可随便一回忆,脑中思绪每一秒只都和皇城计划有关,别说和孟凭瑾说过什么,她大概根本没顾上孟凭瑾。


    而敏感非常的小狐狸却从她眼里读出那些许空白,一时间委屈愠意涌没了眼底。


    他知道她心里在意天下苍生,可他没那么好没那么善良,至少他不想、被冷落在一旁。


    那安然潋滟的水蓝色无声逼近她,漂亮的小孟族长近在咫尺,眼睫似蝶,然而眸光和声音一样冷。


    “徐风知。”


    她轻微打了个寒颤。


    孟凭瑾漠然盯着她,“你方才就是这么叫我的。”


    她总算知道狐狸在生什么气,这确实不能怨小狐狸,这听上去太冷淡,仿若——


    孟凭瑾淡淡地望着她,说不清是被她的冰冷伤到了眼睛里,又或者是生气到有点反向平静。


    似无情意。


    她有点心虚,伸手环揽住孟凭瑾,认真哄狐狸,“对不起老婆,我最最喜欢你,绝对没有改变的意思!”


    孟凭瑾偏开眼眸,水蓝不再映照着她。


    想要亲小狐狸也不成,那白皙手背轻轻贴上他自己的唇,垂眸不愿看她也不说话,分明是不允她使用这伎俩的。


    可孟凭瑾太纯情,他以为光是拿手遮上自己的唇就不会被欺负……徐风知眯眼就已然在敛笑。


    仰面亲上他手心是轻而易举的事,孟凭瑾怎么也没想到这样还是会被她欺负,而且更加难受。


    就好像方才那片白羽怎么未经允许就落在掌心里,默不作声地、惹他动情。


    不必亲到第三遍,便能攥住美人所有淡粉指尖,轻巧却不由分说地将它亲得发软,自己不得已从唇上退下来。


    喘音张合的唇,是要欺负的柔软之渊。


    孟凭瑾声声克制倚在灰墙上喘气,每呼吸一下都晕染着灼热而漂亮的绯色水汽,左手实在受不了认输垂下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又要被她欺负。


    银镯晃动,巷内吞没水色,一并被吻住的,还有某人的委屈哭泣。


    直至看着那滩水蓝变得温软、波澜涟漪阵阵,哪怕融化出几滴清泪也不要紧,哪怕恼她恨她也不要紧。


    那种冰冷又漠然的目光,她再也不要看第二次了。哪怕知道那是假的,是狐狸装出来骗她的,她也不要再看。


    她抱着美人坏心眼地一遍遍唤道,“殿下啊殿下…小孟前辈…老婆…狐狸宝贝……族长大人……”


    全是很平常的称呼,每一个字拆解开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怎么听她念出来就这般难为情,每一声都被渡上欲色。


    他哭着咬牙,脊背一遍遍发抖。但忽然又被抱得紧了些,耳边扑来热气,随吻印下的还有他的名字。


    “孟凭瑾。”


    泪水有点失控,说不清是被气的还是被弄的。孟凭瑾死命咬着牙。


    而她恶劣欺负完了,再温柔又心疼地望着她的狐狸,伸手替孟凭瑾抹去一滴滴眼泪,知道他心里委屈,抿唇道,“老婆,下次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在生气呢?”


    “不能。”


    真是果断利落的回答,尽管在哭也不影响他不肯轻易原谅。


    徐风知苦恼地盯着孟凭瑾看了半天,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好计策能让老婆变得更坦率一点,但她是见不得孟凭瑾就这么悄悄生闷气的。


    “那也可以。”她点点头。


    而孟凭瑾委屈忍着眼泪,听到她说:“反正我哄你就只有这几个手段,那你委屈生闷气的时候,我就自动理解成你想要我亲你。”


    她探头问道:“嗯嗯可以吗老婆。”


    那双漆黑眼睛里的坏心思根本是杀不尽的。孟凭瑾迟钝地意识到这一点,眼尾潮红失了序,将冻住的眼泪又温成水。


    心里对她怨啊恨啊,其实都是不满足罢了。


    孟凭瑾生她的气,可又崩溃地向她索求安定感,伸手泪眼朦胧地搂住她,在她颈边哭道:


    “我根本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不在意什么天下,所以我不想你离开囚雪陵…一点都不想…。”


    如果囚雪陵是神明的眷属之地,那离开囚雪陵以后,她就不再只是他的了。


    就像徐风知偏执地要他归属一人,孟凭瑾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


    第64章 公主剑.2


    孟凭瑾不在意天下, 近乎冷漠的不在意。


    天下在他眼前顷刻死去也不会令他泛起任何波澜涟漪。他与世界之间,从来都那样远。


    可是徐风知大约喜欢这天下。她心里眼里都能窥见苍生,时常为世上诸多微小之事而动摇心底。


    孟凭瑾很清楚, 自己和她截然不同。


    倘若有一天被她发现原来连天下他能都能冷漠割弃、发现他的心不够纯白……她会讨厌的。


    …该把心藏得再严实些的。


    于是,那话诉出去后,孟凭瑾后悔了, 堆叠委屈变成苦意。


    但孟凭瑾埋在她颈边, 逼自己咽下这委屈苦涩, 一滴一滴藏起眼泪。


    每藏起一滴, 心都朽上一次。


    无所谓,它本来也就是坏的。残存泪光里,孟凭瑾眸光冷淡, 长睫垂下阴影。


    待到整理好眼中涟漪, 他伸手拽她剑穗,想去做些正事好来证明自己对天下没那么冷漠。


    可扯了下去她没动,孟凭瑾只得侧眸看她,然而水蓝蝴蝶猝不及防地被关进漆黑暗愉之中, 眼睫怔愣一颤。


    她分明笑着,眸中粲然, 哪有半点讨厌他啊。


    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后孟凭瑾脑袋发晕, 被娇惯就立刻娇气作势, 明明也眯上笑意但就是不坦率, 佯装气鼓鼓抿唇晃她撒娇, “干嘛啊, 不许笑…”


    她倒是真心想憋住笑, 但肩膀颤抖快要站不稳, 倚上身边那世间最强, 明晃晃的笑意烫到了孟凭瑾的脸,连着一片红到脖颈里,还能往深处看去。


    孟凭瑾还在闹她,她被晃得东倒西歪抱住老婆亲亲,悦然开口时甚至还在笑,勾唇语调轻巧,“听爽了。”


    某人那薄薄脸皮立刻就红得透出血色来,自心里将撒娇时那些气音通通回忆上一遍,可不知怎么,能想起来的全都是闷声扮凶含糊哼哼,还有上不了台面的拖长尾音更是不能深想。


    徐风知戳戳某人可爱脸蛋,笑道:“小孟族长以后能多说一点吗,我喜欢听。天下在你这里,原来是我更重要呢,我特别喜欢听唉。”


    孟凭瑾迟缓地眨眨眼睫,这时才确认她的暗愉原是从那句他懊恼万分、觉得不该说出口的话开始的。


    徐风知的笑意这时再看去竟有一丝安抚感,如同轻易看破了他方才那落寞冷然的一瞬,甚至可能读穿了他的些许自我厌弃。


    孟凭瑾散落的发丝被风吹动,时时遮住美人面,徐风知自然而然地替他顺至耳后,收手时却还是没忍住捏了捏老婆耳朵。


    她轻巧地将话扯到当下的撒娇上来,唇上扬着,“老婆你心里想或者不想什么,就像不想我离开囚雪陵,也请多说一点给我听,像这样撒娇给我听就好,这实在很好听。”


    孟凭瑾没应声。他没法应声。眼前模糊一片就算了,怎么喉咙也被泪水塞住哑了声响。


    他现在的感觉就好比是眼见着自己那颗朽坏的心脏被人笑着捧起来,知道是嘲笑会被丢掉,便试图藏起腐坏的部分,扮得可爱乖顺一点。


    可某人伸手摸摸腐烂掉的部分,眉眼弯弯地告诉它,“可爱!是我的宝贝!”


    眼泪掉了两颗,安静无声,流泪可以没有哭声,这就不算在哭。孟凭瑾这样自圆其说。


    他开口问她时有些执拗,困着破碎的泪光也硬是没让她察觉出不对劲,“不喜欢世界是可以被原谅的吗?会害怕我吗?那算不算是我心脏腐坏掉的地方。”


    这些问题听着似乎是幼稚困惑。


    徐风知很快就意识到,孟凭瑾觉得他对待世界的冷漠,像是只与众不同的、需要藏好的小怪物。


    “可那不是啊。”她认真朝他应答,这次一并抱住的也许还有他心里那只小怪物。


    “那不是什么腐烂掉的地方,没有人规定一定要喜欢这个世界才行。你的心就像你一样是个可爱的娇气鬼而已孟凭瑾。一点点别扭冷漠也是可爱的花。”


    孟凭瑾在发抖,心脏与心脏同频振颤,她眼眶轻微红掉了。


    如果说先前那一角书外往事她窥见的是漂亮冷漠的耀眼之花,那么此刻她借这一句话窥见的则是困惑敏感、不知道被困在哪个角落里撞得头破血流的小怪物。


    为什么没有人跟孟凭瑾讲过这样的话,明明一句话就可以将他解救出来。她将她的那些恶劣摊开给他的时候小狐狸欣然接住了她,怎么就困住了自己呢。


    她红着眼睛意识到——


    孟凭瑾的心从来都活在他自己的地狱里。


    轻轻地,孟凭瑾又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将脸埋进自己胳膊里,连耳尖也没露出来,千千发丝铺满脊背散落在身后。


    她见此将眼眶旁的泪克制回去,跟着蹲下去,支颐歪头,想他开心一点。


    [老婆真的是天下最强吗?]


    心里的念头自然是故意逗他的,那柔软一团里传来闷闷声响:“你打赢我你就是最强了。”


    孟凭瑾默了默,“…我可以放水。”


    他说的很轻,但徐风知知道他大概是认真的,这真像是孟凭瑾能做出来的事。


    “何必放水。”她上扬着唇。


    孟凭瑾侧头看她,眸中一滞。而她还在自顾自地狡黠地笑着,“孟凭瑾,我只要将你亲哭就行了,依照你的性子只会向我服软要我抱,到那时别说是和我过招了,你还能拿得稳剑吗,哼哼我猜做不到吧,你一贯是个——”


    眼尾措不及防落下一吻,寒枝雪那样发甜。她怔愣难停,久久不得回神。


    孟凭瑾不知道她想起什么伤心事,孟凭瑾更不愿意去猜她是因为心疼自己才红了眼眶。


    小狐狸只会这样哄一哄她,委委屈屈但眼泪泛滥,是看到她眼眶红自己也会跟着心碎的敏感柔软小狐狸。


    这是什么小怪物?


    “来,老婆。”她努力拧眉忍着眼泪撑出个笑来,眼底那亮亮晶晶的东西也许是泪,又或许是心底的喜欢满溢出来。


    她笑,“抱我一下吧。这回是我想。”


    孟凭瑾揉着眼睛去贴她,直到自己的腰被她搂紧,彼此发丝不得已相纠缠分不出你我,腰上那两道银铃也一同轻轻响着。他盯着看了很久。


    他摇摇头,声音依旧软,这回只是听着有点哑,“…我也想要你抱。”


    音落,再被抱紧几分,小狐狸很好满足,自己慢腾腾擦掉泪水。


    可徐风知无声困着泪,怀里从来都是她的世界,从来都是-


    荣盛鬼城想要进去还真是不易。


    外头那侍卫硬是对他俩盘问了好几番也不肯放他们进去,孟凭瑾几次都冷淡压眉,徐风知看穿他是想直接拔剑出鞘。


    按照孟凭瑾的意思,孤星一门直接杀穿这皇城,将那漠戈陛下捉出来一问,什么隐情还是秘闻只要等刀剑架在脖子上那一刻自是水到渠成的。


    徐风知听得连连摇头,觉得这种大张旗鼓的计划肯定不成。


    此时只知此城是阵法,破阵的关键在何处尚不得知晓,万一误打误撞冲撞住什么不就直接宣告结束。


    她好一顿安抚老婆,左思右想后,知道按照正经规矩进皇城恐怕是不行了。


    他二人相视一眼,决定走另一条路——


    借漠戈城中向皇室献宝一事进宫。


    漠戈城素来有这么个规矩,三年一回,百姓也有面圣的机会。按孟凭瑾所说,之前困在伞崖上被他们捉去做吉祥物的神鸟就是某次献宝之时被呈上去的。


    可是献宝,首先就要让那皇城外的官员进行第一番查验,确认此物是宝物且有面圣的价值才能够进入皇城。


    只是他二人现在身上…。


    于是徐风知将剑拍在那官员的桌上,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并拆下来,除了腰上那银铃。


    可是那官员只是微微一瞥,虽然眼中也对这些东西略微划过一丝亮光,但最终也只是撇撇嘴,一口认定这些只能算是贵重之物,并非是特别宝物,没有什么面见陛下的价值。


    徐风知有些失语,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后还是盯上了腰上那银铃。


    峂罗族的银铃…肯定是宝物吧。


    可她的手才刚一摸上银铃,余光里就看见孤星一门悄然被推出鞘一寸,剑光凛然阴沉。


    她顶着那剑光小声地怯怯哄老婆,说没关系,还会回囚雪陵去的,到那时床榻上不多的是,醒来后扯下一段再缠上不就是了。


    她知道孟凭瑾一贯爱听这些有关于以后的微小日常,他喜欢听自己被自然而然地计划进她的往后里。


    于是尽管心里气恼,但想了想一并忍了下去,啪地一声合了剑,侧过头不看她算是默许。


    她将那银铃拍到桌上自信扬眉。


    可那官员狐疑地将此物拾起后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最后漫不经心嗤笑道:“此物还不如你方才那些。”


    徐风知深吸一口气,当即下意识回身按住孟凭瑾的孤星一门,死死搂着老婆的腰知道老婆已经快要气疯。


    她脸上撑着微笑看不出任何不爽,可其实刺月分明也已经快要按不住了。


    杀了,都杀了算了。


    无奈只得动用下下下策。


    她目光哀求了千千遍,心声从未像今日这般稠密,每一句都在央着那冷然美人。


    [老婆你相信我,这并不是把你推出去,这是为了查清楚真相不得已而为之啊老婆!你放心老婆,他们要是敢把你怎么着,不用你动手我直接先一剑灭一城!]


    孟凭瑾冷笑一声,“到那时我还用得着你?”


    她被噎也不敢说话,但好在美人望她一眼后沉郁着漂亮眉眼走向那官员之处。


    她立刻跟上去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囚雪陵的美人,特来献宝一宴呢,是因为……”


    这不太好编下去。


    孟凭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歪头悠然挑眸就好似袖手在一旁等着看她要如何编排,心里果然还是有气的。


    她咬咬牙,两眼一闭,“是因为心仪你们公主许久,来求见你们公主的。”


    [错了老婆错了老婆错了老婆!别生气别生气别生气千万别生气啊老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65章 公主剑.3


    这话说出去, 身旁人难以自控地泄出一声冷笑,身形气得一晃,任凭说些什么去哄都不成了。


    冷意入耳犹如狐狸在心上咬了口。徐风知深知自己肯定会被算总账, 干脆绷紧唇低下头,视线里是孟凭瑾笼层白纱的衣裳宽袖。


    想扯一扯,可才刚探手老婆就躲开。她有些心虚, 强作镇定安慰自己, 老婆素来好哄, 没关系小问题, 然后转头就见孟凭瑾同那漠戈官员轻巧压睫,“是,我分外心仪~”


    原本还在心虚的徐风知忽然就淡淡眯眼, 随后看到水蓝眸色暗自朝她短暂闪烁了下, 摊开置身事外般的暗愉,俨然给她看的。


    她意识到自己的推拉被反打一手,默了默什么都没说,脸上笑意丝毫未改, 垂头理袖。


    [好得很,小孟族长, 好得很。]


    “心仪我们公主?”那官员半信半疑, 拧眉时的眼神就好像在质疑他们, 换了这么多法子非执着进皇城怕不是有什么特别目的吧。


    只是待他抬眼想再仔细看上那美人一眼, 见到的却是美人不知因何缘故雪色沾绯, 侧过头掩着耳朵, 剑也叫一并夺去, 无所可依而恨然委屈, 唯有嚷身边人不准再念, 不然立刻就抓她回囚雪陵。


    念什么?没听到有声音。那官员颇觉莫名其,往后靠坐,细细盯着气恼美人打量几番。


    方才这二人一同来找他时,他有注意到这实难得见的殊色,钉在原地几秒。


    那时候美人冷淡得像是被冰封几层,那美格外凛然,他瞥了几眼后就不再去看,像是心被动地感知到了冷漠背后是无尽危险。


    而此刻别样暖意笼罩之下,些许朱色晕开在眼尾,心里暗自清楚不单是漂亮动人。


    他收回目光,最终确认问道,“你确定,要去面见岁戟公主?”


    徐风知听出这是过关的意思。


    过关了,可说高兴也没那么高兴。


    她低头扫了眼身上叮叮当当的配饰,它们刚才被拿来拿去挑挑拣拣,再通通推回来,告诉徐风知这些东西只能算是金贵东西,并不算是珍宝。


    现在可倒好,换了孟凭瑾过去动用美貌,不需要什么推拒就认可了这珍宝。


    某人黯然失语。这能不是珍宝么,老婆天下第一美人,身上处处惹天下肖想,眼睫一颤就轻易引得世间泛起涟漪,来和珠饰金玉相比纯粹是降维打击。


    她突然感觉自己为这背后真相付出颇多,长叹一声。


    不能放任这煞气不管,为了天下苍生也必须将其查个水落石出。


    她拿孤星一门的剑柄撞了撞孟凭瑾的腰,手下力度有数,敲得不重,但恰到好处惹老婆站不稳就是她的坏心眼了。


    根本是在罚孟凭瑾不自知地将某一面示于人前。若失控的话一两秒也就算了,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偏偏不自知地闹了好久,差点连声线也散乱掉。


    孟凭瑾显然也觉察到两三分缘由。哪怕被敲在只有某人知晓的敏感点上,脊骨发麻也死咬紧牙关,难捱也忍住。


    可明明,他不过是稍微顺着她的话说了一句话而已。


    只因为醋她一句心仪。


    哪里知道这些话只有她能说的份,他自己一点也说不得。但一开始,分明是她编排的,是她要推自己出去的。


    太过分了,没有人会这样过分。


    当听到她心里阴恻念了两回好得很,孟凭瑾就隐约意识到不妙,八成是踩到她哪条隐形边境上了。


    但小狐狸侥幸地想着能如何呢,众人目光之下,她能如何她当如何——


    后果就是被晦涩心声狂轰滥炸。


    以平淡语气,详细地将咬在他所有敏感点的反应波澜不惊地描述给他本人,语速快却不含糊,是详细到令心不断恐惧怯怯退后的程度。


    其中还随意透露了两句,猜他对每处的喜欢程度的剖析……准得可怕。


    [孟凭瑾你身上涨红跌进锦被,里衣半挂肩上但还是随第二回颤身落至胳膊,发丝散了半榻我揽了一把怕扯到你疼,眼尾红得可爱眼睛也亮,唇上刚被亲过。]


    [而我指尖顺着你肋骨往上随手揉了你身前,可你失措得脊骨绷紧,是那晚你第一次喊不要。]


    [但我猜八成是你口是心非又犯了,它明明在发涨,颜色莹润失控,于是我咬上去试探你。而孟凭瑾,你哭喊说你不要,可是挺腰要我了。]


    [你把我搂得那样紧,还哭诉你不要我摸我会信吗?你就差快挂在我身上了啊老婆,我笑了你两句,于是你哭。]


    …如今只是又将她心声零碎回忆一些,孟凭瑾的心跳就再次承受不下去,每一下都如同小兔撞心。


    这是专门针对他,将他的难为情映进她眸中镜里。淡然的、却以最直接方式把他不自知的色气尽数归还给他。


    欺负。…是故意欺负。


    孟凭瑾频频走神,她又一次拿剑柄敲了敲老婆的腰,明明看见老婆耳尖红透,也知道他肯定在反复羞恼她心声,但就是不问。


    她歪头笑着,“问你话呢大人,你确定要进宫面见那位公主吗?”


    孟凭瑾眸光全乱眼睫颤动,而她问完那话却没给对方回答的机会,回身答复仍旧是那笑脸,“他说要呢。”


    那官员点点头也没忘记叹气,揽袖在宝册上写下什么,想了想欲言又止看向他二人,道上一句,“我还是提醒你们一句,虽然说我现在放你们进去,但你们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切莫抱有过多期待。”


    徐风知抱着两柄剑,刺月和孤星一门挨得太近,鞘外剑意时常交缠,但再也不似之前一贴近就总是轰鸣。她稍一挑眉,“这是为何?”


    “不为何。”他这话说得太绝对,自己也后知后觉,默了半天没好气地补充上一句,“岁戟公主她不好相处,算是我提醒你二人的,总之——”


    他压低声音,视线幽幽盯着他们。


    “不要和她走近。”


    ……


    就这样,熬过诸多关卡之后终于随着其他的献宝人一同进了宫,可惜好不容易熬进去时夕阳已渡了暖色,没几个时辰宴会就要开始了。


    因此也没机会与此时不知现在何处的话宁师姐还有执白师兄交换消息,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献宝宴既是宴席就必有精美佳肴,哪怕他们这种平民百姓坐在大殿之内宴席最末尾的地方,但菜品大致上没什么差别。


    听完漠戈皇帝那些场面话之后,随着众人起身举起酒杯,两人口中同步含糊着其他人喊的那些话,都略感心虚而移目。


    好在是高明地糊弄过去了,旁边其他几位都没察觉出来,向他二人举杯示意,微微点头。


    徐风知回礼完一圈人,看了眼桌上的菜肴便深觉满意,可动筷之前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老婆你说这鬼城的东西吃进肚子里会不会有事啊?”


    孟凭瑾撑着脑袋侧看她,已经习惯做添酒夹菜这样的小事,随手夹了块萝卜搁入她玉盘中,“死不了。”


    她望着孟凭瑾自然而然的动作,添酒也好夹菜也好,看的久恍然感觉小狐狸好似在慢条斯理地安排着她的一切。


    她嘛,自然乐意之至。


    她抿了一小口酒,微微发甜。


    老婆说死不了那肯定是死不了的。相信老婆准没错。


    她尝了口发现这些菜肴竟然意外好吃,今天一整天除了在囚雪陵吃过了两块糕饼以外就再没吃过其他的东西,她早就饿了。


    她频频动筷夹完这个夹那个,还示意孟凭瑾哪些菜好吃哪些菜不行,在角落里压着声音说得起劲。


    美人就坐在摇曳烛影间,沾染些许倦意暖光,多了几丝亲近温柔,淡淡歪头托着下巴,听她说哪些菜好吃就随心记下来,将那些菜夹于她,自己却没怎么吃。酒也没喝。


    自从听说自己因酒被她锁在霖阁几日,且醒来后连一点记忆都没有。孟凭瑾就决心再也不会沾酒。徐风知之前说的没错,吃酒误事。


    漠戈那陛下话总是很多,献宝一事他不急着看,反倒是拉着几位大臣关心起人家的家事来,还问了几个小辈的婚事。


    怎么看都不像是位帝王。徐风知心中纳闷。


    而他身旁两侧,只坐着两人。


    坐在左边的是苦忱殿下,皇位将来的主人,自进了殿中起就压着眉,心烦与阴沉藏都不藏,旁人敬酒给他他也不回,只是一味饮酒,未曾动筷。


    坐在漠戈陛下右边的那位就是岁戟公主,雍容沉稳地坐于席上,眉目不见喜怒,神色平静非常更是看不出什么来。有人若是向她敬酒,她遥遥回之一礼,却不饮。


    徐风知又想起那位官员冰冷冷的声音:


    “不要和她走近。”


    徐风知拧眉盯着殿上那位公主,也不知是她目光太过专注,又或是那位公主的反应敏于常人。


    那双寒冷的、犹如冬日执冰一般的眼睛轻轻转动,微小偏移的那一寸刚刚好好与徐风知的视线相对撞。


    徐风知恰在那时饮下一口酒,硬是被这毫无防备的一眼给狠狠噎住。


    明明,徐风知已然坐在长宴席最角落之处,更别提这中间人影晃动,想要一眼找到她,准确无误地回望过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那双眼的主人不仅轻易做到了,而且现在就在看着她,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不悦没有波澜。


    徐风知蹙眉眯眼,轻微慌乱很快平息下去,但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巨大的茫然失措。


    因为她发现、烛火似乎映不尽那双眼睛里,任凭火心怎么跳动,那眼睛里头都是一片漠然的黑灰色。


    心底有个念头渐渐浮现。


    这位岁戟公主,似乎双目失明…。


    第66章 公主剑.4


    那双眼睛着实不够真切。


    徐风知心生疑窦, 这公主自殿内现身起,并未见任何人帮扶照顾,她端庄沉静, 步步从容。


    况且,旁人在殿下头向她敬酒,她也能准确无误地举杯回礼, 方向根本没出过差错。


    这要如何做到。


    岁戟已经移开视线, 徐风知回身朝自己杯中看了眼孟凭瑾添酒入杯, 她端起朝一旁探身。


    那是和他们一同来献宝的青年。他的珍宝是一对鸟眼宝石。山中偶然凿出, 本算不得什么,可两块翠色宝石一模一样凑成一对实属少见。


    好一番拉拢攀谈后,那青年人不由得涨红了脸, 望着那少女灵动神色他有些心慌, 兴许是酒力上头。


    他抬手止住了她再次递来的酒,神色为难,怕说出这话就会伤害到她的热情。抿抿唇,还是诚恳道与她听, “姑娘,我不胜酒力。”


    徐风知也知道灌得差不多了, 未回头只手将杯盏按于他案上, 坐直, 唇稍扬起, “不喝也无妨。霍大哥, 我不是漠戈城的人, 故有一事实在好奇, 可否问你?”


    他点点头, “你讲。”


    徐风知等的就是这句, 她眼中得逞之意稍纵即逝,旋即又成方才那邻家小妹的模样,眨眼问他,“我刚才胡乱看了一眼,这岁戟公主的眼睛似乎照不见烛光,莫非双目失明?生来便是吗?”


    那青年听后摇头,坐直身体环视遍这喧闹宴会,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们这一角,尤其是高台上那几位。


    他这才低下头,而徐风知机灵地靠近他,他措不及防向后一滞,回神慌乱眨眼,“公主她……”


    声音渐没,他不敢看那少女的眼睛,心跳急切作响,他匆匆说下去,“公主她确是双目失明,但并非生来如此,而是伤心所致,不幸哭瞎了眼睛。”


    哭瞎了眼?徐风知不禁蹙眉。公主伤心至此是为了谁为了何事呢……


    她太想弄明白这些,再度探身,“哎方大哥,公主她——”


    话还没能说完就被扯回去,她不明所以回望过去,然而那人仅仅是将杯盏推向她,瞳内水蓝冷淡。


    她大致能猜到孟凭瑾这是让她倒酒,可他不是不喝么。


    “喝吧喝吧。”她叹气,慢吞吞捞过杯盏,提起酒壶为老婆倒酒,却也安然哄道,“沾了酒会特别坦率真的没关系吗,这回我可以无所顾忌了,要你掉下一滴泪就定得道上一句最最喜欢。”


    酒倾注入盏,她声音与酒气一同发着甜,“待到那时候,床榻帷幔里,你说是哭声多些,还是喜欢二字更多些呢。”


    杯中琼浆已满,她随意拿指背将它推向身旁,停在某人面前时玉浆晃动险些溢出,那似乎隐含欺压心思。


    而她笑眯眯侧眸,“嗯?凭瑾哥哥怎么不答我?”


    案下漆黑,孟凭瑾的手被捉住,不容抗拒地挤进纤细指间,非要将掌心温度传递给他,他挣扎了两下不仅没松动,某人还得寸进尺暗自探进袖内,一指勾住银镯连带他手腕一同晃了晃。


    [想起你白日那句心仪就该多醋你一会儿,可还是算了。]


    [你总是生闷气,而我一贯心软。]


    孟凭瑾淡淡垂头玩着她手指,“你将此事记到现在就证明你在意。”


    他逐渐习惯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横竖会被她轻易读懂看破,做什么辩驳都无用。


    况且现在每次被她看破,心里都像是填塞进一点棉花软絮,为此小小满足也很好,心就这样渐渐被惯得柔软。


    她弯眸点头,“我在意。”


    小狐狸抿唇不应她话,眼睛里星星点点,心里好似又塞进一团棉花-


    …献宝宴这名头虽然吹得响亮,外面层层核对也声势浩大,但其实非常无趣。


    至少他二人都这么认为。


    前来献宝的百姓轮番上前介绍自己的宝物,激动万分向陛下表达崇敬感激,再听那话多的漠戈皇帝感慨交谈几句,官员们还得连连附和。


    就这么一来一回白白消磨好多时间,他二人干坐着,看着菜肴被撤下换上精致糕点,心里惦记着正事毫无闲心去品尝一番,巴不得下一个就轮到他二人上殿。


    偏偏越盼着什么越得不到什么,他们被安排到最后一个。从孟凭瑾手心冰冷一直坐到他手心被暖得温热,反过来暖起她。


    听到宫侍念到他二人名字,徐风知连忙从席间起身,孟凭瑾一贯不紧不慢,袖手跟在她后头,二人立于殿下。


    用的当然还是在外面应付官员时的那套说辞,只不过这回徐风知又润色一番,无所顾忌地将天下第一美人小孟编排成:


    一眼动情还求而不得的苦情人设。


    她做起这个那真叫得心应手,真挚地将她家大人这些年来对岁戟公主的倾慕之情说得格外动人,眼中隐隐泛泪,说到最后还沾了沾袖子。


    她说这些时,偏偏身边那位绝色美人垂眸默不作声,好似真地应了她说他倾慕至此也不愿来打扰公主,只愿一生黯然仰望。


    徐风知心虚擦汗,还好提前跟老婆沟通过了,把一切交给她,他只需要不说话就好了。


    她这一套很好用。好几位官员都显然被这番说辞给打动,但是沉浸在杜撰剧情的徐风知很快就注意到一个诡异的问题。


    方才还热闹的宴会,这会儿气氛冻结,人人脸上分明是俱色,更多人匆忙低垂下了头不敢说话,就连这殿内正中央帝位之上的漠戈皇帝也愕然着。


    这算什么情况?莫非是她说的那些难以自洽吗?……可那又何至于此?


    直至,一笑刺穿了这冻结氛围。


    然而这透着蔑然的笑意压根没有让气氛稍稍松快,而是直接令其掉至冰点,瞬息成冰。


    徐风知渐渐收敛神色,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向那帝位左侧之人,漠戈帝位下一任主人、苦忱殿下。


    今夜他喝了一夜的闷酒,旁人向他搭话他也不接声,可他却在这一刻发出这样意味不明的冷笑……徐风知此刻疑惑更多。


    苦忱笑着摇头,酒盏都端不稳,“这天下居然真会有这样的人,也是好久都没能遇到自寻死路的傻瓜了。”


    徐风知冷漠抿唇,在心中思索自己方才所言,莫非真是踩了什么禁忌。


    而苦忱悠然饮下一口酒,看起来心情颇好,和刚才那独自喝闷酒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朗然开口道:“皇妹,你说有不有趣,上赶着来找你杀头呢。”


    岁戟的神色并未有变。


    苦忱瞧了眼孟凭瑾,挤出个轻笑,“只是这样的美人杀了实在是可惜的很。”


    徐风知瞳中寒意浅淡。


    苦忱低头,为自己斟酒也漫不经心,“皇妹,我说你呢,也不要太生气了。我看他二人的打扮并非是我们城中之人。”


    “他们不知道你的手段你的秉性,瞧你一眼以为你是好欺负的性子软的主儿,想要从你这里套些什么好处来很是合理啊,谁都会这么做的嘛。”


    眼看他俩已经被认成别有用心之人,徐风知虽然不能弄明白她破绽在何处,但知道此事能做的唯有观察形势。


    或许是她的破绽,但万一能借此看出几分细节的话,便是机会也说不定。


    因此她并未反驳,与孟凭瑾默契地站在殿下头,尽力留意着每个人的神色。


    “不过嘛,也有可能是有几分真。”苦忱话音一转,好似收起了针对他二人的意味,将目光投向孟凭瑾,笑意冷淡,“我瞧那位也有可能是真对你动了心动了真情,他说一眼倾心于你也未尝不可。”


    他说着说着像是觉得不尽兴,还要站起来说,哪怕举着酒杯颤颤巍巍地,手一扬酒洒了大半,笑道:


    “我皇妹呢,容貌姿色自然是不必多言,漠戈城唯一的公主唯一的明珠,世间心向往之也是常事嘛……”


    琼浆洒在地上,他腰上玉佩清脆碰响。


    苦忱回头看向那一直面无表情的岁戟,像是笑又像是轻哼,“…反正又不是第一回了。”


    徐风知就那般平淡看着,苦忱再度回身朝着众官员仰头饮下杯中仅剩的酒,接着将那杯子随手一扔,即便话音沾染些许潦倒醉意,也越来越冷,笑意骤然褪去。


    “因为你一贯就是个看起来单纯的好利用的公主而已,你这副假面目最会骗人,害死一个不够,还要害死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


    他声音渐强,然殿内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所有人都坐得那样规矩,紧紧埋着头,稍微胆小些的更是害怕到战栗着不想有过多动作,满头大汗也不敢擦。


    就好像生怕那上头有谁一个不如意不顺心便随便从他们之中挑一个,拖出去砍了头。


    苦忱似乎对这种恐惧格外愉悦,他乐意品味这人人俱之的压抑,这可比那喧嚣热闹有趣的多。


    于是干脆懒散坐在台阶之上,玉佩又一次碰响,满不在乎地从一旁捞过了岁戟案上的杯盏,就着她的杯子饮酒。


    是一样的酒。岁戟一口未动过。


    苦忱目光迷离,嘴里念叨着——


    “岁戟,你看得开一点对谁都好,收敛收敛你的性子吧,不然你要让城中怎么看你,怕你的人已经够多了。…就求你收敛收敛吧。”


    这最后一句徐风知听得云里雾里,用眼神问身旁的孟凭瑾,他更是紧紧拧着眉。


    案上,苦忱碰倒的酒壶,被一只素白的手准确扶起。


    是岁戟。


    苦忱那番话对她俨然是针对之意谁都听得出。可她平淡启唇,眸中倒映不尽任何光亮,话音又沉又缓,没有感情波澜。


    “皇兄,这世上还轮不到你来管本宫的事。本宫要对谁如何,杀谁或者不杀都是本宫一人的事。你来干涉本宫,本就是错。”


    她的眼睛眨动,似乎转向台阶上醉倒的苦忱,眼里一丝涟漪也没有,“你醉了。”


    第67章 公主剑.5


    一同醉倒的还有漠戈陛下。


    徐风知有着重观察他, 在苦忱提着酒壶开始对岁戟进行冷嘲热讽,说至第三句时他便不动声色地假醉在案上,演得那样逼真。


    岁戟收回目光, “扶他们回去吧。”


    徐风知眉心蹙起,不知岁戟是否看穿这位陛下的装醉,或者看穿了只是也陪他演下去罢了。


    岁戟身旁的宫侍与她的淡漠如出一辙。他们听到公主话音已止, 便移步上前揽起醉倒的苦忱, 默然扶着他穿过这气氛凝固的殿内。


    随后, 殿上三人仅剩一位公主。


    公主正盯着这处, 幽乌眼睛淡淡转向了他二人,迟缓转头金步摇垂响叮铃,众官员急急埋头。


    徐风知稍微收敛起几分肆无忌惮, 埋下头, 眸线却微微上移几分,暗中观察着岁戟。


    她对这公主现在是越发感兴趣。双目失明,但看起来行动又与常人无异。端庄从容、处处妥帖,可不知何因听上去是个暴虐无情的主儿, 人人都惧怕她。


    听苦忱刚才说的那些话,话里话外就好像笃定了他二人会被岁戟下令杀掉……徐风知瞳仁晦暗。……所以此刻这岁戟公主会对他二人做什么?杀掉吗?


    万道烛火将殿内点照得格外亮堂, 灿灿金光相折, 珠饰晃动。岁戟尚未启唇, 殿外已有两名带刀侍卫冷着剑跨入殿中, 直直走向他二人, 漫不经心地拆解着手上的绳结。


    那绳很长, 暗沉的血红色早已浸透了它, 丝毫看不出曾经的颜色。


    此为何意, 不言而喻。


    众人大气不敢出。


    然而, 殿上那公主不紧不慢抬手于侧,那两名带刀侍卫的脚顿时钉在原地,面色错愕紧盯着她,她摇摇头,“不必。”


    说罢,她手,那两名侍卫躬身应命,出了殿。


    也许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众人忽地陷入更加深重的恐惧,那原先发抖的几人更是吓得直接昏死过去,无人敢理会。


    徐风知从他们的神色里读出了这不寻常,她拧眉眯眼,种种疑惑再添一层。


    不杀他们了?


    徐风知心里知道自己那套说辞经不起细推敲,实则漏洞居多……这种事往小了说是不知深浅,可往大了说就叫做欺君,也着实够他二人死上一回。


    徐风知又一次打量岁戟那淡漠美丽的脸庞,盯着看了半晌之后,她干脆彻底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看。


    这公主若果真生性暴虐,那大约只会愤然下令杀他们。而这会儿不杀他们嘛,是另有缘故还是……


    她忽然一愣,想起自己这说辞里的重点是那漂亮又一言不发的雪色美人。


    她有些傻眼…该不会,看上孟凭瑾了?


    见她频频向后看自己,那神色分明是欲言又止,孟凭瑾眨眨眼,随着她无辜歪头,腰身小小银铃摇动她心。


    岁戟起身,穿案走至殿中央,双手交叠在身前,身姿纤秀青丝及腰,“献宝宴已散,诸位回吧。”


    话音刚落,殿下头犹如大获赦令、死里逃生一般,齐刷刷起身,“谨遵公主之命。”


    所有人都将这句话念得飞快,连一丝停顿都不敢有,念完就立刻安静地垂着头快步走向殿门,心里争先恐后要出去,面上还得装出平静万分来,殿门一时间挤得好几人都勒到了手。


    但这场逃跑是安静无言的。


    直至所有人都逃出去,唯独空荡留下他二人和万道彻夜通明的烛火。


    岁戟看着他们,声音似乎缓和了很多,不似方才下命令时那般冷漠,“你二人随本宫来。”


    这是何意啊?


    可岁戟这话仅仅是一道命令,并没有给他二人反应的时机,说完便转身走出去,不曾回头看他二人是否跟上。


    徐风知同孟凭瑾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看清自己、是晕染上对方瞳色的自己。


    别说是前路未知生死未卜,就算明知是死路一条,如今已走至这里…死路也闯得!


    她向前扬眉,而美人笑着倾身贴了贴她,她趁机拥了拥老婆的寒枝雪,听他耳语道,“你那套说辞很好,唯有一点不对。”


    腰上被环,显然是在闹她要抱。


    徐风知想提醒他前头那公主还在走,要他收敛一点。可颈上被咬,某人短暂地黏了她一下,自己在她怀里赖上一秒,娇气得要命。


    “我心仪之人、我早已得到她了。”


    再直起腰身之时,那漂亮脸庞红得可爱。


    徐风知想了又想,抬眸远远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公主,她伸手搂揽住孟凭瑾的腰,这下轮到他慌张起来,而她只是想念老婆,明明也没分离。


    于是仅仅是贴了贴咬咬耳尖,自己不由得感叹上一句,“真是黏人的热恋期啊……”


    “什么?”孟凭瑾被她一闹就思绪散乱,故而没听清她感慨出的那句。


    她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说喜欢小孟族长。”


    他偏转眼瞳,双手轻巧负于身后,唇角上扬着,隐隐有些欣然,“当然的事!”


    她笑眯眯。喜欢可爱狐狸,喜欢孟凭瑾,这都确实是当然的事-


    随岁戟公主在这皇城之中,途中收到了执白师兄传来的符纸。


    符纸上头简单地写着他们调查所获。


    漠戈一夜覆灭,好似是因为岁戟。


    信上说,漠戈国那时有个强劲的邻国至火,至火兵力强盛,漠戈不是对手。


    他们求娶漠戈的公主,定下盟约。


    可是到了大婚次日,至火杀进漠戈,说,公主并未如约和亲,漠戈皇帝当即瘫在皇位上,和亲没能完成边意味着盟约被撕毁。


    漠戈城就这么一夜间灌满了血。


    看完这些字,徐风知默不作声。


    照这么说,漠戈城中不该恨岁戟吗,为何是怕她至此……疑点重重。


    他们随岁戟七拐八绕地走进一僻静之所,多余景致也近乎没有,唯有池塘里养了一尾金鱼。


    碎月困在池塘波影,竟算是此处唯一雅致。


    徐风知上下一打量,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公主并非是苦忱所说的生性暴虐之人,干脆问了句,“这是您的住处吗?”


    夜色如墨,池塘内落了片叶,涟漪不静。岁戟稍稍侧头,语气依然淡淡,“本宫以为你要问这是将你们带去何处了。”


    说完,她自顾道,“这里确是本宫的宫殿。”


    此处很好,安静雅致。但它不该是一位公主的宫殿。


    它实在太过寂寥,说的难听点就是落魄……而岁戟的身份与这里绝不相配,尤其她还是漠戈城唯一的公主。


    徐风知会那样问出口,也仅仅是因为踏进此处之际,瞥了一眼就看到了宴会上她身旁的那位宫侍,由此随便这么一推测。


    所以坦白说,徐风知真的没有想过这里居然会是一位公主的宫殿……岁戟被众人惧怕,是断然不可能受到欺负才被赶到此处。


    莫非是此处有什么特别??


    于是压着不解,徐风知又一次观察这殿内。可是她瞧了一遍又一遍,也实在看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旁处。


    她侧目打量着,而走在前头的岁戟没头没尾地说上一句,“是本宫自己愿意来此。这里很好,本宫喜欢这里。”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看穿了徐风知正在打量她的宫殿,徐风知的心都轻微一晃,半天说不出话。


    她观她脚步徐徐,行走速度与常人无异,有什么障碍物也都一一避开。


    这位公主有哪里像双目失明的样子。


    如果说冒犯了她,横竖都是个死的话,那老婆肯定会救的。徐风知这般想着点了点头,再开口便又多了几分无所顾忌,“岁戟公主,我听他们说您双目失明。虽然我不知发生何事,但您看起来一点也没受影响。”


    这回,岁戟似乎顿了顿。徐风知在心中猜测是否是刚才哪句话戳到她痛处,而她喉咙里无声噎回了什么,眼睫垂下阴影,“本宫能看到。”


    徐风知皱眉疑惑,几乎是下意识就追问道,“那他们为何说您双目失明?”


    岁戟提起衣裙,跨进寝殿之内,向她投来一眼,“你的问题真的很多。”


    尽管已得知岁戟能看到,而再去看那双眼睛,徐风知也还是觉得它里面空无一物,倒映不进任何东西。


    确是虚假之物。


    她看向孟凭瑾,孟凭瑾向她摇摇头。


    连老婆也看不出来问题,这事儿多少有点棘手了……徐风知有些心烦。


    岁戟能看见东西,可人人都觉得她双目失明。而一双假的眼睛,却是真能看见东西。


    这公主身上的矛盾点越来越多,徐风知心里其实有些堵闷,仿若处处受限的滋味不太好受。


    他二人跟随着岁戟进了她的寝殿。


    岁戟毫无避讳地褪去外衣,徐风知愣了愣。岁戟或许只是受够了外衣的束缚,换了身宽松外衫,自己点一盏烛火,那双眉目似乎更加亲近温柔,坐在椅上盘理着手中珠串,漫不经心道:


    “你出去,你留下。”


    谁出去?谁留下?


    徐风知吓得一惊,慌乱回身攥孟凭瑾的手。


    她愤然心道:大晚上的,让我老婆留在这里,不是干什么这是??


    岁戟幽幽抬睫,“你留下。”


    徐风知猛地愣在原地,只因那双眼睛仅望着她一人。


    这回轮到她的手腕被攥住了。


    她望着那人冷然遮在她身前,明媚也好装出来的寡言也罢全都碎了个彻底,敛眸已动杀意。


    她连忙探手勾了勾孟凭瑾的手指。


    [相信我,没问题,小事都是小事。]


    孟凭瑾没动。


    [老婆,你相信我,如果有事的话我会喊你的。死不了。老婆人美心善,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也得查出这阵法背后究竟是什么才行吧。]


    [老婆老婆,你最乖最可靠……]


    美人紧紧攥住她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攥紧在手里,隐隐颤抖不肯松开,陡然一松放开她手指便一刻停留也不敢有,转身便走,生怕自己会后悔这决定。


    直至寒枝雪气息渐淡,岁戟手中的珠串已被拨过三圈了。


    徐风知先开口打破沉默,直面未知她总是冷淡的,“你将我留下,是有话要与我说?”


    岁戟继续拨动着珠串,“坐吧,那会儿在殿上不是站了好久吗,腿不痛吗。”


    声音平淡落地,徐风知呼吸一滞。


    原以为岁戟会上来开门见山地坦露自己不杀他二人的目的,或是要他二人做什么事…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的。


    她实在说不出心里的感受,闷闷低下头坐在她身侧,坐下那刻才意识到是否不妥,正想起身,却好像又被她看破。


    她投来一眼,“坐吧,不必在乎那么多。”


    徐风知一生甚少有这样被接连看破的瞬间。她深深拧起眉,眉心褶皱如同层叠山川,她觉得不可能会有人的感知强到这样程度。


    她几乎就快要问上一句:是否她也是穿书而来?和孟凭瑾一样拥有什么读心技能吗?


    她高强度地在心里默念这句话,但却犹如苦苦拍门得不到回应,石沉大海般盼望不来想要的回答。


    岁戟始终安静地垂眸拨弄珠串。


    她想了想,再开口时已不自知地放缓了语气,“您和我一开始想的不一样。您明明很好。”


    这话已说得足够冒犯。徐风知是想引一引她自己开口,道出为何城中人人都惧怕她,而非怨恨她。


    岁戟果然性子很好,脸上连一丝不愉快的神色都没有生出,也许是渴了,伸手自己为自己倒茶,答她也是平静的,“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本宫都不一样。人本就是如此。”


    徐风知听不懂这话,而她继续说下去:


    “本宫此刻对你好些,让你坐在椅子上,你便觉得本宫是好人。那本宫拉着旁人去砍头,看着那人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你还会觉得本宫是好人吗?”


    随着话音一同推向徐风知的,是一杯茶。


    徐风知不知所措,没想过岁戟是在为自己倒茶喝。


    她今夜自与这公主打照面之后,便陷入全然的一头雾水里。


    岁戟收回手,珠串又打了结。


    她指尖拨弄着,听她许久不动,轻轻开口:“喝吧,殿上说了那么多话,嗓子早就哑了,那会儿就听出来了。”


    徐风知不动那茶,索性向前倾身疑惑问她,“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还是说只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认得我?莫非我们以前是什么旧相识吗?”


    她现在心里有一个很强烈的预感,这岁戟是不是认识原主徐风知呢?不然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俨然一副姐姐模样。


    可是不合理。


    漠戈按理说是存在于百年之前的城,那个时候原主还没出生,她们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提前认识的。


    这成了新的矛盾点。徐风知心里的疑惑就快要把自己给淹死。


    这一回,寝殿陷入了静寂。


    而徐风知眼看着岁戟淡漠的眉一点一点拧起褶皱,竟露出些许不解,仿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答她这一问。


    最后千言万语堵在心间,她停下拨着珠串的手,看向徐风知,有些真挚在轻微回响,“风知殿下,我心里喜欢你。”


    好似一涟漪在眼前泛起。徐风知骤然凝滞,仿若没听清那般愣愣追问道,“什么?”


    她果然以为她没听清,便放下珠串,再次郑重道:“本宫说,你舍弃天下去追寻你的自在,本宫很喜欢你。”


    她望着徐风知的眼瞳,徐风知心中微微泛温。


    岁戟将茶又往她那侧推了推,“喝吧,茶再不喝就凉了。”


    徐风知终是拗不过她,接过这茶饮下,茶香满盈,停了停,左思右想还是开了口,“岁戟,你容我问几个问题吧,我实在太想知道了。”


    “可以。”岁戟甚至要再次放下珠串,徐风知连忙摆手示意她不用,“你不愿意答也无事,能对我坦然一些就好。”


    第68章 公主剑.6


    夜风拖拽蜡上光亮, 影下,公主专注地盯着她,从容里恍惚得见些许纯澈, 和殿上那样不同。


    徐风知抿唇,再不想问也只有问道,“漠戈……”


    话到嘴边才明白有多难开口。


    要怎么问才好, 难道要直接问她是否知晓漠戈城死过一回, 而现今已是鬼城吗?若是她不知呢…徐风知思绪凝滞, 瞳仁紧缩。


    不、若是城中众鬼魂根本不知自己已死过一回, 已非人身……


    她到底是发愁,不再顺着那二字问下去,换个问法, “你定过婚约吗。”


    风切切, 烛火险些要灭。岁戟的眉眼笼入这暗中一瞬,再打捞出来时,已是拒于千里之外的生分疏离,回身一言不发。


    徐风知就这沉默里已明晰了几分, 哀凉堵住了她千万句话,不知如何问下去。


    “本宫猜你是想问。”她微微诧异, 见岁戟将神思与目光一并收回, 平声说着, “漠戈当真是因本宫而覆灭的吗。”


    徐风知望进她眸间, 死水一片。


    听见她答, “是。”


    她又重上一遍, “漠戈城全都因我而死。”


    那句不信就等在唇边, 岁戟话音一落她就该说出去了, 但徐风知意识到这格外苍白, 她难道仅凭着一面之缘就说自己不相信她是会舍弃自己的子民的人吗……


    “风知殿下。”


    她怔愣侧头,而岁戟漠然无色,“回吧。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离开漠戈。”


    逐客令犹如烛火交杂之影,无情地砍在她二人之间,明暗影子正正好好将案上的茶盏一分为二,杯中涟漪凝止,失去温度。


    宫侍躬身进来要请她出去,她侧头去看,岁戟的神情已与殿上无二,徐风知眼中晦暗,静默须臾后开口:“岁戟,我来漠戈是为了别事。”


    “煞气汇聚在此,漠戈城犹如阵法,我要查清楚这阵法之内在催生着什么。这般阴戾煞气,若是有一日向着天下而动,那么苍生都会没命。”


    那人神色并未变,俨然未听进去。徐风知却愈发认真,目光深切复杂。


    “所以我来了漠戈便不会走,我一定会查清楚这阵法。故,恕难从命。”


    言罢,她起身而去,再不去看身后的珠串、身后的寂寥之人。


    ……


    此夜墨色最深重之时,幽静漆黑的殿内早已熄了烛火,可双门折开一缝隙,月色如刀光切入廊下,一人踏门而出,守在廊下的宫侍悄悄打盹不知有变。


    冷冽月芒攀上那人脆弱手中紧攥着的刀剑,剑身宽,不好拿。那人脚步有些快,路过池塘时,惊金鱼翻尾,水声清脆。


    朝皇城内深处不知行走了几时,周遭的景色越来越朽败,那人停在前朝残留下来的几座殿前。没有人管过此处,它像是个被人遗忘的灰白斑驳角落。


    那人目光复杂,纤柔手上泛起青白,剑再被紧攥,抬脚正欲进入其中一座旧宫,可倏尔顿在原地,愣神中,凛然向后侧去一眼——


    如墨宫道上站着两人。


    一人白衣系铃,眉眼如画。另一人暖色在身,紧拧着眉。


    “岁戟。”


    二字发出轻微震颤,压在那人心间重重回响。


    顿了顿。她转过身,正是那双漠然眉目。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徐风知,徐风知始终眸光复杂,交织着太多想说的话。


    岁戟似乎笑着,冷意暗结,“你故意试探本宫的。你二人其实想要知道的是阵眼的位置,逼本宫出差错,在此刻暴露位置。”


    岁戟那双眼睛总是望着她,哪怕这话里恨的是二人,也好像只是在乎徐风知试探她这件事,徐风知竟不敢看她了。


    寒风中,是剑被拔出鞘的长音。


    她执剑抬眸,冷得像霜。


    “本宫不会让你们进去的,此阵眼一旦被毁,漠戈城就保不住了。”


    她的话总是平静而坚定,轻轻落入徐风知耳中,她说不出为何心底有些发涩。


    她上前一步,而岁戟疏离地动用了剑气逼她停下,她试图平息,“漠戈城不会毁掉的,你把你遇到的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黯然眸中是不是稍纵即逝里划过了一丝光亮……徐风知看不清。她只看到岁戟举着剑的手腕轻微颤抖,似乎快速地瞥了一眼孟凭瑾腰上的银铃。


    随后她闭目缓缓,犹如有口难言,沉重摇头,冰冷平静地逼他二人,“……没办法解决了。”


    岁戟身后那宫殿里大概就是此阵阵眼所在,而她这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死守这阵。两相无解。


    剑上寒光愈发决绝。


    孟凭瑾走至徐风知身后,似乎仍然陷入在对她刚才临时制定的计划的不满意中,没好气道,“一定要你一个人进去吗?”


    寒枝雪的香气常常能梳理她心神思绪,徐风知神色复杂,终是低下头,稍偏向他,“外面留着你为我守,我放心。”


    她已经这样开口,孟凭瑾纵然这会儿心里对她有气,也知道得等到事情结束以后回囚雪陵帷幔之中再怨她。


    于是美人不愉,“…尽早回我身边。”


    她点点头,抬脚径直走向旧宫殿,目光里的执意与坚决逼上岁戟手中的剑。


    而徐风知身后,刺月被缓缓抽开。


    天下武力最强之人冷淡手腕一旋,至盛剑意通萦剑身,衣袖孑然迎风,身姿单薄可靠。美人抬眸看向不爽轰鸣的孤星一门,长睫如蝶,轻声哄自己的剑,“小声一点。”


    孤星一门弱弱平静。


    “徐风知,别以为是你本宫就不会动手。”岁戟见她淡定朝自己走,从容一层层被剥落,失真眼睛逐渐失控,可劈下剑意却被截断,惊愕回头窥见月下美人淡淡拎剑。


    而再一看,徐风知早已趁着这空隙飞快进入旧宫阵眼里。


    ……


    方一踏入旧宫便被拉扯进莹白虚无之境。


    源源不断的浓黑煞气汇于双宝珠之内,宝珠漂浮在中央,而其下则是一青铜巨鼎,鼎内滚着无根火,火汤在沸腾。


    阵眼,竟是如此吗。


    徐风知直觉这鼎内大约在炼制何物,盯着那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她毫无头绪,忽然注意到了鼎上头漂浮着的那对宝珠,它们缓慢转动着。


    恰在此时转向她。


    一瞬间,徐风知脊骨发寒。


    那不是什么宝珠,而是一对眼球。


    提到眼睛,在漠戈城内唯一与之有关大约也就是岁戟了。


    那宝珠盯着她停止转动,徐风知内心升起不安,仿佛瞬间被窥视全部。她认为这大概不是错觉,而是它确实拥有某种能力好来守阵眼。


    然而,在下一秒它们好像败下阵来,转速缓缓,徐风知直觉不对,但发现时已经晚了,她已经被扯入某段回忆里。


    却不是她的、而是岁戟的。


    岁戟公主降生那夜,漠戈国师急急向宫内传进一封密信。


    纸上寥寥几字将她定为天降不祥,说漠戈留着她就早晚有一天会因她而亡。


    漠戈陛下是个胆小之人,尽管那是他亲生女儿,也当即决定要将她烧死祭天。


    可这种时候一人站了出来,跪下为她求了一命。


    但求来的命终究还是太过单薄。她被遗弃在最偏僻的宫殿里,说是公主可压根没人把她当人看,白眼和嘲讽都是家常便饭,她就这么自己照顾着自己长大。


    岁戟小时候,如果有什么算得上是拥有一点温度的东西。那大约,会是一枚玉佩。


    它被挂在她殿门口的一只梨花上。而这也许就是最近她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的原因。


    她眸中平淡,踮着脚伸手摘下它。


    她知道它是谁的,然后去还给了他。


    岁戟知道他很好,如果没有他那时跪下求情,自己早就死了。他对自己总是很好,尽管他二人其实并未说过三句话。


    可岁戟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只因她、是打算抢他东西的——


    抢走攥在他手里的、下一人该是他的,至尊帝位。


    她从未跟任何人言说过,可她的野心从来都写在眼睛里。


    就这样年复一年直至某一日,她被至火朝的陛下一眼瞧见姿色,说她看起来性子软容貌美丽,要漠戈城献她和亲以换和平。


    岁戟坐进红绸马车前,遥遥地望了一眼大殿内的帝椅。最后一眼。


    她平静放下红盖头,闷死了自己的野心,告诉自己,既然是漠戈的公主,那为了漠戈城去和亲是应当的。…这也许,比坐在帝位上更是她想要得到的长久被铭记。


    直至行路到中途,她坐在轿内见轿外头两人正在眉飞色舞说些什么。那是至火朝的官员。


    “既然陛下早就打算在今日对漠戈城动手,也不说给咱们这边派两支兵队。”


    “喂喂,你在说笑什么呢。…一个柔弱无力的公主,莫非还会使剑跟咱们过招?我们这些人能守不住吗?派两支兵队过来好做什么。多余。”


    他们肆意大笑着,可骤然一回头,喜轿内红帘已被一只玉手挑开,而一人喷血栽地,被杀死时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轿内珠饰晃响,那血色般明艳妖冶的美人,眉眼恨得发冷,提着剑,剑上淌血。


    她凝来一眼,犹如恶鬼。


    “谁同你们说公主都不擅刀剑。”


    ……


    骑马回到城内,城内灌满了血。


    岁戟从马上跌落,喜服还没换,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与原本的大红色叠在一起处处透着乌红。


    她就这么听着至火的将领高喊着——


    “你们公主同她心上人私奔了!竟不愿嫁于我们至火…呵。既然她毁约在先,抛弃了你们,那就怪不得我们无情!”


    ……岁戟走在死城里。除了血泥和尸体,她什么都看不到,直到在一泓血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头发凌乱,脸上有血,双目茫然。


    ……也该死的。岁戟摸到了地上的一把刀,对准自己的喉咙。


    铃音就在这一刻响起。


    岁戟怔怔地、迟缓地望过去。


    岁戟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她居然遇上了出山游玩的囚雪陵祖先。


    那人很好,愿意帮她,说有一巫术能让漠戈城的人以鬼魂的形式活下去,但前提条件是——


    岁戟连听都没听完,就点了头。


    那条件有二。


    其一是,她要死。


    其二是,她要挖出自己的眼睛来作为维系这巫术的媒介,去维系这城。


    岁戟眼都不眨。由生变死。


    漠戈人活过来的时候,一道道目光错愕地望着那满身煞气、双目内空洞漆黑汩汩流着血的可怕之人。


    没有人敢相信,那竟然是他们的公主。


    那简直像个魔物。


    怨或是恨都被压回无声,他们很清楚那一刻心里唯剩惧怕。有孩童摇着母亲的手问母亲,公主的眼睛怎么了?


    他们捂住他的嘴,小声地将恨偷偷转移在这里,对他说,公主的眼睛是为她那一同私奔的心上人而哭成这样的。


    岁戟呆望过来,又是一片噤声。


    那囚雪陵的祖先从未见过她这般无惧之人。他心软,用一对宝珠为她新做了眼睛,又注入自己的术法,她这才重新得见天地。


    岁戟就这般守着漠戈城,不去反驳他们小声议论说她私奔之事,不去和他们争辩说她是魔物之事。她只想守好巫术的维系关键——她的双目。


    她将它藏在宫殿深处的残存旧宫里,任何接近双目的人都被她不由分说地砍了头。


    她不能让漠戈城再有任何一点差错。


    ……


    徐风知回过神连忙抹去眼泪,她察觉到虚无之境外有道剑意正不愉升势。


    大概是某人等得不耐烦了。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双目和这鼎,但看到身后已生出裂缝容许她离开,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离开商讨一下。


    她前脚出这阵眼,踉跄跌入一温柔怀。


    许话宁少见地焦急着,抱好她喊她,“风知!风知!”


    “师姐我没事。”她摇摇头,沈执白过来扶她,她刚一站好身体便打量着周遭。


    岁戟自然不是孟凭瑾的对手,剑已经被钉在地上,她手腕颤抖神色深重地望着徐风知,似有犹疑。


    她以为徐风知会直接毁了那双目,结果却没有。为何呢……为何呢徐风知。


    她的不安映在徐风知眼里,那里面轻微充斥着了然一切的心疼,岁戟一愣,旋即咬住发酸牙关。


    徐风知移开目光,看了看周围后疑惑蹙眉。


    怎么孟凭瑾呢。


    许话宁与沈执白眼中看不见岁戟和其他的东西,他们眼中仅是一座空壳破烂的旧宫,二人因不知诸多细节而困惑着。


    “凭瑾师弟见我二人赶来便直接进那里头找你去了。”


    徐风知慌了神,“他进阵眼里了?!”


    许话宁和沈执白不知那阵眼深浅,却也因她慌神而凝重起来。


    徐风知连道不好,那双目大约真有窥探人心的能力…。


    她心乱如麻。


    若是如此,小狐狸会看到什么啊…。


    第69章 玻璃珠.1


    直觉中, 安定感不强的孟凭瑾大约隐藏着一些往事。她深知,孟凭瑾一旦入阵眼,势必会看到什么过往, 能不能走出来不好说。


    徐风知无法坐视不理,咬牙回头对他二人说,“我得跟去看看!”


    她说完连剑也没拎, 三步并作两步跃入旧殿, 袖内一瞬拉扯灌风。局势变化之快, 许话宁急匆匆伸出手却连她一缕衣带都没拦下, 懊恼啧了声,回身看沈执白俨然生怨,那人被冤枉唯有苦苦摊手。


    许话宁心思烦乱, 她明白沈执白出手枪来也没用, 徐风知有时真的执拗,谁也劝不动-


    一寒光斩碎千万个重叠梦魇。


    四周脆弱白芒星星点点,一人拖着刺月走出来,踏回最初的虚无之境, 鼎上的双目宝珠顿了顿终是害怕那极端剑意,继续转下去, 不敢再去窥探他心。


    那人看起来没受伤, 却好像打了败仗, 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刺月剑尖划在地面上任他单手拖着走, 仿佛此剑颇沉。


    走了几步, 他发觉有另一人, 迟缓停下, 茫然瞳中委屈涌上水蓝, 想要逃避是第一秒就诞生的念头。


    良久,他才抬头望向虚无之境内的另一人,他知道她是在等自己。零星白光犹如月色融化的泪点,垂落在她身后渡上温柔——


    可它们破碎前曾将孟凭瑾拉扯禁锢,排山倒海地拟出种种往事把他围困。


    孟凭瑾不想去看那些破碎白光,他不确定徐风知是否已经看到了什么。


    心底过往和过多在意在这一刻吞噬了他。不知所措也是逃避的一种。


    “小孟族长。”


    即便被她念了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向她,不知道她会怎么开口说些什么。…孟凭瑾紧紧勾着剑柄,长睫微弱抖动。


    她无声咽回情愫,随呼吸从心底整理出一部分沉重的东西,然后在笑。


    “我来接你了啊。”


    一秒,孟凭瑾眸色凝滞。他看破也听出那话中的暗哑发涩,他知道八成徐风知看到了关于他的往事。


    他停在原地。


    而徐风知就在远处负手等着,她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委屈哭泣的孟凭瑾,亦或是崩溃要抱的孟凭瑾。


    对她而言,怎么着都是小狐狸一只,哄好才是重中之重。


    许久,闪动细碎光芒的雾一层层垂落着,快要垂落尽了,她见美人肆意挽剑在袖后,而后望向她,弯眸笑她,明媚狡黠。


    “还好带的是你的剑。”


    没哭。


    徐风知蹙眉,而孟凭瑾自若地拉起她手带她离开阵眼。


    她望着他侧脸,长发垂落半掩,垂眸认真看路,从来那样淡然漂亮。可她却难以说清心上感受,怎么努力藏下去的怜意压得牙关发酸。


    …


    出了阵眼后,详细对师姐二人说遍阵眼中所见,许话宁和沈执白听着听着脸色暗下去,而一旁的岁戟就坐在台阶上,手支着剑,漠然望着他们四人。


    “岁戟公主就在此处吗。”许话宁他们是看不见这位鬼魂公主的,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二人并未约好却同时朝着那空荡台阶郑重一拜,万语千言也不必说什么。


    岁戟的眼睛眨了眨,总是迟钝。


    徐风知望着众人,思忖后开口,“但在百年前的往事里,我没看到鼎啊。”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那鼎显然才是汇聚煞气的根本,倒是和双目宝珠没什么关系的样子。她看向孟凭瑾,那人颔首认可了她对煞气的看法。


    可是关于阵眼他们都不够了解,唯一知道全貌的人唯有……他们纷纷垂首,在心里苦苦想些别的线索。


    “鼎,不是百年前的事,和此城也无关,它是最近之事。”


    声音兀地在孤寂风中响起,一束束目光纷纷压在那一人身上,公主抬起头望着众人,目中寸寸晦暗。


    “有人前来漠戈见本宫,要以漠戈城为阵,以此处为阵眼,放上一鼎,汇聚煞气,处处透着不祥与诡异。”


    “本宫不依,他解开双目宝珠上的巫术,将它同鼎绑在一起。鼎若毁,漠戈亦会毁。”


    岁戟这话不假。漠戈城能在今日以这种形态延存下去,全靠上面那位峂罗族祖先的巫术。而这巫术若是绑在两样东西上…确是一个损毁,城就会毁。


    徐风知略蹙眉,“此人能解开峂罗族的巫术?”


    话一念出去忽然有些怔愣,峂罗巫术是秘要之事,而此人会用峂罗巫术…便说明他与峂罗族逃不开干系。


    孟凭瑾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凝神看向岁戟,而岁戟摇头,回望过去,“本宫不知他是否是你族中人,他未佩银铃。”


    徐风知若有所思,“如今再想,送子庄能调动煞气…本也是离不开鬼道,恐怕用的还是峂罗哪个巫术。”


    串在一起,越看越像是一场阴谋。


    岁戟平淡开口,拧眉却是绝望,“若要动阵眼,漠戈就完了。”


    “完不了。”


    一众目光纷纷循声投向某人。


    银铃缠身,出尘绝世。


    而他垂睫,平淡开口,“我可以再为漠戈下一个新的巫术,将双目宝珠安排成和之前一样的关键点,切断这鼎同漠戈的联系。”


    “毕竟,我们需要破坏的只单单是这收集煞气的鼎而已。”


    纷纷无声,像是觉得这哪里不太可行,但又想不出找不到挑错的地方。


    还是岁戟撑起了苦笑,“可他回来再解开你的巫术又当如何?”


    “他解不开的。”脱口而出的应声像是连在心里考虑这问题都觉得可笑,歪头轻巧朝众人笑道:


    “我是峂罗族里,过往众族长之中最强的一任。”


    天下第一美人小孟笑眯眯时总是恣意,像小狐狸知道会来摸他而满意扬着尾巴,身上哪里都明媚可爱…偏偏眼睛里躲着一团雾气,什么也看不清。


    可靠的小孟族长、可靠的方案。


    徐风知心里的不安忧虑越来越重……哪怕孟凭瑾真的毫不费力,抬腕冷眸念几个诀就将巫术锁了好多层。看起来真的那样可靠平静。


    岁戟目睹这短暂的施咒过程后始终难以置信,反反复复问他是真的吗,已经成了吗,此后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可那时孟凭瑾站在外面隔着破烂门窗盯着旧殿内,忽然没头没尾开口问道,“鼎内,是在用煞气炼何物?”


    “是一柄剑。”岁戟心上的石头终于挪走,她五味杂陈想要行谢礼,但徐风知和孟凭瑾二人双双扶住,她只好放弃,又补充回答道,“此剑可斩断天命。”


    徐风知的脑内猛烈划过一道白光。斩天命……好熟悉,好像在原书里看到过,是在何处?是说了些什么来着?


    想了半天感觉头绪渺茫,她摇摇头坚定神思,“管它是什么斩天命之剑,现在存在已然对苍生不利,毁了再说。”


    而孟凭瑾适时落下几句。方才他就探过,这鼎毁坏不了打断不了,而且里面炼制的东西显然已成了。


    徐风知态度坚决,“鼎毁不了,那就把里头的剑拿出来毁了它。”


    她话音一落,岁戟启唇,“若想取出此剑,需得让它在炼成前斩一次天命,或将一条命祭给它。否则,此剑炼不成,一辈子在鼎内,毁不了。”


    徐风知错愕拧眉,她说拿出来毁掉时,压根没想过连拿出来都得是这么曲折。


    岁戟不再说话了,而许话宁和沈执白在听到徐风知转述后也陷入沉默。


    夜已不知是几时,月色清亮地笼住几人,眉眼满是悲苦。


    此剑像是一场算计好的阴谋,目的尚不明晰…倘若对此剑置之不理,那就等同于将渺小众苍生放在天雷之下,绝不能赌。


    剑必须得毁掉。


    先开口的是徐风知,她说,“我可——”


    一冷瞥陡然打断了她的话,恨得发寒,“你过来一下。”


    是孟凭瑾,头也不回踏着月光往暗巷里拐。


    她叹了口气,同另外二人投去为难眼神后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进了暗巷、躲进漆黑里、避开众人视线……被黏紧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某人从阵眼中出来以后看起来仍旧可靠寡言,但她知道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心里总感觉狐狸时常不安走神。


    她无奈回抱住孟凭瑾,摸一摸蝴蝶骨,听见他埋在颈边,声音阴冷,“要说什么?你打算用你的命祭剑。”


    她点点头,“然后你毁掉它。”


    他搂紧某人脖颈,轻了一些,眼中已经开始要心碎,“再然后呢?”


    腰被渐渐收紧,他顿时再黏上几分,像是本心得到了某种允许,他一被哄就更想要被抱,断断续续闹出气音,直至耳边落下细碎的吻,辗转颈上,如愿以偿。


    原本是想吻在耳边就收拾,可她被浅雪香气引诱蛊惑…不得不坦白,分明也惦念在意着,想和老婆靠得近一点…是该亲亲孟凭瑾的。


    “陪我出去吧好吗孟凭瑾……我在外面等着你接你。”


    美人的眼睛被怜惜亲了亲。可孟凭瑾已经有些失神,他想起刚才在阵眼之中她也说过这话。


    徐风知感觉身上莫名更粘紧很多,怀里的狐狸就这样又柔软了一点,快要变成一汪绵软漂亮的水。


    美人声音轻轻,她低头去听。


    “你那时也说来接我,是夸我的意思吗?”孟凭瑾偏开眼瞳,既不坦率又不安,“听起来,好像很笃定我不会被那些困住。”


    他说的也正是徐风知这话的目的。徐风知低头看了看他,她原本是打算先不提这些往事,等有机会在床榻间问。


    但现在,老婆有点不安走神…那先回答一个小部分让老婆安定一点也成,其他详细的后面找机会再问。


    她有了主意后抱住小狐狸,认真说,“是啊老婆。我是想告诉你,你做的很好,你不会被往事困住。就算你被困住了也不要紧啊。”


    她哄着微弱颤抖还不自知的小狐狸,抚过脊背,声音一下比一下轻,“我来接你了…我在等你,有我看着你呢。”


    孟凭瑾从来没听过这些话,他眼前潮湿雨滴模糊一片。


    做个娇气鬼真好啊,被哄是不是有在被喜欢…想一直被哄,也能么。


    太多情感在这一瞬泛滥,孟凭瑾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因此再度失神走神。


    直至听见她好似笑了一声也好似叹了口气,而后唇与舌被吻住。


    孟凭瑾轻微拉回了一缕神思,不安的心脏溺进这温热的水里,无法缓气喘气,按理说,他该更加慌乱的。


    而他的安定感却缓慢回升着。


    …喜欢。心脏轻微一颤。泪线陡然在眼尾失控,闪烁成碎裂珍珠。


    他痛苦地要她抱,难为情但第一次哭着尝试向她坦露自己的不满足。以舌。


    他黏得过分,被亲痛也只是凝着泪眼还要贴她,一点点开合自己的齿关,放任索取温热再缠着索求,只要感觉到一丝她要离开的冰冷缝隙就立刻崩溃,攥着她衣袖一角死不松手。


    可她只是缓个气,眯眼望着孟凭瑾,还是第一回被老婆缠成这样。而孟凭瑾更是早就被亲得喘不上气,湿润红意晕染在泪色旁,每颤动一下都好像在讨欺负。


    偏偏他伤心垂眸,抽泣一下颤一下,才稍微缓过来气就掉着泪不安地媚她诱她,堵着泣声委屈看她一眼又一眼,说还想要。


    “真是狐狸。”她浅声咬牙,“…祸水。”


    第70章 玻璃珠.2


    总之她带着人从巷中出来, 而几人略一打量他二人便知道发生了何事。


    毕竟,走的时候某人语气冷淡,看着很不好哄。可这会儿回来又安然跟在她身后, 即便难为情垂着头也能瞧到唇上被咬破的地方。


    血色总是要比月光再惹眼一些。


    徐风知愣愣地面对上众人无奈的眼神,她跟着眨眨眼,脚下倒是诚实地挪动几步遮住孟凭瑾。


    她坚定点头, “祭剑一事就交给我和孟凭瑾吧!师姐, 你们不要担心, 快去睡吧!”


    许话宁听到她这么说也没有露出松快神色, 反而更加为这剑发愁。


    徐风知善于洞察她心思,挽上笑意凑到她身边圈着她胳膊闹道,“师姐师姐, 你们快去睡吧!这边的事交给我们!放心吧放心吧!”


    岁戟望着她们, 不知在想什么。


    风声哀长,凄凄夜里唯余此音。徐风知的轻松声音在风声里交缠上十几遍,可他二人就像是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徐风知有些笑不出了, 她不想告诉师姐自己打算今夜赴死。


    若是告诉话宁师姐,她打算用自己的命去祭剑, 那此举落进师姐的眼中, 只会成为一场死别。


    师姐会有多痛心难过她不敢去想……她也不知该如何向师姐解释自己并不会死。


    与其如此, 倒不如不说。至少此刻, 师姐今夜还能睡个好觉, 不会白白流一夜眼泪, 明日还得眼睁睁看着她死。


    徐风知想静悄悄的, 在今夜不告而别。


    没有人能笑出来, 气氛再怎么拉扯也跃动不了, 死意盘踞起来,仿若在暗中注视他们。


    “你答应我一件事,今夜不能死。”


    徐风知眼皮猛地一跳,掀开眼皮目光定定地望向那紫衣美人,她也正在看着她,眼底有泪闪动分明是看透了什么。


    徐风知笑起来,移开视线,“师姐小看我,谁能伤得了我。”


    “你答应我。”


    浅淡字句隐隐颤抖,徐风知不敢看她,笑也僵住。


    只是她方寸视线里,那只挂着紫色玉镯的手里紧攥着的别说是剑,就连剑穗也在颤抖,根本拿不稳了。


    徐风知忽然鼻酸。


    她师姐许话宁,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待她也好,待苍生也好。她若以死离开这世界,师姐一定是最心痛的那个。


    她默了默,“知道了,我答应师姐。”


    许话宁了解她,她放弃逃避开口承诺下的事情她会遵守约定的。


    于是,许话宁肩膀骤然卸了力,呼吸短而急,摇头避开了他们担忧伸过来的手,走之前深深望了眼徐风知,拎剑迟缓地走向远处的旧宫殿。


    沈执白跟上她,二人打算在破旧宫殿内找些干燥凑合一夜。


    看着他们走远,岁戟忽然开口,“你要去祭剑么,徐风知。”


    徐风知被念到名字悠悠回身,整理好沉重思绪,粲然笑道,“是啊!”


    她答完愣了愣,忽然担心自己答的是不是过于轻松了些,小心翼翼瞥一眼月下那位美人,怕他又要说她不珍惜这条命。


    好在那会儿将孟凭瑾亲得一个劲儿晕,这会大概还在迷糊,涣散目光尚且都在拼凑中。


    他的安定感得到满足,轻微散漫着,自己默默拨自己腰间的银铃,心里还在因一时坦露不满足而羞恼,耳尖又被染红几遍,眼底柔光星星点点。


    徐风知看美人一时走神。


    “本宫可以随便找个人。”岁戟说完默了半晌,眼睫一抖,像是因她又补充上后半句,“可以找一个、本就该死的人。”


    徐风知沉叹出一口气,“再该死也有该他死的方式。”她摇头,温柔也坚定,“而这不是。”


    “可我不想你因此而死。”


    岁戟几乎是话赶话,徐风知拧起眉。


    岁戟从一开始支着剑坐在阵眼门口…俨然守护之姿,到现在她双手支着那一把剑犹如失去支撑,唯有依靠着这把剑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她目中悲苦颇深,看着她又说上一遍,像是在求她回心转意,“我不想你死在此。”


    徐风知偏是害怕这近乎死别的气氛,她走过去蹲下,撑起下巴仰头看着台阶上的那位公主,笑也是淡淡的,眉眼柔和。


    “岁戟,我不会死,那一点也不痛。也许我们只是见不到面了,可那不是死掉,你相信我。”


    岁戟很想说自己相信她,但剑抖得不成样。


    双手支着它又将重量压在它身上,一点点抖动都会让她整个身体跟着不安。


    然而,台阶之下,一只手探出袖伸向它,握上那剑的中段,轻巧温柔地将剑身颤抖全盘按下,力量丝丝缕缕传递给她。


    岁戟那双假眼睛,忽然发疼。


    它不会流泪,倘若疼,那大概就是泪。


    徐风知晃着剑身,悠然哄道,“走吧,明日我们再过来。”


    毕竟答应师姐了。


    少顷,三人踏着夜色朝公主殿走去。


    其实按徐风知的意思,反正没多久天就快明,干脆和师姐他们一样在这附近的破旧宫殿里找点干草堆凑合一夜就好。


    但岁戟拎着剑无论如何都不依她,铁了心让他们回去好好睡,徐风知一旦尝试说服她,她就摇头步步后退,目光坚定得可怕。


    没办法,只得随她。


    而岁戟安排好他二人住处之后,便又踏出了殿,走在幽长宫道。


    侍卫面无表情地押着一个人跟在后头。那人穿着囚服,嘴里塞了粗糙麻布,支吾声音被岁戟斜来一眼给堵了回去,再不敢言。


    岁戟想的很简单,她不能看着徐风知去死。


    哪怕徐风知太善良做不到也好,或是在意名声下不去手也罢,她不关心这些,她来替她做好就行了。


    谁也不会知道的,将来若要怪,就怪她岁戟冷血冷漠,至少能保住她性命。


    可是岁戟万万没想到,待她到达阵眼所在的那座朽败宫殿前——


    已经有人在此了。


    …


    做出这决定,对沈执白来说并不难。


    他不能看着风知师妹明日跳进那火中,不想见到比今日还要失魂落魄的许话宁,更无法藏起责任,放任天下苍生不顾。


    他深知夜色漆黑中,躺在那干枯草堆里背对着他的人,也许已经掉泪。


    明日若是火焰没过师妹,她泪珠只会更加崩溃……


    于是等她渐渐熟睡过去,殿门吱呀开了又合。


    沈执白负手,安然朝着那阵眼的方向走去。


    大家一心想着要拿命祭剑,却都忘了岁戟说过这破局之法有其一,也还有其二。


    祭天命也行的。谁都不会死。


    沈执白的唇稍稍勾起。


    他身上恰好负着一条天命,祭掉便祭掉,从来也算不得什么。


    他这条天命之路,打一开始就平坦非常。


    沈执白降世时,国师许靖算出他是天命之人,身负苍生帝王之命,将来的帝位之主该是他。


    因此,陛下对这个儿子极为看重。沈执白尚在襁褓之内,陛下便早早将他名贴送至灼雪门,拜在天下第一李还孤门下。


    一是为了将来若是他们兄弟间为权势相残,那沈执白便能躲进灼雪去避一避。


    再一个便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做天下第一李还孤的弟子,旁人要是对他起杀心,动手前哪怕是想起李还孤随手的一剑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父皇用心良苦,他承蒙诸多皇恩,一路平稳耀眼,世人敬之爱之。


    如今将天命祭上,替天下人除掉这隐患,是他这钦南三殿下分内之事。况且只是祭出天命而已,不会伤到性命。


    沈执白十分清楚,此刻祭出他的天命,那他气运大概会全跟着散掉,往后再也不可能做帝王。


    他仰面望星,众星隐匿在薄薄云层里闪烁着,月晕如雾,而他笑意浅淡。


    做不做帝王根本不要紧。拿这虚无缥缈的天命,抵去真真切切的一命,才是真正划算的买卖。


    他刚要迈进去,手腕叫人拉住。


    他压根不知身后有人,心神一晃,气息骤然凌厉起势回招,然掌法全被那人看破避开,他蹙眉凝眸一看,眼瞳忽然缩紧。


    “师父!”他眸中惊喜骗不了人,下意识喊出这许久未念的称呼。


    可些许生疏猛地逼他清醒回神,他忆起过往诸事,拧眉冷淡下去,迅速抽离几步,“你到底是谁。”


    疏朗月色下,晦暗笼罩着的,是同李还孤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淡漠无色,没什么表情,眉间孤傲。


    他瞥了眼他那徒儿,“我虽不是李还孤,但好歹也算是你师父。”


    这话沈执白不愿意听,他抽剑指向那人,眸间犹如冻冰,“你究竟是谁?你为何和李还孤长得一样?我师父李还孤究竟在哪里!”


    “你师父李还孤…?”那人将这几字咀嚼一遍觉得可笑荒谬,冷笑好几声才看向沈执白,“你踏上白玉天阶那日拜的就是我,从未拜过他李还孤为师。”


    他那眼神将沈执白钉在原地。


    沈执白一直认为,李还孤李掌门大概是中途被调了包,却从未想过原来他打一开始遇到的就是这冒牌李还孤。


    他眼瞳震颤不已,俊朗眉间一遍遍克制怒火,倏地拔剑横在他二人之间,剑随手腕颤抖难停,恨恨质问道:“李还孤呢?”


    那人沉默一瞬,声音听不出冷热,“早就死了。”


    他愤然逼问,“那你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望着抖动剑尖,他丝毫不惧,一眼便望进他眼睛里,漠然启唇,“我是他弟弟。李还柳。”


    沈执白气得身形不稳,摇头后退,“你骗我。李还孤哪来什么弟弟!”他眼中冰冻凝滞,字字皆寒,“你骗我。”


    “你当然不知道!”


    一声怒斥落地,沈执白骤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的平静碎成一地,嘴唇颤抖满目怒色,“他怎么会让你们知道他有个天生厄命的弟弟!”


    在沈执白愈发茫然震惊的眼瞳里,倒映着一片漆黑的李还柳。


    李还柳侧身闭目,费力将火气压下几分,侧眸朝自己那不知一切的徒儿蔑然笑道,“说我天生厄命,将我藏在玉眉峰后山,要我一生就这样苟且过活…他凭什么。”


    他近乎咬牙切齿,恨意滔天,挤出几字。


    “他李还孤凭什么。”


    沈执白怔愣地看着李还柳迟缓抬起头,轻蔑甩袖就像是毫不留情地将往事甩上一个耳光,不屑又恨极了。


    接着李还柳冷眉,快步朝着旧殿走去,沈执白眸光慌乱伸手要拉那人,“你要做什么!”


    那映在他眸中的眉眼似乎因他而凝滞了一瞬,那人就呆望着他扯到自己衣袖的手,不知想起了什么,黯淡眼底翻涌起玉眉峰的山色。


    许久,李还柳像是叹,又像是笑了。他侧着半张脸,浸在影中,声音淡淡,“我已知道了,此剑能毁天命,我知道你想要去做什么。”


    他停住,“蠢。”


    沈执白愕然看着他,而李还柳指尖蜷了蜷,终还是紧攥住,瞥他一眼,怒火藏在紧咬的牙关里,“若毁了你的天命,你以后还做什么君王。”


    沈执白想都不想就答,“那便不做。”


    四字一落,李还柳看着那双澄澈坚定的眼眸终是动怒。


    他猛甩袖挣开他徒儿的手,瞪着眼睛指着他,指尖哆嗦颤抖,怒斥道:“蠢极了!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你以为你身上背负的天命是什么,它是你一个人的荣耀吗说扔就扔!”


    明明句句皆是骂,可沈执白脑袋空白一片,他做不出反应,连一点气恼的感觉都没有。这些话任谁听,都太像是在恨他不争气。


    太像、师父。


    沈执白眼底忽然一酸。


    李还柳偏开头,却也还在念叨着,“…你那样的天命,千百年也难出一个。”


    说着说着种种感受如漩涡将他卷入,李还柳想起了自己的天命,目中孤寂不甘,无奈教导身后人:


    “你那天命肩负着更大的责任,若毁在此处你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枉费我往日同你言语天下,蠢。”


    李还柳恨恨扔出这最后一字,咬牙平复气恼,满不在乎要朝着旧殿走去,但衣袖又被扯住,这回是轻轻的。


    李还柳有些不耐烦,一回头,是他那徒儿迟疑着凝住眸光,艰难望着他出声,“那你进阵眼——”


    话自己停住,沈执白这时才发觉根本不知该怎么问,眼底泛起的酸意大约早已把师父的答案感知分明。


    师父此刻进阵眼是为——


    李还柳陡然蹙眉,周身气息疏离冷漠瞬间拒他千里之外,沉声道:“不是为了你。”


    他好似一点波澜也没有,冷漠地看着他那徒儿低下头,眼尾一滴泪挂上月色,而他徒儿快速用手心抹去。


    李还柳的眉拧得越发难解,唇间张开一条缝又紧抿住。他背过身去,抬脚跨入殿内阵眼之前还是松开了紧攥着手。


    “我要借此剑毁了我那天生厄命,能终结它还能全身而退…我求之不得,好事一桩。…至于你,待在这里不准进去。”


    李还柳说罢便走,再也没回头。


    ……


    沈执白就这么站在旧殿前,风将破窗吹响千千遍他就听上千千遍,脸庞全浸没晦暗里,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看不到岁戟带着人前来,但岁戟却能看到他、以及他手里那柄由煞气锻出的剑。


    眼看剑已被祭出,岁戟快步进阵眼,鼎中沸火平息,除了残留余温外,只得见黑黝黝空洞的内里。


    她沉默片刻,抬腕向后挥手,那侍卫颔首领命,押着人离开了。


    岁戟敏锐地感知到沈执白的周围正漂浮着一些类似悲伤的东西。她陪沈执白站在殿外,尽管他不知。


    直至这一夜终于熬过去,天色渐明,日光自天上倾泻触到地面,宫道尽头一人攥着剑失措慌张跑向这处,惊扰冷清天明。紫色衣裙早已脏了她哪里还顾得上……


    许话宁今晨睡醒没见着沈执白,心里便隐约揪起一块,不安到手脚发软,担忧他背着所有人悄悄祭出自己的命。


    如今模糊视线中,遥遥见那人背影一眼她心头才得以松懈,几乎快要脱力,死死堵着眼泪不想哭出来,放缓脚步佯装无事走到他身后。


    只是紧接着,许话宁忽地回想起更深重绝望的悲伤。


    她这心安是一时的虚假,是哄骗她的。今日他们总要死在这里一个。


    即便睡了一觉,也逃避不了。


    可她不能失去任何人…。许话宁眼泪崩盘失声要哭,然而一柄剑安安静静递到她面前,温柔道,“拿到了。”


    望着那剑,她心中恨到极点,一把推开它,拽着沈执白的袖子仰面泪痕遍布,苦苦质问他,“是风知进去了?!”


    沈执白见她伤心至此一时怔愣尚未答话,而他二人身后头,悠然传来一声:


    “什—么——?”


    熟悉话音令许话宁轻微一颤,顿时止住泪水,手背认真擦去眼泪,为她抹出清晰视线,凝泪眼回望声音来源之处。


    宫道上,那人一身暖色衣裙,好像还带着笑。


    是她师妹,活的。


    许话宁想哭,但堵着泪,松开沈执白的袖子,犹如看到自己丢失的魂魄,她拼尽全力朝着师妹快步跑过去,直直撞进师妹怀里,将她抱得紧了又紧。


    泪在这一刻失去控制,又在同一刻将哭声压到最死。


    “…还、好,还好。”


    悠然前来赴死的徐风知丝毫不知晓夜中发生过何事,她不知所措被抱住,茫然地拍拍师姐,哄一哄师姐。


    就这么揽好师姐走过去,坐在台阶上安抚着师姐,一面又听沈执白将夜中事尽数道来。


    而岁戟不想透露自己那未能实施的计划,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残忍,只好说自己是觉察生变才来到此处。


    徐风知听完之后,望着手里这柄通体漆黑的宝剑,她将它拔出鞘又合上,如此反复着,最后问道,“真是如此吗?”


    众人一愣。


    徐风知抬头,目光落在某人身上,“听起来李还柳似乎很厌恶他的天命,那借此剑鼎斩断他的天命不应该是好事吗,他得偿所愿,以后就自由了。”


    “是好事。”沈执白迎上那漆黑的眸子,撑出个笑,声音轻轻,“是好事啊。”


    徐风知摇摇头,“但师兄,你看起来很难过。”


    她语气笃定,“你有事瞒我们。”


    沈执白眼睫一颤,从晦暗里拔出脑袋,曦光在他身上垂落几层,他温柔摇头,“没有。”


    徐风知盯着他看,他二人间的空气里就隔着一些点点灰烬,像是某人衣料被火烧成的灰烬,像是某人的骨头被烧出的灰白色。


    沈执白快要在她质问的眸光里支撑不住,答她的那句没有,他深知十分单薄。


    倘若,他真的看着他那位假师父跳进火鼎,任由这剑斩去天生厄命,再看着师父爬出来,挥挥手便没入天下这混沌湖泊去游历山河,以后再难相见。


    …纵然恨他骗了自己,可坦白说,看着他此后孑然自由,沈执白是愿意放过他的,他心里也许也会觉得这是一桩好事。


    但偏偏,李还柳跳下去的那一瞬火舌肆虐,热气直冲天灵盖,血腥味混着被烧焦的气息吹进附近时已经晚了。


    预料之外的开展令李还柳惊愕拧眉,他看到沈执白当即伸手去拽,想要将他从火鼎里拉出来,李还柳冷峻回身毫不犹豫地拿剑柄将他撞开。


    他慌神叫道:“师父!”


    血肉之躯瞬间化作橘红色的星星点点。


    就在沈执白眼前。


    双目宝珠映着那片橘红色,眨眨眼,将沈执白扯进某人的过往里。


    李还柳与李还孤本是双生之胎,幼时习剑,二人天赋异禀,少时二人一口气登上白玉天阶,他比哥哥李还孤先几步踏上去,坐在白玉天阶最顶上笑眯眯晃着脑袋等哥哥。


    等到的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李还孤。


    他一心拉着哥哥兴冲冲地在这山上畅想着要建一个自己的宗门,何处放狮子,何处种柳树。


    他全然没注意到李还孤苍白的脸,以及李还孤频频看向那代表着天赋顶点的白玉天阶。


    他那天说的话,李还孤听进去很多。


    真的有了自己的门派,真的有了白玉狮子,真的种了柳树。


    可李还柳一样也没能看到。因为他被关进了后山的山洞。


    “你命格有煞,天生厄命祸害苍生,以后就在这里别出来了。哥来见你就是了。”


    那天他哭得很伤心,而李还孤始终没有如幼时那般,摸一摸他的头。


    玉眉峰多少载,他没有事情可做,哥哥也不允许他练剑,他能窥见的只有山洞里的书,以及远远站在离洞口几十丈的地方,望一眼玉眉峰的四季。


    似乎这就是他这一生的方寸天地。


    杀掉李还孤,对于江湖来说大约难如登天,可对李还柳来说却不难,甚至易如反掌。


    杀掉哥哥那晚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哥哥在一边擦剑他端过去一杯茶,手心里冒了汗。哥哥一饮而尽,死了。他成了李还孤,成了新的“天下第一”。


    颤抖着踏出洞口,却原来天宽地阔。


    …


    沈执白踉跄摔到鼎边,失声哭喊师父,可鼎内火焰犹如一口滚烫的茶,什么也看不见。


    等到它渐渐平息,鼎内再无火焰,黑漆漆一片。但哪有什么师父,连师父的骨头都没有,只有师父未烧尽的衣袍残渣。


    沈执白不知所措,翻找一堆也找不出他师父,终于眼泪泛滥崩溃,承认命数作弄,逃脱不开。


    师父杀了李还孤,却也被李还孤所骗,弄出这么个假的天生厄命来困他一辈子,害他信了一辈子,在此丢了性命。


    无能为力四字逼得沈执白痛苦不已。


    世间对错向来无法言说,沈执白已经不想去论李还柳究竟是好或坏。


    他只知,有个人曾站在玉眉峰的峰顶,平静望着天下灯火,告诉他要以己命守护苍生之命。


    …那人曾一日为师。


    ……


    沈执白整理心绪,到底也没将这些往事说给她,只扯开话题松眉问,“凭瑾师弟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徐风知掏出手帕给师姐擦眼泪,漫不经心答他,“他赖床不肯来,不想看我跳进火里去。爱哭鬼,不愿来。”


    许话宁愣愣眨眼,眼睛上还挂着泪,“爱哭?凭瑾师弟是爱哭的人?”


    徐风知嘴里的话忽然噎住。


    是哦,孟凭瑾一直以来在天下面前太过游刃有余,恣意轻巧地引动世间万物,至于眼泪多这类隐秘恐怕只有她一人知晓,这会儿还被她不小心说漏嘴…。


    她心虚挠头,尝试把老婆的孑然明媚给挽回一点,“他那个、也没有经常哭。”


    说完脑袋就闪回千百幕与哭泣有关的画面…多数还伴随着黏黏糊糊的气音,小狐狸挂在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坦白讲,徐风知这一瞬非常违心。


    …是不经常哭,但眼泪多得糟糕。


    这算两码事。对。


    她视线移回手中此剑,剑鞘多处不平,细观恰如一只只骷髅鬼面,目中空洞却似在紧盯着持剑之人。


    她忽然想起囚雪陵那把鬼面铜椅,这两者似乎有些隐秘联系。


    “接下来只要毁了此剑,就算破了此局?”有人出声,徐风知循声望去,是眼眶仍旧发红的师姐。


    她听出师姐语气犹疑,挑眉问,“师姐是不是觉得这局我们破的太轻松了些。”


    许话宁目光深深,沈执白也陷入沉思。


    徐风知托起下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这剑鞘上,缓缓眯眼。


    “那人大费周折就为了锻成此剑,而后剑指天下苍生么。”


    “可他为何要引我们入局呢。”


    她声音忽然哑掉,而另两人随之瞳孔一颤,纷纷垂下头。


    静默之后,还是徐风知说下去,语气冷冷。


    “他设计杀了大师兄是为了引我们入局,但放我们入局然后看着我们毁掉此剑,破了他的局?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问岁戟,“岁戟,设下此局的人你可认得出?身上有无特殊衣饰?”


    岁戟摇头。


    徐风知若有所思,看着沈执白,又看了看身边的话宁师姐,岁戟随之望过来,听徐风知漠然启唇:


    “我在想,我们此刻所做的一切,仍在他布下的局里。”


    几人一霎那间睁大眼睛,脊背后的阴森寒意逼得喘不过气。


    震惊迟疑里,沈执白最先听懂她话意,不禁拧眉,“那我们何解?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徐风知淡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答完,她想起了原书里沈执白的结局,死路一条、无处可避。而师姐也没能说出心意,最后独自行走江湖,生死相隔。


    眉心渐渐拧起,她沉吸一口气,张唇朝他们二人说了几字,没有声音。


    而后她把凝聚煞气的剑拿在手里转着玩,悠哉悠哉地晃晃脑袋,看着像是要走。


    许话宁跟上前两步,“风知你去哪?”


    徐风知一如来时,拖长声音答道:“找孟凭瑾让他毁剑。”


    是了,剑已拿到手,无论接下来局势引向何方,毁掉它这隐患都十分必要。


    徐风知眉眼弯弯。


    找老婆毁剑去!


    漫长宫道拐到底,徐风知轻快脚步渐渐停住。


    两堵高耸宫墙夹出一条天地缝隙,安静伫立着一黑袍之人,背对她显然要拦她去路。


    徐风知从那人后头收回目光,懒得猜测这不速之客的意图,转腕收剑,不客气扬起下巴,“有事快点说,我急。”


    冷风缠过二人衣角,徐风知清楚地知晓会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此刻对面那人八成和这局脱不了干系。


    半天,他道:“风知殿下,你不能毁掉此剑。”


    徐风知听罢笑起来,正想道上一句她正是要去找孟凭瑾毁剑。


    可那人稍稍抬头,抖落出眉眼几分,仿佛知晓她的计划,一眼洞穿她心。


    “将此剑交给孟凭瑾。”


    几字落地,一时无声。


    直至徐风知笑出来,手在自己面前轻巧挥了挥,“你把这话说出来,目的就清晰多了。”


    观对面那人没动作,她半真半假地敛笑,故作若有所思,“你这般无所顾忌,我想想啊……”


    那人打断,“我在你身上下了巫术。”


    “啊果然。”她眨眨眼,“我能问问你用的是什么手段吗?毕竟你我好像是第一次打照面,我实在是太想——”


    “殿下最好听我的,否则我会让你死掉。”他再次打断,声音没有起伏,冷淡疏离。


    可徐风知笑眯眯的,那神情就好像在遥遥问他。


    不就是死么。


    他收回目光垂眸理袖,徐徐道:“我知道殿下你不怕死,可是殿下总该想想,苍生怕不怕。”


    他不动声色,余光里看到徐风知忽地蜷起手指。


    意料之中的愉悦浸透在他眼底,他藏起冷漠的笑意,继续开口点她,“殿下颖悟绝伦,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


    “殿下若突然死了,孟凭瑾会杀尽天下。”


    “故此,您还是惜命些吧。”他对自己这番话有十足的把握。


    徐风知喜欢这天下,将苍生看得那样要紧,不会眼看着它毁掉的。


    他无比笃定这一点,因此即便对面那人迟迟不应声他也不着急。


    很快,他得到了预想中的答复。


    “…你想要我做什么。”


    …


    太阳在低沉话音里偏转几寸,那人谨慎缜密,只把当下要徐风知做的事告知她,其他一概闭口不谈。


    待他将暗含威胁的话语说完,徐风知斜他一眼,不耐烦错身借过,窝火丢下一句,“就这么点事罗里吧嗦的,耽误我时间。”


    那人侧头瞥她,大约是听到了。但她不在意,她眸中阴郁翻涌,脚步渐快。


    某人还不知道她这边的情况,恐怕还想着她已经跳进火里了,得尽早去找找他…


    …免得又藏起来团成小狐狸伤心。


    她喉咙一哽。


    就怕老婆大概已经团成哭哭小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