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菟丝子2功德-3000
#71
徐行很久没这样懵过了。
你也是神通鉴?她道:“你难道是一直叫这个名字?还有,为什么喊我主人?”
“我一直都是神通鉴。”这位神通鉴回答道,“因为你一直也是我的主人。”
“……”
寥寥数语,徐行大概摸清了它的性格。安静、谨慎,谨慎到有点过头了,仿佛生怕徐行稍不满意便会伸手捏死它一样,真不知它经历了什么。并且,它不像自家鉴那样会接话,说话一口一个“主人”、“在下”的,简而言之,不像系统,倒像个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方才未擦去的冷汗融进水中,徐行垂眼,方才那些爆开的画面仅仅惊鸿一瞥,现在无论如何回忆都再忆不起来哪怕一点。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该去想,只是,那些应当是很重要的事。
“神通鉴”轻轻道:“主人,还不到时候。不要勉强自己。不要习惯勉强自己。”
“多谢你。”徐行现在已猜到它是谁了,当初在幻境中,她陷入梦中,无法沟通,这小东西千里迢迢来传话,此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传谁的话,此刻也很明显了,“我没事,你回他那儿去吧。”
“神通鉴”忸忸怩怩半晌,方委屈道:“我不想回去……”
徐行难得耐心,本想劝它几句,竟忽的感到一阵恶寒。这对话,听起来简直像自己和余刃各自带了一个孩子,俩孩子是双胞胎,结果被养得个性可称天差地别。一别经年,好不容易碰面之际,对面的孩子委屈地飞奔进自己怀中,哭道:“我再也忍不了了!徐行你带我走吧!”
“神通鉴”道:“主人你带我走吧!”
就算同意,也带不走啊。徐行又不是电脑,怎么装双系统?
“我只有在察觉你陷入险境时才能短暂过来。方才出了一些岔子,我将那些东西暂时安抚下去了。”“神通鉴”碎碎念道,“我要回去报平安了,否则又要……唉。我很有用的。你和他换一换吧,这个人真的……你管管他,我真的快受不了……”
它的声音消失了。少顷,神通鉴晕乎乎的声音响起来:“徐……徐行……我感觉我被踹了好重一脚,一下就晕过去了,怎么回事啊?你不疼了吗?刚才是偏头痛吗?徐行?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没办法。”徐行摇了摇头,叹息道:“快乐教育就是这样。”
神通鉴:“?”
怎么没头没尾的,但它感觉自己又拐弯抹角被骂了?
徐行又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察觉到头顶的水面正逐渐被斗法产生的巨大震荡给波及到,这意味着战场正在往这里逐渐挪移,又或者余刃正将常青往这边引。
不造成死伤的“切磋”是不触犯令法的。就比如常青在少林门前找上来用的借口。徐行不是没动过让余刃直接把常青杀了的念头,但,通过这种方式拿到绝情丝,她和余刃便会更快地暴露在穹苍的某种视野之下,这绝非上策。
她的所有事都可以暂且放后。徐行面不改色地将方才支撑时剑柄上沾到的黏腻抹去,俯身,伸手轻轻隔空翻动这些骸骨。
“心脏处的肋骨端,有一些黛青的染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徐行没拿手去碰,她记得,鲛人血可解百毒,唯独不能自医,她站起身,视线缓缓落在那道护城河的残痕上。
“要如何快速屠灭一个城池?”
“闯关是需要大量兵力的,不现实,且,容易传出风声。这种孤城,只要在水源中下毒,便可以做到。”徐行道,“河水会稀释剧毒,普通剂量的毒很难传播开来,这样的退守之城,防备更是森严,要悄无声息,多半是用了同为水属的蛇毒。”
她倒走在大路上,道:“然而,总会有漏网之鱼。凶手不得不进入这里,来查看是否还有活口。为了不留破绽,事后杀的人也必须死于同样的蛇毒,所以,当时在这里的两位,的确有一位多半是蛇族。”
为什么分析全都站在凶手心理出发啊!神通鉴毛毛地道:“经常杀人的都知道?”
徐行:“……”
她难得没有接茬,只有点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这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便消失无踪。少顷,一道白光“轰”得打在不远处,紧接着,水波涌动,仿佛周身的水都被借调过去了,徐行听到常青暴怒的声音:“要打便打,要逃便逃,遛了几圈了,你当谁是狗么?!”
“自然不是。”余刃从容不迫、气定神闲道,“你比狗丑很多。”
这下真是文武齐上了。引到这边来了,那蛇王殿附近便空了,徐行重又将佛像叼上,自水波掩着悄悄游去,一路畅通无阻回到佛头之内。
负责看守封玉那几位,蛇在这里,心早已飞出去了,皆有些蠢蠢欲动。毕竟,封玉一个没修为的凡人,量她敢逃跑么?很快便一条条的找个借口出去打架。最后,还守着门口的只剩那一位略显稳重的蛇族。
徐行静静注视他片刻,自他转头瞬间闪身到其背后,一手反剪他双臂,另一手直接掐住他后颈,脚一踹,将隔壁禁闭室的门轰然踹开,再一踹,将这可怜的蛇族照屁股一脚踹了进去,关门时,门缝夹到长尾,他甚至连一个人脸都没看到,便惊天动地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徐行多补一脚将蛇踢晕,随后毫无素质却颇有匠心地将他摆成一坨大便形状,扬长而出,“砰”一声将门关紧,反锁。而后,笑吟吟地走到隔壁门前,叩了叩,道:“封姑娘,我可进来了?”
封玉呼吸停了一瞬,起身道:“徐道友……你怎么来了?”
尽管暂时身陷囹圄,她的发丝还是丝毫未乱,神色不见慌乱,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外界,很快将门重又关上了。
只有门缝中能落进光线,室内狭小,昏暗无比,旁边还放着像是食物的东西——卖相实在是不佳,根本没有用心准备,封玉一口都没有动,看样子只是在此枯坐罢了。
“这般大张旗鼓闯进来,被发现可是不太好。”封玉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掩了掩衣领,“徐道友有什么要问的,尽快长话短说吧。”
徐行道:“我既然敢闯进来,自然有出去的方法。以及,不用遮了,我早看见了。”
封玉道:“我说的不是对徐道友不好,是对我不太好。”
视线交汇,徐行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暂时还不能离开蛇王殿。
“……不要小瞧他的势力。”封玉自然而然地开口道,“此处不过是他一个小小据点而已。紫华府、兰乌观、广阳坊……这些地方都和他有紧密关系,就算走到最差的那一步,所有人都不能违抗共诛禁令,但他若是要逃,这些势力定会倾尽一切去帮他。更何况,尽管只有三分之一,他手上还有‘绝情丝’。”
那是自然。因为,若是不帮他,自己那些肮脏事被顺藤摸瓜暴露出来,就完了。
徐行往后一靠,将禁闭室当成是什么休憩场所似的,抱臂道:“以常青的能力,和蛇族一贯不与人结党的习性,能这么快笼络这么多势力,结交如此多人脉,封姑娘,你在这其中怕是出了至少九成气力吧?”
人蛇这种东西历史上早便有了,从未广泛滥用过,恕徐行直言,能想出将这玩意儿搞批发的主意,不是纯种人族还真的很难如此缺德。
封玉默然不语。
徐行紧盯着她低垂的眼睛,少顷,她缓缓道:“我明白,无论有否苦衷,不管是否胁迫,只要做出这些事,再找懦弱的借口并无意义。能不能将功赎罪,不由我评判,我也不屑赎罪,我只有一句话,现在,你我目的是一致的。”
徐行道:“你是郎家人么?”
封玉并不惊奇于她为何知道这些的模样,仍是不语。徐行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缓缓伸手,无名指触过她些许嶙峋的锁骨,将衣领挑开了些。
果然,靠近心口的位置,露出一小截熟悉的家纹刺青,那是菟丝子。
“……最开始,我不知这些。母亲早亡,什么都没留下,我独自带着妹妹,不断追查家人的下落,她不慎落到了一个蛇妖的手上。机缘巧合,也为保下我二人的命,我开始做‘军师’。”封玉的侧脸隐在昏暗之中,辨不清神色,“想在这里当二把
手,太难了。行将踏错,便是一个死。我必须要对他有足够的贡献,才能保住这个无人看得起的位置。”
徐行道:“长宁府下的尸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你之前不久。”封玉的五指攥的发白,像是在抑制什么情感,“我去质问常青,为何他明知如此却故意隐瞒我?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封玉道:“‘何须隐瞒?我不过没注意罢了。但那又如何?你现在可以侍奉我,如侍亲父。’”
原来这句话是在这个语境下说出口的!
委曲求全、放弃自尊只为了活下去,当做希望一般不断追查的家人,竟早已便枉死在了常青手下。五雷轰顶之时,竟然得到如此恩赐似的答复,神通鉴设身处地想了想,怪不得封玉要里应外合搞死常青,此仇可称不共戴天!
徐行道:“你既知尸体藏在地基下,为何放任它们被监察使带走?定有一人和郑长宁有勾结,以你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因为即便将尸体拿去查验也没有用了。”封玉道,“蛇毒衍于自然之力,和人族提炼出的毒物有所不同,时间一长,便会在体内彻底消失。再如何验,也只能验出一个无端暴毙,最多从尸骨上的青色推测出或许是毒死,然而,要说是蛇毒,仍是没有任何证据。”
徐行道:“郑长宁和常青为何要屠城?”
“你既知郎家,定然是去那个墓看过了吧。没被吓到么?”封玉道,“自然是为财了。当今要做什么,不都需要一个踏脚石先垫一垫么?有什么财是比不义之财来得更快的?郎家自行避于水底,隔绝九界,是当时最适合下手的对象。”
“最后一个问题。”徐行竖起食指,“常青为何要追我来少林?他既将绝情丝调换,不知见好就收,还在外面把自己当个活靶子?”
封玉看她半晌,苦笑般道:“他若是知道‘见好就收’这四字如何写,应该是能再多活不少年的。”
徐行似笑非笑道:“你说得对。”
两人一对一答,谈笑风生间,已经将常青判死刑了。真是比小将判刁民死刑的速度还要更快、更高、更强。
正在此时,墙上传来“啪嗒”一声,随即,是有些恼怒的“嘶嘶”声响。应当是隔壁的大便蛇从晕眩中醒来了。远处也传来一阵阵呼声水声,徐行往外看了眼,利落起身道:“封姑娘,我走了,你保重。”
封玉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领,抬眼道:“徐道友也是。”
“……”
徐行出蛇王殿时,结合了一番方才封玉口中的情报,一个计划已然初具雏形。
“要发禁令,需要一派领头,随后另外五门的监察使判断是否下发……”徐行歪头,松了松自己的颈骨,道,“杀他倒不难。只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啊。”
“这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啊。”神通鉴奇道:“你还是不相信封玉吗?”
“相信不相信的,和这件事没关系。”徐行道,“相信一个人,就等于同意对方可以杀掉自己,不是吗?”
神通鉴:“你生活在什么原始丛林吗?”
徐行去找余刃途中,下潜带走了一样有用的东西。神通鉴也顾不上纳闷了,哇哇叫起来:“你带这个干什么?!好恶心好恶心啊啊啊!!”
那边,已经有蛇族在陆陆续续回守蛇王殿了。徐行看着这一排排大蟒蛇,不由感叹,看,连脑子这么不好使的蛇族都知道防人偷家,有的人怎么比蛇还笨?幸好自己已经偷完了。
要找余刃不难,哪边水流最剧烈便是了。徐行还在作想该如何不引起常青注意地靠近呢,结果她还只是一个小小黑点时,就发现余刃的视线移过来了。而后,本就已经看起来很无聊的动作更是心不在焉,只待她一个点头,余刃便催起冲天水幕,将她捞出水面,飞上法器,走人。
“太无聊。”余刃对她道,“等你好久。”
徐行道:“神通鉴?”
神通鉴:“嗯?叫我干嘛??不对,你把心声和对话框的内容放反了!你说出来了徐行!!!”
果不其然,这个时候那个小同事回应不了她。余刃却挑了挑眉,一副“什么时候背着我见过了”的模样,而后微微敛眸,估计是交流去了。
少顷,他脸色微微一变,也不说话,两指按在徐行太阳穴上,轻揉道:“还疼?”
“不疼。已经没事了,别碰。”徐行觉得他手指冰得很,甩了甩脑袋,把他手指甩开,“你把人家怎么了。欺负它了?”
余刃衔住指尖,用仅存的那点热度把食指烘得暖热,再去碰她。“我哪敢。”他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开始有些误会。”
“……”
本来余刃心情就不算好,结果徐行一说现在去见庄乐山,更是乌云罩顶。徐行有时觉得此人神经的很人畜不分,她见庄乐山他不高兴,见徐青仙他不高兴,见阎笑寒他也不高兴。不过他不高兴已是常态,还是笑盈盈的,不会摆脸色,只会见缝插针隐晦表达自己的不满,徐行当做没看到就好。
所以为什么,见庄乐山会尤其不高兴?难道这二人有什么宿怨?
以免余刃又在那幽幽释放冷气,让人如坐针毡,徐行把他打发去买花生了。
庄乐山今日还是一身书生打扮,腰间别着毛笔、小簿子和算盘,还有穹苍的令牌。说实话,徐行真的很担忧他的腰带质量,这样哪天挂不住了掉下去,场面会变得很难看。
庄乐山道:“我不是说过别给我发灵信,我不会见你了吗??”
徐行道:“那现在坐在这里的是鬼?别吵了,先办正事要紧。”
“别一副我无理取闹的样子?”庄乐山指她道,颤抖道:“什么叫做‘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是好人难当吧’,玄素脾气那么好,怎么教出你这种徒儿??”
“说明师尊也有他狂野的一面。”徐行面不改色造完谣,道,“好了好了,有事相求。”
庄乐山深呼吸完,才道:“你说吧。”
徐行开口便道:“帮我把六大门驻穹苍的监察使都找来一下,十日后会合即可。”
“……”
庄乐山静静道:“你什么时候继任掌门了?”
徐行讶异道:“怎么这样说话,师尊应该还没那么快。”
这么快什么……不行,再想下去又要!
庄乐山咬紧牙关,奋笔疾书,又写了个【负五十】。
徐行偷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直接问,反正冒犯了似乎也不会怎样:“我一直很好奇,这个本子究竟是拿来记什么的?”
“这是‘功德簿’。”庄乐山傲然道,“虽然无论找谁算命都说我这辈子绝无财运,但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坚信只要好事做得够多、功德积攒得越多,便可以上达天听,让我的财运回到身边。”
徐行道:“这是假的。我从来不攒功德,也没见我财运很少啊。”
庄乐山道:“你那钱都怎么来的??我都不想说你……罢了,监察使是吧?你又想做什么大事了?我不保证能全部找到。不过,峨眉的监察使我这几日才在鬼市见过,叫什么度无量的。”
徐行刚觉得此名颇为耳熟,便见庄乐山眉峰一蹙,拿起腰间穹苍令牌,随后,面色跟吃了苍蝇似的极为难看。他似是接到了什么命令,正在天人交战中,最后还是长叹一声,拿起了毛笔。
不会是接到玄素的通缉令了吧?
徐行一条腿放在外面,正神不知鬼不觉地准备跑路,就看庄乐山郑重其事地在自己的小簿子上写下了【负三千】。
“……”什么事能让功德负三千,徐行静静道,“你是要去让师尊变得快一点吗?”
“够了!你别再拖累我了!”庄乐山闭目,再睁眼时,眼底一抹精光闪过,又迅速沉寂下来,“接到命令,我先去杀个人。”
徐行:“谁?”
庄乐山:“穹苍监察使之一。”
第72章 菟丝子3兰乌观
#72
每个门派管理的辖区,都会有其他五门的监察使驻守,不过人不算多,毕竟不能越俎代庖,据
说是起到一个相互监督的作用。
徐行并没有问庄乐山要去杀谁。他话中对玄素极为亲昵,也因玄素对自己颇多忍让,想来两人关系深厚,能接到这种无可违抗的直属命令,十有八九是玄素亲发的。
看来徐青仙一行人已顺利回到宗门了。不得不说,玄素看似弱不禁风,温柔敦厚,做起事来却是雷霆手段。既然敌暗我明,不如直接一步试探逼对方露出马脚——杀了那位当初下山时暗杀自己、又疑似和郑长宁勾结隐瞒信息的监察使,谁会出手阻挠,替补上来的又会是谁呢?
庄乐山道:“你就不问我去杀谁?”
徐行摆摆手,让他一路顺风:“我已经知道了。祝你能多问出点东西来吧。”
神通鉴:“不是?你就知道了?那我还不知道呢??你就不能照顾一下我吗???”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当真是用完就丢。庄乐山每每和她说几句话便一股心头火起,又想起什么,皱眉道:“你说要汇合六门监察使,总得告诉我何时,何地?”
徐行深沉道:“待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
庄乐山道:“说人话。”
徐行爽朗道:“我也还不确定。哈哈。”
“……”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余刃回来时,那碍眼书生终于滚的没影,他面不改色迎上徐行视线,关切道:“这么快就走了?”
徐行道:“搞得好像你很关心他一般?”
余刃笑笑,看向那人离开方向,垂眼时,额发微微遮住眉眼,眼底那一点冷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去。
“神通鉴”道:“你真的误会了。徐行她当真不是喜欢白面书生这个类型,不过碰巧救了而已。那人写的酸诗情书她不都没看么?”
余刃漫不经心道:“她是看不懂,不是懒得看。”
“神通鉴”像是积攒了极多不满,现在终于狗仗人势,有人撑腰,幽幽碎碎念道:“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现在还在翻,那个书生转世的转世的转世都能去打酱油了,你还惦记着徐行对他多笑了几下。我说为什么第一个化身非要用‘书’的身份呢……”
话到一半,直接被掐没音了。不难想象是采取了怎样的暴力手段。
“忙活半天,累得要死,又给人骂,又倒贴钱,又扣功德,真是做大侠不如摊煎饼。”徐行三下五除二把酒酿花生解决完,擦擦手,又擦擦嘴,道,“回客栈吧。”
她又丝毫不顾及形象地随地摊成一饼,好像腰上没长骨头似的。余刃的手正好对着她毛刺刺的头顶,他似乎下意识想伸手去抚,却又忽的察觉冒犯似的,将指尖蜷了进去。
余刃道:“养精蓄锐?”
徐行道:“等东风。”-
子时,兰乌观。
此观虽小,五脏俱全,坐落在闹市区,周围不少商贩生意不顺时都会来这里请一尊关公像回去,据说很灵,况且观主心地善良,只为结缘,开光请像向来都不收一分钱。
这清净之地植满银杏,现在时刻,本该早便闭观歇息,紧闭的大门室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常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兰乌观主压低嗓音,将深夜中的不速之客迎进观内,道,“长宁府的事是怎么摆平的?在下还以为这段时间你要好好避避风头,怎又跑到少林去了?”
“长宁府那些破玩意干我何事?郑长宁死都死了,也不知道把手脚收拾干净点,废物东西。”常青坐上主位,不耐地掀起眼皮,金瞳冷冷观视他,“跟你更无大碍,你着急什么?当真胆小如鼠。”
兰乌观主面色一变,又很快将怒气压了下去。
此观虽看上去是个道观,信众还不少,实则那些开光神像都被植入了“蛇眼”,以作窥探之用。商家面向之人流动繁多,他能通过这些来筛选出无父无母、身无背景、也无多少能力之人,简而言之,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人,送至蛇王殿。
这些人羊入虎口,会有什么结局,他明了,却不关心。他只将人送去,做什么用途也未曾问过——能安稳这么久,他深知一个道理,便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封玉缀在常青身后,站定在他右手边,眉目微敛,静如止水。
兰乌观主道:“那,此次过来,是有什么吩咐?”
常青道:“再调来一批人,上次的用完了。”
“……”兰乌观主心中暗骂,这种多事之秋,还给自己找事?!就在中午,穹苍监察使莫名其妙暴毙了一个,第一仙门已经在动作了,这臭蛇全然没半点危机的嗅觉么?!
但他自然不能说“不”。他只道:“最近货不是很多,应当没那么快。”但他实在怕惹火烧身,沉吟半晌,仍是委婉问道:“常兄,可否一问,你那日去少林究竟是为何?”
常青道:“圣物。”
“……我明白是为圣物,但,徐行早已将圣物带回穹苍,你找上她没有用啊。”观主小心翼翼道,“况且,常兄,我不明白的是,圣物对你究竟有何特殊作用……?”
郑长宁拼了命去拿绝情丝,是为换命,再不换便会死。毕竟圣物是人族所制,假使圣物在一个人族手上能加强七分作用,到妖族手上便只剩三分。如此不肯放手,究竟要做什么?
常青蛇瞳阴冷看他,似是察觉出了他的退缩之意,忽的笑了一声。
“我要圣物,不过是为了达成先祖未竟之霸业。”
他话音落下之时,兰乌观主的冷汗也已落下来了。
苍天。他不该问的。他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啊!
若那个预言为真,五个圣物全部落在妖族手上,当年的天妖被放出来,这天下可能真要换一个种族当主人了。现今灵气不比从前,人才凋零,大能死的死伤的伤,已多久没有出过一个能挑大梁的绝顶高手了?对,穹苍是有一个,前不久才刚炸成烟花了!
而且,唇亡齿寒。他再怎么没人性,也是个人族。是有多天真的人才会认为,到了那时,妖族会让提前投诚的人族好过?
观主忽的看向了常青身旁的封玉。封玉抬眼,对他轻轻一笑。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常青忽的道,“叫个人进来。”
很快,一个街边酒鬼便被堵了嘴丢在地上,双眼迷瞪,还在念念有词什么。常青对兰乌观主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半妖’?”
观主摇头。妖和人不能有后代,这是常识,哪里凭空来的半妖?
“我曾见过穹苍一门人,分明是人族,血液里却含有妖力,同时也能使用妖族的天赋。”常青说着,掌心一握,地上人的脖子便倒飞进他手中,他破开那人喉管,将自己的血送了一些进去。血毒交融,那应该是一种堪比酷刑的疼痛,那人霎时酒醒,发出不似人类的含糊惨叫声,剧烈挣扎起来!
然而,百般都是无用。观主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人的动静逐渐平静、声息逐渐消失,却没有死。他的一双眼睛变得呆滞,浑身僵立起来,忽的自内而外散发出了一种微弱的水腥气。
……这是,人蛇啊!!
常青松了手,将这个无意识的人蛇踹到一边,皱眉道:“试了很多次,凡人用了我的血,便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哪里不对?难道是没有灵根?”
观主:“……”
原来这么多人蛇,是他构建人脉的桥梁,也是研究失败的产物。这句话,既是橄榄枝,也是威胁。若自己按照指令办事,那么即便妖族霸世那天,自己也会被转化为半妖,苟且偷生。若是自己违抗指令……下一个有灵根的试验品,可能便是自己了。
左右为难。
天人交战,寂静半晌,兰乌观主哑声道:“……在下明白了。不过,常兄何时需要,这一批又要送到何处呢?”
“你和封玉说吧。”常青懒得考虑这些,转身离去,“她会安排。”
室内只余二人的呼吸声,那只人蛇像僵尸一样立在原地,兰乌观主甚至不敢去看他。余光中,封玉重紫色的衣摆行到面前,她轻轻道:“观主,你可还好?”
观主苦笑道:“这又是你的建议么?”
“非也。”封玉轻声道,“他一意孤行,无可转圜,我也只能尽力保下他的命。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吧,胜算不高。”
封玉语气不急不缓,从容至极,反倒让观主心头安定了些。他道,“又要一批人,此时不是让自己变成靶子给人打么?若是让穹苍抓到把柄,直接下了禁令,神仙难救了!”
“这次这批人,另有他用。”封玉笑道,“既然已经被穹苍盯上,逃避何用?不如先落一子,方占优势。要擒徐行,不能全是蛇族动手,需要一些修者掩人耳目。”
观主万分不解道:“我早便问过,圣物早已到了穹苍,抓了徐行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要将她当人质跟掌门换么?”
封玉笑而不语。
观主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徐行是玄素徒儿,又不是他亲奶奶??玄素就算再是个滥好人软包子,也绝不可能换的!”
“既要搅动天下,又岂能只局限于一方?”封玉道,“重点不在换或不换。若是换,自然最好。若是不换,岂非坐实了某些传闻?我猜,此时穹苍掌门定然也在烦恼这一点吧。若是不换,这等消息传到了红尘……那可怎么办呢?”
“就算真的拿到了,你们又该怎么脱身?”观主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她,怖然道,“就算穹苍不能当面杀你们,只要人足够多,追上去扣下也非不可
能啊?绝情丝是白玉门之物,只要打一个‘物归原主’的旗号不就可以了?”
“不必担心,我们自有脱身之法。”封玉不经意道,“对了,观主你上次提过,观里不少人对你有些质疑,你担心露了风声,但他们人多势众,又不好轻易下手铲除,是么?”
观主道:“是……那又如何?”
封玉道:“给我们送一批人,又不留痕迹,还能为你撇清嫌疑的方法,你想听么?”
一石三鸟?观主喉结一动,听她道:“你派出那些质疑之人,便说协助穹苍,追捕逃离的大妖常青。”
观主道:“……这倒说的过去。只是,然后呢?”
封玉微微一笑,淡如恬波:“然后,他们全都会有去无回。”
三日后,兰乌观。
徐行,只擒不杀。你准备好了吗?
第73章 菟丝子4一句话,如何?
#73
“三日后,兰乌观。”徐行对庄乐山道,“请那些监察使来一趟吧。”
又是小茶馆,庄乐山思索片刻才将这小观从记忆中寻出,指尖蘸水在木桌上画了个地图,将兰乌观位置标出:“这可是闹市区。你究竟叫监察使过去要干什么?”
“白问。自然是杀妖了。”徐行瞥他一眼,道,“不然叫他们过去摆一桌打麻将?”
“……”庄乐山忍道,“我的意思是,你有绝对把握吗?常青我前些日子调查过,他从前不在这里,是从东部一路流窜过来的。名下没有通缉令,曾在昆仑南部杀过十人,又至少林东部杀过八人——这十八人还是已板上钉钉记入庭内的,都以‘仇杀’来结案。你也知道,仇杀只能由对方的亲属好友报仇,或者了难大师这样的人前去义助。但,只一个人,怎对抗得了一个势力?”
好家伙。真够小心的,名下的通缉令比她还少一张!
徐行放松的方式是去摆摊卖煎饼,这种机械式不必带脑子的活动让她能一心二用,顺带思考一番她的先祖们究竟在这祸乱大战结束后的一千年里作了多少死。
对于某些“不符合常理”的举措,是要用两种角度来看待的。
譬如说,正常人听到“只有被抓到杀了一百个人”才会下发共诛禁令,第一反应大抵都是执令者脑袋有病。杀人偿命,难不成一百个凡人的命才抵得过妖一条?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但从掌门的角度来看,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其一,当初天妖不是被杀了,只是被封了,除了自甘守在北地的狐族之外,其余四门没有一个是真心被打服的。就连北地也岌岌可危,谈紫在时还能勉强镇住,下一个族长若是不甘心呢?为了分化妖族,让它们别再肆意生事,灵境方定然让渡出了很多权力,给与优待。其中一条隐性的,便是这实在苛刻的禁令条件——只要别太嚣张,灵境是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红尘人太多了。凡人命如蝼蚁,牺牲几百几千个换得平稳,对掌权者来说,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其二,虽然目前依旧不知觉醒灵根的条件,但早先便有人发现,在愈发战争动乱的国家,生出灵根的国民显著比其他国家的多。让妖待在红尘,便如同在羊群中放进一只狼,“释放天敌”。担惊受怕和死亡威胁中,生出灵根的修者,最终依旧会争先恐后上仙山,流入灵境。
实话难听,不过,在徐行看来,这举措不过是饮鸩止渴。而且用的时机也太晚了,简直像是在激化矛盾。再说的难听点,灵境想割离红尘,红尘之人都是傻子不会反抗的?三万精兵靠人都能堆死一个大能了,再者现在如此地形,不用十天就能将灵境团团围住,这下当真不用修仙也能升天了!
庄乐山见她一言不合便神游天外,道:“你那小跟班呢?”
“我说我头疼,他去买药了。”徐行真诚道,“这是借口,不过是为你好。怕他咬你,真的。”
庄乐山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得罪过人了。“……而且,还有个问题。为何我总是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臭味?”
徐行“哦”了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她背后忽的冒出一个脑袋来。只是好惊喜,无论怎么看也只有一个脑袋,其他的没有了。
庄乐山“唰”地站起,惊道:“你……你随身带个人做什么?!!”
“别担心。”徐行善解人意地将脑袋塞回背后,“他已经死透了。”
庄乐山捂鼻:“死了更可怕好吗?!!唔啊,好臭!!”
不错,徐行自那海底带上来的,便是一具人蛇的尸体。只是,当初破幻境时,她和小将的手法都过于粗暴,她已经挑最完整的了,可尸体还是有些奇怪,怎样也缝补不好,这让她相当烦恼。
徐行道:“你能不能找到‘入殓师’?手艺巧一点的,最好精通画艺。我要求不高,将他两端对齐、颗粒清晰、看上去完好无损就好。”
一件一件事都丢给他干。庄乐山烦不胜烦道:“画艺真那么精巧还去当入殓师做甚?我都说了上次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徐行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加油!好吗?”的眼神,随后吹着口哨轻松愉快地离开了。
庄乐山:“……”
这种轻描淡写就给人丢一堆活的气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过十年掌门呢,竟这么熟练?!
“……”
这个季节,银杏树尚未变黄,徐行路过大门紧闭的兰乌观,瞥了眼越过高墙的光秃枝桠。
一株银杏的枝叶忽的动了,一阵诡异的嘶哑声响中,余刃自树干中缓步而出,侧头道:“又不等我?”
“你反正都会自己跟上来。”徐行无谓道。
徐行支走他的理由是头疼,让他去买点药。这不算是借口,因为她的太阳穴的确一直在隐隐作痛。这应当不是伤,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着,涨得很,却又始终找不到一个宣泄的通道。
常青如此嚣张,敢孤身前往少林,还能在了难追杀下全身而退,他定有什么脱身之法,即便到时众人围攻,真不一定能令他伏诛。然而,只有未曾暴露的才是底牌,封玉已将他最后会出现的地点告知自己了。
余刃缓缓道:“你二人谈的很投缘么?你给了她什么允诺”
徐行食指在剑柄上一触而过,她道:“我说的是,不会让常青走出这个城。”
但,究竟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里应外合,她最终要的便是那三分之一圣物和常青的命。有什么事情总像一根鱼刺,如鲠在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什么都束手束脚,不如什么都别做。徐行抬眼,对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盯着自己的余刃道:“有件事,需要你做。”
余刃近了些,低道:“说呀。”
“峨眉的监察使,和我有点小打小闹的矛盾。”徐行此前在狐族禁地时不慎将人的脖子戳出来一个洞,看度无量的心胸也不算特别广阔一人,她此举有备无患,免得到时多生事端,“到时,他若是有什么想反对的意思……”
“打死换我。”余刃微笑道,“明白。”
徐行也微笑道:“也不用突然就把人打死。打昏就行了。”-
三日后,正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每至“交易”时间,这座小观内外皆是空无一人,观主会将所有人先行遣走,包括他自己,也绝然不会露面。
封玉在前,先从怀中取出了一把短刀,将自己的指尖割破,血珠滴答落在门后隐秘阵法上,毫无共鸣反应。
这代表着,此时观内除开她与常青,没有活人——剩下的都是死人了。
封玉垂眼,长发仍是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一截软弱白皙的后颈:“主上,今时不同往日,小心为上。”
常青不耐地一挥手,让她边儿去。
他向来如此,目中无人,对再重用的手下也是想杀便杀。封玉能在他身边活这么久,可见在他心中,即便是狗,也是护主的好狗 。这个军师有时说的话他不爱听,便不听,反正事后封玉都能想尽办法让他全盘脱身——若是他不那么暴虐妄为,那板上钉钉的十八人之死都不会和他挂上钩。
“这次都是有灵根的?”常青迈入观内,道,“算他有本事,能弄来这么多修者。不过,这也说明他此前对我有保留了?这人还是不能用,迟早杀了。”
封玉轻声道:“忠言逆耳。但主上,单靠威胁,并不能指望一个人忠诚。”
“那日在郑长宁那个幻境之中,我察觉到了狐的气息。”常青指尖轻点,“那似乎是穹苍的一个门人,叫什么,薛蛮?还是将的?人蛇的记忆没读出来她为何会用‘魅惑’。我对她很感兴趣,你想个办法,把她弄出来。”
“……”哪怕是封玉这样的涵养,也忍不住唇角抽了一下,险险压抑住了将常青的嘴一针一针缝起来的冲动,委婉道,“先不说此人是穹苍门人,她和谈紫似有渊源,不太能动。”
常青嗤笑道:“就算动了又能怎的?他从北边赶过来杀我么?优柔寡断的死小白脸,成日对人族献媚,还当什么赤狐,当狗算了。”
也不知他为什么对狗有这么大成见。难不成曾经被狗叼过么?听他语气,已经全然把不打算“完成先祖霸业”的谈紫当成了该死一万遍的妖奸,但这不耽误他把谈紫手上那“神女之心”划入了妖族范畴,若他将绝情丝拿到手,五样圣物已占二,四舍五入便是他已夺得了五分之二的天下。
封玉回答他的只有微笑。
一人一妖正往平日里存放“货物”的后院行去。放眼望去,只有微微小雨,夜风吹过,尚未转黄的银杏微微晃动,一种奇异的气味混在风中,常青方才踏上连廊,便忽的停住了脚步。
蛇的视力不算好,夜里更是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才进化出了无需视力的“洞察”天赋来弥补。
封玉道:“主上?”
常青淡金色的蛇瞳僵直地左右转动,一下一下活动着手指,寂静四野中,只能听见骨节的弹响声。他道:“不对。”
“尽管在藏了……”他倏忽向观内一角轰出一掌,冷笑道,“呼吸声还是太大了!”
那一掌霎时逼出了几个面色紧绷的小道。小道们皆身穿隐蔽行踪的夜行衣,早有防备似的双手结阵,常青和封玉足下出现了一道泛着金光的阵法,他嗤笑般一顿足,那阵法倏的碎成了渣。
因为太正义被推出来送死的小道们吓得近乎面无人色,抱成一团。
“说是有灵根的,但我没要活的啊?”寂静一瞬,常青竟不解道,“他们什么身份,用得着我亲自杀?”
“……不对!”电光石火间,封玉一掌抵上他的后背,疾声道:“主上,快走!”
常青站着不动,竟没推动半分,不耐烦道:“走什么?为什么要走?”
封玉道:“兰乌观怕是已经叛变,你的行踪暴露了。很有可能,现在观外已聚集了人马,要取你性命。接下来,走,听我说!”
军师语速这么快的时候,多半就是紧急时候。常青虽说还是没明白怎么从这几个小道跳出来能推论出行踪暴露,足下已下意识动了,往连廊尽头跃身而去。
兰乌观有个“秘密通道”……
“我都说了兰乌观叛变,你还往那里走么?”封玉的声音远了些,听着竟有些微妙的漠然,似乎每说一句话,她那点本就强行粉饰出来的恭敬正一分一分往下消解,“此次灵境有备而来,不是轻易了事。现在,开始准备脱身之术。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群小道在后面奔来追去,却不像是要上来死斗的模样,只不远不近地缀着,像要将人逼出。不来送死,倒是聪明,常青懒得与这些人纠缠。可正在经过连廊拐角时,一道黑乎乎的身影默不作声地朝他猛地冲来,常青一悚——
此人竟全然没有呼吸声,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逃亡之时,想不得太多,他反手一掌便要拍出,恰逢此时,封玉喝道:“不能杀人!”
在这种时候还制造出一个证据确凿的死者,的确是在给自己火上浇油。常青憋屈地收了些力道,指尖往那人身上注入了蛇毒。此毒的第一表现便是会让人浑身麻痹。
正如他料想,那人应声而倒,他一脚将那人踢出连廊外,没等听到回声,便随意寻了个方位,准备简单粗暴地破墙而出——
墙洞外,亮如白昼的连绵油灯霎时差点闪瞎了他的蛇眼。
黑压压的人群之首,徐行抱臂,垂眼看他,笑吟吟道:“这么晚了,要去哪呢?”
常青:“……”
因为在闹市区,又是大晚上的,扰人安眠着实不好,所以徐行还顺带“麻烦”了昆仑的监察使,让他提前建了个隔绝声音和光的阵法。这可能便是知小礼而缺大德吧,毕竟昆仑的监察使看上去就不是自愿的。
还真让封玉说中了。常青冷哼一声,径直将那一整面墙打破,迈步而出。
正在此时,封玉低声道:“谨言慎行。”
明灭火光之间,算算竟来了不下一百多人,还皆是修为精深的各大修者,哪怕是他,也必须暂避锋芒。而六个方位上,各自站了泾渭分明的六人,是各宗驻穹苍地界的监察使。穹苍方位上那人是个生面孔,峨眉那人则一身黑衣,眉间紧蹙,似是敌意满满。
“不如问,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想做什么?”常青负手,有恃无恐道,“没听说过妖族不能来道观吧?”
无极监察使道:“有谁这个时辰来?”
昆仑监察使道:“话是这么说。但养生之法,人神相通。老祖们也是要休息的……”
少林监察使道:“阿弥陀佛。”
白玉监察使:“。”
众监察使都穿着衣服的样式差不多,然而一开口,瞎子也分得清这究竟都是哪个门派的了。再拎起来摇一摇,浑身有金属声响起来则是峨眉的,忍道“你做什么?”的是白玉门的。徐行一般都这样判断。
度无量暴躁道:“别废话了。别人不要睡觉的?你把我们找过来,就为了看热闹?”
“非也。”徐行摇了摇手指,面不改色道,“此妖残害百口,该下共诛禁令,诸位都将令牌带出来了么?”
虽说早有料想,但她此话一出,众人还是微微一滞,竟谁都没有开口接话。
此禁令一年都发不了
几个,发出去就是不死不休,虽说没有摆到台面上,但约定俗成的便是,没有足够令人信服的证据,或是对方直接认罪,这令是能不发便不发的。更何况,没人愿意当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徐行将人都叫来,又口出此言,她打算如何说服众人呢?
一瞬寂静间,反倒是常青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狂声笑道:“哦?原来穹苍的人定罪,只需要一张嘴,一句话?你说我杀了那么多人,有证据么?这般胡乱揣测,传出去,可是会让安分守己的妖族心寒啊。”
徐行挑了挑眉,道:“一句话。”
常青:“什么?”
徐行:“定你的罪,的确只需要一句话。”
话语甫落,众人眼前缓缓出现一道尸体。没什么血腥之气,因为这尸体看似是完好的,只是断了呼吸罢了。
死者为大,少林之人口诵佛号,大家都未多看。
度无量道:“……你从哪弄来的?这人是谁??”
徐行剑柄微微一挑,尸体的衣领处露出一半菟丝子的家纹。这下,众人都了然了——当初长宁府地基下面挖出百来具尸体,胸口有这纹路的流言飞得四处都是。然而,当初不是定了是郑长宁的罪么,现在拿出来,是要认定这百人是常青杀的?
“这人是你杀的,不错么?”徐行道
常青:“不是。”
无极宗监察使向前一步,皱着眉翻动了一番,道:“还不是?这人外表看似完好,五脏六腑全都碎裂了,全是蛇族的气息,掌印和你严丝合缝!”
常青看了眼那掌印,忽的眼前一定。
……这不是他杀的。或者说,这是方才那道黑影,在袭向他之前,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是徐行安排的,使计让他在这具尸体上留下痕迹!
“看错了。是我杀的,但那又如何?”常青戾道,“不过,是他先来寻仇,对我动手……他不自量力,这也能怪到我头上?难不成诸位仙长慈悲心肠,对仇人也手下留情?”
众人一阵皱眉。
然而,这也不过能证明此人为他所杀罢了。顶多是十八添上一人,变为十九而已。
常青道:“还有什么要事?没事,我不奉陪了。”
“慢着。”徐行面不改色道:“这个家纹,你不觉得有些眼熟?”
常青:“……”
他本就脾性暴戾,被压制这么久,已是心火大旺,只想将眼前此人撕碎。余光瞥见封玉对他微微摇头,常青强行压下怒火,讥讽道:“你的意思是,要将长宁府下面那一百人赖到我头上了?碰巧死了几个人,碰巧都是一个世家的,就必须都是我杀的了?天下没这样的道理吧!”
“不能么?”徐行笃定道,“这具尸体便是证据。”
“想诈我?”常青冷笑一声,道,“痴心妄想!蛇毒入体,只有前三年能可留存,一旦过了三年,便会在体内消散,不留痕迹。你要如何拿那些尸体中的毒和这具比对?又要如何认定那就是我的毒?!”
这番话真之又真,是一个假字都没有的。也的确成功反驳了徐行的伪证——毕竟那具尸体上的菟丝花,还是入殓师刺上去的,所幸没有留证,诸人都对这花纹只有模糊的印象,遂没有人发现有任何不对。
然而,众人又忽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常青却莫名有感,这沉默,不似无话辩驳,而是隐约的风雨欲来。
封玉在旁,很短促地叹了口气。
“……”常青道,“你们究竟何意?!我说的哪里有错么?!”
少顷,那位翻看尸体的无极宗监察使开口道:“……我并未发现这尸体上有毒啊。”
她只看到了“掌”,自然也只说了掌。或许在常青眼中,他自然认为“致命伤”分明是毒,但是,在众人眼中,这人身上没有麻痹迹象,只像是修为低微,被一掌拍碎内脏,当场暴毙了而已。
“嗯。不错,不错。”徐行打了个响指,毫无诚意地假笑道:“你说的不错。这尸体,的确是我伪造的。”
常青道:“你——”
“不过,我想问你两个问题。”徐行一字一句道,“第一,你为何知道那些尸体死了三年以上?不是三月,是三年。这不是猜测能猜出来的范畴了。”
“第二。那些尸体一经发掘,直接被监察使接管,很快便入土为安了——哦,那位接管的监察使也很快入土为安了。期间不超过十天,消息封锁,外人最多能知道的,便是‘看似没有外伤’这一点。想做到没有外伤,除了毒之外有无数个法子,你刚才就演示了一个。”
徐行食指点了点他,笑道:“退一万步说……你可否告知我,在连穹苍掌门都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毒的情况下,你能如此笃定那一百人是死于蛇毒的原因么?”
顷刻间,常青冷汗如雨。
他没有抬头,眼前连绵明灭灯火中,众人逐渐冷漠的视线一个接一个移了过来。
再想想办法……封玉呢?!!这个时候该如何脱身???难不成……真要动用那最后的底牌么??
模糊的视线中,“咔嗒”清脆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自徐行指尖落下的,一枚暗红色的令牌。那令牌骨碌碌滚了两圈,终于静静躺在了地面上——一个鲜红无比的“斩”字,森冷地嵌在禁令之上。
徐行用看死人的眼神,对他笑了笑,歪头道:“一句话。如何?”
第74章 菟丝子5那张端清面孔竟罕见地闪过了……
#74
那令牌,常青虽未见过,但从其上令他战栗的沉默气息能觉察出,这便是“共诛禁令”。
下发禁令者,天下诸君皆可杀!
他原先怒火蒸腾的脑中像忽的被浇了一盆冰水,也就是这时,他对着这黑压压的人群,头一次产生了名为“恐惧”的情感。仿佛自此开始,他的身上已被打下了一个驱不散、洗不掉的烙印,从此面对的只有敌人。
又是“咔嗒”一声轻响,白玉门的禁令滚落在他面前——
“斩”。
紧接着,是无极宗的禁令、少林的、昆仑的,最后,度无量轻啧一声,峨眉的禁令如同暗器,划破利风,朝他面门狂袭而来!
如同一个开战的暗号,常青怒喝一声,身上修为尽数爆发,夜间如酥小雨霎时化为利刃,往眼前簌簌刺去,“当啷”一声,雨刺与那飞来的禁令碰撞出金石之音,随即攻势未减,径直带着破风声冲向人群!
众人早有防备,立即拔出兵器还击,刀光剑影之中,无数看不清的招式再无保留,全盘朝着眼前倾泻而下。
说共诛,便当真是当场诛杀。哪怕蛇族不毁坏七寸便不会死,这般狂轰乱打之中,肉都能被一片一片剁成酱了,何论七寸?
眼瞳中的刀剑落下,此时此刻,常青难得无比庆幸自己没有把封玉的话当做是耳旁风。情势逼人,他只得背水一战,掌中攥出朱红迸裂,蓦然,天赋动用到了极致,乌色水液凝聚成了一道看似薄弱的水膜,紧紧护在背后某处——
“轰隆”炸响,剧烈白光闪得所有人眼底发痛。待到白光散去,余刃将掌心自徐行眼前放下,徐行缓缓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浑身浴血的巨蟒。
不愧是让徐行花了点心思来对付的妖,以原型盘踞在原地,竟比两堵墙还要高。然而,此时这条巨蟒浑身残破,涓涓血液自破口中流淌而出,很快便染红了地面,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嚣张模样,气息肉眼可见地虚弱委顿了下来。
徐行很轻地挑了挑眉,道:“正确的判断。”
尽全身的气力护住要害,其他的地方便像壁虎断尾一样舍弃掉——不得不说,很有魄力。不过,对不住,这太容易被猜到了。
所有人都眉目紧绷地盯着这只穷途末路的巨蟒,余刃眼睫一垂,却注视着徐行的下颌。
那里有着微不可见的小小突起。她正在轻轻地咬牙,似是习惯于用啮噬自己来缓解这没来由却无际的疼痛,她骗得过神通鉴,甚至能骗过她自己,唯有余刃,每当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底便有什么裹挟着黑暗的暴怒一点一点涌上来,直到扼住咽喉,彻底窒息。
让你想起来真的好么?
抛却一切,进入深海,她便能自由。他从未放弃过这世上只存二人的念头,只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抉择究竟什么对徐行才是真正的自由。
凭空出现的幻境坍塌成一个小球,将伤痕累累的巨蟒连带着一旁的封玉都紧紧笼罩而进,而后,像是将他们吞噬一般,巨蟒阴冷的金瞳支离破碎地隐在境中,原地消失之前,只余下一句令人悚然的话:“此仇,我记下了……”
“用幻境跑了。”这招估计这辈子只能用一次,度无量嗤道,“方才接了个
准,非死也重伤了,还带着个凡人,是能跑到哪儿去?钻回他那臭水潭子里去么?”
白玉监察使言简扼要道:“追。”
“不必了。”徐行道,“穷寇莫追。收尾之事,穹苍会处理。”
她转了转剑柄,余光看见角落缩着一脸惊恐的兰乌观主,指了指墙上被打出的那个大洞,很礼貌地亮出牙齿笑了笑。
兰乌观主天塌了:“……”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一切都和封玉说的不一样?他压根没想反水,这个地点又是如何暴露的?既然都暴露了为什么徐行还不杀他?
以及,原来当初封玉说的“只擒不杀”——说的不是徐行,是常青吗?!
“……”
常青脱身之术结合了昆仑的七星大阵,徐行猜想,与当初困住傲竹的尸解四阵应当出自一人之手。但,阵法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即便可以从任意一个地方逃走,最终的抵达地点永远是固定的。
狡兔三窟,常青最后出来的地方,便是永定国东边,一道山峡暗流之处。
徐行正带着余刃御剑而去,争取在天光破晓之前将那破烂烂的血蛇堵个正着,然后十分恶霸地将他毒打一顿,让他感受一番来自穹苍的温暖。待绝情丝到手,她都想好自己该说什么台词了:
“我让你先跑三十九米!”
然而,徐行现在却全无心情抖机灵了。风呼呼地吹,鼓膜突突作响,她的眼底开始充血,甚至有种自己热情的血管要从脑袋里蹦出来跟大伙打个招呼的错觉。
直觉告诉她,有哪里不对……
啊。
明白了。可是,晚了。
徐行一停,一路沉默不语的余刃冰冷的掌心便轻轻掰过她的下颌,似在仔细端详。他忽的道:“你不必去了。”
徐行道:“我没事。”
余刃目光未动,半空中骤然飞来那只眼熟的仙鹤,在二人身边盘旋片刻,昂颈鸣叫了一声。余刃定定道:“等半炷香,我带人头和圣物回来。”
“此事你不能代劳。”下颌上隐隐的力道不容推拒,徐行疼到懒得动弹,拿下巴去蹭了一下,那只手却被火舌舔了似的慌不择路缩了回去。她摇摇头,叹道,“初出江湖,便被坏女人骗了。这难道是人生的必修课?”
徐行终于明白,那“直觉”为何不对,她却又一反常态地死死觉察不出的原因了——因为,那是属于“鲛人”的直觉,不是属于“人族”的直觉。
当日在冥海蛇域,她看到那郎家人最后所居之城的遗址。那道护城河的河床早已干涸,几年下来,压根留不下多少痕迹。但属于鲛人的那部分,却在告诉她一个和推测相违背的事实:
那道河的“上游”,是从守备森严的城内流淌出来的。要浸染全城剂量的毒,定然要从最上游洒下,郑长宁和常青,这一人一妖和郎家没有任何关系,若是有穿过守卫直取城中心的能力,又何必要用下毒这一招?
以及,那具拦在路边的白骨也隐晦佐证了什么。若是一人趴在路边,想要试图拦下谁,其腕骨和五指定然是朝着那人行走过来的方向——当然,指节的白骨也已经被踩碎了。如此滴水不漏、无懈可击的人,她破坏了什么,就代表那隐藏了什么。
屠城的凶手,是从城内走出来的。
那个“人”,非是郑长宁,而是一个郎家人!
……
……
……
蛇窟之内,一片昏暗,浓厚的血腥之气充塞着整个地界,寂静中只闻一道虚弱的喘息声。
这蛇窟是常青的一处领地,还有不少手下蛇妖盘踞此处,平日里都由封玉管辖,聚集起来是不弱的一股战力。常青本欲召唤那些手下出来护法,却让封玉的一句话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已重伤,随意一击都能杀你。”封玉冷静道,“主上,你当真觉得手下这些妖不觊觎你的位置么?”
蛇窟内弯弯绕绕,随意走错一个路口便会进入死路,即便身后有追兵也暂时不惧。他失血太多,眼前已一阵阵的晕眩,封玉不在意自己周身染满血污,吃力地将他扶起,一步一步往内殿中走去。
“徐行……”常青牙根发痒,恨得眼睛发红,“该死的人族。我不去找她,她倒来暗算我……下次落到我手里,我非但要她的绝情丝,还要将她碎尸万段!”
封玉并未回话。
窟道之内,只有常青的血腥味和喘气声。他要往隐秘的内殿去,那里有不少养元丹药,可供他龟息养伤。此处寒凉,本该是蛇族最适宜的环境,也成功地逃出生天,常青却忽的觉察自己背后一阵寒意。
“待我养好伤,我们往北去。”经此一役,常青现在终于将封玉勉强当成了“自己人”,为了让这个军师继续为自己效命,他甚至还允诺道,“你很好。很听话。等我研制出半妖之法,第一便会将血液赐予你。”
内殿之门开了,哪怕是常青,现在也不由松懈几分,勉力向里迈进,就在这时,他忽的听到一声漠然至极的声音:
封玉微笑着说:“你太蠢了。”
下一瞬,他感到自己后心一凉。七寸被撕裂开的剧痛后知后觉传了上来,他垂头,看到一柄熟悉的短刀穿身而过,利落地转了一圈,随后,剐肉脱出。
腥甜的味道浪般涌上喉咙,常青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性命正在飞速流逝,头颅正在不受控制地往下垂落。他在万分暴怒的吼叫,然而,发出的声响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淹在血中,听起来甚至有点可怜:“你……你怎么敢……”
黑蒙蒙的视野中,封玉手中的刀锋正在嘀嗒淌血,她垂眼,将刀面在自己的衣摆上一抹,但身上也全是血污,所以,刀也是如何都擦不干净的。她有些遗憾似的轻摇了摇头,随后,抬眼,仍是那温润君子、端方无双的笑意,缓声道:“是你说的……弑你如弑亲父。这个命令,稍微有点费事,但,我可是事必躬亲的军师啊。”
巨蟒圆瞪着双眼,在地上艰涩地挣起半步,伸出獠牙,精光暴射,似是回光返照,要临死一扑。封玉立在原地,不闪不避,微笑着看着它僵在半空,轰然倒地。
彻底断气了。
封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似在欣赏这一幕,而后,重又扶起那具沉重的躯体,往内殿之外奔去。迎面一只蛇妖闻到气味,匆匆赶来,惊魂道:“军师!发生何事了?!……老大这是……啊!!!”
“快找药来!”封玉眉目紧锁道,“被六大门暗算,他重伤了,好不容易才逃到此处……快!”
那蛇妖哽住了,看着那巨蟒身上数不清看不清的无数伤口,少顷,才沉沉道:“军师……老大已经……”
军师是没有灵根的凡人,一路将常青护送过来,关心则乱,她根本察觉不到,常青已经死了。
“其他蛇呢?”那蛇妖忽的想到什么,问道,“蛇王殿中那些,没跟着老大一起出去吗?怎会被暗算成这样?!”
“一同去了。本以为是万无一失。”封玉低垂着眼,道,“灵境凭一句话发了共诛禁令,围攻之下……所有,都死了。”
蛇妖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怒火中烧之下,便是六神无主。整个穹苍北部不隐世的蛇族,几乎十有六个在常青手下,互相都有矛盾,谁都不服谁。还有那些藏在地下和人族的交易人脉,要链接起来,太难!要在灵境之下保全这些,更难!常青刚愎自用,大权在握,向来不假于别人之手,现在突然死了,要谁来接手?!
等等,只有……
其实,很多事务,都是封玉在一手操持的。她只不过不是蛇族而已。
那蛇妖黄瞳盯了封玉一阵,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倏忽道:“东西,老大给你了吗?”
封玉点头,她蜷了蜷手指,黯然道:“是我的错。”
蛇妖急道:“现在何必说这种丧气话?老大又不是你杀的!反正从前这蛇窟也是听你的话,之后也听你的话便是了,度过难关为先 !!”
正在此时,又是一声轰隆炸响,整个蛇窟的石壁往下抖落了不少碎石,寂静中,有机警的蛇妖遥遥喝道:“来者何人?!”
一道疏懒的声音响起来:“讨债的。我数三声,里面的不出来,我就打了——三!”
话音未落,蛇窟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整个蛇窟霎时鬼吼乱叫起来,封玉肩重重撞在石壁上,痛哼一声,随即,那张端清面孔竟罕见地闪过了一丝趣味之意。
第75章 菟丝子6求你,快想起来吧。
#75
此处山峡陡峭逼仄,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绿叶成阴,枝叶掩着其下暗处水流,虽说进出口都是同一条道,但地形易守难攻,若是里面的人打定主意不出来,想要攻下来还真要花费将近十倍的兵力和数不清的功夫。
能站的地方实在不多,徐行干脆坐在了山崖上,荡着腿看那悄无声息的窟口,神通鉴担忧道:“虽说你现在的剑招似乎有进步……但毕竟是濒死的大妖,一会儿还是躲远些吧,让他上让他上!”
神通鉴浸淫许久,近墨者黑,学了一身非常徐行的“死道友不死贫道”风范。徐行答道:“这倒是不必担心了。我想不是濒死,是已经死了。”
神通鉴:“啊?”
徐行盯着那儿,蓦然有些对自己无言似的笑了笑,道:“如果从里面走出来的是封玉,就说明常青死了。反之亦然——你猜,走出来的会是哪位?”
不必猜了。晦暗之间,一道重紫色缓缓出现——也只有衣摆,其上全是血污染透的暗紫色,她的脖颈上、甚至侧脸上也溅到了不少,封玉慢慢理了理衣领,用手仔细将脸上的黑血拭干净,而后,如同当时站在蛇王殿前那般,双手握在身前,抬着头,对徐行轻轻一笑。
她身后,全是密密麻麻的蛇群,金黄瞳孔在黯淡光线中泛着诡异光泽,如一圈正在蜷曲蠕动的树根,有一条体型最为庞大的盘在她肩头上,正是常青此前派去护卫她的那只蛇妖。
那蛇嘶嘶吐信,似是早已在窟内做下了什么决议,蛇尾一拍,带起一道巨浪,将封玉护送着拔升而起,轻巧地落到了山崖之上,徐行面前。
徐行道:“常青呢?”
封玉道:“伤重不治。”
两人对视,各自心知肚明,也知木已成舟,拆穿无用。现在这种情况,目前来看,或许对穹苍有利?又或许会成长为更大的隐患?
“常青既死,底下势力定也要清算,可很多小妖不过浑浑噩噩被胁迫着跟随他,没干过什么坏事。”封玉垂眼,自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木匣,“我知道,穹苍贵为第一仙门,一向以和为贵,不屑干斩草除根之事。”
“所以,这是我的诚意。”她笑道。
徐行接过木匣,里面躺着半卷蜷缩的白色丝线。身上绝情丝的共鸣在告诉她,这便是余下那三分之一的残躯。只不过两者分离太久,一时之间无法全然合二为一,正在缓慢且谨慎地接触着彼此。
徐行满意地点了点头,封玉唇间的笑意深了几分,下一瞬,徐行向前一步,伸手一挑她的衣领,将人倏地拎了过来。
两人的身量相仿,近得快要声息相闻,封玉也未想到她如此不讲武德,被贴着脸猛盯,面上笑容都僵了一瞬。
原本抱臂在后看着的余刃也僵了。
事发突然,封玉身后那蛇妖立马要上来护卫,她并未反抗,只是摆了摆手,轻道:“没事。只是和徐道友聊聊天罢了。”
徐行笑眯眯道:“哦?你要和我聊什么?”
“何必这么大火气?”封玉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道,“你达到了目的,我也是。双赢,不好么?”
徐行道:“双赢?你的意思是你赢两次?”
封玉讶然道:“何出此言呢?”
“我去蛇王殿找你那回,你虽说谎话连篇,但好歹还是有些真话的,有问必答,却唯独回避了我一个问题。”徐行道,“常青为何追我来少林?一个蠢蛋,可能做蠢事,不代表会做不合理的事。我想,大概是封姑娘又在两头骗吧?”
对徐行说,那三分之一圣物早已被常青调换,然而,对常青说,那三分之一圣物已被徐行调换,再将真货藏起来。两人都认为自己手上的圣物是假的。对常青而言,徐行就像是唾手可得的肥肉,他穷追不舍才是合理的!
神通鉴默默道:“这不就是你对穹苍做的事……”
“是么?”徐行面不改色道:“那这是不对的。”
神通鉴为之绝倒。
为何突然走神了?封玉食指拂开她攥着衣领的手,道:“现在你手上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圣物。我何必留它在身边?”
“因为你开始要的就不是圣物。”谜底藏在谜面上,封玉早便说过她之目的了,“‘如今要做什么,都得要个垫脚石’……不是常青逼迫你当军师,是你选择了他,当你的第一个垫脚石。”
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封玉一无修为,二无背景,纵使聪明绝顶,遇上郑长宁这般缺德冒烟的货,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过河拆桥。并且,她也没有足够能撬动任何人脉的资源,如此一来,常青便是最适合的一步明棋。她成为了“过河拆桥”的那个人,刚愎自用不肯分权的大当家离奇暴毙,还有谁接手会比临危受命、平日里把事务操持得井井有条的二把手更合适呢?
那圣物,不过是一个饵,恐怕在红月拍卖场她看到绝情丝之时,便已经构想出了全局。
然而,这也不过是她的第一层目的罢了。
封玉笑吟吟道:“怎么了?‘就算那一百人不是他杀的,也要是他杀的’……你难道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么?”
听起来真脏。不过,徐行想了想,赞同道:“我不否认。”
纵观全局,受伤的只有常青,穹苍这方,铲除了一个逍遥法外杀人无数的大妖,夺回了圣物;封玉这方,接手了常青的势力,同时,长宁府悬案告破,从此,真正的凶手不会有人再提及,逃过死罪。
这才是她最深层的目的。
常青辩驳时说的话不是假的,蛇毒三年以上已然在体内消散,死无对证,根本无人可以检测出来那些人中的蛇毒和他的蛇毒是不是同一种,常青和郑长宁有旧,他就算真知道那些人死因,又有什么可怪?“蛇毒消散”这一点可是封玉告知徐行的。
徐行丝毫不怀疑,即便她有证据找出那一只隐藏在背后的蛇族,封玉也会编出一套“遭受妖族胁迫”的说辞。滴水不漏,环环相扣,此人的脑子真是挺好使,不过——
徐行道:“说真的,你的演技不怎么样。”
封玉眨了眨眼。
“你不知道吗?”徐行斟酌着用词,该如何形容自己的直觉,用指尖遥遥在空中对着她的脸画了个圈,“你真的,不像是,很在意自己亲爹的样子。”
封玉:“……”
这句话不知戳到了她哪儿的穴道,她竟忍不住掩唇轻笑起来,头上的紫玉冠微微颤动,几缕发丝乱了,黏连在唇边。也便是这时,她才能看出一些传说中那菟丝子家族的偏执影子。封玉就这样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欣然道:“你这算是在夸我么?”
徐行忽的道:“被你骗了。”
封玉道:“吃亏是福?”
徐行认真道:“但我真的,很讨厌被人利用的感觉。”
封玉目光微微一凝。
她感到了有种凌厉的杀气,自眼前一点一点满溢过来……似乎徐行当真在认真思索要不要在这里一剑送她,这个人在某些时刻,是不会考虑后果、不会考虑前路的。
然而,徐行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不知为何,她自己说出口的那句话,竟然不断在耳边轰响回荡。
利用……欺骗……一望无际没有终点的前路,戛然而止的时间,桂花落时少年游,一生只此一次的风景,无法遏制的爱憎嗔痴,未说出口的话,爱而生怨怨而生恨,所有一切都终结在一场挣脱不得的大火中 。
不,没有终结。她到底从何而来,经历过什么?她究竟是徐行,还是其他人?她欠过谁,谁又欠过她?
压抑许久、从未忍受过的剧痛霎时爆发,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雷声一般绵延的轰隆声中,徐行眼前已经出现了两个重影。她已经看不清封玉的神情了。
“……我也回赠你一个小礼物吧。”徐行哑声道,“郎家遗址的确已经让你破坏得差不多了,常人就算机缘巧合找到那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当初迟迟找不到位置,有一个神秘人将我引去了那里……你不如猜一猜,是谁对郎家的事如此熟悉,又同时是你的敌人?”
封玉眉眼微不可见地一压。
“还有,我的直觉也不只用来看面相。”畸形的世家自那一代彻底终结,再无痕迹,留下来的只有墓碑,和一个名字,徐行微不可闻道,“你说是吗,郎无心?”
封玉:“……”
少顷,她漠然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木匣中的绝情丝正在进行最后的融合,丝线的两端终于较量出了高下,一者将另一者吞噬进去。正逢此时,白光一闪,竟是隐晦的爆破声自足下传来。
有人在炸山!
山峡本就逼仄,现在更是不断开裂,飞沙走石之间,不断有巨大的树木土块倒塌滚落,尘雾迷了人眼。封玉踩在那蛇的后背上,仿佛那一瞬的漠然只是错觉般,对她微笑着道:“后会有期。”
徐行已经坚持不住保持站立了。
轰然响声、树木倒塌声、石块滚动声,神通鉴惊慌失措的叫声、蛇群撤离时隐蔽的嘶声,一切都被掩在一个模糊且冰冷的系统提示音下——对,那才是真正的“系统”,不是神通鉴。
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到了最后的最后,徐行只感到一双冰冷的手,将她自塌陷中轻轻抱起,而后,清风徐来,一切尘嚣之声都霎时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似乎被泡进了水中,她不觉得冰冷,只觉得无边的眷恋和温暖将她包围住了。
谁的发丝落在她锁骨上,痒痒的,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贴在她额上,半晌,徐行听到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仿佛浸透了无边无际的痛苦茫然。
“师尊。”有人对她轻轻说,“求你,快想起你的小鱼吧。”
第76章 旧时风输给我,你完全无需自卑啊?……
【第二卷少年游】
#76
徐行醒来时,正躺在一条小溪里。
有水不断自上游冲刷着她的领口,湿漉漉又沉重的感觉真是烦人得很,但阳光实在是好,不要钱似的洒下一大把,浮在水面上,像抓不住的金箔。
徐行就这么盯着太阳发呆,直到侧腰冷不丁被树枝戳了一下,不疼,她也懒得动,但那树枝并不罢休,捅咕了她好多下,还试图将她往岸边扒拉。徐行“啧”了声,伸手抓住那树枝,转头道:“做什么啊?”
岸边一老一小,手上拿着树干,还有一个网兜,像是犹豫了好久才来捞人,见她竟然动了,白日见鬼似的抱成团大叫起来:“啊啊啊啊!!是活的!是活的?!”
“当然是活的了。”徐行自水中站起,举起食指,卡在旮旯角石缝里的野火剑铮鸣两下,倏地飞起,落回她背上,她晃掉耳孔中进的水,道,“在小溪里躺着晒太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没见过吗?”
那老人心有余悸道:“哪有人脸也埋在水里睡的!你要吓死谁?”
小童注意却很快被转移了,盯着她的剑看,眼放亮光,憧憬道:“原来还可以这样,边泡水、边晒太阳、边睡觉?听起来好舒服啊!”
“……”徐行轻笑一声,走向岸上,路过时,在那小童额上弹了个脑瓜崩,强调道,“可不能学我啊。”
真是丝毫没留手,小童给她弹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险些倒仰过去,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句话了,回过神来时,那挺拔背影已经扬长而去,再低头,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满满一兜糖豆。
“……”
此处为穹苍外山,不少人往北迁徙,被穹苍派人安置在此处。虽说挣不到什么大钱,但好歹这里危险的妖族都被清理了大半,能住下、不必日夜担惊受怕,这已是当代千金难换的了。
即便如此,还是有漏网之鱼源源不断进入外山,试图混进穹苍。杀了一批,还有一批,无法接受自己战败结局的妖族并不少,现今局势离“平稳”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徐行吹了声口哨,遥遥远空,一只脖颈修长的仙鹤应和着落地,收起翅膀,温驯地俯首。
她往前走一步,身上的衣物便燃起白烟,霎时被蒸干成了原有的模样——白蓝相间的穹苍门服,绣着精致的暗纹,淡极雅极,清俊万分,自己择的绶带、剑穗、发冠却都是鲜红张扬的。
瞧她毫不避让地皱眉直视太阳的模样,眼角眉梢全是傲然,俊美至极,额间一道焰痕,如火灼烧。真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什么属性的修者,就差把“火”给写在脸上了!
徐行跳上仙鹤的背,道:“回穹苍。”
穹苍的山门正有两人看守,那仙鹤物似主人形,横冲直撞,没有丝毫停顿,就这般猛冲进去,惊得左边昏昏欲睡的门人头毛倒竖,举着拳头对上空怒道:“不是说了!!进门前要停下来报备吗?!!”
右边门人苦笑道:“算了。老早就看到她了,她连自己师尊都看心情报备,还停下来跟你报备?别管了别管了,小师妹一向如此……”
五峰的修建已然接近完满,只是第二峰的藏书阁早就建好了不错,里边的书却还没来得及收集几本,毕竟此前一百年战火纷飞,书籍此类是最容易损毁的。掌门都差把《打死徒弟蹲几年》给放进去凑数了,也才堪堪填了四分之一。
徐行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进了掌门殿。
掌门殿的长阶之上,坐着一位女子。达到这等修为,已然看不出她的年龄,只见她唇颊苍白,不损颜色,微微呵气时的模样,如一幅山水画卷。
“回来了?”掌门温声道,“处理完了?”
徐行道:“是。稍微有些难缠,耽误了点时间。”
她讲话语气可真是够没大没小的,但掌门似是早已习惯了,也不问她究竟是如何难缠、又是出了什么事,只轻轻一点头,而后,道:“狐族族长送过来几只小赤狐,说是聪明伶俐,只是还不会说人话,放在穹苍养一养。”
“送人质过来了?”不对,是狐质。徐行不太诧异,毕竟每次宗门一有动作,狐族都是第一个响应的,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试图合作还是包藏祸心,总比全然忽视要好。重要的是其他四门,“其他妖怎么说?”
掌门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送过来没事。”徐行利落将剑取下来,丢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她才刚想起来“掌门殿内不许佩剑”这个规矩,“抢过来也是一样。”
“你真是每次都这样。”掌门叹了口气,言归正传,“其他四门暂无动静,不过,反倒是鲛人族一反常态,似是说,过阵子会送一位‘质子’前来。”
徐行挑起了眉:“鲛人?”
那可真是奇了!
在祸乱大战时,鲛人族鲜见参与,更少足迹,至多只有人妖两族在水域上打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时冒出来吐着泡泡大骂:“有病是不是?在别人家门口打什么打!滚!!”这样。说它们是人吧,又只占个“半人”,说它们是妖吧,它们似乎不是从境外破空而来,而是原本就在深海之下,说不准历史比人族还长。
鲛人族一向和人族相安无事,除了经常会有往海里丢垃圾的渔民被当成垃圾丢回岸上的传闻外,这个族群神秘到连徐行都对它们有所好奇了。
“向五大门要质子,意为牵制,确立威信。”徐行不解道,“鲛人送质子来做什么?又没向它们要。更何况,应当不是很方便吧?”
她上晚课睡觉
的间隙听过一耳朵,据说鲛人在岸上行走是有不少缺点的,譬如畏惧强光、厌恶荤腥、平衡不好、身体笨重等等,以及,鲛人族群繁衍的方式也十分别具一格——那或许不能称为“繁衍”了,算是一种奇异的神迹。
鲛人族群的数量永恒地固定在一个数字上,若有一只鲛人死亡,本源珠贝上便会有一只鲛人新生。
既无繁衍需求,栖息所在还十分庞大,闲着没事送一只过来,穹苍很好玩吗?
掌门轻飘飘道:“似是内部出了些矛盾,有一方正在排除异己。”
徐行:“……”
看吧。她就说“人”不能沾。沾一半也不行,整个东海有没有一千条小鱼都不知道,还搞起内斗来了?
罢了罢了,反正穹苍赤狐养也是养,鲛人养也是养。徐行见师尊像是说完了,便点点头,将剑捡起,准备回去休息,就听闻座上一声:“慢着。”
“……”徐行霎时移开了视线。
“慢着”和叫她全名一样,接下来肯定没好话要听了!
“公事说完了,说一说私事吧。”掌门心平气和道,“小行,过去的一个月中,‘信轨’中多了一百三十六条谏言,其中有一百零一条是关于你的。对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哇。这么多。”徐行干巴巴道,“应当是在表扬我屡创佳绩吧?”
掌门假笑道:“恰恰相反。”
徐行:“哦……”
“真是让师尊翻得很头疼呢,但还是一封一封都看完了。”掌门温声道,“一百零一封中,有四十八封来自各峰的长老执事,多半都在控诉你不懂礼节、不懂规矩,不打招呼便罢,打招呼了竟还当面叫错别人名字……这是真的吗?”
徐行正色道:“我觉得这绝非我的问题。”
她是掌门捡回来的最后一个徒儿,论辈分,是全宗最底层,见到谁都是长辈。穹苍那么多人,每个峰十几个长老,几十个执事,若是遇到一个便要停下来嘘寒问暖,她这一天不用做别的事了?更何况,很多人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集,要怎样的神人才能记住所有人的姓氏名字称号?反正她不行。
掌门提醒道:“可长老们都知道你是徐行。”
徐行面不改色道:“他们知道我很正常啊。”
“……”掌门轻轻吸了一口气,又道,“还有五十二封,来自各峰门人。这下理由就杂了,‘总是抢占最好的修炼宝地’、‘练功时从来不考虑到后来人’、‘时常一人接走最好的任务’、‘说话三句内便会让人血液冲脑’、‘长得太好看了让人讨厌不起来这点很讨厌’……”
“这里有一封,十人联名上书。”掌门翻出一封信册,垂目读道,“这位小弟子鼓足勇气想要与你切磋剑招,你竟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像他师尊一样狠狠教了他一顿……”
徐行冤道:“他自己说的让我教,还生气?”
“那是切磋的委婉说法。”掌门道,“‘请多指教’,不是让你真的把他训哭。你刺痛他的自尊心了。”
徐行:“……”
现在终于没有理由解释了。但,掌门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四个大字:“那又如何?”。
“对了。不是还有一封吗?”徐行想了想,乐观道,“师尊既没有拎出来说,那这一封定然是夸我的吧?”
掌门道:“是。占星台那边门人发来的,说感谢你把她师尊气得快吐血卧床修养,她接下来三天可以不用挨骂了,非常高兴。”
徐行:“哈哈!”
掌门:“你还笑?”
徐行不笑了。很乖的样子。
掌门看着她,或许真的在思考打死徒弟蹲几年,心中忧伤莫名,不知自己哪来的手气,随手一捡就捡回来一个混世魔王,现在只想将人打包塞回去。然而,肯定是不行了。她长长叹了一声,面上殊无血色,徐行直直盯道:“师尊,你的病还是没有起色么?”
“没什么。”掌门蹙眉道,“所以才想多立几个掌门一起分管事务……说到这里,你又多久没和你师姐说过话了?”
徐行上面还有一个大师姐,一个二师兄。大师姐名为“亭画”,是这一任“琴棋书画”中“画”的继任者,个性冷僻,不爱与人多言。二师兄名为“黄时雨”,徐行来穹苍已有三月,他还在外云游,未曾归来。
亭画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这个大师姐。毕竟徐行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癖好,两人见面本就少之又少,还每次都会有些不大不小的矛盾。
这次矛盾是因上回灵气测验,徐行不慎没收住,将那测验水镜直接给烧了个精光,正巧下一个便是亭画。亭画好不容易才出门一次,本想测完就回去,徐行这么一烧,执事又要去万年库里借调,她被迫在太阳底下多待了一柱香,脸都快黑得跟墨汁一样了。
况且,结果又是徐行第一,她第二。徐行没来之前,这个第一向来都是亭画当的。
“不说就不说。”徐行哼道,“我稀罕么?”
掌门道:“我说过,你入门晚,要和师姐师兄处好关系的吧?日后你们当了掌门,都要朝夕相处共进退的,关系这么僵怎么好?”
徐行还很有道理:“那是师尊你要收的徒弟,又不是我要收的师姐。”
这死孩子真的有够欠抽,掌门柔声道:“我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好!”徐行直觉警铃大响,忙带着剑溜之大吉,“我去就是了!”-
碧涛峰上,小小木屋。
徐行敲了敲眼前紧闭的房门,里面没声音。她又敲了三下,还是没声音。于是她加大手劲,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放门口。”
“亭画!”徐行超没礼貌道,“找你有事!”
“……”
少顷,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张苍白到仿佛没见过阳光的脸藏在门缝后,亭画的头发是黑色的,然而,瞳孔、眉毛全都是浅淡的白,好似雪花落在了上面,尚未来得及融化。她一看到徐行,就露出了肉眼可见的嫌恶表情,皱眉道:“有事就说。”
徐行于是道:“师尊让我来跟你打好关系。”
亭画:“……”
“砰”一声,亭画猛地将门拉上,然而徐行不仅没有礼貌,也极其没有道德,早已预先将手指卡在门缝中,师姐妹就这般隔着一扇破烂小木门默默斗起法来,那门年纪比二人加起来还大了,发出些虚弱的吱呀声,不住颤抖。
亭画冷道:“也不怕我把你手指夹断?”
徐行道:“断了就断了。这有什么?”
最终还是亭画不想再出一趟门去买门,先放了手。徐行也顺坡下驴,将手放了。两人静静对视,亭画嘲讽道:“我还真想知道,你要如何跟我打好关系?”
徐行道:“我也有想知道的事。”
亭画:“?”
“上次灵气测验的事。”徐行看着她,极其不解道,“我觉得,输给我,你完全无需自卑啊?”
亭画:“…………”
第77章 旧时风2你,去拦住那支军队。……
#77
“砰”一声,徐行嗷一声叫起来:“你还真夹啊!”
“跟你这种人讲理没用。痛才记得住。”亭画阴恻恻地自门缝中将她的手指推出去,道,“你若是再找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小心我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切下来。出去!”
徐行道:“你道我想来?还不是师尊逼我来的。”
亭画道:“师尊逼你做的事多了去了,你哪次听了?现在挑我这个软柿子捏,你很得意么?”
徐行将自己肿肿的手指拎起来晃,不可置信道:“你这叫软柿子??你硬的不得了!”
“……”亭画面无表情地自怀中丢出来一个药瓶,顺带一脚把视线被吸引的徐行也丢了出去,“我说了,别来烦我!”
真是阴招频出,徐行险些给她一脚踹的大头朝下栽进碧涛峰底,揉着脑袋爬起来时,还是没想出来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了。而且,明明自己也住碧涛峰,凭什么踹她下去!
很不幸,很多人的确痛才能记得住,但徐行是痛也记不住的类型。她觉得自己吃亏了,就必然要讨回来,遂她兴致勃勃地决定去山里捉点大蜘蛛小青虫的,顺着大师姐的门缝塞进去。
真是全然忘记了初衷!
徐行自碧涛峰走出,穹苍道路宽敞,她一向走在正中——不是她故意不避让行人,只是大多数人远远看见她便已经避让开了,不论门徒还是执事长老,皆如此。或许是担忧她一个心情好便要来“指教”几回,或是一开口问好又开始“张冠李戴”了吧。
那边山头的藏书阁屋檐上,雕刻出了栩栩如生的龙形脊兽,眼珠嵌着深红色的琉璃石,巨龙盘踞在屋檐上,安然而不动声色。
即便把今日算进去,徐行来到穹苍也只不过刚满三月而已。无怪
众人对她另眼相待,她本就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人。
祸乱结束,仙门重建,人才凋零的那段时间已然过去了,现在谁想入穹苍,都要登上九九八十一道登仙阶,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遴选,最后才能自外门进入内门,方才成为众人口中的“穹苍门徒”。掌门要收徒儿,也是自内门弟子中挑选合眼缘、功法适合的苗子,多年以来没有例外。
徐行,就是那个例外。掌门不过一次外出,带着她回来时,她便已经成了最后一位关门弟子,入驻碧涛峰。要知道她有多缺乏常识!刚进门时连妖和人都分不清楚?什么人啊!她凭什么?
正在众人皆憋着气和满肚子疑问时,恰逢无极宗访学,掌门力排众议让她上场——徐行站上擂台便没有下来过。她那时连野火这把剑都未铸出来,拿着一根破树枝把对面三个天之骄子打得怀疑人生、失魂落魄、甚至造成了多年阴影,曲水台下众人看得也要怀疑人生了。
修仙一道,太残酷了。天才就是天才,天才之上还有天才,她的每一剑都是那样灵气逼人,夭矫不群,仿佛天生就是一个绝顶的剑者。
然而,这个天才却没有轻易得到众人的认同,反倒树敌无数。
原因有很多。或许是她太傲气了,仿佛不懂“谦逊”这二字该如何写;或许,她就这般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一切,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推拒;或许,她用法器和灵石太不珍惜,不像个被捡回来的流浪儿,倒像是个这辈子没穷过的富家世子;又或许,她每次接任务时都是独来独往,从不和人合作……
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话,她不符合众人心中对于“少年天才”的期望。
这大实话并没有几个人敢在徐行面前说。不过,即使说了也没有用。徐行当然知道什么样才会讨人喜欢,但,她需要讨人喜欢吗?她只会对那人一字一句道:“我没有义务变成你期望的样子。你若是喜欢那样,就努力自己变成那样,自己加油,不好么?”
顺带一提,这位“那人”便是被气到卧床静养的占星台长老。算算年龄,足足比徐行大个七轮吧,再加油可能便要一脚猛冲加进棺材里了。
总而言之,穹苍上下一致认为,徐小师妹哪天真的被人套麻袋打了也不稀奇!
“……”
徐行自后山捉了好多腿上毛毛的大蜘蛛,专挑长得吓人的捉,手上被咬得青青紫紫。一抬眼,便看到两条长腿从树枝上悬下来,正颇有兴趣地晃,有个陌生人对她歪头道:“喂。干嘛呢?”
那人戴了个竹制的斗笠,身上也都是麻布衣裳,一双眼灿若星辰,长得有点邪气。背上的武器很奇特,像是竹棍。徐行道:“捉虫。你看不出来?”
“哇。这么呛?”那人笑嘻嘻道,“你捉虫干嘛?”
徐行道:“吓人。”
那人道:“亭画吗”
徐行坦然道:“是。她踹我。”
“那你错了。”那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比划道,“亭画不怕虫,她画画用的颜料很多都是各种蛊虫的汁液挤出来做的。她怕的是鸟……那种尖嘴的,你知道吗?抓两只鸡放她房里就行。”
徐行立刻想穹苍哪里有鸡可以抓,有长老好像养了。她面不改色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于是道:“我也被踹过。”
此人便是徐行素未谋面的二师兄,黄时雨。徐行对师门其他人没什么兴趣,但也听过他的名声在外,据说人长得清清楚楚,就是非常健忘。经常前脚刚答应你什么事,后脚就忘了个精光,被掌门训过几次后,便买了个小本子随身携带来记录。结果那小本子要么在地上,要么在椅上,要么在树上,要么在失物招领所,反正不会在他身上。
黄时雨自西北方归来,带来了黄门的若干消息。
“质子么,说是会送来的。只是我说要小的,它们说小黄鼠狼不懂事,送来添堵,不如送个中流砥柱来,也好让穹苍知道它们和平的诚心。”黄时雨掏了掏耳朵,无语道,“你知道第二天我打开门看到个胡子都白了的老黄鼠狼是什么心情?那年纪够把我生出来五回了!”
徐行道:“鼠呢?”
黄时雨道:“当然是放回去了!不然还真带过来吗?我都怕它折半路上!穹苍又不是养老的地方。”
“有一只总比没有好。”徐行认为,“先抓老的,再擒小的,这样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哇,哇哇!”黄时雨连退三步,笑指道,“你比我还没有人性啊!”
黄时雨是个说一句话能回一百来个字的人才。两人一见如故,觉得彼此都很缺德,于是一同去抓了鸡,但发现鸡无法塞进门缝里,遂决定从大师姐的屋顶开个洞丢进去,然后被双双踹下了山。
“不闹了不闹了。”黄时雨灰头土脸地爬起,顺带将徐行的脑袋自地里拔出来,拍掉两人身上的尘土,他斜睨着天外霞光,忽的嘶道,“好似忘记了什么?”
徐行想到了:“鸡忘记带回来了。”
“……师尊似乎是叫我去说正事来着。”黄时雨讪讪挠脸道,“不过,那好像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了。”-
又回掌门殿。
掌门的脸色真是比病了十年还难看些许,欲骂又止,但主殿中还站了不少长老执事,她总不能在此时机训骂弟子,只面不改色道:“回来了?”
徐行与黄时雨二人解剑,交给一旁笨重的铁制傀儡,而后,很不熟练地行了个议事礼。
这是章程,不得不做。
其实,平日里见到师尊也是要行见师礼的,但徐行总不记得,掌门也随着她去了,默认她不行礼。不过,掌门心胸开阔,长老执事们却没这么容易放过她,每每一看到徐行,面上便会出现十分复杂的神情,说不上是什么,但总归不会是慈爱。
此次掌门召他们回来,便是又要旧事重提,重启她说过的分立五峰掌门之事,以及,还有一项对现今局势举足轻重的大事。
“我维系着护宗之阵,心脉与它相连,注定无法出山。气血亏空,神思也日益衰退,没有好转的迹象。如今局势不稳,又是烽火遍地,如此病体,不集众人之慧,实在无法应对决策。”掌门很平静地说,“现在穹苍除了掌门殿之外,还有四峰,‘藏书’、‘锻造’、‘占星’、‘司药’,各自设立一位掌门,按照修为高低排序,此事,众人可有异议?”
这当然都毫无异议。不如说,掌门不肯分权,这才是平常时候最大的阻碍,现在连掌门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还置喙什么?
“以及,如今妖祸未绝,若是妖族想对穹苍不利,定然会第一时间破坏护宗大阵。”掌门又温声道,“我想到一法,将真正的决策人隐于五人之中,目的是为减少风险。”
她说的,便是在五位掌门议事之时,那主殿天花板上的“穹苍”群剑了。有异议则剑落,无异议则通过,连五位掌门都不知道护阵者具体是哪位同僚,也的确足够隐秘——只不过,这计划大概要等现在这任掌门退位才能开始了。
不对。
徐行抬眼,缓缓看向掌门座上面色苍白不断咳嗽的女人。
直觉告诉自己,既然她这么说,那么退位应当便是很快的事了。
她的病究竟到什么程度了?
不知怎的,徐行心里头有些没来由的不舒服。不仅像是被木刺扎进脚底,微微泛酸,还伴着点莫名的生气,就好像有人答应了她什么,却没有做到。她自顾自在那思索了半天,也没找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了。
“一宗掌门的病都治不好。”徐行遍寻不得,在心内呲起了大尾巴,不耐烦地大开嘲讽道,“要这个司药峰有什么用?天天就知道治灵兽。”
若是她舍不得的师尊能听到她内心在说什么,定会大为欣慰。这孩子非但是个当掌门的好料子,当皇帝也是不可多得、沧海遗珠——再这么养几年指定养出来个暴君。
可惜掌门师尊不知道,只瞥了神游天外的徐行一眼,摇了摇头。
她掀起了眼皮,紧
接着,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个重大消息:“宗门外山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民众不断涌入,摩擦反倒更多了。所以,我想建立‘灵境’和‘红尘’。”
掌门的意思,是事先和其他五大仙门商量过,渐渐将仙门往中心的鸿蒙山脉处迁徙——现在的形式,各大仙门最多只能庇佑自己外山那一部分地域,天南地北的,联袂起来很麻烦,若是封印着天妖的鸿蒙山出了什么异状,赶过来时黄花菜都凉了。尤其是昆仑,成日遗世而孤立的,送一封信过去得走一个月,还不知道收信人活着没有。
而若是六大仙门都搬入灵境,联合力量,便可形成一个暂且安全的包围圈,至少能保证包围圈内将有威胁的妖族全都清除干净。
“可是,”有长老迟疑道,“那‘红尘’中的凡人,岂不是太过危险?”
“要学会取舍。”掌门摇摇头,叹道,“即便现在,我们也无法庇护所有人。聚集一点,总比分散开来要好。此后,‘灵境’的范围会愈发扩大……”
她蝶翼似的长睫轻轻颤动,病弱却不脆弱,只轻轻道:“直到,将所有妖族杀干净为止。”
就像人族驯化动物,将野狼驯化成听话的狗,只留下投诚的妖族,其他的一律斩草除根,免得死灰复燃,过程或许会很缓慢,但,这便是天下第一仙门掌权者的观点。
她话音甫落,主殿内只余一片寂静。众人尽管心潮澎湃,却都不知该答些什么。人族妖族之间血海深仇无法化解,这样做是众望所归,但众人也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沉息之中,有人忽的苦涩道:“掌门,‘天妖’,当真没办法除掉么?”
天妖啊天妖,悬在人族头上的利刃。永远不知它会在何时落下。
“……暂时还没有办法。”掌门说了这些话,头似是又疼起来,低低道,“只能按着老办法维持……”
徐行垂下的眼一动。
正在此时,门外一道飞信化光闪进,信已进,后方一个浑身血污的小使才跌跌撞撞自仙鹤上飞奔进殿,先颤着手抹掉脸上黑灰,勉力道:“掌门!出事了!”
掌门凝眉起身,先是示意司药峰执事上前救治,而后温声道:“什么事,慢慢说,不要急。”
“北边……狐狩之地……火山爆发了!”那小使也不知是从如何的焦尸地狱中逃出来的,都这么久了,瞳孔还是涣散的,“死了很多很多人……数不清的人……狐族也死了不少,现在还是一片火海,根本进不去,看不见源头是什么情况!”
主殿诸人霎时坐不住了,齐刷刷站了一排,惊道:“什么?!!”
火山爆发……即便这是挡无可挡的天灾,但毕竟北边是穹苍管辖领地,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人,逝者的家属要安顿、灾民的生活所需要发放,还要想办法去遏制住岩浆的蔓延。这还只是最表象的所在。
狐狩之地自古有狐仙文化,能在那个人群较为密集的地方居住,那里的狐妖大部分都是对人较为友好的,算是狐族中“可拉拢”的一方。现在这些狐也损失大半,剩下狐族的风口是不是又会变?极北之地的灾民定然都往穹苍慌乱迁徙,路上会不会有趁乱报复的妖祸袭击?
“还有……”那小使匀了一口气,哽道,“回来路上,看到自东来了一小支蛇军,领头的修为精深,应当是正好流窜到此地,发现有机会,打算去占地盘……”
长老们霎时眼前一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掌门点了点头,让司药峰的将人扶走,而后,面不改色地回到大殿中央,轻轻抬手。
一道暴烈无比的飓风横刮而出,“轰隆”一声,打在山前的古钟上,紧接着,“铛——铛——铛——”三声浑厚钟声响彻了整个穹苍山脉,几乎在它响起的第一个瞬间,四处便有嗖嗖风声跃向掌门殿前。
此为“召集令”,所有穹苍门人听到此令,除闭关者外,立刻放下手中的任何事,到掌门殿前站定。
就连亭画也来了,连兜帽都未来得及穿,神色恹恹地站在最角落,隐在人群中。
众人一阵骚动,但这么久了,心知肚明,今天并不是发放任务的发榜日,这等情况,肯定是山下出了什么紧急事态,要组织门人前去处理。
果不其然,掌门心平气和地说了现在的事态,并一个一个地点出人名,发派任务:“王忻,你带着身后十人抽调十一座法器去接送灾民;安芦,你和另火属性十人去暂且控制岩浆蔓延……”
徐行此前还说哪来的神人能记住那么多名字。现在就在这了!掌门不仅记得住名字,还连每个人的修为能力高低、属性如何都记得分明。这简直不可思议。
“亭画,时雨。”掌门柔道,“你二人去保护领先的灾民,若是有妖来犯,格杀勿论。”
亭画:“是。”
黄时雨讶然道:“我和小师姐一起?那,小师妹呢?”
对啊。大家也想问,那徐行呢?
徐行胸前那绶带,不是谁都能戴着的。定是任务完成最好、难度最高的门人才能戴这种张扬的颜色,然而,她独来独往,很多时候都是掌门私下亲自给她派的任务,大家都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对此一直颇有微词。
当然,不是质疑掌门区别对待、包庇自己弟子。只是觉得,徐行德不配位罢了,若是在外面扶了阿嬷过马路一百次也算完成得很好,那其他人的努力算什么?
众目睽睽中,掌门看向徐行,忽的笑了笑,缓声道:“小行,你,拦住那支蛇军。”
众人心思一滞,齐刷刷地呆了。
目瞪口呆。
……不,不是。认真的吗?还是在开玩笑?!不,掌门不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但这个任务,一看就是在乱发啊!
什么“拦住蛇军”,说的好听,那种亡命之徒,是好声好气跟它们说“不要过去”就能解决的吗?说是“拦”,实则“杀”,还定然要将为首那蛇妖杀了,剩下的妖才有可能会散。
徐行再怎样天才,她也不过十九岁。这种以命搏杀的任务,向来都是需要长老执事这等职位的人前去解决,怎么可能让她去?说难听点,这不是让她去找死吗??这可是你最小的徒弟啊!
死寂之中,掌门对徐行探寻道:“十五日,足够吗?”
徐行这才抬起眼来。她方才不知在想什么,心情不算很好的模样,闻言,轻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颈骨,随后,也扯开唇角,笑了笑。
“不用那么久。”徐行把剑重背回身后,懒道,“明天,我就把那蛇头带来给师尊泡酒。”
第78章 旧时风3有点难缠,路上耽搁了点时间……
#78
没时间再说什么了,一声令下,众人皆回到住处取回兵器和所需药品,准备乘着“玉龙”前往狐狩之地。
这对穹苍门徒来说,是家常便饭。如今局势,四处危土,怎可能一路顺遂平安,每一人走上登仙阶时,都有了自己或许会牺牲在战场之上的觉悟——但,可能会牺牲,和去送死,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徐行却什么都没带。似乎金疮药、归元丹这类伤药
补丹也懒得回去拿一趟,她只将野火抽出,手拂过剑锋,没察觉到明显的缺口,便一把剑,一个人,径直准备跳下山去。
玉龙承载的人数最多,身体庞大无比,自是以稳妥为主,行进不算太快,她的仙鹤是掌门特别捉来给她的,不出意外,徐行应当是第一个抵达的人。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站住!”
徐行顿了顿,不解转头。叫住她的,竟是亭画。
亭画已穿回了平日的兜帽,将浅白色的眉眼全然遮在了阴影之下。她不喜阳光,也不喜出门,兜帽遮住头脸,黑压压一片,看上去当真是阴郁得很。她似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少顷,才十分生硬道:“我不知为何师尊给你这个任务。”
虽然不知她本意如何,但听起来真像是“你不配”。怎么,要她证明自己吗,徐行挑眉道:“那你该去问师尊。”
“……”亭画蹙眉道,“师尊或许会判断失误,你会不明白自己的能力么?”
试图精确地衡量每人的修为境界和战力水平,这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哪怕是穹苍的水镜,也只能粗略地将修者的境界分为五个阶段:入门、金丹、无惜、不悟、神人。大部分修者都处于入门到金丹的阶段,小辈名列前茅者大概在金丹到无惜之间,“不悟”境便是可任一宗掌门的修为了,登仙者方为神人。
简而言之,即便徐行天赋异禀到变态的程度,她的境界也才堪堪到“无惜”罢了。她前路坦荡,无人可挡,不错。极有可能会接任掌门,不错。但再怎么样,那也是“以后”的事!
现在倒摆出大师姐的架势来了。徐行还以为她和自己一样全然不在乎师门情谊呢。她对那盘旋不下的仙鹤点了点下巴,示意它再等等,而后,站定,对亭画道:“所以,你是想让我回去对师尊说,换个人选吗?”
亭画漠然道:“你若想去送死,也随你。”
“好。”徐行挥挥手,认真道,“我去死一死。再见。”
“?”有病吗?亭画莫名其妙道,“站住!”
这么大动静,其余门人又怎能不注意到。玉龙装填灵石还需要时间,众人虽整装待发,心中忐忑,却免不了人的天性,见缝插针往这边觑。
亭画这个宗门大师姐虽说个性沉闷,阴郁寡言,但一向是诸位长老执事口中“别人家的徒弟”,赞不绝口。在徐行出现之前,她才是六宗之中公认的天才,然而,随着这位天怒人怨的小师妹横空出世,这个名头也随着她一起,变得黯淡无光。
第一总是被记住的。第二总是被忽略的。更何况,徐行说的没错,众人是看不惯她性子,但,如此特立独行、孤雁不群的人,不管好坏,想忘记她真的很难。在“光”的照耀下,“影”只会越发寂寂无闻。
只是,亭画一向对此都淡然处之的模样,似乎从不在意。现在难道终于看不下去了吗?也是,方才掌门那般发放任务,潜在意思不正是徐行高她一层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
“究竟有什么事。”徐行倒是很乖,乖只乖在别人跟她说话会应声上,自己的决定是绝不会改的。她面不改色地说,“师姐,你再拖下去,说不定等那蛇搬来了同僚,我的头就要被它拿去泡酒了。”
“别拿自己开这种玩笑……”亭画停了一停,忽的,藏在袖中的左手掌一反,一柄短匕出鞘,散发着无比寒凉的气息。那是她的兵器,匕首,名为“寒冰”。她垂眼道,“既然如此,那便切磋吧。”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难道是谁切磋赢了,谁才有资格去拦那蛇妖吗?
但,实话实说。不管是亭画,还是徐行,对上那蛇妖,都没有胜算的啊。说到底,不还是掌门一开始便错了吗?难道是徐行在外还有别的帮手?不管了,打起来打起来!早便该打一场了!
然而,徐行道:“我拒绝。”
“无论是谁,你次次都拒绝切磋。”亭画道,“怎么,看不起么。”
“拒绝只能说明我不想。”徐行难得彬彬有礼道,“至于为什么不想?这不需要解释。”
她耐心告罄,转身离开,正在此时,耳畔忽的袭来一道风声,紧随其后的才是众人的哗然声——她瞳孔微缩,伸出二指,准而又准地架住了那试探而来的匕首一击。
等回山后,她定要带一百只尖嘴鸡,全塞进亭画的屋子里。徐行如此想着,感到自己的脾气已然压抑不住,反手便是一剑格出,“铛”一声,剑匕相接,发出金石交碰清脆声,转眼之间,十招已过。
一来一回,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然而,也就这十招,众人便都明白为什么徐行不轻易和人切磋了。
当初访学之时,她用的是树枝,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剑没铸好”这种理由,而是掌门不让她用剑。否则,很有可能会出事的!
她的一招一式,全是搏杀之招,用树枝打在人身上最多会疼,换成剑,不能动弹已是轻的,倒霉一点的,都要血溅当场了!真是凶猛戾气至极,分毫不让,令人不由心惊肉跳,怀疑她入门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亭画竟然还真都撑住了,只是隐隐落于下风。
“你们做什么?”黄时雨听闻动静,在后急急赶来,看到这对师姐妹一言不合就打得乒乒乓乓,无语至极,“我好像不记得出发前还有表演赛环节??”
“二师兄!”有好事者在旁煽风点火道,“要不要先去告知掌门啊!”
这衰样,也不想想,掌门那修为,动静这么大,她早发现了好么?没出面就是不想出面,别给她老人家添堵了。黄时雨悲伤地挠了一头乱发,没想过自己这么不靠谱的人竟然也有当和事佬的一天,“喝”一声自身后掏出那竹棍,往战局中一拦:“不要叫我二师兄。还有,都住手!”
比斗被搅,招式打乱,亭画吃了一惊,下意识将匕首收回,寒冰如蛇一般缓缓滑进她的袖中。
但是,她收了,徐行却没能收住,一剑冲来,在她手背上劈出深深一条伤口,霎时,血流如注。
亭画微不可闻地“嘶”了声,用左手将伤口捂住。只是,那伤口太深了,鲜血涓涓自指缝中淌出来,染红了她的袖口。黄时雨见状,空出一手捂了上去,另一手利落地洒上药粉,皱着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亭画跟他不是很熟的样子,冷冷将自己手抽了回来,道:“我自己来就好。多谢。”
“别告诉我你是认真的?”黄时雨真是莫名,“好了。你俩就继续打好了。等五大门的质子都来穹苍了,你俩就给它们天天表演人族土特产,内战。”
气氛十足僵硬,只有黄时雨这个碎嘴子的声音。
寂静过后,人群之中,终于有一人打破了沉默,对她心平气和道:“徐行。掌门给谁派任务,其他人是无法左右、甚至无法插嘴的。大师姐她只是希望你再斟酌一下,要不要主动放弃这个太危险的任务,仅此而已。你,不至于这样吧?”
众人的视线都隐隐不满地落在徐行身上。徐行停在遥遥半空,似与所有人对
峙,剑还握在手上,剑尖一点不属于她的血迹滑落下来,滴进地里。她的眼底和这血迹一般带着隐隐暗红,凶性似乎尚未褪去。
少顷,她像是扯了扯唇角,只低低道:“……我早就说过了。”
一声鹤唳,徐行只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俯身一跳,落于仙鹤背上,狂风卷过,她的背影便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
“……”
一路向北。
徐行从未来过狐狩之地,准确来说,她没去过很多地方。她的记忆开始是在鸿蒙山脉,穹苍掌门不得轻易出山门,但每年都会来封印着天妖的鸿蒙山脉“测天时”。
捡到她时,她已是成人,却浑身都是血,还追着一只野狼手贱,然后屁股被咬的嗷嗷大叫。被咬了还要手贱,拿了根树枝追回去狂砍乱劈,掌门就在那时,讶异地发现她一行一止竟有着剑招形影,遂救下她,问她为何独自在此,又是谁教的剑法——徐行的回答是在掌门臂中扭成了一条沼跃鱼,奋力在她面上蹬出了个黑脚印。
以那时的金丹修为暴打不悟境,这便是徐行的实力。
遥遥的,她看到了北地那仿佛滔天一般的火焰,正呼吸般不断起伏。紧接着,地面上出现了一行一行小蚂蚁似的迁徙人群,正仓皇无比地奔走着,可在上方看来,速度还是非常缓慢。更遥远一些的右侧,则出现了十几道不寻常的身影。
那十几道身影散发着黑气,似是坐着什么灵器,速度极快,再不阻拦,恐怕不过一柱香,便要迎面撞上灾民了。
徐行并起二指,悄无声息地叩了叩仙鹤的颈部,那鹤心领神会,默然往下猛地直落——
尚未抵达地面的瞬间,一道锐利水刃袭面而来,徐行分明可以躲开,不知怎的,却没有躲避,只由着那水刃劈过脸颊,造成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狂涌而下,霎时便淌到了徐行唇边。她无甚所谓地舔了舔,咸涩的味道,和着剧痛一起,完成了一次短促的惩罚。
然而,她的伤口处轻轻浮起了白色的细密尘埃。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可,令人震惊的是,那道伤口竟然在以一种缓慢却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是立马便恢复到全无痕迹,只是一个呼吸间,血便不流了,再一转眼,上面便结成了深红色的一层薄薄血痂。
倏地,又是一道水刃冲天而来,那素未谋面却警惕异常的蛇妖冷哼一声,道:“什么人?”
徐行翻身而下,心念转动,剑已出鞘。她面无表情地缓缓道:“要你命的人。”-
“怎么样了?”圆脸女修急道,“紫兽庄,还是进不去吗?”
她便是方才在穹苍山门前对徐行说话的人。过了这些时候,救援任务都差不多快到尾声了。
“能上玉龙的都已经上去了。已经全部往外山送了。”同门迟疑道,“紫兽庄……还是进不去。试过很多次了。不过,城主跟我们说,不用管。”
女修皱眉道:“不用管?什么叫做不用管?”
同门说出来都嫌尴尬,挠头道:“他的意思是,紫兽庄本来就是个用来预知危机的‘哨站’,现在已经完成使命了……呃,说难听点,那里都是本就该死的人。现在救不救,对他来说也不是很有所谓……这样。”
女修:“……”
她似乎很想说些什么,话到喉头又罢了。大局为重,先顾能顾得上的人,那同门催促道:“赶紧先回去吧!”
“你先回去吧。”女修犹豫一瞬,道,“我再……试试看。”
急事要紧,同门先走了。那女修却没往紫兽庄方向走,而是蹲下,自手中缓缓释出了一只土做的小青蛙。
这是她自创的法术,可以追寻到某种特定的气息。她现在尝试着去找徐行,是总觉得,自己那样说话,是否有点重了……总之,她想去看一看,若是有难,虽说自己修为不至于能帮上忙,但赶紧求援总是可以的。
小青蛙对着天空大叫三声,而后,没入了地中。女修赶紧跟着它,一路往东行去。但,土青蛙这次还离目的地很远,便紧张地坐在原地不肯动弹,眼珠一鼓一鼓,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在前方。
女修本还不解,直到一阵风来,她隐约嗅到了其中的血腥味。
她心中忽的漏了一拍,像是被什么揪起来一般,有种不妙的感知,连忙掩了气息,远远躲在大石后,往血腥味来源看去——
看到那般景象后,她没有惊呼出声,心内只是一片骤然的空白。足足几个呼吸后,她才后知后觉捂住了自己的嘴,手指不住颤抖。
这里肯定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四处都是刀剑留下的深深刻痕,和喷溅而出的黑血,十多具巨蟒的尸体面目狰狞地躺在原地,獠牙断了,而原地还站着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徐行!
那姓常的食人大妖勉强还保持着人形,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血流如注,但好歹,还是活着的。他吞了个什么东西,胸口剧烈起伏,忽的破口大骂道:“疯子……”
而她熟悉的身影,正屈膝坐在巨石之前,垂着头,唇间的血一点一滴静谧地滴在地面上,好像没有尽头。那身蓝白色的门服已被鲜血染红,破烂不堪,胸口一个巨大的创口,已经不再起伏了。
死了。
死了……
死了?!徐行……死了吗?!
知道会牺牲,和同门当真这样死在自己面前,是天壤之别。女修只觉胸口狂跳,眼底酸涩,悲愤不已,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悄无声息地退出战场,而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穹苍赶回。
必须马上告知掌门……至少,要去收尸。
明明说过了……明明知道很危险,她不明白。彻底不明白?!
穹苍的山门还是如往常一般繁华,此时更是人来人往,忙碌无比。女修一路横冲直撞,冲入掌门殿,一张口,却险些发不出声音。
掌门将书放下,温声道:“怎么了,慢慢说,不着急。”
女修哽道:“徐,徐行她——”
正逢此时,身后又是一声熟悉的鹤唳。随后,身侧一道风来,带着血腥味,一个布袋包着的东西“噗通”一声,被丢在地上,还滚了几滚。
掌门笑了笑,道:“回来了?”
“回来了。有点难缠,路上耽搁了点时间。”徐行这才想起掌门殿不许佩剑,又将剑往地上随手一丢,紧接着,才发现殿内还有另一个人似的,朝她睨来一眼。
女修呆呆盯着她。
“瞪我干嘛?”徐行冷哼一声,颇为记仇道,“怎么了。你也要跟我切磋?”
第79章 旧时风4只要睡一觉,一切都好了。……
#79
那布包本就系得很松,在地上滚动两下,里边包着的东西便显露出来大半。
方才那大妖狰狞的嘴脸还历历在目,现在已变成了被切下来的一段头颅,满面血污地静静躺在地上。这才是真的,死到不能再死了。
“小行。”掌门无奈道,“说过很多次了,告诉我完成了便罢,不用每次都带点什么回来。难不成,师尊还会怀疑你说假话么?”
“那倒不是。”徐行不以为然地挠了挠脖颈,“做了不好好炫耀,等于没有做。”
掌门笑道:“真拿它去泡酒,我还有多少命好活?”
徐行一顿,却侧头道:“……别拿自己开这种玩笑。”
那女修还在怔怔盯着她。好似看到了一个中元节出来游荡的祖先般微妙的悚然。徐行没有死,好端端回来了,这自然是好事,但,她分明看到了,当时徐行坐在地上,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即便是修者,胸口被对穿似的开那么大一个口子,血肉模糊,伤及心脏,即便侥幸存活,也定然是奄奄一息了。绝不可能像徐行这样……没事人一样!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此人修习了什么假死之术?女修恍惚中,竟下意识上前一步,将手放在了徐行胸前,想确认那里有没有伤口——她察觉时,徐行正自上而下盯着她的手,而后,竟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困惑地挑高了半边眉毛。
女修不知怎的,闹了个大红脸,连连退后:“对、对不住!”
“……”掌门咳了咳,柔声道,“好了。岑白,你方才急忙进来,是要说什么?”
是想叫掌门给你的小徒弟收尸。但现在,徐行活蹦乱跳的,女修心乱如麻间,只讷讷道:“紫兽庄……”
或许是因紫兽庄离火山爆发的源头太近,那儿汹涌的岩浆中火属太盛,莫说修者无法进入了,就连狐族身处其中都会惨死,足可见其威力。其实,众人心中都明白,直面爆发的人应当全都死了。但是,紫兽庄周围还有些零碎地区
中有人幸存,只是被岩浆拦路,无法逃出,再不进去救人,恐怕没被烧死也要被饿死了。
对谈间,不少门人疲惫地结束任务归来,那血淋淋的蛇头便摆在一边,所有人看到皆是愕然。
不会吧……竟然真的就这般回来了?毫发无伤?
“城主说不必管……”女修忐忑道,“可是,谁也不知道岩浆什么时候退,里面又有多少人。掌门,是不是有其他办法呢?”
其实她内心也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大局为重,哪怕里面拦着几百个凡人,但要宗门里一个能独当一面的长老执事拼着重伤甚至死亡的风险将他们救出,无论怎样计算,都是“不值当”的。因为这条命能换的远远不止几百个人。
众人皆闭口不言。
风声一动,亭画和黄时雨也进了殿。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不长眼的小妖来犯,二人很轻松便处理了,有惊无险。亭画右手虎口上贴着伤药膏,血还在不断渗出,她瞥了眼地上的蛇头,一皱眉,面色更苍白了些。
寂静中,徐行微微垂了垂眼。众人瞩目之中,阶上的掌门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温和模样,她斟酌片刻,而后,含笑看向了徐行。
“小行。”掌门轻轻道,“紫兽庄那边,你去救人。量力而行,明白吗?”
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般答复。女修愕然万分地转头看向掌门。那人的笑仍是那般柔和坚定,宛如不竭春风,可她却莫名从这笑中,看出了几丝残忍的冷酷。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量力而行”……这要如何量力而行?难道是努力不死就可以不死的??难道徐行同为火属,有什么秘法?但,其他长老也不是没有火属性的,轮得到她上?
现在,再也没有人质疑掌门平日里究竟给徐行派了什么任务、又为什么不公开了。平心而论,如果自己每次都是接到这种任务,那已经全然脱离“穿小鞋”的范畴了。说难听一点,掌门,你是恨她吗?
然而,徐行只是躬身,自地上拾起了那把剑。经过激烈的搏杀,那把剑的剑锋上已经全是缺口了。她道:“明白了。”
她转身,紧接着,身后传来掌门的声音:“等一等。”
徐行一停,心想,自己又不需要休息。掌门温声道:“剑钝了。先去第三峰修缮,再动身吧。”
“…………”
徐行笑了一声,只是听着不怎么像笑,她余光自身旁凝重的亭画脸上划过,跳下山前,丢下一句无所谓的话:“用不着剑。”-
一来一回,已是更深夜阑。一片黑天之中,远方的通天火焰愈发鲜艳,仙鹤都困了,徐行伏在它身上,眼瞳印着微暗之火,像一只无声无息的黑猫,在地面上搜寻着什么。
方才血战之地,已是野兽群聚,正在分食巨蟒尸体,她双指一并,剑自空中落下,直插地面,发出轰然一声,溅开万方尘土。野兽狂嘶着奔逃而去,霎时一片空荡,徐行跳下鹤背,找到那只无头蟒尸,而后,手脚利落地将它的皮剥了下来。
剥得很完整,中间没有任何破洞,只是现在弄不到清水,也没有阳光可以晒干,这蛇皮腥得很,还沾着血,不过,其上仍附着的水属之气能阻隔一部分岩浆的穿透力——只有微小的一部分,对她来说杯水车薪,但对凡人来说,算是一重有力的保护。
先这样吧。
徐行上鹤之前,昂首道:“喂。可以来吃了。”
有几只小鼠悄悄躲在石头后面看这个奇怪的人。不过这些野兽也听不懂。只知道妖尸中蕴含不少自然之力,吃了有好处。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不愧是连绵火山中爆发出来的岩浆,简直像是瀑布一般从天倒灌下来,若不是有些地方地形奇畸,靠近山脚,万分幸运地避开了岩浆直流,恐怕这方圆百里,无人会幸存的。
只不过,若是没人肯进去救他们出来,这幸运也不过是延迟的不幸罢了。
所有人都已然撤离了,最先离开的便是城主。这里已经没有人烟了,安静得像一座死城,只有岩浆涓涓流动的声音,和火苗夹杂在其中不断燃烧的噼啪声。
仙鹤本能地不想靠近这火焰,远远就剧烈战栗起来。徐行拍拍它的脑袋,对它说了什么,于是,它乖乖站到了一边,收起了自己的翅膀,像是在等谁。
剩下这段路,需要她走过去。
越往前,越靠近,徐行耳边心跳的声音便越急促,嘴唇愈发干涩。她在紧张,她当然知道这一点。然而,她的步伐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到纵身一跃,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跳进这燃烧的岩浆之瀑。
强烈的灼烧感霎时席卷了她的全身,按照她的经验,距离疼痛来到还有一个呼吸的时间,要在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之前冲过去。她能自愈,这个时间还能再放长一点——
满目鲜红中,徐行周身缓缓出现了不同于岩浆的“火气”。这火气虽说薄弱,却隐隐压制了四面八方的火,再一呼吸,眼前,豁然开朗。
落地那瞬间,撕裂般的疼痛冲上太阳穴,她咬住了牙。眼前有几个惊慌失措的大人正试图找寻穿过岩浆的办法,忽的见到一个火人自内中跳出,骇得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惨叫着连连后退:“这什么东西?!这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徐行幽幽道,“这里还有多少人?”
那人道:“怪物!怪物啊!!”
“再叫我把你丢里面去了。”徐行不耐烦道,“我问,这里还有多少人?我带你们出去。”
什么人身上还在烧还能讲话?!那人吓道:“……四十三个……还活着的,应该。大家的储粮都吃得差不多了……但是,你要怎么带我们出去?”
“四十三?”徐行没答他,反倒对这个数字挺满意的样子,道,“不错。”
那人:“什么什么不错……”
“活的不错。”徐行不吝赞叹道,“要是费这么大功夫进来,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会很生气的。”
什么叫“活的不错”啊!那人莫名想笑,此刻却不是状况。他很快将幸存的所有人都叫了出来。而后,徐行看向了前方瑟瑟发抖的三个小童,手一扬,一张完整的蛇皮就将三人牢牢包裹起来,不留一丝缝隙。
“好、好臭!”小童慌道,“仙长!不能呼吸了!”
徐行道:“忍着。不能呼吸就对了。出去之后去找仙鹤,听到没有?”
她转身便要走,有人在身后急急道:“仙长!那、那我们呢?当然我知道孩子重要……能救一个就是一个也好……”
“等着。”徐行牢牢抱着蛇皮,严丝合缝,纵身又消失在火中,“一趟一趟来。不急。”
“……”
在徐行第一次带着蛇皮返回时,众人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声,抱在一起痛哭,热泪盈眶。
紧接着是第二次。
第三次。
第五次……
第十次时,众人都
陷入了沉默中。
因为,哪怕是老眼昏花的人也能轻易看出来,这个人,她并不是来去自如的。最开始,她纵使身上燃烧,还是能看出是个人形的。可随着一次一次的往返,她的皮肤开始不断剥落,眼睛和面部漆黑一片,看不见了。很多地方已然露出了血肉,整个人都烧焦了,不少零星火苗在血管中穿梭,没有熄灭。她的样子,让人看了甚至不由恐慌——都这样了,竟然还能行动、还能活着吗?!
但,他们也只是保持了沉默。
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直到最后一个人自腥臭的蛇皮中出来,面对的便是一个这般残缺的人。他喉头哽着,想说些什么,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讷讷道:“多谢……”
面前的人对他摇了摇手,示意他去和仙鹤旁那些家人会合,鹤会送他们去穹苍。那边的小童欣喜不已,遥遥叫喊道:“爹!快来呀!快来!!”
那人连忙走了几步,转头,见到的却是一个背影。往日里,这背影应该清隽挺拔无比,此时却踉跄着,缓慢地隐进黑暗中去。不知她要去哪里。
……可是,她这么厉害,定会有办法解决的吧?如果没有万全之策,她怎么敢冲进来救人呢?不可能会死的,况且,我们只是凡人,想不出办法、也根本帮不了她啊。
这般说服了自己,那人足下霎时快了不少,向朝他招手的家人奔去:“没事了,没事了!”
徐行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儿去。反正这附近都没什么人,她随便找了个往荒郊野岭的地方走,免得吓到谁。
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回不了穹苍了——烧伤的太快、地方太多,她自愈的速度跟不上毁灭的速度,尽管皮肤修复好了,可内脏还是烧着,两相拉扯,反而更痛。没办法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徐行神色疲倦,她的剑静静待在背上,正在微微铮鸣。
看星象,应当已是子时了。四野黑暗,只有她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她的眼睛恢复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很模糊,眼底非常干涩,忽的看见亮光,仔细注视,才发现那是不远处一道弯弯小河,正倒映着皎洁的月光。
好痛啊。真的好痛。
身体的情况似乎越来越差了。
一道风吹来,徐行竟先感到寒冷,她下意识拢了拢衣领,尽管那根本遮不住什么。风吹过她的手臂,掠过上面袒露的血肉,霎时,一阵生不如死的剧痛海啸般涌上来,宛如万千刀割。她停顿一下,最终还是往前重重栽到了地上。
她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喊叫无用。要深深的呼吸,尽可能保持清醒。她似乎将自己从身体中剥离出来,只是冷眼旁观这疼痛的感觉,不去想,也不作出任何反应。
她的余光瞥见身旁小河原来已经结了薄冰,才恍然发觉,原来现在是冬天。
但,无论怎么忍耐,还是没有用。徐行紧紧咬着牙,直到听见自己耳边传来“咔崩”一声,下颌处一酸,她恍然张嘴,吐了吐,后槽牙的碎片和着血落在她掌心。
太痛了。忍受不了了!徐行挣扎着撑起自己,试图拔出身后的剑,然而,手根本不听使唤,没有力气,剑锋自她的心口处滑来滑去,不慎落进了水里,被冲出了一段距离。
“……”她怔怔看着那触手不及的剑,忽的一阵火气来了,朝天道,“有没有人啊!”
“有没有人来帮我一下!”
回音在半空中晃。但是,当然是没有人。先不说这附近太静僻了,就算真的撞了大运有人,人家看到一个浑身黑乎乎的怪物在路上走,没等她恢复好就已经吓得抱头鼠窜了。就算胆大到没有逃跑的,又怎么敢过来帮她——如果一剑刺死她能算帮的话!
徐行仰天躺了一会儿,像一条生气的死鱼。她几分烦恼,几分惆怅地在想,自己应当怪谁,好像又没有谁可以怪,说来说去,这种事只能她来做,她也知道,这是在报师尊的知遇之恩,如果掌门没有将她捡回去,她现在还光着屁股跟野狼打架呢。或者更差一点,被什么大妖啊抓去煲汤吃了——她试过很多种方法,但被吃干净还能不能活,这个真的没有试过。
也不太想试。
耳边溪水不由人改变,还在静谧地映着月色微光。
徐行喃喃道:“其实死了就死了。我一点也不想管……”
正逢此时,她耳边传来了奇异且微小的声音。小到徐行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好似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敲打着冰块,这声音顽强地持续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徒劳无功,频率越发缓慢、然后彻底消失了。
反正也没事干。她艰难地侧身,第一眼,却是在冰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唇色苍白,黑发散乱,只有额间一点火痕愈发鲜艳。
第二眼,她才看到了那制造出声响的小东西,不由屏息。
那是一条小小的鱼。
这鱼虽小小一条,像是幼年,却漂亮张扬得很,鳞片透明如宝石薄片,尤其是鱼尾,竟泛着一种珠贝似的五彩光泽。太美了。徐行平日里捞的鱼不少,吃的更不少,但哪怕是她,捞到这样的小鱼,也是舍不得吃的。
可美中不足的是,这条鱼受伤了。鳞片渗出淡淡的血痕,伤口还不小,它似乎是从上游一路被冲到这里,却被结冰的河面死死冻住了,没有力气,挣脱不得,只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封起来。
小鱼玻璃珠似的眼睛也静止在冰里,死死盯着她,倒映着她失焦的眼睛。
徐行也静静看着它,它是那么小,随意便可忽略的一条命。一条鱼而已。往日里,徐行顺手将冰砸破救下也便是了,只是现在,她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了。
薄月似是挪了过来,淡淡洒下华光,四野寂静,风声中,缓缓带上了一声轻叹。
徐行用尽最后那点力气,缓缓将右手抬高——那是一只没有任何疤痕和旧茧的手,甚至不像一个剑者的手。因为伤口总是来不及在她身上留下疤痕。
缓慢的呼吸之中,她的血自指尖慢慢地滴落下来,轻轻砸到了那块冰上。
几滴血,很快将冰融出了一个小小的浅坑,再几滴、再几滴……嘀嗒、嘀嗒,那条小鱼僵硬地摆动了一下,痴痴愣愣地盯着她,第一次张口,便懵懂地吞进了她的热血。
终于化开了。
喝了她的血,对伤口还挺有用的。对人如此,对鱼就不知道是不是了。徐行也无暇想太多了,她感觉得到,快了。
眼前模糊起来,风声不再明晰,但徐行在无尽的恍惚中,还是听到了那敲动冰块的声音,那条脱身的小鱼没有走,而是绕着她焦急地不断游动,试图拿头去顶她垂落下来的指尖。
快了……
徐行阖上眼,任由意识坠入深海,心中浮光掠影般飘过一句话。
只要睡一觉……一切都好了。
第80章 鲛人师尊,我叫寻舟。
#80
徐行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一顶漏风漏雨漏水的茅草屋,阳光自缝隙中漏下来,正好照在她右眼上,她迟缓地眨了眨眼,听到屋外叮叮咣咣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手忙脚乱地做饭。
只是这饭的气息闻着很不对,已经不是糊了,已经快要自燃了,还没人去管。徐行重重咳嗽了一声,一个小童的声音立马吱哇响起来:“啊!怎么着火了?!”
她在那头扑灭了火,才发觉里边的人醒了,想到什么,有点害羞似的把头探进来看了眼,便奔去找她爷爷了。很快,那熟悉的一老一小便进了屋,手上还拿着碗煮鸡蛋。
小童懵懂道:“仙长,你怎么又在小溪里睡觉?晚上可没有太阳,在水里不冷吗?”
老人则狐疑道:“大清早听到有人说河里有尸体,一看又是你。这到底什么怪癖,是要吓死人了!你真的不是昏了??”
徐行不答,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煮鸡蛋吃了起来。模糊道:“那你们看见鱼了没有?”
“……”虽然本来就是给她吃的,老人嘴角一抽。说起这个,又是疑惑,“对对,鱼。本来你躺的地方都没人去的,一直有水声,村长才过去看,发现有条可漂亮的鱼一直贴着你的脸,把你捞起来之后它突然就不见了。”
这小鱼还挺通人性。徐行吃完鸡蛋,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把空碗递出去:“再来五个吧。要做成溏心的。”
“溏心什么溏心?!这是你家啊?!”
“……”
徐行险些将这一老一小家里的鸡都给吃了。临走前,她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到桌上,笑眯眯道:“好吃。”
老人一看要给钱就急了,连忙想塞回去,然而徐行步法一闪,人已经到百米之外了,头也不回地朝二人摆摆手,随即,就这样消失了。他犹疑地将钱袋一解,里面灵石的光芒暴射出来,差点手抖将东西摔了,一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败家子!
徐行走出去好久才发现一件事,那便是,她的仙鹤送那些人回宗了,所以她现在想回去需要去找玉龙坐,然而,她忘了给自己留哪怕一块灵石。没钱了。
罢了罢了,反正任务已完成,她慢慢回去也无不可。正好清晨,各类小摊小贩全出来了,徐行四处闲逛,她方才在别人家里吃得太饱,对吃的没兴趣,反倒看上了一个卖花的小摊。
小摊上摆的全是腊梅花做的手串、花环、吊坠。花很是新鲜,上面还挂着露水,精巧可爱得很。卖花女孩裹得严严实实,冻得鼻头通红,坐在小板凳上,正一个劲地用热气呵自己的
手。
徐行道:“这些花,都是现摘的么?”
女孩闷头道:“是啊。”
徐行道:“摘下来不要钱,怎么卖了要钱?”
什么人!女孩道:“我串起来也是很费事的。你不买不要找茬!”
徐行对那吊坠挺感兴趣的。她那剑随她出生入死,剑穗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现在光秃秃的,看着很可怜。不过,她现在身上一分钱没有,于是徐行真诚地问:“可以赊账吗?”
没见过买花还要赊账的。那女孩死鱼眼看她,面上嫌弃溢于言表。徐行耸耸肩,道:“好吧。”她走出几步,脑袋上轻轻被砸了一下,腊梅的香气涌过来,她顿了顿,转头,一只吊坠静静躺在地上。
“送你啦!反正也没人买。”女孩没好气道,“倒是你,别在其他摊子上这样。小心等下给人打!”
“……”那只吊坠被系在了野火剑上,看着有点格格不入,穹苍诸人都用诡异的视线看着它,仿佛看到一头巨龙脑袋上插了朵花。徐行却挺满意的,唇角轻轻上扬。
都说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徐行要更厉害些,她不必等到伤疤好了,次日就能忘得干干净净,仿佛昨夜那被业火灼烧的疼痛没有发生过。
上山之时,扶摇之上,满目青葱。穹苍不比山下,四季常青,在这里,没有冬日。
她在路上足足耽搁了三日,一回到穹苍,诸人盯完她的剑,又来盯她的人,惊恐无比,好像活见鬼了。
徐行被这般注目了一路,心中不爽,于是猛地路边抓住一个人,幽幽道:“范文静……你还我命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都没跟你说过话!!”那人吓得涕泪飞舞,“而且谁是范文静啊!!!!”
众人:“……”神经吗?!
亭画应当还在自己的屋子里,除非有事,她向来不会出门。倒是二师兄黄时雨,闲来无事便满山乱窜,见她回来,诧异道:“你原来没出事啊?”
“没有啊。”徐行道,“我能出什么事?”
能出的事不要太多,好吗?黄时雨挠挠脸,道:“看你的鹤回来了,人还没回来。大家就差给你开追悼会了,灵堂都搭起来了呢。”
太不吉利了。徐行摆手道:“拆掉拆掉。不过,灵堂里面不是要遗像的吗?谁给我画?”
“‘画’是谁?当然是你大师姐咯。”黄时雨思索道,“她说遗像会给你画严肃点的。我去看了眼,太严肃了,画成巨灵神了。”
他真是非常热衷这种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旁边听到的人都一脸便秘神色,徐行回想了一下巨灵神长什么样,两人对视一眼,嘎嘎大笑起来。宛如一群鸭子在乱叫。
亭画死气沉沉站在两人身后:“…………”
徐行见到她,道:“你竟然出来了。”
黄时雨提醒道:“你要叫‘师姐’。”
没人理他。
亭画道:“我没画。”
“……我知道你没画。开玩笑的。不过,我还没见过你的画长什么样呢。”徐行顿了顿,看着她袖子里右手的伤口,望天道,“那什么。之前不小心伤了你——不是故意的。”
亭画把手缩得更进去了。两人难得能这么心平气和说两句话,然而气氛并没有缓和,反倒更紧张了!好像两个人下一秒就要朝对方扔一个大招!她沉默了一会儿,生硬道:“切磋罢了。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说的。”
徐行这会儿终于明白了。大师姐似乎有着把什么话都说得很冲的能力。该放松的地方她不放松,总是过分认真,以至于和她相处宛如在过雷阵,一不小心就踩中了她的底线。明白这点,徐行就懂得该怎样和她聊天了,于是不吝赞赏道:“也不是技不如人。能和我过这么多招,你已经很不赖了。”
亭画:“……”
黄时雨:“……”
大师姐不知为何又阴沉沉地走了,看样子回去真要给她画遗像了!
一片绿叶轻轻飘过徐行眼前,她伸手抓了,听到其上传来掌门温润的声音:“小行,来掌门殿一趟。”-
掌门殿内,烟云缭绕,清净朦胧。
掌门正背对着她,微微仰头看着什么。徐行随着她的目光抬头,主殿超逸辽天的顶部,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密密麻麻的剑阵。每一把剑都不相同,有的精雕细镂,有的不假雕琢,但每一把都散发着莫名的威严气息,剑锋朝下,寒芒闪烁。
这是穹苍每一任掌门留下的佩剑。
徐行道:“师尊。”
掌门仍是那句话:“回来了?”
徐行:“……嗯。”
“你救下的那些人,已安置妥当了。鹤的翅膀受了些伤,我先让它待在司药峰。”掌门道,“岩浆大概还要十日才散。昨日狐族来使,才探完口风,我们能做的都已做完,应是没什么再要忧心的了。”
徐行听得脑袋疼。说真的,她对这些事一点兴趣没有,不如下地去抓鸡。掌门也看得出徐行对这些事没有兴趣,但她还是要说。
香鼎中浮出的青烟还在缓慢地指向天际,云卷云舒,半晌,掌门才道:“怨我吗?”
徐行道:“不。”
“往后,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掌门温和道,“藏是藏不住的。你要接下我的担子,所以,这些事,不得不做。”
徐行道:“我明白。”
其实她全然不明白。她只是没有再去思考——因为思考这些事,和惨叫一样,没有任何用,只会徒增烦恼。
掌门的咳嗽声混进风中,带着点不久留于世的死气。寂静中,她道:“你还记得,我为你的兵器开刃时,说了些什么吗?”
“记得。”徐行抬眼,看着师尊,道:“‘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掌门的笑意浓了些,轻声道:“还有呢?”
徐行停了停,方道:“‘这是你的……天命’。”
天命,真是万分沉重又无可抗拒的两个字。徐行一向吃软不吃硬,十分讨厌他人命令自己,同样的,对这两个字也是听到便烦得很。然而,不知为何,这两句话就如同一个弥留不散的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身上,挣脱不得。
掌门笑了笑,随即,这个话题终于过去了。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没什么任务再派给你,好好休息吧。”掌门轻描淡写的,又丢下了一个消息,“对了,明日记得去万年库领你的执事令牌。”
穹苍制度,掌门以下是长老,长老以下是执事,这是有实权的职位,能独掌一峰的。自执事以下,还要再不断细分。莫说长老,现在的执事最年轻的也有八十余龄,每一个都是货真价实的长辈。徐行这破格晋升,破的实在太多了,恐怕是有史以来、也是从此之后,穹苍最年少的一个执事!
徐行唏嘘道:“师尊。其他人不会有意见吗?”
掌门大笑道:“你什么时候管过其他人的意见?”
的确。徐行对做不做执事没有任何感想,但一想到那些人怒发冲冠又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心头就不由一阵通泰自然,这可能便是她拿令牌的唯一动力。
果不其然,次日,这消息便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惊动了闭关的六长老,
皆认为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崽子,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该和他们平起平坐。而且,才四十三个人,算得上什么功劳?他们救人的时候徐行还没出生呢!
掌门一概不接见。他们闹了几天就消停了,虽说倚老卖老,但也懂得适可而止,毕竟知道真的惹她发怒,自己可能会再出生一遍,于是只能忍气吞声。
徐行拿了令牌,自此碧涛峰成了她手下的主峰,她还是照常吃饭逛街抓虫子,招猫逗狗逮仙鹤,这般闲来无事了足足半月,众人议论纷纷中,又有两件盛事到来了!
每年正月过后,便是开登仙阶的日子,新的一批苗子入驻穹苍外门,外门弟子则遴选出名列前茅的一部分前往内门。
有新弟子,自然就要有新师者。各位新入的门人会根据师者的灵气属性、功法类型甚至性格来选择拜入谁的门下,只有执事、长老才有资格成为师者,师者要为徒儿的第一把兵器“开刃”。
外门弟子们纵使对徐行这个名字多么如雷贯耳,也没有人会选她的。毕竟选师尊这事不比买白菜,更像是找中医,强不强先不提,脸上的皱纹要多、头发要足够白、情绪要足够稳定才是正道。更何况,谁看徐行都一副根本不会教人的样子啊!天才不会教书,大家都知道,她只会说“就这样很简单啊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上次指教几句都能把人训哭。还动不动就发神经!
徐行虽然觉得他们真是没有眼光,但也庆幸自己没有徒弟。徒弟是个多没用还烦人的东西,她太清楚了。所以,师者大典她干脆就翘了去捞鱼,太无聊,懒得去。
第二件盛事,便是,妖族的质子终于抵达穹苍了。
狐族圆滚滚的两只小赤狐、蛇族面色阴翳的弃子、黄族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老黄鼠狼、还有灰族兴致勃勃来蹭饭吃的小老鼠。至于白族,真的找不着刺猬。但它们平日里也不做乱,看到人就跑,所以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
质子们秘密进了山门,要先与掌门见面,再做安置定夺。众人都好奇得很,毕竟从前和妖族见面,必是刀剑相向、以命相搏,根本想象不到要与这些妖族如何沟通。不过,这好奇中,显然恶意占了八分,猎奇占了两分了。
徐行就是在此时,被请去掌门殿的。
“鲛人族的质子正在殿后等候。”铁童子僵硬地引路,“掌门有令,鲛人族情况非常,需妥善处置。这位质子较为年少,正逢封师大典,当徐执事的开门弟子正是适合。”
真是惊天噩耗。徐行无言道:“……给我把门关上!”
她连人都教不好,还教鲛人?怎么教,教它吐泡泡、还是教它捞鱼?师尊安排这个身份,真是冥思苦想了。鲛人和其他妖族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身份要好,又不能太好,丢给她当小跟班,这样至少不会有人敢欺负。还能让自己顺带监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殿后,一片古青砖面砌成小路通往远方,没入一座红檐小亭内。绿叶成荫,花雨散落,阳光正好,徐行将飘到自己头上的花瓣信手拈掉,再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见了那位被强行安排上的便宜徒弟。
她步子一顿。
亭内,端坐着一人。……不,准确来说,应当是一个鲛人。
那人的身形比她预想中要高几分,清隽修长,看骨架,应当是个男……是个雄鲛人?他坐得太端正了,甚至显得有些僵硬,两只冷白的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听到声音,缓慢地收紧了些。
那一头如霜流泻的白发,也跟着淌在他身侧,阳光洒落,竟泛起了珠贝般的色泽。徐行莫名想到了前次看见的那条冰封小鱼,自然的造物,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一身华服,腰封间嵌着一块光华流转的蓝色宝石,徐行近了些,倒确实没有看到人的耳朵,颀长的耳鳍如振翅蝴蝶,正慌张地微微动着。
都只有五步距离了,徐行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脸——因为,他的脸被遮住了。被一种,应该是鲛人族独特的装饰品,类似皇帝的冕旒,挂着珠帘,不过,这珠帘是由鲛珠织成的,更为圆润硕大,没有缝隙,放得也更低一些,直到下颌,将他的整张脸都密密掩住了。
……需要这么郑重吗!还是鲛人都这么有礼貌的?
徐行如此想着,都快走到他面前了,他还是维持着那般端坐的样子,没有丝毫动作、也没有丝毫反应。
不会这便宜徒弟耳朵不好使吧?徐行:“……”
她站着,鲛人坐着,一上一下,两人都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寂静中,只有花瓣落地的丝丝声,清风吹来,那珠帘轻轻摆动,发出声响,徐行叹了一声,俯身靠近,用食指勾住了珠帘一端,缓缓往旁边挑去。
他还是没有动。
这样真的太诡异了。好像在给什么人掀盖头。徐行脑内电光石火般闪过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淹没了。
因为,珠帘之下,那双眼睛,自她走进来开始,就一直在静静注视着她!
看年纪,确实年少,大概只有十六七岁模样,五官中还带着些没来得及褪去的稚气,然而,说是美人已经太足够了。只不过,徐行已经无暇分辨他究竟如何长相了,因为他一直仰头怔怔愣愣看着她,几乎有些痴了,一双异瞳,如同琉璃,薄唇轻抿,几乎整张脸都透着一股没来由的期盼,似乎在等她说出什么他想要听的话。
“……”徐行被他盯得都快心虚了,心想,我应当没有见过你吧?不过,她面上依旧不变,也盯着他看,斟酌道,“你……”
鲛人的睫毛颤了颤,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霎时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在苍白的肌肤上尤为明显。即便这样,他还是没有移开目光,坐得更直了些。
“你……”徐行皱眉道,“你要是不想入我门下,现在随我去和掌门说,不耽误的。”
鲛人:“?”
徐行起身道:“我不会教人,也不想要徒弟。如何?你怎么想?”
那珠帘又荡下去,将他的脸遮住了。沉默中,少顷,鲛人伸手将珠帘取下,低哑道:“师尊……我叫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