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特尔纤细的手臂死死抱住西泽尔,她不知不觉间止住了哭泣,红着眼睛整理了一下西泽尔的衣服和头发,还摸了摸他只剩下白骨的右半脸。她的脸上没有惧怕的神色,甚至还带着一种异常的温柔:“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是那些参加万圣节的人。”
她的笑容看上去很正常,甚至可以用从容来形容,她的身体不再发抖,她的手指拂过西泽尔的脸颊,仿佛触手的依旧是青年的肌肤,而不是森然的白骨。她微微低头,西泽尔便看到了她的眼睛,澄澈宁静,带着点滴柔和。就像现在还是过去的某段岁月。
艾斯特尔的姿态一反刚才痛苦无助的样子变得无比放松,她流泪的模样似乎只是水中幻象,唯独她依旧发红的眼睛证明刚才的一切确实发生过。
她几乎是迅速便冷静了下来,反而让西泽尔的目光再度恍惚,他咳嗽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不需要多余的话,西泽尔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的手上也有几块血肉已经消融了,并非腐烂,就像是被人擦去了血肉一样,露出了手骨,艾斯特尔低头看着,只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一块冰。
——但就算是冰,她也不会松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艾斯特尔像是在自言自语,毕竟她心知肚明,西泽尔不会告诉自己实情,哪怕西泽尔清楚她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他也不会说。他一直都是这样,默默为她做许多事情,却不会主动提起。
周围的“风声”越来越大,恍惚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夜幕中张开,无数呓语声顺着耳朵和毛孔一起爬入身体中,让人想要大叫、发疯。艾斯特尔抱住西泽尔的手收紧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周围,那些声音和目光被削弱了很多,本来身体紧绷起来的西泽尔再度放松起来。
蔷薇剑圣抱住原本面容俊丽的男人,少女的身形相较于高大的男人异常纤细,可就是这个看上去纤细的少女沉默着庇护着对方。剑圣的目光雪亮似剑光,可看向西泽尔时却变成了温柔的月光
——银月照故乡的月光。
西泽尔越来越清醒了,他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在疯狂和清醒中反复切换,鬼魂身上代表人类的血肉伴随着疯狂逐渐消融,他变得越来越可怖,西泽尔清醒的时候也曾照着河水沉默打量自己。
“像个怪物。”
他这样评价自己。
西泽尔并不畏惧这种转变,他本来也不在乎自己的外表,但看着河水里那个半身白骨的可怕倒影,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浮现——这副样子会不会吓到艾斯特尔?
他沉默着看着倒影,一种突如其来的暴戾情绪在心里燃烧,让他想要毁灭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
可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艾斯特尔的笑容,蓝眼睛的少女拥有如同遥远的星星一样不可触及般美丽的面容,可是微笑时却总是柔和安宁。西泽尔满心的暴戾便又消失了。在这无间地狱中徘徊的岁月,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成了所有拉住他的绳索和悬崖上的树干
——正因为有了这些,他才没有坠入了深渊。
西泽尔看到了自己身上处处露出的白骨,此时终于明了自卑的男人抿了下嘴,说:“不害怕吗?”
感觉到挚友情绪的剑圣用力摇了摇头,艾斯特尔先是摸了摸完整的脸颊,又摸了摸另一边的白骨:“这有什么害怕的?我的血肉下面不也是白骨吗?”
西泽尔的语调异常忧郁:“我现在根本不配站在你身边。”
他真心实意这样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利用幻术填补上了自己的“血肉”,变回了当初那个俊丽的大公。艾斯特尔张口欲言又止,男人猜到她想说什么,他抬起手自下而上捧住她的脸颊:“这样不好看吗?”
俊丽的青年又放下手,他直起了身体——在理智回归后西泽尔便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转过身跪在了艾斯特尔身边。
黑发少女与黑发的青年对视,他们的眼睛都是那样明亮,只不过艾斯特尔是发出了光亮的太阳,西泽尔是被太阳映射的月光,他是折射光明的镜子,所有的光与善都来自面前的这个少女。
他们这样凝望着对方,仿佛没有经历过被死亡分离的岁月,可也终究是仿佛,西泽尔抬起手放在她的手上:“艾尔,好久不见。”
艾斯特尔的眼里有晶莹闪落,但她没有哭出来,就像西泽尔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一样,她眨了眨眼,弯起嘴角:“好久不见,西泽尔。”
俊丽的青年同样眨眨眼,他抬起头,看到了夜幕上的“眼睛”:“艾尔,它们的距离更近了,你该离开了。”
艾斯特尔陷入了沉默,她没有去问西泽尔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离开,剑圣微微侧头,看到了旁边的土地,如同水流一样翻涌的土地:“这里是什么地方?”
西泽尔思考了一瞬,给出回答:“这里是主脑的出生地,或者说是它最开始异化的地方。”
他指了指上面的眼睛:“主脑把那些东西称为神,它做的一切是为了让神降临。”
“神?”
艾斯特尔重复了一遍,她的眼底掀起波涛,少女垂着眼,声音极冷:“我讨厌这个词,也讨厌这种拥有大杀器的生物,他们会轻易毁灭别人积累百年的努力。”
西泽尔伸手戳了一下艾斯特尔的脸颊,本来还冷淡着脸色的剑圣立刻鼓起脸颊瞪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西泽尔若无其事放下手,说:“总之主脑一心想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大型娱乐场献给神,只不过……”,他环顾了一眼周围,嗤笑一声,“很明显,它没有满足‘神’的需求。”
“天上的眼睛越来越近了。”青年按住了艾斯特尔的肩膀,他的眼睛就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我知道你想带我走,但现在不行,如果没有我牵引住那些眼睛,它会看向其余东西。”
西泽尔抹了把脸,语重心长:“普通人被这些眼睛看一眼都会瞬间崩溃掉,这些呓语声甚至会引起异化,艾斯特尔,你应该明白。”
艾斯特尔就像一个雕塑一样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听到西泽尔的话。地上似乎有什么特别吸引她的东西一样,她的眼睛直直盯住地面。
“……我都明白。”
好像过去了很久后,艾斯特尔轻轻开口,她仰起头看着那些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讨厌‘神’。”
“我知道,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我,来的人是你,我也会对你说出意思一样的话。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可理智不能衡量感情,艾斯特尔再明白,还是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心痛。
腰上的剑也鸣叫了起来,它似乎渴望砍下所有与艾斯特尔为敌的事物,艾斯特尔抬起手握住剑柄,看着西泽尔有点自嘲地说:“别人都能牺牲,我们当然也可以牺牲。”
就在这时,艾斯特尔突然面色一肃,拔出剑掷向右手边,古剑仿佛被胶水黏住,一阵空间波动从剑尖处荡漾,一道空间裂缝在她身侧打开,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而西泽尔也按住了艾斯特尔。
他低下头,俊丽的青年对她尽力微笑:“快走吧,艾斯特尔。”
古剑重新飞回了她的手中,从空间裂缝伸出的手把她拽了进去。艾斯特尔在没入其中时尽力向外看去——
她的挚友身上虚假的血肉再度消失了,面容可怖的男人静静看着她,仿佛要把她镌刻在心里,艾斯特尔不由自主伸手想要抓住他,西泽尔依旧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艾斯特尔彻底没入裂缝中。西泽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默默抬起头,天上的眼睛密不透风遍布天幕,他感觉自己的头又在隐隐作痛。
“没关系……”
“能再见她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奥兰多徘徊在艾斯特尔消失的地方。
银发的高山精灵站在血泊附近,他目光沉沉凝视那个剑鞘,周围缠绕蔷薇花的银色剑鞘泡在血泊中却不沾染一点血迹——剑鞘正在吸收灾厄之兽血液里毁灭和疾病的力量。奥兰多静静看着,他的发比白雪更圣洁,像是白云织成。
灾厄之兽的躯壳被魔法师用空间魔法封印在特制的容器里,剩下的血液却没办法装起来,所幸艾斯特尔丢下的剑鞘可以净化掉里面残存的力量,为了防止力量向外逸散,奥兰多主动站出来,留守在血泊附近清理向外蔓延的力量。
这位精灵王子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柔和,就像是冰一样。骑士团的团长听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点头同意了。
精灵便沉默站在了血泊旁,就像冰雪做成的精灵站在那里,几位年轻的魔法书忍不住多看几眼,只觉得他真是像极了雕刻完美的圣子像,可又觉得对方似乎真的是冰做成的,浑身都散发着寒意。
就在奥兰多守在这里一分一毫都不动的时候,他的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法神西蒙一边走一边丢出魔法,周围的枯黄的树木在魔法的作用下重新焕发生机,西蒙就这么一路丢过来,竟然面不改色,魔力依旧无比充沛。
奥兰多并没有回过头看他,而西蒙也视若无睹般经过对方,继续丢出魔法
——直到一阵空间波动传来,本来还无比冷漠的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向上方突然打开的空间裂缝。
一个少女从里面飘出来,慢慢落在地上。
“艾斯特尔!”
西蒙那本来就没有消散的火气在看到她的时候又烧起来了,法神几步走到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你怎么能直接冲进去,不怕乱流把你搅碎吗?那头骨龙说不定还会攻击……”
法神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一旁的精灵王子晚了一步抓住了艾斯特尔另一边的手臂,看向西蒙面色阴沉,甚至还带着点杀气。
西蒙盯住了艾斯特尔看:“你是哭了吗?你看到什么了?”
剑圣终于抬头看了眼西蒙,她的眼圈还泛红:“嗯,很明显吗?”,她自然挣脱了西蒙的手,抬起手摸了摸眼旁,“我见到了光明神,感动得哭了。”
这句话一出,无论是西蒙还是奥兰多的表情都呆滞了——全大陆的人都知道蔷薇剑圣对所谓的神教信仰有多鄙夷加不屑一顾,她会因为见到光明神感动到流泪?他们宁愿相信艾斯特尔是皇帝的女儿!
西蒙一瞬间也无语了,向来冷漠的法神难得翻了一个白眼,以表示对这句胡扯到孩童都没人信的鬼话的鄙夷。
两个聪明人倒也没有继续问,艾斯特尔明摆着不想透露,他们也不愿意继续做恶人。毕竟他们又不是以人类的痛苦为乐的魔鬼。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西蒙继续问她,正活动手腕的剑圣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血泊:“把这里收拾干净后回到费比拉安。”
她一边说一边走入血泊中徒手捡起了剑鞘,寒冷的斗气从她手指浸入的地方蔓延开,无论是血液,还是血液中的力量被瞬间冻住,血色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周围的空气也清新了不少。在血色彻底消失时冰块瞬间粉碎掉,落入了周围枯黄的树木和草地上,代表死气的黄色慢慢转为深绿。
西蒙不知道“见微知著”这个成语,但他也暗暗心惊艾斯特尔在元素转化上灵活地运用,更不要她现在依旧呼吸自然毫不费力。
“好了。”艾斯特尔好像没有看到西蒙复杂的目光,她拍了拍手看向奥兰多,“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精灵王子毫不犹豫地点头,握住了艾斯特尔伸出的手。他注视艾斯特尔的目光仿佛在闪闪发光,那种仰慕与憧憬根本不加掩饰。西蒙见状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本来就冷漠的法神看着奥兰多目光变得更加挑剔了。
奥兰多突然转过头,冷冷看着西蒙,那种眼神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示威。西蒙周身的魔压几乎瞬间拔高,向着奥兰多压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一弹,潮水一样涌动的力量立刻避开,艾斯特尔有些不解地看了看西蒙又看了看奥兰多:“我带他走了。”
话语还没有落下,两个人便消失在原地,徒留下法神一个人面对寒风萧瑟,他咬了咬牙,心里火更大了。
神殿内部的某个房间,露出一个缝隙的门里传来了悠扬的歌声,似乎是一个少女在唱着古老的歌谣,顺着长廊流入了池水中。
克莱斯特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嗅到了血腥气的圣骑士长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加快了脚步,越接近门血腥味越重,眉毛狂跳的克莱斯特猛地推开门。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圆桌,圆桌周围洁白的座椅——和座椅周围溅射的鲜血。
克莱斯特的表情扭曲,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站在中央的圣女,金发纯美的少女正哼着歌提着一把刀,砍下白发苍苍死不瞑目的大主教的头颅,兴高采烈举起头颅甩了甩,座椅上的血更多了。
克莱斯特抽动了一下嘴角,突然觉得眼睛好痛。银发青年转动眼睛,看到了周围瘫软一团的其余主教,有些人的长袍下侧甚至还有大片的水渍,克莱斯特这才闻到了隐藏在血腥下的腥臊气,他听到这些主教们在喃喃自语:“是魔女,是恶魔,她是恶魔……”
正举起头颅的圣女侧过头,瞥过站在门口的圣骑士长:“竟然是你?你不是正在守城墙吗?”,她说到这里就像是提到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咯咯笑个不停。
克莱斯特环顾了一下屋子里溅射的血迹:“你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圣女耸了耸肩,从旁边拿出一个银盘,把头颅放在上面整理了一下仔细欣赏:“看上去还不错?教皇陛下看到了一定会很开心~”
圣骑士长捂住嘴,听见自己金切黑的童年玩伴一句话就把这个事情丢到了教皇头上,只觉得自己不止眼睛疼,浑身都难受起来:“这些人怎么办?”
希贝尔挑起眉:“杀了。”
话语落下的那一瞬间,如同百合花一样纯美的圣女极为冷酷地笑起来,克莱斯特叹口气,圣女与圣骑士长同时迈出脚步。
屋子传来几声惨叫,随后金发的圣女和骑士长走出了屋子,希贝尔的手上还端着一个盖着白布的银盘:“走呀走呀,去见我们的教皇大人!”
克莱斯特牙疼一样嘶一声,他停下了脚步:“我还是留着这里处理一下吧。”
希贝尔摇了摇头:“不用哦,教皇陛下会处理的,克莱斯特,你最好和我一起离开。”,金发少女转过身,笑容纯真,“也许会得到一个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哦?”
圣骑士长思索了一下,点头:“你说得对,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等等,你别晃了!小心……甩出去。”
“哈哈哈你的表情真有意思啊克莱斯特,真想拍下来给殿下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