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 维斯塔骑士(6)
◎003号已死亡,退出模拟。◎
方彧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抛下我们两个跑了?!”
洛林叉着腰, 毫无愧意:“因为水准太菜被战友抛弃,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哟。”
方彧:“……”
洛林笑道:“你们能活下来,还是因为我于心不忍,临时给你们切入了NPC的通讯吧——否则, 你们俩是不是还打算直挺挺站在那里等着被射成标本啊?”
方彧一愣。
她说怎么忽然听到敌军的内部通话了, 原来是教官放水。
洛林摇摇头:“在战场上, 如果有这种好事,我会感动得哭出来的。”
方彧顿了顿:“……他又咳嗽。”
洛林歪了歪头, 毫不关心:“如果在战场上咳嗽起来,你打算怎么处理,小谢?”
谢相易抓着胸口的指节青白,脸色不善。
洛林从背包中掏出一个小瓶:“治咳嗽,副作用写在瓶子上,你用不用?”
谢相易看着洛林,结果药瓶, 目光短暂停留在说明书上, 猛地一跳。
旋即, 他皱起眉心, 仰起头一饮而尽。
“……”
他反手狠狠摔了瓶子,咳嗽立刻停息下去,目光如火,灼灼看着洛林。
洛林轻笑一声:“够狠,不错。”
这是什么电视剧常有的立竿见影、却反噬强烈的神药吗?为了一次模拟, 至于吗?
方彧忍不住瞥了眼洛林。
三人都隐蔽在死角处, 火力暂时覆盖不到, 得以稍作喘息。
洛林叼着蛋白棒, 火光映亮他挺拔的鼻骨和鼻骨上的血红色, 他态度放松而安逸:
“其实,你们说的策略倒是不无道理,只是太糙了,要落到执行上,必须更加细化——我们这些大头兵,可都是一戳一蹦跶的蚂蚱,你不要指望我们有自主行动的能力……当然,军方老爷们好像也挺害怕咱们有自己的想法——”
谢相易立刻说:“一,我刚刚检查了火力情况,子弹剩余量不足40%,我方火力不足。”
“二,从敌军刚刚的火力覆盖范围来看,敌军虽然是四面包抄了我们,但兵力分布并不均匀——东南方向的火力明显较弱,是包围圈中较为薄弱的一环。”
“综上,我认为应该以东南方做突破口,集火打击,争取由此突破。”
谢相易声音不高,有点沙哑虚浮,气势却沉稳老练:
“具体实行上,首先,为保证本就不足的火力,必须竭力避免减员。应先派出量子兽侦查,确定途中可靠的掩体,从而规划线路,其次……”
方彧忽然说:“——敌军的机甲都已落地投入战斗,目前没有空中部队,为什么不从上面走?”
谢相易有点生气:“这和我说的有关系吗?再说,怎么从上面走?扑扇着翅膀飞吗?”
方彧:“可以找一台机甲啊,或者抢一台敌军的机甲……我就随便说说,对不起,你继续。”
谢相易气鼓鼓地接着说:“其次,在突围过程中,采取反复骚扰、及时撤退的策略,不要求一次性消灭敌人,而是……”
“我觉得东南方的敌军还是太多,如果诱使他们再往北边集中集中怎么样?”方彧忽然又说。
谢相易含怒道:“你又打断我干什么?”
方彧也有点生气:“对不起,可是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念完你那巴拉巴拉的计划书,然后直接要求我们照方执行,是吗?”
谢相易冷然:“难道不是吗?”
方彧抱起胳膊:“恐怕我也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吧。”
谢相易挑战似的抬眉:“除了你那东一头西一头、七零八碎的想法,你有具体方案吗?”
方彧:“你才七零八碎呢。要我说,我们派出量子兽,一方面锁定可以下手的机甲,一方面去西北角方向埋一颗量子炸药——然后,我们去突袭该机甲——如果成功,上机甲走人,如果失败,引爆炸药,吸引敌军,我们突围东南方走人。”
谢相易拧眉道:“这有多少漏洞,你仔细复盘过吗——”
洛林突然咳嗽一声:“咳,祖国栋梁们。”
谢相易和方彧一起回头。
——几个持枪的NPC不知何时已悄然靠近,端起枪口,扣动扳机。
方彧:“??”
谢相易:“!!”
洛林抬脚一踹,两人相继摔倒在地,子弹擦着头皮掠过。
洛林自己单膝跪下,右臂举起玻璃盾,挡住火力,左手掏出子弹包,用牙咬住一角,悠然嘲讽道:“开火吧,大聪明们。”
方彧只得手忙脚乱地架起枪——
她和谢相易显然忘掉了“子弹不足、谨慎开火”的论断,一起扣动扳机。
噼里啪啦。
二人都展露出超乎寻常的才华,子弹击中了除敌人以外的任何事物。
方彧:“……”
谢相易:“?!”
洛林唉声叹气,掏出量子枪,懒懒道:
“得了,别浪费子弹了,往粪坑里扔个二踢脚都比你俩威慑度高。”
说话间,他悠然从保护罩下站起,姿态居然慵懒而优雅,稍稍眯起雾蓝色的眸子——
抬腕、瞄准、扣动扳机,转换目标,再次重复一遍刚刚的动作。
方彧看得目瞪口呆。
精准、稳定、分毫不离、一击毙命,有一种机械般的美感。
“——愣着干什么,跑啊!他们是来杀死你的!”
洛林突然回头怒吼,不再优雅,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恼火。
方彧和谢相易反应过来,扭头就跑。
洛林且退且战,破口大骂:
“傻头傻脑!低头看着脚下,别再被树杈子绊倒啦!”
顿了顿,他看着低着头、与一棵树擦肩而过的谢相易,又大吼:
“——也抬头看着点路,别撞树上了!”
**
“呼……呼……”
方彧等人夺路狂奔后,总算甩开追兵,暂时避入一处堡垒中。
她跑得喘不过气来,一屁股坐到地下。谢相易虽然没有如此不雅的举动,但也面色苍白,微微发抖。
洛林挑眉,嘲讽地说:“吵啊,继续吵啊。”
方彧幽幽看向谢相易:“……”
谢相易:“……”
洛林背过手,踱着步子:“两个人像是有八个脑子,十六条舌头——可惜就是没凑出一副完整的四肢,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两人双双保持沉默。
洛林弯下腰,质问道:
“在敌人的包围圈里你来我往地吵起来了!告诉我——是这寡淡的生活不足以引起你们二位的兴趣了?是你们早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足为我等凡夫俗子道了?还是我的存在让你们太有安全感了?”
两人继续沉默。
洛林直起身,冷笑道:“——前两个问题我解决不了,倒是可以解决最后一个问题。”
说完,他“咔嚓”一声,拉下枪栓,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方彧一愣:“!”
洛林扭了扭脖子,笑出声来,潇洒中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酷:
“唉,战友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开枪自杀,也不是没有的事啊——就像诗人说的,啊,这甘甜的死亡啊。”
方彧:“洛林教官!”
砰!
洛林毫无迟疑地扣动扳机——他的身体消失在二人眼前。
耳麦里传来机械音:“001号已死亡,退出模拟。”
方彧惊掉了下巴:“……”
一言不合就挂机,这是什么狂放……的教学方法啊?
——就算是母狮子教小狮子捕猎,都比他更有教学计划吧。
还没等方彧和谢相易缓过神,敌军就已循着枪声追了过来。
“那边有人!”
“走,咱们过去!”
她和谢相易对视一眼,惨淡地发现他们的计划都不大行得通了——
尤其是在面对二倍于己的敌人团团围上来时。
“怎么办?”方彧连连后退,直到碰到谢相易的后脑勺。
谢相易咬紧牙关,举起量子枪:“……怎么办,杀了他们。”
几名敌军士兵冲了上来,方彧深吸口气,扣动扳机。
一时间激光乱飞,耳边充斥着爆裂的巨响,她能感受到谢相易每次射击时,肩膀的抖动——
虽然没能打死一个NPC,但至少抵住了进攻。
方彧的头脑一片冰冷,稍有喘息之机,就不受控制地走神。
……这就是战争吗?
不必妄想在此寻找意义,也不必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看做什么——
生命,别提“神圣”了,简直不值钱,就和流水线上的烤鸭一样……
方彧麻木地想,我一毕业就申请退役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批准下来?
“呼……呼……”
谢相易微微喘息着,面沉如水,拉下枪栓、瞄准、射击。
他从这种机械性的动作中,得到一种诡异的宁静,思绪得以沉淀,脑中几乎没有思考任何事——
只有射击,如果幸运一点的话,杀戮。
砰!
一个敌兵被击中了手部,枪械落地。
这是第一次打中这么有效的部位——谢相易双眼一亮,满意地微笑起来。
那名敌兵捂着手惨叫,突然怒吼一声,反身扑了过来。
“!”
谢相易瞳孔一缩,反应不及,被扑倒在地。
不能用手,那个人便像疯狗一样踹他、咬他、撕扯他。
他用力挣扎,却很快感到熟悉的窒息,脱力感随即而来。他艰难转过脸——
方彧神色沉重,一动不动站在枪林弹雨中。
“方彧!”
谢相易用最后的力气怒道:“你在干什么?你背后——”
“!”方彧回过神,调转枪口。
一个少年模样的男孩手里抓着枪,紧张兮兮地看着她,从脱落的弹匣来看,他的枪坏了。
方彧下意识端起枪。
太近了,即使是她也准能杀了他。
方彧正要扣动扳机,忽然一愣——
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冒了出来。
如果这是真实的,她……会开枪吗?
她下意识地松开扳机。
少年弯下腰,捡起中弹的战友落下的枪,
谢相易一拳砸中咬着他耳朵的家伙的鼻梁骨,掀翻他,冲着方彧扑过来——
还是晚了一点。
少年扣动扳机。方彧感到胸口冰冷的疼痛,继而眼前一黑。
“003号已死亡,退出模拟。”
**
方彧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林地间。
一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吹起,落到她的脸颊上。
“呼!”
她吹了口气,枯叶滑落下去。
方彧转过头,默默看着被吹落的枯叶乘着风,颤巍巍地远走。
“……”
洛林大步向她走来:“你刚刚在干什么?!”
方彧一愣,赶紧坐起。
洛林看起来很恼火,一瞬间,他似乎要抓她的衣领、提起她来好好质问一番——
不过,他很快收拾了情绪,用讥笑的态度说:
“你刚刚明明可以开枪,却要眼睁睁看着人家从地下捡一把枪来干掉你——你是来战场做慈善的吗?你是圣母玛利亚吗?”
方彧从思绪中抽离,讷讷道:“我……我没反应过来。”
洛林粗声道:“撒谎!”
方彧被洛林突如其来的粗暴吓了一跳。
她防御性地抱起胳膊,后退一步。
或许察觉到方彧的反应,洛林再次改用嘲笑的口吻:
“我看你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反应得太多了——你不忍心?”
方彧思考了一下,谨慎否决:“不是。”
她态度罕见的坚决,倒让洛林愣了一下。
方彧斟酌了片刻,说:“我……在想一个问题,真的是没反应过来。”
洛林笑道:“哦?是在思考联邦的百年大计还是人类的兴衰起伏?鄙人虽然粗俗无知,不知能否有幸聆教堂前?”
方彧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洛林教官,您觉得,我有权利杀死他吗?”
洛林眯起雾蓝色的眼睛,沉声说:“你是个军人。”
方彧鼓起勇气:“我是一个经由某种人类想象中的共同体批准后、不会遭到审判的杀人犯。”
方彧深吸口气:“法律豁免我,正义未必赦免我。”
洛林听得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
“哎呀,我服输了,你看起来文文静静,嘴比我还毒呢——照你这么讲,我就是比较穷凶极恶的那一类杀人犯咯?”
方彧有点磕巴,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要否定战争,也不是说您就是杀人犯,我只是认为我们有一种风险……成为流水线式作恶的人的风险。”
洛林:“流水线式?”
方彧努力措词:“唔,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见到人就杀掉,这是个体的作恶,就像门口卖包子的小作坊——他会遭到民众的唾弃,但其实创造出的恶是有限的。”
“可是,如果成为一个不正义的暴力机器上的某个环节,那就好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他甚至从未见过手下的产品完整的样子,却能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远比前者多得多的恶。而且,除非那个机器倒塌,民众不会唾弃他,法庭不会审判他——甚至,大家都会赞美他。”
方彧词不达意:“就、就是……这个意思。”
洛林似乎当真认认真真听取了方彧的一番谬论,不知是讽刺还是认真地扯起嘴角:
“省流:你说我们的伟大机器不正义。”
方彧谨慎地说:“机器正义与否,我们都无法选择,只有服从——这完全是件听天由命的事,所以我说我们‘有风险’……我当然希望机器是正义的。”
洛林深深看了她半日,陷入沉思:“……”
身为军校生,说这种话似乎有点触犯纪律。
不过,她敢对洛林说这种话,自然不认为对方会举报她——
……如果举报她倒好了,至少可以麻溜离开这个鬼地方。
方彧走起神来。
“好嘛!”
洛林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冷声说。
方彧浑身一抖。
洛林深沉的目光一凛,拍桌怒吼:
“好嘛!别人拿枪指着你,你却呆鹅一样站在那儿,原来在思考这种傻里傻气的哲学问题——正义,正义是你爹吗,你这么爱护它?权利,权利喂饱了你是吧?在乎什么权利——活着才是最大的正义和权利!”
方彧:“……”
洛林搜肠刮肚,想再找两句刻薄话来说。
这时,一道虚弱而冷漠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抱歉打扰了,但是,你们俩……还记得我吗?”
**
谢相易没被人揍死——他是完成了任务通关后才回来的。
NPC留下的伤口离开剧情后就会消失,但撞了树鼓起的包、被树杈绊一跤后蹭破的皮可不会。
谢相易就这么青一块、白一块,灰头土脸地站着——
明明像难民营里爬出来的,却还要做出一副帝政公爵家的公子架势。
“没必要看视频记录,”谢相易矜持地抬起下巴,“很无聊的。”
没人吭声,方彧和洛林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投影视频。
洛林直咧嘴:“……”
方彧瞪大眼:“……”
——投影中,身娇体弱的谢公子跨坐在敌军脖颈上,抓着枪身,像拍西瓜一样猛敲敌军的脑壳。
一双柔美的杏眼里喷出火焰,神色专注而平静,浑身杀气。
是那个墩布怼脸的小谢的进阶版。
洛林转过身,诚恳道歉:
“对不起,小谢,我收回对你的评判。你比她强,强多了。”
谢相易冷哼了一声,别过头:“不敢当。”
方彧咬牙:“……够了,你暗戳戳凡尔赛的气息都要漏出来了!”
**
洛林没有耽搁的时间,和谢相易就如何给人开瓢短暂交流意见后,就匆匆离去,据说还有一些“友好交流”工作要完成。
与洛林在校门口处分手,方彧和谢相易一瘸一拐地往寝室区走。
临近第一培训周期的结业考试,校园里弥漫着焦虑的氛围。
两人一路上听到的,不是“妈呀,联邦军到底是在玫瑰星域打败的帝国军,还是北海?”,就是“我靠,刚刚为什么我往左拉杆了,机甲还是往右跑?”。
方彧:“应该是北海吧。”
谢相易:“没开转向器,拉杆有什么用?”
两人对视一眼。方彧先莫名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
谢相易也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容。
方彧虽然和谢相易一起加训了很久,但两人都不是活跃的性格,私下交流并不多,常常是相对无言,各自玩光脑。
——偶有交流,也往往以谢公子嫌弃她不靠谱,她觉得谢公子太苛刻结束。
此时,气氛却轻松不少,二人一起走到海拉·杜邦夫人的量子投影前。
投影中的杜邦夫人看起来约莫六十多岁,一头银白卷发,神态慈和,若不是穿着太空军的蓝制服,活脱脱就像童话里打毛衣的老奶奶。
路过的学生都停下来,向她敬礼。
她也抬起手还礼,温和微笑:“为了联邦的黎明。”
为了联邦的黎明——这是海拉军校印到校徽上的校训,也是杜邦夫人最出名的一句话。
有几款以联邦拓荒为题材的游戏,杜邦夫人的人物一出场,都会肃然地说:“为了联邦的黎明。”
谢相易和方彧一起放下手。
方彧抬起头:“你爷爷和杜邦夫人很熟吗?”
谢相易:“不知道。我和我祖父不熟,我不记得他。”
方彧一愣。
谢相易抿唇,似笑非笑:“我父亲暗中支持叛乱军,在黎明塔被当众举报。祖父当时还是总长,自感被打了脸,一怒之下与父亲断绝关系,还把他囚禁在地下室里,不久就活活气死了。我是在外祖家长大的。”
方彧微惊:“?!”
谢相易仰头看着杜邦夫人:
“虽然祖父狠下心与父亲切割,但谢家四十余年的时间没有主事人,还是衰落得不成样子……权力场上的席位紧俏得很,我们已经被排挤出局,再想入场就难得很了。”
方彧:“对不起,我是不是不应该提这个?”
谢相易摇摇头:“没有,我不在乎。”
方彧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爸也……没有量子兽吗?”
谢相易看了她一眼:“嗯。人人都知道,量子缺乏极有可能是遗传病,但没人敢做这方面的研究。”
“一方面,针对无量子兽群体的歧视已经很严重,另一方面,边境叛乱军又渐渐成了气候。”
“联邦高层担心一旦研究深入下去,会造成分裂主义的回流,进而导致人类陷入蓝母星末期,星舰联邦与母星政权对峙的那种分裂局面。”
谢相易顿了顿:“只不过,这次的分裂,不再以出身母星还是太空为沟壑,而是以量子兽的有无或者种类。”
方彧懒洋洋说:“如果一种趋势产生了,靠蒙上眼睛、装聋作哑是抵挡不住的——叛乱军越打多,难道是因为他们生育率高吗?”
谢相易突然扭过头,眉心微蹙:
“你明明很有见地,为什么每次都要把正经话说得这么不严肃?”
方彧愕然,无辜道:“……我很严肃!”
谢相易一愣。
停顿半日,他轻声问:“关于叛乱军,你怎么看?”
“如果从‘清剿’他们的角度来看……叛乱军至今没有统一起来,虽然有名义上的大统领,却像是部落联盟的首长,底下仍是各自为政。”
“但是,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很久,远星系迟早会统一的——这十年,甚至五年,也许是联邦彻底清剿乱军的最后时机。
“如果我们错过,就不得不接受有另一个人类合法政府与联邦并立的结局了。”
谢相易注目于她,目光炯炯:“你觉得他们会统一?”
方彧:“嗯。叛乱军之间的共识大于分歧,走向联合是必然的。”
谢相易逼视着她:“你知不知道,出资支持叛乱军的联邦世家不止我父亲一个?”
方彧极为敏感地看向他。
“军方、白鸽会和息风党都有人暗中支持叛乱军,他们各自扶植军阀,作为自己势力在远星系的扩展,可以倚寇自重,可以监守自盗——这是叛乱军始终得不到统一的原因。”
谢相易脸上泛起潮红,显得有些激动:
“如果现状持续下去,我不觉得他们有希望统一,有希望成为合法政府——因为,叛乱军的大本营在黎明塔里。”
**
——叛乱军的大本营在黎明塔里。
方彧抱着膝盖,啪地合上借来的纸质书,用力甩了甩脑袋。
“……大选将于年底举行,据悉,白鸽和平会推出的候选人是巴特蒙,他曾任桑谷大区的星领长……自由息风党的候选人是现任联邦总长爱德华·坎特,如果连任成功,这将是他最后一个任期……”
主持人的投影落在床头,喋喋不休地讲起各大区的选票情况。
最后,坎特的脸出现在荧幕上,眯着眼,笑得十分和蔼——
方彧猛地关掉电视,大叫一声,瘫倒在床上:
“啊!”
“您还在思考小谢先生的话吗?”克里斯托弗温声询问。
方彧颓然说:“如果他说得是真的,那么许多之前让我困惑的问题,确实就可以解释了……但是,倘若叛乱军的一部分压根就是联邦高层在支持,那我们究竟在做什么?那么多人去死或者杀死别人,又是为了什么?帮他们内斗吗?”
克里斯托弗默然。
方彧用书扣住脸,惨淡道:
“我上午才和洛林说我们有风险——现在倒好,不是风险,是实打实的危险了。”
克里斯托弗努力安慰:“任何大型组织都难免鱼龙混杂,想要完全纯洁是不现实的。我相信联邦军方中,也一定有好的势力……”
“好?”方彧翻身坐起,“我不追求‘好’,由大量个体组成的复杂权力机器也无法保持‘好’,所以才需要规则与程序来制约我们——可是现在,他们起码的程序正义在哪里?”
克里斯托弗柔声说:“的确是一种肮脏的交易。但是,对于您目前的状况来说,是不是还是复习考试更紧迫些……”
“哼!”
方彧猛地坐起,扯着枕头,四下环顾,突然一把摁开电视——
坎特的笑脸出现在床头:“必须剿灭叛乱军,没错,如果此次连任,我们会继续不惜一切代价……”
方彧气鼓鼓瞪着坎特片刻,举起枕头,左右开弓,狠狠砸上去:
“打死你!打死你!花我们的税,还要我们的命——”
克里斯托弗:“……您是否意识到,坎特先生感受不到您的击打?”
方彧怒气冲冲地抓着枕头:“傻逼,傻逼!”
克里斯托弗:“……”
人类的行为就是如此古怪而不合乎逻辑,克里斯托弗默然思索。
**
在准备结业考试的日子里,方彧始终没从愤慨的情绪中缓过来。
她花了大把本该复习的时间泡在图书馆,查找陈年的新闻和影像资料——她浏览了大量白鸽会、息风党、军方高层和叛乱军的资料,试图从真真假假的迷雾中勾勒出事实的痕迹。
事实证明,她的努力不太奏效。
她能看到的联邦内部信息不多,反倒是叛乱军那边局势混乱,各种来路不明的信息满天飞,消息透明度高些。
她一度想给顾舍予发信息,想想又打住了——
总不能说,“我怀疑你爹和他贿赂过的那些官儿没干啥好事,你能帮我调查调查吗”吧。
到头来,她找不到坎特和远星来往的半点痕迹,却能把错综复杂的叛乱军首领们的名字、派系和军事记录倒背如流。
“我发现,叛乱军不是没有人才。”
方彧对比着战役图,逐渐偏离了主旨:
“虽然很多大军阀简直就是拿着量子枪的原始人,但也有小军阀打出过很精美的战役。我看看他叫什么……叶仲——考虑到他们的教育情况和身体情况,这人简直是天才好吧?”
方彧越看越兴奋:“太漂亮了,太优雅了,克里斯托弗——就像传说中的女武神,骑着小白马,哒哒哒……”
克里斯托弗:“……您还记得您要干什么吗?”
方彧一愣。
克里斯托弗赶紧欣慰地说:“如果您忘却了,也不必回忆了——不如复习考试,如何?”
方彧即使在复习考试时,也动辄魂不守舍。
她经常打歪一个靶,就冷不丁冒出一句:“哼,打不中又怎样,少死一个叛军,也是少死一个人。”
或者在把机甲开进灌木丛时,突然说:“要是让我退学就好了。我就算去捡垃圾,去收破烂,也不要为他们送命!”
克里斯托弗为此心惊胆战。
“我很钦佩您的正义感,但请您千万不要对着外人也这样大发议论。”
克里斯托弗恳求道:“您看小谢先生,他就什么也不说。”
方彧冷哼:“真不明白谢相易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肯乖乖给他们当狗!”
“……因为我人品恶劣,行吗?”
方彧:“……”
她猛地回过头,差点扭了脖子。
谢相易抱着胳膊,单脚踩在机甲的舷梯上,倚着门,蓝制服洗得发白,少见的有点慵懒。
方彧质问:“你为什么没声没息地上我的机甲?”
他轻快跳了下来:“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就是一直有点幼稚。”
方彧瞪着他。
“哦,上你机甲……”他迎着方彧逼问的注目,扬起下颌,“是教官让我问你还能不能行了,能不能自己从灌木丛里出来?”
方彧:“……能。”
谢相易背过手,微微扬脸,目光越过方彧的头顶:“哦,很好——远星分裂对于联邦高层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利益。想要触动这笔利益的人,会死。”
他目光下移,落到她脸上,又冷又热,像燃烧的冰:“我不是联邦的狗。或者说,目前当狗,是为了日后做狼——做头狼。”
方彧:“……”
沉默半晌后,她抬起头:“头狼,每年对叛军作战中白白死掉的人怎么办?”
“……”
不等谢相易张嘴,方彧暴起怒道:“你个死中二,你说我幼稚?!还做头狼,做你个大脑袋的头狼,做你的哈巴狗去吧,汪汪!”
说完,她啪地拉下驾驶室的门,只给没来得及反应的小谢公子留下一串狗叫。
方彧:“呼!”
谢相易:“?!”
克里斯托弗:“……”
**
学期剩下的日子就风平浪静多了。
所有人都在准备考试,图书馆里一座难求,方彧这种摸鱼大户也不得不早起去占座,开始临时抱佛脚。
自从她和谢相易吵了一架后,谢相易就总是在她靠近时猛地扭过头,然后哼一声。
方彧愈发觉得谢相易中二病,懒得搭理他,两人也很久没再联系——听说卡佩还造谣是她劈了腿,所以二人才掰了,结果又被谢相易骗进更衣室,用衣架揍了一顿,最后还被塞进了扫帚柜里。
克里斯托弗:“您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小谢先生又难得是个聪明且靠谱的人。为什么要和他绝交呢?”
方彧:“我没和他绝交,是他总是——哼——这样不理会我。”
克里斯托弗沉默半晌:“是不是我的存在让您本就不多的表达欲得到了发泄,所以不需要其他人类的陪伴了?”
方彧一边算题一边说:“哈,有道理,我之前居然没注意过。”
克里斯托弗略显犹疑:“这……”
方彧:“哎,不对,你说他靠谱,你什么意思?我不靠谱吗?”
克里斯托弗:“……”
尽管复习得稀里糊涂,方彧还是心态平和地上了考场。
海拉军校的学制是四学期的校内培训,外加一学期的部队实习。实习所在的部队基本就是最后正式入伍时的部队,二者都取决于此次考核成绩。
按照往年惯例,在没有什么门路的情况下,只有考到大概前10%的学生能够留在奥托星、从事军部的文职工作,而剩下90%的学生,统统要分配到各大军区。
不过,同样是军区,也有好有坏。成绩好的,可以挑一个经济发达、远离前线的军区,如果能做文职的话,基本就和公务员白领没什么区别,只是工资比奥托军部的精英们少点。
成绩不好的话……抱歉了,远星系的方便面和叛乱军欢迎您。
——按方彧平时的成绩,不可能转文职成功,发配远星系倒是十拿九稳。
还有什么可挣扎的?在哪不是吃枪子?
方彧一面自己躺平,一面质疑这种制度的实用性。
这样的分配机制,导致联邦每年派出到远星系的军官,除了个别胸怀奇志者,基本都是各大军校成绩垫底的学员。
——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联邦常年武运不昌呢?
“肯定是。”
“边境就是个晒鱼场,躺满了我这样的……咸鱼。”
一个月的考核月结束,方彧答完最后一门“机甲操纵模拟”,魂飞魄散地从舷梯上下来时,目光呆滞、神色怔忪,喃喃自语。
奔涌的人群裹挟着她前进。
“考完了,今晚出去吃火锅怎么样?”
“完蛋了,实战模拟的时候,你救下来那个小女孩了吗?”
“别提了,我一个手榴弹丢过去,本来想炸绑匪,结果把小女孩也给炸死了!”
“靠,谢总长是7月死的?我特么还以为是9月呢!他为什么不多坚持几天啊呜呜呜……”
“你们听说了吗?结业典礼上裴少将也要出席呢……啊啊啊有没有机会要到签名啊!”
“他会发言吗?估计不会吧,太空军还有很多老元帅也在,估计轮不到他的,太可惜了。他的脸,我只要一看就……啊啊啊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灌入耳廓,方彧只觉得心累。
一想到即将开始的部队生涯,她的心就更累了。
她疲惫地拖着步子,逆着人流,向寝室走去——
“……方。”一个声音叫道。
方彧没好气地回过头:“……?”
谢相易一脸幽怨地负手而立——他的面目和往常大大地不同了,不再是军校那套洗得发白的蓝制服,而是一身半旧却素雅挺括、看起来很贵的黑礼服。
方彧懒洋洋问:“干什么啊?”
“你……今晚有时间吗?”谢相易脸色铁青。
方彧不假思索:“没有。”
谢相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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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 领航白鲨(1)
◎谢公子但凡卖掉一件,也够替她付打车费的了。◎
谢相易咬着牙问:“你……今晚要做什么?”
方彧迈开步子往寝室走, 认真道:“睡觉。”
“现在才四点半!”
方彧停下脚,挠了挠头:“也没哪家法律规定四点半不许睡觉吧?”
谢相易眉心紧皱,似乎很恼火,冷冰冰地说:“你是还在生气吗?!”
方彧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没、没有啊。”
她顿了顿, 动手比划:“谁和你冷战?我从来没和你生气, 不是你一直——哼——这样哼我,这样——切——转过头不理我吗?”
方彧动作浮夸。
一定是方彧的演技太差了, 这完全不像他。
谢相易看得嘴角抽搐,反复告诫自己。
他沉吟片刻:“所以说,你……其实有时间?”
方彧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神态放松,让人莫名信服她“要睡觉”的说法:
“哎呀,薛定谔的时间吧, 要是需要我去救火, 那我也不能说没有——到底要干什么啊?”
谢相易不言语, 呼吸略显急促, 用手摸裤线,认真衡量“救火”和自己考虑的那件事的紧要程度。
方彧眨了眨眼,看着小谢公子纤长而苍白的指尖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
她眼皮一抖。
……像钟摆,有点催眠。
“帮我个忙——跟我去一个地方, 今晚。”
谢相易总算不摸裤线了, 猛地深吸口气, 豁出去般抬起头。
方彧一愣, 被这郑重其事震住了:“你要去叛乱军潜伏了?我、我可干不了这种间谍工作。”
“不是, ”谢相易板着脸,“就几个小时。”
方彧:“啊,去执行刺杀工作恐怕也不行,我的枪法……”
谢相易咬牙道:“舞会。”
方彧:“啊?”
谢相易警惕地看着她:“你不要有其他的想法。我收到了坎特总长的请柬、没有女伴就进不去大门、我认识的唯一还活着的年轻女性是你。”
方彧反应了半天:“哦,哦……”
谢相易紧跟着说:“去那里不要说话。”
方彧皱眉:“凭什么?”
谢相易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你说的那些东西你自己觉得安全吗?”
方彧抬脚就走,态度坚决:“我拒绝和这种连我嘴巴都要管的男伴出席舞会。”
谢相易一把拉住她,急切道:“我只管你嘴巴里出什么,不管你嘴巴里进什么——你可以去吃东西嘛。”
方彧坚决的态度松动了:“……有什么吃的?”
谢相易肯定道:“奶黄包和豆浆肯定有。”
方彧肚子咕咕叫起来:“行吧。”
谢相易松了口气。
方彧看得怪可笑的,如果是她被坎特总长邀请去参见什么上流晚会,肯定脚不沾地立刻收拾包袱逃去远星系躲一躲。
可小谢公子的表现,却像是如果不去就会错失一百万星币一样——
她忽然想起来:“我没有衣服,穿这身行吗?”
谢相易一愣,花容失色:“你长到这么大,都没有正式一点的礼服吗?”
方彧也一愣:“难道我该有吗?”
谢相易不可置信:“那你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舞会都在做什么?”
方彧更加不可置信:“毕业还有舞会?上衔接班还来不及呢。”
二人异口同声:“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方彧:“北海大区区立实验高中。”
谢相易:“奥托公学。”
方彧:“……嗐。”
无话可说,小谢公子就是小谢公子。
谢相易沉着脸,打量着她实战演习中弄得皱巴巴的衣角、天天在地上爬磨得铮亮的膝盖,目光阴郁:“这身衣服肯定不行,会被赶出来的。”
方彧警惕地说:“可、可我没钱买礼服啊。”
谢相易镇定道:“嗯,我也没钱。你跟我回家一趟吧。”
方彧:“??”
谢相易不容分说,拖着已经开始后悔、大感麻烦的方彧,买车票返回奥托星。
在出站口,方彧哈气连天,深刻怀疑自己为了一时口腹之欲付出了太多。谢公子则板着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神情不郁。
方彧:“打车吗?我好像有优惠券。”
谢相易不理会,咬着牙根恨恨道:“——S3线什么时候也改刷量子兽了?!”
方彧:“……啊。”
他平时居然……坐地铁的。
谢相易恼火地掐住自己的手腕,似乎在凭此控制情绪:“我卡里还有钱没花完呢!”
方彧弱弱道:“好像去服务站能取出来……”
谢相易按捺不住,怒道:“取出来有什么用?打车到我家要花400星币,坐地铁只要20星币。线路好好的为什么要换掉?!”
方彧:“好像是因为总有无量子兽的无业游民晚上躲在地铁站里睡觉,有关部门觉得有隐患,所以就变相禁掉了。”
谢相易的眉心猛地皱起,却反而哽住了般,没有再说什么。
方彧:“……打车吧,我有优惠券。”
**
为了安慰因损失钱财而痛苦的谢公子,方彧不得不拿出自己的优惠券打车。
她约到一辆车,跳上车后,刷脸验证身份,再扫过优惠券——还好,这是张没有消费金额要求、也不要求你开通什么借贷APP的的万能券。
“目的地,晓夜之星……好了。”
方彧探身向前,录入地址,旋即倒吸一口冷气,感到肉痛:
“388星币!你家在哪儿啊?没听过。”
谢相易闷闷道:“你当然没听过,但坎特他们都有房产在那里。”
方彧:“……”
——近400星币的目的地果然是个好地方。
虽然坐落于奥托最繁华的街区,小区内部却花草繁茂、环境清幽,一派山水田园风光。方彧这辈子从未住过地上的住宅,更从未见过独栋的住宅——可这里住宅不但全是地上的,甚至统统是独栋的。
方彧有点后悔。
现在跟住在这里的谢公子提出AA打车钱……还来得及吗?
谢相易领着她走过弯弯绕绕的小桥、小树林、小湖,总算绕到一栋雪白的五层小楼下。
不知为何,比起一路上看到的精致洋楼,眼前的屋舍总给人一种寥落萧索的感觉。爬山虎爬了半壁,窗扇似乎也常年不曾清洗,雾蒙蒙的。
谢相易上前一步,回过头警告:“我外祖母在家。”
方彧难以判断谢相易是在威胁警示,还是在陈述事实——
于是,她说:“这不是你爷爷家吗?”
谢相易蹙起眉心:“嗯,但他们现在死绝了,我当家,我爱让谁住就让谁住——堵住耳朵。”
方彧:“为什么?”
谢相易显得有点恼火:“因为可能很吵,我怕你聋掉。你问题真多。”
说完,他刷脸开门。
方彧将信将疑地把手指放到耳朵上,当然没堵死——她太好奇了,愿意承担聋掉的风险。
一个女机械声在玄关处响起,震耳欲聋:“易宝回来啦!易宝回来啦!”
方彧没憋住:“噗!”
谢相易的耳根不易察觉地红了:“……”
伴随着叫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高亢的女声响起:“我的天,我说今天塔罗牌上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易宝,是你吗?!易宝!”
谢相易红着脸:“是我,别叫了!”
一个穿着红裙子的胖老太太出现在门口,像捉小鸡一样一把捉住谢相易的肩膀,用力捏了一把:
“哎呦喂,瘦了,又瘦了——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晚上不能不吃主食,会得神经衰弱症的,给你发的那篇文章你看了吗?”
谢相易毫无还手之力,虚弱道:“看了,什么玩意,胡说八道……”
“啧!怎么胡说?不许说人家胡说——你每天都吃药吗?没有人盯着,是不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我给你发消息,你就装看不见……”
谢相易努力挣扎道:“行了,行了,我、我带了客人!”
“……”
老太太猛地松开谢相易,探出一个脑袋。
“?!”
方彧措手不及,表情管理失败,露出恐惧的神色:“您、您好,我、我……方彧。”
“你好你好,艾斯丽·沃森,叫我艾丽斯就行。”
沃森夫人抬手按住方彧的头顶,用力揉搓一把,两眼放光:
“哟,女——的朋友!快进来,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真是对不住,家里有点冷清,平时不来人,也没什么准备……”
方彧大惊失色,被裹挟着一路向内。
直到坐到沙发上、手里被塞了一个橘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小方,你吃橘子不?哎呀,我们家易宝平时只吃点橘子,所以没有其他的水果……”
沃森夫人殷切地看着她。
方彧张口结舌:“呃,谢……”
谢相易跟进来,冷静地说:“别塞了,她什么也不吃。”
沃森夫人一脸遗憾:“哟,那可难办了。喝奶吗?”
谢相易继续说:“——她去衣帽间,换衣服。”
沃森夫人一愣:“换衣服?”
谢相易抬起下颌,神色暧昧:“她和我……要去参加一个舞会。”
看着老太太脸上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欣喜若狂的表情,方彧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方彧开口:“那个,我只是……”
沃森夫人重重一拍她的肩膀,险些把她拍趴下:“那敢情好,走,我带你去换衣服。我们家里吃的是没啥,旧衣服还是有两件的。来,你喜欢什么颜色啊?”
不容方彧开口,老太太已用令人惊讶的臂力拖着她奔向衣帽间,推开门,喜滋滋地拍拍手。
惨白的灯光一闪。
四壁是一圈落地镜,五颜六色的丝织品和宝石在灯光下闪着迷离的光。
很多,很闪亮——
谢公子但凡卖掉一件,也够替她付打车费的了。
方彧晕晕乎乎,粗略地得出印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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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 领航白鲨(2)
◎上流,太上流了。◎
谢相易骗了她。
方彧绕着餐桌转了三圈, 也没看到奶黄包和豆浆,只有涂在各种稀奇古怪地方的鱼子酱、味道奇特的黑松露,和一小块一小块的鹅肝。
上流,太上流了。
方彧拿起一盘烤苹果派, 转头回望——
舞池里正放着一支舞曲, 男男女女相拥着旋转, 衣香鬓影,举动生风。
一对少年男女拉着手往黑暗处钻, 男孩说:“父亲知道了会气死的。”
女孩:“哼,我知道,‘你是堂堂公国贵族,却被平民丫头勾跑了。啊!我们朗格尔家的荣耀’——喂,醒醒吧,帝国早亡了,你那个遗老父亲知不知道, 我爸爸也是联邦的中将啊?”
一个穿着黑军装的高挑少女挽着同伴, 比着手势:
“真的, 我一眼就相中他了——那双眼睛, 我的天,忧郁、斯文、高傲又有点冷淡,活脱脱一娇软易推倒又特傲娇的落魄贵公子,完全踩着我的性癖跳舞好吧?”
“啊,那你的亨利怎么办?”
“亨利, 亨利是谁?我认得他吗?”
一个金色长发少年大吵大嚷:“她有十二个前男友, 我才不要和她订婚呢——”
“我根本不关心你的想法, ”他的兄长说, “人活着就要付出代价, 你的代价就是和陈小姐订婚。”
方彧:“……”
她沉积在八卦的海洋里,感觉自己手里的苹果派原地变成了大瓜,信息量简直要过载。
……上流,太上流了。
这时,一个相貌英俊、气质优雅的老头站了起来:“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我恳请你们安静片刻。”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场面登时肃然下来。
——方彧一眼认出那是联邦现任总长,爱德华·坎特,这次宴会的主人。
坎特的任期已满四年,还有四年就即将迎来下届大选。
在他的任期内,联邦的经济情况偶尔波动、却无可扭转地一路下行,军事水平则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叛乱军则从“草芥流寇”,逐渐发展为成规模的边患。
不过,这却也未必是他做得不好——因为他到底也并未曾做过什么。
台上的坎特笑容和蔼:“今日群贤毕集,要多谢大家给我一点薄面。作为东道主人,我也不得不说上两句——众所周知,这次宴会的原意呢,是为了庆祝对抗叛乱军的大胜利……”
“嘁,大胜利?是指他们不听廷巴克图提督的劝告,非要搞什么‘大会战’,却在大会战中只送了叛乱军七千艘星舰,而不是一万四、两万八吗?”
谢相易不知何时已回到她身边,抄着兜,冷笑一声。
方彧:“你不让我说话,自己还乱说话?”
谢相易环视周围:“没人。”
“……战争这种话题,对于我们这些命不久矣的老人来说,恐怕已经略显沉重啦——每每听到那些年纪轻轻的人为了国家献出生命,而我们这些老家伙却还恬不知耻地活着,我就感到深深的悲哀……”
谢相易眯起眼:“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你倒是去死啊。”
方彧:“……”
“……不过,好在还有更明亮、更快活的事情摆在眼前,比如——两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灵魂与□□的结合!啊,爱情,还有什么比少年时的爱情更能引得诗人心旌摇荡呢?”
坎特笑眯眯一击掌:“我言尽于此——更具体的消息,还是该由两对年轻人的家长来告知大家更为妥帖,伊万诺夫先生,顾歌先生,请吧。”
两个老头并肩走了出来,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另一个则斯斯文文、戴着金边眼镜。
他身后,跟着一对看起来绝不“情投意合”的情侣。
两人虽然挽着胳膊,身体距离却足有半米——如果他们的胳膊有长臂猿那么长的话,估计二人也不会介意再离得远一些。
“情侣”二人都穿着军装制服,一个是太空军的少校制服,一个则是元帅……制服。
“!?”
——方彧的目光上移,落定在这对“情侣”的脸上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女子头发抿得一丝不乱,容貌刚硬坚毅,表情颇值得玩味,大概介于“捐躯赴国难”和“引刀图一快”之间。
这……不是伊万诺娃吗?
而站在她身边的男子比她高一个头,看起来也更年轻些,也更漂亮些——
他面容俊美而倦怠,黑色长发束在脑后,一脸忧郁,一会儿像是“大梦谁先觉”,一会儿又像是“死去何所道”。
这是……顾舍予!
方彧一口苹果派呛在嗓子眼里:“噗——咳咳咳咳!”
谢相易吓了一跳,惊恐道:“你怎么了?”
方彧咳嗽着指向顾舍予:“他、他是伊万诺娃的未婚夫?!”
谢相易顺着方彧的手看去,轻描淡写:
“那是星环集团家的少公子,他父亲顾歌是银河首富。他在家中行三,没有家业可以继承,在银联大毕业后什么工作也不愿意做,赖在学校一连念了好几个博士,最后被忍无可忍的父亲塞进了太空军——你认识他?”
方彧虚弱地抬起身:“……不,不认得。”
谢相易扭过头,凝眸道:“嗯,伊万诺夫家在帝政贵族中也算老牌的,很自矜身份——如果不是这些年家里入不敷出,是不可能把女儿嫁给顾家这种‘暴发户’的。即便如此,他还要求顾改姓。”
方彧同情地说:“所以,顾少校是被他爹当和亲公主卖了?”
“……嘁。”
听到方彧如此不靠谱的比喻,谢相易眉尖蹙起,转过头去,不予理睬。
伊万诺夫站在台上,粗声说:“小女瓦莎·伊万诺娃与顾舍予少校经过深思熟虑,最终决定订婚——”
他说着一顿,侧过身,示意自己的女儿和准女婿上前。
顾舍予瘪着嘴,装没看见,一动不动。
伊万诺娃冷冷地扫视他一眼,狠狠一拽——顾舍予一个踉跄,被她硬生生薅了上去。
“我,瓦莎·谢尔盖夫娜·伊万诺娃——”
伊万诺娃面容冷硬,声音镇定响亮,像在读军事报告:
“经过与顾舍予少校长时间的接触,深深地为他的温和、博学、聪慧、高尚所打动,我愿意与其订婚——我的决定是经过审慎考虑、理智权衡过后的结果,不会改变——我愿用余生向他证明我的坚贞不渝。”
顾舍予明显表情管理失败,嘴角抽搐,苦笑了一下。
伊娃诺娃不动声色地捅了顾舍予一肘。
顾舍予上前一步,没精打采道:“本人顾舍予,经过慎重考虑,愿……”
他一咬牙,才照着手里的小纸条念下去:“……愿意与瓦莎·谢尔盖夫娜·伊万诺娃订婚,并在婚后改用伊万诺夫作为姓氏。下面要宣誓坚贞……哦,这是提词儿。”
顾舍予顿了顿,飞快瞥了伊万诺夫一眼,吊儿郎当、理直气壮地说:
“我宣誓坚贞,如果她不休了在下,在下也没有胆量不要她——完了。”
底下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伊万诺夫的脸黑了黑:“怎么连提词都念出来了!”
他的女儿倒没什么表示,死死板着脸,高昂着头颅站着。
坎特见状,连忙站起身:“哎呀,老兄,你也不要占据太多时间,还有第二对年轻人呢——安达教授?你弟弟准备好了吗?”
话音未落,台上登时爆发出一阵骚乱。
“我不要啊!我不啊啊啊啊!!!”
一个俊美的长发少年飞奔而出——
他手里抓着一根法棍面包,狂乱地舞动着,仿佛像借此聊以自卫,撒泼打滚般叫道:
“我不要结婚,我不要!你们要是非让我和她结婚,那我就——”
“你就怎样呀?”他身旁穿着黑军装的少女语气友好地问。
少年一愣,突然举起法棍,煞有介事:“那你我结婚当夜,我、我就到廷巴克图找行野哥上吊!”
还在台上的顾舍予和伊万诺娃有些破防:“……”
台下的众人终于憋不住,笑得更大声了些。
少女却看起来十分乐于助人,当即热情洋溢地解下领带:
“上吊这种小事,就用不着找廷巴克图的提督帮忙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怎么打一个活扣,比如,符合你审美的蝴蝶结——”
“陈蕤!”
“安达岚川!”
两声暴喝从左右分别响起。
台上的两人如霜打的茄子,次第蔫了下去。
“不知羞耻!”陈蕤的父亲怒斥道,“还不闭嘴!”
“这是什么场合,”安达岚川的哥哥听起来烦躁倦怠盖过了恼怒,“你有权利保持你那不大灵光的脑子里冒出的思想,但你越线了。”
而后,二人默契地错过这对“情投意合”的情侣,陈换上一副笑脸。
“安达教授,我家小女实在太张狂了。”
安达岚川的兄长用很像嘲讽的口吻说:“哪里?舍弟的脾性我知道,是他太顽劣不堪了,十分抱歉。”
方彧:“……”
“这又是谁家和谁家啊?”
谢相易端起酒杯:“陈和安达都是息风党的世家,也都是帝国的旧贵族,陈蕤的父亲现下是财政部的长官。”
“安达家……老安达名望很高,但已经隐退,家里的事务基本都交给长子,自己一直深居简出,连今天这种场合也没出席。”
“他的二儿子安达岚川,是个有名的纨绔子弟,听说人弯得跟蚊香一样——”
方彧:“啊?那他还和一个女的订婚?”
谢相易瞥了她一眼:“……他们都是这样的。”
这话太不精确了,什么叫“他们都是这样的”——是旧贵族都弯得跟蚊香一样,还是他们都政治联姻?
方彧:……上流,太上流了!
“哎,他哥哥你没听说过吗?”
方彧:“谁?”
谢相易转过眼来:“他在贵母校哲学系任教,安达涧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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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领航白鲨(3)
◎特别适合养老,保你长寿◎
方彧一愣:“我听过他的课。”
“……那你刚刚没认出他来?”
方彧挠了挠头:“唔……”
——以她在学校里迷迷糊糊的程度, 能在五百人阶梯教室里记住一张糊得一批的脸,就怪了。
谢相易矜持地评价:“我看过他写的关于远星系问题的论文,还算有点才能。”
方彧:“哦,是吗?”
……能叫小谢公子开口表扬一句, 真不容易啊。
“有点才能”的安达涧山拎着弟弟的衣领, 把他拖了下去。
他在安达二公子面前显然颇有威信——安达岚川还要吵嚷, 被他提高音调说了句“音量!”后,就不敢大声, 小声地辩驳:“我就是害怕……那个大大大魔头。”
相较之下,陈蕤的父亲就没那么好运了。
陈蕤安静了一会,突然又跟刚出水的鱼一样活蹦乱跳。不知怎的,又跟父亲吵闹起来。
陈岂本能地扑出去,试图抓住女儿,却连抓几下,都被陈蕤灵活避开了。自己反而搞得左支右绌, 十分狼狈。
见状, 他忙沉沉咳嗽一声, 不再自己动手, 威严呼唤保镖:“去,把那个小畜生捉来!”
几个彪形大汉抢身上台,陈蕤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半个身子都已倾出高台外——
“你还想要我摔死吗?”陈蕤仍是十分友善的口气。
陈岂自觉丢尽了脸,涨红着脸说:“有你这样的逆女, 还不如摔死的好!”
陈蕤嘿嘿一笑:“哈!”
突然, 她回首一望, 冲着方彧和谢相易的方向粲然勾起嘴角, 一眨右眼——
方彧:“??”
陈蕤纵身一跃, 直接跳下高台。
“啊!”前排看着热闹、却不敢出声的贵客们大哗,躲闪不及。
陈蕤身形一晃,黑漆漆的靴跟堪堪踩住雪白桌布,以近乎反人体工程力学的腰腹力量,稳住身体。
她昂起头:“——那我偏不摔死,我还想品尝一下人类那苦涩的爱情哪。”
陈岂张口结舌:“你、你你……”
陈蕤四下张望,突然弯下腰,一把扯起雪白桌布。
几杯酒盏飞出,金黄或金红的酒液洒在贵妇的衣裙上,激起一阵更惨痛的尖叫。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陈蕤抓着红一块黄一块的白桌布,往身上一裹,像希腊式的长裙。
她潇洒地一甩头:“爸爸,你清醒一点,那个死基佬小公举怎么配得上我啊?”
安达岚川暴起:“你说谁是死基佬、小公举?!”
陈岂怒不可遏,说话磕磕巴巴起来,伸出一只手:“我、我、我告诉你,你和那个什么托尼还是亨利……绝对、绝对不可能!趁早和那个武夫分、分手!”
陈蕤毕恭毕敬:“好的爸爸,我马上就和亨利分手。”
陈岂一愣。
陈蕤大步踏过杯盏碗筷、香花美酒,绕着桌子巡视般转了一圈。她行走得太过铿锵有力,方彧一时耳错,几乎听到金属交鸣的声音——所过之处,人们如避蛇蝎、轰然散开。
在行到方彧和谢相易面前时,她猛地停住,宣布道:“我——有新的猎物了。”
方彧缓缓转过头。
不知何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她和一脸惊恐的谢相易。
陈蕤随手抓起桌面上的一朵胡萝卜雕花,霍然转身,雪白的袍摆飞扬如白鸽之翼。
咔嚓一声。
她冲着两人单膝跪下,恰好与之平视,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合拢,举起胡萝卜花,粲然一笑:
“您好,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我——可以追求您吗?”
“……”
死寂,死一样的沉寂。
“咳咳咳咳!”
片刻后,谢相易剧烈咳嗽起来,很快咳得直不起身,只能用袖口掩着脸,转过身去。
方彧:“你没事吧?”
谢相易虽然还在咳嗽,但眸中已经泛起了一层愠怒的红色——她只在谢公子暴揍卡佩时,见过他同样怒发冲冠的样子。
刚才还悄无声息的人群登时爆炸。
“那是谢、谢什么?”
“陈小姐也太欠考虑了,怎么能和一个没有量子兽的逆臣之子说这种话!如果是我家的孩子,早就被我打死了,哼……”
“别这么说,肯定是谢家小子蓄意勾引陈小姐。你没听说吗?他还参军了——他一门心思往上爬……”
陈岂恼火至极,反而愣住了,呆呆地瞪着谢相易半天,才破口大骂:
“谢先生,我待您似乎并不薄,如果不是我,您今天能到这里来?在这里大吃大喝、勾引我女儿?您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您以为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一场,我就会抹不开面子,让您顺着高枝儿攀上来?!”
“咳咳……”谢相易还在咳嗽,却艰难地直起身体。
他上前一步,一把撑住桌面,手臂微微颤抖,头却高高昂起:“先生,我没有。”
“您没有?难道是我女儿自己不长眼,相中了您吗?”
谢相易冷静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或许她也不是认真的,只是想和您闹脾气——我说我没有,是因为我已经订婚了。”
方彧一愣:“?”
他什么时候订婚了?不记得他说过?
还没等方彧想起来谢公子手上到底戴没戴过戒指,盘踞在头顶的疑云已然轰然消散,变作一声炸雷,炸响在她头顶。
谢公子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前一推:“这是我的……未婚妻。”
方彧:“??!”
方彧呆呆立在场地中,感到自己像烤炉里的呆鹅,千万道目光360°炙烤着她的脸颊。
她听到众人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家的女儿?没见过啊……”
“哎,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过气的网红吗?就那个拿书拍舰长的!”
“平民子弟啊,小谢也是的,虽然攀不上高枝,也用不着这么委屈自己啊……”
“他没有量子兽,也不算委屈吧。”
方彧勃然大怒,转过头:“!你特么——”
谢相易咳嗽得脸色苍白,像是要晕倒一样。
方彧深吸口气,拉着脸转回头,冷笑道:“……啊,是,我是。我不但是他的未婚妻,我还是贫民出身的心机女,上位完全是看中了他奇货可居。”
大厅里的男男女女再次嗡地炸裂。有人拿出扇子,有人掏出嗅盐:“我的天啊!”
方彧忽然发现,刚刚把一潭死水搅动得满天掉鱼的飓风本身,此时却置身事外。
——陈蕤一脸看热闹不嫌乱子大,旁观了整场好戏,忽如梦方醒般,真诚地困惑道:
“咦,谁告诉你们我是在向那个男的表白了?”
嗡嗡叫的大厅内再次一团死气。
方彧:“……?”
陈蕤歪头看着她,弯着眼笑,但眸光很冷,像月夜下的刀光。
她无辜摊手:“我是在问那位黑头发、脸和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的小姐。”
方彧:“……”
她不知道陈蕤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反正她现在有点精神不大稳定。
方彧忽然想看看谢相易的反应,于是转过头。
谢公子脸色忽红忽白——看起来,陈蕤把他当猎物,他很生气;陈蕤不把他当猎物了,他还是很生气。
陈蕤礼貌地征询意见:“方小姐,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吗?”
方彧:……城里人玩得太花了,她想静静。
片刻沉默,她转身就跑。
不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式的欲拒还迎,方彧是真跑。
她用在学校体测时都没能爆发出的速度,一杆子冲出了大厅。
“呼……”
其实,她不相信陈蕤是真的向她示好,一开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冲着谢相易去的——
只不过后来看到局势演变得很有意思,她又当场反跳,让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一点。
或许,谢相易、方彧还是小猪佩奇,她都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只是她爹的心肌梗死程度而已。
谢相易:“方彧!”
这人身处舆论中心,第一反应是拉旁边人下水分担火力。在小学就是“老师,我讲话了,可方彧同学她也讲话了”的货色。
方彧回头怒道:“你还追出来干什么?”
谢相易张口结舌:“我……”
这时,背后响起一个慵懒愉快的声音:“方!小谢!”
两人同时一僵。陈蕤居然也溜溜达达跟了出来,一副风吹浪打、闲庭信步的悠然姿态。
谢相易上前一步,压抑着怒火:
“您怎么敢——怎么还有胆量出现在我面前?”
看到谢相易的眼神,方彧毫不怀疑——如果陈蕤不是什么部长的女儿的话,那今晚一定逃不脱被小谢公子关进扫帚柜的命运了。
陈蕤不以为忤:“啊,对不起,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谢相易声线冰冷:“您让我心情如何并不重要,您给我带来的实质性麻烦才更重要——虽然您在这里,也不会让我心情愉悦就是了。”
陈蕤轻盈跃下栏杆,向前几步,眯起眼,用微醺般的眼神打量他。
谢相易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干什么!”
陈蕤背着手,绕着谢相易踱步,态度简直自然潇洒。
“有人的愤怒像舰载量子炮,暴力、刻板、血腥、有秩序,毫无灵动的美感可言。一炮轰过去,人的心碎成飞灰,从此沉眠于星海。”
“有人的愤怒却像细腻无比的白丝绸,是一件优雅低调的凶器,它勒死一颗心的过程如此漫长,以至于令人回味——”
她猛地停住,回首微笑:
“您是后者。您每骂一句,我的心就离死亡近一分——令人痛苦,却甘之如饴。”
方彧没憋住:“噗。”
谢相易不可置信:“……!!”
“够了,”谢相易恼火地后退一步,“这种三流酸诗不如发表到什么垃圾邮报上去——我是个实用主义者,恐怕不是合适受众——请您离我远点!”
陈蕤没有再逼近,如言后退两步,仍陶陶然注视着他,像看着一件精美的瓷器。
“……”
谢相易呼出淡淡的白雾,许是察觉到陈蕤没有把他砸吧砸吧煮了的打算,紧绷的神色稍有放松。
这时,三人身后传来一声:“方!”
方彧转过身。
顾舍予冲她招了招手,跑了过来:“方,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
方彧也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成了她的——”
二人一起顿住,相视着苦笑起来。
顾舍予:“方,你过来一下。”
方彧如言和他一起往隐蔽处走了几步。
顾舍予在一处花架下停住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方彧摆摆手:“误会,误会,我并没有,少校。”
她说得模棱两可,顾舍予也没有追问,只是摘下帽子,叹了口气:
“我没告诉你。瓦莎十岁的时候,我们就订婚了。”
方彧一愣——因为顾舍予看起来比伊万诺娃年轻许多:“那时候你多大?”
“六个月。”顾舍予苦着脸,“是负的,在我妈的肚子里呢。”
方彧惊呆了:“啊,那岂不是……差很多岁吗?”
顾舍予压低声音,咕哝了一句:“是啊,虽然主要不是年龄的问题,我和她的性格也不是很合适……但是,说句很不正确的话,如果她是二十五岁不是三十五岁,我恐怕还能稍微乐意那么……一点点。”
方彧点头:“嗯,这话确实很不正确。”
顾舍予沮丧地抓着帽子:“但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个,我从小到大都没谈过恋爱,你信吗?!一次都没有——我爸不允许。”
方彧安慰道:“啊,这没什么,母胎单身的人很多的,我也没有。”
“喂,可我是个有钱漂亮的小白脸哎!”
顾舍予愤慨道。
方彧:“……”
这话什么意思!言外之意,她难道就又丑又穷吗?!
这些人的良心都叫黄鼠狼叼走了——她再可怜谁,她就是狗,狗!
方彧愤愤地想。
她决心转换话题:“我托弗里曼给你邮的书,你收到了吗?”
听到这个,顾舍予眼睛一亮:“收到了——损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惨重嘛,听你说的,我还以为被烧成渣了呢。我找了几个修复工,已经补得七七八八了。”
方彧“哦”了一声:“那就好。”
顾舍予突然精神起来:“对了,你快结业了吧,要不要回考古所工作?”
方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舍予大大咧咧:“你不知道吗?每年海拉的毕业生都有进考古所的,虽然在远星系,条件艰苦了一点儿,但是好在是文职,死亡风险低——也算还凑合的出路了吧。”
方彧犹豫了一下,坦白从宽:“我的成绩恐怕不够。”
“啧,我可以把你直接要过来嘛,”顾舍予一挥手,仿佛觉得不值一提,“反正如果不是瓦莎,你也本来就是要来的——可以把你那倒霉的军校生活当成一个bug,现在修复掉它,从此忘掉它呗。”
方彧沉默下去。
——修复掉它,忘掉它?
她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心已怦怦跳起来。
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逃离那道已经缠绕上脖颈的绳索,掷回已经被命运女神塞入手中的苦果,但是——
“不行。”方彧沉痛地说。
顾舍予一愣:“怎么了?”
方彧抬起眼皮,仍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
“伊万诺娃元帅用特权威逼我从军,我会觉得厌恶、痛恨。顾少校要用特权把我调到考古所,我会觉得高兴、感激——但两件事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以权压人罢了。”
“只不过前者的受害者是我,而后者我能从中得利——但是非曲直不是以我为坐标衡量的,如果我厌恶前一种行径,自然也不能接受后一种行为。”
顾舍予如遭雷击:“她和我怎么能一概而论!”
“顾少校,如果我接受您的邀请,以后恐怕也不好意思再打嘴炮了。这损失可实在太大,比丢了命还难受呢,资不抵债,还是算了吧。”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转头望向远方——
她向来朦胧的目光一旦有了着处,就能看出里面细小的锋芒。
顾舍予面露不豫,又无话可说,用指尖转着帽子:
“哎呀,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太可惜了。”
方彧:“可惜什么?你能弄来个比我成绩好的。”
顾舍予挥舞手臂,激动道:“成绩好的?你可拉倒吧,成绩好的都是卷王,能放任自己沉沦下僚、前途灰暗吗?”
顾舍予满脸殷切地看着方彧,像饿狼看着肥羊:
“方,我们考古所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那些考过来的家伙一拿到公职就想方设法往回调,根本做不了工作好吧?我们就需要你这样——不关心自己的生活和命运、没有什么进取心、吃得少不社交,总之精神和肉.体上都容易养活的——”
方彧嘴角抽搐:“……听起来都不像是优点啊。”
“对于人类来说当然不是优点。对于生产队的驴来说,是大大的优点。”
顾舍予潇洒举手。!不愧是大资本家后代,开口就老敲骨吸髓了。
方彧转身就走:“呐,驴困了,走了,回驴棚里睡觉了。”
顾舍予连忙追上来:“方,等一等——你知道远星系的军队长什么样吗?”
方彧:“不知道,没兴趣。”
“没兴趣?可有意思了,你肯定有兴趣。瓦莎跟我说过,他们每顿都吃蚯蚓干拌老干妈。要换换口味的时候,就吃蚯蚓饼蘸老干妈,要再换换口味的时候,就吃——”
“……?”
谢相易和陈蕤本来还在你来我往,不知纠缠些什么。
听到顾舍予的话,双双停下来,转过头——
谢相易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好像有点想吐。陈蕤龇牙咧嘴,直接贡献颜艺表情包。
看来顾少校没说错,确实让人很“有兴趣”。
见状,顾舍予用漫不经心、绝非故意的口气说:
“而且啊,他们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洗漱没有热水,洗澡没有喷头。军官一年阵亡率只有区区七十九,平均寿命更是高达二十六——如果是我,我肯定也选择去那里好好打拼。”
三人:“……”
陈蕤直接抱起胳膊:“哎,小顾总,你知道我们毕业后都是要去远星系的吧?”
顾舍予:“一边去,谁管你去不去远星系——方,方,你可千万要想清楚,我们考古所的员工目前平均年龄足足有六十八岁,特别适合养老,保你长寿。”
顾舍予可怜巴巴地晃着尾巴。
方彧无情地说:“不去。”
顾舍予泄了气,拿眼瞟了眼陈蕤,懒洋洋道:“还有心思在这纠缠人家小谢公子?你爸在里头拿着绳子和棍子等你呢。”
陈蕤笑嘻嘻说:“那我更不能回去了——小顾总,我搭你的船走怎么样?把我放到学校就行。”
方彧:“呃,我们也要回去了,附近哪里有共享飞船?”
陈蕤:“私人星球哪有共享飞船?你们俩也可以搭小顾总的船走嘛,一起啊。”
顾舍予:“喂,谁说本人同意捎上你了?大一百斤的玩意,浪费我燃料——方,如果你肯再考虑考虑,别说捎你,把船打包送你都行。”
方彧:“……”
这时,近处传来低低的争吵声,似乎是谁在打通讯。
一开始好像在说某项军事政策被黎明塔强制性启动了,不知怎的,越吵越玄学起来——
“什么叫没有意义,人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
顾舍予一愣:“……安达?”
一个俊美如大天使般的男子出现夜色中,容貌昳丽,周身似浮动着淡淡的光芒。
方彧觉得安达涧山古怪地瞪了他们一眼,立刻闭嘴了——而后恍若未见般点点头,与他们擦肩而过。
顾舍予提防地看着安达:“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哲学系盛产奇怪的家伙。”
他咕哝一声,转过头来:“……算了,陈,介于附近有安达出没……今日顾某人大发慈悲,就破例许你上船吧,省得你被他捉回家炖蘑菇汤呀。”
27 ? 风起泰坦之初(1)
◎你趁早换新光脑吧。◎
海拉港。
谢相易和方彧跳下飞船。
一阵冷风扫过来, 二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顾舍予探出头:“方,你再考虑一下,真的,我给你加薪——”
“再见!”方彧装没听见, 摆了摆手, 转头望向谢相易, “怎么突然这么冷——”
她不由一愣。
谢相易两颊泛起潮红,眼神略显迷离, 似是微醺,步伐不稳:“……”
失去了那道深沉锋利的目光武装,谢公子就显得过分柔软了,方彧忍不住想。
简直像一个剔透而脆弱的气泡,一戳就破。
方彧不可置信:“你喝酒了?你喝醉了?”
谢相易低垂着眉眼,不言语,用手拨弄着衣角。
方彧:“……喂?你喝了多少啊?为什么刚刚不醉, 现在倒醉了?”
谢相易目光游移, 慢吞吞地、仍没好气道:“哼, 刚刚、刚刚虎狼环伺, 我怎么敢醉?”
方彧:“噗。”
把陈蕤直接划入“虎狼”之内,也不知道陈小姐听了作何感想。
大概很高兴吧。
不过,方彧记得谢相易平时是很讨厌酒精的气味的。
有一回,他俩训练完,和洛林一起吃饭。洛林不长眼色地拿了瓶八二年的拉菲——结果, 谢相易脸上嫌弃的神色, 真是狗都能看出来。
没想到, 连酒精气味都不愿忍受的谢公子, 原来也能喝酒啊……
谢相易迷迷糊糊地说:“方, 我头晕得很。”
方彧拉住他的胳膊:“不行,回寝室再晕。”
醉醺醺的谢相易变得好说话多了——方彧直接拉他的手臂,这人也没有摆出一副“我被玷污了”的贞洁烈女状臭脸,而是任由她拽着,不声不响的,像一个漂亮的布娃娃。
好在,海拉港离寝室区也不远,谢相易也还没醉到走不了路。
“你室友是谁?叫他下来接你,”方彧在寝室楼前问,“我不能进男寝。”
谢相易思索了一会儿:“我一个人住。”
方彧一愣:“哎,为什么?”
谢相易口气倦怠疲惫:“我用不了量子锁,也用不了交互设备,没人愿意和我住。”
方彧沉痛道:“唉,因祸得福了呀谢公子——那我只好小心一点了,万一撞见卡佩,临结业前吃个处分不说,那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说完,她一拉兜帽的绳子,把脸遮住大半,拉起谢相易就跑。
“你住几号?”方彧问。
谢相易琢磨半天:“515……”
还行,至少还识数。
——方彧边想,边抓起谢相易的手,按到指纹锁上,用膝盖顶开门。
谢公子的寝室是单人间,比正常的寝室还逼狭一些。虽然小,却很干净整洁,书桌上分门别类,累着一摞摞的纸质书和材料,墙壁上张贴着星图,还有用笔勾画描摹过的痕迹。
他的行军床床头摆着一个相框——一个老妇人拉着个白净文秀的小男孩,站在奥托市民公园的花坛前合影。
老妇人笑得很灿烂,小男孩瘪着嘴,皱着眉,一副被人胁迫的厌弃之色。
方彧把谢相易扔到床上:“这是你吧,长得真像。”
谢相易一挨枕头,立刻蜷缩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你才像,像你……个头!”
方彧倚着床头,见谢公子确乎已经很醉了,忍不住略显羡艳,低声说:
“真羡慕你,有外祖母。”
谢相易那公主切般的乱发垂落在脸颊上,随着呼吸起伏: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家里人。”
方彧:“我有一个弟弟,很臭屁,说了折寿。”
“你的……父母呢?人都有父母啊。”
谢相易忽然转过脸问,双眸清澈得像湖水。
方彧若有所思,挠了挠头,先问:“小谢,十五的平方是多少?”
谢相易皱起眉头:“嗯……”
方彧放下心,鼓起勇气:“我妈妈很早就死了,我爸长年在远星系做芯片研发的,很少回家。我从小就自己在家里。”
“那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傻乎乎的人工智能保姆,我就天天和她说话。她脑袋不大灵光——我说,我好无聊。她就说,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她一共就会四个笑话,反反复复地讲,讲完了自己哈哈地笑,说实话,怪渗人的。”
谢相易睁大眼听着,沉默而乖巧,也不知听懂没听懂。
方彧继续说:“后来有一次,我爸回来了,是因为学校老师跟他说,怀疑我脑子有问题,让带去医院查查——”
她突然顿住了。
谢相易认真地问:“然后呢?”
方彧犹豫着:“然后……”
……
老方同志站在她面前,高高瘦瘦的四肢,裹着不合身的正装,眼镜片折出两道寒光,像一座滑稽的山峰。
“你平时总是到无聊吗?在学校没有可以交流的好朋友吗?经常感受到孤独的情绪吗?”
他低着头,不像在和七岁的女儿说话,却像在做调查问卷、抑或拷问某个意在拿到一百大洋的倒霉被试。
方彧抬起头,以同样的严谨态度,回复说:“是、是、不知道。”
老方突然蹲下身:“那爸爸送你个礼物,以后,让它陪着你,你可以和它说话……”
他肃然对着空气开口:“来,认识一下,她叫方彧——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好朋友了。”
“你好,方彧。”一道温和的男孩声线响起,“今日气温,18到23摄氏……”
“不要报天气了!”老方不耐烦地打断,“让她给你取个名字吧。”
男孩声音十分温驯:“好,方先生——方彧,我从此将以何种的代号被你呼唤?”
方彧一愣:“爸……它像真的一样。”
老方得意地搔搔头:“可不,你也不看看是谁做的——独一份,市面上可买不着这么聪明的小人工智能。”
方彧想了想:“那……克里斯托弗?”
男孩温润地笑起来:“是,方彧,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克里斯托弗?”
“我在这里,方彧。”
……
方彧挠了挠头,发牢骚般说:“啧,如果当年联邦幼保局查到我爸头上,他准得进去一年半载的。”
谢相易不满地嘟囔:“你,你什么也没说嘛。”
他呢喃着,外衣的扣子被扯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他随手一拽——
一个金光闪闪的贝壳小挂坠掉在地上。
方彧吓了一跳。
这么复古的东西如今可是很少见了,说不定又是件古董。
谢公子可不是潇洒不羁的顾少校,掷千金如拔一毛。万一摔坏了,等他清醒过来,表面上当然要装作云淡风轻,暗中不知要捶胸顿足、咬牙切齿不知多少回。
她连忙弯腰捡起挂坠,却不小心一眼瞥见里面的微缩人像。
是一个发色乌黑、眼眸蓝得发黑的俊美男子,穿着黑礼服,头发略长,气质儒雅忧郁。
方彧忍不住看向谢相易:“……”
她实在不能不疑心——这人长得太像谢公子了,倘若谢相易到了三十来岁,恐怕也会是这个样子。
她想了想:“谢,十七的平方是多少?”
谢相易再次皱起眉头,不满道:“你有病啊,我、我不喜欢……数学,好难学。”
方彧举起挂坠:“这是你爹吗?还是你爷爷?舅舅?叔叔伯伯?”
谢相易:“嗯……我数学考过不及格,不敢让人知道……只能自己给自己签名。”
方彧:“……”
傻掉了,但还没傻透。
——不知为何,对着不知所云、柔软可欺的谢相易,有一种趁人之危的罪恶感,好像做什么都是犯罪。
为了避免继续犯罪,她默默把挂坠塞回小谢公子的外衣兜里,站起身:
“我走了。”
偷偷摸摸溜出男寝楼,方彧把手懒洋洋地塞进裤兜里,慢吞吞往回走。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冷飕飕的——嗯,真是个睡觉的好天气。
方彧打了个哈欠。
克里斯托弗忽然出声:“……您为什么不告诉他?”
方彧:“告诉他什么?”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我们的事情,反正他也很醉了。”
方彧摇了摇头:“有些事情还是只有自己知道比较好——何况,他也未必对我说了实话吧。”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温声说:“……嗯,您说得对,晚安。”
方彧:“晚安,克里斯托弗。”
**
第二天是学期结业典礼和授衔仪式。
方彧被迫起得很早,一本正经地穿上之前发下的正式制服,打领带、戴帽子,然后和同学们一起,像羊群一样被赶到礼堂里,正襟危坐几个小时。
讲话的名单十分冗长,有联邦总长坎特先生、军部部长、三军元帅、毕业的前辈、优秀学生代表、教师代表……
台上走马灯般换人,台下一波又一波地鼓掌。
方彧昨晚睡得晚,现在昏昏沉沉的,在掌声的间隙里,补了一觉又一觉。
总算等到所有的讲话都结束,他们又再次列队,被带到操场上,举行授衔仪式。
操场上,联邦国歌已经响起。伴随着“联邦的黎明就在前方”的旋律,一段立体电影在升旗台前循环播放。
电影先追述了联邦的历史——
杜邦夫人夜叩谢邸,与谢诠共谋大业……杜邦夫人站在星舰的指挥台前,神色威严,抬起手臂,指向前方的无限寰宇……帝国旗帜委地,暴君纵火自焚,百年帝政落幕……谢诠就任第一任总长,手抚宪法宣誓,一只优雅的白鹿立在他身旁,那是他的量子兽……
然后,镜头一转,落到此时此刻的操场之上。
联邦六芒星旗的巨幅投影在空气中猎猎,好像当真是被巨风吹起一样,年轻而英锐的联邦勇士们整齐而列。
镜头切近,一个个扫过他们的脸部——他们的神情虽不说坚毅庄重,至少足够冷漠麻木。
直到……一个黑发黑眼的少女打了个哈欠,而后惊恐地瞥向镜头。
方彧:“!?”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打哈欠的实况被展现在大屏幕上。
“嗤!”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嘲笑。
方彧连忙闭嘴,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咽回肚子里去。摄像师也手忙脚乱地把镜头拉了起来,去拍天上飞舞的白鸽——台上的众人都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影片播放完毕,坎特总长站起来:
“经核准,兹海拉军校082级的全体学子,均成绩达标、才干优长、品德纯茂。经军部部审阅,现特准你们正式加入伟大的联邦太空军。望你们以联邦的光荣安定为己任,为公民的意志而战斗终身——现在我宣布,授予全体学员中尉衔!”
一队现役军人踏着正步走入队列的空隙间。
所有学员一起抬手向他们敬礼,方彧也跟着举起手——
她在抬手的同时,便无声垂下了眼皮,没有去看对面那位一脸严正回礼的前辈军官,而是默然地注视着脚下的草坪。
……一只金黄色的促织虫被对面的黑军靴一脚踩死了。
她感觉一只手重重地按上她的肩头,用力一拍——继而,肩头就多了一件沉甸甸的东西。
她收回目光,眼睫微颤。
是联邦中尉的四芒星肩章,在阳光下折出一道鬼火般的光带。
“小姑娘,专业学校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年纪轻轻就能授中尉衔。哎,好好干,少丢几条胳膊腿呀。”
对面的人咧开嘴,声音粗重。
方彧抬起眼,才发现那人原来少了一只手臂。
她敬着礼,沉默片刻,只低声说:“是!”
仪式结束后,新被授衔的年轻下级军官们被原地解散,彼此熟识的,就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合影、约饭、胡扯些未来的事情。
那些拿到文职、留在奥托的学员个个心情愉悦,嘻嘻哈哈地开着彼此会不会死掉的玩笑。
而那些知道自己多半要赶赴前线的人,则多半只是僵着脸勉强应和,或者干脆怒目而视。
毕竟,今天之后,他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去各自的任所实习了——
虽说联邦武运向来昌隆,按剑四顾,境内并无劲敌。但前线嘛,就是挂一阵风,也可能刮死几个倒霉蛋——更不用提每年都有十来个掉进星舰发动机里的新兵蛋子——
气氛有些紧张。时不时有人谈着话,就突然低下头,一遍又一遍神经质般地刷新光脑,查看分配结果。
“哎,我收到消息了!”
突然,一个人大叫起来:“考古所!蓝母星考古所!他们给我发消息了!”
人群如同被一道闪电劈过。
所有人都立刻低下头,开始查询光脑。
只有几个人还记得敷衍地祝贺:“是顾少校的手下,太幸运了吧。”
方彧:……那可未必。
她也低下头,尝试着查了一下结果——
却发现同时查询的人数过多,网络崩了,于是慢吞吞退了出来。
“你查到了吗?”
她转过头。谢相易冷着脸站在一边,抄着兜,周身散发着冷淡镇静的气息,和狂躁的人群十分格格不入——
看来,他已经醒了酒,并决意完全忘记昨晚的事情。
方彧挠了挠头:“人太多了,我的光脑太差,估计挤不进去的。待会吧。你查到了吗?”
“不用查。我只报了廷巴克图要塞的驻扎舰队。”
方彧一愣。
廷巴克图是联邦对叛乱军的三道要塞中最前线的一处要塞,地势险要,是屏障飞沙隘和燧石关的唯一关口,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基本上每天都有流寇骚扰。
洛林所在的太空军机甲作战署,绝大部分时间都常驻在廷巴克图。
谢相易沉声说:“普通人想要建功立业,要么出卖灵魂,要么出卖性命,如果时间紧迫、任务繁重,则需二者一道捆绑打折销售——比如廷巴克图的守将裴行野,今年二十四岁,少将衔,平民出身。”
方彧:“……行吧。”
“你报了哪里?”
方彧苦着脸:“从上到下几乎都报了,看哪里能要我吧。”
说着,她又低下头,刷新了一遍。
她再次抬起头,面无表情:“……”
谢相易不耐烦:“还没刷新出来?你趁早换新光脑吧。”
方彧一脸空洞:“呃……联邦太空军特别战斗研究小组?”
“这是什么东西?”她怀疑地问。
谢相易居然面露震惊,情绪复杂地看向她:“!你怎么被弄到那种地方去了?”
方彧有点心虚,苦恼地问:“啊,不好吗?”
谢相易沉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8 10:24:27~2023-10-09 08:1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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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 ? 风起泰坦之初(2)
◎那就不是纯水了◎
联邦太空军特别战斗研究小组——联邦所有军队中“死亡率居高不下榜”的第二位, 仅次于太空军机甲作战署。
该小组主要针对的是联邦境内的恐怖活动和境外的颠覆活动,也兼管一些危险性或保密性高的大案要案——诸如总长遇刺、教首通奸、军部贩卖军火、海关走私禁品之类的丢人事。
说是“小组”,其实是一个相当臃肿的机构。下设“对外事务部”“对内事务部”和“特别行动部”,前两者为文官机构, 后者是一线作战的军方人员。三个部门的总部在奥托, 却都在边境线上的各大要塞设有办事处。
贡献死亡率的倒霉蛋基本来自“特别行动部”——也就是方彧即将入职的部门。
由于基本上相当于特种部队和刑侦机构的联合体, 该部门死亡率也达到了二者的平方和。
方彧关掉内部资料简介:“……”
克里斯托弗:“您还好吗?”
方彧:“好麻烦啊……我怎么和兰斯解释?”
克里斯托弗:“您……不担心一下自己吗?”
“担心又有什么用?”方彧挠挠头,“这上面说让我十四天后去报道, 除去路上花费的时间……克里斯托弗,我要回一趟奥托。”
方彧订了当夜的船票,和克里斯托弗连夜赶回了奥托星。
她的家就在银河联邦大学附近的一处地下小区,因为地段很好,故租金不菲,但其实只是处上世纪时修建的老房子,硬件设施已经破败不堪, 环境观者落泪。
在路过银河联邦大学古香古色的大门时, 方彧颇为惆怅地看了好一会儿。
如果一年前没有接下那个暑期工的话, 那现在她还是大摇大摆出入其中的学生呢。
“唔……钥匙, 你记得我把钥匙放哪了吗?”
站在家门口,刺鼻的腥臭气从对门的破门里溢出来,也不知是多久没扔垃圾了。方彧屏住呼吸,翻箱倒柜地找钥匙。
“您在三个月前的一次训练中把它弄丢了。”克里斯托弗说,“我提醒您去补办一个, 您说, 管它呢, 以后再说吧。”
方彧:“……”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提议:“要不, 我们给兰斯打电话?”
方彧有些犹豫:“不好, 这么晚了,他估计已经睡了吧……”
话音未落,门猛地打开了。
方彧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冷气,却吸入了许多异味,脸色不由痛苦:“唔!”
兰斯赤足站在地上,穿着睡衣,金发在黑暗中灼灼,同样瞪大眼看着她——
片刻后,方彧被一把扯进来。
“你怎么突然死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光脑坏了?”
方彧困惑道:“我的光脑没坏呀……”
她说着拨开光脑,打算展示给兰斯看。
不过,在划拉到兰斯的头像那一刻,她才反应过来——
149条未读消息。
臭屁弟弟:还活着?
臭屁弟弟:还活着吗?
臭屁弟弟:死了?
臭屁弟弟:死了告诉我一声!
臭屁弟弟: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告诉我一声?!
臭屁弟弟:去死吧!!!!喷火.jpg
方彧:“……”
糟糕糟糕,该说“坏掉了”才对啊。
兰斯冷眼看着她,两眼喷火:“你特么,根本,不看,我发的消息?!”
“对不起。”方彧赶忙说,“对不起,我……”
兰斯背过身:“别说了!不在乎就是不在乎,有什么可说的!吃饭了吗!”
方彧可怜巴巴地说:“……三等票不给饭吃。”
兰斯恶狠狠道:“我去下面条!特么撑不死你这头猪!”
“哎。”方彧缩手缩脚地溜开两步,坐到沙发上,抄起手等着。
不一会儿,兰斯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丝汤面,把筷子砸在她面前,气哼哼抱起双臂。
“说吧。”他居高临下地说。
方彧拿起筷子,装傻:“说什么?”
兰斯:“你为什么回来、又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又要去哪里作死——说吧,我能承受住。”
方彧沉默片刻,抬起头,一口气说完:
“我过两天要去廷巴克图的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了。”
兰斯眼睛睁得很圆,呆呆地问:“那很远吧?危险吗?”
方彧犹豫片刻——兰斯显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觉得“边境”大概率和“危险”挂钩。
她想了想,干巴巴地说:“很危险,非常危险,死亡率总有个一二成吧。”
兰斯愣住:“……”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兰斯跳脚,看起来忘掉了这一切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告诉我这种数据干什么?你怕我疯得不够快是不是?!”
方彧愧疚地低下头,咬断正吸溜着面条。兰斯愤愤瞪着她。
半晌,她重新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
“兰斯,我一向以为,所谓善意欺瞒是最大的轻蔑。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口口声声为了保护你,便凭空跳出来,横亘在你与‘真实’之间,不叫你去看——”
“这就好比一个人为了不叫阳光刺痛你的眼睛,便从此不允许你晒太阳一般——他们只知恒星的烈火会灼伤灵魂,却不知它的光芒有多明亮、多宝贵。”
方彧顿了顿:“我希望你不被烈焰所伤,但我同样希望你看看太阳——我能不挡着你的光。”
片刻寂静。
半晌,兰斯脸色苍白地打个寒战:“你又肉麻起来了,谁听你老和尚布道,我要睡觉,明天还要发模拟考成绩。”
方彧站起身,颠颠地赶上去:“对了,你打算报哪个学校啊?”
兰斯:“军校。”
方彧十分受伤:“喂,你还没打消这个念头啊?一家之中,有一个当军人已经够高尚的了吧?你还要我们两个都为了联邦抛头颅洒热血吗?”
兰斯嗤之以鼻:“啧,你一副受伤的样子做什么。我是好心好意要你晒晒太阳——哼,暖和不?”
方彧:“……”
好家伙,被叠甲反弹了属于是。
她想了想:“明天考完后,下晚自习咱们出去吃一顿?”
兰斯正欲摔上门,听到后又撑着门框,回过头:
“……嗯。”
**
兰斯九点四十五下晚自习,方彧提前订好了一家太空料理十点钟的位子。
这家餐吧口味只能说差强人意,但在吸口空气都要花钱的奥托星,它胜在价格亲民,是那些囊中羞涩却还要充小资的银联大学生聚集之所。
十点整,兰斯背着书包,披着黑红两色的校服,出现在门口。
“这里!”方彧挥挥手。
兰斯大步踏入,没好气地把书包一甩。
“考得怎么样啊?”方彧漫不经心地问。
她其实不太知道兰斯学习成绩如何,只知道大抵是都及格了的——因为他并没有管她要过补考钱。
不过,或许他不好意思开口,偷偷从早餐钱里省下这笔开支也未可知。
方彧忽然想起自己上高中时,每月从不情不愿的姑姑手里领来生活费时的情景——如果当时她哪科没及格,是一定不敢开口再要的。
“不好。”兰斯恶声恶气坐下,拿起叉子,“全星排名才第十七。”
方彧:“??!”
兰斯抬起眼皮,冷笑一声:“怎么,不知道我学习还可以,是吧?”
方彧遗憾地说:“可惜不是高考成绩,否则你就可以去隔壁学金融了,财源滚滚啊小伙子。”
兰斯将叉子狠狠扎进肉里:“不去,我要去远星系。”
方彧沉思许久:“……也是,就你这臭着一张脸,哪个基金投行要你?真到了里面,社交也是很重要的,卷不赢,卷不赢。”
兰斯咬牙说:“激将个屁。”
方彧叹了口气:“兰斯,我只是不愿意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把路走得这么窄。世界上还有许多好玩的事情,你不了解、没见过,为什么一门心思要从军?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兰斯头也不抬:“比如看野猫交.配吗?没兴趣。”
方彧:“……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含着温和的歉意:“对不起,方彧,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方彧:“……”
兰斯板着的棺材板脸裂开一道缝隙,憋不住“噗”了一声。
方彧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兰斯还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她这个弟弟虽然性格敏感、多愁多思,但抗压能力意外很强,就好像苇草一样,易摇却不易折——
突然,方彧的光脑屏幕亮起。
一个穿着蓝色制服、少校肩章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上,沉声说:“方中尉,是吗?”
方彧一愣——这……不是约翰逊舰长吗?!
一年未见,他调到了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不说,怎么还不升反降,从上校变成少校了?
见约翰逊的脸色一黑,她忙掩饰眼中的惊讶之色,放下筷子,抬手行礼:“长官。”
“我是特别行动部的武官,约翰逊少校。”男人说,“紧急事项,请立刻前往特别战斗研究小组驻奥托总部,你有任务了。”
兰斯的脸登时黑下来。
方彧不由皱眉:“……属下不是十四天后才报道吗?”
“这是什么话?哼,当年你是一个平民也就罢了,如今,你已经走了狗屎运,成了联邦的军人,就随时都要服从命令——方中尉,我知道你小有名气过,如今心理有落差也是难免的。但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如此不讲献身精神、团队意识的话了!”
约翰逊看了看时间:“给你十分钟解决私人的事情。”
屏幕再次一闪,人影消失。
方彧沉着脸,缓缓放下手:“……”
“又要走吗?”兰斯淡定开口,“快点结完账滚吧。”
方彧愧疚地说:“对不起啊,本来想和你好好吃一顿的。”
兰斯故作潇洒地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你爹想来当年也是这么对待你的吧,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方彧默然站起身,对服务机器人说:“结账吧。”
兰斯拉开门,方彧和他一前一后走出餐厅。
分别前,他抄着兜,满不在乎道:“下次回来前记得先告诉我一声,不然,你的东西都被我卷起来扔柜子里头去了。”
方彧十分感动:“啊呀,用不着,落点灰也没事的。”
兰斯“切”一声:“怕落灰?落灰个头,是因为我看着碍眼。”
方彧:“……”
“再见,克里斯托弗。”兰斯绕过方彧,径自说。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再见,兰斯。”
悬浮车启动了,将奥托星的繁华万丈抛在身后。
方彧一时简直有点愁肠百转起来,将脸贴在玻璃上,看着银河联邦大学夜晚的灯火——下晚课的学生三三两两,疲惫不堪;操场上放着摇滚串烧,打卡跑步的学生摩肩接踵;实验楼里灯火通明,不知道又有几个倒霉蛋要看守反应器到天亮。
她想说一点诗意的话,但又说不出,便合上眼睛思考,很快就睡着了。
“黎明塔,已到达。”机械音响起。
方彧猛然惊醒:“!”
**
“中尉,你迟到了。”约翰逊少校站在巍峨建筑下,神情不豫,“晚了足足三分钟。”
方彧忙跳下车,举起手:“长官,对不起,但我绝对在十分钟内处理完了私人事务,晚了或许是因为堵车——”
约翰逊劈头盖脸地说:“闭嘴,我不要听你解释!看来大名鼎鼎的海拉军校也治不好中尉自由散漫的作风啊——之前拿顾舍予那小子的人没办法,如今,中尉可是我的属下。”
方彧心中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被自己拍过书的家伙不但降了职、心情恶劣,而且还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这么倒霉呢?
约翰逊:“你我此次要执行的任务保密级别很高,初出茅庐便能担此重任,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方彧:“……噢。”
约翰逊冷哼一声,转身迈开大步,走到前头,方彧连忙一路小跑跟上去。
他领着方彧穿过几道厚重的防弹门,走下螺旋的旋梯,来到一间类似储藏室般的地下室内。
地下室的四壁是密不透风的量子材料铺就,四周空空如也,只有中心处摆放着一根剔透的玻璃管——管内盛着有些发绿、又有些发黄的液体,一股潮湿的臭气扑面而来。
方彧捂住鼻子:“这是什么?”
约翰逊脸色阴沉:“水。”
“这水已经臭了,长官。”方彧小心翼翼地提醒。
约翰逊勃然大怒:“废话!我难道不知道这水臭了!你懂什么,这是最后一管来自蓝母星的水!”
方彧一愣。
曾经孕育了人类文明的蓝母星,而今已是一颗远离银心、灰头土脸、寸草不生的边区星了,除了一些考古所的工作人员和戍边战士,很少有人类再度踏足那里。
而当年人类远征军离开母星时,带走的“一百五十克的记忆”——一瓶母星的水、一抔母星的土和一片母星的叶——就成为了颇有纪念意义的物品。
这几年量子教兴盛起来,倡导在量子网络中回归母星田园时代,更是引发了一股尊崇“三圣物”的风气。联邦政府花费了很大力气,保护这三件母星的最后遗产。
她忍不住问:“那我们要拿它做什么?”
约翰逊说:“这是很宝贵的文物,人类的圣物,人类至高精神的象征,每一滴都凝结着前辈们的鲜血,你态度放尊重一些!”
方彧:“如果每一滴都有血掺和进去,那就不是纯水了,长官。”
约翰逊怒目而视:“放肆!”
方彧:“……”
约翰逊舰长神情略显不自然:“这瓶水本来是要运送到蓝母星考古所的,但上次运送途中,遭到了叛军攻击,任务失败了。既然叛军们也妄图窃取圣物……这次,上级部门讨论决定,不再大张旗鼓地组织运送,而是选派两位军官便衣,以指导老师的身份,跟着一艘去蓝母星游学的考察船行动……”
方彧敏感地抬起眼:“上次是哪次?”
约翰逊舰长脸色突然变得通红:“谁知道?这都是保密的!”
方彧坚持追问道:“是不是我在您船上的那次?”
约翰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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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 风起泰坦之初(3)
◎脸皮更厚的那一个最后胜出◎
约翰逊的脸比酱猪蹄还红:
“不知道, 都说了不知道!中尉,你好奇心过盛了。”
方彧满意地退了回来:“对不起,长官。”
这个表现,大概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
方彧一面为困扰的疑团解开而无法自抑地高兴, 一面又有些自嘲地想——
原来上次险些要了她小命的, 就是一管臭烘烘的水啊。
不吉利, 真是太不吉利了吧。
方彧腹诽着,抬头问:“那, 长官,我们跟随哪一艘游学船呢?”
约翰逊的脸色又沉了沉:“是莱登舰长的‘泰坦号’。”
方彧瞬间不淡定了:“?!!”
——她记得自己在离开前,隐晦地和约翰逊舰长表明过自己对莱登的怀疑。当然,用的是大喊“我特别相信他”的方式。
她本来是期望着约翰逊能够把莱登挤走,至少去一个清水衙门坐冷板凳。
但如今的结果,却是莱登成了舰长,约翰逊反而被降职调离。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彧十分怀疑。
她踟蹰片刻, 尽量——按照她的标准——委婉了口气:
“长官, 虽然可能会让您不高兴, 但是……你怎么变成少校了?莱登少校又怎么成了舰长,跑到你上头去了?”
约翰逊显然丝毫没感觉到方彧委婉回护他自尊心的努力,反而恼羞成怒。
他黑着脸骂道:“够了,我受够了——你该高兴了,方, 要坐上你那老朋友的船了, 是不是?哼哼, 别以为他现在压我一头, 你就还能在船上撒野。掌管你升迁调任的, 还是特别行动部,是我,他区区一个中校,没有半点用处!”
方彧一脸牙疼:“……”
高兴?对啊,她真高兴,就像要上断头台的帝政贵族一样高兴。
看来,莱登和约翰逊很是经过了一番激烈斗争——两者都已经撕破脸皮、把彼此的厌恶摆在明面上了。方彧暗暗想。
约翰逊怒气冲冲,继续骂道:“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丫头片子,也想骑到我头上来……”
方彧并未留意,而是自顾自思索起来。
莱登如果真的是叛军奸细,又有上线,那他很可能会知道约翰逊与方此行的真正任务。
上次,他们为了这所谓“母星的水”,便能动用那么多艘星舰围攻。这次,两个近乎赤手空拳的家伙拎着包上了他的船——这不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吗?!
不行,绝对不行。
方彧猛地抬眼:“长官,要不——我们换艘船吧!”
约翰逊一愣,粗声粗气:“这是上级指定的、安全系数极高的船只,不能更换。”
方彧恳切请求:“可是,您仔细想一想,莱登那家伙和您关系不好,又比您官大,他不知道会想出多少可恶法子来折磨您——这样怎么能做好工作呢?您就和上级说一声,打个报告,换艘船吧!比如……弗里曼少校的船,我看安全系数也挺高的。”
约翰逊狐疑地看着她:“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别想骗我上当——这都是上级指派给我的任务,随随便便驳回他们的意,你是想叫我得罪了人吗?”
方彧有些恼火:“……!”
约翰逊:“哼,被识破了也用不着恼羞成怒,社会就是这个样子……”
方彧冷然打断:“你到底打不打报告?”
她一时情急,口气略硬,简直有点威胁的意味。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不好,但话已出口——
约翰逊果然大为光火:“你在用什么口气和我说话?”
方彧赶紧咳嗽一声:“您如果害怕得罪上司,那请让我来打报告——或者,负责这件事的直系领导是谁?请让我见见他。”
约翰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彧满怀期待:“您同意了?”
约翰逊:“原来藏在这里呢!你想越过我去,在部长面前给我点眼药,是不是?!白日做梦,告诉你,没有我的同意,你绝见不到部长一面!”
“……”
方彧和约翰逊直直对视着。
后者怒发冲冠、又为戳破了方的诡秘心思而略显得意,前者则面无表情、略显冷漠。
方彧默然半晌,后退一步。
真不知道这一年里约翰逊和莱登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了这么个蹩脚的职场宫斗戏脑嗨专家?
原本约翰逊肯定也为船只分配的事情不满,这下可好,他反而打定主意、非上宿敌的船不可了。
心累,心累极了。
懒得说话,都毁灭吧。
方彧默默低下头,忍不住考虑起自己临时装作阑尾炎发作、去医院挂水的可行性了。
“别傻站着了,去收拾东西!”约翰逊吩咐。
方彧沉默着退了出去,在出门前,她猛地抬起眼,鼓起勇气:
“长官,莱登是星盗的奸细。”
“你他妈有完没完?!”
“……”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她默默下结论。
方彧砰地拉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
“如今您打算怎么办?”克里斯托弗声音轻柔。
深夜,地下室内悄无人声,人工智能的嗓音在黑暗中漾开,平和而安定,莫名令人感到放松。
“唔。”
方彧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光源,神情镇定,无声地穿过黑暗。冷光映亮了她的眉骨和眼窝,显出柔和的曲线,发梢垂落在耳畔,呈现单薄的弧度。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克里斯托弗?”
方彧在地下室的闸门口停下脚,轻声问。
克里斯托弗:“根据我的计算结果,我建议您装病。”
一道白光对准了方彧的瞳孔,机械音响起:“瞳膜信息已授权。欢迎您,方彧。”
大门缓缓打开。
方彧眨了眨眼:“哦?”
克里斯托弗:“一旦登上莱登舰长的泰坦号,您受伤、死亡的几率都会超过90%。从我的角度来说,这个几率不可容忍。”
方彧犹疑了一下,抬步走入漆黑的地下室。
克里斯托弗声音卡顿了一下:“……当然,我不能干预您的决策。您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方彧低声说:“谢谢你,克里斯托弗。”
她一咬牙,伸手抓住了那管臭烘烘的“母星最后的水”,拔了出来,揣入怀中。
顿了顿,她从裤兜里摸出另一个试管——里面装着同样半透不透、黄黄绿绿的液体,放回远处。
克里斯托弗低声说:“这是……?”
方彧咧嘴一笑:“用花露水和橘子汁调的,像吧。”
克里斯托弗失声片刻:“……嗯,像极了。”
完成调包后,方彧面不改色地摸黑离开了地下室,离开黎明塔。
她完全没有怀揣“圣物”的神圣使命感,而是一脸淡定,就这么揣着人类历史的三分之一,坐到了离黎明塔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
店员上前:“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方彧低头看了眼价钱,登时有些心虚,大觉犯下了计划中的第一个错误——选错了接头地点——她抬起头,讷讷说:“我不喝咖啡,有茶吗?”
店员:“……”
方彧:“……”
二人对视片刻,脸皮更厚的那一个最后胜出。
“切。”店员屁股一扭,转身离开,把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穷鬼无视掉——好在,也没有赶人。
方彧继续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小口抿着奥托冷飕飕的空气。
几分钟后,弗里曼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他拉开椅子,发现桌面上空无一物,咧开嘴:“我还以为方中尉突然发达了呢,约我来这种地方喝咖啡,原来是喝西北风——他们没赶你出去啊?”
方彧站起身敬礼:“呃,少校。”
弗里曼一愣,旋即抬起手:“啊呀,还是算了吧,感觉好奇怪。”
方彧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压低声音,直接说:“富贵险中求,少校,你想不想再立一功?就是可能得违反一点儿……规则。”
被发现得判个二三十年那种。
弗里曼大为惊骇:“怎么了?”
方彧从怀中摸出试管,不由分说,塞进了弗里曼手里:“你最近要跑蓝母星附近的航线吗?带上它,送到考古所。”
弗里曼闻了闻,皱起鼻子:“这,这是什么呀?”
方彧想了想:“这里人多眼杂,不能说,总之是很贵很贵的东西。我时间不多,你考虑考虑,能不能行?”
弗里曼有点胆寒:“如果……不能行呢?”
方彧随口说:“那我就倒大霉了。”
弗里曼:“……”
方彧的黑眼睛温和而诚恳,让人觉得拒绝她是一种怪难为情的事情似的——一方面无法自抑地信任她,另一方面又无法自抑地想怜爱……或者帮助她。
弗里曼一狠心:“行吧,我拿着。”
方彧松了口气,站起身:“千万注意安全,少校,我得走了。”
说完,不等弗里曼开口发问,方彧的背影已一闪,消失在夜幕的车流中。只留下门扇开合带动的一阵旋风,吹过他的衣角。
弗里曼抓着手里的试管,心惊胆战起来,望着方彧离开的方向,虚弱道:
“……那个,我、我反悔了。”
方彧人影无踪,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他欲哭无泪:“跑得这么快,是不给我反悔的时间吗?!”
方彧已急匆匆穿过车流,奔向最近的购物中心。
她在推门前愣了一下,忽然问道:
“克里斯托弗,如果打算长期被囚禁的话,需要准备哪些用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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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 风起泰坦之初(4)
◎那就只好心有不甘地死掉了◎
克里斯托弗沉默半晌:
“方彧, 我觉得,很少有人会有计划地被囚禁,所以不能提供这方面的信息。”
“不过,如果是长期不打算出门的话……我觉得您应该准备一定的速食食品、基本药品和卫生纸之类的日用品。”
方彧点头, 跨入门内:“请问您有压缩饼干、退烧药、速效救心丸和绷带吗?”
售货员被这个像是要钻防空洞的女人吓得不轻:“……什么!?”
导购机器人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而是迅速从货架中取下顾客所说的商品。
“谢谢。”方彧立刻对着导购机器人说。
她从机器臂中拿了需要的东西, 飞快结了账,转身就走。
“……还有什么?”
方彧出了门, 低声自言自语,用力掐着眉心,来回走来走去。
克里斯托弗几乎从未见过方彧这么焦虑敏捷的样子——她一贯是慢吞吞懒洋洋的,还有些漫不经心、随遇而安的不靠谱气质。
它不禁感到有些担心:“方,如果太为难的话……”
方彧突然松开掐着眉心的指尖,颓然说:
“算了,计划没有变化快, 先就这样凑合着吧, 到时候再说。”
克里斯托弗:“……?”
她看了看时间, 打了个哈欠:“还有一个小时天亮, 我要回去睡觉了——我可以为联邦献出生命,但还没英勇到打算为联邦牺牲睡眠。”
刚刚还在担忧的克里斯托弗:“……??”
**
翌日,“泰坦号”伴随着初升的朝阳泊入港口。
约翰逊少校和方彧早早地拎着大包小裹,等在太空码头处。
约翰逊转过脸:“你要仔细一点,看好你的东西。”
他指的是被方彧掉包过的“最后一瓶来自母星的水”——由于任务保密程度高, 即使同为军方的莱登也不能得知他们此行的目的——所以, 这瓶水现在正躺在约翰逊发放给方彧的一堆瓶瓶罐罐中, 作为她的“化妆品”之一, 被携带上船。
方彧不动声色:“……哦, 是,长官。”
约翰逊没好气:“哼,注意点吧,邋邋遢遢。”
“哦。”
看着约翰逊拉得比驴还长的脸,她忽然起了玩心,想逗一逗这家伙,遂故意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说:“长官,我觉得我们还有个漏洞。”
约翰逊不耐烦:“又怎么?”
方彧:“你看,你给我带的这一包化妆品,都够养活一个专业化妆师了——但我脸上什么也没涂,这不很可疑吗?那些船上的人如果问起来,我怎么回答呢?”
约翰逊有点慌:“?!你不赶紧去、去涂?”
方彧为难地看向约翰逊:“……可是,我不会啊。”
约翰逊怒道:“这都不会,你还会干嘛?怎么办现在?他们已经来了!”
约翰逊一副要暴走的样子,方彧一时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这个同伙,不,战友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她隐隐担忧起来。
约翰逊紧张地问出第八个“怎么办”,她无可奈何,只得糊弄道:“没关系,我可以说我化了个裸妆,裸妆——能被人看出来的化妆技术,都不算好技术。”
约翰逊将信将疑:“……?”
不过,他也没有时间继续反刍这个“大漏洞”了——莱登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舷梯口处。
两人一起抬手敬礼:“中校。”
莱登点了点头,微笑着打招呼:“少校,中尉,好久不见啊。”
约翰逊恶声恶气:“是啊,好久不见。”
方彧也露出笑容:“中校好。”
莱登礼貌地侧过身,一抬手,示意勤务兵抬起二人的箱子,送到各自寝室。方彧和约翰逊空着手进入泰坦号。
一进泰坦号,就有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叽叽喳喳包围了上来:“来了新的军人叔叔!”
“还有军人阿姨!”
小孩子吵吵嚷嚷的音量能把房顶掀翻。一个男孩一直在问“阿姨你会打枪吗?”,另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拉着方彧腰间的配枪不松手,一定要自己也玩一玩。
方彧脸色苍白:“……”
怎么这个游学团……都是些这么小的孩子!
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了。
莱登还以为方彧是因为被吵到了,才目光呆滞、一声不吭,笑着说:
“唉,这都是参加了童子军冬令营的小孩子,闹腾是闹腾了一点,不过都很可爱——来,小雨,别缠着姐姐了,姐姐被你们吵得头都晕了。”
方彧勉强微笑:“是,是……很可爱。”
“你们要去蓝母星考古所,是吧?”莱登自然地和方彧搭讪,笑眯眯说,“这回打算再立一功,直接做少校了吗?”
方彧内心惨淡:“只要还能喘气就好,什么立功不立功啊。”
莱登:“哈哈,你还是老样子。倘若倒霉遇到叛乱军,我可就指望着中尉咯。”
方彧:“……哈,哈哈。”
早饭后,方彧赶紧返回自己的寝室。
她首先把行李中的“母星的水”取了出来,塞进裤兜里,而后拿出光脑,打开绘图软件。
借着莱登带她认路的机会,她已经摸清了星舰上大多数莱登愿意让她见到的地方——至于那些不愿意让她见到的……她打算等摸排清楚再慢慢补充。
方彧凭借着记忆,从星舰的八个入口处开始,一点点慢慢勾勒着地图。动力室、储藏室、驾驶室等重要的地点都被标记了星号。遇到结构不合理的地方,她就标上一个小小的“?”,代表可能有密室存在。
她从早上画到了深夜,才画完了小半个星舰。
“啊……累死了。”
方彧揉了揉眼睛,瘫倒在床上,举起手臂,仍然端着光脑发呆。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休息一会儿吧,方。”
方彧:“是啊,按照泰坦号的行进速度,还有足足十五天才能到远星系——如果要动手,他也只会在远星系动手。我们还有十五天的时间呢。”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平均下来,每天画十七块区域就行。”
这个数目没起到安慰作用。她今天只画出八块。
方彧:……想死。
“您画这幅地图,不会是打算同莱登舰长作战吧?”克里斯托弗温和地问。
方彧:“客场嘛,无论是逃跑,还是作战,熟悉地形都是第一步。当然,我希望不至于到那一步,作战,总得先有士兵吧?士兵从哪里搞?那就麻烦得很了……”
“您有办法应对了吗?”克里斯托弗心平气静。
“唔,暂时有三个计划。”
方彧微微眯起双眸,她的眼睛像黑水,是一汪清澈见底的万丈深渊。
她左手枕在脑后,抬起右手,在空气中点拨——
触开“备忘录”,里面赫然有三个新建的文件夹,分别写着planA、B、C。
“您很少这样有计划。”克里斯托弗欣慰地说,“如果您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想必即使把整个银河送给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方彧不言语,默默点开三个文件夹。
里面一览无余。
空的。
方彧抿嘴微笑:“……”
克里斯托弗严肃地咳嗽一声:“我收回我刚刚的话,方。您还是趁早复员吧。”
“你怎么也这么刻薄,克里斯托弗!”
方彧连连哀叹一番自己的命运,先说下辈子再也不要工作了,又说愿意投胎做一只农场里的小绵羊,最后又补充必须是天然草场里放养的、专门用来剪毛的那种才行——
“……”
她沉思片刻,爬了起来,继续画图。
**
第二天,画了大半夜地图的方彧挂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门。
临出门前,她从床头翻出来一袋子微型通讯设备、窃听装备和定位装备,塞进裤兜里——然后,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方,早啊。”
一出门,她就碰到了莱登。
莱登热情地打招呼:“咦,没睡好吗?”
“嗯,我昨晚喝多了茶水,兴奋过头了。我之前没喝过这么浓的茶。”
方彧打了个哈欠,将左手漫不经心地探进裤兜,随手一抛,将一个窃听器扔到地上。
“你应该早说,我还有几瓶很烈的龙舌兰酒呢。可以看看是茶更浓还是酒更烈——”
……窃听机器人迅速爬上莱登少校的裤脚,消失不见了。
方彧收回目光,慢吞吞说:“可我不喝酒啊,中校。”
莱登笑意盈盈的目光注视着她:
“不喝酒啊……我真羡慕你,中尉。这意味着你还是个年轻人呢,还不了解什么叫做无可喘息的责任、无法避免的死亡、无处解脱的绝望。”
方彧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一时语塞:“……”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刚刚的举动被人发现了。
可是,莱登转瞬便重又轻松了语气,好像刚刚语气阴郁的那个人并非他一样:
“哎呀,那边又闹起来了,要去看看么?——是一个随船要去远星系布道的老神父,唉,整天神神叨叨的,要给船员们算命。算命也就罢了,从来不说一句吉利话。不知道他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了……”
方彧一愣:“神父?”
莱登笑着说:“是啊,量子教的老神父。”
方彧听到“量子教”,隐隐觉得有些刺耳,于是跟着莱登穿过走廊。
一群人簇拥在餐厅门口,她随着莱登挤了进去。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红色长袍的老头在人群包围中,正眉头紧皱,盯着手中的光脑。
上面正运行着一串代码,迅速地拓展着。
与通行的正常编程语言不同,他所观看的,是量子教所推崇的、古老的蓝母星式编程语言,未经过正规培训的人很难识读——这也是量子教会得以保持尊崇地位的原因。他们作为上传下达的翻译者、中介人,屹立在神祇和信众之间。
然而,方彧上学时觉得好玩,选修过蓝母星时代的编程语言。
她下意识地去读那一串代码——
老头忽然惊呼一声:“不、不好!”
众人配合地大哗:“大师,怎么了?”
老头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指着光脑上的神祇预言:“这、这、这……”
有人开始不耐烦:“喂,到底什么完了?”
“哈哈,我看是咱们今天的早餐完了,估计都被吃光了吧。”
“……被诅咒的泰坦号终将覆没,时间就在离开奥托后的第七个黎明。”
忽然,一个轻轻的、温和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读得很慢,却很清晰。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处。
方彧抬起头:“……”
假消息,散了吧。
她想这么说——因为泰坦号沉没与否尚可讨论,但大概率不会在七天后。那时候,星舰应该还没驶出安全区。
但是,她又不能这么说,憋了半天,方彧硬生生改口,尽量做到像个正常人一样反应:
“好像挺好玩的,大师,能给我也算一卦吗?”
众人:“好玩?!”
啊,正常人……好像也不这么反应。方彧悲哀地想。
大师却颇为从善如流、来者不拒,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摇晃,好像想把她的脑浆晃出来看看成色。
方彧死气沉沉,任人鱼肉:“……”
突然,大师惊呼一声:“不好!”
方彧:“?”
“黑暗、邪恶,我看看,还有……毁灭——没错,一种摧毁我们现有一切的力量——姑娘,真对不起——一种邪恶的命运已经缠住了你那细弱的脖颈,杀戮的魔鬼已经攀上你那柔软的手指——你,就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毁灭者!”
众人愣了片刻,上上下下打量着方彧,然后齐声大笑起来。
房间里登时充满了愉快的空气。
方彧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噢。”
她自认为如此就算结束了对话,转身就走。
有人刚刚提醒了她,早饭很可能被抢光——
她不由隐隐有些担心,不想再浪费时间,加快了步伐。
大师追了上来:“我不是在恐吓你。你的一生将会是杀戮和流血的一生,死在你手中的人,会比死在撒旦手中的还多——不过,如果你花三百星币买一个小小的赎罪券……”
砰!
方彧拉上了餐厅的门。
“……”
她环顾四周,餐厅里人影稀疏。
大屏幕投影中正在播放一段什么香水广告,穿着军装的卡佩在镜头前潇洒地一扬手——
“你,愿意和我一起品尝硝烟的味道吗?”
方彧:“……”
注意到方彧注视该广告内容的时常超过了平均水平,几条卡佩的最新动态立刻被推送到一侧,一条是一张大头自拍,配文“入职战斗组啦~”,另一条则是穿着军队制服的一些艺术照,配文“硝烟的味道”。
方彧一愣:“……他还没退伍啊。”
“方中尉!”炊事员笑着和她打招呼,“好像是最近很火的艺人,叫什么来着,卡、卡、喀喀……中尉也喜欢他吗?”
“哈哈,没,没有……”
方彧尴尬笑道,边笑边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个定位器,用指节一别拨开开关,反手塞进一只酒瓶里。
炊事员殷勤说:“别啊,你还是喜欢一下为妙——他的联名香水‘毒气弹’,造型独特香味迷人,带你领略硝烟的味道,我有一瓶,卖给中尉可以打八五折——不,五折!”
方彧垂下眼皮,忽然想起什么。
她面不改色地将酒瓶放回堆积如山的空酒瓶堆里,转过身,伸出三根指头:
“三折——不卖拉倒。”
炊事员一咬牙:“……行,成交。”
**
接下来的几天里,方中尉表现出了惊人的亲和力。
她主动提出要帮着莱登看管船上的小孩,且异常勤恳地带着他们玩捉迷藏——
当然,她在找人的过程中常常把自己找没了,然后不小心闯入一些“军事机密”区,也实属正常,值得宽容。
此外,方彧还抽空给孩子们上了一节“消防安全”课,具体内容是满舰找“消防水管”和“安全隐患”。
可是,当孩子们拿着灭火器,要求她示范一下灭火流程时,方彧却居然愣是锁眉研究了半日,也没搞清怎么使用如此复杂之机械。
“所以,姐姐,到底怎么用灭火器啊?”有人不满地说。
方彧摸了摸后脑,笑说:
“啊,这……其实,我觉得如果遇到危险的话,自动弹射的消防水管就够用了。”
“如果水管不好用呢?”
“那就只好心有不甘地死掉了。”
“……”
航行的第十五日日,泰坦号越过波塞冬七段线,驶出玫瑰星域大区首府的管辖范围,正式驶入远星系。
位于联邦最边陲的玫瑰星域大区首府循例发来问候:
“泰坦号,这里是玫瑰大区航管局。玫瑰星域政府代表全体公民,祝您一路顺风。”
泰坦号照例回复:“玫瑰星域政府及全体公民,泰坦号恪尽军人之责。”
方彧也刚好踩着DDL画完了地图,导出后传给了克里斯托弗,并随手把记录删掉——
虽然明知危险才刚刚开始,但她真的很困。
方彧拉起被子蒙住头:“克里斯托弗,我受够了这种生活了,还有多久才能退休啊?”
克里斯托弗一本正经:“您今年十九岁,联邦军人的退休年龄视衔职不等,元帅七十岁退休,将官六十五岁,校官六十岁。您成为校官是必然的,故此,您至少还能为联邦贡献四十一年。”
方彧:“?!为什么官越大反而退休越晚啊?这还有谁愿意升职?”
克里斯托弗:“……”
方彧震惊道:“到底为什么?”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我揣测这或许是因为……已经掌握权力的人类,都愿意尽可能长久地保有它吧。而且,人们普遍认为,将官总是越老道越好。”
方彧愣了一会儿,警惕道:“那我可得注意,尽量不要做到将官才好。”
克里斯托弗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方彧问。
“您明不明白,有时候不争抢、不战斗、不把自己变得像一头狼,是不行的?”
方彧皱眉:“……烦死了。”
克里斯托弗用一种几乎是怜爱的口吻:“所以啊,您与这个世界的投契程度,就好像鱿鱼和铁板——像您这样的人,到底该怎样,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啊。”
方彧黑着脸:“哎呀,你真是烦死了。我活不下去,就把你转交给兰斯好吧?”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克里斯托弗肃然说。
方彧仿佛听出人工智能的一点话外之意,但她很快提醒自己,人工智能是不应该有言之未尽的心思的。
她喜欢的正是克里斯托弗的透彻、理性、坦荡。那种纯白的理性之美,加诸任何人类情感的庸俗色彩,都属画蛇添足。
她低声说:“克里斯托弗,如果……”
“啊!!!”
方彧一愣。
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圣水:“……”
克里斯托弗:“声音源在靠近,方。”
方彧深吸口气:“从现在开始,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再说话——如果被他发现你的存在,会很麻烦的。”
克里斯托弗:“……是。”
惨叫声骤然消失,脚步声却越逼越近。她侧耳聆听,隐约能听得出,那是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的步子——
她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裹上外衣,主动来到门边。
脚步声停下。
“谁?”她冷声问。
“方中尉,你的睡眠质量十分堪忧,这也太容易惊醒了——”
门霍然打开。
莱登右手牵着一根细长的银丝,丝线的另一头是被勒住了脖颈的约翰逊。
他笑容可掬,猛然向方彧的脖颈抓去。
“?!”方彧转身就跑。
莱登不慌不忙一把勾住她的衣领,轻轻向后一拽。
她还没迈出半步,就一下子被扯回原地,继而感到脖颈处一凉,火辣辣地剧痛起来,几乎要窒息。
她艰难低头,一根同样的银线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
“……”
方彧垂下眼睫,鼻翼翕动。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再一次意识到:
她的肉搏术及了格,恐怕是教官放大水的缘故……
约翰逊大叫:“喂,方彧,你的枪!你的枪!”
“哦!”
方彧迟钝地去摸枪,脖子上的银丝一紧。
莱登:“这是纳米级的材料,如果我愿意,可以现在就把你们的脖子切断——颈腔的断面会十分平整而有美感。”
方彧立刻停手:“……”
他顺顺利利地缴了方彧的枪,反手关上门,还仔细地检查了门锁,咔吧一声锁好。
约翰逊又想吼,莱登厉声说:“安静!”
方彧束手就擒,乖乖站在一边,沉默注视着。
约翰逊压低声音辱骂:“你个臭王八生的王八蛋!你个□□徒……”
莱登并不在意,转过头哦:“蓝母星的圣水在哪里?”
方彧:“什么……”
“别装傻!圣水就在你们手上。老实交代,我可以留你们一命,放你们走人。否则的话……”
莱登笑了笑:“不止这些孩子,你俩也得死。”
不止……这些孩子?
方彧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你不但想要水,还想要那些孩子?要那些小孩有什么用处?”
莱登似笑非笑:“我很佩服你,方中尉。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还是这么有好奇心。”
方彧:“……”
约翰逊瞪着方彧,又要大喊大叫——莱登眉目一凛,收紧手中的银线——约翰逊的脖颈上登时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没声了。
“你再像头野猪一样叫唤,我就割断你的声带,舰长。”莱登文雅地说。
方彧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莱登回过头,笑说:“中尉终于感到害怕了吗?害怕了就好——方,你是个聪明人,和你对话不会折寿。咱们理智地交易,您将圣水交给我,我放您一条生路,如何?”
方彧谨慎地看着他半晌:
“……怎么放?有船吗?船上有食品吗?能给我一个新身份吗?”
约翰逊神情激愤,扭动起来:“嗯嗯!呼呼!呃呃!”
莱登笑了:“如您所愿,什么都会有。”
“……”
方彧垂下眼睑,覆住微凉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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