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傅苒急匆匆地拦住他,其实也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
只不过是刚才看到了晏绝的身影,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跑出来了。
“对了。”她努力思索了半天,总算是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话题,连忙小心地拿出晏绝在宫门那里给她的佩囊。
傅苒双手捧着把东西还给他,心情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殿下,这个我一直都好好收着,还好没有弄丢。”
虽然没用上,但她拿着这枚印章多少有点心理压力,生怕把这么重要的信物损坏或者遗失,好在终于可以还给他了。
本来,她以为归还应该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这样的重要物品放在别人手里,要多不放心有多不放心,早点自己拿回去最好。
结果晏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他的视线落在她托着锦囊的手心,然后上移到她的脸,却半天都没有要伸手接过去的意思,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苒苒,你对什么东西,都是这样用完就放弃的吗?”
傅苒:“……”
她真的经常搞不懂晏绝的脑回路。
什么神奇的说法。
这可是你的王印,受命于天子,丢了不说杀头也要谢罪的,我不赶紧还了难道等过年吗?
“嘶。”
她刚想要解释,晏绝忽然皱起眉,抬起的手轻轻按在腰腹处,面上流露出一丝轻微的痛楚。
在他手掌按下的地方,逐渐晕开了一小片血色。
因为皇帝驾崩,阖宫居丧,宫闱中满目缟素,那点血痕在素服上就变得格外刺眼,触目惊心。
“殿下,你怎么了?”
她被吓了一跳,顿时丢下了印章的事,情急之下又往荷包里塞了回去:“你受伤了?什么时候,难不成在我出宫之后?严重吗?太医看过了没有?”
晏绝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紧张兮兮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回答。
傅苒越发担心起来:“你不会还没包扎吧?”
以她对小病娇随意程度的了解,这绝对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这下她也顾不得方便不方便的,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前面的衣襟,一眼望过去,底下只有一条单薄的纱布草草缠绕着,果然正在往外渗血。
晏绝一点也没有躲闪,任由她打量。
他看到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担忧,她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服,都不敢碰到他的伤口一下。
很奇妙。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刺激。
她的目光落在上面,这种刺激还要更胜过伤势带来的痛楚,而且比那更强烈得多。
一种让人沉迷的愉悦感。
所以他也就没有告诉她,他原本没有必要受伤,至少不会伤得这么严重。
只是在本该要躲避箭矢的那一刻,他却忽然改变了想法。
就像在灯会上的那次一样。
他是故意在她面前受伤的,而且故意让她亲眼看到。
如果只是轻微的伤害,还不足以让她从此挂在心上的话,那么……更重的伤呢?
若是愿意受更深的创痛,她会为了他流泪吗?
她不是一向很容易可怜别人吗?
那就先可怜他吧。
傅苒看清楚他的伤,脸上的神色更纠结了:“你都没有包扎好,就这么裹在外面,是不是会很痛?”
这是他最想要得到的反应。
其实他不在乎这点疼痛。
但晏绝还是低下头,让阴影吞没他眸中暗涌的情绪,声音低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是啊,很痛。”
痛苦本身,就是他索取的代价。
所有他渴望的事情,往往都是伴随着痛的。
不够痛,怎么能得到?
许多年前,当他从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和黑暗中挣扎着苏醒过来的时候。
他的意识艰难地浮现,腹部还残留着灼烧般的剧痛,眼前的光影破碎重叠,模糊不清,无数个扭曲的幻象在视野里交织成一幕幕场景。
“你醒了?”
太后的声音突兀地穿透了这片混乱的幻境,好像非常遥远,又非常接近,就在他身边响起。
她的问话伴随着一声淡淡的冷笑:“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记得了。”
冬日没有燃炭,房间里的温度冰冷,男孩的额发却还是汗湿了,水涔涔地贴在皮肤上。他脸色苍白得厉害,目光落在虚空中,像在喃喃自语。
“我只记得,姑母给我喝了一杯酒,然后,身体里突然好疼……好疼……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在话语中下意识地回避了某个关键的部分,然而凭太后的敏锐,轻易便刺穿了这层掩饰:“你知道你为什么昏过去吗?”
男孩瑟缩了一下,仿佛在本能地寻求着不存在的庇护:“不知道。”
太后显然没有耐心继续兜圈子,索性直接挑明了原因:“是因为华阳给你喂的那杯酒里有剧毒,你已经昏迷了近三天,差点就要死了。”
“可是为什么……”他睁大了眼睛,茫然又不敢相信,就像个真正不懂事的孩童那样困惑,许久才慢慢地说出话,“我很喜欢姑母,也没有想要惹她生气,她明明……为什么姑母要给我下毒?”
“傻孩子。”太后凝眸望着他,以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眼神中半是厌恶,半是怜悯。
“因为她爱你啊。”
……
太阳彻底西沉下去,幢幢的烛光点亮了暗夜。
宣光殿的房间内,太医正在给晏绝检查伤口。
不管怎么说,他受了伤,总得先找个稳妥的地方来处理,但为了这个去打扰本来就心事重重的苏琼月好像也不太好,所以傅苒就把他带来了自己暂时住着的偏殿。
“殿下,你自己真的能解决吗?”
傅苒忧心忡忡地呆在旁边看着,虽然找来了太医,但晏绝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坚持,非不肯让人近身诊治,太医只好留下了药箱和工具。
说起来太医也是倒霉,本来就因为太后的病情焦头烂额,又撞上清河王*受了伤,来的时候满脸惶恐,冷汗都快要下来了。
然而等太医走后,晏绝还是没有要自己包扎的意思,她只好蹲在他面前道:“殿下?”
那道伤看起来挺吓人的,腰侧明显留下了箭矢的穿刺痕迹,虽然没到要害,箭簇也已经取出来了,但继续放任着肯定不行。
而且他现在还天天要参加丧礼,得不到休养,这样下去只会更严重。
晏绝无声望向她,女孩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映了灯光,像两点温暖的星子,里面盛着满满的关切。他神思不属,好半天才低声开口:“别叫我殿下了。”
“啊?”傅苒困惑地仰起脸,“那我应该要叫什么?”
“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说真的,此情此景,烛光和黑夜,总让人感觉有那么一些似曾相识。
傅苒顿时记起了当时那个想死就试试的称呼,大着胆子道:“真真?”
少年鸦羽般的长睫覆下来,遮住眼中闪过的光彩,轻柔地答应了一声。
“嗯。”
还真答应了啊?
她倒是有点不太好意思了:“算了,我还是叫你阿真吧。”
晏绝毫不犹豫道:“好。”
不知道是不是人受了伤就会变得虚弱,他坐在这里看着她忙来忙去的时候,一下子变得特别乖,不管她说什么,全都顺从地答应下来。
但说了半天,太医留下的药和纱布依然原封不动地摆在案几上,傅苒看他实在不像是准备自己动手,无奈地提议:“要不……我来帮你上药?”
主要是再这样拖下去,到深更半夜他的伤势也不会被处理好的。
晏绝唇角扬起一丝浅浅的弧度,曜石般的眸子里光泽潋滟,依然温驯地说:“好。”
他终于松开一直虚掩在伤口上的手,很自觉地解开了腰带,这次内里的中衣也被松开,衣服下的皮肤洁白,衬得暗红肿胀的伤痕越发触目惊心。
傅苒把东西都准备妥当,药粉和干净的纱布放在一边,再用烈酒给手消过毒。
然后她怀着上战场般的心态,深吸了一口气:“要是疼,你就马上跟我说。”
说到底她也就是刚穿过来的时候治过谢青行的伤,全是在系统的新手教程指导下,根本谈不上多有经验,只能说是有点心理准备吧。
而且殿外夜色已经黑下去,殿里面又主要靠几盏落地铜灯照明,光线昏沉,她不得不凑近了点才方便看清。
烛光勾勒出晏绝昳丽的轮廓,他安安静静地坐着,视线始终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好像不论她给予什么样的痛,他都会坦然接受。
可是到真正开始上药的时候,她都还没完全触上去,他就忽然绷紧了身体,轻轻喘息了一声,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傅苒飞快地缩回手:“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
其实这种伤哪怕不碰到,肯定也很疼,但她想到就更容易紧张。
“没有,不是你的原因。”
少年蹙着眉,那张面孔艳丽得让人心生怜惜,他语气无辜地说,“是因为药味很苦,太苦了。”
傅苒的认知又被刷新了。
他连血都习以为常,还在乎药味这点小问题?
“又不要你吃下去,”她松了口气,又费解地小声嘀咕,“闻起来苦一点没关系吧。”
但晏绝显然很抗拒,他固执地微微偏过头,低垂着眼睫,含着水光的眸子湿漉漉的,模样简直有点可怜。
傅苒没办法了,她转过头环顾四周,从案几、矮柜一路瞥过去,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中和一下。
这时候,晏绝的视线从她腰间掠过,不经意般道:“你的香囊很香。”
香囊?
对哦,傅苒忽然想起来,那天在宫道里面,他也同样提到了这件事。
看来晏绝还真是很喜欢这个气味啊。
既然如此,她利索地解开系在腰上的丝带,把香囊摘下来递到了他手上:“那你先闻一下这个吧,别闻药味了。”
第52章
有了香囊在手里,晏绝总算安分地让她上完了药。
烛火摇曳,映照出少年衣衫下敞开的部分,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有青涩却漂亮的弧度,白皙的肌肤透着温热。再往下,腰腹的曲线就隐没到了衣料投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但傅苒就怕自己手一重给他弄疼了,目光专心地凝视在伤痕的位置,全程都没敢移开。
好不容易清理完创口,敷匀药粉,再包起纱布,她才发现准备的工具里缺了一样。
她停了下来,仰头看他:“药箱里面好像没有剪子……”
“这里有,”晏绝克制地攥紧了手,也许是因为忍痛,他声音微哑,“在那边的第二个立柜里,应该会有。”
傅苒打开那个漆木柜,随便一翻找,真的看到了一把交股剪刀。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这个念头在心中只是一闪而过,马上被更要紧的问题压了过去。
她先拿着剪刀回到榻边,剪断了那节纱布,帮他仔细地包扎好,最后满意地打了个结收尾。
“好啦,这几天小心点,千万别碰到水了。”
晏绝弯了弯嘴角,柔顺道:“嗯,我知道了。”
等彻底完成,傅苒心情放松下来,终于有闲工夫注意到了晏绝身上那些旧伤。
在永宁寺里,她就见过他的伤疤,但那时候,她以为是战事或者别的原因导致的。直到苏琼月向她提起晏绝的过去,她又想,这些伤疤,会不会源自于他在深宫中度过的幼年?
她犹豫了一下,不敢去碰,轻声问:“你这些……是被人伤到的吗?”
晏绝默然地凝望着她,乌黑的眼睛里不经意漾开一丝丝涟漪,仿佛盛放的流光。
傅苒说出口的时候,其实觉得他应该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也很正常,她原本不轻易探寻别人的秘密,但他很快就回答了:“不是。”
晏绝的目光回避了她充满惊讶的神色,落到交错的陈年伤痕上:“……这是我自己伤的。”
他清晰地看见,这一瞬间,女孩脸上浮现出柔软的怜惜。
她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想要探寻他为什么要自伤,或许是不想提起那些显而易见不怎么愉快的过往。
然而,只有他知道,太后是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伤害他的。
他一直明白太后不喜欢他,但并非使用这种方式。
太后只是要他反省,要他思过,思过一切不合她心意的错处。
所以他幼年时,几乎每过几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受罚。
因为太后有令,找不出理由,负责照看他的宫人就得自己挨板子,所以他们往往会自己想方设法去罗织各种罪名:性情阴沉,礼仪失端,功课错漏……反正只要存心挑剔,一个人身上总能找出数不清的罪状。
那些罪名里最严重的,却最不能提起的,其实是见到父亲。
太后不愿他与父亲碰面,只要知道了,他那天一定少不了杖笞和禁闭。虽然太后每次找的都是别的由头,但他很早就领悟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
实际上,他本来也很少见到父亲,哪怕先帝还活着的时候,他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只有暴戾的脾气、极端的嗜酒,以及醉后动辄杀戮的恐怖,御前近侍人人自危,在最后的那几年尤甚。
何况他不是长子,也不是受宠的孩子。
他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期待,出生后,也没有多少被在意的价值,所以每当父亲来宫中探望当时还是太子的长兄时,太后常常会找缘由把他支开,只留长兄在场。
只有那么一回,他借故拖延得久了些,偏巧当天,向来对他视若无睹的父亲,居然破天荒地从太子身上分了个眼神给他,好像才惊觉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或许是喝醉了,又或许是对这个新发现很不满意,先帝对着他的胸口踢了一脚,见到他踉跄不稳,更是动了肝火,当场就竖起眉头,大发脾气。
“谁叫你低着脑袋畏畏缩缩的,看着像什么样子!我们晏家先祖,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给我把头抬起来!再让朕看见一次这副丧气模样,当心打断你的腿!”
训斥、贬低和责罚,对他来说都是生活中的常态。
但过去的那些,却来自于母后,内容更是截然相反的。
从很小的时候,母后就一直严厉地告诫他,君威不可直视,禁止他仰面正视父亲。
尽管他那时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太子就可以,但孩童的早慧已经令他敏感地觉察到,自己不该在这时说什么。
因为凡先帝盛怒的时候,从宫婢到内侍,每个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殿内马上乌泱泱跪了一地。
只有苏太后算是镇定,很快使了眼色,叫宫人奉上温热的解酒汤,又婉言劝慰道:“这孩子年纪小没经过事,怕是被陛下的威严吓着了,让他留在此处反倒扰了陛下与太子说话,还是让保母先领他下去歇息吧。”
很快,保母战战兢兢地上前,把他带离了风暴的中心。
除了这回短暂的,让他又被太后关了几天禁闭的见面以外,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父亲的面容了。
只有最后一次……他几乎差一点就见到了。
那是华阳长公主。
是姑母让他去见的。
他知道这会让太后震怒,然而他对姑母的话永远言听计从,不管姑母让他做什么,他只会心甘情愿地遵照她的指示。
杖笞也好,禁闭也好,都没有姑母多笑一笑重要。
“好孩子,听话的好孩子。”华阳长公主抚摸着他的脸,果真咯咯地笑起来,即便那笑容里带有一丝凄惘的寒意,“来吧,让他好好看清楚他的儿子生得是什么模样。”
可就在先帝仪仗将要到来的那一刻,华阳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了,仿佛精致的瓷器毫无预兆地碎裂。她眼神一冷,猛地把他狠狠向外推搡开去。
“滚出去!”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惹怒姑母的举动,也没有人给他解释,姑母一声令下,宫人们便已经纷纷上前把他架离。
太后责罚他,总要他一条条历数自己的罪状,而姑母不同。
她从不解释,她的喜怒无常如同夏日的骤雨,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就降下雷霆,变幻莫测,从不告诉他究竟错在了哪里。
可他还是最喜欢姑母,因为只有她看他的眼神里,才会于死寂中偶尔出现一种鲜活的感情。那种感情对他来说极为陌生,但却让人渴望。
就算他都已经想不起来,最初见到姑母的时候,她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回忆里只有一个怎么也追寻不到的,遥远而温柔,忧愁而冷漠的影子。
黏稠的黑暗一寸寸吞噬上来,他的思绪几乎又快要濒临失控。
然而就在到达失控边缘的那一瞬间,他的眼中清晰地映照出了傅苒的身影。
她是和所有痛苦都毫无关系的人。
那样纯粹皎洁,如同穿透迷雾而亮起的光彩。
“……怎么了?”
傅苒被他一动不动地盯得太久,意外地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不就是问了一个问题而已,他忽然这么看着她干什么?需要她提醒他现在还衣衫不整吗?
“殿下……不是,阿真,”她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上的跳跃,再次转换的时候险些咬了舌头,“你的伤包扎好了,可以穿好衣服了。”
也多亏了是在夏天,否则他这幅样子指定能冻感冒。
经过她提示,晏绝才总算迟缓地穿上了里衣,可能是因为牵动到伤处的原因,他进行得很慢,半天都没有整理好。
“哦还有,”傅苒忽然想起来,伸出手说,“把我的香囊先还给我吧。”
少年的动作一滞,仰头看向她,神情中莫名有几分委屈。
好像在谴责她小气到连这个也要收回似的。
傅苒被他看得心头一软,无端有些赧然:“我不是因为舍不得……但我当时不是答应重新送你一个新的吗?这个都用旧了。”
晏绝黑亮的眸子里有一丝不明由来的执拗:“没关系,我不介意。”
“可是我不行。”
虽然这样确实会比较省事吧,但傅苒还是立场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样太不好了。”
她觉得把自己旧的东西拿来送人有失礼貌,尤其是作为道谢的礼物,多少显得不够尊重。
所以她把香囊夺了回来,但也态度端正地保证:“我肯定会送你一个新的,绝对不骗人。”
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做而已。
这话一出,晏绝终于没有再表现出抗拒了。
但是本来就散开的外袍被一番动作彻底弄乱,大概是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狼狈,他站起身来,自觉地向角落里的屏风走去,隐没在素纱上一簇鲜艳浓烈的花影后。
傅苒看着那幅绘着红山茶的屏风,感觉更奇怪了。
他怎么对这间房特别熟悉的样子,比她这个住了好多天的人还要熟悉?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屏风后传来衣物窸窣的声音,灯光将少年挺拔的身形清清楚楚地投射在薄纱上,他似乎是把那件松垮的外袍直接褪了下来,正在重新穿上。
傅苒心一跳,有点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却听到他的回答:“你现在住的,是我从前的旧居。”
因为这句话,她愣住了。
“……可是,我听太后身边的司闱女官说,这之前是空着的啊。”
晏绝极轻地笑了一声:“她们自然要先问过我。”
他顿了顿,屏风上的影子已经整理好了衣襟,姿态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静,声音透过屏风传出。
“我答应了。”
纱屏上绘画的红山茶正在盛放的花期,热烈又美丽。
隔着两人之间影影绰绰的花朵,晏绝依然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她大概是累着了,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他刚刚坐过的矮塌上,下巴轻轻搁在膝头,看起来呆呆的,但是又那么乖。
他不喜欢别人占据他的位置,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任何东西,不喜欢让别人进入他的领地。
但傅苒是这其中唯一的例外。
在他与世隔绝的领地里,她已经是全部的拥有者。
如果她能一直乖乖待在里面,那就更好了。
第53章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后,宫城迎来了新君的登基仪式。
礼乐庄严肃穆,旌旗仪仗如林,但剥开那一层精心织就的外衣,这场大典甚至显得有些儿戏。
因为太后已经卧床不起,即便是这样的大事也无法使她再强撑自己支离的病骨,所以接受群臣朝拜的新君,实际上是被皇后抱在怀里。
一群乌泱泱的衣冠王公,齐齐跪拜尚未满周岁的襁褓婴儿,严肃中又透着荒谬感。
而且就在正式登基仪式的前一天,傅苒还见到了这个即将御极的婴儿。
他有着新蒸的包子一样软软的小脸,手和脚都胖乎乎的,在襁褓里不安分地动弹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咿……呀……”
郑皇后看到她行礼,向她微笑颔首,随即从乳母手中亲手接过这个孩子,进入内室。
幽深的寝殿里,药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衰败气息。
郑皇后抱着襁褓,对着病榻上的身影行了跪拜大礼,恭敬地垂首道:“拜见母后。”
幼君登基,不论从孝道还是礼数而言,都应当谒见太后,但以苏太后如今的情态,显然不可能再去太极殿接受众人朝谒,因此仪式只好简化在北宫之内。
而由于卢充华被处死时,苏太后的病情已经逐渐加重,所以年幼的储君一直由皇后亲自抚育,此时自然也是皇后携子前来拜谒。
帐幔深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太后支撑起精神,没什么力气地碰了碰婴儿软绵绵挥舞的小手:“看到他,倒是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先帝刚将太子托付于我的时候。”
太后口中的太子,自然是刚刚驾崩,灵柩还未葬下的皇帝。
皇后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颤,立刻将头埋得更低:“太后与陛下……母子情深,天地可鉴。”
这话说得不免有一丝违心,但到了如今,太后见到她这样的反应,只是一笑而已。
“太子那时候也是多么信赖我啊,他幼时最爱缠人,对我的话句句都听从,可惜时过境迁,人心终究是易变的。”
苏太后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帷幔,看见了久远岁月之前的回忆,叹息道:“敏仪,但愿你不要重走我的路。”
敏仪是皇后的闺名,郑氏敏仪,郑家曾经备受宠爱的四娘子。
皇后听出了太后话语中沉甸甸的告诫,一时怔怔道:“妾谨遵母后教诲。”
她虽然难得皇帝宠爱,但太后待她素来不算苛责。深宫寂寥,她对苏太后多少也有着些许晚辈的依恋之情,见到这般情态,一股涩意直冲眼底,忍不住红了眼睛。
太后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言语,闭上眼道:“去吧,但愿你往后还记得,我从前是如何待你的。”
太极殿,登基大典。
殿前金钟玉磬齐鸣,皇后,或者说如今的郑太后托着襁褓拾阶而上。她穿着繁复厚重的翟衣,青纱内单,黼领罗縠,脊背挺得笔直,怀里依偎着还不能明白事理的幼主。
司礼官高唱:“跪拜天子——”
阶下百官俯身叩首,在这一片匍匐的身影中间,站得离丹陛最近的正是咸阳王。
与太皇太后苏氏摄政的时期不同,他这次把握住了先机,和刚初步掌握权柄的皇后母族郑氏达成了同盟,如今他俨然成了最重要的辅国大臣,而且有机会更进一步。
先帝,苏太后……所有过去可能限制他的人,如今一个个要么衰弱,要么已经死去。
只要掌握了幼君和新的太后,就再无阻碍,他将会彻底大权在握。
冗长的朝议终于结束,郑太后怀抱睡着的幼子,在宫人的簇拥下回到了嘉福殿。
踏进内室,把孩子交给乳母的一刻,她强撑出来的威仪像是被抽掉了筋骨,很快坍塌下去。
郑敏仪在入宫之前,原本也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女郎,学的是诗书礼仪、管家理事,却从不是为了当皇后,甚至是太后而受的教养。达到这个位置,是她自己也不曾想到的。
连日来的朝会议事,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早就已经把她累得筋疲力尽了。
不要说心思各异的群臣,就连名义上共同辅政的六位大臣之间,实际上都是矛盾重重。
譬如几日前,咸阳王的上表里就以“君王年幼,国事繁冗”作为理由,迂回地提出了由他总摄内外一切军国事的提议,甚至还想要赋予他紧急情况下便宜行事,等到事后再向太后和皇帝报备的权力。
司徒崔循当即就站出来反对:“咸阳王虽有辅政大权,却仍在君王之下,军国事体应当由太后与幼君授命,廷议共商后决定,怎么能任凭一人专断?此等行事实为僭越!”
咸阳王闻言勃然变色,厉声驳斥道:“本王不过是一心为国而已,何来僭越的说法?崔司徒休要以腐儒之见,误国误君!”
双方唇枪舌剑,彼此相持不下,这场廷议就这么不欢而散。
郑敏仪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脑袋里好像还嗡嗡作响,无力感在心中弥漫。
入宫的这几年里太后当权,她不过是个装饰品般的皇后。
谁知道时局剧变,她骤然被推上这样的风口浪尖,根本无力操控,遇事就下意识地想寻求别人的指引,自己总是下不了任何决断。
“陛下,”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趋近她,双手捧上一封信笺,“这是郑公遣人送来的家书。”
宫人口中的郑公,正是郑太后的亲生父亲。
郑敏仪无声地叹了口气,眉宇间倦色更浓,接过信笺随口道:“父亲还有何事?”
她展开信纸,目光扫过熟悉的字迹,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思绪便被打断。
“不、不好了!出大事了!”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惊慌而变了调。
郑敏仪心头猛地一跳,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那小宦官咚地一声扑倒在地:“刚得的急报,咸阳王殿下在禁中以谋逆大罪锁拿了司徒崔公!崔司徒挣扎抗拒,捉拿的武士一时失手……”
他咽了口唾沫,语调颤抖,“崔司徒头触殿阶……当场薨逝了。”
“什么?!”
郑敏仪猛地站起身来,手一抖,那封信轻飘飘滑落到了地上。
*
宣光殿偏殿中,几缕明亮的日光穿过高窗,斜斜地洒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空气中微尘浮动,殿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息。
铜镜前,苏琼月正在给傅苒梳头发,她的动作轻柔,时不时就拿起一支簪子比划一下。
“这个式样你觉得好看吗?”她稍微侧过头问。
傅苒对这种复杂的发髻完全看不出好坏,但会熟练地夸夸:“苏姐姐手艺那么好,梳成什么样都好看的。”
苏琼月噗嗤一笑,指尖轻轻点了点傅苒的额角:“就你会捧场。”
傅苒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敢随便乱动,只能对着镜子里的画面撒娇:“才没有,苏姐姐最好啦。”
镜子里的人也回了她一个弯弯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又或者这就是系统选中她的缘故,她和女配的长相本来就挺相似的,而且穿过来之后还越来越像了。
要是她现世的朋友在这里,对着现在镜子里的相貌,肯定都不会认错人。
但因为这样,她反而会觉得一切太过于真实了,完全不像穿书任务,甚至会想,既然她可以改变女配的人生,那女配是不是同样可以经历她的?
然而系统告诉她,原身的灵魂早就消亡了,只有碎片残留。
虽然站在男女主的立场上,女配的行径可恶,但原本也是个身世不幸的可怜人……而且,正因为女配带着悲伤结束一生,所以才会衍生出她的支线任务吧?
傅苒发了一会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立刻被苏琼月的高效率震惊了:“好厉害啊。”
这么短的一会功夫,镜子里的发髻竟然就快要完成了。
就是她发现,苏琼月自从知道她的属相之后,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执念,老是喜欢把她往兔子方向打扮。
比如现在,她的长发被精巧地分开梳在两侧,盘成了柔和的发髻,坠在脸颊边,就像兔子温顺垂下来的一双耳朵。
苏琼月最后拈起一支小巧精致的珠花簪子,轻轻点缀在上面,左看右看,对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端详了片刻,然后笑着推了一下傅苒的肩膀:“好了,别只顾着照镜子呀,今日阳光这么好,出去透透气,逛逛吧。”
傅苒顶着这个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搞出来的复杂发型出门,没走几步远就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她几乎快要习惯成自然地脱口而出:“阿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住进这个故居之后,她总是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时候碰见晏绝。
明明以前完全不是这样。
就她的印象里,晏绝跟太后的关系很是疏远,太后根本不会见他,更别说主动提起他,他也几乎不来拜谒太后。但最近,他来得特别频繁,就差每天造访了。
而且他怎么知道她在苏琼月这里的?
不对不对,她为什么要觉得晏绝是来找她的,晏绝没理由会特意来找她,可能是碰巧吧。
“苒苒,这是……”晏绝转过身,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耳边别致的发髻上。
他看到这个新造型,显然也略微愣了一下。
既然他注意到了,傅苒觉得女主这么辛辛苦苦给她编的头发,得好好展示一番,索性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小圈。
“好看吧?这是苏姐姐给我梳的。”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又怕弄乱了,把手放了下来:“我自己只会几种最简单的发式,平时都是随便绾起来的。要是有重要场合,就只能让别人帮忙了,其实也有点麻烦。”
晏绝眼底的怔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就收敛起来,只是视线还流连在她的发髻上。
“不会也没关系,”他的语气不以为意,“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他同样不会梳女子的发式。
但学习这个,想必是件令人愉悦的事,至少比看着一群板着脸的朝臣争论不休要愉快得多。
傅苒其实也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是呀,我以后跟苏姐姐学一些就好了。”
晏绝没有继续说什么,目光转向殿外疏朗的庭院,自然地转了话题:“对了,你刚刚出门,是准备做什么吗?”
“没什么想做的……”
傅苒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也察觉到夏天的风景确实很不错:“唔,那可能就是去陵云台上面看看书?”
苏琼月要侍奉太后,她自己独处的时候,一般都是看书来打发时间。
不过,晏绝刚好也在的话……她倒是想到了一件东西:“阿真,你想玩游戏吗?”
可是刚提议就记起来,现在是皇帝丧礼期间,不能玩乐嬉戏。
晏绝看到她充满兴趣的眼神,却一脸坦然地应允了下来,好像并不怎么把服丧这件事放在心上。
“好啊。”
答应得这么痛快吗?她还没有说是什么呢。
第54章
最后他们也没去陵云台。
开玩笑,国丧期间违禁没人看见就算了,跑去大庭广众之下,那不是等着给人抓包嘛。
傅苒布置好案几,有点局促道:“阿真,你坐这吧。”
她本来想有点主人翁精神,结果想到这里就是晏绝小时候的旧居,又觉得明明他才应该更像是这片房间的主人。
但晏绝很心安理得地让她待客,表现得规规矩矩的,好像她就是这里的真正主宰一样。
只是在她找了半天没找到东西的时候,他才出声提醒了一句:“是想找胡床吗?那些应该收在侧间里。”
傅苒顺着找过去,总算翻出来了两张胡床,在桌案旁边摆好,和他对面坐下来。
晏绝看着她坐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中,眸中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神色。
傅苒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没忍住在四周环视一圈,总觉得晏绝像是回忆旧时光来了:“阿真,老实说,你是不是来怀念过去啊?”
晏绝收回目光,指尖在案几边缘无意识地摩挲而过:“不是。”
他只是要找到一个来见她的理由而已。
“真的吗?”傅苒托着腮看他,眼神清清亮亮的,“但是这毕竟是你童年时候住过的地方,应该还是有很多回忆吧?”
他的唇角习惯性地上翘:“有一些,但不值得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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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应当怀念的东西,母后当初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只随时可能伤人的、需要警惕的恶兽,不曾给予过什么柔情,只是以鞭笞和桎梏来试图驯服。
然而说到底,太后也没有任何错处,她一直都是对的,也比其他人都看得更透彻,他本就是这样,不值得宽宥。
从始至终,背负着错误和罪孽的,都只是他本身罢了。
他顺势低下头,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晦暗情绪,流露出一种仿佛失落的沉默。
傅苒果然心软了,她用轻快的语气略过了这个问题:“好啦,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那我们今天还可以做一些好玩的事情呀。这样以后想起来,就有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了。”
她在桌上放下一堆丁零当啷的零碎物件,又郑重其事地在两人之间摆开棋盘。一切都准备好,她抬起脸,笑盈盈地叫他。
“阿真,我们来玩樗蒲吧!”
樗蒲是现在流行的一种游戏,有点类似于飞行棋的复杂版本,可以用来□□头,但她不喜欢赌,所以就是单纯玩游戏而已。
说起来她也很久没玩过了,是苏琼月之前教过几次,但刚学会,太后就病倒了,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碰过。
棋盘上马形的棋子错落排列,骰子摇得哗哗作响,傅苒把杯子里的掷具倒出来一看,苦恼地皱起脸:“我今天运气也太差了吧!”
她已经接连好几次投掷出很差的结果了,棋盘上的棋子离晏绝的越来越远。
晏绝凉凉瞥了眼那几颗不争气且不识相的骰子,像是在警告它们:“没事,你可以重新掷一次。”
“啊?”傅苒赶紧摇了摇头,“那怎么行,玩游戏不能…*…”不能随便耍赖的。
但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把骰子都装了回去,然后哗的一声重新掷了出来。
一步到位,直接掷出了最差的枭彩。
“……噗。”
傅苒忍不住笑出声,刚才的那点懊恼马上被抛在了脑后。
“算了算了,”她不在意地摆摆手,“看来我这局就是运气不好,没关系呀,玩游戏就是这样的,下局说不定我就赢了呢。”
她心态可好了,风水轮流转嘛。
果然,接下来重开一局之后,她运气一下子好转,直接连胜两次。
“我又赢了!”三局结算,她开开心心地抬起手给自己鼓掌,对今天的胜利心满意足。
晏绝仿佛也被她感染,难得浮现出真切的笑意,眼尾微弯,让他的面容呈现出一丝柔和的妩媚:“是啊,太好了。”
傅苒玩累了,准备休息一会,一边收棋盘一边问:“为什么殿下好像很擅长这个?”
虽然游戏是她拉着晏绝玩的,但晏绝貌似比她还了解规则,中间提醒了她好几次,可是他看起来也不像爱玩游戏的人啊。
这个问题让他顿了一下:“谈不上擅长,只不过以前在幽州的时候,见到官吏军士之中都盛行博戏,所以才学了些。”
“幽州?”傅苒收拾的动作慢了下来,仰起脸好奇地问,“你还在幽州呆过?”
晏绝迎上她的目光,轻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被任命为幽州刺史,呆了三年。”
但其实所谓的刺史,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一应事务都由长史处理,更多是个虚职。
长史希望他能沉浸于各种各样的玩乐,这是太后的安排之一。
年幼时,他若是在宫中玩游戏,太后见了会不满,不过即使没有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总归太后对他没有过满意的地方,他做得不好不满意,做得太好更不满意。
但是在幽州不同,太后给他打造了一个笼子,宽敞舒适,远比宫中自由,好让他永远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
但他最终回来了,大约这是最令太后失望的事情。
不过这些事情,说出来只会打扰心情,他向满眼兴致勃勃的傅苒扬唇微笑:“无论如何,我今天都很高兴。”
“是吗?”傅苒一愣,然后立刻伸出手对着他:“那我们应该击个掌。”
晏绝有些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击掌?”
她拉过他的手,在上面轻轻碰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像灿然的小月亮:“就是这样。”
“这是什么含义?”
“我家乡的一种传统吧,”傅苒一本正经地解释,“表示我们度过了值得纪念的一天。”
值得纪念么?
晏绝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是啊,他理所应当会记得这一天。
玩过游戏,就没有必要继续避着旁人了,傅苒去找了些点心和时令的新鲜水果,坐在廊下吹风。
风轻轻吹过来,拂动廊檐下垂挂的藤蔓,投下斑驳的光影。
因为没有人注意,所以不用坐得那么端正,傅苒抱膝坐在廊外的台阶上,浅色的裙裾花瓣般铺展开,罗袜有些松垮下去,露出下面白皙的一小节脚踝。
晏绝在她身边自然地坐下,看到了盘子里堆叠精致的点心,问她:“苒苒,你喜欢甜食吗?”
“喜欢啊。”傅苒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身心都放松下来,“除了这些点心,我也喜欢其他酸甜味的食物,唔,还有葡萄。”
她剥开一粒葡萄,咬下去之后尝到清甜的汁水,夹杂着微微的酸。
“我最喜欢葡萄了。”
吃完手里的两颗葡萄,傅苒正打算再拿一颗,刚转过头,一粒剥得干干净净水润润的葡萄,就已经递到了她唇边。
晏绝不知什么时候给她剥好了一粒,静静举着那颗剔透的果实,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她,好像在无声地等待。
傅苒愣了一下。
总觉得气氛……有点微妙。
但少年固执地举着手里的葡萄,修长的手指上还沾染着淡紫色的液体,大有她不吃就不收手的意思。
她只好乖乖咬了上去,小心不要碰到他的手指。
晏绝收回手。
一点点,她齿尖触碰到的感觉。
轻微的酥痒。
她的唇被葡萄的汁水润泽,看起来格外红润,就像甜蜜的果实,让人想要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阿真?”傅苒不解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他刚刚忽然又开始魂飞天外了。
“……”晏绝忽然低低地咳了一声,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接着问她,“甜吗?”
“有一点酸。”傅苒诚实地回答。
“那我再找一个。”
晏绝低下视线,想在那串葡萄里给她找到一颗看起来最甜的。
“不过我很喜欢。”
他听到女孩的声音,指尖微顿,抬起头。
傅苒朝他眨了眨眼笑起来:“其他东西我一般都喜欢甜的,但是葡萄的话,我会喜欢有点酸的,但只能一点点哦。”
虽然有淡淡酸涩的外皮,可是每次尝到里面的时候,还是充满甜味的。
所以,要先有足够的耐心,把那些酸涩的外皮剥下来才行。
晏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笑容,那样生动鲜活的眉眼,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在原地,一时间无法言语,甚至不能动弹。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鼓噪。
如同成千上万只蝴蝶从空洞的心口穿过,细小的蝶翼一层层重叠,终于卷起巨大的风暴。
他难以抗衡这样剧烈的冲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亲吻她。
但就在他离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傅苒疑惑地歪头看他:“怎么了吗?”
晏绝猛然惊醒,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极力将那种冲动压抑了回去。
不……不能吓到她。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还有别的什么喜欢的东西?”
至少,他可以多了解她一些,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事物,或者,什么样的人。
“啊?”这个问题实在也太广泛了,傅苒一时半会的哪里想得出来那么多。
她觉得晏绝大概是闲着无聊找点话题聊,所以也就顺着随口道:“总要给点具体的方向吧?”
“任何都可以。”晏绝看着她的侧脸,坚持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情。”
他渴望了解她的一切。
“那好吧。”
傅苒只能从旁边的东西一件件看过去,试图找点灵感。
“我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喜欢看到秋天凉凉的水,阳光照在上面的样子,还喜欢好吃的东西,啊……好像太多了。”
“其实要说出具体喜欢哪些真的很不容易,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喜欢这个世间吧。”
虽然有很多不够好的方面,但也有数不清的令人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事物。
接受不好的那些,欣赏好的那些,活在人间不就是这样。
“你呢?”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说了太长的感想,转过头对问出这个问题的人莞尔一笑。
“阿真,在这个世界上,你喜欢什么?”
晏绝却短暂地沉默了一瞬间。
他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什么也不喜欢。
对他而言,这个世界让人厌烦。
事实上,有一些事情,是他始终不敢对傅苒坦白的。
比如他常常在失控的时候弄伤自己,就像她所见过的那些伤口,他是故意的。
最开始,他会划开自己的皮肤,看到下面的鲜血一直淋漓涌出,把衣服染得同样鲜红。然后,当这也不能令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会刺进更深的地方,割开血肉。
痛是一种最好的刺激。
让他在令人窒息的幻象中,终于感到自己存在,也感到罪孽得到偿还。
即使只是轻微的一点,但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清白无辜的那天。
所以……他当时受的那点伤,对他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她的触碰,所带来的刺激,远甚于痛本身。
他长久地凝望着她瓷器般洁白易碎的脸,春水般的眼眸,嘴角浅浅的美好笑意。
如果他在这个世上有什么称得上喜欢的存在。
那就只有,他眼前的这个人罢了。
第55章
殿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身着素色衣服的宫女低着头匆匆行来。
“傅娘子……”宫女刚要对傅苒说话,忽然见到清河王在这里,身形明显一滞,慌忙把头埋得更低了。
傅苒有点意外于这时候会有人来,但还是主动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那个宫女这才怯怯地说:“是刘……刘夫人想请娘子移步一叙,就在那边的水阁相候。”不知道是不是被晏绝吓的,她声音发抖,说完就赶紧告退了。
既然是刘夫人找她有事,傅苒只好转过头说:“阿真,那你想坐就再坐一会,我先过去了。”
晏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人消失的方向:“你和那位夫人很亲近?”
“是啊,她待我很好,”傅苒回答得毫不犹豫,“谢府的其他人待我也很好,对我来说,不管是谢公子,还是刘夫人她们,都像家人一样。”
当然,如果要和她真正的亲人相比,是不可能放在一起并论的,因为她原本拥有的爱和馈赠实在太多,谁也不能比得上。但站在女配的角度来说,作为一个养女,谢家人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从这一点来说,她总是很幸运,遇到善良友好的人。
晏绝默然看着她轻盈转身离去的背影,直到连影子也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他停留在廊下,眸光沉沉,若有所思。
傅苒到了水阁,却并没有见到刘夫人,阁内光线微暗,临窗的矮几旁边,端坐着一个她未曾料到的人。
萧徵闻声抬起头,噙着一丝浅笑,但温和的声音里依然难掩倦意:“长宁。”
“世子?”傅苒脚步顿住,有点莫名其妙地打量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而且还要借刘夫人的名头迂回传话,整得这么神秘,好像地下组织接头一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他们的关系……那也确实挺地下的。
萧徵却只是笑了笑道:“即便没有,我不能来看看你吗?”
他半边身子浸在窗格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几分不同寻常的落寞。
见到这种情态,傅苒大概猜出了找她的原因。
因为苏琼月私下告诉她,南朝传来消息,萧徵的父亲,那位义阳王萧承业如今已经登基称帝,新宠的妃嫔又为他添一位皇子,为此阖宫庆贺了一番。
这件事在朝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大部分人都认为,萧徵这个滞留敌国多年的世子肯定会被父亲彻底放弃,毕竟有了新的储君人选,一个流落异国的儿子自然就无足轻重了。虽然说起来,这反而让他承受的敌意少了些许,但个中滋味显然并不好受。
她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来道:“那你想跟我说什么,还是想听我说什么,都说吧。”
萧徵这人就是心结太重,说是跟她相认,其实也没对她透露过几回重要信息,总是都憋在心里。
其实小病娇以前也是这样,不过最近……停,怎么又想起他了!
傅苒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专心起来。
萧徵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动作,沉吟良久后,他神色落寞地问道:“长宁,你还想念故乡吗?”
女配的故乡,也算不上她完全的故乡,傅苒代入思考了一会,坦诚回答:“想肯定是想的,但时间一长,什么地方都习惯了。”
何况萧徵是背井离乡,她直接换了个世界,谁也不比谁强,她还得重新适应一个新身份呢。
说起来也是应景,一阵幽咽的琵琶声正巧遥遥地传了进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楼阁间,更加增添了寂寥。
萧徵脸上掠过某种难以言喻的怅惘。
“长宁,你……”
他的眼神的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迷茫,那一瞬间,傅苒几乎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内心的话了,但他话音一顿,终究换成了叹息。
“你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
……
另一处宫室。
苏琼月拂过许久不曾触动的琵琶弦,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这些日子,因为太后生病,这把琵琶蒙尘已久,但今天,病榻上的太后却忽然用久病的沙哑声音道:“皎皎,弹一曲吧……就弹你幼时最常弹的那支曲子。”
哀婉的曲调从苏琼月指尖逐渐流泻而出,如同秋雨滴落在枯荷间,一声声地敲打着寂静的宫室。
太后半倚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金线纹饰,思绪却沉甸甸地压在那个不得不做的决定上。
原本有更充裕的时间为皎皎细细筹谋婚姻,但病情恶化太快,已经不容她再等。
萧徵,变成了她此时权衡之下,最合适的人选。
皎皎对他印象尚可,但这并非主要的原因,太后的婚姻考量,从来都不是取决于儿女情长。
更重要的是,萧徵在北朝孤立无援,只能依附建兴长公主一脉,而建兴长公主的性情,太后再了解不过,柔和如水,即便对仆婢也鲜有厉色,绝非刻薄的人。所以皎皎嫁过去,至少不会受磋磨之苦。
琵琶声如泣如诉,依然在寝殿里久久地低回盘旋着。
那么,最后一步,是要说服苏琼月自己。
“皎皎,”她心思已定,缓缓开了口,“你对梁王世子有何看法?”
苏琼月拨弦的手停了下来,虽然不解姑母为什么忽然问起萧徵,但还是说:“世子待人谦和,是位端方君子,我想,不论是谁都会与他相处得来的。”
她的语气真诚,对萧徵的确只有欣赏和好感,毫无其他意念。
太后静静地听着,而后忽然道:“那若是他做你的夫婿呢?”
苏琼月立刻抬起头看向太后,手里的琵琶弦被无心拨动,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铮鸣:“什么?我……姑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姑母都知道,”太后摸了摸她柔顺的发顶,“连你心里想着谁,姑母也知道。”
苏琼月被说得脸和眼眶都发红,羞窘交加地重新低下头去,纤弱的肩头微微颤抖。
太后继续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谬真为什么还没有娶妻?”
提起这个名字,太后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又克制地隐没下去。
苏琼月不懂为什么话题会转到晏绝身上,茫然摇了摇头:“不知。”
“那姑母给你讲一件旧事吧。”太后的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以前当宫女时,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永巷做杂役,那时我刚遭了难,和谁都不亲近,就自己悄悄种了一盆花苗藏在房里,眼前望见那点绿意,心里想着等它开花,才觉得日子有了些盼头。”
“后来,我碰巧认识了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姐妹,天天在一块干活,活计又累又多,慢慢就总忘了给它浇水。当时不常盯着,也没发觉到什么,怕是这么过了一两个月,叶子也还是那么郁郁葱葱的,虽然没开花,但乍一看好像还在长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我猛地发现本来极茂盛的绿叶凋落了不少,心里觉得不对,这才特意搬出来细看。原来绿叶底下,茎枝都已经全干枯了。再一看,根都早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我竟然一直不知道。”
太后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仿佛想到了少女时期的那个场面,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了。像在自嘲,又像是话里有话。
“有些东西,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的……其实,都是从根子上开始烂的。”
太后说完这段故事,淡淡道:“至于谬真,他是真把你当作长姐对待,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不在他做出错事之前,把你交付给一个值得的人,姑母不能放心他。”
苏琼月完全没有想到,太后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她在无法掩饰的震惊中慌忙否认:“怎么会!他绝不是……他已经有……”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啊!
“皎皎。”
然而太后打断了她的解释,“你从小到大,姑母有哪里不为你好吗?”
苏琼月一惊,连忙摇头否认:“不,没有!姑母是我在世上最亲最爱的人,我、我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想过!”
“我知道,姑母全都明白。”太后只是平静地安抚着她骤然激动起来的情绪。
“我活了这样久,人生大事,好的不好的,都已经见过了太多。我和你的昭姨,没有谁当年是为了情爱而成婚的,可你看我们现今过得如何。若说到情爱,真正因情……”
太后说到这里,竟迟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因情所困的华阳长公主,你想必已经清楚,她是什么样的结果?”
苏琼月被说得茫然垂头,自然,华阳长公主与驸马穆湛据说也曾是相爱过的,可婚姻崩溃得何其难堪,而姑母和昭姨,最后却活成了人人称道和羡慕的对象。
见她已经陷入了迷惑,太后接着道:“你从前属意谁,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如今,姑母只能告诉你,苏家和谢家,绝无余地了。”
谢易那个人,骨子里刻着对皇室的愚忠,在疑心她与先帝之死有关的情况下,能维持眼下这种微妙的平衡已经是极限,绝无可能接受与苏家结亲。或许还有别的险招可用,但那无异于将她和苏家仅存的体面撕下来任人践踏,事情终究还没到那一步。
但是、但是……苏琼月心乱如麻,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扣着衣袖的布料,攥得发了皱,可心中仿佛还存有一丝侥幸转圜的余地,嗫嚅着说不出答应的话来。
然而,长者的劝言早已经耗到了终点,如同乐至尾声,仅以最后的一记重鼓来穿透人心,太后意味深长道:“何况,你就是有意于谢家的那位,他便当真也有意于你吗?”
“……”苏琼月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怔怔出神。
这是让她真正感到惶惑的疑问。
她甚至没有信心给姑母一个哪怕自以为是的回答,因为连她自己,也始终无法确信谢青行当真对她有意,又如何能笃定地去回应姑母?
太后伸出无力的手,把她半揽在怀里,叹息道:“皎皎,姑母已经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平安无恙,你能不能答应姑母,不要让姑母再日夜担忧?”
“是……”苏琼月终于被这句话击溃,落下泪来。
她像个无助的幼童一样紧紧依偎在已不再强健的姑母身边,彻底放下了绷紧的心神。
“一切,我都听姑母的安排。”
第56章
缕缕药气升腾而上,刘夫人小心地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递到苏太后唇边。
看着苏太后憔悴的病容,刘夫人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世子论为人的确是无可挑剔,只是这桩婚事……不知道究竟是福还是祸。”
苏太后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一口浓黑的药汁,咽下了喉头的苦涩,才缓缓开口道:“世事难料,谁又能未卜先知不成?我也只是就着眼下的这盘残局,选一步最稳妥的棋罢了。”
刘夫人将药碗放回一旁的矮几上,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其实阿真那孩子,我想也未必当真那样不堪,姐姐对他或许是有所偏颇了。”
这句话,阖宫上下除了她这个和苏太后患难与共的结拜姐妹,其他人是连提都不敢提起半个字的。
苏太后虽没有生她的气,却也漠然道:“他明知背负着生母的血债,非但毫无悔改,到头来反倒处心积虑来对付我,便足以见他心性凉薄,不知感恩。”
更何况,许多年以来,她从来没有能真正掌控这个孩子。
她曾经驯服过很多人,首先用刑罚建立恐惧,再扭转他们原先的观念,让人为自己从前的错误得到足够的反省和教训,然后他们就会自觉服从于新的规矩。
实际上,驯服一个人的过程,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快。长一点的,也许几个月,短一些的,甚至只要几天。
但晏绝是个失败的例子,因为他既不肯驯服,也不对她恐惧。
他险而又险地残存下来,仍旧徘徊在这座宫里,是个活生生的幽魂。
刘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缭绕的药气仿佛越发苦涩起来。
她明白苏太后对晏绝厌恶的根源,不仅仅是因为华阳,也许更多是因为这种脱离掌控的挫败,却也只能无奈地低叹一声:“虽然这事到底不能归罪于一个孩子,但华阳长公主确是个可怜人。”
无论如何,谁会不可怜华阳呢?
那么美,又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子。
华阳长公主还是公主的时候,便是阖宫上下皆知的心善。当年刘昭儿和苏太后同为宫女的时候,她并不出众,但苏太后从年幼时便早慧,极少犯错,唯一一次被顶头的大司当众罚跪,是华阳途经时给她求了情,叫这个小宫女帮自己做件事,无心让她有了在保苏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
苏太后仿佛也想起了这件旧事,声音低沉下去:“她去得太早,也过得太苦了。”
所以苏太后越是记得她,越是可怜她,就越是厌恶这个孩子。哪怕这罪孽发生在晏绝的生命之前,他也是罪孽本身的象征。
刘夫人也同样目露怜惜,看着苏太后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怅然感叹:“可惜就可惜在,阿真这孩子生得不怎么像华阳长公主。”
细究起来,晏绝和华阳长公主只有神态和气质上的一点相似,五官并不相似,反而更像先帝。
这也正是太后厌恶的部分。
但凡他更像母亲一些,也许会得到更多怜爱,就像苏琼月,可他不是。
对苏太后而言,这是他与生俱来的错处。
*
“苏姐姐,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说吗?”
傅苒撑着下巴望向眼前的女主,苏琼月今天来找她,明显又是一副心神恍惚的状态。
苏琼月正要开口,却被门外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
两名宫婢低眉敛目,轻言细语地行过礼,然后捧着食箧依次进入,在她们面前的案桌上摆出了几个剔透的琉璃盘。
最中央的盘子里盛的是紫葡萄,色泽和形态都水润欲滴,旁边的几碟点心也散发出诱人的甜香,看起来完完全全是她会喜欢的那些。
傅苒马上被吸引住了:“这是苏姐姐吩咐的吗?”女主也太贴心了吧。
苏琼月眼中却掠过一丝讶异,转向宫人问道:“我并没有嘱咐过,这是谁让你们送的?”
“回娘子,”宫人的声音轻细恭谨,“清河王殿下说,这是今岁龟兹那边进贡的葡萄,与普通的品种有些不同,他不知道娘子是否喜欢,要是娘子喜欢,殿下便再命人多送些来,若不喜,弃之即可。”
“……是这样吗?”
傅苒一怔,目光落在那盘好像还带着晨露气息的葡萄上,心头忍不住泛起模模糊糊的异样感觉。
她忽然有个想法,想看看晏绝对她的好感度到底有多少。
苏琼月的好感是很明显的,但晏绝不是。他太能混淆人了,傅苒也说不好她那种感受到底是不是真的。
但她直接被系统拒绝了。
别说好感度,系统压根不给她提供任何形式的类似数据,原因还非常理直气壮。
【人的情感无法被量化,以过往宿主经验,提供此类数据反而可能造成误导,不利于任务,所以本项功能已删除。】
眼看没有商量余地,傅苒只能悻悻地关闭了无形的任务面板。
苏琼月见状,勉强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如果是往日,她肯定要打趣傅苒几句,可这时候满心郁结,实在提不起来精神。
“我其实是想说……”她深吸一口气,情绪低沉地说,“明光来见了我。”
傅苒闻言心头一紧,也顾不上葡萄的事情了,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原谅你了吗?”
“不,她说我们……以后不必再会了。”
苏琼月缓缓摇了摇头,眼中水光浮现,想起了晏明光站在她面前那种带着失望的疏离眼神。
这么久不见,晏明光对她的第一句就是质问:“你要嫁给萧徵?”
苏琼月努力维持着平静:“是啊,梁王世子是个好人,嫁给他……没什么不好的。”
她心中甚至抱着一丝卑微的期望,自己应允了与萧徵的婚事,彻底斩断了与崔林的可能,这不正是明光想看到的结果吗?误会消失,她们是不是就能重归于好?
然而晏明光并没有释然,脸上的郁色反而更深了:“那你从前告诉我你喜欢谢郎君,难道都是假的?”
苏琼月愕然抬起头,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样揣测自己:“当然不是!明光,我有我的难处,可从小到大,我有什么事情对你撒过谎,只是因为崔郎君这一件事情,你就要这么想我吗?”
公主毫无动容,冷冷道:“你认为只是这一件事?”
原来,晏明光依然不是为和解而来,苏琼月忽然间有些心灰意冷,这么多天的各种剧变压在她身上,已经令她疲惫不堪。她声音低哑,带着哀求:“明光,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和你再争执了。”
“争执?”晏明光的声音越发冰冷,“我没有在争执,你说从小到大你没有对我撒过谎,是,我承认你没有,因为你总是什么都不说,让别人去猜测你的意思。”
她最后深深看了苏琼月一眼,眼神复杂地转身离去:“我只是累了,不愿意再猜了。”
苏琼月的思绪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出任何反驳的可能。晏明光说是她错了,她便也就认为必定都是她错了,但她不知道,她应该如何去挽回一个自己也不能理解的错误。
一直以来最知心的好友弃她而去,加上最依赖的亲人身体也越来越差,她无力地倚靠在傅苒身上,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傅苒轻轻拍着苏琼月颤抖的脊背,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现在苏琼月的样子,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崔府灵堂的一幕,那天,她去吊唁崔循的时候,肃穆的灵堂里素幡低垂,香烛明灭,哀歌回荡。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崔鸯身穿孝服,神色悲痛而麻木,红肿的眼眶中眼泪已经流干,见到她,只是用虚弱沙哑的声音艰难道:“苒苒。”
崔鸯身旁是新婚不久的夫婿钟期,傅苒在婚礼那天见过,在崔鸯身形一晃的时候,钟期立刻稳稳托住了她,轻声安慰。
可是对比如此鲜明,在不久之前,崔鸯还风风光光地出嫁,转眼间父亲已经躺在了灵柩里,世事是何其无常。
就像外公外婆相继离世的那两年,傅苒和妈妈一起收拾遗物,为他们守灵,举办葬礼,在最初的极度悲痛之后,如同激流冲过弯坎,重新回到平缓,好像一切都开始慢慢过去。
但当她升入大学,将要离开从小长大的房子的时候,还是忽然触动了某种强烈的情绪。
那感情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她坐了很远的车,去到墓地里,在那里靠着墓碑哭了一整个下午,边哭边告诉他们自己就要走了。
别离总是难以面对,却又常常不得不面对。
所以她渐渐能理解,为什么苏琼月在最后结局里会抑郁成疾了,人面对这样多的伤心离别,很难真正痊愈过来。
她抱着苏琼月,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背:“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苏姐姐,但是不要自责,这些都不是你造成的,命运弄人罢了。”
“苒苒,我真的不明白……”
苏琼月却慢慢止住了颤抖,抬起脸,眼眶虽红,但泪意逐渐褪去,只是有种茫然的困惑:“明光究竟为什么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分明,我已经要和萧世子定亲了。”
“什……什么?”
傅苒不自觉松开了怀抱,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琼月。
这个消息太过于突然了,她简直完全没有料到。
原著里,苏琼月是在对谢青行彻底心死之后,才在和萧徵的相处中生出情愫,最后定下婚约,可是现在,苏琼月明明对萧徵只有正常朋友的好感而已啊!
“苏姐姐,这是太后的意愿吗?”
她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了:“那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刘……”
她还可以去找刘夫人谈谈,看是否有挽回*的余地,毕竟名义上苏太后还有一份未给的赏赐,虽然未必多么重要,但至少能让她去试试。
苏琼月却截断了她的话头:“我愿意的。”
“可是……为什么呢?”傅苒更不明白了,“你不是喜欢谢公子吗?”
苏琼月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眼神飘向窗外,含糊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对世子的确心有好感,世子待我很好,建兴长公主也很好,嫁给他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话像是在说服傅苒,也像说服她自己。
确实,在原著里,苏琼月也不是完全不喜欢萧徵的,但是……
“但是,”傅苒语气急促,“如果世子他对你其实有所欺瞒呢?如果,如果你后面发现,他并不是他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你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苏琼月反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如同昙花在夜色间盛放,美丽得惊心,却透着怅惘。
“这世上,究竟谁对谁是没有欺瞒的?”
傅苒一时语塞,因为苏琼月平素从不会表现出这样的一面。
如刀刃般冰凉、锋利,有种剥离了自己,置身于事外的冷静。
苏琼月继续道:“即便是姑母、伯父,还有阿真,他们对我难道就没有欺瞒吗?他们在我面前,又何曾展现过所谓的真实?”
“所以啊,”她笑了笑,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对一切再也无所谓,“世子的表象是不是真实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57章
“苒苒,今天还玩樗蒲吗?”
晏绝习惯成自然般在偏殿的廊间坐下,目光落在抱膝发呆的女孩身上。
他现在来这里比进出太极殿还要随意,当然,也更放松得多。
但今天,傅苒却只是魂不守舍地下意识摇了摇头,语气也没有往常那样轻快:“不玩了吧……”
她把脸半埋在衣料里,颊边的软肉被压得微微嘟起来一点,像荔枝雪白而莹润的果肉,透着一点鲜活的粉色。
晏绝已经发现她很喜欢抱着膝盖这么坐,经常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就像他喜欢观察傅苒身上的这些小细节。
看到她这件事情本身,就会让人心情愉快,看不到她的时候,则让人烦躁和失落。不论他在做什么,似有若无的失落感缭绕在心头,昼夜难平。
他逐渐清晰地意识到,他必须要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这种困扰。
见她迟迟没有说下一句话,晏绝又问:“喜欢那些葡萄吗?”
“啊?”傅苒还在神游,眼神都有些空茫,“那个……我还没尝呢……”
刚刚苏琼月一番倾诉,两个人都没顾上吃东西,那盘新鲜的葡萄和其它精致的点心,基本都原封不动地搁在旁边的食案上。
甚至她本来在想着晏绝那捉摸不透的好感度,被苏琼月的婚事一打岔,就完全什么都忘了。
其实说起来,跟原著相比,她已经修改了很多内容。但苏琼月最终嫁给萧徵这件事,是主线的关键节点之一,按系统的说法,越核心的设定和剧情越容易自我修正,所以她很难去改变。
更何况连女主自己都心意坚决了,除非她这时候把女主给绑架,不然婚是怎么都要结的,但想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
晏绝没有听到她往常那样轻松的回答。
而且她今天看起来格外怏怏不乐,整个人蔫蔫的,像株被太阳晒干了水分的牵牛花。
谁让她不高兴了?
他的视线无声滑落,停驻在她纤细的后颈上,那一段柔弱的弧线。
过去有许多次,他和她靠得这样近,在西山猎场,永宁寺,宫廷里,那时候晏绝不过是端详着她纤细的脖颈,觉得她是如此脆弱,如此轻易就可以打碎。
然而这一刻在心口涌出的情绪,并不是那些长久存在的摧毁的欲望,只是有种,连他自己也不能全然明白的感受。
想让她重新雀跃起来。
傅苒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心不在焉的有点失礼。
况且不管谁送东西,肯定心里都是期待有回应的,想到这个,她强打起精神,随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莲花酥,小口咬了下去。
味道的确还不错,就是以她的偏好来说,稍微太甜了。
她把剩余的另一半先放到了旁边,想着先试试别的再评价。
晏绝捕捉到了她这点细微的动作:“不喜欢莲花酥吗?”
“算不上难吃,就是有点过于甜了。”
傅苒解释了一句,刚想说放在那里我待会再吃,就眼睁睁看见晏绝无比自然地拿起来剩下的半块点心,咬了一口。
她震惊地睁圆了眼睛:“那、那是我咬过的,阿真。”
晏绝坦然地抬眸看她,眼神无辜,好像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问题。
他的态度太坦荡了,反而让她感觉自己是不是稍微有点大惊小怪。
他又低下头从容地咬了一口,三两下就把剩下的那边全都吃完了:“确实太甜了,下次让他们少放些糖。”
还有下次啊,怎么他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的样子……
傅苒无端脸上发热,掩饰般地移开了视线。
目光一转,刚好看到食案下方,她吃的时候掉下去的碎屑引来了一只灰色的小鸟,正在叽叽喳喳地啄食着。
但连小鸟都很谨慎,只在她这边跳跃啄食,以晏绝为中心的范畴,它碰都不去碰一下。
傅苒看着觉得很有趣,心情略微松快起来,索性从盘子里拈起来一些酥皮,贴近地面逗那只小鸟:“要不要过来,这里还有很多呢。”
晏绝静静凝望着她逗鸟的动作,发觉她的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点弧度。
他不喜欢看到她的注意被其他东西吸引走,哪怕是只徒手就可以掐死的小鸟。
但无论如何,她好像因为这只鸟而变得高兴了一点。
那可以给它一些有限的容忍。
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旁边精巧的竹编食箧,看形状大小,用来捉鸟应该会很合适。
傅苒对此毫无所觉,只是觉得手指上不小心沾的糖屑变得有点黏腻,想起自己没拿上帕子,便对少年道:“等我一会,我去拿一下东西。”
她快步跑进内室,拿手帕擦干净手上的碎屑,等再走回廊下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愣住了。
晏绝好整以暇地坐在原位置,但手里已经捏着那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鸟。
他移开扣在地上的竹箧,把那只扑腾得得羽毛凌乱的鸟捧到她面前:“刚好捉到了。”
几分钟之前叽叽喳喳乱跳的小鸟现在比什么都安分,垂头丧气地被他捏在手里。
“这是……”傅苒没忍住惊讶,“你是想送给我吗?”
晏绝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傅苒坐回他身边,歪着头,仔细打量着那只可怜巴巴的小鸟。
它似乎没有料到为了一点食物就变成了阶下囚,丧失了最宝贵的自由,充满委屈,垂头丧气又不甘心地在他手上挣扎,细弱的脚爪徒劳地抓挠着空气,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掉。
傅苒最后确认了一遍:“送给我的话,就由我来决定对吧?”
晏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语气轻柔:“只要你高兴,随便怎么处理都可以。”
她小心地伸手接过来,指尖轻轻碰到他,像是蜻蜓点水,柔柔的一触而过,让晏绝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禁锢的力道。
毛绒绒的触感离开了他的控制,被她轻轻托在掌心,她的手温柔地慢慢张开,仿佛柔嫩的花苞渐次开放。
少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胸腔里那点莫名的东西,忽然间加快了搏动。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
他看着傅苒对着外面的天空比划了几下,然后就完全松开了桎梏。
方才还蔫巴巴的小鸟扑腾了几下翅膀,惊喜发现自己重获自由,立刻扑棱棱几声,振翅高飞,飞向那片自由的晴空。
她逆着光仰起头,阳光落在她柔软的长发上,也把她的眸子映照得异常明亮,眼底倒映着澄澈广大的天空。
女孩收回视线,转过头来对他粲然一笑:“这样我就很高兴啦。”
“谢谢你,阿真。”
晏绝出神地凝望着她的笑容,一动也不动。
傅苒发觉他今天变得很不一样。
其实原本,她认识的晏绝也不是那种单纯喜欢伤害别人的人,他更多是不在乎,因为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所以为了寻求刺激,谁的死活都不用在意。
但这次他没有伤害那只小鸟。
虽然他算是囚禁了它的自由,但至少没有伤害它,对晏绝来说,已经是相当大的进步了。
“阿真,”傅苒满意地拍了拍手,充满期待地托腮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不管怎么说,现在你也会珍惜生命了对不对?”
她看他的样子,好像他做了什么值得被郑重嘉奖的事情。
但……晏绝心中很明白。
不,不是这样。
只有她在意的东西,才是值得珍惜的。
如果她不在意这只小鸟,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或者会直接杀死它。
可是她很喜欢。
只要她喜欢,那么他的想法、他的欲望,甚至他的本性,都不算重要。
她喜欢这件事情最重要。
只要她露出笑容,他心中便不可思议地柔软下来,直到像融化的冰层那样软塌塌地陷下去。
“所以,”晏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再度寻找问题的症结,“你刚才为什么不高兴,谁惹你生气了?”
“也不是谁惹我生气……”
提到这件事,傅苒的烦恼重新涌了上来,她松开撑着脸颊的手,又想叹气了:“但是殿下你知不知道,世子和苏姐姐要成婚了?”
晏绝低下眼睫,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眸子里泛过一丝冷意。
她是因为萧徵成婚而难过吗?
他的语调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你很伤心?”
“是啊。”磕错了cp能不伤心嘛。
傅苒倒不至于说有那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毕竟萧徵各方面人都不差,但她还是觉得萧徵实在不适合苏琼月,至少他根本无法给女主需要的安全感。
晏绝闻言微微抿起唇,视线飘落到她发着呆,有一下没一下戳在食案边缘的指尖上。
他的脸色似乎还看不出变化,只是唇边的笑意消失,然而深黑的眼瞳中,却仿佛已经在酝酿着一场阴沉沉的暴风雨。
他好像比她还生气。
傅苒心头一跳,顿时回过神来,内心的警铃大作。
按照原著发展,到这个时候,晏绝差不多就跟女主走向了矛盾爆发点,他反对女主嫁给萧徵,两人发生争执,苏琼月由此发现他对自己怀有的阴暗占有欲,导致她原本就糟糕的处境和心情雪上加霜。
他不会马上就要去找苏琼月摊牌决裂了吧?
完了完了,那她岂不是还激化了矛盾。
“但是!话又说回来!”
傅苒一个激灵,靠着本能强行把话题往回扭转:“真爱就是贵在成全,所以我觉得还是要尊重苏姐姐的选择,千万不要去干涉她,她现在已经够难过的了。”
晏绝抬起眼,居然显得很镇静,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阿姊很难过吗?”
傅苒揣测着他的心情,忍不住连连点头:“是啊,苏姐姐昨天来找我,眼睛都哭肿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真的很难受。”
她顿了顿,语气犹豫起来,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而且,眼下太皇太后病势沉重,如果真有点什么,苏姐姐在世上能依靠的,也就只剩下家人了……”
原著里,苏琼月正是在眼睁睁看着苏家大厦倾覆,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远嫁到建康后,又在异国他乡接连收到噩耗,看到铁证如山,才终于一病不起。
如果晏绝不把那些关于她伯父惨死的,血淋淋的证据和消息传递给她……也许,她就不会被彻底击垮?
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这些太过残酷的预言,只是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刚刚禁锢过小鸟,却又将它放回高天的手。
原本脸色沉郁的少年一瞬间愣住了。
“阿真,”傅苒迎着他怔忡的目光,认真地说,“你看,学会成全其实并不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对吧?”
她清亮的眸子里一点也没有强求或是说教,只有某种纯粹的期待。
那却像是最柔韧的丝线,无声无息地缠绕住他,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沦在其中,甘愿被束缚。
“……”
晏绝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
“我知道了。”
笼罩在他身上的寒意在她温暖的掌心融化,转化成一种近乎虔诚的柔和情绪。
她都用不着要求他。
不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是她所期望,能让她高兴的事,他都会答应的。
第58章
宣光殿内,苏琼月独自坐在窗边,窗外夏景葱茏,日头却慢慢被云层遮蔽,天光一寸寸晦暗下去,压在她的心头。
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她缓缓回过头,看到了晏绝的身影,少年并未踏入室内,只是停在了门扉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疏离:“阿姊。”
晏绝幼时总喜欢缠着她,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两个人已经愈发疏远,经历最近的种种事端后,相处的机会更是越来越少。
何况她近来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之中,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确实疏于关怀。想到这里,一丝歉疚不由爬上心头。
苏琼月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阿真,你今天怎么来了,进来坐坐吧?”
但晏绝没有要入内的意思,反而直接开门见山道:“阿姊要嫁给萧徵?”
苏琼月并不惊讶于他会得到这个消息,虽然没有正式公之于众,但她已经在太后病榻前答应下来,在这宫廷里,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秘密?
她垂下眼,轻轻颔首:“我与世子也许会在近期就成婚。”
这是太后期盼的归宿,只有亲眼见她找到托付,姑母才能安然合眼。苏琼月虽不愿深想,心底却一片冰凉,姑母未必能撑得了多久了,成婚的日子只能越早越好。
然而晏绝的反应全然出乎她的意料:“阿姊到底是自己想嫁,还是因为母后的意愿,所以不得不遵从?”
他看着苏琼月,冷淡地笑了一声:“母后是如何说服你的?她是不是说自己为你一片苦心,你不嫁,她便不能安心?”
“阿真!”苏琼月不敢置信地霍然起身,脸色瞬间苍白下来,“你……你怎么能如此看待姑母!”
晏绝见状勾起一丝笑意,语气却略带嘲讽:“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太后所言,确实句句都是他预料到的,苏琼月喉头哽住,竟然一时语塞,半晌才虚弱找出措辞来辩驳:“可,可是……姑母说的本来就都是实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算了。”晏绝似乎厌倦了在太后的话题上纠缠,语气一转,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冷静,“我只是来问问阿姊的意愿,如果阿姊原本不想嫁给他,只是因为母后才听从,那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苏琼月怔怔地望着他,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你要怎么解决?”
晏绝淡淡道:“成亲不是需要双方么?让萧徵成不了亲,事情就自然解决了。”
他的语气里含着森然的冷意,像是毒蛇已经选中了猎物,将要一击致命。
苏琼月乍然一惊:“不!”
她急切地阻止,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你不能这样……不能如此对待萧世子!”
“为什么不能?”晏绝步步紧逼,他言辞的锋利,远远比太后那些委婉的规劝更伤人,“阿姊是不是喜欢谢青行?既然喜欢,为什么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嫁给他?”
苏琼月几乎无法再支撑自己,踉跄后退两步,眼中满是惊愕与痛楚。
原来他早就洞悉了一切,她对谢青行的心意,他明明知道,却从不宣之于口,只是看着她徒劳追寻。
晏绝没有给她喘息的余地,继续道:“阿姊从来不面对自己的真心,谢侍中当然不会……”
“够了,不要再逼我了,阿真!”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苏琼月终于无法再承受,心底的最后一根弦仿佛彻底崩断了,她抬起已经哭得发红的眼睛,凄然反问。
“就算是又如何?你就没有不能面对的事情吗?你每次谈起我从前如何对待你的时候……心里真正想说的人又是谁呢?”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在念着那个名字么?”
她看到少年的脸色骤然沉下,就像她提起了某种不可触碰的禁忌。
苏琼月心中一惊,猛地噤声。
殿外守候的小黄门,在这热意渐长的夏日时分,却忽然感到一种凛冽的寒意,他战战兢兢地垂着头,眼睁睁看着清河王脸色难看地一个人从宣光殿离开。
晏绝向他投来冷冷的一瞥:“她还在房间里?”
小黄门心中一颤,头垂得更低,心惊胆战地汇报:“回殿下,不是,傅姑娘她今日午后又去了水阁,应当是去见……萧世子了。”
晏绝脚步一顿,衣袖遮掩下的手掌攥得越来越紧。
苒苒并不知道,他总是能找到她,是因为他一直清楚她在哪里。
宫城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一张了如指掌的网络,她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会知道。
就像蜘蛛从网丝的震颤里,判断猎物的方向和状态。
但这些还是太少了,只是了解她的一部分而已。
他渴求于了解更多关于她别的东西,她想做的事,她谎言下的真实。
即使她不想说,那也无所谓,他都可以继续当作不知道。
然而他无法抑制这样的渴求。
想要更接近她。
水阁之中,水汽氤氲,带着湖面特有的清凉湿意。
其实这回傅苒是主动找的萧徵,因为她确实有些事情想问清楚。
“世子对于苏姐姐……”她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问题,“到底是如何看待的?”
她觉得萧徵对苏琼月的态度过于含糊了,似乎另有所求,却又不是真的一点情意也没有。
萧徵微微挑起眉,眼神莫测:“长宁,你特地来见我,就是想问我这个吗?”
傅苒不为所动:“我只想问世子一句话,你对苏姐姐,到底有几分的诚心?”
“人心无法如此衡量。”
萧徵终于叹了口气,没有再回避这个问题,但回答依然模糊不清:“但我保证,只要我还在一日,就必然不会去伤害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更不会伤害你。”
“你能再相信阿兄一次吗,长宁?”
俊秀温雅的青年轻轻按住她的肩头,神色里有专注的恳求。
傅苒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依然像笼罩在一层看不透的薄纱之后,但她能看出来,这已经是萧徵能给出的极限承诺了,再追问也不过是徒劳。
“好,我相信你,”她郑重道,“可是,希望世子以后不要辜负这个承诺。”
说完了要说的话,她正转身准备离开,却忽然感觉萧徵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把一件触手温润的玉佩放进她掌心。
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到萧徵低声道:“这是我的信物。”
“如果往后有什么事,到西市的青桐琴坊去找一个人,把这件东西给他,他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
傅苒一怔,心想这个说法怎么听起来那么像触发线索的任务物品。
想到这可能会和她的支线任务有关系,她答应了下来。
良久,萧徵步出水阁,穿过长廊,却在转角处被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阴沉的天色下,那道影子如同凝结的寒夜,裹挟着刺骨的冷意,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多长时间,像是专为这一刻的诘难而来。
萧徵脚步停顿下来,面上依旧维持着他一贯的温和态度,客气道:“清河王殿下有何要事?”
他面前的少年目光冰冷,毫不掩饰其中含着浓重警告意味的锋芒:“世子马上就要和我阿姊成婚,却在这里私见……你不担心阿姊知道吗?”
萧徵脸上的笑意依然温润:“苏娘子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即便知晓今日的事,想必也能够理解,倒是清河王殿下似乎对此太过于关切了。”
晏绝眸色更沉:“世子对阿姊也是这么说的?”
“纵然苏娘子在这里,我也会这样说。”萧徵依旧含笑,然而字字隐含锋芒,“可是,此事说到底和殿下并无关系,殿下究竟是以何立场与我对话,又是在为了什么而不满?”
为了什么?
晏绝视线下移,注意到他腰间无声无息消失的玉佩。
当然,他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包括萧徵给傅苒的那件信物,信物本身无关紧要,可是她收下了。
他给她的东西,她一见面就要还给他,但是萧徵给她的,她一点也没有推拒。
为什么?
萧徵又是凭什么?
她不想让他伤害谢青行,所以他忍住了。但她从没有因为萧徵说过这样的话,反而……她因为萧徵要和阿姊成婚很难过。
很好。
那么他已经可以决定,什么是该做的。
让傅苒伤心的事物,都不必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萧徵敏锐地捕捉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心念微动,若有所思。
清河王对他的计划来说太有威胁,他不会过度刺激对方。
但这个发现很重要,就像是从足以致命的利刃上,发现了一个弱点,一个软肋。
萧徵不露声色,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道:“既然殿下没有其他话要说,某便先告退了。”
他告别离去,衣袂翩然,很快消失在长廊深处,只留晏绝独自伫立在那片阴沉的天色下。
*
夜幕降临,沉沉笼罩着宫苑,窗外的风声呼啸,似乎酝酿着一场雨,却将落未落。
傅苒刚刚准备要歇息,主殿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慌乱脚步声和低语。
她马上披衣推门而出,只见到人影幢幢,提着灯笼在回廊间匆匆穿梭,光影摇曳不定。
“怎么了?”她匆匆进了主殿,发现殿内也有点混乱,“发生什么了?”
苏琼月见到她,脸上充满了焦急和无奈:“姑母前几天原本好转了许多,今天下午突然又咳血了……我想叫太医来,可不知为什么,姑母这次坚决不同意,让我把人叫回来……”
说到底,太后的病实在是拖得太久了,以至于连自己也已经放弃寻求起色。
傅苒犹豫了一瞬,暂且安慰道:“不管怎么样,我去请太医来看看吧。”
她转身就朝殿外跑出去,下阶梯时一个没留神,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
电光火石间,她本能地伸手想抓住旁边的栏杆,却在下一刻跌进了带着夜露凉意的怀抱。
“苒苒,小心台阶。”晏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也是被宣光殿的异动惊扰了吗?
傅苒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担心道:“太后陛下身体状况很不好,今天又咳血了,恐怕要找太医再来看看才行。”
“没关系,”晏绝仍然抱着她,轻声说,“我先去看看母后,如果的确需要太医,我再命人传唤。”
傅苒这才发现自己还被他揽在怀里,脸颊微热,轻轻挣动了一下,晏绝感受到她的动作,缓慢而小心地松开。
就在她离开的瞬间,他终于得偿所愿,动作很轻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声音笃定:“已经很晚了,你早点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我会解决的。”
毕竟她也不清楚太后的情况如何,这样好像确实比较妥当。
傅苒点了点头,看着他走进寝殿深处那片灯火摇曳的幽深之中。
第59章
寝殿内的陈设素净得如同水墨画,四处都是清淡的色彩,沉闷的空气凝滞不动,仿佛预示着一场将至的暴雨。
苏太后倚在床头,憔悴的面容在见到晏绝时波澜不惊,只对侍立一旁的刘夫人淡淡吩咐:“昭儿,你先出去吧。”
刘夫人深深望了晏绝一眼,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她悄然退了出去,门扉在身后无声地轻轻合拢。
晏绝逐渐走近,终于停在了苏太后的床头。
苏太后半合着眼漠然道:“该对付的都对付完了,如今终于腾出空来,有话要对我说了?”
“我没有与母后,也没有与苏家为敌过。”少年静静地站在她床前,神色很平淡,就像他们并没有把过往的所有难堪都赤裸裸地摊开在面前一样。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想要除去苏家的是谁,母后应当很清楚。我来这里,想要的只不过是回答而已。”
苏太后嗤笑一声,抬起眼帘,脸上带着讥诮:“若我不想说,你要如何?逼死我么?”
“母后于我有抚养之恩,我为什么会逼迫母后?”
晏绝笑了笑道:“我只是等母后说罢了。”
他看向侍奉着等候太后命令的宫婢,那女子瑟瑟发抖,立刻附身跪下,噤若寒蝉。
苏太后瞥了那宫婢一眼:“没事,下去吧,清河王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一眼并不含有其他的任何意味,因为苏太后知道晏绝不会特意为了对付她而杀哪个宫人,这于她并无用处。
譬如晋朝旧年,有豪富石崇令美人劝酒,若客饮酒不尽,便当场斩杀美人。时大将军王敦固不肯饮,纵然面前连着三位美人被处死,他依然神色如故,毫不动容。
拿他人性命威胁这样的手段,原本就只有在心软的人那里才有效。
譬如先帝对待华阳,他先是杀了华阳身边的宫女、婢子,然后是她最亲近的保母,最后,害死了她的丈夫。
这个孩子,长成了与母亲极为相似的面貌,却偏偏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薄情和寡恩。
苏太后重新阖上眼睑,半晌,才冷冷吐出几个字:“你想问什么?”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即便有意强撑,说话也到底无法像过去那样威严庄重。
可就算到了这样的时候,苏太后依然维持着令人不敢看轻的姿态。
“第一个问题……”
晏绝在她身边坐下,伸手端起了旁边小几上早已经凉透的药汤,碗里的药汁散发着一股带有浓重苦涩的气息。
他拿起瓷勺,轻轻搅动着那碗粘稠的乌黑液体,勺沿碰在碗壁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轻响,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姑母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还是知道了,苏太后淡漠地想——即使没有人告诉他。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晏绝专注搅动药碗的侧脸,扯动嘴角,说出口的时候,几乎带了一丝掩埋已久的恶意。
因为所谓真相,哪怕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辅佐,本身就已经是足够伤人的利刃。
“你不是总想着了解你的生母么?李姓的宫女,你是不是发现,内廷里几乎找不到关于她的记载?”
晏绝搅动药汁的手顿住了。
“因为你真正的生母不能被提起,那只是个幌子。”苏太后一字一顿,“华阳,她就是你的母亲,亲生母亲。”
华阳长公主为帝王所逼幸,这是先帝当朝的那些年里最需要掩埋的秘密。
苏太后,咸阳王,保太后,还有少数几个知情的人,都是为了掩盖这件事情本身。保太后是后宫之主,如果不是她默认,事情不会得以做成,而保太后的家族,常家人在这个过程里也大大得益,他们完成了一件皇帝期望,而太后又默许的事,自然从中得到了奖赏。
晏绝不自觉捏紧了瓷勺,指节泛白,他终究没能完整叫出那个称呼:“……那么姑……阿母她,为什么会去永宁寺?”
“为了生下你。”
苏太后的回答冷静而直接:“在华阳被囚禁于宫中的时候,她丈夫穆湛被害死,被囚禁宫中的华阳得知驸马死讯,悲痛欲绝,几乎陷入了疯癫。”
“先帝那时候还不见得愿意想放手,但华阳那副濒临崩溃的模样,留着又有什么用?所以在保太后的协调下,最后以长公主自请静心礼佛为名,将她送进了永宁寺,名义上修行,实际却是软禁。”
“可是那时还无人知晓,”她看着晏绝一寸寸褪去血色的脸,喑哑的声音带着怜悯和厌倦,“就连华阳自己也是后来才发觉,她那时腹中已有了骨肉,正是她最痛恨的那个人的孩子。”
晏绝僵坐在原地,脸色苍白,手中的瓷勺当啷一声掉回了碗里,连溅起的药汁落在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窗外,一道*电光撕裂了昏暗的夜色,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像是天穹都被劈开。
滂沱大雨随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琉璃瓦和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把整个天地都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水幕里。
殿内的光线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昏沉,苏太后看着晏绝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在雷雨间显得格外寒凉:“你问了这么多,却不问我,当年那杯毒酒是怎么回事?”
然而她面前的少年陷在巨大的震惊与痛苦中,神色恍惚,没有回应。
苏太后却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杯酒啊……”她说到此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亮光,“说起来,和你父皇驾崩前饮下的,其实是同一个方子。”
先帝的死,其中并非没有疑团。只是他死前几年暴虐嗜杀,而且种种行径毫无章法,弄得满朝人心惶惶,王公大臣人人自危,早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威信。
所以他的暴毙,对许多人而言反倒是种解脱,哪里有谁会再去深究他的死因。
晏绝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声音微弱:“父亲的死……也和阿母有关?”
“你说呢?”苏太后到了这一刻,说出秘密也不再有任何顾忌,“她当年给你那杯毒酒,大约是想让你这个孽种,也尝尝你那罪孽滔天的父亲,是怎么一步步走向地狱的滋味。”
她对先帝的死去早就知情,可提起这些隐秘,眼神中并无半分愧疚,总归瞒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人来清算她了。
更何况,她得来皇后的位置,更多还是靠着保太后的青眼和扶持,所以对待这个丈夫正如侍奉主上,表面妥帖讨好,但实际并无多少感情。
倒是华阳的痛苦……她算是其中的得利者。
苏太后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思绪仿佛飘回了十几年前:“永宁寺的清修,不过是又一座掩盖秘密的囚笼罢了,你阿母当年拖着病体,找上了我与她合作,在我遮掩下,她才得以生下你。”
“然后呢?”晏绝追问的语气绷得很紧,像被拉到极限的弓弦。
“然后?不就是你知道的那些?”
苏太后冷笑道:“你在被她秘密生下来之后就交给了我,华阳求我为你找一个生母,照顾你长大,让你到死为止,永远不要知道真相……说来,这倒也是她唯一称得上请求的请求了。”
但苏太后明白,华阳这么做,其实并不为了这个她早就准备亲手杀死的孩子。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是为了展现自己交易的诚心,主动献上人质而已。华阳在宫中势单力孤,需要帮助,而这个孩子,已经是她仅有的软肋,又或者说,能交出的筹码。
说到底,那时华阳下的决心,从来都不是因为在乎这孩子,或者别的什么。
恰恰相反,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一死而已,总归是个结束,她等待结束已经太久了。
殿外又是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惨淡的光瞬间照亮了晏绝毫无血色的脸,紧接着的雷声隆隆滚过,震得人心头发颤。
唯有苏太后的声音依然平静:“她回到宫中忍辱负重的那最后几年,给你父皇下的,是慢性毒药,混在了御酒里。先帝那样健壮的成年男子,几年间寸积铢累,才逐渐性情大变,深陷谵妄,最后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刻,才淡淡道:“可你当时不过是个六岁稚童,所以那杯足量的毒酒,差不多能断送你的命,如果不是发现得早,我对她的承诺也就不必履行了。”
少年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后,持续的高热、濒死的挣扎、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
那些年,他常常在虚妄与真实间挣扎,固执地在混乱的记忆里拼凑出一个温柔又慈爱的幻影。
他喃喃道:“可是姑母明明……”明明也曾经待他那么好过。
“你以为她曾悉心照料过你?”苏太后毫不留情地戳破这层虚幻,“那些你以为的,通通都是你高烧不退时,脑子烧糊涂了臆想出来的。”
在那场大火之后,他烧了很多天,几乎不能开口说话,记忆也变得混乱无章,后来的数年间,常常分不清幻想、梦境和真实。
他固执地认定华阳是小时候很喜欢他的善良的姑母,但没有人比苏太后更清楚,他以为华阳照顾过他的许多细节,其实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从一开始,都只是些臆想罢了。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嚣。
过了很久很久,苏太后才听到他问了最后一句。
“我阿母……她葬在哪里?”
她带着一丝疲惫的漠然道:“在她心心念念的驸马坟冢旁。”
一切结束后,苏太后依华阳的遗愿,没有把她的墓安排在皇家陵中,而是选择了当年驸马穆湛安葬的位置。
到她以长公主之礼下葬时,穆湛的坟冢附近,因为开掘墓室而荒芜过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又已经重新长满了青青葱葱的野草。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苏太后阖上了双眼,不再看他:“你去见见她……也好。”
如果不是因为华阳的哀求和交易,早在十几年之前,这个孩子就已经不存于世了。
他真正的母亲,是那么爱他,又那么恨他。
或者,恨自己的心软和懦弱。
而他自己,不论是留在幽州,抑或回京,一辈子当个无知无虑的富贵闲王,都比如今血淋淋地去重新撕开当年的陈伤要好得多。
愚钝是一层最坚实的盔甲,让人免于那些因过于清醒而生的创痛。
但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殿外夜雨如织,敲打着琉璃瓦,汇成细流沿着飞檐潺潺而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殿内烛影摇曳,光芒明灭不定,弥漫着深宫中的沉寂和压抑。
晏绝从内室走出,身影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刚从一场沉重的梦魇里挣脱,魂魄还没有完全归位,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踏进外殿的昏光里。
傅苒正倚靠在凭几上,面前摆着一盘半天没动过的棋。
她在漫长的等待间打起了瞌睡,被他的脚步声一下惊醒,茫然地揉了揉眼睛:“阿真,你们说完了?”
第60章
一旁的刘夫人见状,目光从少年失魂落魄的脸上掠过,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不忍。
她无声地垂首敛目,悄悄退回了内室,把这片寂静的空间留给外面的两个人。
晏绝的声音透着异样的沙哑,好像他才是那个大病一场的人:“苒苒,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没有按他说的那样去休息。
傅苒刚从瞌睡里醒过来,思维还有点呆滞,半天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哦……因为苏姐姐最近太累了,我就先让她去睡觉了,我先在这里守一会,万一太皇太后有什么动静,也好来得及知会她。”
晏绝沉默地走近,在她面前站定,身后的烛火投下他的影子,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傅苒懵懵地抬起头,仰望着他,仿佛还没能完全清醒过来。
她显然是刚刚沐浴过,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因为已经夜深人静,不必再见外人,所以也就穿得很简单,一样装饰都没戴,身上衣衫是浅浅的竹青色,唯有腰间水红的双系带长长垂下,迤逦地落在裙裾边缘。
清新明快,如同盛在青瓷盘里鲜灵欲滴的梅子。
那些凋零的黑白和灰,在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仿佛从死寂中重新活了过来。
在他眼中,她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见他一直不说话,傅苒已经察觉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对劲,推开凭几,转过身面朝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还好……唔!”
少年俯下身,半跪在地上,以一种近乎狼狈的急切,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几乎是仓皇地将脸埋进她还沾着湿气的柔软发丝间,鼻尖萦绕着沐浴后清新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甜润气息。
让人清醒,却也让人沉迷。
她本就是这样矛盾又美好的人。
“阿真?到底是怎么了?”
傅苒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被这个突然的拥抱弄得有点无措。
但是下意识地,她也轻轻抬起了手臂,回抱住了晏绝。
因为他在战栗着。
虚弱得战栗,似乎连这具躯体都无法再支撑。
可他还是紧紧抱着她,那么紧,那么用力,勒得人几乎发痛,就像只要松开手就有什么会崩碎和消失一样。
低哑的语声闷在她颈侧的发丝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别走。”
别再离开我了。
这是他此生中无数次想说,却常常没能说出来的话。
晏绝久久地环抱着这片唯一鲜活的暖色,仿佛溺水的人竭力抱紧了浮木,直到怀里的女孩轻微地挣扎起来。
他感受到了该要放开的信号,却不敢放开,混乱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他只要失去这唯一的支撑,便会彻底陷入到无法自拔的沼泽中。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困了。”
傅苒从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怀抱里挣出手,怀着安抚的意味,艰难地拍了拍他紧绷的后背:“有什么事情,你先陪我回房间再说,好不好?”
晏绝没有马上松开,但环抱的力道轻了一些,让她被禁锢的手臂获得了一点宝贵的活动空间。
她赶紧再接再厉,摸索着轻轻牵住了他冰凉僵硬的手指:“好了,我不会走的,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靠着半哄半劝,她总算是把明显状态不对的晏绝带回了自己住的偏殿。
刘夫人看样子已经回到太皇太后床前继续守夜,苏琼月累了那么多天应该早就入睡,傅苒自己其实也困得不行。
夜色浓稠,暴雨仍然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冲刷着宫殿楼阁和庭院里的草木,发出连绵不断的哗哗声响。
这样的深夜,这样的暴雨,如果还要让晏绝一个人回去,未免也冷酷无情了。
她找出干净的帨巾,擦了擦两个人衣服上沾染的雨水,可晏绝还是一言不发,只能由她主动提议:“你要不要留在这里?”
傅苒倒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种方面的介意,而且主要是,这片地方本来就是晏绝以前的居所,他现在留宿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外间有榻,中间有屏风隔断,他完全可以睡在外间。
“……”晏绝依然没说话,可视线又始终跟着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缄默里透着某种偏执的依赖和迷恋。
傅苒就当他是默认了。
这个人比上药那天还安分,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漂亮人偶,除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死命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以外,不管是让他做什么,他都丝毫不反抗,温顺得难以置信。
她把晏绝拉到榻边坐下,没忍住戳了戳他精致的脸,像在安置自己心爱的洋娃娃:“那就直接说定了,你今天睡在这里。”
这回她早有心理准备,没期待听到回应,说完就站起来,准备去给他拿被子。
但刚一起身,晏绝就不假思索般地揽住了她的腰。
傅苒没反应过来,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得向后倒回去,连带着把他也撞倒在狭窄的矮榻上,导致两个人滚成一团,跌落在柔软的锦垫间。
万幸,没有发生影视剧里那种两人不小心亲上了的俗套剧情。
她只是感觉撞在了他的胸口,脸埋在流云般绵软微凉的衣服里。布料下是少年温热的身体,带着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如同雪后初霁的松林,刹那间将她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可是矮榻上的空间本来就有限,这样越发显得拥挤,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晏绝就着这个姿势,不管不顾地把她箍得更紧了。
他好像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给你拿被子啊,”傅苒挣扎了两下没爬起来,索性就放弃了,继续这么埋着头跟他说话,“还有枕头,这个榻我都没有睡过,得先整理一下,你跟我一起铺床行吗?”
她发现,目前只有跟他说“一起”这两个字才最有效。
果然,听到最后一句,晏绝的态度有所松动,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傅苒趁机从他臂弯里钻出来,又伸手把他也拉起来。
她纵容着晏绝继续紧紧牵她的手,十指固执地相扣,哪怕以这个姿势行动很不方便,顺带安慰似地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啦,我不会走的,放心。”
主要是这时候,他看起来真的非常需要确切的安全感。
当然,很明显,晏绝现在的状态肯定有异样,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再多观察观察,旁敲侧击一下的。
毕竟他还不太愿意说话,也不好贸然开始谈心。
但等傅苒维持着这个困难的姿势收拾好东西,再铺好榻上的枕被,她实在是困得越来越厉害,就差当场倒地睡着,连脑袋都不太能转动了。
“你记得盖好被子……千万别着凉了……”
听到窗外哗哗的雨声,傅苒强撑着最后的精神叮嘱了一句,语调里都不受控制地带上了浓重的睡意,“还有……晚安。”
晏绝站在原地,看她打着瞌睡游魂似地飘进了内间。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后,内室烛火熄灭,只留下了外间的灯。
然后,女孩的声音隔着屏风软绵绵传过来,仿佛刚坐上床沿。
“阿真……你睡着了吗?”
他神智清醒,甚至还没有解下外衣:“没有。”
屏风后传来床轻微的吱呀声,她大约是刚刚躺下去,声音越发含糊不清,就像漂浮在暖融融的雾气里,却还坚持传达着没说完的话。
“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要太责怪自己了,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反正……不是你的错误……不需要你自我责备……”
她似乎努力想表达得更清晰一些,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沉沉的睡梦彻底吞没了。
片刻后,一切宁静下去。
再也听不到人声,只有孤灯融在寂寥的夜色里。
这晚的风声呼啸,一年中的盛夏已经接近尾声,秋意的降临在不期而至的风雨中酝酿,雨声萧瑟,角落里的铜漏滴答作响。
晏绝熄灭了最后一点灯火,躺在榻上,却没有合上眼。
他隔着屏风和层层帷帐,静静地望着另一侧。
相隔太远,傅苒又太安静,他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小时候,他总在这样的夜里做噩梦。
他梦见姑母,或者应该说,他真正的阿母。
梦见那场焚烧一切的大火,炽热的火焰扭曲了空气,发出令人恐惧的噼啪声,梦见阿母质问他,为什么不陪她去死。
他在梦中感到窒息的痛苦,他恐惧极了,却如同陷入流沙,越陷越深,无论如何都不能挣脱。
第二天醒来,伺候的宫人总会惊恐万状地匍匐在地,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划得鲜血淋漓,血染红了床榻。
闭上眼睛的瞬间,幻象又开始浮现。
这次,那个妇人的身影更加清晰:“你终于知道阿母了吗?是你害死了阿母啊,你凭什么还能活下去?”
她一半面孔美艳无比,另一半是狰狞的枯骨,环绕在他身边,絮语喋喋不休。
“你的母后憎恨你,你的兄长猜疑你,你的叔父早就想让你死,他们都想把你杀掉,你就算不被杀死,最后也要杀了他们,手染至亲的血,这样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义?”
忽然间,那布满仇恨的面孔又扭曲成另一种诡异的温情,温柔低语中带着蛊惑:“人间苦海无边,有什么好留恋的,为何要继续执迷不悟?阿真,我的好孩子……来地狱陪阿母吧,这才是你永恒的归处啊……”
晏绝没有挣扎,任由带着火焰的焦黑手指掐住了他的脖颈。
在窒息和灼痛中,他透过那具在美人和骷髅之间切换的骨架,清晰地看到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回廊下,阳光正好。
傅苒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一只羽翼初丰的雀鸟振翅而起,欢鸣着冲向澄澈高远的蓝天。
“我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喜欢看到秋天凉凉的水,阳光照在上面的样子,还喜欢好吃的东西,啊……好像太多了。”
她眸子里映着明媚的光,纯粹而温暖。
“其实要说出具体喜欢哪些真的很不容易,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喜欢这个世间吧。”
就在这片幻境与现实的重叠之间,晏绝第一次对着那个妇人的身影,露出平静得近乎解脱的笑容。
“人间或许的确没什么好的。”
“但苒苒喜欢的一切,都值得存在,只要她喜欢,人世间就还有可以留恋的地方。”
他睁开眼睛,站起身,穿过眼前徘徊不散的虚影,越过屏风。
黑暗里,他依然能够行走,甚至能看清。
他原本就习惯于黑暗。
走到床畔,垂落的帘幔隔绝了视线,看不到里面的人,但至少能听到她轻轻浅浅的呼吸。
晏绝没有去撩开帘子,只是无声地坐了下来,背脊轻轻倚靠在冰冷的床柱上。
他心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宁静。
长夜漫漫,但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