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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葬礼哭丧的专业人士,在哭得差不多的时候,会站起来,端着个盘子一边哭一边走,若是哭得好,这一圈走下来,盘子能被钱铺满。


    秦归燕头一回哭丧,被临瞳搀扶着站起,单手拖着个铁盘,两个眼圈红彤彤的人转了一圈,托盘里的银钱、灵石便堆成小山。


    来参加宗门长老老娘葬礼的神农谷修士,从老到小都被秦归燕唱得满脸动容,全随礼了。


    收完了钱,秦归燕又下去了,这回不是跪地上,她跪累了,直接盘腿坐,唱起莫语曾经的拿手好戏,《十谢母重恩》。


    莫语只说过秦归燕没和她细细学过哭丧,可她还是有学过一点皮毛,这不,最后一曲唱完,现场没有不哭的,连魔尊都在擦眼泪。


    这一日,秦归燕凭借一点粗浅的学习和绝对的天


    赋傲视整个哭丧界,当场就有人和田三叔打听秦归燕是哪家的,往后家里死了人还找她哭。


    秦归燕找了个清净地方,一边数钱一边休息,雪不在端来一碗面:“喏,吃吧。”


    白面上堆着扣肉和豆腐,秦归燕将钱袋收好,接过碗,先喝了一口面汤,干哑的嗓子总算好受一些:“莫语以前居然能吃这碗饭,真了不起。”


    雪不在笑问:“嗓子受不住了?我这里有润喉的丹药,是神农谷的青尧道友给的。”


    秦归燕接过润喉丹,没有吃,只攥在手中:“我不喜欢白事,哪怕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也会躺到棺材里。”


    那一天离她太近了。


    秦归燕想,等办她的丧事时,临瞳已经进天地轮回了,没法给自己的丧事随份子,临瞳看起来也不像有钱的样子,要是他在天地轮回中没发挥好,两人轮回路上还得一道走,也好,下辈子就成同龄人了。


    到时候就请莫语来打理她的身后事吧,就按今天田老娘的排场办,在黑水县租个大灵堂,请大黄吹唢呐,莫语哭灵,最后上路的时候,让雪不在撒个漫天纸钱,把声势壮起来,她要轰轰烈烈的、让十里八乡都知道一代美女小秦没了,此乃浑天界一大憾事。


    想着想着,笑出声来。


    “以前,我在血影教做护法的时候,曾和修真界很多高手决斗,是那种赌上命的死斗,太多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杀过神农谷的修士。”


    秦归燕将丹药捏碎,粉末落到地上,看起来是一枚正常的、品质极好的丹药,可她敢吃下去吗?


    临瞳从后厨过来:“小秦,雪不在,你们在这?主家有陈皮,我煮了水,小秦来喝一碗。”


    “谢谢临哥。”


    对这个本就要夺走自己性命的人,秦归燕反倒很随意,他做什么她吃什么,吃了一阵子他做的饭菜,秦归燕活得好好的,因着餐餐荤素搭配,味道也不错。


    临瞳能不能在天地轮回中夺得神位不好说,他至少是个好厨子。


    她将面吸溜到肚子里,雪不在打了招呼,说要去给主家折纸人,拿元宝堆金山。


    都是修士,本不该讲究这些,田三叔也以为自己是不信的,可相守了几百年的家人一朝离世,他却比谁都殷勤地操办起这些东西。


    老娘躺在棺里,他在关外,隔着木板忙活,仿佛母亲还在,随时能坐起来给他一巴掌,笑骂一句“你就是瞎忙活”。


    田三叔需要这种感觉,通过母亲的死亡,他知道死是一种虚无,命途尽头什么都没有,他得在这陪着老娘,和她一起抵抗这份虚无。


    秦归燕吃完东西,临瞳将碗筷拿走,让她继续坐这。


    秦归燕道:“你不喜欢爪子碰水,这碗筷我自己洗。”


    “做流水席的大婶会洗,我只是拿过去,你休息吧,哭那么久挺累的。”


    临瞳的眼圈也红着,他的眉眼鼻梁生得极好,尤其是眼睛,眸正神清,不见一丝浑浊虚软,这么一双眼睛哭起来也是好看的。


    秦归燕仰头看他,不经意想起,这个人和自己说话时,音调总比对其他人低一些。


    小临一走,小秦一人在原地坐着,很快就坐不住了,起身四处走动。


    铁岭这边的土地也是肥沃的黑土,和高丽那边只隔了条江,江水清澈,北方的冷水鱼本就肉嫩,捞上来加酸菜一炖,便是一道香喷喷的好菜。


    田三叔在此种了三百年的田,是当地有名的灵米种植大户,真正的豪富,家里住的却不奢侈,是关外常见的地主住的农家小院,面积不大,屋里无金银珠宝,倒是能透过窗户看见主人家的卧房挂了青牛老人、药葫芦等书画。


    秦归燕看见院子里立着棵枫树,冬季光秃秃的,她立在树下,听见背后有人问她。


    “你吃润喉丹了吗?”


    她回身一看,是雪不在提过的送药的青尧,打招呼:“青尧道友。”


    青尧一袭宽松衣袍,背着褡裢,手提虎撑子,听了她的声音,了然:“你没吃,为何不吃?”


    秦归燕客气地说实话:“不敢吃。”


    “你居然也会怕?”青尧走到她身边,“是啊,我见着你的时候,的确有过对你下|毒的念头,我知道成功的可能不大,可我有过这个念头,因为你在决斗中杀了我小师叔。”


    秦归燕不记得他的小师叔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只沉默以对。


    青尧自嘲一笑:“细细一想,我那些念头都没道理,小师叔听了你的名声,主动找到了你,要讨教你的邪剑,和你签生死状,而你成全了他,他死前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想不开的只有我而已。”


    “何况你已接受过邢鉴审判,森罗狱中关十年,出狱后沦落到给人哭丧度日,昔日天才跌落尘埃,真是一出戏台上都演不出的悲剧,说实话,看你这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秦归燕:“你等等。”


    青尧宽容道:“往后我不会再想着找你复仇了。”说完,他释然离去。


    秦归燕抬高嗓门:“我哭丧怎么了?怎么就沦落了?你知不知道我是关外白事第一妖的传人,教我哭丧的那个妖修凭这份本事攒下偌大的家业!”


    青尧回头问:“多大的家业?”


    “好几十亩地呢!”


    青尧想,这算什么大家业?看秦归燕的目光越发同情,摇了摇头,走了。


    秦归燕差点冲上去把这个看不起白事从业人员的小子揍一顿。


    歇了没多久,秦归燕又去哭最后的大殓哭,哭完便要抬棺去下葬,她认认真真,唱完了全套《哭七关》。


    曲毕,雪不在站在旁边,高声一喊“孝子摔盆”,田三叔举起盆儿往地上一甩,砸了个粉碎,更大的哭声响起,秦归燕领头,带着铁岭本地的老太太跟着棺材一路哭,雪不在用力朝天一抛,纸钱撒得和漫天花雨一般,这也是极高明的手法。


    田老太的抬棺队伍也极为隆重,这时抬棺材的人叫做“抬大杠”,也叫“抬杠的”,田三叔一气儿请了十六人来抬。


    送葬队伍在哭号中走向田三叔事先看好的一处风水宝地,因着近日铁岭放晴,土黄的泥路也不难走。


    谁知这路走到了一半,却见不远处也有一支送葬队伍过来,那场面,呵!竟是三十八抬大龙棺的队伍,那棺中装的必不是一般人!


    黄安安吹着唢呐,一路不停,腾不出嘴来,神识声却在雪不在、秦归燕、临瞳三人耳中响起。


    “那谁啊?死这么隆重,得是多德高望重的人呐?怎么没听见哭丧的声音?”


    雪不在眯起眼睛,蛇的视力不太行,他化成人形后也不是擅长看远处的东西。


    还是临瞳看清楚了,觉得奇怪:“这支送葬队伍看着风尘仆仆,应当走得很久了,而且队伍前边有十多个抱着灵位的人,这说明送的逝者也有十多个,可他们只有一副棺材。”


    可一副棺材如何能装十几具遗体?


    秦归燕却明白了,她走到田三叔身边,小声道:“三叔,咱们得让让那边的队伍,他们送的是军户。”


    田三叔一惊,听秦归燕说了原委,应道:“那就让,咱们先停下来站路边。”


    如此,送田老娘的队伍便停止吹打,齐齐走到路边,让出宽敞道路给那三十八抬龙棺的队伍送行。


    胥国帝尊梵朱出身军伍,凭无数忠勇之士、精妙军阵一统天下,结束天下间多年战乱,又令军队出征时不得侵扰百姓,因而民间对兵士们也是尊重的。


    梵朱前些年下旨,若有十名以上同乡兵士去世,碍于胥国军队要应对的敌人有些手段阴|毒,军中众人离世后不得土葬,只能就地火化,特许他们的骨灰共乘龙棺回乡,死后也能结伴同行,续生前袍泽之谊。


    两支队伍在道路上碰面时,那些兵士沉默地抬着龙棺离开,其中有几人对田三叔微微点头,表示谢意。


    雪不在用神识传音和黄安安、临瞳


    道:“到底是军伍之人,看他们多肃穆啊。”


    临瞳和黄安安俱是应道:“是啊,肃穆,庄重。”


    待龙棺队伍走了,送田老娘的队伍准备跟在他们后头重新上路,秦归燕拧了拧白手帕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又哭了起来。


    “我的亲娘啊——女儿我送你走一程啊——”


    那种奇妙的悲戚到极致的氛围再度笼罩送葬队伍。


    不多时,后方的龙棺队伍有个抱牌位的人追过来,他大喊道:“前边的,那个哭得最响的姑娘,嘿,你下午还有别的活不?”


    哭丧送葬是一天至多哭两场的,上午哭一场下午哭一场。


    那小伙举起手里的同袍灵位,大声道:“我好几个兄弟生前都爱热闹,战死的时候没娶媳妇没生娃,没人给他们做孝女,姑娘,你有空来哭一场不?价钱好商量!”


    秦归燕一边哭一边抽空问了句:“多少啊?”


    小伙子大喊:“五钱银子!我们在兔毛屯,下午要哭一场再下葬,你能来不?”


    田三叔听了,心想五钱银子低了,槐树妖王当年最低的出场费都要五两银子,秦归燕更是他砸了一百袋灵米才请出来的,好在物有所值。


    秦归燕长长哭了一声:“娘啊——成,我下午去。”


    她很想得开,反正在一些人眼里,她已经沦落这样了,干脆多哭一场,虱子多了不痒嘛。


    认识她的人心想,她居然连五钱银子的场都肯去哭。


    黄安安十分欣慰地用灵识和雪不在、临瞳道:“咱们小秦长大了,有驿丞大人当年那派头了,看看,别人都争着抢着请她去哭丧呢。”


    临瞳觉得秦归燕应该不是有意在这件事上获得成长的。


    第22章


    哭完田老娘,秦归燕坐在玉如意上,剥了个鸡蛋要滚眼睛,只是兔毛屯离田老娘的墓地太近,鸡蛋没剥完,玉如意已经到了。


    白事四人组跳下去,秦归燕将蛋壳随手扔路边的田里,上去踩了几脚,把蛋壳碾碎,当自己免费给田地添肥,鸡蛋顺手塞嘴里,随即一愣,等会儿,她不是要拿鸡蛋滚眼睛吗?嗨,算了,吃就吃了吧。


    黄安安背着唢呐、头顶草帽、腰缠黑布条,秦归燕干脆没卸自己哭丧的穿戴,头顶一朵大白花进了兔毛屯。


    那个捧灵位,找秦归燕去哭丧的兵士正候在此处,她身上军袍未换,卸了甲,身上缠着麻布,皮肤黄糙,脸上两坨健康的红。


    大伙这才发现她是个姑娘。


    女兵士见到他们过来,热情地迎上前。


    “各位可来了,俺在这才等了一会儿你们就来了,本还想着去村外几里地迎你们呢,对了,俺叫牛七七,这位是道长吧?诶呀,有道长在真好,您能帮忙做法事不?我们那难受的老人太多了,得搞点事宽慰他们。”


    说着,牛七七将他们往屯里领。


    兔毛屯有很多鹅,大黄很快被一只路过的鹅叨了一口,气得他低头发出低沉的“汪!”将大鹅吓跑了。


    牛七七听得吓了一跳:“这大兄弟真精神呐,吼得中气十足的。”


    雪不在干笑着:“那是,那是,他吹唢呐的,气必须足。”


    秦归燕看着鹅:“那鹅长得真好。”


    临瞳:“一看就好吃。”


    到了村里最大的宅院,里面已腾出来专做灵堂,院子里跪坐着许多老人,他们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大丫头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还有其他老人喊“三娃子”、“狗蛋”、“大强”的,只是这些人已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静静的,一同沉睡在那朱红的龙棺中。


    牛七七叹息一声:“几年前帝尊征兵,十里八乡出了七十个壮丁,男四十人、女三十人,二十个战死的,让四十五人抬着棺材送回来,都是同龄人,一起割过麦子的交情。”


    秦归燕算了算:“不对了,你们去了七十个,战死二十个,回来四十五个,那还有五个呢?”


    牛七七简短道:“立战功了,帝尊许诺在西疆那边划了田给他们,那五个家里本就没什么人了,要么就是老家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照应老人,这才留在那边开垦和守卫新地,俺们是放不下家里的老子娘,就选了回来。”


    牛七七领着他们往里面走,介绍道:“原本西疆那边是稳的,只是几年前那边有人密谋造反,这事还得从一百八十年前说起,西域有个全灵教,分灵宗和兽宗,灵宗为主,兽宗则是妖修为主,要与灵宗之人签订奴契,与其配合修炼。”


    秦归燕:“奴契,我记得那玩意废了好多年了。”


    “是,兽宗后来有修士杀了全灵教上层,率领兽宗东归胥国,所有记录奴契的秘籍都在那时候被销毁了,只是前几年有人又翻出来,要密谋制造一支军队吃下西疆,帝尊召集俺们,和那些曾经的兽宗妖修配合,布置了周天军阵镇压了那伙谋反的。”


    说到这里,牛七七面上浮现出骄傲的神采。


    “当时我们也在阵中,即使是没有修炼资质的凡人,只要开采使用灵石,排出阵法,也有偌大威力,我们不仅还了西疆太平,还再次销毁了奴契,只是牺牲也大,好多兄弟姐妹都战死了。”


    她看向龙棺的方向,那些牌位摆放在高高的桌台上,整整齐齐,如同他们曾经站过的军阵。


    “对了,那什么。”牛七七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五钱银子是哭丧的,还有道长的法事、吹唢呐,合共要多少银子?俺好久没回来,不清楚现在的价格了,我待会儿还要去请厨子来办流水席,手头银钱也不宽裕。”


    牛七七将丑话说前头,若对面报个高价,那她只能找别家白事班子了,毕竟还要多留些钱,给那些家里死了孩子的老人,钱才是最能帮他们的玩意啊,多少温声软语都比不得。


    黄安安当年是和莫语一起办过白事的,更是清楚这些农家的支付能力,熟练报价:“我们唢呐和法事都不贵,各拿三钱,饭食要包下来,还有这小子,他是厨子,小临,能做流水席吧?”


    临瞳被拉到前边,心想,小秦那样的高手能哭丧,我临瞳给白事做流水席又有什么不行?都是凭本事吃饭,不丢份!


    嘴上应道:“可以是可以,一桌席面五荤五素两个汤,五百文能办下来,看你们要多少桌了。”


    牛七七惊喜道:“呀,你们还有厨子呐?俺们这儿人可多,起码要六十桌。”


    临瞳掐指一算:“那我给你算便宜点,三两银子。”


    “才三两?行,就这么说定了。”牛七七欢喜地去和袍泽们说她请到了物美价廉的白事班子,别的水平咋样不好说,哭丧水平绝对杠杠的。


    黑山驿四人彼此打量,发现竟是没一个人挣这批军户的白事钱。


    秦归燕想起一件事来,面露遗憾:“小临去做菜了,谁给我架孝呢?”


    临瞳说:“我给你个垫子吧,跪上面坐上面都行。”


    说着,他从自己的小世界里拿出散发着玄级灵器气息的蒲团给她。


    “哥啊,姐啊,妹子我来送你们来啦——你们走的时候精神抖擞,怎么这就没了——别急着走啊——回头再看看我啊,天呐——”


    伴随着死者家属的哭声,秦归燕跪坐在蒲团上,哭得十分认真。


    雪不在跟一边念经烧纸,黄安安吹唢呐。


    氛围很足。


    临瞳飞着去买了食材,大包小包扛回来,拿土砖垒起大灶。


    这种办流水席的大锅通常要厨子自带,临瞳也真有可以办大席的锅,他掏出青罗鼎,拍了拍这老伙计,青罗鼎便默默变大。


    五百文一桌在流水席里算是不上不下的价格,临瞳打算做粉蒸肉、酸菜鱼、铁锅炖鹅、青椒皮蛋、酸菜炒猪血,再有肉臊粉条、萝卜丝、溜白菜、土豆片、炒杂菇,还有龙骨肉丸汤、羊骨炖萝卜汤。


    切菜备调料,临瞳找来一把铲子,将青罗鼎烧热,倒油,把料


    往里一放,提着铲子便热火朝天地开干。


    龙棺才抬回来,各家要来领牌位,还有那些活着归来的军户的家人,这会儿都搂着孩子泣不成声。


    牛七七让母亲和弟弟妹妹抱着,吸吸鼻子,安抚着他们。


    “娘,俺挣着钱了,能给家里置两垧地,以后咱们再也不挨饿了,衙门那边录衙役,当过兵的优先,等开春俺就去县城里找活干,俺在军中练了武艺认了字,俺出息了。”


    母亲捧着她的脸,哽咽:“我滴儿,要不是恁爹去得早,咋会让恁去军里头挣命。”


    是啊,挣命,牛七七想起在西疆遇着的那些可怕的叛军。


    头一次摆出周天军阵时,两条几十米长的大蛇闯入阵中,只是一个翻滚便压死了邻居家的三牛、俏俏。


    好在周天军阵立时发威,兵士们齐齐举旗,呼喝有声,招来星辰之力将那两条蛇打得破破烂烂,仓皇而逃,到底还是死了一条蛇在他们阵中,这才有了牛七七带回家置办田地的银钱。


    她抹抹眼泪,拉着母亲、弟弟妹妹坐下,一边吃厨子端上来的臊子面,一边说她在军中的战绩。


    秦归燕哭累了,也坐到席边休息,听见隔壁桌的牛七七说军中旧事。


    “我们杀了那条蛇以后,将军剖开蛇的肚子,让大伙从蛇胆处接了胆汁喝了,竟是口鼻沁凉,原来有口舌生疮的,面上有痘的,喝过那胆汁立时就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家里人倒茶水。


    那茶水是用碎茶叶沫子泡的,香气足够,透着青碧之色,水流中有细细黑丝跟着滑入杯中,若非秦归燕的眼力极强,决计发现不了这些。


    小秦眉头一皱,见牛大娘举着茶杯要饮,手指一弹,牛大娘手中茶杯碎裂,茶水落了一地。


    啪的脆响,引来附近人们的关注,秦归燕拍桌站起,厉声喝道:“茶里有毒!不能喝!”


    她喊话时用了真气,音浪瞬时传递到整座院子,所有人都听见了。


    正在端菜的临瞳一顿,他单手托着一盘肉臊粉条,一手揭开旁边桌上的茶壶盖,见其中有黑丝在茶水中沉浮。


    “小秦,这是蛊!”


    秦归燕目光冷冽,看他一眼:“茶水不是你备的吗?”


    临瞳断然道:“没有,我忙不过来了,只烧了几壶开水,让他们等放凉些再喝。”


    秦归燕又扫视周围,神识扩散开来,搜索着附近:“谁泡的茶?”


    话音未落,一位已经喝下茶水的老妇人趴倒在桌上,席间数人晕倒,似乎是只过去几个呼吸,场上便只剩黑山驿四人、那些抬棺回来的兵士们还站着了。


    牛七七接住老娘弟妹,失声喊道:“娘,喇叭,小九?”


    黄安安和雪不在对视一眼,黄安安化作一只大黄狗,昂着头嗅了嗅,朝屋外奔去,追踪下蛊的人。


    雪不在单膝跪地,为一位晕厥老人做了检查:“面色发紫,呼吸困难,小秦,你来看看,他们中的是不是蚕丝蛊?”


    小秦居然认得蛊?临瞳心中一惊,这可是仅次于魔修的邪性玩意。


    秦归燕过去看了眼:“蚕丝蛊加黑角蝮的毒,真是好久没见了,。”


    “种蛊要用生羊血混百年灵芝才能解,不知道神农谷那些人走了没有,这里中蛊的人太多,要用的药材可不会少。”


    秦归燕起身,环视四周,再看向牛七七时,意味深长:“你们也喝了茶,却没一个中蛊的,小姑娘,你方才说,你们之前杀过一头黑角蝮,对吧?”


    牛七七猛的抬头,迅速明悟她话中的意思。


    另一个壮实的兵士凝重道:“是那条逃出去的大蛇来报复我们了。”


    第23章


    黑山驿四人怎么也没想到,好心过来给归乡的军户们办场物美价廉的白事,还能碰上军户们的仇家上门寻仇。


    好在秦归燕反应极快,认出蛊里有黑角蝮的毒,令军户们立时意识到此事与他们过往的仇敌有关,才没闹出负责做大席的临瞳被误会的事。


    黄安安擅长追踪,已跑出去找神农谷的修士,要带他们过来救人,临瞳和雪不在、军户们将晕倒的人扶着躺下。


    灵堂的氛围顿时更诡异了,龙棺在那横着,地上铺了草席,躺着来吃席的兔毛屯老少。


    军户们重新披上皮甲头盔,头绑红巾,神情犀利透着血气,提防着那条黑角蝮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面色发沉。


    秦归燕与军户们去兔毛屯绕了一圈,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找到蛊毒源头了,屯里几口井都被下了蚕丝蛊,水是喝不得了,各家各户的人,只要是喝了水的,全倒下了!”


    兔毛屯一共八十一户人家,加上来参加丧事的,全村聚了近千人,躺得只剩下服用过胆汁的军户,还有黑山驿四人,这可怎么得了?


    临瞳找着机会小声问秦归燕:“你对蛊很熟?”


    秦归燕同样小声回道:“年轻的时候在制作蛊虫的黑心作坊里干过一阵卧底,当时是给那个黑心作坊当打手,帮朝廷把黑心作坊端了。”


    临瞳听懂了:“原来如此,你以前是朝廷的人。”


    秦归燕解释:“我不是,我娘是,我爹为了我娘投诚了,结果死了,我接父母的班继续干,顺带给爹复仇,复完仇我就转行了,卧底那活干着太心累,还是做驿卒适合我。”


    临瞳赞同她的话:“在驿丞手底下干活是挺好的。”


    雪不在凑过来:“吃穿不愁,零嘴不断,重要的是环境好,上司亲切,同僚友爱。”


    秦归燕接道:“那是,方圆几百里没有比我们黑山驿更和谐的驿站了。”


    临瞳:……


    黄安安很快拉着神农谷的修士们过来了。


    打头的是青尧、青尧的师父白桴子,二十多个神农谷的修士跟着黄安安浩浩荡荡地过来,全是给秦归燕的铁盘上放过灵石的人。


    他们见到屯里情形,被吓了一跳。


    秦归燕迎上前去:“新鲜羊血我都备好了,各位神农谷的大夫,你们有带百年灵芝吗?”


    “带了带了,都是上品,咱们神农谷滴人呀,别的没有,药材管够。”白桴子老头认出这位头顶白花的孝女,打开自己的小世界。


    老头是这队神农谷修士中修为最高者,一听到兔毛屯遭难,便立刻带人赶到这里。


    他说:“蚕丝蛊嘛,我们可是老熟了,早些年血影教没倒的时候,用这种蛊害了好多人,我们神农谷能勉力解蛊,只是耗时漫长,好不容易治好,病人的肺也让蚕丝蛊弄坏了,多亏我一位师弟拼死弄来如今的解法,这才能做到对蚕丝蛊药到蛊除啊。”


    白桴子口中的师弟,正是青尧所说与秦归燕决战身亡的那名剑客,青尧冷眼打量秦归燕的神色,见她似是思索什么,随即露出恍然的神情,知道她总算是想起来了。


    多年之前,曾有一个身穿道袍、浑身鲜血的修士跪在秦归燕前方,身子摇摇欲坠,双手拄剑,倔强地不肯晕过去。


    【血杀客,蚕丝蛊到底如何解!】


    “为神农谷带回蚕丝蛊解法的人,正是我小师叔,他的死因是被摧毁了心脉。”


    青尧冰冷的声音让秦归燕回过神来。


    她和青尧对视一眼,用神识传音:“我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他并非我杀。”


    青尧转过头去,轻哼一声,大概是不信秦归燕的话。


    白桴子则带着众人忙碌起来,老头撸起袖子,提着装羊血的桶,要当场搓出足够羊毛屯所有人用的蚕丝蛊解药。


    秦归燕凑到他边上问:“白桴子大夫,蚕丝蛊能解  ,黑角蝮的毒怎么办?”


    她只会解蛊,不会解毒,毕竟身为幽寒血,秦归燕百毒不侵,火灵蝶的蝶粉都只能让她迷糊一阵子,她根本不需要懂解毒。


    白桴子闻言,苍老的面上露出呆滞之色,他发着呆,让秦归燕险些以为这老头是痴呆了。


    却见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吓得秦归燕往旁边挪了一步,临瞳顺手扶着她,免得这丫头一脚踩地上的空桶里摔跤。


    老头颤巍巍道:“据古籍记载,此毒,用蛇胆汁可解,用我神农谷的香林丹也可解。”


    青尧将羊血往药鼎里倒,随口解释:“兔毛屯最严重的问题不是给人解毒,而是此地水土被蚕丝蛊和黑角蝮的毒污染了,治好了人,这田地种不了东西,怎么办?”


    农人以田地饱腹,田地没了产出,不过是让屯里的人换一种更加漫长痛苦的死法,若为了求活背井离乡,便是心头的残酷。


    牛七七在一旁听他们说了许久话,听到这里,双目通红,愤恨道:“要是当年我们把两条黑角蝮都杀了就好了,就没有现在的事了,带累整个兔毛屯的乡亲,损失这么大!”


    她的同袍搂住她的肩膀,低声劝了几句。


    临瞳看秦归燕一眼,用神识传音,清泉冲白玉似的温润声调。


    “小秦,你和我来。”


    秦归燕眨眨眼,起身:“兔毛屯这么多人,各处都要用水,我去用水灵法术接些干净水。”


    她和临瞳到屋外的井边,黄安安和雪不在也在,四个人聚在井口,四个脑袋并在一处打量里边的井水,露出一模一样的发愁表情。


    兔毛屯真惨,整个屯所有的水源都不能用了。


    秦归燕站直,对临瞳说:“有什么事?”


    临瞳直接问道:“你见过黑角蝮?”


    秦归燕走到院中水缸,掐了个诀,缸中便积蓄起水珠,那水珠越来越多,很快攒了大半缸。


    “黑角蝮稀罕,唯有七大至尊中的恶尊养了两条,此人来历不明,行踪隐秘,喜爱怨憎魂魄,常做恶事造冤孽,是胥国第一要犯,他多年前与血影教教主做过交易,以大量蛇毒换走了一批蚕丝蛊,他养的那两条黑角蝮是一对姐弟,姐姐叫玉馥姬,弟弟叫玉生香。”


    黄安安问:“大眼,你见过玉馥姬和玉生香?”


    秦归燕道:“不是大眼,是小秦,玉生香以前往我吃的糖葫芦上面喷过口水,我把他打了一顿。”


    “人喷口水是恶心你,蛇喷口水那叫下|毒!”雪不在面露庆幸,“好在你不怕毒,才能反手把对方打一顿。”


    某种意义上,秦归燕是天底下所有毒物成精的妖修的克星,但这百毒不侵的能力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小秦拿命换的。


    黄安安道:“大眼,牛七七他们说要报官,我琢磨着是要报,待会就护送他们去铁岭官衙,你这些情报相当关键,还是得告诉别人,你不想暴露在血影教的过往的话,我就说是驿丞大人和我提过这些事,反正她活得久,有什么锅往她头上扔,她都接得住。”


    秦归燕点头说行,黄安安转身就走,秦归燕冲他的背影喊:“大黄,你能不能别老是叫我大眼?”


    大黄潇洒地挥了挥手,狗不回头,狗有他自己的想法。


    秦归燕一跺脚:“叫我燕子都行的嘛,谁家姑娘叫大眼啊?”


    临瞳公正地说了一句:“我们妖修和你们人族不一样,比起记名字,更喜欢记你们身上显著的特征和气味。”


    秦归燕愤愤:“然后给我取绰号!”


    雪不在解释着:“没办法,我们妖修对文字和语言不敏感,脑子里好像缺了这块天赋似的,好多妖修化形后,学认字要学几十年,才能脱离文盲的身份。”


    秦归燕一顿,面露同情:“那你们也不容易。”


    和化形后得苦学几十年才能不做文盲的妖修计较称呼似乎太斤斤计较,秦归燕转身:“得嘞,我也忙去了,那些中毒的人需要照顾。”


    “小秦。”临瞳再次喊住她。


    秦归燕回头,用眼神表达疑问,临大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临瞳看着她:“青尧道友说他的小师叔拼死带着解了蚕丝蛊的方子回神农谷,那方子是你给的吧?”


    “嗯,是我给的。”秦归燕双手背负身后,“那年我十六岁,那个叫白溪子的修士找上门来,要讨教我的剑,我只出了三剑,那老小子就跪了,只是在我出第四剑前,我自己先晕了过去。”


    听到这,临瞳面上浮现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担忧之色。


    雪不在关切道:“为何会晕?”


    “幽寒血。”谈起在年轻时的那段往事,秦归燕的语气总有股冷静:“我在年幼时只是畏寒,到了十五六岁上下,幽寒血才开始发作,尤其是动用真气与人比斗越多,发作越频繁,那是我第一次在敌人面前倒下。”


    当时秦归燕以为自己死定了,谁知醒来以后,身上却是暖洋洋的,经脉里有热流涌动。


    她的对手,神农谷白溪子坐在不远处药鼎旁,闭目掐诀,燃起灵火,下颌长须无风自动,真气鼓荡着他一身宽袍大袖。


    “醒了?”白溪子看向她,“你的幽寒血很严重,你又不断催动体内真气与人比斗,真气运转时,便来不及压制体内幽寒血,使其在你体内越发壮大,在这么下去,你活不到四十岁。”


    秦归燕坐起,掀开身上盖着的披风:“多谢道友此次饶我一命。”


    白溪子看着那神情冰寒冷漠的少女,试探着问:“血杀客,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见少女看来,白溪子露出微笑:“我想要蚕丝蛊的解法,这也是我挑战你的缘故,你是血影教的四大护法,那些奇诡莫测的蛊,别人不知道怎么解,你一定知道。”


    蚕丝蛊是血影教最害人的蛊,因其无孔不入,被视为暗杀利器,自这种蛊面世一年,修真界便死伤无数,民间百姓也有中招的,只是百姓中了蚕丝蛊,大多连治疗的机会都没有,三日内便因肺部受损,窒息而亡。


    秦归燕看他一眼,身为胥国朝廷放在血影教内最隐秘的卧底,秦归燕不能暴露身份,因此不能立刻答应。


    她只问:“你要用什么和我做交易?”


    白溪子闻言大喜,他道:“我方才是用九阳丹为你缓解幽寒血,若无意外,近三年内,你的幽寒血不会再发作,只是九阳丹为我神农谷至高秘药,炼制极难,药材罕见,我这么多年只成了一炉,一共九颗,由我在内的神农谷九大长老持有。”


    “若你肯给我蚕丝蛊的解法,我回去后必定倾尽一生积蓄为你再炼一炉九阳丹!若是炼不出来,我就找师兄师姐他们将送出去的九阳丹讨回来,这么一来,你往后至少能活到三十二岁!”


    在白溪子眼里,那女孩面上没什么表情,因而心中忐忑。


    血杀客是修真界著名的疯子,似乎一心沉浸在与高手决斗中,修为高绝,性情残忍,脾气上来了连自己的属下都能随手杀了。


    这样一个人,会有做交易这么正常的能力吗?


    秦归燕沉默一阵,轻轻点头:“可以,你我立灵契,你给我九颗九阳丹,我给你蚕丝蛊解法。”


    两人订下灵契,秦归燕抛下一句“用生羊血和百年灵芝放在中蛊的人嘴边,就能将蚕丝蛊吸引出来,将蛊虫烧掉就没事了。”


    若非潜伏在血影教多时,谁能想到,解蚕丝蛊的方法居然那么简单。


    秦归燕那时手头还有别的事情,还要回返血影教总部,便匆匆离去。


    谁知没过多久,就感到她与白溪子签订的灵契消散了,而灵契彻底消散,往往只说明一件事,便是契约的其中一方死了。


    “我原本以为九阳丹特别珍贵,让白溪子不惜以死赖我的账,今日见了青尧,我才知道他是因心脉碎裂而死,也就是说,他在回神农谷的路上,遇到了其他大敌,让他受了重伤,拼命将蚕丝蛊解法送回神农谷,就咽了气。”


    秦归燕轻笑一声:“好在我后


    来潜伏任务结束,闲了十年没和人动手,只专注压制体内幽寒血,没有九阳丹,我也活到了现在。”


    第24章


    要治愈兔毛屯近千中毒的人,神农谷修士、黑山驿四人、军户们忙得不可开交。


    秦归燕忙到一阵,感觉自己不太舒服,主要是骨子里发冷,身体变得很疲倦。


    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年节才过,好多河水上头的冰都没化,孩子们还能上去滑着玩,这么冷的天,她却没有按时缩到有祝融石围着的炕上,反而是忙忙碌碌,体内真气也动用数次,体内的幽寒血便躁动起来。


    在白桴子、青尧等人去给屯里的村民喂药时,秦归燕打了招呼,到灵堂里,随便拖了张草席,在角落里面对着墙躺下。


    她选的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背后就是装着战死兵士骨灰的龙棺,刚好挡着外头照进来的光,躺在这不会让她有害怕的情绪,甚至有点安心。


    亡者魂灵归于黄泉,便是有个别例外滞留人间,龙棺里那些人都是保家卫国死的,总不会跑出来害她一个小老百姓。


    临瞳本尊站在井口,思索如何搞定这里的井水污染问题,顺带将多重身放出去,寻找玉馥姬的踪迹。


    黑绒小兽已经许久没修毛了,跑出去就想一个跃动的毛团,湿漉漉的鼻头嗅动着,左跑右跑,跑到了兔毛屯的大灵堂里。


    化为兽形的他嗅觉更敏感,多重身没有闻到黑角蝮的气味,却发觉秦归燕的气味一直停在灵堂里,这是不对劲的,小秦在这时候肯定会到处帮忙,以她要强的性子,就算要找个地方晒太阳吃零嘴,都是她把活做完以后了。


    一道黑影嗖的跑进灵堂里,顺着味道寻找了一阵,在龙棺后看到秦归燕。


    她躺在那里,缩成一团,身上盖着过来时穿的斗篷,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了?


    多重身心中担忧,小跑上前。


    秦归燕突然翻身坐起,双目清明。


    小兽受了惊吓,蹭蹭后退好几步,眼睛睁得溜圆,脚下肉垫踩着地砖,发出吧嗒声响。


    秦归燕也没想到靠近自己的是一只毛绒绒,她打量着这只小东西,一人一兽对视着。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秦归燕双手撑地,俯低上身,冲小兽招招手。


    “嘬嘬嘬。”


    大抵人族看到长毛的东西,总忍不住嘬嘬几声,多重身已十分习惯,端庄地蹲坐着,神态矜持。


    见小兽不来,秦归燕从小世界里摸出一枚蜜枣,手里托着,又招手,声音变得轻细:“过来呀。”


    见女孩眼睛晶亮,一副喜悦又好奇的模样,多重身在原地踟蹰片刻,到底缓缓走过去,被秦归燕一把捞进怀里。


    它整个兽都僵住了,这、这人怎么说上手就上手了!


    “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呢。”秦归燕摸着这个大毛团,在它的背上摸到两个小角。


    “形似狐,背生双角,这是名为乘黄的神马才有的模样,可你的毛不是黄的,这说明你还混了其他血统,是不是?”


    她捏了捏临瞳背上的角,小兽顿时僵住,又拧着身子要逃跑,被秦归燕握住大尾巴,从尾巴根捋到尾巴尖,顿时筋骨酥软,无力地倒在她怀里。


    “从第二纪流传到第九纪的古籍《山海经》有记载,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我只要坐你背上就可以多活两千岁吗?”


    秦归燕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君不见浑天界诸多没有成尊的强者,活到七百多岁便要老死,她才哭走的田老娘便是,即使是至尊,想来寿数也有极限,这世上哪里存在能延寿两千岁的神兽?


    她举起小乘黄想看看它的性别,孰料它拼尽全力拧着小身子,从她怀里挣扎出去。


    小乘黄跑到一边,语带羞恼:“小秦,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秦归燕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她转身躺下:“定是幽寒血的寒气冲击我的灵台,让我不清醒了。”


    有点尴尬。


    多重身气恼,上前伸出毛绒小爪推她后背:“是我,临瞳,我发现你一直没动弹,过来看一下,你怎么会躺在这里?”


    软乎乎的、极有弹性的温暖爪垫推背,让秦归燕有点舒服,她双手捂脸:“我就找个地方躲懒,不行吗?”


    小乘黄锲而不舍:“你从不偷懒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幽寒血有发作的迹象,是不是?”


    秦归燕无奈道:“我就是有点冷,有点困,睡一下就行了,看到玉馥姬叫我一声。”


    见她不肯起来,小乘黄通知本体一声,这才转身去继续搜索玉馥姬的下落。


    过了一阵,临瞳抱着床被子进来,见秦归燕睡着,在他靠近时也保持原样姿势不动,默默将被子给她盖好,将青罗鼎放在此处,往鼎中放入一枚灵石,温暖的灵火自动燃起,为此方小天地带来暖意。


    他走以后,秦归燕翻身看着青罗鼎,夸了一句:“阿鼎,你真是一个很有用的鼎。”


    青罗鼎腹中燃烧的火闪了闪,变得更温暖明亮了。


    这一觉睡到傍晚,外头天都黑了,兔毛屯许多昏过去的人都苏醒过来,身上的蛊与毒都解了。


    秦归燕爬起来,到灵堂外找水喝。


    一黄衫中年女子坐在外面吃席的桌上啃鹅腿,姿态豪迈,满脸油光,见她过来,笑了下:“燕子,听说你接了莫语的班,哭丧哭得不错啊?”


    秦归燕认出来人,正是在铁岭做山川之主的黄仙女,和黑水河里那位黑麟龙王是同级,皆为胥国官员,前阵子在龙尊的雷车前躺倒碰瓷的便是她的小儿子黄二十八,对,她的名字就叫仙女。


    “仙女前辈。”


    “诶。”黄仙女吸溜着骨头,放下,夸赞:“这鹅煮得入味,要不是黑角蝮从恶尊手下叛逃后,逃窜到这来,我还没法到这吃上这么好的鹅呢。”


    秦归燕脑子里将她的话迅速过了一遍,失声道:“叛逃?”


    “没错!”黄仙女指着她笑道:“没想到吧?有人敢从神秘莫测、罪恶滔天的恶尊手下叛逃,全国的山川之主都接到线报,必要活捉那玉馥姬,审出恶尊的下落。”


    她激动地搓着手:“这要是让我抓到了玉馥姬,升官进京就在眼前啦!”


    秦归燕还没说什么,就看到黄安安跑进来:“仙女大姐,已经找到玉馥姬的踪迹了,她方才主动现身,要冲进来了!诶,小秦,你醒啦?”


    秦归燕点头:“醒了醒了。”


    临瞳跟在黄安安背后,随手一招,将青罗鼎叫回来,收入袖中,神态自然。


    雪不在看他一眼,又看小秦一眼。


    黄仙女听到黄安安的话,拍桌站起,一脚踩凳,“那还等什么!”她一撩衣摆,迈着四方步,嘴里念着“噔噔”,给自己配着音,冲了出去。


    秦归燕看她的背影,拍拍黄安安的肩膀:“你那位本家仙女待会要倒霉,先去神农谷那边要些解蛊解毒的药给她备着,不然我就要给她哭丧了。”


    黄安安撸起袖子:“要是黄一一到黄二十八想给老娘在黑山老家办丧事,估计是驿丞大人亲自去哭,我这就去。”


    话音未落,就听得村头传来一声巨响,几人冲出屋子,看到一只巨大的黄鼠狼在天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摔到不远处的林子里,发出沉重的震响。


    雪不在道:“无量天尊,这也败得太快了,我去看看仙女大姐,小秦,和小临,你们先去顶一下那条蛇。”


    兔毛屯外,玉馥姬红着眼睛,她看起来明显不对劲,周身浊气缠绕,眼睛发红,头顶一角,口舌喷出黑紫雾气,长长的蛇尾发出嘶嘶的响声,在地面盘绕着前进。


    神农谷的修士们已在屯


    外,施展法术竭力阻挡这疯狂蛇姬,只是修为不敌,更有些修为偏低的弟子,一沾染上那黑紫雾气,自己先倒了下去。


    雪不在能放心地将这位强敌交给秦归燕,自是因为秦归燕早些年就能碾着黑角蝮姐弟暴打,且不怕毒。


    秦归燕做好动手准备,却被临瞳握住衣袖。


    她回头,冷静询问:“怎么了?”


    “我来。”临瞳指着自己,“你带我过去就行了,那条蛇身上有很重的浊气,我来处理吧。”


    天下遁术,以幽影为最快,秦归燕说:“让幽影带着赶路会不舒服,很多人试了一次就不乐意试第二次了。”


    临瞳果断道:“没关系。”


    “你别反悔就是了。”


    语罢,一种阴暗黑沉,介于水银与水之间的东西将临瞳包裹,那东西渗透性极强,临瞳几乎是立刻就感知到这幽影能随时渗入自己的皮肤,乃至五脏六腑,轻易拧碎他重要的器官。


    这比多重身被秦归燕撸了尾巴更让他没有安全感,仿佛一条命都被她握在掌心。


    临瞳下意识克制住身体反抗的本能,任由秦归燕带着他潜入夜晚随处可见的影中,只是一瞬,他们就已到兔毛屯外,迎面对上那条有几十米长的大蛇!


    青尧眼见得前方出现两人,手中已掐好的法术却收不回去,他瞳孔紧缩,大声喊道:“闪开!”


    不然你们会被误伤的!


    “去吧。”秦归燕收起幽影,取下乌香纱朝身后一抛,乌香纱延伸铺开,将神农谷众修士的法术轻松拦下,只一个席卷,便将之化解为无形灵气。


    临瞳在右臂上一滑,手臂上显出一支银色臂环,上有暗纹流动青色灵光,他催动法器,朝前一抛,那臂环在夜风中不断变大,如一颗重逾万钧的重锤,击中玉馥姬额头出的独角。


    一声震动青尧耳膜的声响,那先前仿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庞大蛇躯在空中摇晃一阵,轰然倒下。


    玉馥姬摇晃着头,要爬起来,却发觉眼前出现那奇怪青年,他握紧拳头,对自己的下巴来了一击朴实无华的上勾拳。


    第25章


    玉馥姬清醒过来的时候,挣了挣,发觉自己身上被下了禁制,动弹不得,耳边听见有人在说话。


    她身上的浊气被镇压到丹田内,使她不能再动修为,头脑也清明起来。


    雪不在指着黄仙女:“早和你说过了,见着敌人不要直接冲上去,看吧,脖子脱臼了吧?”


    黄仙女不服气地反驳:“那我也不能让蛇冲进兔毛屯啊,这里好多普通人呢,要是他们伤着了,再来个人向上面一报,我的仕途就完蛋了!”


    妖族儿女多奇志,可惜大多读书不太行,他、黄安安、黄仙女都是黑沙洲出身的妖,最后也只有黄仙女一妖考上胥国朝廷山川之主的位置,有资格谈仕途二字。


    黄安安说:“你还不如先提升修为再谈仕途呢。”


    黄仙女说不过他们,看向玉馥姬,拍着桌子质问:“说!你来关外到底所为何事!”


    玉馥姬冷笑一声:“当然是为我弟弟报仇。”


    “就为了报个仇,你把这边所有的田都污染了?”黄仙女怒道:“你这条蛇还有没有良心啊?”


    玉馥姬不屑地看着她:“良心是人才有的东西,我一个蛇妖要什么良心,我告诉你,黄仙女,这仇我要报,你们谁都拦不住!”


    “哦,忘了,你们本来就拦不住,这次是那些人族运气好,碰上了神农谷的在附近可以解毒,又有血杀客在此,我不能亲手杀了他们,但我已将兔毛屯化为一片死地,几百年内,此地将寸草不生!”


    玉馥姬说完,畅快地哈哈大笑,洋洋得意,她知道人族以农为天,她毁了他们的田,就是他们的大不幸,也算她弟弟玉生香的仇报了一半了。


    还未笑完,玉馥姬被掐住下巴,那只被她一尾巴扫得脖子脱臼的母黄鼠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透着股怜悯。


    “你真是个可怜的东西。”黄仙女说完这句,掐诀加固玉馥姬身上的禁制,转身离开牢房。


    她赶到灵堂之中,见秦归燕、临瞳、神农谷数人围坐成一圈,兔毛屯的父老乡亲、军户们坐在外边,大圈套小圈,商量的是此地水土的问题。


    黄仙女到秦归燕身后坐下,小声问:“如何了?”


    秦归燕道:“商量着呢。”


    见人来齐,白桴子轻咳一声:“我已封锁兔毛屯所有井口水源,确保此地的毒不会流向其他地方,土地是救不了了。”


    黄仙女追问:“为何会救不了?当真没有净化此地水土的法子么?”


    白桴子颤巍巍道:“若被黑角蝮蛇毒污染的只是几亩地,大不了我们不要钱,免费送几十颗香林丹,磨碎了放土地去翻搅,过个几年就好了,可兔毛屯共有六百亩地,我们炼得出这么多丹药,他们出得起这么多钱吗?”


    青尧为难道:“先前我们为屯里近千人解毒,已经是贴了钱的,再加上铁岭的知府、山川之主也说可以帮我们报一部分,我们才没找这里的村民要钱,不然香林丹在市面上,是十块上品灵石一颗呢。”


    何况这近千农人之中,只有不到一半是兔毛屯本地人,其余人等都是来吃席的时候撞上了无妄之灾,毒解了,他们立刻告别,带着自家从军伍中回来的孩子匆匆离去,不肯在此多待一阵,生怕兔毛屯农田毁尽的债,也要算他们家一份。


    秦归燕算了算自己账目上的钱,问:“若要净化此方水土,到底要多少香林丹?”


    提到这事,白桴子说话不打颤了:“一亩地十颗,六百亩就要六千颗。”


    每颗丹药就要十块上品灵石,共计六万块上品灵石,谁来给兔毛屯这些百姓付钱?


    秦归燕全副身家加起来不过一万五上品灵石,填不满这个大坑,何况兔毛屯的农户们。


    她思考片刻,提出问题:“只有香林丹可以解毒么?就不能来个炼器大师,炼块大纱布或者筛子,和过滤果汁的渣滓一样,将那些土里的毒都滤掉?”


    最要紧的是,这里有没有能一口气炼出六千颗丹药的大师不好说,炼器大师还是有的啊。


    青尧看着她,觉得她脑子有坑:“过滤清洗六百亩的土方,那筛子要有多大,怎么确保能精准过滤掉这些毒?”


    临瞳听了一阵,出声道:“那就要看滤芯怎么炼了。”


    秦归燕眼睛噌的一下亮了,她看着临瞳,问道:“需要怎样的滤芯。”


    临瞳:“有纸笔吗?”


    秦归燕将自己出门收信时用的纸笔拿出来给他。


    临瞳铺开纸张,写写画画:“首先我们要找到对黑角蝮蛇毒吸附性最强的材料,用其炼制滤芯,装到筛子里,再将被感染的土方放入其中过滤,一枚滤芯大概都不够。”


    纸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斗,漏斗的管部被画成空的,临瞳标注那里要安装滤芯。


    青尧起身,走到他旁边看着:“香林丹解毒的原理是激活人体的肝肾之能,使其自行排毒,对蛇毒没有吸附作用,能吸蛇毒的药材,我倒是知道几样。”


    说着,他打开自己的储物袋,翻找出数枚贝母:“鹦鹉贝、三叶贝、菊石贝、紫藻贝。”


    “还有煤炭、朱砂,都试一下吧。”收藏更丰富的白桴子也打开了他的小世界,又取出他从农户们身上取得的蛇毒。


    临瞳接过装有蛇毒的瓷瓶,将其打开放在桌上,将一样样材料置于蛇毒上方,眼中闪烁着金红灵光,观察着这些材料的反应。


    见大伙都愿意帮忙,黄仙女长舒一口气,她拉着秦归燕说道:“谢谢。”又看着众人,将谢谢重复了一遍。


    白桴子挥挥手:“就当老头子攒功德了。”


    黄仙女感动地拍着秦归燕的肩膀:“小秦啊,你真机灵,刚才我还说坏了,我全家三十条黄鼠狼的全副身家都买不起六千颗香林丹,多亏你提出个做筛子的想法,年轻人脑瓜子就是好使。”


    临瞳头也不抬:“有些事难就难在没有思路,小秦头脑灵活,有了她指的路子,找滤芯材料之类的难题,一个个攻克过


    去便是。”


    他这么一说,大伙看秦归燕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因着玉馥姬被捕,军户们又卸下铠甲,有几人撑起大灶,用水缸里的干净水煮了热汤饭,牛七七双手端了一碗过来,递给秦归燕:“秦姐,您辛苦了,又帮忙哭丧又帮我们打倒玉馥姬,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呐!我们一定给您加钱!”


    秦归燕接过汤饭,客气道:“加钱免了,就当我给下辈子积德了,你才多大啊?我贪你那点战场上的玩命钱。”


    牛七七愣了愣,反驳道:“我不小了!”


    “你多大?”


    “我是第九纪九百八十二年生的!”


    现在是第九纪的九百九十九年,秦归燕了然:“哦,十七岁的小丫头片子,睡觉去吧,别影响长高了。”


    牛七七被她气跑了,秦归燕用木勺吃汤饭,看小姑娘跑走的背影,还嘿嘿笑出声来,笑到一半呛着了。


    黄仙女像个老妈一样过来给她拍背:“吃饭时还不忘欺负小孩,你活该,其他乡亲们,田地的事我们这些修士想办法,大家先散了吧,折腾一天,大家也累了,好好睡一觉。”


    围绕在此、满面忧愁的农户们散去,修士们不用睡觉,干脆连夜测试起材料来,奥特们不拘于只用手头已有的药材,还从农家取来木柴、草木灰等尝试。


    如此折腾了一晚上,大伙都没有找到清除蛇毒的材料,白桴子说他会写信给神农谷里的老伙计们,请他们帮忙寄一些材料过来。


    秦归燕闭目打坐了几个时辰,晨光微熹,她醒过来,见他们还在忙活,打了个哈欠,朝睡了一晚起来洗漱的牛七七招手。


    “过来。”


    牛七七别别扭扭看着她,到底跑过来:“干嘛?”


    “给我个空碗,洗干净的。”


    牛七七哦了一声,跑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个人头大的海碗过来。


    秦归燕接过碗,啧啧两声,走到临瞳身边。


    砰,海碗被她重重放桌上。


    “别的材料都试过了,试试我这个。”说着,秦归燕指尖凝聚剑气,在手腕上一割,鲜血汩汩流出,落到碗中,她却神情不变,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那血的颜色很不正常,分明是红色,期间却流淌着缕缕银光,散发森然寒气。


    这血接了小半碗,秦归燕嚷起来:“快,给我止血!”


    一个神农谷的女修上前,手掌闪烁浅绿的法术灵光,为她治愈手腕伤痕,好奇地看着她的血:“你的血怎么看着和正常的不一样啊?”


    白桴子沉声道:“是幽寒血。”老头惊疑不定地看着秦归燕,“血中已有寒光,你……”


    这是活不久了啊。


    秦归燕淡定道:“幽寒血百毒不侵,临哥,看看,能不能滤蛇毒?小妹妹,你这手法不错,连个疤都没给我留。”


    她喜滋滋地看着自己光洁的手腕,夸了那女修一句。


    女修红着脸,嗔了一句:“人家叫滔滔,今年四十多岁,你才是小妹妹。”她挪一边去了。


    秦归燕有点尴尬,哎呀,修真界就这点不好,大伙都驻颜有术,害她老是认错别人年龄,看来这位滔滔道友筑基和吃常春丹驻颜的时间都蛮早的,瞧着和牛七七是个同龄人哩。


    临瞳用幽寒血去触碰蛇毒,很快,那毒就被幽寒血吸纳其中,转化为森寒幽浊之气。


    “幽寒血能克制蛇毒,制造幽寒血的方式是服用幽寒玉髓,直接用幽寒玉髓做滤芯就可以了。”临瞳看秦归燕一眼,“只是这么一来,土地中还会有幽寒浊气,不能耕种。”


    青尧摇了摇头:“这么一来,那田滤了和没滤一样。”


    秦归燕拍手,笑道:“这个还不简单?直接拿灵火把土地烧一遍就可以了嘛,人不能这么做,是因为人被灵火烧就死了,土地烧一烧有什么关系?”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面面相觑,突然发现,诶,似乎真的可行!


    青尧看着她:“难道你真是个天才?”


    秦归燕呵呵一笑:“我不是天才。”


    见大家松了口气的样子,秦归燕又补充道:“谁是?”


    大伙绝倒,对这姑娘的厚脸皮彻底服气。


    秦归燕哼笑一声,取出哭丧时的大白花戴到头顶,昂起头,十分自得:“若问天才何处有,认准黑山驿王牌驿卒,小秦是也!”


    看到她那么自信开朗的样子,临瞳看着看着,露出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


    他想,小秦真可爱。


    第26章


    修士们做事都快得很,很快,黄仙女从铁岭处调来诸多矿石,临瞳施展法诀,将青罗鼎变得和小山一般大小,将这些矿石制作成一个巨大的漏斗。


    接着便是滤芯了,幽寒玉髓在胥国是管制物品,这玩意只要进入人体便是剧|毒,害人不浅,胥国朝廷对其严加看管,只有羲京才有储备。


    狍子沟的慈净观有一位叫信缘的坤道,由仙鹤修成妖修,平时在憨瓜驿做驿骑,送来往信件包裹,速度极快,收到黄仙女呈给上级的幽寒玉髓调用奏折,她连夜赶往羲京。


    羲京看了奏折上陈述的事情来往,痛快批复,让信缘将那批幽寒玉髓运了过来,跟随过来的还有一名刑部官员,为的是押送罪犯玉馥姬上京候审。


    玉馥姬被戴上枷锁,被刑部官员拉着走到灵堂门口,农户和军户们冷漠地站在路边,没有拿石子砸她,也没有辱骂她,就那么静静站着。


    玉馥姬向他们挑衅:“怎么?不朝我吐口水吗?就像我对你们的田做的那样!”


    她知道人类吐口水没什么准头,只要他们吐,旁边押运自己的这个官员肯定也会被波及,那样她就痛快了。


    牛七七上前,说道:“你不配我们的口水,我们的田也会变好,明年这里就会有金灿灿的麦子,麦穗沉甸甸的能把你弟弟再压死一遍!”


    玉馥姬冷笑:“好不了,莫小看我的毒。”


    “一定会好!”


    牛七七面带倔强,大声回了这句话,下一瞬,大地突然震颤起来,众人纷纷回头。


    玉馥姬抬头,面露惊讶。


    一条近百米的白蛇盘着身躯,撑起一个庞大的漏斗,黑影卷起庞大的土方,将其塞入漏斗中。


    临瞳在一旁控制漏斗,这庞大的灵器上有纹路运转银光,放入其中的土石的蛇毒被滤芯带走,下方的管道流出闪烁寒意的新土。


    神农谷的修士们惊叹地看着这一幕,秦归燕坐在一旁,感叹道:“我的影龙风以前都是卷活物的,头一遭卷土石。”


    白桴子还是那副颤巍巍的老人模样:“救人总比杀生强。”


    秦归燕咀嚼话语中的味道,讶异地看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谁啊?”


    她看这老头对自己说话语气平和,以为他不认识自己呢。


    “血杀客嘛,敢对帝尊和龙尊挥剑,硬生生把自己搞进森罗狱的狠人,谁不认识你啊?”


    白桴子老头呵呵一笑,“青尧和我说白溪子不是你杀的,我看也是,你要杀他太简单了,拿这个什么龙风把他卷一下,我们连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哪里能让他有机会活着把蚕丝蛊的解法送回神农谷。”


    秦归燕翻白眼:“是影龙风,白溪子啊,他说帮我炼九阳丹缓解我的幽寒血,换蚕丝蛊的解法,灵契都立了,结果你也看到了,我是九阳丹没到手,还背了一口黑锅,亏到姥姥家了。”


    “蚕丝蛊的解法是你给小师叔的!”青尧在一旁听着,听到这,他的嗓门抬高,不敢置信。


    秦归燕冷淡道:“好稀奇吗?除了我,他还和哪个血影教的接触过?诶,他欠我的九阳丹,你们神农谷能给我吗?”


    青尧一愣,随即结结巴巴:“我、我是愿意给小师叔还债的,可你没有你们之间建立过灵契的证据,而且我手头也没有九阳丹。”


    白桴子在秦归燕身边盘腿坐下:“九阳丹是神农谷至高秘药,早些年只有白溪子师弟炼成过一炉,一共九颗,是人快死的时候吊命用的,如今已用


    去七颗,他身上那颗也用了,只剩一颗,卖给了昊天宗的宗主。”


    秦归燕:“懂了,白溪子的债没人接手。”


    蚕丝蛊的解法分量极重,就这么赖着她的账似乎也不好。


    白桴子和青尧对视一眼,老头说:“我回去砸毕生积蓄尽力一试,许是三年内炼出一炉九阳丹来。”


    “我等不了三年。”秦归燕沉静地回道:“都说天妒英才,这句话放我身上多合适啊,我总觉着我从出生起就被命数围追堵截,拼尽全力活到今天,死活到不了下一纪。”


    若她能活到下一纪,就可以去争下一纪的七尊之位,说不得实力上升到一个新境界后便不怕幽寒血了,若她能再活三年,便有可能等到白桴子老头炼成九阳丹。


    可老天没给她留一丝活路,就是要她死在今年。


    那临瞳自见面起一直对她极有礼数,秦归燕不讨厌他,只是偶尔忍不住想,这人也是老天派来逼她死的。


    怎么就这么看不得她活着呢?想到这里,秦归燕心中总有股戾气,叫嚣着毁去周遭一切,又被她自己压回去。


    到底是已经过了那个热血一起不管不顾的年岁了。


    这一次,青尧真切地明白什么叫英雄末路,和看见曾经的血杀客去挣哭丧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次他内心真的生出一股难过来,觉得眼前这人不该是这么个下场。


    他内心不由得升起一个想法:要是最后一颗九阳丹没有卖给昊天宗就好了。


    昊天宗主姓辰,他的独子辰钟在下一纪的第一天便会进入人尊的试炼地——兴亡律,那颗九阳丹是给他保命用的。


    若是将九阳丹给秦归燕,她一定能通过试炼成为新的大尊,那样既能还掉小师叔欠她的债,又能让神农谷与一位新至尊结下交情。


    不知何时,青尧内心已经相信了秦归燕的说法,相信她和小师叔做过交易,并笃定她的能力比众望所归的胥国下一代国主辰钟更加卓越。


    大概是因为她真的是个天才吧,这样一个天才何须对他们说谎呢?


    即使是几头修为极高的巨兽配合着秦归燕的影龙风,兔毛屯的田地也花了一个白日的时间才全部滤了一遍。


    深夜,黄毛巨犬踩在乡间泥路上,留下一串巨大的爪印。


    村人们站在村口,看他昂首对月而啸,被厚实颈毛覆盖的喉咙红光闪烁,兽首一低,便有烈焰喷出,顷刻间便将他们的田地化作一片火海。


    隐藏在土地间的阴寒之气会被这灵火化去,只是土地肥力下降,从上田降为中田,只是农人们坚强,都说只要这地还能种,他们就会种,种玉米,种小麦,再去开荒田,他们会用勤奋养活自己。


    青尧脚踩药葫芦飘在高空,暗暗庆幸自己没有一见到秦归燕的面就扑过去和她拼了给小师叔报仇,不然就凭今日黑山驿那蛇妖、犬妖的能耐,还有那炼器大师的本事,他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白桴子疑问道:“咦?他们这就走了吗?”


    田地之中有火焰形成的幕墙,田地之间有农人们踩出来的小路,黑山驿四人便站在小路上。


    金红火焰焚烧时不断发出呼呼声响,鼓起的热风吹动秦归燕的鬓边碎发,她低头一捋,发间银丝在火光中闪烁雪光。


    雪不在道:“灵火没有大黄续着,烧半个时辰便灭了,咱们走吧。”


    秦归燕转身:“是该走了,驿站这几日肯定又积了事儿,不能一直让莫语一个人忙着。”


    临瞳提着办白事的家伙事,待大黄化为人形,四人在火中齐齐转身,走到村头。


    满村的人不知何时都等在了这里,兔毛屯几百男女老少,脸庞都被火光映得通红,年节没过多久的关外刮着寒风,这儿的人却都被热风吹出了满脸的汗光。


    他们静立于此,神农谷众修士也忙落下来,白桴子上前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几个老少爷们拖着板车出来,车上全是酒坛子,他们拍开泥封,妇人姑娘们捧着碗过去接酒。


    一碗又一碗的酒被娃子们送到大人们的手上,牛七七亲自将酒捧给秦归燕。


    “恩人们,田就是俺们的命,你们救了全兔毛屯的命,俺们屯里都是穷苦的农户和军户,可俺们晓得好赖,这便捧出俺们最值钱的东西谢你们。”


    兔毛屯的老村长出面,双手捧酒:“俺们兔毛屯的祖先都是百年前从鲁南道逃荒到关外的,这些酒是俺们的爹娘、祖父祖母用这片土地种出的第一批粮酿的酒,今日为谢救命大恩,特将酒水奉给恩人!”


    老村长仰头将酒水喝完,将碗朝地上一摔。


    秦归燕捧着酒碗,与身后众人对视,回头看着他们,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尽,将碗利落地摔碎在地上。


    随着她这动作,所有人都喝下酒水,摔了酒碗,清脆的碎裂声中,这数百人向道路两旁退开,为他们让开一条路。


    军户们不知从何处拖出一面鼓,最精壮的汉子举着鼓槌,砰砰砰地敲响鼓面。


    秦归燕在鼓声中,在火光的照映中抛出玉如意,带着黑山驿众人飞向天际。


    修士们纷纷踩上法器,离开此处,却有悠长的歌声追着烈烈风声流入他们耳中,秦归燕回头,看到牛七七仰头望着他们,唱着在兔毛屯内流传了百年的民歌。


    “三月三来开新春咧,全村老少下田地咧——”


    “老天不负勤快人,我农家好粮积满仓诶——”


    这段歌谣伴随着冲天火光落入秦归燕的眼中心里,让她心中的悲凉消散,只是觉得,这些人真好,人间真好。


    第27章


    黑山驿果然积了很多事情,莫语手下那群小纸人送东西还行,帮人写信、将物品打包裹这些事还得人来做。


    莫语单手托腮,忧愁道:“小纸人们都说,包东西的油纸也是纸,它们不忍心剪纸,总觉得在残害同类。”


    秦归燕坐在板凳上,将油纸剪得哗哗响:“然后就给我堆了半个屋子的东西要包!”


    临瞳和雪不在都坐在她旁边帮忙,黄安安和小纸人们去送信送货,忙得热火朝天时,大家都看向外边。


    临瞳说:“有人来了。”


    雪不在猜测:“是行商吧?我在这干了好多年了,近些年只有牛县令这一个当官的携家眷住过咱们这儿。”


    秦归燕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干活。


    莫语起身道:“我去迎一迎,好像是个姑娘啊。”


    驿丞大人脚步轻盈地走出去,头顶墨绿大花在春风中摇曳,到驿站门口时未语先笑:“这里是黑山驿,您是……哎呀?”


    一身量修长的女子从一支巨大的笔上下来,她随手将法器收入袖中,一身浅蓝文人儒袍,佩银鱼袋,头发用木冠束成髻。


    能佩银鱼袋,至少是个五品官。


    对莫语来说,这女子身上最令她惊讶的,却是那张与秦归燕有六七分相似的脸,只是气质比小秦更内敛庄重些。


    五品官见了莫语,文雅一礼:“敝人秦归月,见过莫驿丞,久仰大名,您果然是一位风姿卓越的树妖。”


    “哪里哪里。”莫语下意识客气了一句,最后张大嘴,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回身喊道:“燕子啊!你妹从京城来啦!”


    虽然这妹妹看起来老气横秋,跟燕子的姐姐似的,那也是比燕子小五岁的亲妹妹啊!


    秦归燕叹气一声,继续打包。


    秦归月迈着四方步走进大堂,看到秦归燕时,她眼前一亮,上前一礼:“姐姐,咱们好久不见,见到您精神矍铄,我就放心了。”


    相当矍铄的秦归燕头也不抬:“哦。”


    秦归月不在意她的冷淡,从袖中摸出个小木匣,凑到她身边弯腰  ,风度翩翩,语气里带着邀功:“娘说你喜欢羲京喜福斋的点心,我特地带了一盒给你。”


    秦归燕语气平平:“很好,点心留下,你去干活吧。”


    两姐妹说话间,雪不在戳了一下临瞳,指着她们偷笑:“你看小秦,是不是看起来特像妹妹?”


    临瞳心想,小秦眼睛圆,个子没妹妹高,看着是比妹妹要更像小孩一点,不过他更在意小秦的妹妹说话的调调,怎么和戏曲里的小生似的?


    秦归月笑道:“我已将活干完了。”


    秦归燕终于看向她:“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秦归月道:“铁林兔毛屯出现不良妖修污染水土的案件,为确保当地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帝尊命令中央粮库调一批经过仙道改良的粮种过去,我负责护送监督运粮官准时将粮种送到地方,且粮种数额与出库数额一致。”


    她一撩衣摆,单膝跪地,扶着秦归燕的膝盖,更像戏曲小生了,她动情道:“姐姐,小妹特意在回程路上绕了路来看你,是为了接你回家啊。”


    莫语、雪不在、临瞳齐齐将目光看向秦归燕,发觉她还是那副干活干到脸上发麻的神情,眼中毫无波澜。


    秦归燕只提了一句:“你能不能正常点说话?”


    秦归月接下来说话果然正常了,她解释道:“可这是羲京文官常用的腔调,不用这个调子的都被视作乡巴佬。”


    秦归燕将手掌在腰上的乌香纱上擦了擦:“乡巴佬怎么了?姐当年在闵福洲最靠边边的那个渔村打渔捞虾的把你养大,我就是乡巴佬,乡巴佬丢人吗?”


    秦归月果断道:“不丢人!”


    “那就行了,你走吧,我不会回去的!”秦归燕将打包好的包裹抱到一边,准备分类,她凶了妹妹一句,“边儿去,别碍着我干活!”


    秦归月委屈地挪开,偏偏和姐姐修为差着几个大境界,心中对这位自幼便性子强硬护着全家的长姐十分敬畏,秦归燕不愿意走,她不能更不敢来强的,只能干站在原地。


    莫语用团扇遮住嘴角,莲步轻移,拉着秦归月:“哎呀,你姐姐这人重视工作,忙起来就是这样的,来,月子是吧?你这一路辛苦了,看这大堂里乱的,来,咱到上房里放放行李,喝杯茶,姨和你拉拉呱。”


    秦归月顺着莫语拉她的力道离开,两人一道去了房间。


    莫语忙前忙后,给她铺床拿枕头,关心道:“这一路辛苦吧?”


    秦归月道:“还好,运粮种的那位同僚更辛苦,我负责监工,压力不大。”


    莫语满脸堆笑:“哎呦,你姐姐和我提过你呢,说你小小年纪就自己考上进士,在朝廷做官,今日一见,真是英雄出少年,你今年才二十七岁吧?这就五品啦?”


    秦归月谦虚道:“恰逢今年调任户部尚书的老大人是我当年科考时的主官,老师知我擅长数算,又有修为在身,出门查账胆气都比别人壮些,便给了我锻炼自己的机会,这才侥幸升为户部从五品员外郎。”


    莫语笑眯眯地,拉开圆凳坐下:“小秦日子是不多咧,她前阵子也去了兔毛屯一趟。”


    她停顿一下。


    秦归月点头:“是,我在兔毛屯听了姐姐的事迹,大家都夸她是关外最好的哭丧娘子,还是个脑瓜机灵的天才,兔毛屯的土地没荒废,多亏她与一位姓临的炼器大师做出滤毒的漏斗。”


    莫语笑道:“你姐姐可是天才中的天才,三十二岁的聚魂境修士,我活了这么些年就见着她一个,聚魂境可是仅次于至尊的高手呀,那别的人想找她决斗,自己也得是天才,天才是见她的门槛,但那些天才到她面前,走不过几招就倒了,她厉害得很。”


    秦归月赞同道:“姐姐自然是天纵奇才,我娘说,我爹生前曾感叹,一定是他和娘的祖坟一起冒狼烟,家里才有了姐姐。”


    莫语心道:看来你那早逝的爹也很疼燕子哦。


    嘴上说道:“她从兔毛屯回来,就和我说,白事是得好好办,她无所谓自己死后如何,却像让活人有个发泄难过的地方,白事就是这样的意义呀。”


    秦归月默默点头:“我一定给姐姐风光大办。”


    莫语道:“不是不是,你姐的意思是,她的身后事要信得过的朋友来办,比如我,区区不才,以前也是关外白事第一人,送走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呐,而且你姐是我的驿卒,我给她办,那是免费的,一文钱不收!收了我就是瓜!”


    秦归月看她一眼,犹豫一瞬:“可我们也给她看好寿材了,金丝楠木的,马上就好了,只是我娘和我看到那东西心里就不好过,一直没拉回家。”


    莫语心想:乖乖,金丝楠木?那不是皇公贵族才用的嘛?小秦这排面也太大了。


    嘴上继续劝:“主要这事吧,还得看你姐本人的意愿,她想在哪办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这丧事是她的,她说得才算啊。”


    主要是小秦要莫语给她哭丧,莫语离不得黑水县,要哭只能在黑水县哭,要是小秦死羲京,莫语便只能望羲京遥哭一夜,她觉得小秦不想这样。


    秦归月到底还是尊重姐姐,听了莫语的话,便沉思起来。


    莫语将秦归月拉走了,临瞳和雪不在见秦归燕冷着脸,没有出声,默默陪着她将包裹分类好,这都是待会儿要送出去的。


    等分类做完,临瞳才出声问:“最后的日子不想和家里人在一起吗?”


    秦归燕动作一顿。


    雪不在偷偷冲临瞳比大拇指,小秦以前所在的血影教是修真界最隐秘的大教派,她在里面做四大护法之一,且混出了血杀客的名头,当她冷下脸的时候,周遭的人能被唬得大气都不敢出,小临到开口就是这么敏感的话题,胆量真足!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炼器大师。


    临瞳耐心地等着,秦归燕终于抬眼看他,淡淡道:“回去就是躺家里让妹妹用俸禄养着,轻重活计都不让我干,天气好了许我去晒太阳,天气不好就压在炕上裹着被子,这样的日子谁爱过谁过,反正我不过。”


    雪不在嘀咕:“躺家里享福怎么不好了?”


    秦归燕拍着桌子:“我曾纵横修真界无敌手,像我这么厉害的人,就躺炕上死了?你不觉得很遗憾吗?我应该在干活的时候死!”


    雪不在竖大拇指:“好,小秦,哥哥敬佩你的敬业精神,但是在面对死这件事上,你也没必要那么要强,我看你家人也想多陪陪你。”


    临瞳心想,难怪小秦对自己以后会拿走连接她经脉的那样证道神兵这事没那么排斥,也许比起躺在床上慢慢等死,她宁愿走快些。


    他颔首道:“我能理解,修炼到小秦这个地步,性子不可能不强,只是……”临瞳话头一转,“你妹妹专门带着你喜欢的点心来看你,看你上午干了这么多事情,不如坐下来喝茶吃点心,犒劳犒劳自己。”


    他不提别的,只劝秦归燕吃点东西,秦归燕觉得小临说话有理。


    雪不在将板凳挪到外头大太阳底下,临瞳提来一壶水温刚好的黑沙参茶和三个茶碗,秦归燕打开点心匣子,看一眼。


    “喜福斋八福点心匣,这玩意一匣就要三两零九钱银子,怎么买这么贵的?”


    听到她的话,雪不在掐手指喃喃:“一千文就是一钱,十钱一两,如今的米价是三文一斤,身为白事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小秦去兔毛屯哭丧都只要五钱,天呐,这什么点心?金子做的吧?”


    临瞳眯起眼睛打量:“好像是用了一些灵药,补中益气。”


    秦归燕抱怨:“买那种一两零九钱的三福点心匣就够了嘛,那种点心匣里配的芸豆卷、玫瑰豆蓉酥、桂花山楂酥都好吃。”


    说着,她捏起一枚芸豆卷塞嘴里,捧着点心匣子示意雪不在和临瞳也吃。


    这两人都客气,只捏了一枚放嘴里,随即面露惊艳,这点心果然好吃。


    只是之后他们就不再伸手了,这是一种老派礼仪——别人家里有贵的好吃的东西,千万别吃个没够,显得和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而且他们把好东西吃了,别人家里的小孩看着你


    犯馋,你好不好意思?


    恰好,在黑山驿,秦归燕就是那个最小的馋嘴的孩子,因而在吃东西时紧着她就成了一种大家都心甘情愿遵守的潜规则。


    秦归燕吃着糕点,半晌,她叹口气,说了真心话:“我也愿意陪我娘和我妹,只是到了我最后那段日子,让她们一日日看着我越来越接近死的样子,她们肯定会心痛,我娘一定日日以泪洗面,我不乐意让她们看我那样,我希望在她们面前,我总是鲜活的样子。”


    临瞳道:“那你是不想回去了?”


    秦归燕:“我不回去,我就死这了,这里多好啊,饭菜好吃,人还自由,回了家要面对我娘的眼泪,她一哭,我绝对生不如死,刚好,我在这合了眼,第二天就有让莫语给我哭丧,老黄吹唢呐,有他们两个在,我的身后事才叫风光。”


    做白事,她就认准莫语和黄安安这一家。


    临瞳问道:“那你怎么说服你妹妹呢?你要说是为了身后事办得隆重,才必须死在莫语边上,她会接受这个理由吗?”


    秦归燕一愣:“是哦,我得想个招儿说服她。”


    她双手托腮,眼珠子一转,看着临瞳,上下打量着。


    临瞳如同每个心生疑惑的犬科动物一样,歪了歪头。


    第28章


    “姐姐我也到了慕少艾的年岁了。”


    “你慕少艾的年岁早在森罗狱里就过完了唔!”


    秦归燕捂住妹妹的嘴巴,继续冷静地说道:“我看上了一个汉子,他长得好,身板好,有一门炼器手艺,厨艺绝佳,十里八乡的媒婆都说没见过比他更极品的货色。”


    她松开手,秦归月呼气:“姐姐是为了那个男人才不回家的?那大可以带他一起回羲京,有手艺在的话,我可以帮他找工做,只要他能让姐姐开心,不干活在家里照顾你也可以。”


    秦归燕严肃道:“那他不成了吃软饭的了?这不行,男人一吃软饭就没魅力了,我要他魅力四射地与我在关外相守到我人生的最后一天。”


    秦归月不解:“回家也可以相守啊,等你走了以后,正好让他给你披麻戴孝,在列祖列宗面前磕几个。”


    这就不用了,秦归燕咳了一声:“你愿意在娘眼皮子底下恋爱吗?”


    秦归月当然不愿意!


    她心念一转,怀疑地看着秦归燕:“你不是忽悠我的吧?”


    秦归燕假装不耐:“我干嘛忽悠你?理由呢?就为了我不想回去?凭我的修为,我说不想回去,你还能强迫我不成?”


    秦归月到底是从小就被姐姐管教的,向来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见秦归燕满脸笃定,她就真的信了。


    她问道:“那姐姐看上的汉子到底是谁?”


    秦归燕起身:“他就等在门外,走吧,和我见见你姐夫。”


    两姐妹走出房间,看到临瞳站在屋外,他生得俊秀非常,宽肩窄腰,身形笔挺,黑发束髻,青色窄袖衣衫整洁利落,气度文雅而沉静。


    这卖相极好的男子拱手一礼,沉声道:“小姨子。”


    秦归月一个趔趄险些栽地上,被秦归燕架住,秦归月才站稳,立即拉着秦归燕冲回房间里,将门哐当关上,急促地低声问姐姐:“秦归燕,血杀客,修真界第一天才,胥国第一刺客,你这么了不起,就看上了一个厨子?”


    听力绝佳的临瞳至尊站在屋外,心想,其实,我也没想过这辈子会做厨子。


    秦归燕同样低声地反驳妹妹:“厨子怎么了?他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实话。


    “他还长得好,人特别礼貌,爱干净,从厨房里走出来那一身都没油腥味,和他相处我特舒心。”还是实话。


    “他还是炼器大师,炼个大漏斗就把兔毛屯田地污染那么大的事情解决了,这是有真本事的人呐,而且你看他的眉心是不是有痣?我告诉你,这叫草内含珠,是旺妻旺家的好面相,和他在一起,我感觉糟心事都变少了!”大实话。


    临瞳被夸得面上发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间痣,有些自得,原来他的面相这么好。


    秦归燕教训妹妹:“归月,职业歧视要不得啊,他是厨子,我还卒子呢,都是驿站里干活的,不丢人!”


    “你不是普通卒子!”


    “他也不是普通厨子啊!”


    秦归月只觉得姐姐是被那个男人迷瞎了心!她打定主意,要在这黑山驿住上两日,看明白那姐夫到底是真是假,再看他的好是真是假,若是个坏的,大不了晚上敲后脑勺,拖去黑水河绑了石头一扔,也不能让姐姐最后一年让个渣男哄了!


    待两姐妹再开了屋门,秦归月看到临瞳,不情不愿叫了声“临大厨,我要在此住两日,饭食便麻烦你了。”她是辟谷了,但她得看看这男人的本职做得如何,饭菜香不香。


    临瞳十分自信道:“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秦归燕在妹妹身后双手合十拜了拜,请临瞳大尊别和小丫头一般见识,随即道:“我妹妹我知道,她爱吃家常菜,临哥你看着做。”


    临哥这称呼听得秦归月心里酸酸的。


    临瞳手里提着长柄勺和簸箕,说:“我先帮你把炕清了。”


    秦归燕眨了眨眼,让开,秦归月欲言又止,看到临瞳走进入,蹲下,拿长柄勺从姐姐炕下的洞里淘出细碎的黑石。


    “那是什么?”秦归月皱眉。


    秦归燕回道:“祝融石,吸光里面的火灵之后就会碎裂,我在冬季对祝融石的消耗特别大,炕底要按时清,不然会堵起来,因着怕里面还有残留的火灵,触碰到外界灵力会炸,所以只能手动去掏。”


    这活她往日是自己干的,算算日子,是该今天清了,没想到临瞳会主动过来帮忙,使两人假装情侣的事多了几分真切。


    临瞳忙碌着,头也不抬地说:“厨房里有梅子糕,你去吃吧,下午还有得忙呢。”


    秦归燕应了一声,离开房间。


    她也不知道情侣之间要做什么,不过临瞳对她好,她就接着,何况往日的这个时间点,也确实是秦归燕吃开胃点心的时候了。


    小秦坐那吃点心,顺便将灶火烧起来,临瞳用瓢从水缸里舀水洗手,手掌在腰上的汗巾擦几下,进厨房做中午的饭菜。


    到底秦归月过来住驿站,她是正经的五品官,许是黑山驿开门以来招待的官位最大的人,因而中午鸡鸭鱼肉皆有,肉菜里都添了黄酒加了辣酱,吃起来鲜辣可口。


    秦归燕坐在桌上,接过临瞳递过来的饭碗,埋头就是吃。


    秦归月捧着碗筷,感叹:“没想到黑山驿吃的也是灵米。”


    莫语夸赞道:“是你姐姐赚的咧,我教她唱《哭七关》,她那一开嗓,关外最大的灵米大户眼泪哗哗的流啊,葬完老娘就送了好多袋灵米过来。”


    秦归燕骄傲补充:“够我吃到人生的最后一天,这就叫干一行行一行,行行都能行。”就算退隐江湖了,她小秦还是很能干的!


    秦归月心底不觉得哭丧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只是看姐姐笑着,她也跟着笑:“姐姐就是厉害。”


    吃完午饭,秦归燕去洗碗,临瞳去扫通铺,让姐姐洗碗这事让秦归月心里不快,好在临瞳提前留了热水给她洗,算他有心。


    再去通铺一看,那真是全驿站最脏臭的地方,她往后一退:“这什么地方嘛。”


    临瞳将被套等拆下来:“这是过路行商和镖师们住的地方,江湖人不讲究,有时候野外赶一个月的路,到驿站里躺下就睡,不习惯就出去吧。”


    秦归月离开,就看到她姐姐乘坐玉如意出门,问道:“她干嘛去啊?”


    雪不在也背着的背篓,里面装满了东西:“是要送到下一个驿站的,她去月光驿,我去憨瓜驿,月子姑娘,您好好休息,我们先出发了。”


    秦归月看大家都忙碌着,问莫语:“我姐姐她做这些事情,真的好吗?”


    莫语疑惑道:“咋这么问嘛?”


    秦归月道:“我一直以为姐姐不喜欢做活,我们家小时候住在闵福洲,娘为了隐藏身份,不用灵力,就在海边做渔女,我姐姐也打渔,我觉得她们都不喜欢打渔,每天都不开心  ,现下姐姐做驿卒却做得很开心。”


    莫语这才恍然:“她和我讲过这个事,说当年她打渔的那片海属于龙族海家,你们家那时算佃户吧,便是主家宽容,不把你们当奴仆使唤,可我还没见过谁做佃户能开心的,你姐姐现在是自由身,想走想留都随意,肯定自在多了。”


    “是这样吗。”秦归月坐下,轻轻摇头,“我,不讨厌龙族海家,当年若不是帝尊龙尊结盟,天下不能太平得这么快。”


    莫语悠然道:“你小时候没给海家做过佃户,被你娘和你姐姐照顾,当然能心平气和的,我听你姐姐讲过,她一点也不喜欢做佃户,主家养的拉船的海兽死了,十里八乡懂事的大人都要去给那海兽送葬,主家大小姐来了,那佃户都要行礼滴。”


    “就你姐姐那性子,你让她给别人行礼,哈哈哈。”想起过往,莫语开心地笑起来,“她现在是脾气好咯,礼礼貌貌的,年轻的时候那膝盖和脖子都和铁打的一样,弯一下能难受死她,那就是个典型的天才脾气。”


    秦归月望着她,征询意见:“那我对龙族是不是也要改一下态度,往后不能太亲和?”


    莫语摇着扇子:“这个没事,你原来咋样以后还咋样,你姐那人我晓得,她不爱在这种事上管你。”


    过了一阵子,送信的黄安安和雪不在就回来了,秦归月上前和他们聊天。


    黄安安见这是秦大眼的妹妹,爽快道:“月子妹妹,你想知道啥尽管说,我大黄知无不言。”


    秦归月笑道:“是,黄大哥,是这样的,那位临瞳大厨是怎么和我姐姐认识的啊?”


    黄安安听了,回道:“小临啊,听说他早些年是个四处游历的散修,见多识广,修为不差,二十年前搬到黑山炼器,你姐姐挖祝融石的时候不小心挖到他家,身上背的祝融石把他家给炸了,他家没了,炼器的时候花光了家当,只好到黑山驿来,找驿丞大人给口饭吃。”


    “不过他人挺好的,我看你姐姐和他玩得来。”


    秦归月点头,又看向雪不在:“那,他平时对我姐姐一直都这么关照吗?”


    雪不在单手托腮:“关照?你是指哪方面?”


    秦归月比划着:“就是那洗通铺、给我家清炕灰,给她做开胃点心,这些零碎小事,是我来了才有的,还是以往就有的?”


    雪不在和黄安安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笑起来。


    黄安安仰头大笑:“诶哟,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小临好像确实是对燕子关照得很。”


    雪不在闷笑几声,他和大黄、莫语都是知道秦归燕拿临瞳做借口,想要忽悠着妹妹好不回去的,只是如今细细一想,临瞳和秦归燕临时扮情侣,扮到一半两人还各自做事去了,秦归月居然还没看出破绽。


    白蛇妖修对秦归月笑着说道:“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姐姐是天才,天才的世界总是寂寞的,临瞳呢,也是个炼器天才,他们两个凑一起,脑子里想得事能对到一条线上。”


    黄安安补充道:“他俩就是玩得来。”


    秦归月听了,轻轻一叹:“玩得来就好。”


    姐姐剩余的时间不多,谁还指望临瞳能和她之间发展出什么感天动地的故事来?只要姐姐能有个可以说心里话的知心人,一个玩伴,便已是幸事了。


    而秦归燕送完信件和包裹,立刻踏上回黑水县的路,靠近黑水县时,玉如意便降低了高度,让她听见了牛县令在县郊和农人们讲话。


    “马上就要春分,这春分呢,在北方是很重要滴,天没那么冷咧,今年雨不是很少,也不是很多,咱们抓紧时间,做好春灌,施好春肥,将来耕种的时候哇,收获才多……”


    春分一到,这关外可算不下雪了,黑水河也渐渐解冻,流水潺潺,有了春季滋味。


    到了县里,秦归燕跳到路上,收起玉如意,想着去买些本地特产,好让妹妹送回羲京去。


    路过翠娘点心铺时,店铺伙计周乐喜送来一包糯叽叽的点心:“翠娘谢谢您前日送来的几袋灵米,这是她做的,让你当零嘴吃。”


    秦归燕高兴地收下,一边吃一边逛,最后进了药铺,挑了根好人参,关外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此处老参多,参的质量出了名得好。


    临瞳在驿站的院子里晾衣服,秦归燕进来,拿了个糯饼放他嘴里:“好吃吧?枣仁馅儿的。”


    临瞳嚼了嚼,咽下去,点评道:“有些甜,口感不好。”


    秦归燕笑嘻嘻的,背对着妹妹,对临瞳用口型说了声谢谢,回头看到妹妹坐在马扎上,一直安静地看着自己。


    她走过去:“归月,来,吃点心。”


    秦归月张开嘴,被塞了满嘴糯米。


    看到冬日暖阳落在姐姐发间的银发上,她微微俯身看着自己,背对着光,面上带笑,是那么好看一个人。


    她含糊着问:“姐,你在这里开心吗?”


    秦归燕肯定地回道:“开心。”


    秦归月道:“那就好。”


    第29章


    黑山驿大门口,秦归燕拉着妹妹:“这就走了,不多留几天?”


    秦归月回道:“是,到底公务在身,不然我多留几天,姐姐你也不会嫌弃我,对吧?”


    秦归燕悠悠道:“这个得看我心情,你来的时候我烦,你要走了我又舍不得。”


    姐妹俩看着彼此,一起笑出来。


    秦归燕为妹妹整理系在下巴处的发冠束带,为她将发冠扶正:“看到你这么出息,我也放心,以后好好照顾娘,我这边不用你们操心,我好着呢,还有我买的人参,你和娘泡茶喝吧。”


    秦归月道:“那么好的参,泡茶浪费了,我找御医院的朋友做点参丸吃。”


    “也行。”


    “对了,姐。”秦归月凑近姐姐的耳边,小声道:“再过阵子,检察院左都御史要巡查各处,就是那个龙尊的妹妹,黑沙洲近日出现八苦道狐案、玉馥姬案,她可能会特意来这转一圈。”


    “来就来呗,我和她又不熟。”秦归燕后退几步,对妹妹笑道,“你路上小心啊。”


    “诶。”秦归月应了一声,取出法器紫毫笔,抛到空地上,踟蹰一瞬,回身说道:“姐姐和姐夫也要好好的!”


    说完,她跳到笔上,法器带着她乘风而起。


    秦归燕站在原地,面色复杂一瞬:“现在想想,我就是不拿临哥做借口,归月应该也会理解我,支持我留在黑山驿。”


    唉,这么一想,骗妹妹这事,她做得有些不地道。


    临瞳双手抱胸:“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让你赖账,你妹妹人还行,可她吃鸡只要半岁以内的嫩鸡,口水说干了,才让卖鸡的舍得把小鸡卖给我,喝茶要喝黑山山巅那棵老茶树产的,说是来这儿就要喝特产,我只能爬山去采茶,把茶叶炒好了给她。”


    “陪你演戏这么劳累,你必须把事先说好的报酬给我。”


    秦归燕斜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秦归燕是那赖账的人吗?”


    她一转身,用手背在临瞳手臂上一拍:“走吧,趁着今日事少,把报酬给你。”


    临瞳打了个响指,雀跃地跑进厨房,端出紫米糕、杏仁酪,和秦归燕一起坐在后院的阳光下,中间摆着小桌,桌上有大茶壶和茶碗。


    秦归燕咳了一声:“你这人也是怪哦,帮我演戏不要钱不要灵石,只让我把过去的事告诉你。”


    临瞳为她倒茶:“只因从相识以来,我越是看小秦便越好奇,你是个奇人,是前所未有的修真天才,也许在整个第九纪都不存在比你更惊艳的天才,曾在神秘的血影教中为朝廷卧底,又在卧底结束后被关入森罗狱十年。”


    “你有这样辉煌曲折的过往,又甘心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到关外的驿站里做个小卒子,你不介意背着背篓去村里帮人写信,不介意帮人哭丧,到底是什么人家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孩子?”


    秦归燕轻笑:“


    我可不是孩子,都三十二了。”


    她低头看茶杯,黑山顶的那株老茶树怪得很,每年春季产茶,产量不多不少,常人寻它不着,修士们去迷雾里找它,也要破开迷阵才能薅点茶叶下来,临瞳仗着自己是至尊修为,薅的茶叶比别家多些,给假小姨子泡完茶,还能自留三两茶叶。


    青碧的茶水在杯中漾出圈圈涟漪,秦归燕单手支着下巴:“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临瞳道:“小秦的故事从何处说起,只看小秦自己。”


    “那就从我的父母说起吧,是他们生了我,又把我养大的。”


    秦归燕沉默一阵。


    “我娘出身羲京秦家,她的十七世祖,也就是我的十八世祖,也叫始祖父,是帝尊麾下战将,他不算有名,至少不如妻子有名。”


    临瞳:“敢问您的始祖母是?”


    秦归燕道:“酒后刀仙白羽霜,如果你关注过和帝尊有关的野史,也许会知道她的名字。”


    临瞳道:“区区不才恰好翻过几本杂书,您的始祖母在野史中确实小有名气。”


    众所周知,帝尊的后宫没有东宫娘娘也没有西宫娘娘,多年来洁身自好,很多人都怀疑他是一条老光棍,说不定以后要带着珍藏了几百年的处男之身去天地轮回中和包括临瞳在内的至尊们争夺唯一的成神机会。


    不过在一些野得吓人的野史中,曾有个叫白羽霜的豪迈刀修与帝尊在追杀一伙恶人,随后豪饮七七四十九坛美酒,醉后将帝尊拖到小树林里这样那样。


    因着帝尊多少算是个有魅力的老光棍,加上这些野史写得剧情精彩离奇,看过的人着实不少。


    而正史中不存在白羽霜的名字,在很多人看来,她只是个到死时修为也只有凝玄境的刀修而已。


    这位白羽霜,就是秦归燕的始祖母,她的十八辈祖宗之一。


    临瞳感叹:“凝玄境的刀修怎么都不可能将一个至尊拖进小树林吧?”帝尊就是喝一条河也不至于虚成那样啊。


    “所以是野史嘛,不野怎么叫野史?”秦归燕正色道:“不提那个了,我们继续说秦家,一百年前,秦家连着两代都是没有修真天赋的普通人,他们便老老实实读书科举做文官,直到我娘出生。”


    对于逐渐败落的秦家而言,自从秦莫兮这出身旁支二房的小姑娘被测出拥有罕见的水德之体,一旦修炼水灵功法便事半功倍后,整个秦家便对她寄予厚望。


    只是秦家未等到秦莫兮修出个名堂来,就莫名其妙得罪了三大世家里的赵家,一时之间,家中外出做官的都暴病而亡,留在羲京的那一支则被指罪贪污,全家抄家砍头。


    临瞳摸着下巴:“三大世家,好久没听到他们了,细细算来,三大世家败落也是近三十年的事。”


    秦归燕点头:“是啊,早些年,二教三家,四宗六派才是修真界最威风的势力,全灵教把持西域,血影教在关内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而三世家在最鼎盛时,掌控诸多名山灵脉,可在朝廷之上与帝尊分庭抗礼。”


    “胥国建国以后,帝尊名义上废除了仙人税,禁止修真界势力向普通人收取苛捐杂税,又对各大修真宗派掺沙子,可三世家以血缘为系,帝尊的势力渗透不进去。”


    说到这,秦归燕嘲讽一笑,“可修真的天赋不能通过血脉传承,如秦家,能连着两代无人可以修行,三大世家却能世世代代培养出修真奇才,使自身势力越发庞大,其中缘由,却是三家之中,赵家特有的换脉之术。”


    临瞳低声问:“就是那种抢夺他人灵骨灵脉的秘法?”


    秦归燕点头:“不错,我娘的水德之体是最高等的修行天赋之一,他们要秦家奉上我娘的灵脉灵骨,秦家不肯,便要面对灭门之祸,只有我娘被帝尊麾下的暗探救下。”


    临瞳疑惑:“帝尊知道这件事是三世家做的,却不能阻拦三世家?”


    秦归燕冷漠道:“他不能,他是邢鉴之主,邢鉴是他的证道神兵,他能用邢鉴审判天下人,对任何不遵守灵契的人降下天雷,他本人也受到约束,不能越过律法去伤人,所以只要他抓不住三世家犯法的证据,就不能朝三世家动手。”


    三世家树大根深,在浑天界横行近两千年,自有千百种方法隐蔽自己的罪恶,大不了扔出去几头替罪羊,不痛不痒的,因而有恃无恐。


    而帝尊的盟友龙尊?作为外族,龙尊不可以插手胥国内政,否则便是违背帝尊和龙尊的盟约,邢鉴会对他劈雷。


    帝尊在秦家灭门一事中,唯一能做的只有暗中护下秦莫兮。


    “我的母亲被帝尊的暗探抚养长大,当时随着帝尊龙尊的努力,四宗六派已无过往桀骜不驯,只剩下吴家、杨家、赵家这三世家,还有神秘的血影教一直逍遥于律法之外,于是我的母亲自请潜入血影教,为朝廷卧底。”


    秦归燕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算起来,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第九纪的第九百六十四年,秦莫兮的修为达到凝玄境,和黑水河龙宫里那位龟丞相差不多,这修为放在整个修真界里,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加上她施展水灵术法的威力比同阶更高,姑且算个小高手吧。


    临瞳听到这里,莫名笑了一下,秦归燕莫名其妙的。


    “你笑什么?”


    临瞳抬手道歉:“没有,就是在咱们在驿站里待久了,你和我说凝玄境算个小高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归燕无奈道:“你这不废话嘛?咱们都是闯荡过江湖又退隐江湖的隐世高手,不能代表修真界的平均水准,你别看黑水河里那条龙王,还有铁岭那条黄鼠狼修为不怎么样,放外头,她们还要被尊称一声化神境大能呢。”


    “我能继续讲我娘了不?”


    临瞳抬手示意:“请继续,我给秦姑娘倒茶。”


    秦归燕摸着茶杯,继续给这家伙说书。


    在暗探养母的指引下,高手秦莫兮踏入暗藏凶机的修真界,成了一个自由杀手,她自称是散修,无父无母,无处可去,只到处接些零散的单子杀人换取灵石丹药。


    就这么游荡了两年,秦莫兮接到了来自血影教的招揽。


    第30章


    秦莫兮在进入血影教前,便对血影教有所了解,她知道这个教派以暗杀起家,教中有多名用蛊高手,又售卖多种禁药。


    说白了,是干脏活的。


    若非秦氏灭门一案,帝尊还未能察觉这血影教许是与三大世家有联系。


    为了抓住三大世家的把柄,秦莫兮必须加入血影教,调查其中真相,为此,她自己也要不干不净,于是秦莫兮切实地将自己沉入黑暗之中,在刺客一行浸淫两年,别人杀不了的人,她杀,别人不敢杀的人,她杀。


    终于,她获得了进入血影教的机会。


    引导她进入血影教是湖湘洲一名深夜卖汤圆的老婆婆,当时秦莫兮才取下一笔佣金,要去牙人那里购置法器丹药,回身却看到那汤圆老婆婆站在灶边,笑眯眯地对她挥手。


    “姑娘既有能力,只赚取些散单未免可惜。”


    秦莫兮面色不动:“大灵脉都被朝廷、大宗门、大世家垄断,对我这样的散修来说,难道还有别的赚大钱的法子么?”


    汤圆婆子道:“自是有的,有一教派,愿为散修提供更上一层的机遇,我看姑娘年纪不大,若有足够资源,想来将来有机会跃升化神境,成为一方大能也说不准。”


    秦莫兮问:“什么教派?”


    血影教。


    比起那些藏身地下的牙人,血影教掌握了更多牵扯巨大数额的暗杀单子,秦莫兮加入其中,人物目标变得更难杀了,杀完后能拿到的灵石和天材地宝也变多了。


    她认真杀人,提升修为,终于在修为抵达凝玄境中期的时候,血影教的四大护法之首初五召见了她。


    阴森的密林中,吊脚楼上,初五抱一柄蟾光剑坐在窗沿处,低头看站在地上的女子,她在月色中仰头,露出清丽而倔强的面孔。


    而秦莫兮也看到了初五,那是一个乌发如墨的男人,面容俊俏,一双圆润猫眼,看着像十七八


    岁的少年郎,乌黑发带系着高马尾,神色冷傲。


    “为什么要特意提初五长得好看,还有一双圆眼睛?”


    故事之外,临瞳疑惑地看着秦归燕:“此人有何特殊之处?”


    秦归燕指着自己的眼睛,面无表情:“你看我的眼睛圆不?”


    临瞳恍然大悟:“哦,初五是你的?”


    秦归燕:“我爹。”


    初五是渔夫的儿子,因为修真天赋不由血脉传承,高手会生出无法修炼的普通孩子,普通人能生出绝无仅有的天才,于是一个渔夫生出修真天才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初五在正月初五那年出生,就被叫了这个名,姓什么已经忘了,在爹娘死之前,他没问过这事,而在他六岁那年,他爹娘被洪水淹死了,他抱着块木头在水里飘了两天两夜,快要死的时候,发现他可以让木头结果子。


    初五有木德之身,比不得秦莫兮的先天水德之体,却也是难得的资质,至少能催生一些果树结个果子,好歹不至于饿死,他做了一阵乞丐,便被血影教教主捡回去做了仆从。


    他资质极高,很快修炼到澄心境,比化神境高一个大境界,和八苦道狐一样厉害,再进一步便是聚魂境,聚魂境之上便是至尊,可见初五的实力多强。


    血影教分四大旗,黑土旗掌暗杀,白云旗掌情报,黄叶旗掌人员调动,绿野旗掌药毒。


    初五便是掌管黑土旗的护法。


    秦莫兮发觉来此的人不止自己一人,她不知初五用意,只安静站在人群中。


    待人来齐,初五道:“据白云旗的护法提醒,本尊才晓得本旗出了几个叛徒,识相的自己出来。”


    无人起身,初五握着蟾光剑,随手一抛,剑锋自动离开剑鞘,向人群中飞去,有数道人影唰唰跃起,向着密林外逃去,被自动生长的树枝缠住身躯,被蟾光剑削去头颅。


    鲜血在半空中溅起,在好几棵树木的躯干上画了一道弧,血点落在树叶和土地上,其余人等被吓得不敢动,任由那血流浇了他们一身,唯有秦莫兮一挥袖,以真气将那热而腥的血流挥开。


    初五多看了她一眼,指着她:“你,去这些叛徒的住处,把该搜集查阅的东西送过来。”


    他不耐地抬手,示意众人散开。


    不过是一场杀鸡儆猴。


    而秦莫兮严格按照初五的指示,去了那几名叛徒的家里,把他们衣柜里的衣服、他们的家具、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花了一晚上时间全部堆到那座吊脚楼下。


    初五看愣了,他指着那堆家什:“这是什么?”


    秦莫兮坐在一个树墩子上吃包子:“您要的东西啊。”她还好心拿了个包子递给初五,“老大,你吃吗?”


    既然是四大护法之首,初五一定知道很多事情,秦莫兮认为自己有必要和他打好关系。


    而初五睁圆猫眼看着秦莫兮,许久,他深呼吸,问了个问题:“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


    秦莫兮:“打架。”


    “除了打架呢?”


    “跑得快。”


    “你没学过别的吗?”


    “爹娘走得早,没人教,会打架杀人就不错了。”


    同样爹娘走得早的初五再次深呼吸,难得多说几句:“只会杀人是不能有前途的,你还得会做人,会办事。”


    秦莫兮露出崇拜的表情:“那么老大,跟着您混,我能学会这些吗?”


    初五:“……你还挺会顺杆爬。”


    初五到底接过那女子手里的包子,往嘴里一咬,香喷喷的香菇肉包,不只是从哪家买的,他辟谷后极少吃人间烟火食,五脏庙许久未开张,却被一个包子勾起馋虫来。


    秦莫兮也是个懂事的,她其实很会做人,跟着暗探养母学过如何来事,办事能力也不差,落到初五眼里,便是她资质出众,一点就透,迅速从一个只会杀人的小姑娘,成了他的得力下属,为人处世成熟起来。


    随着信任加深,两人一起杀完人后,秦莫兮会去找个地方吃饭,初五跟着她,有时顺手就把账结了。


    秦莫兮会问他:“你怎么不吃?”


    初五倒了杯清茶,不喝:“没胃口。”


    “哦。”秦莫兮埋头继续吃。


    初五忍不住讽刺她:“才杀那么多人,你胃口还这么好?”


    秦莫兮对热腾腾的馄饨吹着气:“我在干活啊,干完活就要吃饭,这是我娘说的,老大,你也来一碗?这家馄饨好吃!”


    她的语气带着诱惑,仿佛三文钱一碗的野菜馄饨是什么绝顶美味。


    初五一口没动,只是结账时扔下几枚铜板,带秦莫兮离开。


    实际上,那些小吃摊的摊主都是帝尊麾下的暗探假扮的,他们多是不能修行的普通人,年岁也不小了,操着不同的各地口音,有不同的面孔,出现在秦莫兮附近,和她通过食物、价格传递情报。


    馄饨是东,拿起筷子勺子时用手帕去擦,擦六下便是东边六里,也可能是六十里,按照这个方向去查便可寻到血影教分坛的所在。


    跟着秦莫兮,初五闻过了馄饨、凉面、凉皮、粽子、汤圆等香气,他什么也不吃,只坐在一边发呆,再付钱。


    时日长了,所有人都以为初五看上了秦莫兮,连秦莫兮也这么认为,她跟在初五身边,一起迎着初夏温暖的夜风前行时,觉得这小伙子也不错。


    要脸有脸,要身板有身板,修为极佳,尤其是眼睛特别大,随着那一晚的交谈,秦莫兮发觉初五似乎是个良心未泯的人,他不会折磨任务目标,也不喜欢血腥场面,似乎还没在黑暗中麻木。


    她给上头传了个信,申请策反初五。


    “你爹是澄心境,”临瞳喝了口茶,“你娘才凝玄境,万一策反失败,她会死吧?”


    秦归燕平静道:“这个啊,她策反之前先请暗探们帮忙,布置了一座火雷劫阵,我爹是木德之体,被火雷的术法和阵法克制,被打成了重伤后,我娘背着他躲到隐蔽处,那时他已经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了。”


    进了一处山洞里,秦莫兮拔剑,架在初五的脖子上,直白道:“我看上你了,请你和我成亲。”


    “噗!”临瞳扭头,茶水喷在了地上。


    秦归燕摇了摇头,感叹这年轻小伙就是没见识,接着讲父母爱情故事。


    秦莫兮一句话震懵了初五,初五嘴唇颤动着:“谁、谁会一边告白一边剑架对象脖子上?”


    秦莫兮露出狡黠笑意:“你就说喜不喜欢我吧。”


    初五怔怔看着她,随着秦莫兮在他肩上一推,他软绵地躺在地上,没有丝毫抵抗的力气。


    秦莫兮俯身,在他耳边说道:“若我说,往后我想带你离开杀人的行当,去一个能看见大海的地方做闲云野鹤的散修,和你养两个大眼睛的小闺女,你愿意吗?”


    初五说:“我愿意。”


    这一天后,初五成了血影教内层次最高的卧底,他掌握的情报全部向秦莫兮敞开,帮秦莫兮打掩护,两人一同调查血影教教主的真实身份。


    他想要在往后的某一日,和秦莫兮离开血影教。


    秦莫兮成了初五的妻子,也让她在血影教内地位更高一步,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接更隐秘的任务。


    血影教教主的身份极为神秘,四大护法中,只有绿野旗的药魔、黄叶旗的疯子能直接接触教主,初五虽幼时与教主接触过,此后却被扔给药魔教导,修行功法,出任务,逐渐升到护法的位置,实则连教主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大眼睛的闺女来得那么快。


    修士们虽寿命悠长,实力强大,却在生育一道上有些困难,因而当秦莫兮发觉自己怀有身孕时,小两口都很懵。


    这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若有朝一日他们离开了血影


    教,这孩子再来,便能和父母在人间喜乐中成长。


    生在血影教里,实在不是好事。


    只是打也舍不得,何况修士有后代不易,他们把孩子一打,若露了端倪,岂不是摆明了他们对血影教不满?还不如好好生下来,让人知道,看,我们连孩子也在这了,必然是不可能背叛的。


    生育,在此时也成了一种博取信任的做法。


    十月怀胎,孩子呱呱坠地,其余三旗的护法送来贺礼,连血影教教主都赐下金玉灵石。


    此时药魔开始研究一种叫芙蓉梦的蛊,中了这蛊没有别的,只是周身升起麻痒之意,必须服用名为芙蓉雾的药丸才能解脱。


    黄叶旗有护卫不忠心,便被拖去给药魔试药,他被下了芙蓉梦,很快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跪在地上如同一条被驯服的狗,让做什么做什么,再无尊严和道德,只为了得到一颗芙蓉雾缓解那折磨他的瘾头。


    初五和秦莫兮活了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邪恶的东西,他们将这份情报传递出去,帝尊通过暗线给他们传递了消息。


    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