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陆地放生鲨鱼
“出来。”
无人应答使符叶心烦意乱,她干脆心一横,挥舞着拖把拨开布帘,下一秒,她手臂巨颤,差点没将拖把甩出去。
枯槁的皮肤下一点肉也没有,导致这鬼魂的颧骨突出,眼珠无神而涣散。
若说生命力是丰沛雨季,浇灌万物生长,那眼前之鬼魂则扎根于焦土,窒息于燥热之风,死于生命力的竭尽。
符叶顶着鬼魂瞳孔散开的无神凝视,硬着头皮向前一步,眉间不自觉皱紧。
“能说话吗?”
“你家的地下室曾经有妖怪被杀,你是知道的吧?”
“滴答——”
拖把横亘在两人之间,仿佛符叶正剑指鬼魂。令她错愕的是,即使利刃插进胸膛,鬼魂仍执拗向前,幽幽抬起血管青紫的斑驳手背,覆住符叶睫毛都僵住的侧脸。
脸颊冰冷,连血液都不再流。
察觉到冰块般的手指向她的颈间抚,压住汩汩流动的脉搏,符叶骤然后退。
“是不是你丈夫杀的。”她心底幽幽冒起寒气,呼吸间极度冰冷,“那妖芯呢,她的妖芯在谁身上?”
指尖还残留着余温,鬼魂不作答,茫然地合拢手指,颤颤巍巍地再度抬起双臂,竟是想掐住她。
*
“站住!”
席姐飞奔到窗前,窗外正是二层小楼的侧面。向下看去,枯草歪歪斜斜,隐隐有凹坑,几步之遥就是外墙栏杆。
无需搜索,便能锁定灰衣带帽的逃跑之人。
他灵活攀住铁艺栏杆,单臂回环,眨眼间身体像钟摆一般,荡到半空中,随便蹬一下,就翻折过目测两米多的铁艺栏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费吹灰之力。
席姐与喻观寒面面相觑,没错过对方落地后,不经意间露出的鄙夷不屑的神情,傲慢得脸颊几乎变形。
席姐死死抓住窗沿,平滑的指甲几乎嵌进去,询问喻观寒有没有同她一样发现异常。喻观寒眸光微沉,低声回应。
“他是吴成海。”
一楼客厅中,还悬挂着全家福。
吴晓雪那时还是婴儿,窝在浅淡微笑的妈妈怀中,而满脸幸福的吴成海拥着妻女,咧嘴微笑。不得不说,他保养得很好,这么多年过去,竟没什么肥胖发福的迹象。
可这怎么可能呢?
暴富哥的情报向来不会出差错,吴成海肯定是39岁人类。
1993年至今,男子跳高世界纪录为2.45米,人到中年的吴成海即使单臂借力,也断不可能并肩吉尼斯世界纪录。
再说,他在自己家鬼鬼祟祟做什么?
“滴滴——”
席姐腕间的手表提醒十分钟已到。
她乍然跳起,回身寻找掉队的符叶,恰好瞧见符叶浑身僵硬,步伐诡异地倒退着走路,席姐连忙压低声音招呼。
“快走!”
“楼下的孩子马上就醒。”
几乎是他们钻回车里的下一秒,还没坐稳,路口就拐过来两个同样装扮的年轻人,摁响吴家的门铃,符叶边脱燃气公司的制服,边细心瞧——吴晓雪是揉着眼睛开门的,脑门还有一道压痕,神情茫然。
她好奇问:“这孩子不记得咱们三个登门的事吗?”
“不会记得。”
紫色沙漏是后勤部方程捣鼓出来的一次性道具,作用是能让人类昏睡十分钟,昏睡之前短暂的记忆只会被当做梦境。
席姐边把衣服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里塞,边瞧向喻观寒:“感谢你送我的药,爸爸的孩子吃完很有效果。”
“有用就好,下次”
“不必有下次。”席姐打断,言辞犀利,“今天违规帮忙,我欠你的这份人情就算还完,后续你怎么把这件事捅出来是你的事,不要牵扯到我。”
瞧喻观寒神情自若,符叶垂眼摩挲手背,明白真正该背负这份人情的是自己。
虽然吴晓雪妈妈的鬼魂无法交谈,但今日也不算白来一遭。至少证明地下室曾发生过凶案,吴成海也绝不是普通人类那般简单,他是凶手的可能性极大。
只要将目光聚焦到吴成海,定能从他背负的谜团阴影中,抽丝剥茧得到真相。
引擎声逐渐远去。
巷口边,落灰的旧电表与裸露的电线纠缠成巢,午后温热的阳光只能斜斜照进小巷两步。
阴影中迈出一双灰色的鞋,轻倚墙边,声音低哑。
“有妖管局的人来我家了。”
这天傍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一直未停,到了午夜声势竟愈发浩大。
雨珠带着雷霆之势,杂乱敲打玻璃窗,隔着软帘的喻观寒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符叶半梦半醒间转身,茫然瞧窗外。
落雨之声或疏或密,些微凉意仿佛能透过窗袭来,使她不自觉拥紧被子。
突然,天光骤亮!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符叶惊吓爬起,她紧绷着身体,用柔软被子做盔甲,瞪眼注视窗外——她确信自己没看错,落闪之时,也照亮了隐约的人影。
有人正趴在窗外。
可什么人能悬空挂在五楼的窗边?想到这,符叶的呼吸急促起来。
银辉再次飞跃天际,符叶手忙脚乱踢开棉被,在雷霆贯穿长空前,一把拉开蓝色布帘,摇晃正沉浸在睡梦中的喻观寒。
没注意手劲,看起来像是搓面团。
“唔”
喻观寒双臂向后撑着,听完符叶的话,咬着嘴唇侧头注视窗外,修长的脖颈与锁骨因熟睡而泛着红。
雷声响彻天空。
缀着泪痣的深棕眼底却未能捕捉到任何奇异的踪迹,他茫然垂下眼眸,又缓慢抬眼瞧发丝微微凌乱的符叶,先是不着痕迹抿嘴微笑,才掀开被子下床。
“我去看看窗外有什么?”
古怪的是,那人影在喻观寒醒来的同时销声匿迹,面对断言她做噩梦并邀请她同床共枕的喻观寒,符叶羞恼磨磨牙,不出声。
他神情得意:“以前我冷的时候,你不是也抱着我睡吗?”
深知再逗下去就要冷脸,喻观寒收敛打趣的意图,清清微哑的嗓子:“咱们俩换位置吧,我睡外面的床。”
“不必。”
然而今晚注定是难眠之夜。
小插曲暂歇,他们还没能睡熟,李局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喻观寒纳闷地将手机挪开些,另一只手拨开床帘,轻声说:“符叶,找你的。”
2020年10月6日,凌晨01:30分。
雨夜天气寒凉,符叶没拗过喻观寒,套上他的黑色高领毛衣。
白茶香气隐隐萦绕在鼻尖,毛衣在她的身上略微肥大,袖口卷起两圈,衣摆松垮遮住腰身,透明雨衣恰好能挡住牛仔裤的膝盖。
喻观寒将符叶的雨衣帽子拢好,边系绳结边担忧:“我在这等你,有事儿就来找我。”
他倒是想陪同,但被李局以“你以后替她上班吗?”为由,拒绝了他的要求。喻观寒只能趴在方向盘上,眼巴巴瞧着符叶去找其余人汇合,眸子里晶晶亮亮。
大家各有各的避雨方式,李局却不反感雨水,任由其滋润。
妖管局接到举报,旧城区周边,出现不明动物此起彼伏的嚎叫。更有居民声称,看见猴子骑着棕熊,狒狒骑着犀牛,在路灯下拎着棍子决斗。
英雨笑眯眯举手:“猴子和狒狒谁赢了?”
“我觉着狒狒吧,犀牛的体重多有优势。”贝三思拽腕间的皮手套作答。
李局语塞,伸手点点他们别岔开话题。他初步分析过视频,已锁定范围,因为涉事妖怪的数量不明,今晚的任务事故处理科全员参加,包括尚未入职的符叶。
说到这,他叮嘱符叶:“等会跟着我,我让你干什
么你再干什么。”
符叶点点头。
旧城区罕有高楼,地势平坦,泄洪能力却不太妙,浑浊的雨水积在路面,残叶在水面打着旋。
还没走到目标中的农家乐,他们六人就见到了今晚第一位“嘉宾”。
几乎填满小巷,将停放的自行车挤得脸颊贴墙,正呼呼大睡的——鲨鱼。随着它新月形的鱼尾翻腾,积水也漾到妖管局几人的脚边。
“嗬呼——嗬呼——”
瞧大家陆续踩上鲨鱼灰色的身体,符叶也有样学样,雨水与本体分泌的粘液混合,导致这路既软弹又湿滑,并不好走。
李局脚底很稳,英雨、贝三思、席姐都胜在灵巧,即使脚滑也能快速稳住,就像是拴在提线末端的木偶小人,四肢乱动,依旧能按照既定的路线向前,符叶也是。
唯独师泠有些狼狈。
被英雨贴心扶着,才顺利跳下鲨鱼头。
“嗬呼——嗬呼——”
这呼噜声倒真像喝醉酒在路边呼呼大睡的中年人,很是粗犷。无论面前的人怎么呼喊,鲨鱼都不给予回应,李局和贝三思对视,默契翻包。
见状,戴着黑口罩的席姐后退一步,不明所以的符叶跟着退,与席姐并肩。
贝三思掏出一罐辣椒喷雾,颇有仪式感地摇晃片刻,在英雨清脆的笑声中摁下喷头。
“呲——”
“呲呲——”
“嗬——嗷!嗷!!”
符叶想,幸亏她穿的是雨衣,才能挡住鲨鱼陆地翻滚溅起的水花,黄汤如海浪拍打礁石,汹涌呼啸,而李局就是那黑着脸的礁石。
“还不变回人形!”李局怒吼。
鲨鱼变成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已经是几分钟后的事情了,他神情恍惚,瘫坐在泥水里,双眼无神喃喃道:“我记得我回家了我是回家,脱鞋躺在床上的,我怎么可能睡在外面呢。”
“有人害我”
“不对,一定是有人在陆地放生我,我才在这的。”
“这脑子都不清醒了。”李局摇摇头,掏出手铐,遥遥示意符叶,“你来。”
第24章 024别怕,草台班子
符叶接过被雨打湿的冰冷手铐,直觉不太喜欢这东西。
同样是金银,首饰点缀发间,勾勒风情,银质手铐却束缚着身体,让心与自由都无处可逃。但瞧着李局期待的眼神,她还是尝试去抬鲨鱼哥的手腕,不得章法地比量。
“不对。”李局抻抻西装裤,在她身边蹲下,谆谆善诱,“仔细看,这可不是带着天工石的手铐。”
镶嵌着天工石的手铐是危险妖怪专用的。小小一颗天工石,却能限制住妖芯,此等奇物价格不菲,自然无法量产,整个妖管局也只有八只,分布在各部门领导的手里。
细雨如丝,符叶在湿润的夜风中茫然。
“面对这种情况”李局扳过鲨鱼哥的肩膀,将他软塌塌的手腕在背后并拢,侧身给符叶留位置,“你就得让他背着手,不让他把手放身前,不然有可能化原形跑掉,那咱们可就白抓。”
随着手铐咔哒一声卡住鲨鱼哥滑腻的手腕,符叶后知后觉,李局对待她的态度大为不同,他的耐心似乎是按照亲疏程度划分的——对待下属和颜悦色,对待其他人消极应付。
“这才哪到哪儿?”英雨笑眯眯拍符叶的肩,“咱们李局护短着呢,以后你就知道待在事故处理科多幸运啦。”
她幸不幸运暂且不知道,接下来被抓的妖怪倒是“很幸运”。
石阶小路蜿蜒曲折,被雨滴打湿,残破的阶面露出内里砖瓦,积蓄一汪雨水。
倒影中,双方狭路相逢。
妖管局的六人队伍拾阶而上,两个打扮新潮的年轻人脚步轻快,踢踏着与他们擦肩。
只是年轻人的脚步不知何为收敛,踩得水珠乱溅,黏在李局做工精致的鳄鱼皮鞋边缘,缓缓洇湿地砖。
即使接受六个人的注目礼,两人也维持着吊儿郎当的模样,在他们眼中,审视的目光并非判断,而是被他们散发出的迷人气质所震慑后,露出的着迷与讶异。
于是他们得意未减,摇头晃脑。
殊不知在李局眼中,就是着急去网吧,满兜掏不出三十块的社会青年。
“我现在看谁都像妖怪。”
随着英雨的轻声调笑,视线里席姐紧绷的肩膀力道松懈,解除戒备,符叶也顺势上台阶,脚步轻巧。
气氛缓和,饱含着水汽的湿润冷风再度流动,脸颊微凉。
就在这时,风中突兀爆出一道怒喝——“偷袭!”
符叶条件反射并拢指尖,迅疾锁定声音的来源,目光锐利瞧向下方。待看清偷袭的对象,她轻轻合拢手指,缩回雨衣之下,原来是两个年轻人打闹。
被突然袭击的红头发年轻人捂着腰,弓成虾米,咬牙切齿:“大胆!我可是御前带砖侍卫,你如此张狂行事,待我把你捉来,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Whocare!Comeon!”
狠话放完,两人便扭打到一起,像是纠缠的麻花。
符叶左瞧右瞧,李局捏着扁平的鼻梁,眼睛皱成条,席姐与贝三思都没什么表情波动,神情冰冷,倒是师泠与英雨嬉笑着嘀咕,抱臂看好戏。
“重拳出击!”
随着红头发喊出招式的名称,符叶清亮如潭的眼眸中,跳跃而起的年轻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羽毛艳丽,遍布斑点的——鸡。
它扑棱棱飞起,翅膀旋起的气流像是数根无形的长矛,戳乱橙色头发的同时,也戳得对方不敢睁眼。
橙头发手臂胡乱挥舞,愤怒叫喊:“我打的就是你炸鸡!”
李局没眼看地别开脸,语气无奈询问几位下属要看戏到几时,还不快将两个胡言乱语的妖怪抓起来,放任他们互殴算怎么回事。
于是两只妖怪被迫变回“背对背”的好友,双双被拷。
其实他们再往下走几步,就脱离了妖管局众人的视线,但一切就是那么的不凑巧,符叶惋惜,偷袭得太早。
“你叫什么名字?”英雨翻开记录的小本,得不到回应也习以为常,接着问,“原形是什么鸡?”
红头发眉毛竖成下午八点二十分。
“我呸!”
“你哪只眼睛看我像鸡?我是御前带砖侍卫!”
英雨深吸气,抬眼看师泠灰绿色的眼眸。师泠会意,手指如绽开的莲花,浅灰光芒闪过,小巧的铃铛滴溜溜在她手心里旋转。
“原形是什么鸡?”
“红腹角雉。”红头发神情怔愣,语调平板,灵魂似乎被抽走,只有身体在机械地替他回答问题。
盘问完,李局掏出“临时牢房”。
它只有巴掌大,黑色塑料壳。符叶会意上前接过,捏住末端材质不明的扁片,往外抽链条。
细长如绳的银链环住两只异常安静的妖怪,画地为牢。
看划定的范围能拢住他们,符叶将扁片插回“临时牢房”的圆壳缝隙,听内里咔哒轻响,似乎是扁片吸附到某处,形成闭环。
顿时霞光冲天。
这“临时牢房”依旧出自后勤部方程之手,用以应对妖管局员工在抓捕多名犯罪妖怪时,无法短暂安置被抓对象的难题——看管不当,很容易使被抓的妖怪逃脱,可带着累赘追击其他妖怪显然效率不高。
被誉为“妖管局大发明家”的方程针对此难题,研究出一次性道具临时牢房。
银链闭合后,会形成封闭区域,可将抓到的妖怪暂存于此。
害怕忘记暂存的地点?
没关系,她在银链中添加特制炫彩灯带,七彩霞光可照耀到五百米高空,时刻标记,且人类不可见,安全放心。尤其是夜晚,灯柱异常显眼。
既然妖怪都能看见霞光,抓到的妖怪被同伙救走怎么办?
没关系,临时牢房的塑料壳上,可以设置密码。若是密码输入错误,是无法将被囚的妖怪解救出来的。
密码设置成当天的日期,这是妖管局员工秘而不宣的通识,以免出现意外状况,无法提取被抓的妖怪。
虽说是一次性道具,却并非免费提供给妖管局员工使用,各科室需要自行向方程采购,由设计者方程定价,完完全全的卖方市场。
“还剩三个临
时牢房。“消失的一千块化为两道炫彩光柱,李局既肉痛又纳闷,“今晚怎么全是疯了的妖怪?”
*
待第五道炫彩光柱冲天而起,李局的脸色已经黑成锅底。
好在目标地点终于到达,查看监控时,李局就判断神志不清的妖怪大多是从“晓黄农家乐”跑出来的。若是妖管局的记载没有出差错,这农家乐的老板应该是只黄鼠狼,可惜留存的电话早就打不通。
天气太差路面又湿滑,再加上遇到太多拦路的妖魔鬼怪,这才导致他们到达的时间比预计还要晚。
“2020年10月6号,凌晨03:05分,到达涉事地点晓黄农家乐。”英雨边说边记录,瞧她收起笔,李局环顾五位下属。
“阿嚏——”
席犬拧着眉往三层口罩中塞过滤片,瓮声瓮气:“味道好杂,这里面至少有十只妖怪。”
“这么多?”贝三思耳朵灵活向后背,探听农家乐木屋中的动静,“可十只妖怪聚在一起,怎么会这么安静?”
这点确实诡异,李局沉吟片刻,还是按照原计划来部署抓捕的方式。说到符叶的定位,符叶眨眨眼,提出自己负责给控制住的妖怪带手铐。
李局赞同:“符叶尽量不用妖力,今晚能安静解决就安静解决,爆炸的声音太大,很难不吸引到人类的注意力,别再增加工作量。”
符叶揉揉鼻尖,嘴角紧绷不做回应。
“开始。”
众人四散,符叶跟随席姐的脚步,绕到农家乐后身,翻越石头垒成的高墙,按照计划抄后路。
刚落地,她们就听到厨房的方向传来交谈声。符叶与席姐对视,不约而同放轻脚步,凑近去听。
“蒋哥,这么整行吗?”
“有啥不行?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可是可是他们看起来就失心疯似的,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妖管局一查就能查到咱们头上。”
蒋哥语气淡定:“查到咱们又怎么样?他们自己要吃佳期如梦的,也是自己带来的,咱们不就提供个餐桌,有什么错?我总不能开着门却不做生意吧。”
“唉我心里还是打鼓。”
“你呀,就是年纪小见识少,怕什么妖管局呀?那就是草台班子。”
此时显然不适合提出疑问,符叶咽下“什么是草台班子”的疑惑,认真看席姐在陶罐后比划的手指,透过月色,印在墙壁的手影变幻。
什么意思?
然而还没等她做出回应,席姐就猛地爆冲,横踢犹带残影,半掩的厨房门爆开,三人目光相撞,气氛凝滞。
席姐大喝:“妖管局!”
与此同时,本就心怀忐忑的帮工哆嗦着推开侧窗,在席姐凌厉的注视下,双腿发软地爬过窗。
还没来得欣喜,他就迎上符叶冷冰冰的视线,胸腔中留存的气息顿时吓得瘪掉,肚子卡在窗沿,不断咳嗽。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符叶将帮工拎到院中,娴熟反剪他的手,合上手铐。
蒋哥踉跄着被推出来,面上仍有笑脸:“为什么抓我?我就是老老实实开农家乐的妖怪,出什么事也跟我没关系,你们妖管局总得讲道理吧?”
“少废话,往前走。”
瞧席姐不为所动,蒋哥粗壮的眉毛纠成团,不死心试探:“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我认识妖管局的申主任,申友,你认识吧?”
“你就是认识海藻,也没用。”席姐毫不留情回答道。
两句话的功夫,四人走到前院。院落呈长方形,被划分出规整的小房间,满是竹篱笆加土炕的装修,灶台位于房间的中央,灯光昏黄,隐约还能瞧到有人影伏在灶台边睡觉。
天边阴云翻滚,遮住微弱的星光。
符叶身旁的帮工本就抽抽噎噎,骤然有人影在屋檐边利落翻折而下,他浑身颤抖着横迈几步,紧贴蒋哥,不敢喘气。
“都在睡觉,摇都摇不醒。”贝三思声线沉稳,“没危险,我在群里发消息告诉他们过来。”
计划是按照每个人的能力来部署的。
李局控雨,饱含着妖力的雨滴随着降雨,会降低范围内的妖怪行动速度,逃跑的妖怪很难从他的手底挣脱。
但这能力的弊端也明显,需要充足的时间来积蓄妖力做缓冲,所以李局无法做先锋。出任务时,他通常都是寻找视野更高的安全位置,布下天罗地网,防止漏网之鱼。
英雨用弓箭,远程提供杀伤力的同时,还能为不善拳脚的师泠提供保护。
而用匕首的贝三思擅长隐匿于阴影中,静默呼吸,等待致命一击的时刻到来。
原本的事故处理科,仅有席犬能胜任突击之位。她嗅觉灵敏,能按照气味做出判断,拳脚也利落,行动迅疾。
只是抓妖怪并非身处棋局,注定要做孤身的棋手,团队通力合作才是上上之选。
忧心单打独斗的席犬已成为李局的心病,直到横烟山见到符叶,那效果堪比爆破,杀伤力极强的能力深深印在李局的脑海中。
醒来后发间仍插着草根的贝三思哭诉:“那么一小片羽毛,炸飞我这么远!”
多么适合与席犬做搭档啊,李局想,于是他毫不犹豫申请让符叶加入事故处理科。瞧前院整齐捆成粽子的妖怪,李局呼吸顺畅,再次感慨自己的英明决断。
处于睡梦中的妖怪即使被辣椒喷雾唤醒,也胡言乱语,舌头打结:“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啊,大晚上的,还电焊!”
连打雷跟电焊都分不清,显然并不清醒,唯有农家乐的老板与帮工能交谈。
英雨神色严肃:“叫什么名字?”
“我叫蒋公基。”
“说普通话。”
“就是普通话啊。”农家乐老板神情萎靡,“不关我的事,他们是因为佳期如梦才发疯的,我只卖铁锅炖。”
“佳期如梦?”
第25章 025佳期如梦
灶台里明火熄灭,只剩朦胧的火星。
灰烬边缘,有塑料包装袋扔进去却未被燃烧,只是被热浪烤得卷曲,缩成一团。
席犬小心翼翼夹出包装袋,换角度瞧来瞧去,印刷的字迹已然模糊,她干脆拽掉口罩,凑近闻闻,面带犹疑向李局报告。
“是棉花糖。”
“还是香橙味的。”
李局挠挠下巴,瞧向盘坐在地的农家乐老板蒋公基,无需开口,贝三思就会意,提溜起蒋公基,将烂泥状的人掰直:“你说的佳期如梦就是棉花糖?”
“那玩意就是长得像,肯定不是棉花糖。”
席犬立刻反驳,包装袋隐约还能瞧见棉花糖的生产地,闻言蒋公基苦瓜脸摆出来,面相直接老十岁,摆烂似的:“那我也不知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端正点!”
贝三思的训斥非但没规正他,反而将掩住怨气的锅盖掀起,蒋公基的埋怨滔滔不绝。
“还想要啥态度啊?这农家乐我就没赚着钱,一直赔着,好不容易有点收入,现在又被连累。”
既不是他贩卖的佳期如梦,他又没参与发疯,瞧着妖管局的态度,他难逃惩罚,可他就是个卖铁锅炖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怒火越拱越旺,李局连忙伸手制止,询问晓黄农家乐的“晓黄”在哪儿。
“那是我六叔。”
“六叔跟六婶总是分居,感情不好,所以把店给我,追六婶去了。”
“噗呲——”正在给昏睡的妖怪挨个拍照的英雨绷不住,捂嘴笑起来,面对瞟她一眼的符叶,她鼓着脸颊问,“不好笑吗?”
察觉某个妖怪胡乱摇头,有醒来的迹象,符叶眼疾手快附赠手刀,顺带着将那妖怪的衣领剥开,免得挡住脸颊影响英雨拍照。
“真不好笑吗?”英雨又小声问。
根据妖管局登记的信息,晓黄是只黄鼠狼,既然是六叔,那就是爸爸的兄弟,可是——蒋公基是只公鸡,妖怪的原形自然是随母系。
黄鼠狼与鸡相爱,多么意外。
即使默想,她仍忍俊不禁。然而符叶不知被什么吸引,注意力完全不在这边。她双手插在透明雨衣的兜里,抬头望天。
夜幕模糊,流畅的下颌线完全不需要散落在颊边的碎发做修饰,修长美丽的脖颈舒展,神情平淡。
她周身的冷意丝丝缕缕,如天际泛白时,沾湿衣袖的寒冷朝雾。远远瞧去,神女隔着面纱,低眉垂目。
真是无趣的妖怪,英雨想。
李局又问:“这佳期如梦到底是干什么的,吃了有什么效果?”
蒋公基的脸皱起,李局问话他倒是不敢顶嘴,诚实将自己的见闻吐出来。
“能做梦?”
“不光是做梦。”回忆起光临的妖怪们心满意足的神情,蒋公基倒吸气,不得章法地说道,“梦的内容随你的心意,在梦里你无所不能,你就是世界的主宰,想毁灭世界都是分分钟的事儿”
李局打断:“能控梦?”
“对对,能控制梦,想梦见什么就梦见什么。”
“怪不得。”
佳期如梦正如其名,短暂的相会如梦如幻,由心意编织的梦境中,即便是银河也可悄悄渡过。
只不过,鹊桥相会是为倾诉相思,黄粱美梦却只为满足私欲。
生活中那些被条条框框束缚,隐忍不发的情绪,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像是胡乱堆在木桶里还要摁实的衣物,憋闷得无法呼吸,只待释放的契机。
佳期如梦就是这样的契机。
于是梦醒时分,残留的酣畅情绪使清醒变成无梦的睡眠,妖怪们仿佛宿醉未解,认妄为真,难以自拔。
李局沉吟片刻,还是有想不通之处:“你这农家乐店里还是火炕,连像样的床都没有,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里做梦呢?”
“这我是真不知道。”
“但我猜测噢,我猜,离得近的人好像能进到同一个梦里。”
他这猜测也不算无凭无据,虽说妖怪们出于某种不知道的缘由齐聚农家乐,但他们互相间并非熟识,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占据小包间。
偶尔他去熄火,听到的梦呓都是连贯的,与对话无异。
“照你这么说,梦还能联机哪。”师泠打趣,灰绿色的眼眸星光流转,“他们是在哪儿得到的佳期如梦?”
蒋公基这次连猜测都没有头绪,因为妖怪们对待佳期如梦的来源守口如瓶。
彼时他好奇问起,对方只是神秘兮兮竖起手指,遮掩道,这是他们内部的优惠,外来的妖怪想买也买不到。言语间,身为这群体的成员使他倍感荣耀,与有荣焉。
李局与师泠对视,都瞧出对方眼底的棘手情绪,看来这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庆幸的是他们仍握有线索,尚有藤能摸到瓜。
“嘀嘀——”
缓缓停驻的大货车响起闷闷喇叭声,示意院内的人援兵已到,正是今晚值夜班的保安熊四。货车的车身极高,使得他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就能看清院子的全貌。
熊四扬起灿烂笑脸:“李局,现在走不?”
“马上。”深知他脾性的李局扬手应答后,立即叮嘱,“别开始你那游戏啊,马上就能走。”
熊四惋惜地缩肩,掏出口袋中仍亮着屏的手机,摁住麦克风:“赫兹,你们先开吧,我下一局。”
昏睡的妖怪们陆续被抬到货车车厢,李局打量蒋公基,摸下巴思索。
“李局,我可都告诉你们了,再多的我也不知道。”
“嗯,那你也得去妖管局一趟,上车。”
“你们讲道理吗——”
“还得带证件,把营业的信息换成你名字。”
蒋公基下半句话卡在嗓子眼,脸色憋得通红,再开口时声带都被挤得尖细,拼命圆话:“你们真讲道理,我佩服,我这就去拿证件,这就去。”
“以后得长点教训,不能再挣这歪门邪路的钱,知道吗?”师泠葱白似的手指点点蒋公基。
随着吱嘎声,货车的后车厢门关上,符叶眨眨酸胀的眼睛,趁着低头拍手心里的灰时,不着痕迹吐一口疲惫的气息。
没有妖力支撑,身体很难维持整夜的运转,她早已精力不济。
旧城区小巷浓密,大多是狭窄小路,货车是绕很远的路才慢吞吞挤进农家乐前的,自然也要沿着相对宽敞的路倒回去。
于是五道“炫彩光柱”也需要有人去解决。
李局毫不犹豫:“这样,司机旁边还有两个空座,英雨跟符叶去坐货车,看看哪儿离你们家近,就让熊四给你们就近放下。”
其余四人均是开车来的,沿着来路走回去,恰好能分摊临时牢房中的妖怪,与货车兵分两路运送妖怪回到妖管局。
“好嘞。”英雨清脆应答。
符叶询问:“什么是就近放下?”
英雨跳上货车,不忘贴心给她留门,笑嘻嘻:“他们送妖怪回妖管局,咱们俩提前下班啦。”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符叶点点头,伸手关上车门,仰头瞧纳闷的英雨,直言还有人在等她。
“你说喻观寒吧?”熊四探头,脸颊被手机屏幕反射的光映得花花绿绿,“他在哪儿等你呢?”
符叶揉揉闷痛的额角,来路弯弯绕绕,她难得分辨不清方向。但记忆还算清晰,她也打算原路返回。
这时熊四热心道:“我给喻观寒发个位置共享,看看他在哪儿呢。”
拂面而来的空气湿润清凉,符叶不知道具体的时辰,只知道再过不久,天际便会依次泛白,升起朝阳。
熊四查看喻观寒的位置后,给她指明一条捷径。
沿着北方向走,就会走出旧城区,到达宽阔马路,喻观寒的车就停在超市旁边。要是沿着旧路线走回去,要绕不少的冤枉路。
符叶轻轻捂住雨衣,将明未明的时刻,视觉隐晦暧昧,唯有淡淡的白茶香气引着她一缕清明,持续前行。
万籁俱寂,她独自穿行在幽深如迷宫的小巷中。
“不会露馅的。”低沉的男声遥遥传来,使符叶脚步顿在原地,下一句话更是让她歇了抬脚的心思。
“不会有人发现那狼妖的尸体,我保证。”
狼妖?
她忘了呼吸,毛骨悚然之感传遍全身,僵硬片刻,还是循着声音的方向蹑手蹑脚走去。
墙壁的水泥龟裂,只怕是随手触碰就要坠落一大片,符叶控制好与墙壁的距离,一点一点挪着身体,视线也寸寸放大。
斜斜向上的楼梯被栏杆一分为二,楼梯中段,有小小的缓台。
中年男人穿着灰色卫衣,胡茬未净,用鞋磋磨栏杆上的锈迹,不耐烦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但妖管局想抓我也得有证据吧?”
短眉,单眼皮,宽阔的国字脸——赫然就是吴成海!
符叶指甲狠狠戳在柔软掌心,面朝墙壁咬住嘴唇平复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在颤抖,为自己贴近秘密而惶恐不安。
“我就不信谁能想得到?”他的语调高昂,骄傲自满,“谁能去我家挖那棵香樟树吗?这尸体我能埋十年,就能埋一辈子。”
原来是这样。
香樟树夏日繁茂,冬日枝干肆意舒展,遮盖掩藏其下的秘密十年之久,而赵子涵,就沉睡在香樟的树荫里,除了凶手无人知道。
咚咚如鼓的心跳声中,符叶不由得想,没什么比找到赵子涵作证据更有力。
想到这,她静悄悄后撤一步,打算离开此处。
回头的瞬间,耳边仿佛有十只铜锣鼓噪炸开,耳道剧痛。
符叶控制不住后仰,在哆嗦中狠狠捂住嘴才没惊叫出声——女鬼长发遮住半边脸颊,脑袋以诡异的角度耷拉在肩上,脖子弯折。
距离近到她能瞧得见女鬼没有瞳仁的双眼。
她躲在墙角偷窥吴成海,女鬼也贴在身后注视她,想到这一点,符叶鸡皮疙瘩骤起。
“放心,妖管局那帮废物——等会儿,我附近好像有人。”
符叶立刻低头,原来是受到惊吓后退时,雨衣无意间擦过墙壁,带下一小块壁面。属于吴成海的脚步逐渐清晰,没时间再考虑,符叶绕过女鬼,如惊弓之鸟,沿着北方狂奔。
“你是谁?!”
塑料雨衣在疾风中簌簌作响,运动鞋摩擦过粗
粝的地面,只剩她沉重的呼吸。
“别跑!”
符叶仓促回头,吴成海的速度居然不慢,灰色的身影极具压迫感越来越近,落在最后的歪头女鬼也一瘸一拐地摇晃着追逐。
她咬咬牙,惶恐不安将速度拉至巅峰,不敢眨眼。
也许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他们便奔袭出几百米,吴成海似乎也决心抓到她,不再呼喊,而是全心追逐。
前方的路口异常明亮,微弱的光线在符叶的眼里如希望那般。
她凭着意志力坚持,然而距离还很远,眼前就骤然一黑,跌进坚实的怀抱中,胳膊将她揽在怀里,属于喻观寒的声音轻笑出声。
“怎么着急成这样?”
第26章 026本命武器
“吴”
话出口又顿住,符叶攥紧喻观寒的衣袖,扭头去瞧。巷子幽深,如浓郁的墨蓝之海,不见一丝浪花,身后追逐的人无影无踪。
吴成海为什么突然消失,难不成是见到喻观寒才躲藏起来?
喻观寒没听清她含糊的话,低头时唇瓣恰好能触碰到符叶的发丝,他抿抿唇抵抗麻到心尖的悸动感,柔声问她刚才说什么。
“没事。”秀气的指节力道松懈,符叶后退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生硬开口,“回家吧。”
喻观寒将手腕搭在方向盘上迟迟不发动,符叶正纳闷他在沉思什么,就听他期期艾艾地询问,想不想陪他去上班。
当然不想去,至少今天不能去,符叶语气认真:“我想回家睡觉。”
“办公室那张折叠床也能睡觉,你上次不是睡过吗?”
“不好翻身,睡着不舒服。”
喻观寒顺势趴在方向盘上,难以抉择。他私心是想让符叶待在自己身边的,可符叶加班一整晚,想回家休息也正常。
爱意总是写满退让,对视片刻,他眼睛弯起,说先把符叶送回家自己再去上班。
车窗外的光线明晰,万物欢腾迎来黎明。
雨衣早已脱掉扔在后座,符叶慢吞吞卷手腕处的毛衣袖口,微翘的睫毛轻轻眨:“你能不能给赵玫瑰打电话?”
“做什么?”
“让他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等会儿补完觉,正好可以洗。”符叶又强调,“我在家里等他。”
喻观寒边拨通赵玫瑰的电话,边打趣问:“这次不会偷偷跑去哪儿吧?”
符叶瞬间窒息,面不改色卷右手的袖口,答非所问,说中午想吃红烧鱼。
她向来冷冰冰的,喻观寒习以为常,因此也没发现她的不自在,反而因为符叶点菜,冒出点幸福感来,于是他甜蜜蜜回答:“遵命。”
世事发展若都能按部就班,定会省去许多麻烦事,可惜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譬如她今日撞破吴成海隐藏的秘密,那去怀清路挖尸体便耽误不得,迟则生变,吴成海极有可能转移赵子涵。
她更不是存心欺骗喻观寒。
这段时间,足够她对妖管局做出初步的认识,与人类和谐共存不仅是妖管局四处可见的标语,也深深印刻在每个妖管局员工的心里。
事件涉及到人类之时,他们慎之又慎,只因这是底线。
所以上次借着维修燃气管道的名义进入怀清路,已是让喻观寒为难。即使他们清楚吴成海犯罪的事实,但苦于证据是违规进入人类的家得来的,无法主动出击,想要抓住吴成海其余的把柄,只能等待他自己露出马脚。
可今日不同,符叶今日便是来破坏规矩的。
她尚不清楚要承担什么后果,但她已做好负责的心理准备,今天一定要拉着吴成海共沉沦,想必无论怎么衡量,她的罪过都不可能比杀掉妖怪的吴成海重。
只要能溺死他,她愿意担着风险,她也只能心安理得由自身担着风险,不能将喻观寒牵扯进来。
所以——
符叶将手里紧握的铁锹换边,崭新而锃亮的铁锹在朝阳下异常耀眼。
她顺势低头,看不请自来,随后蹲在自己腿边的萨摩耶,它胖得像块泡发的白海绵。
萨摩耶甩甩尾巴开口:“你在等什么吗?”
“我在想,怎么解决院子里的监控。”
“这还不好办?断电就好啦。”萨摩耶示意符叶去瞧缀连房屋的电线,她沿着轨迹望去,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怀清路街边的变压器上。
也怪符叶见识浅薄,压根不懂监控这等电子器械的运作规律,不清楚想要关掉监控只需对摄像头出手,更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狗头军师”这词汇。
五分钟前,吴晓雪已背着鼓鼓囊囊的斜挎包出现在他们眼前,女孩乖巧合上大门,符叶瞧着她的背影,确认她没有折返的迹象,顺手将铁锹靠在赵玫瑰毛茸茸的背上。
“你不要跟着我。”
“你想去干什么?”瞧符叶不答话,他又问,“那我能在这里蹲着等你吗?”
食指与中指并拢,纤细的指尖轻贴,符叶在吐息间缓慢闭眼。黯淡无光的妖芯旁,环绕的两道流光迟钝一瞬,有一缕细细弱弱的妖力游走而出。
她的额角渗出细汗,引导着虚弱的妖力在干涸经脉中艰难前行。
指尖的微光如火光一瞬,刹那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纯白绒羽——它身量极小,如同被吹散的蒲公英,迎着风撑起伞,飘飘荡荡。
符叶注视着它。
“滋——滋滋——”
电流杂乱吵嚷起来,变压器的外壳压制不住爆发的怒火,方正的身体摇晃间,越来越浓的黑灰烟雾从变压器的缝隙中喷涌。
“嗡——”世界倏忽安静。
遥遥望去,吴家院子中的摄像头也合上猩红色的瞳仁。
符叶握紧铁锹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一本正经询问:“赵玫瑰,你的狗型会死吗?”
2020年10月6日,上午10:20分。
阳光和煦,身体却察觉不到丝毫暖意。铁锹沙沙铲出缺失水分的干燥土壤,坑边逐渐堆积起小小的丘陵。
符叶是沿着树根的脉络去挖的。
尘土飞扬间,她手臂泛酸。四周寂静,她一边留心周围的情况,防止吴成海突然从犄角旮旯跳出来,一边思维发散。
她总觉得自己无意间忽略掉什么,某些细微却古怪的小事。
铁锹铲开松土,此时她站在坑里,地面几乎与膝盖齐平,撮出坑外的除了结块土壤,只剩干瘪的草根。
到底忽略掉什么?
正想着,手心里的铁锹却杵到硬物,反震手心,符叶连忙低头去瞧,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沉沉呼气。
一截白森森的骨头,表面还覆着浮土,斜斜躺着。
符叶从衣袖中抽出准备好的草绿色编织袋,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赵子涵,使她从浑噩中苏醒,试探着问:“符叶?”
“是我。”
“感觉好久没见你啦,我做了好奇怪的梦,梦里小白非常吵,围着我嘟嘟囔囔个没完,念经似的,我睡都睡不踏实。”
口袋敞开,符叶铁锹扔到一边,选择捧起白骨往编织袋里装,闻言她挖土的手顿住,轻声回复:“不是做梦,那就是小白在跟你说话。”
“诶?”赵子涵惊讶到失语。
生死的尽头,谁也无法避免与这泛着腥气的泥土为伴,人类的灵魂尚有归处,妖怪的灵魂消散后会去哪儿呢?
也许她很快就能切身体验。
五百年漫长却也贫瘠,提及归处,她只想回到横烟山。再瞧瞧枝繁叶茂的夏季,在绿意层叠的海洋中,化为一朵无知无觉的花,与孤寂的山巅相伴,直到秋来。
散落的骨头尽数收好,符叶下意识抬头观察四周,愕然在白色小楼的一层与吴成海对视——透过玻璃,他的短眉高高扬起。
符叶满不在乎,又轻柔捧起一抔土,才扎紧口袋,迈出浅坑。
“你是怎么找到小白的?”
她慢条斯理捡起铁锹,没有回答赵子涵的问题,而是注视笑着拍手的吴成海,神色冰冷如寒潭。
“客人尊姓大名呀?”吴成海呲牙,颊边的皮肤僵硬挤出皱纹,显然是皮笑肉不笑,神态十分讨人嫌。
符叶狐疑:“你是人类?”
“当然。”
“为什么要杀妖怪,是谁告诉你,妖芯别有用处的?”
“你的问题也太多了。”吴成海小指勾勾耳廓,语气无奈,“这么愿意为死掉的妖怪出头”
“不如你也留在这里吧!”
他气势十足地张开双臂,五指成爪。
暗黄光芒闪烁,他粗粝的指间赫然出现铁环。吴成海扬唇一笑,握住旋转不休的铁刺,向符叶袭来。
峨眉刺,两端被打磨成叶片状,尖端锋利,锋芒逼人。
怪不得赵子涵没有招架之力,对死亡的回忆恐惧到极点,不堪回首。凭着血肉之躯对上这等武器,毫无胜算。
“铛——”
锐利叶片卷着疾风旋转,狠狠扎进铁锹,留下凹坑。
巨大的冲击力使符叶倒退几步,她握紧编织袋,神情震惊:“你有本命武器?”
即便是妖,也大为不同,只有天赋异禀的妖怪才伴有本命武器。
比如师泠的摄魄铃,英雨的弓箭,都是与本体相伴而生,不需要的时候可以融进体内,喻观寒的铁链也属于本命武器的范畴,李局就没有伴生的武器。
普通妖怪所使用的武器无法随拿随用,想常用只能贴身携带,效仿娇妹,将铁鞭缠在胳膊上。
匪夷所思的是,眼前的人类却有武器。
事情棘手起来,原本符叶判断赵子涵的妖芯在吴成海身上。他的妖力继承于赵子涵,即使针锋相对,她也有胜算。
可显然,她判断失误,吴成海是块难啃的骨头。
她当机立断扔掉铁锹,在尖刺劈来时抬袖格挡,以最大程度后仰,避开目标是扎进她眼球的峨眉刺。
同时蓄力去踢,借着蹬住吴成海的力道后撤。
“汪汪汪——”
“你的小狗朋友担心你呢。”
乌云短暂遮住太阳,将风里的温度带走。符叶没有回头瞧,任碎发轻抚眉眼:“如果你真的是人类,那你不止杀掉一个妖怪。”
“哼哼。”吴成海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反而调笑,“你听过一句话吗?叫反派死于话多。”
说完,他的招式愈发凌厉,不死不休。
符叶仍稳稳拎着编织袋,抬脚踢向吴成海的手腕,若是寻常武器,定会在这一击之下脱手。可峨眉刺使用铁环固定在掌间,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交锋几次,吴成海才瞧出她的意图,她不断扰乱攻击节奏,只为在他调整姿势的间隙,且战且退。
几步之外,就是环绕庭院的铁艺栏杆,吴成海纳闷:“你不会是要逃跑吧?”
“当然不。”符叶面不改色。
随后,她扬起手臂,口袋扎紧的编织袋飞起,划出抛物线,闷声降落在栏杆之外。白色大狗哼哧哼哧凑近,叼起来就跑。
“嘁,雕虫小技。”尖刺无风而动,离弦之箭般射向没跑出多远的萨摩耶。
远远的,属于犬类的嚎叫声撕心裂肺,吴成海撇撇嘴:“哦呦,你的小狗朋友因为你死掉喽。”
第27章 027无人售票车
“那又怎么样。”
情绪外露即是破绽,对于此时的符叶来说,垂死之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神内外融为一体,无懈可击。
深邃的青色宽袖迎风鼓动,似有风吟。
她结印的手势繁复,无形气流汇聚于指尖。额前的碎发翻飞,妖力虽细弱,却如潺潺不断的涓流,坚定外涌,隐隐形成漩涡。
危险的意味过浓。
见状,吴成海的舌尖碾过牙齿,身体伏低的同时,手指依次活动,将峨眉刺握紧,专注戒备。
他并不知道,无形妖力汇聚的漩涡背后,是被冷汗浸湿的衣襟,是虚颤不断的手臂。
符叶竭力咽下翻涌的铁锈苦味,指尖凝聚而出的绒羽雪花般缓缓上浮,亲昵伴随她的身侧,轻盈而灵动。
几朵绒羽榨干她的妖力,符叶面如白纸,躲闪之时不由得添几分笨拙,格挡的力道更是软绵绵,手指微蜷。
察觉到她的力不从心,吴成海扬起唇角:“我当你有什么能耐呢。”
他腰身发力,化身为陀螺,掌心的铁刺破空时携带锐利的呼啸,直指苍穹,声势逼人。
符叶不得不避其锋芒,飞身后退。鞋尖划出烟尘,灰雾弥漫中,她袖边的花瓣被浪潮裹挟,翻飞间擦过吴成海的脸颊。
“嘭——”
无形气流毫不犹豫将他掀翻,吴成海耳际轰鸣,尖锐的电流音几乎响彻整个世纪,伴随着噪音,世界默片播放。
“嗡——嗡——”
脸颊泛起微微的痒意,吴成海手腕一蹭,鲜红的血珠便顺着手背流淌。
晃动的镜头中,身着青衣的敌人已然奔逃至栏杆边缘。他怒极反笑,三步并作两步,腾空而起,咬牙切齿将空中的人影甩回院内,同时以峨眉刺做矛,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刺向符叶。
来不及喘息,符叶撑着瘫软的手臂原地翻滚,堪堪避开瞄向腰腹的尖刺。
铁质武器发出冷冷银光,将尚未来得及逃跑的青衣宽袖钉进土壤。此时身体的痛感归位,吴成海耸肩,毫不在意鲜血如注的侧脸,只顾得意瞧被掣肘的符叶。
“我看你还怎么逃,受死吧——”
符叶已是被衣袖牵绊的困兽,只待致命一击。
可下一秒,令吴成海瞠目结舌的是,被钉住的衣袖非但没有如想象中限制符叶的行动,反而在符叶奋力挣扎时,丝滑溜走。
这怎么可能?
锋利叶片虽为凡铁,无法摧山岳,但武器秉承持刃之人的意志,杀意浓烈只会血溅五步,怎么会连衣服布料都未戳破。
吴成海不信邪,掌心相对,随心意缩小的峨眉刺瞧起来几乎是钢针,它迫不及待浸满妖力,颤抖着激发而出。
然后——
悄无声息跌落在地。
脚步虚浮的符叶踉跄,背部的击打感不容小觑,她稳住身形回望。
来此间的目的已完成,她透支生命力换来绒羽,并非是要跟吴成海争个你死我活,而是要为自己寻求生机。
炸开逃生的门,比如此刻。
春日柳絮般的柔软羽毛步调轻盈,却饱含凛冽霜雪。吴成海尝过其中厉害,再不敢无视,全神贯注闪转腾挪,躲避追杀他的绒羽。
所以他也没注意到,仍有一朵悬停在符叶面前。
“嘭——”
“嘭嘭——”
院内接连发出三道巨响。
符叶发绳断裂,衣袖翻飞,被无形无状的硝烟斜斜拥簇至空中。密集的气流使她无法呼吸,她却并未露出一丝狼狈,反而舒展肩背,被风举着,风筝般缓缓飘落。
她自然不会惧怕本源妖力导致的爆炸。
落至院外,妖力透支使符叶手脚瘫软,仓促间扶住栏杆稳着身形,就不再看院内的吴成海,而是忍住颤抖,夺路而逃。
“哼。”
吴成海龇牙咧嘴蹭过鼻尖,血迹蜿蜒到脸颊,也给他添几分凶狠。
既然铜墙铁壁般的衣物无法穿透,血肉所铸的身体总会受创吧?锋芒直指符叶愈发遥远的后脑。
利箭离弦之际,他不知道想起什么,不耐烦啧舌,准心偏移。
毫厘之间,结果便大为不同。
符叶似有所感,回头瞧他,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惊讶瞪圆秀美的眼睛。
想象中符叶血染衣襟的场面并未到来,弹指一瞬——她原地消失,无影无踪,而峨眉刺似乎撞到空气墙,收不住力道,歪斜着弹飞,清脆落地。
吴成海拧起眉。
同一时间,符叶略有些呆滞地抚摸锈迹斑驳的公交零钱箱,触感粗粝,她似乎想确认公交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在危急时刻冲到她的眼前,
焦急打开前门,示意她上车躲避。
“欢迎乘坐31路无人售票车。”
没有温度的报站人声依旧失真,嗓音含糊又低哑,却失去初见的鬼魅之感,令符叶倍感亲近,甚至诡异的在这句欢迎中,听出几分真情实感。
“嘶——”
颈间骤然刺痛,符叶下意识去摸,猩红血迹融化在温热的掌心里,她手指顿住,摇晃着瘫倒在公交的过道中央。
“本车开往——”
天旋地转,忽明忽暗,眼前唯余公交爬满锈迹的棚顶,符叶微微启唇呼吸,脖颈涌出的血液染湿衣襟,浸润黑发,与铁锈融为一体。
“本车开往——”
黑曜石般的眼眸失去光彩,如蒙灰雾。
“叮咚——本车开往——”
浓雾深处,前路迷乱,生时模糊,死时茫然。
符叶浅淡的嘴唇颤动,完全不知自己有没有回应公交的疑问,就合上双眼,坠入黑暗。
灰鞋慢吞吞走近白色大狗倒下的位置。
吴成海表情像是吞过苍蝇,纳闷在空荡荡的路面磕磕鞋,又不信邪地转好几次身,周围仍是一根狗毛都没看到,更别提那绿色编织袋。
“怪有意思。”
他咧嘴一笑,又不小心拉扯到红肿的伤口,忍不住咬紧牙根,摸索出兜里的手机,看也不看给对方拨过去。
“她把尸体带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吴成海垂眼瞧峨眉刺上鲜红的血迹,神色晦暗不明,“放心吧,没杀她,只是让她受点伤。”
“老板,你可别太偏心,她差点把我假牙都炸飞了,还不许我反击?”
“明白,接下来我会老老实实的。”电话挂断前,他懊恼差点忘记要汇报的大事,“不过她怎么会隐身哪?突然就消失在原地,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两种能力的妖怪。”
公交地面铺开成扇的衣袖突然鼓起巴掌般的小团。
窸窸窣窣后,钻出一颗糊满泥巴似的小脑袋,狼崽的额头斑纹紧凑,圆眼还覆着蓝膜,尾巴都在使劲,贴地爬行。
它四条腿颤巍巍,不听使唤,摔得七荤八素才折腾到符叶颈边,蜷缩尖爪害怕勾到她的头发。
“符叶,你怎么样?”
“妖管。”
察觉到符叶虚弱无力的低语并非是与自己交流,只是凭借着执念而重复,赵子涵耳朵往后背,用干燥的鼻尖蹭她的脸颊,希望唤回她的意识:“符叶,你在说什么?”
“妖管”
“你想去妖管局吗?”
“叮咚——”
“欢迎乘坐31路无人售票车,本车开往妖管局,请扶好扶手,文明乘车。”
*
妖管局门口,单边石狮怒目圆睁,镇守天地。
此时它的脚底,正蜷缩着一个蔫头蔫脑的妖怪。他穿着藏蓝色肥大工作服,胸前还印着安心搬家的字样。
正是赵玫瑰,听到院内有杂音,他充满希冀地抬头,见来人十分陌生,不由得将怀中抱着的草绿色编织袋收紧几分,头颅也恹恹垂下。
一个小时前。
怀清路断电,符叶握着铁锹走向吴家,又突然回头问他:“你的狗型会死吗?”
与其说是死,不如说会消失,狗型受到重创难以维系时,会回归人类那边。虽然不知道符叶为什么这样问,但瞧着符叶的模样显然要去做正经事,他非常想出份力,萨摩耶甩甩尾巴:“我能帮忙做什么吗?”
“身旁物品呢?”符叶停顿两秒,问得更加详细,“狗型消失的时候,身边的东西怎么办?”
“只要叼在嘴里,就会和我一起消失。”
所以,被钢针贯穿后颈,活生生撕掉皮肉时,赵玫瑰痛得双眼发黑,浑身抽搐,喉咙间凄厉嚎叫,却仍是坚持用犬牙磕着编织袋,等待视角转换。
笨蛋也有笨蛋的优点,他想,笨蛋只能专注做好一件事,但这件事起到作用,意义就足够。
只是符叶为什么还没回来?
惴惴不安渐浓,赵玫瑰只得宽慰自己,虽不知道符叶的底细,但她定然有过妖之处,才能脱颖而出成为妖管局的员工。
他低头嗅嗅怀中的草绿色编织袋,不着痕迹皱眉。植物与血肉腐烂后的味道是不同的,前者如临泥沼,腐朽细微悠长,后者则腥臭难闻,直击肺腑深处,满是腥辣。
符叶废九牛二虎之力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胡思乱想之际,赵玫瑰隐约听到一声闷响,抬眼就看见符叶突兀出现在妖管局的台阶前,背对他躺着,纹丝不动,瞧着像是从哪儿被踢出来的。
“符叶!”
赵玫瑰大呼小叫地跑过去。
第28章 028信以为真
赵玫瑰跪倒在符叶身边,只觉得自己手脚打结,不知道该先把符叶扶起来,还是该冲进妖管局大厅喊人帮忙。
青衫开遍红梅,血迹触目惊心,他甚至怀疑妖怪身体里有多少血液,才能供应上这般流法。
“符叶”
他说话的尾音直打颤,鼻尖泛酸。
虽只见过几面,但莫名的,他对符叶很是亲近。说他胆怯也好,说他没见识、无能也罢,看到朋友命悬一线,他实难稳得住阵脚。
伴随着呼哧呼哧的焦急换气,赵玫瑰将草绿色麻袋抗在肩上,咬牙托起符叶往妖管局大厅跑。
“救救她!”
人群静止一瞬,或惊讶或好奇的视线投过来,随即变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是不是死在妖管局门前的。
赵玫瑰惶恐无措:“谁能救救她!”
保安熊三朝这边走的脚步简直是救命稻草,赵玫瑰不敢耽搁连忙迎上去,只是熊三还没走近,他余光又瞧见下楼的喻观寒,他额前的碎发凌乱,显然是急匆匆奔跑所致。
赵玫瑰立刻改变主意。
甚至不需要他呼喊,喻观寒就直奔他的方向,神情显然是了然情况的。
因为那张俊脸遍布阴霾,蚀骨般寒冷,惹得附近不明所以的妖怪也纷纷让路,免得触霉头。
“把她给我。”
赵玫瑰紧随喻观寒的脚步,抱紧编织袋,忧心瞧他怀中如同睡着的符叶,无助地瘪瘪嘴。
三楼走廊洁净光亮,宽敞幽静,衬得他们泛着焦急的脚步声更加响亮。喻观寒连办公室的门都来不及关,就扬声叫沉浸在词典释义中的温浊玉,对方差点蹦起来。
“快来瞧瞧符叶!”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温浊玉掀起符叶的衣领,布料与伤口黏连,拉扯着皮肉也紧绷几分,惹得符叶眉间泛起涟漪,挣脱不开噩梦似的,小幅度摇摇头。
见状,喻观寒捏紧手心。
蕴含着生命力的绿色光芒轻柔包裹住符叶颈间的伤口,缓缓覆于其上,犹如一道看不见的棉线,缝合伤口后,抚平割裂的皮肤,丝毫创口都没留下。
“伤口能治好,但她流血太多,还要养养。”
温浊玉说完,拧开矿泉水瓶,一口气灌下去大半。想来万事万物都遵循守恒的定律,符叶的伤口肉眼可见修复,温浊玉的长发也相应的寸寸缩短。
如茂密树木修剪枝丫,长发从腰砍到背,稀疏也十分明显。听完喻观寒的道谢,她面色如常囫囵捋一把头发,再次开口。
“到底是什么事儿?”
蹲在折叠床边,手拿湿巾,轻柔给符叶清理血迹的喻观寒闻言看向赵玫瑰:“我也好奇,她让你去送衣服,之后你们出了门?”
赵玫瑰挠挠鼻尖:“呃我们其实”
瞧这吞吞吐吐的模样,喻观寒就了然于胸,他们定是又去怀清路“探险”了,他失落地垂下眼眸。
本以为探查过吴家,符叶能稍觉安心,给他点时间来揪出吴成海的破绽,所以他才放松警惕,送符叶回家补眠。
没想到,她反而选择勇往直前,直面吴成海。
温浊玉好奇:“你这编织袋里是什么?”
赵玫瑰连忙侧侧身体,企图用胳膊挡住,颇有点语无伦次:“什么也不是,不能给你,这是符叶的,必须亲手交给她,其他谁来也不行。”
“你先回去吧,我会守着她的。”喻观寒并未抬头,低声说道。
*
重规叠矩,死生有常。
人的一生好似钟摆回荡,生与死皆游离表盘之外。
荡到尽头,自有时间相送,拨弄指针,使人满载欢愉迎接新的一程,如此反复便是轮回的意义。
妖却不同,走到结尾,只会融进漫漫长夜,再不被时间所察觉。
铺天盖地的浓重雾气将符叶淹没,不见来路,无迹可寻。意识到生命的终结,符叶咬住嘴唇,颇为不甘。
怨乏善可陈;怨旅途短暂,脆弱易逝;更怨终结突如其来,未尽之事太多。
颓唐之际,浓雾深处突兀响起树叶摩挲的沙沙声,阵风掠过,打破平静,使得纯白之海生机涌现。在她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好似有生灵存在。
一缕白茶香气幽幽传来,指引她前行。
“咚——”
随着沉闷响声,云开雾散。
眼前野花缤纷,树木葱郁,一眼过去探不出深浅。密林拥着剔透如镜的湖水,静静守卫,绘出这世外虚无之地的桃花源。
湖边,背对她的婀娜身影捡起一块石头掂掂。
“咚——”
浓雾之中听到的,就是这女子投石进湖水的闷响。
合该靠近细究,但瞧着她的青衫,符叶望而却步,生怕走近,转过来的却是她自己的脸庞,仅是想象就够惊悚。
“唉”陌生的声线婉转哀叹,俯身捡石头。
随即她像是才注意到符叶,扬起脸来,神采飞扬,眸光流转:“过来让我瞧瞧,二十七。”
二十七?
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称呼自己,但怪异的是,符叶不觉得抵触,反而乖乖照做。
“咚——”
离得近才发觉,这陌生的青衫女子并非投石,准确来说,她在砸鱼。
无数的鲤鱼在湖面翻腾,水花四溅,太过密集,导致这场景说不出来的反胃。
瞧符叶的抵触神情,青衫女子扬起唇角,安慰道:“仙女湖就是这样,鲤鱼泛滥,习惯就好。”
“这是仙女湖?!”
符叶愕然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树海澎湃,风中夹杂淡淡的松脂味,往远看,天空纯净如洗,辽阔高远,甚是美丽,却也甚是怪异。
“横烟山在哪儿”
那绵延百里,高耸入云,盘坐山巅便可看尽苍穹的横烟山消失不见。
“别急,对你来说,这是几千年前的仙女湖,那时还未有横烟山呢。”
杏眼水波流转,审视符叶后纳闷眨眨眼,不敢相信:“你的神力好弱。”
“是啊,我”符叶顿住,怀疑自己的听觉,“神力?”
风吹拂两道青色的裙角,她们脸上的疑惑如出一辙,符叶颈间骤然刺痛,疼痛难忍地捂住脖颈,小小吸气。
“你说神力?”
“嗯,二十六没有教你吗?”瞧符叶茫然,她补充道,“二十六叫符越,他没跟你说神力的事情?”
符叶缓慢摇头,搜刮脑海深处,确信自己没有神力相关的记忆。
“他跟我说,要做善事,做好事,泥胚化为金身,便能成为真正的山神。”
“哼。”
话是没错,但历代的山神传承,无不是悉心教导,教新任山神如何积攒神力,如何使用神力,授之以渔。仅强调做善事,不痛不痒。
暗骂符越不靠谱,青衫女子正色道:“听着,二十七,做善事即是修神力,你的本体既然是妖,神力便会化为流光,陪伴你的妖芯,需要神力的时候,将它引入你的妖芯即可。”
周身涌起暖流,符叶紧绷的脊背变得松弛,莫名想要席地而躺,朦胧间,陌生的青衫女子语气沉重:“更重要的是,莫忘自己作为山神的职责,要时刻记在心里。”
符叶喃喃问:“什么职责?”
这问题惹得对方拂袖,刹那间天地变色,巨响中,崩塌之势摧枯拉朽,碎石悲鸣。
正要将怒斥宣之于口,又听符叶惋惜:“可惜我并未做好横烟山的山神,以后也没机会再体会山神的职责所在,我恐怕要死了。”
“谁允许你死的?!”
“快给我回去,守好横烟山!”
她扬袖,符叶消失不见。气呼呼的青衫女子砸鱼的兴致全无,干脆坐在湖边,撑着脸咕哝后半句:“我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小妖怪,怎么能说死就死。”
感官归位,映入眼帘的,是喻观寒缀着泪痣的眼睛。
明明注视着符叶,却不知道在想什么,瞳仁失焦,落寞难掩。视线相合,足足两秒,他才回过神似的,扭脸躲避。
符叶手臂酸软,坐起身环顾办公室,除一言不发的喻观寒,再无旁人。
“小白来过吗?”
唯有她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瞧喻观寒纹丝不动,她换个问法:“你有没有看见赵玫瑰。”
俗话说,事不过三。
他既然不愿应答,也不必再交谈,符叶慢吞吞系鞋带,准备自己去寻找小白。
折叠床靠墙放置,喻观寒一声不吭站起身,将凳子拉到床尾,堵住这片空地的出口,冷脸抱胳膊的模样简直是“门神”。
若论相貌,他很符合剑眉星目四字,只是此刻心情不佳,嘴角绷紧,透过清澈眼珠,传递而出的只有阴郁。
“耍我很好玩吧?”
她确实隐瞒,却远远谈不上“耍”,戏耍与玩弄包含的贬义太浓,这绝不是她的本心。
“想想我就觉得自己可笑。”喻观寒深深叹气,“之前你跟赵玫瑰骗我,我就很不高兴,但我忍下来了,没想到你故态复萌。”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把你牵扯进来。”
“牵扯?”
“你这样找补,真有意思,牵扯赵玫瑰可以,但牵扯我不可以?”
“那只是碰巧遇见他。”
符叶迈步向前,察觉到喻观寒半点挪位置的意思也无,干脆拂拂衣袖,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望着他。
“让开。”
“在你心里,连认识几天的赵玫瑰也比我亲近吗?”他的眼底泛起哀怨,“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你今天这样的做法真是太伤我的心了,看到你受伤,你觉得我好受吗?”
星星点点的细碎眼泪拥着他的深棕瞳仁,符叶茫然眨眨眼,如此荒诞无稽的质问,连解答都不必要,她的声线瞬间冷硬。
“我要出去。”
喻观寒绝望:“你不明白吗?符叶,我不需要你跟我撇清关系,我根本不在乎别的,在我心里,什么都没你重要你把我排除在外,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喻观寒短促叹气,他的这份在乎,没有随着死亡而逝去的在乎,不过是积岁的苔藓,即便袒露心迹,结局也只有碾落成泥,真是悲哀。
他沉默着将位置让开,这还没完,手握门把手的符叶又回头瞧他。
“我已经跟温浊玉商量好,月末的时候,搬到她家去,她把卧室租给我。”
“随你。”
“感谢你收留,日后我攒下钱来,必会报答的。”
喻观寒没有出声,只是凝视窗外。秋意正浓的十月,满园花落,萧索寂寥,他的胸腔中,也有什么逐渐冰冷起来,迎来肃杀的冬季。
*
2020年10月6日13:30分。
妖管局二楼,对外联络科。
门窗皆敞开,穿堂风飒飒吹拂。红木桌后的对外联络科科长解开绳结,瞟一眼编织袋中的土块与白骨,就屏息将袋口扎紧,笑眯眯坐回沙发,扬手先给符叶添一杯茶。
“你什么时候入职呀?”
茉莉花茶的香气荡漾,符叶端起纸杯,仅是闻闻香味就暂且放下:“说是证件办完,再来入职。”
“哎呦,那得11月份。”
申主任面容和蔼,本就不算大的眼睛笑眯眯,几乎变成缝:“事故处理科与我这对外联络科都在二楼,咱们两个部门是邻居啊,以后没事儿多来串串门,热闹热闹。”
符叶身旁,赵玫瑰滋溜溜嘬最后一口茶,短暂吸引二人的视线,符叶又回到正题。
“申主任,保安熊三告诉我,这件
事需要找你解决。”
“当然,涉及到人类相关的事件,都是由对外联络科办理的。”
申主任慢条斯理捏起茶壶盖,续上热水,在热气氤氲里和蔼说道:“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吧?”
“知道。”
人类杀掉妖怪,活活剖出妖芯,甚至利用不知名的方式生出妖力,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妖怪的力量,这对于大多数妖怪来说,都是匪夷所思的恐怖故事。
匪夷所思在于力量悬殊。
妖怪大多以妖力自傲,即便生活在人群中,循规守矩也不过是害怕妖管局严苛的条款责罚,并不重视人的力量。
然而就是这忽视的力量,可能会藏在暗处,予你致命一击。
申主任为难:“这事要是真的,传开来,我怕引起妖怪对人类的仇视,那就违背妖管局的初衷了,我们还是希望人类与妖怪能友好相处。”
涉及到尸骨的鉴定,申主任呼叫外援杨医生,并在等待的时间与符叶闲聊家常:“你跟李局是不是有亲戚关系呀?”
令符叶错愕的是,匆匆赶来的杨医生仅是观察片刻,就望着申主任,斩钉截铁回复。
“不是狼的骨头,是狗的。”
第29章 029被摆一道
“不会有错。”
杨医生举起一块骨头,语气沉静向在场的三人解释,这是髀石,也就是后脚踝处的骨头。
符叶提及的妖怪是成年狼妖,那么髀石应该比指节还要宽。
但眼前的这块,显然小得多,综合其余碎骨看,基本上可以确定是狗的骨头,且刚死不久。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铺天盖地涌来。
衰弱之躯造就薄弱意志,符叶本就缺少睡眠,失血过多,此刻被这消息冲击,顿觉脑内昏沉,心似寒冰,连周遭的声音都模糊不清。
“稳妥起见,我还是要把这袋尸骨带回去化验。”
杨医生瞧符叶未能醒神,不再多说,拎起编织袋出门,恰好撞见来寻找符叶的席犬。
严格来说,并不是寻找,而是逮捕。
即便席犬性格冷淡,掩不住的尴尬之意还是从明亮双眼中流露出来,恨不得层叠的黑色口罩能遮住眼睛。
工龄几十年,还是头一次逮捕自己的同事。
荒唐的罪名为“炸毁街道上的变压器”,哦,现在还得叠加一条,“闯入人类院中,挖出埋着的狗尸体”。
这招指狗为狼,恐怕很快就会在妖管局传扬开来,变成某个妖怪处心积虑想要栽赃人类,却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诙谐新闻。
想到这,席犬无奈,若论计谋,头脑单纯的妖怪怎可与人类匹敌。
再进监押室,符叶轻车熟路。
四号的原住民毛斯不声不响中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将脸挤在栏杆缝隙中的“帮凶”赵玫瑰,与她隔着走廊相望。
“哪个环节出问题的呢?”狗头军师疑问,瞧符叶葱白的手指摁住额角,显然也无头绪,赵玫瑰急切建议,“不如从头捋顺吧。”
符叶缓缓吐气。
最开始,是偶遇已成妖鬼的赵子涵,她含冤而死,终日游荡在短短六站组成的公交线路里。
“灰灰是怎么被杀的?”
“她……”
“她被剖出妖芯,血液流尽,没能存活。”
符叶艰难说完,对面顿时响起铁栏杆被挤压的咯吱声,她眨眨眼继续:“多年前,我有个朋友也是狼妖,死法与她相同。”
她决心为同病相怜的赵子涵讨个公道。
赵子涵对她讲述了为数不多的线索,凶手很壮,似乎认识她,并没有立刻对她下手,而是关在地下室等待什么,几天时间里,她总能在恍惚间听到孩子的哭声。
啼哭的孩子想必就是吴晓雪,那年她才一岁。
“之后,李局他们合力破开妖鬼结界……”说到这,符叶下意识摸索,本就苍白的神色隐隐染上铁青,赵子涵没在她的袖口里!
“然后呢?”赵玫瑰催促。
符叶蹙眉回忆,挖尸体时,赵子涵还出声与她交谈,想来赵子涵是在自己失去意识时消失的,既然跟公交相关,她心下稍安。
赵玫瑰清楚她救出赵子涵残魂的事,因此符叶含混不清讲述,接下来他们一行人回到妖管局,她被关押。
并在此后,想办法进入怀清路51号。
“我们三我自己,在地下室发现凶杀的蛛丝马迹,还见到鬼鬼祟祟的吴成海,但没能得到其余的有力证据,证明吴成海是残忍的凶手。”
——直到旧城区的妖怪们因为佳期如梦发疯,通宵工作的夜晚。
符叶倒抽气,思绪也随着记忆回到雨夜,潮湿冰冷的气息围绕着她,使她滞涩的脑袋清明。
“怪不得,怪不得。”
探查吴家,已是打草惊蛇。眼见事情有败露的迹象,吴成海绝不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而是选择跟踪符叶,准备反击。
电闪雷鸣时,趴在窗外的人影就是吴成海。
他一路跟踪夜间加班的符叶,并迅速拟出计划,隐藏在符叶经过的小巷中,故意打电话暴露自己的位置,让符叶相信赵子涵的尸骨埋在香樟树下。
按常理讲,家住怀清路的吴成海怎么会在天光未明时出现在旧城区的小巷中呢,但这违和之处被困倦疲惫的符叶所忽略。
做戏做全套,他甚至佯装追逐,直到喻观寒与符叶汇合才罢休。
随后他回到家,准备以假乱真的狗骨头,静静坐在岸边,等待符叶上钩,前来挖骨。
符叶怔愣摩挲温热的脖颈,指间触感细腻柔软,完全想不出曾皮开肉绽的模样。
这样看来,根本不是她有能力和运气从吴成海手下逃脱,而是她必然会带走尸骨,这才是吴成海乐见其成的结果。
结果就是——符叶被抓。
这违规事件的出现,不仅使顶头上司李局震怒,就连不太管事的海藻也点名要见她,让掌管监押室的娇妹明天一早把符叶带到办公室外,大家纷纷猜测海藻的目的是要当面申斥。
严重些,符叶可能会成为史上第一位尚未入职就被辞退的妖管局员工。
吴成海的计策虽说有暴露的风险,却很是奏效。一旦计成,摘除自身的嫌疑是其一,限制住符叶是其二,她想探究也有心无力。
符叶忍不住懊恼:“我蠢笨。”
“你别这样想,人类从小就扎堆聚着,自然会生出聪明脑袋,咱们妖怪,天天吃吃睡睡,跟他们交手,吃亏是正常的。”虽说是安慰符叶,赵玫瑰的神情却没暖意,而是渐生阴鸷。
仇恨是精神的切肤之痛,时刻保持着鲜血淋漓,时刻折磨内心,时刻提醒自己,莫忘这锥心之痛的罪魁祸首。
符叶缓缓用额头抵住栏杆,疲惫闭眼。
“之前我问赵子涵,想带什么话给你,她说,希望你能过得好,要是你仍挂怀她的事,希望你别为她伤心。”
“我会的。”赵玫瑰认真盯着天花板,又重复,“我会的。”
*
为保安全,监押室常年不关灯。
深夜,赵玫瑰仍未屈服于睡意,背靠栏杆瞧走廊尽头缓缓走近的身影。
喻观寒额前的发丝略挡眼,清俊面容在背光中模糊不清,直到在3号监押室门前站定,赵玫瑰才瞧见他绷直的嘴角。
两个俱是心情不佳的妖怪点点头,权当打招呼。
铁门发出一道细细弱弱的吱嘎声,头晕脑胀的符叶还没能彻底清醒,就被暖呼呼的毛毯团团围住。
她支起身,瞧神色晦暗的喻观寒。
良久,喻观寒轻柔用手背碰碰她,示意自己要坐在长凳边缘。
不仅坐下,他还万分自然地捞起符叶的小腿,让她能在他的膝盖处落脚。
“说说话吧。”喻观寒开口。
符叶不自在地收回腿,身前绒毯随着动作滑落。见
状喻观寒将毯子拉高,低声建议:“你躺着就好,我帮你捏捏腿。”
“不必。”
她横着占据长凳的大半,抱膝而坐,喻观寒则是背靠墙,仅占据长凳的末尾,柔软毛毯似乎成为他们之间的分界线,或者说,裂痕,清晰区分出界限的裂痕。
“明天早晨,我陪你去见海藻,你不用紧张,海藻是个很独特的妖怪,她未必会训斥或者惩罚你。”
符叶苍白的嘴唇轻抿:“我并不在意。”
仍是那句话,她已做好担责的准备。为愚蠢行为付出代价也没什么值得懊恼的,事情既已发生,在这呈线性流动的时间里,便无可更改。
沉湎过去的人无可救药,沉湎懊悔的人消极难解,她并非这两种人。
“还是说说吴成海。”喻观寒挺拔的脊背松弛,后脑勺也顺着墙壁滑落些,懒散的模样倒不像是在牢笼,而是谁家的热炕头,“他是怎么把你伤成这样的?在我的印象中,符叶是最厉害的妖怪。”
听到如此夸赞,符叶挠挠眉心:“是我低估吴成海的战斗力,判断失误。”
“我错以为他有赵子涵的妖芯,你也知道,妖怪的能力是源于妖芯……”说到这符叶停顿,想起自己昏迷时短暂的梦境,“你跟我说过,横烟山和仙女湖是某个神仙的羽化之地,所以才灵气充沛。”
“是这样。”
“知道她的名字吗?”
喻观寒茫然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么多,这件事儿跟吴成海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没有,我就是突发奇想问问。”如果没有猜错,那守护着仙女湖的青衫女子应该是横烟山的第一代山神,但她强调的“山神的职责”又是什么?
又为何在听说自己不清楚职责时勃然大怒,真是谜题。
“符叶?”
“哦,妖怪的能力是源于妖芯,但我发现,吴成海的能力并非致幻,妖力暗黄,应该为土系,他甚至有本命武器,峨眉刺。”
喻观寒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沓A4纸,努力摊开。
符叶略起身去瞧,一字排开的纸张皱皱巴巴,每张都印着彩色人脸,显然是证件照。
“这是?”
“这是吴成海家人的资料。”察觉到符叶的目光看向监控,喻观寒心底柔软,“没关系的,我会把监控清理干净。”
“但我记得,你说吴成海是人类,涉及到人类的事情,就无法查下去。”
“原则上是这样。”喻观寒咬开笔盖,含糊说道,“但我现在怀疑吴成海的身份有问题,所以我说服查资料的技术支援,加钱得到这些。”
“我们从头看,人类使用妖芯变成妖怪,这样的事是确实存在的。”
“那么吴成海肯定是家中第一个换妖芯成功的人类,如你所见,用的是土系妖怪的妖芯,不然他没法杀掉赵子涵。”
某个不知姓名的土系妖怪悄无声息死在吴成海手中。
得到妖力的吴成海尝到甜头,开始为家人物色妖芯。这也侧面证明为何他像是认识赵子涵,因为作为猎物,作为夺妖芯的目标,他定是盯上赵子涵已久。
黑色水性笔在吴成海的资料空白处打叉,继续看下一张。
妻子林蕙,2011年因癌症去世,身体羸弱,并不太像赵子涵妖芯的拥有者。
吴晓雪时年一岁,年纪很小,他们与她打过交道,虽觉得不可能,还是将她同妈妈一样,打上疑问。
吴成海的妈妈,状态为失踪,在2009年也就是事发前走失,被排除,绝不可能携带妖芯。
“等等!”符叶认真端详吴成海妈妈的照片,越看头越歪。
喻观寒被可爱到:“怎么了?”
“她是吴成海的妈妈。”符叶恍然大悟,随后笃定开口,“她不是失踪,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很确定。”
踏上公交前,符叶曾短促地回望,杀意盈满的吴成海旁边,是极力阻拦他的歪头女鬼,那时她还讶异女鬼为何会偏袒自己,原来是不想让儿子做杀人凶手。
“这样。”水性笔唰唰划出两道,喻观寒将失踪改为去世,随口问,“能看出她是怎么死的吗?”
符叶不出声,只是尽力将耳朵往肩膀靠,随后板着脸回正,不懂喻观寒在笑什么。
他轻轻将符叶的碎发捋到耳后,顺势揉揉她的脑袋。
“咳,咱们继续吧。”喻观寒忍住笑意,再次看向资料,“现在只剩两种情况。”
一、赵子涵的妖芯被剖出后,并没有派上用场。
二、妖芯派上了用场,就在林蕙和吴晓雪其中一人的身上。
第30章 030不吃夜宵减肥打卡群
10月7日。
未能见到传说中的妖管局局长海藻。
据说她遇到棘手事件,紧急出差一周,符叶的事情只得搁置。汽笛声嘈杂的话筒那边,海藻留下“先把她送回事故处理科”,就匆匆挂断电话。
于是,符叶暂时保住工作,没有失去反而得到,得到新罚单——怀清路街道的变压器维修费12000元。
既然无事,喻观寒将她送回事故处理科,就回到三楼上班。
符叶隐隐对海藻生出些好奇。按理来说,搁置符叶的处理,就该让她回家等待消息,海藻却勒令她上班。
难不成她预知到事故处理科会忙碌至此?
办公室仿佛关押一万只躁动不安的蚊子,因佳期如梦被逮捕的十六只妖怪陆续清醒,正围着红木办公桌七嘴八舌。
有的询问面临何种处罚;有的询问可否休息日再来,再不上班就要迟到,保不住全勤;还有的妖怪正涕泗横流,口吐忏悔。
“呜呜呜呜我第一次去农家乐,真的不知道”
英雨连忙抽几张面巾纸递过去:“先别哭,轮到你你再哭。”
唯有李局的办公桌边清净,见符叶进门,他招招手示意符叶坐到眼前来。
“吃早饭没?”
李局拎出切片全麦面包,见符叶点头,才顺势捏一片塞进嘴里,细心收好剩余的,再次开口:“你说你这事办的。”
愚蠢。
妖鬼之事,李局也算全程旁观。不论那妖鬼多么心有不甘,结果都一样,死无对证。妖鬼提供的证据注定沉默,心证是发不出声音的。
偏偏有人相信,还执拗求结果。
“不管怎么说,那妖鬼魂飞魄散,你就算是为她揪出凶手,她也看不见,何必卖力?以后少管别人的闲事。”
李局自认这是肺腑之言,话落,久久没能等到符叶的应答。
松弛的眼皮耷拉,李局叹息着捻掉指尖的面包屑,感慨物以类聚。加上符叶,事故处理科已经拥有两个半沉默寡言型员工。
天知道每年年底的妖管局晚会,他有多难熬。
其他科室表演的节目热热闹闹,恨不得全员上台,当个背景板都美滋滋。事故处理科呢?年年表演相声,因为他们只能选出个逗哏和捧哏,再找不出第三个活泼的妖怪。
李局认命,从抽屉中拽出白色长条盒,往符叶的方向推推:“我们几个送你的入职礼物。”
“等你拿到办好的手机卡,插进去就行。”
符叶迟疑:“这是需要钱才能买到的吧?”
“当然,”瞧符叶要推拒,李局又补充,“收着吧,也不贵,这是事故处理科的传统。再说没有手机也不方便找你,总麻烦喻观寒。”
“以后努力工作,少做蹲监狱的事,少给我添点堵啊。”
*
十六只妖怪,登记完信息,又逐个写好保证书,才被放走。
排在最后的,是个面容萎靡的黄毛妖怪,瞧他不争不抢地窝在角落,师泠难得有点好脸色:“你还挺有礼貌。”
“嗨,我也不着急上班去,就没争抢。”
他姓黄,在人类社会勤恳工作时,做程序员。只是工作越来越高压,无奈之下 ,小有存款的他选择gap十年,躺得彻彻底底。
反正十年以后,证件换成新的,他又是崭新的25岁小伙。终于不需要用“B-u-g”音频当闹钟,不知舒心多少。
只是这昼伏夜出的睡眠习惯难以纠正。
在第九任网恋女友因白天找不到他,怒骂他“不声不响是王八”,继而提出分手后,他痛定思痛,决心找回丢失的白昼。
就这样,朋友拉他进群,结识了贩卖佳期如梦的群主。
李局问:“什么群?”
被事故处理科六人盯着,他还有点羞涩,将油次麻花的手机屏幕在牛仔裤上蹭蹭,才打开群聊给众人看。
“……不吃夜宵减肥打卡群?”师泠怀疑自己的眼睛。
“嗯嗯,就是这个群,想要参与当天的活动需要在群里接龙。”群主会在统计好人数后,组织聚会,大家前往群主提供的地点就好。
英雨好奇:“你们不能单独向群主买佳期如梦吗?”
“我没试过,但据说是不行的。”
小黄回忆,每次都是到达指定地点后,与群主当面交易,且购买数量被严格限制,只允许买一颗棉花糖,无法多囤。
“棉花糖还搞垄断,”李局眯眯眼,示意小黄拿起手机,点开群主的主页,给id为如驴薄饼的人发消息,“就说你想单独买佳期如梦。”
“他会同意吗?”
“不同意你就说加钱,看他什么反应。”
五分钟后。
如驴薄饼:[不是不愿意卖给你,是我手里也没多少存货。]
八阿哥您吉祥:[两倍。]
如驴薄饼:[这真不是钱的问题。]
八阿哥您吉祥:[三倍。]
如驴薄饼:[兄弟,看在你诚心的份上,再多给一百跑腿费,我就卖你一颗,咱们文化公园见。]
*
文化公园地处繁华街道,园内江面辽阔,柳树随着微风晃动细梢。此时长假已走到尾声,护栏内闲适晒太阳的,多是老年人。
以东张西望的八阿哥所坐长椅为圆心。
符叶独自蹲在左后方的冰淇淋车旁,装作对手绘菜单感兴趣;英雨与师泠坐在台阶边拍照;李局观看棋局中酣战的大爷们;席犬拄脸观赏拉锯式二胡表演。
至于神出鬼没型的贝三思,则没露面,也许就蹲在某个树杈上。
“姑娘,你要什么味的?”
冰淇淋车里,戴着浅棕厨师帽的阿姨好奇问。瞧符叶站在车前许久都没说话,她也理解,据说当代年轻人都是有些选择恐惧症的。
阿姨建议:“试试香草味吧,这个口味卖得最好。”
冰淇淋香甜的气息萦绕鼻尖,符叶摸摸袖口,颇为意动,小声问:“需要多少钱?”
太贵的吃食她是吃不起的,还好,冰淇淋只需要十块,符叶摸出纸币递过去,没注意到自己盯着挖勺的眼睛饱含期待。
阿姨嘴角抿笑,多给她挖一勺冰淇淋球。
于是除蹲在茂密树丛、只露出眼睛的贝三思外,谁也没有注意到,公园入口的方向,出现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头戴鸭舌帽,单手插兜,边走路边用另一只手压帽檐,整套流程反反复复。
想表现得低调,又很是不低调。
鸭舌帽快步下台阶,经过挑选滤镜与特效的英雨和师泠,不着痕迹瞧一眼热闹的棋局。
李局微抬下巴,越过老头的肩膀看态势,惋惜道:“刚才就不应该走象。”
听到身旁立即有人反驳他的观点,李局抱起胳膊,指指点点:“他马上就能被将军,你信不信?”
灌木丛后的贝三思抓耳挠腮。
眼见着鸭舌帽距离八阿哥越来越近,同事们却无一人发现,他咬紧牙根,探出半个脑袋,吸引席犬的注意力。
“嘶——”
“嘶嘶——”
席犬的指尖随着节拍触碰脸颊,并未回头。
而鸭舌帽的手已经搭上八阿哥的肩,一直揣兜的胳膊也抬起来,隐隐要掏出什么的架势。
不行!不能再等!贝三思干脆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
只是布局时,李局说要是在公园中掏出匕首,怕是要引起人类的恐慌,因此把他设置在距离八阿哥最远的灌木丛中兜底。
结果兜底变先锋。
八阿哥扭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裂开的嘴唇颤巍巍。
鸭舌帽将掌心中的棉花糖塞进八阿哥的卫衣兜帽,顺势拍拍,才寒暄客套:“怎么这表情?”
“啊……我……”
八阿哥心底的蚂蚁在热锅上跳脚,痛骂妖管局的人怎么还不围上来,唯恐惊到面前的“如驴薄饼”,他舔舔嘴唇,边组织语言边小幅度晃头,四处乱瞟,像是脖子生锈的机器人。
“我可能可能是有点着凉。”
鸭舌帽狐疑的眼神扫过他渗出汗的额角,机警环视一圈,恰好跟完全不眨眼、几乎可以说是瞪着眼、脚步却飞快挪腾的贝三思对上视线。
“好哇!”鸭舌帽立刻察觉,“你是来钓鱼的!”
冰淇淋车前支着一把彩虹伞,恰好将阴影投在伞下的纯白小桌椅。符叶浅浅挖一勺冰淇淋,刚送进嘴里,奶霜便融化,连呼吸都是甜而不腻的香草气息。
她微翘的睫毛低垂。
暗叹冰淇淋为什么没有在几百年前出现,如果横烟山拥有这样的冰淇淋车,她绝不会兴趣寥寥选择沉睡。
另一边,鸭舌帽苦不堪言。
如果知道今日运势糟糕透顶,他绝不出门。被妖管局盯上,这佳期如梦的买卖就别想继续,天晓得他刚办完按揭,每个月要还四千块的贷款呢。
被凶相毕露的贝三思追逐,他下意识想原路返回。
但脚尖刚挪向台阶的方向,棕色及肩发女孩及她的同伴就齐刷刷望过来,诡异的是,她们仍维持着完美的微笑。
鸭舌帽浑身发冷。
跳进江里逃生不太现实,此时他直面两道阴恻恻的视线,左边余光能瞧见越来越近的贝三思,没时间细想,他慌不择路跑向右边。
宽阔人行道只有小摊位,还有认真吃冰淇淋的女孩,瞧着样貌完全没有一丝的颓靡,定是学生。
众所周知,大学生群体是最单纯无害的群体。
半分钟后,恣意舒展的榕树树荫下,鸭舌帽翻折在地,鸭舌帽本人的头发被汗浸成绺,被符叶摁在粗粝树干却未挣扎,只是反复念叨着:“终究是……终究是……”
*
审讯室,空气略憋闷。
负责问话的师泠与英雨双双坐在桌前,符叶在他们俩的身后搬张凳子观摩,其余人则是回到办公室休息。
出人意料,鸭舌帽很配合,面带淡淡忧郁,将知道的信息和盘托出。
他与卖家合作多次,却从未见过卖家本人,男女胖瘦通通不知。每次发货,都是使用邮寄的方式。
进货价399块,他加100块倒卖,挣辛苦钱。
“知道佳期如梦是怎么制作的吗?”英雨记录完,抬头瞧他。
“制作?”鸭舌帽茫然一瞬,脱口而出,“不需要制作啊,那就是普通棉花糖,超市买的,每次口味都不一样。”
能控制梦境的佳期如梦并不是棉花糖,准确来说,是附着于棉花糖的妖力。
来源于某个妖怪的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