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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但凡宴请, 哪怕是宫宴,他都要到最后才姗姗出场。


    今日也不例外,杜泠静着一身偏素淡的蜜合色绣兰花的褙子, 戴了一套银丝珍珠的头面,梳妆后坐在窗下不急不慢地看了一阵书, 待天色果是不早了, 才听得宗大总管派人来传了信。


    “侯爷请夫人出门。”


    杜泠静一路行至马车旁,见他正负手立在马车旁,同人吩咐事。


    不管是谁家的宴请,他要旁人等他, 可但凡有出门之事,他倒是会提前几息, 在马车旁等了她,从未让她等过。


    杜泠静转过门走了过去,脚步刚至,他便停了吩咐的话, 转头向她瞧来。


    似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发髻上, 没着他早间遣人送来的珊瑚头面, 眸色转了阴。


    杜泠静不理他,这可是时隔多日的出门, 她径直往马车前走去。


    不过她走过去,他也上了前来。


    平素多时秋霖或者阮恭扶她上车, 但此番她未抬脚,他就递过了手来。


    男人身形高挺如松柏, 此刻立在她车边抬手等她相扶,再没有比他更安稳的存在。


    但杜泠静自眼角悄然向他瞥去,有意没看到他伸过来相扶的手。


    她只当无人相扶, 侧身扶了车框往上去。


    她错开他,自行扶车上去,刚登了半步,便觉等候的身侧男人滞了一滞。


    无人敢动,只有崇平急忙走上前来。


    他只怕夫人登车摔了,侯爷脸色只怕是要绷不住。


    他只能伸了手去,亲自扶了夫人上车。


    杜泠静又不同崇平置气,相反,她时常为崇平要小心伺候那位侯爷感到同情。


    这会崇平伸了手,她便也从善如流地扶了崇平的手腕,上了马车。


    杜泠静自不觉有什么,崇平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与表情。


    但一旁的崇安却觉心都替他哥提了起来——


    侯爷脸色阴沉得要命,目光就压在他哥被夫人扶了一下的手腕上。


    他哥的手腕还能保得住吗?!


    崇平手腕上亦暗暗发凉,却不得不温声劝道。


    “侯爷,时候不早了,上马吧。”


    陆侯眸色闷沉,最后往马车上看了一眼,这才上了自己的马。


    ……


    杜泠静倒是一路心绪不错。


    前日本家的大哥杜济沧往澄清坊去了一趟,文伯让人传了话来,说沧大爷面有红光,似是会试的文章做得不错,考后与人交谈,知悉他所做的文章与主考出题甚是相合。


    他将彼时所做文章又做了一遍,请了廖先生、洪大人和扈廷澜他们帮忙审阅,三人都觉得以沧大哥此文,必能在会试中拿到名次。


    众人皆如此认为,虽然张榜还要几日,但沧大哥难免面有春风。


    若是他此番能高中进士,杜家往后不再是她叔父杜致祁这位同进士当家,而是有了正儿八经的进士,乃是另一番新气象了。


    而沧大哥审时度势之目光,可比她叔父强得多。


    不过沧大哥也同文伯说了几句蒋枫川的情形。


    六郎的文章剑走偏锋,与沧大哥的四平八稳不甚相同,但六郎见解独到,也不是不可能高中。


    但不论如何,最后的结果,还要等下半月,会试张榜才能知晓。


    马车吱呀往靖安侯府而去,果然他们到的时候,门前宾客都进得差不多了。但靖安侯府专门留了人,等得就是姗姗来迟的陆侯。


    他自是与人寒暄,往杜泠静看来,杜泠静没理会他,由人引着先往里而去。


    他很快跟了上来,就跟在她身后,两人先去见了今次过寿的靖安侯夫人。


    老人家高坐在特为她制的红木寿椅上,见了两人联袂而来,便笑着同二人点头。


    她年岁长辈分高,周陆两家又相交甚笃,老人家见了陆慎如,便如见到了自己的孙辈,眯着眼睛笑着瞧他。


    陆慎如也不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在他老人家面前难得的谦逊稳重、礼数周道,引得杜泠静都稀罕地多瞧了他一眼。


    他早就备好了寿礼,让崇平亲自捧了上来,靖安侯夫人笑着收了,让儿媳回了礼,却不是给他,而是一对通体无暇的白玉镯,送到了杜泠静面前。


    玉镯与陆侯带来的贺礼价值自是不能比,但周家的人却同二人道。


    “这一对玉镯,是当年我们老太君出嫁时戴在手腕上的陪嫁,今日赠了夫人,寓意如何,想必侯爷、夫人一定晓得。”


    靖安侯与夫人皆年逾古稀,两人自少时结发相伴,一路风风雨雨直到古稀之年,这对她老人家当年出嫁时戴在手上的玉镯,可不是寻常贺礼的价值所能衡量。


    杜泠静还未及开口,身侧的侯爷眸色全然缓了下来,他先开口。


    “多谢您的心意。”


    又深行一礼。


    杜泠静亦连忙行礼道谢,靖安侯世子夫人则亲自将这对白玉镯,戴在了杜泠静手腕上。


    她手腕皓白细软,袖间自带一股淡淡的书香,此刻一双白玉镯落在皓腕,更衬得她通身气韵出尘。


    上首的老寿星,跟她笑着点起头来。


    “看来这对镯子,本就该是你的。”


    她老人家这般说,众人也都在旁附和,携手白头的话,不知几人说过。


    杜泠静只觉有人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不过说起来,她得了这般名贵又合宜的镯子,自是他那贵重的寿礼换来的。


    杜泠静不想今日同他置气,不时从拜寿的礼堂离去,便往后寻年嘉去了。


    只是刚走了没多远,忽得在前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人。


    杜泠静从前在宫里了了见过他的几次,他都穿了或银白或月白或玉色的长袍,束一根白玉带在腰间,贵气中扶动几分书卷气,通身气质纯净无暇。


    年嘉最喜欢他穿这等浅淡的锦衣长袍,他便总进宫时穿给她看。


    年嘉还某次突发奇想地问过她,“静娘你说,以我这糟糕的针线活计,有没有可能给魏玦做一件合身的银白色锦袍?”


    她喜欢他穿那银白的颜色,但彼时的女红连给自己缝帕子都拉不直线。


    她是宫里长大的郡主,是裕王遗在世间的唯一珍珠,什么样的针线活需要她亲自动手,所以技艺莫说不精,能囫囵做出来都难。


    杜泠静只能安慰她,“等过几年不迟。”


    但几年之后,年嘉与魏玦分道扬镳,再无往来,那件年嘉突发奇想的银白锦袍,想来也随风消散在旧时的记忆里了。


    此刻男人立在墙下的树荫里,他穿了一身通身无纹的素面墨蓝色长袍,束了一根无有矫饰的黑色锦带,他背身立在杜泠静面前不远处,树荫将他笼在阴影之中。


    有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仰着脑袋跟他问路。


    小姑娘显然不知他是何人,胡乱叫了他。


    “世叔,你可见到了我娘亲?”


    男人身形高挑,小姑娘却只有丁点高,仰头同他说话费劲,他蹲下身来。


    “你娘亲是何模样?”男人声音很轻。


    小姑娘连忙形容了一番,但显然他没见到她形容的人,迟疑了一下。


    恰这时,有女子呼唤着找了过来。


    小姑娘一听就连忙出声回应,女子两步到了她身前,连声责问小姑娘怎么乱跑,“真是让人操心!”


    说着,又向小孩子身旁的男人脸上看去,只一眼,那小姑娘的娘亲倒吸了一气。


    “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女子一眼看见他,脸色就变了几分,魏玦站起了身来,女子似是察觉自己反应有些明显,不敢再看他,只道,“多谢指挥使照应小女,我们这便走了。”


    说完,甚至不等小姑娘再多魏玦道谢一句,拉着女儿快步离了去。


    她们正好从杜泠静身侧旁不远处经过,杜泠静隐隐听见她道了一句。


    “那可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娘以前怎么教你的,万万离锦衣卫远些……”


    女子扯着女儿飞快走远了。


    杜泠静却没转身离去,她目光落在魏玦身上,魏玦亦察觉地回身向她看来。


    “夫人?”


    他微顿,而后跟她客气周道地点了头。


    “多年未见。”


    算起来,杜泠静跟他十年未见过了。


    她上前同他见了礼。


    魏玦比从前相貌自是张开了许多,他眉目算是行伍出身中颇为清秀的长相。


    他眉形很长,眉尾垂落,他眼眸平和,眸梢亦有些轻垂,肤色偏白。


    从前的回忆里,杜泠静总记得他站在日光下手里握着书卷,肤色虽白却亮。


    此刻他长身立于树影之中,面色白却泛着淡淡的冷。


    饶是如此,也很难将他的模样,与世人恐惧的锦衣卫指挥使联系在一起。


    不过杜泠静还不至于害怕他,一来是往日旧识,二来他母亲保国夫人出身陆氏,他与那位侯爷算是表兄弟。


    杜泠静当下想到了他从福建回来,替她收来的四部宋本。


    她提及这贺礼,“指挥使的贺礼太重了,我亦未曾回礼。”


    短时间内收来四部宋本,不仅价值不菲,而且难度只怕也不低。


    算起来,她与某位侯爷成婚的消息传去福建,他临时准备喜礼相赠,同时折返回京,拢共没几个月的工夫,一口置办四部宋本岂是易事?


    她提起,魏玦跟她淡淡笑了笑,又摇头。


    “算不得什么,夫人安心收下即可。”


    杜泠静道谢。


    她与他之间最大的话题是年嘉,无有年嘉,她不可能与他认识。


    但此时年嘉亦在靖安侯府之内,不管是魏玦还是她,都没有提及一字。


    他的态度,竟与年嘉不约而同……


    杜泠静只能说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会年嘉说魏玦最敬重的先生,就是她父亲杜阁老。


    他敬重,却晓得自己出身贵勋,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敢拿自己“粗陋”的文章给她父亲看。


    年嘉干脆从他书袋里偷了来,然后给了杜泠静,让杜泠静带回家去给父亲看。


    父亲自是不在乎这些,给魏玦写的四五篇文章都一一点评,批在一旁。


    后来杜泠静听年嘉说,魏玦得了她父亲的点评,刚开始不敢看,后来见她父亲未有一字嫌弃,激动地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在宫里当差,差点脑袋磕在门柱上,年嘉笑了好久……


    这会杜泠静提了自己父亲两句,却见魏玦神色微怔,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旧事,他没再多言,只跟她温和地笑笑道。


    “夫人往里面去吧,魏某去外院寻侯爷。”


    他说完,跟她行礼去了。


    他从树影中离去,脚步行在日光下几息,又很快转入了阴影里。


    或许做了人人惊怕的锦衣卫,便只能如此。


    杜泠静莫名觉得他变成了一片影子。


    她继续往后面而去,不时寻到了年嘉身边的婢女,婢女道郡主被人叫走了,是另外几位宗室的郡主、郡王妃,杜泠静与她们并不熟识,便就在附近随意走动几步,等年嘉回来。


    不想她刚从一段抄手游廊走下来,便遇到一群小姑娘低声说着笑着走过来。


    她低头看过去,众人亦都抬头看见了她。


    这群小姑娘见了她皆目光一顿,几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打量她,但又想到什么,给她让行又规矩行了礼。


    永定侯陆侯爷迟迟没娶妻,这便是他等了那么久,才迎娶回府的侯夫人。


    “陆侯夫人。”


    陆侯夫人抬手让她们不要多礼。


    几人却看到了她手上那对晶莹剔透的白玉镯。


    方才贺寿礼堂里的事,她们都听说了。


    陆侯与夫人姗姗来迟,但今日这位老寿星靖安侯夫人,却把自己出嫁时的白玉镯,径直赠给了陆侯夫人,还让世子夫人帮她直接戴在了手腕上。


    先前皇上赐婚的时候,没人看好这位没落文臣门庭的杜氏女,且她也刚从青州来京。


    但此时此刻,她立在石阶上的游廊中,她通身素淡却不失华贵,一双靖安侯夫人的白玉镯衬得她腕白如雪。


    而要知道,她身后立着的,可是陆侯。


    她的夫婿,是永定侯陆慎如。


    没人敢在轻看这位陆侯夫人半分。


    此刻亦有人从旁走了过来,还没踏入此间,就看到了杜泠静手腕上的白玉镯。


    是跟随外祖母前来的杜二姑娘杜润青。


    她抬头向姐姐望去,日光恰落在姐姐长眉下浓密的羽睫上,眸中光亮如太液池中的波光。


    杜润青愣了一瞬,直到有姑娘轻轻推了她。


    旁人也就罢了,规规矩矩地跟陆侯夫人行礼问安。


    但杜润青身份略有不同,她虽然出身还不如周围这些京门贵女,但此刻却得上前一步,另外行礼。


    “大姐姐。”


    杜泠静没想到她也在,跟她点了头叫了她起身。


    她们两姐妹说话,旁人都退了去。


    抄手游廊下面只剩下姐妹二人。


    年后不久,杜泠静便让阮恭催促着她叔父杜致祁离京,仍旧返回那偏远地做官。


    她不想让叔父稀里糊涂地,再掺合进京中的波云诡谲之中,没得带累了整个杜家。


    而他叔父照旧是自己走了,把妻女都留在了京城。


    杜泠静是吩咐了文伯照料,但也没再听过杜润青母女的状况。


    这会她问杜润青,“婶娘近来如何?仍住在京郊的庄子上?”


    她问来,杜润青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她这位大姐,嫁了侯爷已是显赫,却还记挂着澄清坊宅邸,嫁后没多久,就从他父亲手里把澄清坊收了回去。


    她和母亲没有澄清坊住,当然只能去住京郊的庄子。


    但京外的庄子和京中的宅邸怎么能比?且离京颇远,进京一次都难。


    而大姐还把父亲撵走了,又同大伯父一样,丝毫不肯提携父亲半分。


    不过就是在侯爷面前一句话的事,她都不肯为父亲说。


    父亲一走,她和母亲在京外的日子更是不易。


    最后还是外祖母顾念了她和母亲,舅舅也不计前嫌,将她们母女又接到了京城中来。


    外祖母跟她道,“你们青州杜家的人,如今都围在你大姐身边,她可不会照应你,你还是跟着外祖母。外祖母保证给你寻一门显赫的亲事,稳稳当当留在京城,做高门贵夫人……”


    杜泠静问去,见二妹神色冷淡。


    “娘无碍,我眼下住在外祖母处,姐姐不必费心。”


    她这态度,引得秋霖都皱了眉头。


    杜泠静倒不欲同小姑娘家计较,只是她没想到,姐妹换嫁的事后,万老夫人可没再让人来照看过杜润青半分,怎么这会又把人接回了顾府?


    万老夫人行事在她看来多有不妥,杜润青跟着她……杜泠静想了想,不禁道了句。


    “你若觉得不便,可以带着婶娘去澄清坊里住。”


    澄清坊三路现在都无人住,杜家不是没有宅子,没得让杜家的姑娘一直住在外家。


    可她说去,却听二妹嗓音更冷几分。


    “姐姐好意心领了,不必了。”


    她说完,竟直接行了礼告辞了去。


    杜泠静看着她从一旁的门洞转没了身影,听见秋霖不禁道。


    “看来万老夫人没少在二姑娘面前说咱们的不是,不过反正是分了家,她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确实如此,杜泠静还能强行约束这位二妹不成?只要她没什么出阁的事,她愿意亲近她外祖母,杜泠静还能怎样?


    她摇了摇头,亦转身往旁处而去。


    ……


    瑞雪紧跟在杜润青身后,此刻见周围没人,不由道。


    “姑娘会否,对大姑娘太不客气了?”


    她问去,听见自家姑娘道,“她如今是陆侯夫人了。”


    那不更应该客气?


    但瑞雪见自家姑娘神色落落,晓得她心里恐怕还是忘不掉侯爷。


    瑞雪不敢多提,又听姑娘道了句。


    “我如今依靠外祖母,外祖母亦待我好,我就是再对大姐客气,她能似外祖母一般疼我待我吗?”


    她自问自答,“只怕不能吧。”


    话音落地,刚好万老夫人派了人来。


    “表姑娘,老夫人请你快过去呢,让您理好衣衫发髻,同一位紧要的贵人请安。”


    杜润青万不敢懈怠,连忙让瑞雪帮她仔细看了衣衫发髻,快步就随着丫鬟去了。


    她外祖母在一处小院中同人吃茶,她一路过了庭院,进到房中,撩了帘子往上首看去。


    只见那处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贵妇人。


    那贵妇人头戴双凤金钗,身着华贵锦衣,饶是坐在暗淡的室内,通身亦流光溢彩。


    她见杜润青进了门,便打量了起来。


    杜润青心下微微快跳,向外祖母看去,听见她外祖母唤她。


    “愣着做什么?还不上前给保国夫人请安。”


    保国夫人,皇上的舅母。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的母亲。


    而锦衣卫指挥使魏玦,至今还未成亲。


    杜润青瞬间明白了她外祖母的意思。


    只是,真的能成么?


    *


    靖安侯府花园,杜泠静久等年嘉不来,待又遇见了几位在宫宴上见过的夫人,闲聊了两句,终于见年嘉派了人,邀她往前面的水榭处去。


    杜泠静有人引着前往水榭,一路分花拂柳,见靖安侯府今朝真是来了半个京城的人,哪处都有宾客三五成群地闲聊。


    这会她便听见有人提及年嘉郡主和她的魏世子魏琮。


    显然对比起年嘉,年轻的姑娘太太们对魏琮更感兴趣。


    “没见过魏世子,听闻在关外作战令鞑子闻风丧胆,可是虎背熊腰那等大将做派?”


    有人连道,“虎背熊腰不至于,但世子确实威风凛凛,我曾有幸得见世子阵前雄姿,确非凡人,日后承忠庆伯爵位,又有无数军功在手,想来威赫更上一层,必是一方封疆大吏。”


    她们在猜想魏琮日后威风雄姿,也有人提及了同为魏氏一族出身的魏玦。


    “魏氏一族真是能人辈出,指挥使更是不可小觑。皇上如此看重,二十三岁就让他任了锦衣卫指挥使,统领天下锦衣卫缉捕刑名之事,此番从福建回来,更是第一时间进了宫,接着皇上便赏赐了一大堆东西下来,还不知立了怎样的功,总归是令龙心甚悦,那岂是凡人?”


    杜泠静左耳朵听着魏琮,右耳朵便听见魏玦。


    魏氏一族有他兄弟二人,确实在朝中独一无二。


    只是她两只耳朵灌满了魏氏兄弟的赞美之词,还没等往寻到年嘉,却被岔路上走过来的人倏然挡住了去路。


    方才满园的人口中的魏大将军和魏指挥使,此刻恰就出现在她面前。


    花园中静了一静,杜泠静察觉身后有数不清的目光,都向她身前的人望来。


    一个伤势在身、威风不减,另一个眸光静凝、长身玉立。


    但此刻魏氏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地分立在一人身侧。


    他今日穿了件,黛色绣万字不断头暗纹锦袍,腰束墨玉带,锦带上系了块墨石佩,日光照得那墨石佩油亮精光,就这么闲闲缀在他腰上。


    而他负手立在魏氏兄弟中间,身形高挺不落二人,而他通身气势更胜,两人全然不能夺他半分光芒。


    众人的目光亦渐渐聚在他身上。


    但他冷着一张傲然的脸,只垂着眼眸往杜泠静身上看来。


    杜泠静:“……”


    第62章


    他冷着一张傲然的脸, 只垂着眼眸往杜泠静身上看来。


    杜泠静:“……”


    满京城,就他陆侯最厉害,没人支配得了他, 反而要把最紧要的位置,通通让于他来站, 把他想要的, 通通捧到他脸前,皆要被他支配。


    但杜泠静偏不惯着他,径直侧过了头去。


    她甫一侧过去,便悄然从眼角发现他神色闷沉下来。


    杜泠静丝毫不理会, 他抿了唇,接着开口要说什么, 忽的有人从另一条路上快步走过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寻来,待一脚跨入此间,见到杜泠静的同时,亦一看看到了旁边的男人。


    是年嘉。


    她倏然闯进来, 五人之间的情形便变了一变。


    花园里嘀嘀咕咕的话语声, 与叽叽喳喳的鸟鸣, 彻底消散了无影。


    年嘉的目光在半空与人不期而遇,多年未有再见, 眸光相遇的瞬间,两人皆顿在原地。


    魏玦眸光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看到年嘉定在了当场, 失了神。


    直到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郡主。”


    年嘉眼睛睁大了来, 这才看到一旁自己的夫婿魏琮。


    “世子。”她应了他一声。


    她不再多看魏玦半眼,转回了身去。


    魏玦亦收回了目光,眼帘垂落着, 仿佛两人都未曾有那一瞬的相遇与失神。


    花园中三三两两的人都默默地向此间打量着。


    杜泠静省略那位只会盯她的侯爷,见她左手边的魏琮倒是神色如常,此刻温声问向年嘉。


    “郡主是从水榭过来的?”


    年嘉神思还没完全收回来,他这一开口,才给年嘉提了醒。


    她点头说是,想到自己本是过来寻杜泠静的,她道。


    “我邀了侯夫人往水榭赏景。”


    杜泠静恰也不想再被人一直盯,她道好,“那便过去吧。”


    只不过从眼角瞥见某人似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但见她根本不想理,他只能闷声作罢。


    杜泠静却回过头来暗暗好笑,不被他察觉,就同年嘉一道离了去。


    水榭此时无人,湖面的荷叶摊成一片片翠绿软毯,或支起高高的竿子仰着头,或就懒散伏在水面上。


    年嘉有些失了谈兴,同杜泠静随意说了两句,便趴在窗台上看着荷叶出神。


    杜泠静没舍得扰她,由着她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关系中,还要片刻的怔忪。


    然而两人皆不言,亦无走动,旁人还以为水榭无人。


    忽有脚步声渐近,杜泠静闻声往外看去,只见一群上了年岁的夫人们正向这处走来。


    当头的妇人头戴双凤金钗,满身雍容华贵,杜泠静看去,她亦看了过来。


    竟是保国夫人陆氏。


    她身后跟着五六位夫人,其中最是近在她身侧的,不想恰是那万老夫人。


    自然她二妹杜润青也在旁。


    年嘉这会也转过了身来,她刚同魏玦倏然相遇,没想到转眼又迎面遇上了保国夫人。


    杜泠静见保国夫人微微皱了眉,而年嘉则暗暗攥了手中绣帕。


    彼时年嘉与魏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却最终分道扬镳,内里的事恐怕不简单。


    而保国夫人已是带了人往水榭走来,自是没有给小辈让道的道理。


    杜泠静连忙同年嘉道了一句,“裕王妃是不是寻你来着,别耽搁了,快去吧。”


    今日年嘉的母妃裕王妃也来了靖安侯府,杜泠静现寻了借口,支了年嘉离开。


    年嘉立时反应了过来,显然保国夫人亦不想与她多言,年嘉匆促给她见礼,她随意点了头,年嘉便要离去。


    只是年嘉一步迈出去,又想到杜泠静还在,转身正要把她一起带走,不想保国夫人这次却先开了口,就叫了杜泠静。


    “陆侯夫人也在。”


    她这意思,是要留杜泠静说话的意思了,杜泠静见走不脱,只能给年嘉使了眼色,让她先去。


    然而年嘉走出水榭,脚步又顿了下来。


    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保国夫人身侧几位,都是平素不太好相与的夫人,她们虽然没有杜泠静位高,但却长了辈分,尤其保国夫人近旁就坐着那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彼时要把静娘嫁给邵伯举,后又闹出姐妹换家的事情,明摆了欺负静娘是孤女的事情,她可都听说了。


    这会年嘉见杜泠静被这群夫人留了下来,不禁皱眉,立刻叫了婢女上前。


    “你去告诉陆侯,说他夫人被留在水榭里了。”


    婢女听令,快步离去。


    *


    水榭。


    杜泠静先上前给保国夫人行了礼。


    保国夫人虽道不必如此客气,但却也让她把这礼数正儿八经行完,才让她落了座。


    保国夫人是永定侯府陆氏出身,杜泠静当叫她一声姑母。她更是皇上的舅母,没人敢在她脸前托大。


    而厅中其他贵夫人,除了万老夫人她颇为了解之外,其他几人只照过面而已。


    这会她二妹杜润青自是不同她多言,跟她见礼就坐了回去。


    杜泠静落坐众人之间,莫名地似被隔在了周遭是浪的孤岛上。


    窗外的荷香不再吹送近来,水榭气氛微凝。


    保国夫人陆氏上下打量了这位堂侄媳两眼。


    她原本是有意将小女儿嫁给陆惟石,两人差着年岁其实没什么,但陆氏姐弟完全没有这般意思,她还以为是她的小女尚未及笄,贵妃和陆侯不好提及,不想眼看着女儿要及笄了,陆惟石却娶了这杜家女。


    她对这杜氏女,确实谈不上什么喜欢。


    不过更紧要的是,她如今与万老夫人走得近了,还有些难办的事情要依靠万老夫人。先前中秋赐婚的事,陆惟石也好,杜氏也罢,可是让万老夫人十足地没脸。


    这会,万老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她少不得要替人家找补些脸面回来。


    她见杜泠静安静坐着,还算规矩,自也不过分为难她,只道。


    “陆侯夫人平日在家中颇为忙碌?除了宫宴和靖安侯夫人这寿宴,各家的花宴、茶宴、寻常喜宴,可都不见你露面。”


    她这话一出,水榭里的众人都不言语了,只看向杜泠静。


    京中人都晓得,陆侯为他的新夫人开了那建了六年的高楼藏书,取名归林楼,陆侯夫人时常出城往藏书楼中去。


    杜泠静自己当然心知肚明,除了近来她出不去门之外,之前的宴请她确实兴致不大,反而时常奔忙书楼。


    但这话她不好回,只能微微低头,听见那位保国夫人又开口,果然提及书楼。


    “藏书自是功在后人的事,但却也是读书的男人最该上心的事。你既做了我陆氏的侯夫人,还是把心思放到侯府与外的宴请应酬上来才好。”


    这话在京城贵夫人圈子中,还真就挑不出毛病。


    杜泠静无可反驳。


    可保国夫人却没简单放过了她,这会目光自眼角扫过万老夫人,道了句。


    “这做女子最紧要的,便是恭顺不可孤傲。书读多了,人便不免清高自高,以为同圣贤比肩,便高寻常人一等了。殊不知,那诗书只是平白为人添了孤傲之气,尤其是女子,又不能做官讲学,只会徒惹长辈不喜罢了。”


    她这些话,可都是万老夫人最喜欢说的话,此刻就照着万老夫人的原话说了杜泠静。


    “少读些书,在对长辈面前要恭顺听训,这才是为女之道。你没有婆母在上,少不得我这做姑母地交代你两句,你可听懂了?”


    这话真是不客气。


    正因着对杜泠静不客气,才算是给万老夫人找补回来些许面子。


    在座众人无不心明似镜,没人帮杜泠静出言解围,反而明里暗里提及自家的儿媳侄媳,说起书读得多了,人就不恭顺的话。


    保国夫人正是起了头,由着她们“补充”的意思,而她瞧了一眼身侧的万老夫人,果见万老夫人眉目舒展许多。


    杜润青看向自己的姐姐,她更不会替大姐出头,此时只是瞧着姐姐被众人的言语围困在中间,忽觉外祖母所言确实有理。


    大姐只顾着书山学海、古今文章,侯爷娶她回家,她却连各家的花宴都不为侯爷去,不得夫人们喜欢,反倒还要侯爷为她开楼、出书、为她寻人、又捧着拂党人在朝中复立……


    保国夫人突然点了她的名。


    “青姑娘,我说你大姐姐的话,可说错了?”


    杜润青连忙起了身,她看了杜泠静一眼,就立时收了回来。


    “润青没读过什么书,不敢指摘姐姐,但夫人所言,润青深以为然。”


    没人帮衬杜泠静,连她自家的妹妹都这般说。


    周围众人暗里的话都翻到了明面上来,就算不对她指名道姓,也无不是说给她听。


    万老夫人这才缓缓笑了笑。


    杜泠静倒也不恼怒,她会做什么事,要做什么事,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指摘而改变。


    她跟秋霖默默使了眼色,准备让秋霖给她找个由头离开。


    不想就在这时,她熟悉的沉而重的脚步声,忽的踏在了水榭外面。


    杜泠静向外看去,杜润青也有所察觉地向外瞧去,一眼瞧见了大步走来的侯爷。


    她只见侯爷身后带了魏指挥使,沉着脸色,一步跨入了水榭当中。


    他进到水榭,当先向姐姐看了过去,目光上下打量着姐姐无恙,这才转向上首的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被他吓了一跳。


    “侯爷怎么来了?此间都是女眷。”


    保国夫人看见侄儿这张冷脸,心下就跳了一跳,赶紧提醒他来此不妥,最好离开。


    但若一句话就能令他离去,他也不会这般闯进来了。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突然来了,却见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保国夫人的话,不退不避,反而目光将整个水榭扫了一遍。


    方才还明里暗里说杜泠静的人,此刻全都闭上了嘴巴。


    杜泠静耳根立刻清静下来,但男人冷沉的目光却未就此停下。


    房中气氛压了下来,无有半分荷香飘入,众人皆莫名紧张。


    她们不敢去瞧陆侯,也不敢去看陆侯夫人,只能偷偷打量上首的保国夫人和万老夫人。


    保国夫人板着脸不再言语,而一旁的万老夫人脸色却白了三分。


    众人莫名间都倏忽想起去岁陆侯娶妻的事。


    当时有传闻倒是万老夫人想要用自己的外孙女,去换眼前这位陆侯夫人。


    谁想此举引得陆侯直接将万老夫人的儿子提了去,人从顺天府提到锦衣卫,待放出来的时候,差点被打死!


    陆侯,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人……


    水榭中无人敢出一声。


    反倒是陆慎如,这会才似刚听到了方才保国夫人的话。


    他淡淡“哦”了一声,“多谢保国夫人提醒。”


    他不叫姑母,只叫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不禁出了汗,但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就是说了他媳妇两句。


    她不由开口想给自己找补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就被自己儿子魏玦一个目光止了回去。


    魏玦跟她皱眉摇头。


    保国夫人的话被生生止住,陆慎如却开了口。


    他淡淡笑了笑。


    “诸位夫人请内子在水榭吃茶小坐,陆某先替她道谢了。”


    他道,“只不过内子性子内敛沉静,我总怕她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家也不肯告诉我。”


    这话引得杜泠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则继续道。


    “诸位夫人想来也都是爱惜小辈的人,内子性子如此,烦请各位日后替我瞧着些,没得她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没得她半分错处也无,却无端被人指摘吃了亏。”


    他笑问众人,“可好?”


    杜泠静脸都有些热了。


    今后可再没人敢说她半句……


    而众夫人对眼下这情况也都明了起来,见陆侯如此,晓得他还算给众人留了面子,没令人太过难堪,不得不纷纷出声道好。


    上首的保国夫人却脸都青了。


    万老夫人则低眸不语。陆慎如扫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倒是杜润青愣愣看着侯爷和她姐姐。


    侯爷,竟就这般直接为姐姐出头?


    一口一个“内子性子沉静内敛”……


    杜润青恍惚。


    杜泠静亦不由看向她家中这位侯爷。


    男人也低头瞧了她。


    正这时,外面有人传话,道是裕王妃派人过来,“请陆侯夫人前去小叙。”


    裕王妃正是年嘉的母亲。


    如此,杜泠静顺势起了身,某人替她与众人告辞,目光接她离开了水榭。


    两步迈出水榭,外面的风都轻快起来。


    杜泠静浅浅叹出一气。


    路边无人,唯有近旁的一片栀子花香气四溢。


    男人低头,细细打量她神色,嗓音低了下来。


    “不快了?”


    他问来,杜泠静才发觉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一直看向她眼睛,看到到底有几分不高兴。


    杜泠静其实觉得没什么,这些人与她并不相干,说了什么她也不放在心上。


    但她却见他英眉蹙着,明明她未有表现不快,他脸上却隐有焦虑与低沉,一直看着她。


    园中忽有风飞旋而来,旋在两人之间。


    杜泠静眼前莫名浮现出她在保定山里寻人的那一日。


    她给他留了信离开,他却紧跟着奔马追了来。


    隔着一片无法一步跨越的山涧,他一眼看住远处的她,便急急唤了她。


    “过来!”


    声音传不到,她亦无有不妥,但彼时他的神色同眼下甚是相像,他面上是焦虑与低沉,怕她不妥、不安,怕她不快……


    “若你不适,我们这就回家。”他道。


    宴席还没开始,怎能这就回家?况保国夫人也没能把她怎样。


    她摇摇头,说裕王妃请了她过去。


    “我去与王妃和年嘉她们一道坐着,你也回去待宴吧。”


    她不由跟他软了声。


    但他还问,“行么?”


    似乎只要她说不行,那么他立刻带她走。


    杜泠静可没那么娇气,她可是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的。


    但她没拿这话气他,只柔声道。


    “行的。我走了。你也去吧。”


    她说完跟着裕王妃派来的人转了身,一路往远处去,但却能感觉到身后,有人目光一直紧紧跟着她的脚步,走一步跟一步,直到将她送到转弯处,树丛遮住了他的目光。


    *


    水榭。


    保国夫人道累了,起身往后而去。


    此间气氛尴尬,众人自不多言什么,唯有魏玦同他母亲去了外面湖边。


    湖边无人,荷叶随波摇动。


    “母亲缘何要为难静娘?”魏玦问去。


    保国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才道。


    “怎么了?我是姑母,她是侄媳,我说她两句,一个两个还都不让了。”


    保国夫人说着,想到方才她那堂侄的态度,“陆惟石也是越发对我不敬!”


    她还挑剔起了陆慎如,魏玦重重叹气,劝道。


    “您就不该惹他。贵妃娘娘都管不了他。”


    能治得了他的只怕唯有静娘。


    他亦不晓得惟石与静娘从前都发生过什么,但显然静娘可不是皇上圣旨随便指给陆惟石的妻。


    他母亲倒好,把静娘留下来训斥。


    魏玦不好一味指责自己的寡母,反倒是保国夫人恼了起来。


    “那你呢?你也替人家出头。不会是因为杜氏与年嘉是旧识,你心里还放不下年嘉?!”


    魏玦怔了一怔。


    湖边的清波哒哒拍在岸边的青石上。


    保国夫人看向儿子,见他淡淡笑了笑。


    “她已嫁给了琮从兄……请娘不要再提旧事,乱了如今的关系。”


    他不欲多言,转身要走,但保国夫人却急道。


    “那你娶妻行不行?陆惟石都娶妻了……”


    但魏玦只是摇了摇头,抬脚离开了湖边。


    *


    杜泠静之后便跟在了裕王妃身边,又见了兖王妃。


    兖王是宗人令,是皇叔,兖王妃自然辈分高,她对杜泠静颇为喜爱,留在身边说了会话。


    但年嘉后面宴席心绪明显低落,不怎么说话,直到宴席结束,才叫了杜泠静。


    “保国夫人为难你,可能也是我连累了你。”


    杜泠静跟她摆了手,年嘉却道,“过几日我再去你府上找你。”


    杜泠静道好,安慰了她几句,寿宴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去。


    杜泠静到自家马车旁时,某人早早在旁等着她了。


    有人围着他说话,他远远看见她过来,便三言两语将围着他的人都打发了去。


    他走到她身前来,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见她一根头发丝都没丢,松了口气。


    杜泠静走到了马车旁边,他伸手递来。


    崇安在旁一眼看见侯爷又伸了手,心里就打鼓。


    夫人多半还是不给侯爷这面子的,那么还得他哥去扶夫人上车。


    若是一来一回,夫人扶了他哥的手两次,哥的手还要不要了?


    崇安偷偷盯着马车旁边的情形。


    谁料这次,夫人伸手搭在了侯爷的手上。


    崇安张大嘴巴。


    马车边,杜泠静没驳某人面子,轻轻搭在了他手上。


    男人一怔,低眸看了过来。


    下一息,他顿时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中。


    第63章


    杜泠静要上马车, 不是要下马车,他握着她的手不放算怎么回事?


    没有这样扶人上车的,杜泠静回头瞥他, 他却扬眉而笑,干脆弃了马, 跟她一起上了车。


    到了车上, 他也没松开她的手,杜泠静已经开始后悔搭他了,早知还是崇平……


    马车刚行出了靖安侯府的巷口,他忽的吩咐转道, 往东城去。


    杜泠静微微挑眉,他则转身同她柔声道。


    “近来枕月楼有祭拜花神的歌舞, 编排得似这么回事,我们过去瞧瞧。”


    他先前就提及过带她去枕月楼,她同他不对付,不欲跟他出门, 不想他想要办成的事, 就是绕上十八圈, 也要找到契机。


    马车绕过皇城往东城而去,不时停在了枕月楼门前。


    他们到的时机是如此的“恰好”, 刚落座在三楼的雅间上,大堂里的鼓乐声便咚咚地响了起来。


    杜泠静看了某人一眼, 他明显心绪极佳,不再摆着先前的冷脸, 也去了面上的闷声,接过崇安递来的一碟子茶点,放到了杜泠静手边。


    “泉泉尝一尝, 云南那边的做法。”


    他道枕月楼的掌柜从云南请了两位茶点师父,“还是沐王府里出来的,同京里的味道不甚相同。”


    杜泠静在游记里看见过,却还真没亲尝过,反正都跟他来了枕月楼,没得跟点心过不去,便伸手捏了一个,凑在鼻尖闻了闻,咬了一小口。


    他眸色越发和悦起来,他轻声问。


    “可口么?”


    香不熏人,甜不腻口,杜泠静点了点头,“若配上花酿只怕更好。”


    她只是随口道了这一句,他便笑道,“是这个道理。”


    话音刚落,外间枕月楼的大掌柜就亲自将温好的一壶花酿送了进来。


    大掌柜连番同侯爷与夫人行礼,杜泠静跟人家点头,男人倒是习以为常,随便说了两句,便打发人家掌柜去了。


    他只同她说话,“你若觉这花酿不错,我让人带些回府。”


    他问她,杜泠静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突然想起了年前宫宴吃酒的事情。


    彼时在太液池旁,她多吃了一壶竹叶青,是宫人上来的,她也确实有意多吃些酒。


    只是待走的时候,他让她在梅林等他。


    星光洒在湖面,他快步从拱桥上而来,甫一问道她身上竹酒的气息,便皱了眉。


    问她喝这么多竹酒做什么?


    那会,他还只是有点不高兴,不许她再吃竹酒。


    但后来,她离去又被他捉回这番,窗外一片竹林,她只是多看两眼,他就沉声让人立时换了路。


    再到如今,家中但凡与竹相关的,他都让人通通搬走,就差没把后院的竹林也除了。


    杜泠静念及此,便又不太想搭理他。


    浅饮了两杯花酿,立在栏杆前看了一阵楼下的歌舞,他过来揽了她。


    “你看着喜欢的话,可以让她们往家中来唱。”


    杜泠静可不爱兴师动众,没理会他的话,男人见她又不言语了,倒也没有不快,又让人上了花茶来,将她手中的花酿小酒盅拿了,给她倒了茶来。


    花茶比花酿竟更配点心。父亲在的时候,有学生送过几包自种的花茶给他,那是什么花,杜泠静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口饮下,花香在齿间舌下久久环绕不去。


    杜泠静在宴席上吃得不多,这会多吃了两块茶点,饮了一整碗花茶,某人这次没再问,直接吩咐人照原样全部带回家。


    论阔绰,无人比得了他。杜泠静暗道。


    过了一会,歌舞稍歇,他便叫了她,“走吧。”


    眼下天还没黑,日头斜趟在原处的城楼齿缝上,杜泠静原以为他今日要同她在枕月楼吃饭,不想这么快就要把她关回家。


    她抿唇不言,男人猜到了她的想法,低声解释。


    “澄清坊东路修整好了,让枕月楼把席面送过去,我们今日就在东路里用饭。”


    杜泠静闻言,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


    澄清坊是他从她叔父手里讨回来的,他讨回来之后,便叫宗大总管亲自督工,将扩进来的东路整个修葺一番,与原本的中西两路并在一起。


    此事杜泠静初初还问过几次,后来忙于归林楼的便没再管过,没想到他都给她全修好了。


    他为她做的,似乎总比她看见的,多得多。


    念及此,杜泠静便没再跟他置气,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眸色完全和软了下来,目光似将眸中的墨色轻轻落在她身上,他不禁伸手要握住她的手。


    但杜泠静却早已料到,在他伸手之前,当先背了手去。


    男人在她袖摆下,握了个空,微怔,又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他还要说什么,杜泠静也已经预判了,在他开口之前出了雅间,下了楼去。


    身后有他无奈的叹息。


    杜泠静想到他素日支配所有,连娘娘的话都不停,此刻不由觉得畅快。


    枕月楼的大堂里又扬起了鼓乐声,鼓点咚咚轻快,大掌柜见侯爷与夫人要走,连忙前来相送。


    杜泠静赞了几句枕月楼今日的花酿花茶与花饼,大掌柜眉开眼笑地道谢,陆侯令人另外赏了重金。


    言下之意,重重有赏!


    杜泠静不由从眼角瞧了他一眼,他一下就捉到了她的目光,更捉到了她眸中几不可察的笑意。


    那只会说“重重有赏”的红嘴绿鹦哥,自两人争执之后,再没来过正院了……


    男人看出来她的嘲笑,哼笑起来。


    杜泠静连忙转过身去,大掌柜则满头雾水,不知侯爷与夫人在打什么哑谜。


    但终归不是坏事,也跟着笑起来。


    一时竟弄得杜泠静真的要笑了。


    她快步往楼梯间处下楼。


    谁想步子快了,竟一下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杜泠静身形登时一歪。


    可下一息就被人掌心扶住腰间,稳了下来。


    他立刻低头向她脚下看去,“崴脚了?!”


    话语有种莫名的熟悉。


    不好好在杜泠静只是踩了自己的裙摆而已,跟他摇头。


    他松了口气,“吓到没?”


    陆慎如又问去,见她又摇了摇头,发髻上摇动的簪穗左右晃动。


    她今日没戴他给她的那套红珊瑚头面,但这套珍珠头面在此刻昏暗的楼道间,却熠熠生辉。


    波动间恰如她长眉之下的水眸,眸色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笑话他的两分浅笑。


    多久,他没见过她这般对他笑了?


    “泉泉。”


    他将她往怀中揽来,低声唤了她的小字。


    楼道中的人俱都退没了影。


    外面的鼓乐声远远如轻纱一般飘着。


    男人近到她脸侧。


    “我们和好吧。”


    杜泠静顿了顿。


    他的气息笼着她,手就握在她腰间,这一刻的动作,与方才那句问语,令杜泠静不由地就想到了她初回京城,第一次踏入枕月楼里。


    那天她是来见邵伯举的,却在这楼道间遇见了他。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他问她有没有崴了脚,接着便道此间没有什么好人,劝她不要去见邵伯举了。


    那会她甚是迷惑,但如今想来,他提前知道圣旨只会将她赐给他,她见不见邵伯举都不重要。


    而邵伯举也确实不是好人,可是他呢。


    他所谓地初次见面,便扶住了她的腰,同她说那许多话。


    他陆侯看起来,才不像个好人。


    而那天邵氏兄弟从枕月楼离去,她又在大堂坐了一阵,而他就在枕月楼西楼的三楼上。


    当时她远远地仰头看他,再没想过自己与他会做了圣旨落定的夫妻。


    可不管是那会,还是如今,杜泠静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的面容与声音,在何处曾经遇过。


    他说是三年前,不过有时哄她的罢了。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大堂的鼓乐声紧了起来,咚咚地敲在人耳朵里,震在狭窄的楼梯间。


    “泉泉,我们和好吧。”他轻握她的肩头。


    但杜泠静却收回了脸上多余的神色,侧身从他怀中抽出身来,下了楼去。


    ……


    之后的马车里,又变得静默起来。


    男人低叹。


    不过去澄清坊东路吃饭的事,他既然说了,便不会无故取消。


    可她却同崇平道,“回积庆坊吧。”


    夫人要回侯府,崇平自得看侯爷的意思。


    男人没应。


    马车稍稍一转,就到了澄清坊杜府门口。


    她不下车,男人叹气,“我们先吃饭,过会说不准有好消息递过来。”


    好消息?


    杜泠静微顿,崇平来请她下了车。


    杜泠静算了算日子,好像再过三四日,便是会试放榜。


    寻常人自是要等放了帮才知晓到底中没中,但这位侯爷就不好说了。


    恰文伯闻声,迈着老迈的步子前来迎了她,杜泠静舍不得驳了文伯面子,便下了车来。


    文伯上前跟她行礼,又同她身侧的人开口叫了他,“姑爷。”


    陆慎如特特应了一声。


    杜泠静想起他早就让澄清坊杜家的仆从全都改口,改叫他“姑爷”,眼下往里面走去,果然一路便是“姑爷”。


    他则悄然看了她两回。


    杜泠静无话可说了,文伯在前引着他们将扩进来的东路看了一遍。


    隔壁原是现成的三进院,房舍才翻新不到十年,他没让宗大总管大动房舍,却把院中花草景致全然一变。


    这一变,杜泠静走了一圈下来,还以为回到了青州的老家。


    文伯则直接告诉了她,“姑爷是照着青州杜家的老宅让人重修的。”


    杜泠静刚起头的“气”,不禁又下了三分。


    两人一道在东院里吃了饭,饭桌刚撤下,就有幕僚来寻了他。


    陆慎如往前院走了一趟,待回来的时候,杜泠静一眼便看见他面色含笑。


    城楼上最后一缕霞光映的他眸中喜色溢出。


    “今日果又好信儿。”


    杜泠静顾不得同他置气了,不禁起了身。


    他直接道,“青州杜氏,今岁要出一位新科进士了!”


    “是沧大哥!”


    杜泠静甫一出口,便见他笑着点了头。


    春闱会试只要榜上有名,成了贡生,那么接下来的殿试,就只是排排位次而已。


    殿试不会刷下人来,最差也是同进士,就如杜泠静叔父杜致祁那般,而最好却有可能高中一甲,位列状元、榜眼、探花!


    杜济沧会试中了,这事便就是稳了,青州杜氏时隔多年,终于又中了一位进士。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还不知多么高兴。


    杜泠静不由扶着心口笑起来,“可派人去告诉沧大哥了?”


    陆慎如道还没有,他说不急,“不过就等三四日罢了,没得让人误会舅兄中第另有门道。”


    换句话说,是借了妹夫陆侯的手。


    杜济沧的学问是实打实的,陆慎如根本没多在其中说一句话。


    杜泠静暗道先不提也好,说他近来都在归林楼里,正好不在京城中。


    不多杜泠静又顺着想到了归林楼里的另一个考生。


    “冯巷可考中了?”


    她问去,见男人当即皱了眉。


    “娘子觉得他那般,不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举业上,能考得中吗?”


    杜泠静:“……”


    那么冯巷就是没中了。


    杜泠静瞧了这人一眼,霞光渐渐散去,他眸色又显黑沉。


    她暗道没中就没中,他也没必要拿话说人家冯巷,不过是惯来看人家不顺眼而已。


    好在是冯巷确实志不在此,想来只会低落一个下晌,次日便笑盈盈地恢复过来。


    杜泠静不再提冯巷,却忽的又想到了一个人。


    “那六郎……?”


    这三个字问出口,杜泠静便见男人沉默了下来。


    不似方才提及冯巷,他还有明显的不悦,此时提及蒋枫川,他神色全然冷沉。


    他静默看着她。


    “别再操心蒋家人的事了,行吗?”


    他嗓音很低。


    杜泠静只是问一问而已。


    三郎生前最挂念的,不就是六郎的举业么?


    她抿唇,却听身前的人道。


    “他不是个好东西。”


    这话引得杜泠静皱了眉。


    不过就是因为六郎把他瞒他的事,都翻出来而已。


    杜泠静注定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提及蒋枫川,提及蒋家人,他的态度早已大变。


    霞光消散在了城楼下,无人居住的澄清坊杜府三路,静到无声。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还是文伯来院中点灯。


    男人看了他娘子一眼,先缓了声。


    “院中可还有什么要另修另添的?”


    这里已经同青州杜氏的老宅很像了,唯独有一处不像——


    墙角里缺了一丛修挺的翠竹。


    杜泠静目光看向墙角,他亦扫了过去。


    此间缺了竹子,他心知肚明。


    杜泠静方才替一句六郎,他就沉了脸,此刻再说缺了竹子,他还不知要如何。


    他就这么介意?介意与三郎有关的任何人与物,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么先前,他怎么就耐着性子撑大度?还为三郎做水陆法会。


    杜泠静看不懂他。


    他则道,“看来没什么要改要添的了,回家吧。”


    杜泠静默然离去。


    倒是陆慎如目光掠过那空了翠竹的墙角,沉眸抿唇离开。


    *


    晚间杜泠静缺了兴致,随便翻了翻书,就让秋霖替她拆了发髻,准备休歇了。


    男人从外院料理了几桩事回来,见只有丫鬟给他行礼,她坐在妆台前,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明明白日里不是这样,但凡提到一个“蒋”字,她就对他冷了神。


    丫鬟倒了茶来,陆慎如浅饮两口换了衣裳,出来见两个丫鬟都聚在妆台前。


    “夫人的钗环怎么缠起来了,还缠得这么死……”


    秋霖和艾叶刚动了动,他便从铜镜里看见她吃痛地皱了眉。


    他走过来,“用剪子剪断不成吗?”


    秋霖回行是行,“只是怕伤了夫人的头发。”


    身体发肤授之父母。


    杜泠静却准备干脆忍一时痛,拔下来算了。


    但她刚伸了手,就被人挡了回去。


    “别乱动。”


    杜泠静被他止住,见他彻底走上前来,指尖扣在她发间缠绕的花簪上。


    他手下一使力,簪子径直被他掰断成两段,


    他替她俱都取了下来,随手放去了一旁。


    “弄疼了吗?”


    杜泠静摇摇头。


    他略松一起。


    “这套别带了,下次换那套红珊瑚的。”


    杜泠静不置可否。


    不时洗漱完毕,上了床来。


    杜泠静不由想起白日里在靖安侯府的事情。


    年嘉那会便低落了心绪,眼下也不知恢复些许没有。


    她说可能是她连累了她,话里有话的样子,又说改日到侯府来,不知是不是要同她提及与魏玦的旧事。


    杜泠静想了一会年嘉,躺在床上,男人亦熄了蜡烛,进到了帐中。


    杜泠静心道今晚与先前多半也无甚区别,要转身去睡,不想却被他在锦被中握住了手。


    她抽了一下没抽出来,而下一息,他忽的将她拉进了怀里。铁臂扣紧,滚烫炽热的胸膛翻过来,将她骤然压下……


    他已太过熟悉她的身体,三招两式之间,纱帐曳地,翻腾颠簸。


    杜泠静完全不能自控,多时未有的春事,更无香气熏染,她一时间竟难以耐下,腰间颤起。


    可他偏要,握着她的腰,令她完全纳下。


    雕花床内无风无月,可纱帐之间湿热升腾。


    与他交错的气息环绕着,她已被他点在柔处,于柔软的锦被间落雨满身。


    雨亦落在她眼里,他低头吻在她眼下。


    她气到极力推去,但根本推他不开,反而密合的谷地当中,枕月楼里的花酿四溢。


    她滩成了一滩水。


    他却尚未停歇,不断地推着她向上,杜泠静大力打在他肩头上,他则越发将她推到极高顶点,直到她完全湿了透、脱了力。


    他才将她柔柔抱在怀里。


    纱帐搭在她白软的脚边,他拢了她的肩头令她更靠在他胸前,低哑的嗓音叫了一声“泉泉”,侧过头向她唇边吻来。


    杜泠静却绷了唇,径直别过了头去。


    他吻在了她鬓下耳边。


    第64章


    次日他没去上朝。


    杜泠静刚从锦被中坐起身, 他便从外间阔步走进来。


    杜泠静一眼看见他,想起昨晚上的事,就气得转过了身去。他倒是没了前几日的冷硬, 默然看了一眼她极其不悦的神色,取了衣衫拿到了床边。


    他给她披了衣裳, 杜泠静立时拨开去。他并不闹, 握了她的手臂,给她将袖子穿了起来。


    杜泠静是不想理会这个人,并不知想让他贴身伺候她,平白给他近身的机会。


    她自己将衣带系了起来, 他却找到了另外的机会。


    金尊玉贵的陆侯爷,此刻俯身, 握了她白细的脚腕,替她穿了袜子在脚上。


    杜泠静一顿,又觉他温热的指腹有薄茧剐蹭在她细嫩的脚面,别样的触觉, 连同昨晚他的强行, 拨弄得她身形止不住轻轻一颤。


    他抬头看过来, 眸色浓浓地凝在她脸上。


    杜泠静决不会给他任何好脸,这便叫了秋霖。


    男人站起了身, 秋霖甫一进门,她便道。


    “拿我的避子药来。”


    第一次, 夫人当着侯爷的面直言要用避子药。


    秋霖吓了一跳。


    果见侯爷神色滞停了一息,目光落在夫人身上, 夫人只当不见。


    侯爷停了停,秋霖以为侯爷与夫人又要争论起来,但侯爷什么也没同夫人说, 只是问了她。


    “夫人避子药可伤身?”


    这药是一位老太医的秘方,秋霖让阮恭颇为费了些工夫才购置来。


    她道,“并不伤身。”


    男人听了,道了声,“好。”


    杜泠静不知他要怎样,让秋霖取了药服下去。她吃过药,瞥向他。


    他亦不恼,只缓缓道了一句。


    “那娘子就用吧。我倒是想知道,是娘子你的避子药得力,还是你夫君,更胜一筹。”


    话音落地,杜泠静心下微微一跳。


    他则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去。


    杜泠静气得攥了手。


    秋霖在旁连连叹气,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夫人的小腹上。


    那到底是夫人的避子药中用,还是侯爷更厉害呢?


    *


    京城东城,黄华坊顾府。


    保国夫人派人送来的东西,到了荣语堂万老夫人院子里。


    儿媳梁氏低着头恭顺地进门亲自禀了来,“……保国夫人送来的,无不是些上好的药材,您可要亲自瞧瞧?”


    万老夫人抬手道不必了,让人收起来,又派儿媳梁氏亲自去信云伯府道谢。


    打发去了梁氏,她便转头同外孙女杜润青道。


    “青儿你瞧,保国夫人确实是中意了你,外祖母没说错吧?”


    杜润青实在没想到。


    她父亲没能得侯爷提携,仍旧往原处赴任,她在京门贵女里无名,若论有名,也是外面传的姐妹换嫁一事。


    保国夫人可是皇上的舅母,连皇上、皇后和贵妃娘娘都要敬着的,她为魏指挥使选妻,怎么会选上她?


    一切有外祖母做主,她本不该多问,但此刻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万老夫人听着就笑了起来,她道她确实比不得其他高门贵女,“但保国夫人若能为指挥使选得高门贵女,早就选了,还等到如今?最关键的,是青儿你姓杜。”


    姓杜,青州杜氏,杜阁老杜致礼的侄女。


    好巧不巧,魏玦正是对杜致礼十二分地仰慕。


    “……你伯父过世那会,保国夫人便托咱们给你伯父上过极重的丧仪,那丧仪比你舅舅给的还重,又因着魏家同你们杜家素日并无往来,便没让人知晓,可外祖母却知道。”


    万老夫人说着,摸了摸外孙女的肩头。


    “魏玦不欲娶妻,保国夫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若这妻就出身他最敬重的杜阁老家中呢?”


    万老夫人料想,保国夫人应该更中意杜致礼的女儿杜泠静,可惜杜泠静与那年嘉郡主是旧识手帕交,再不合适。


    眼下年嘉郡主又回了京城,保国夫人见年嘉郡主都成了婚,魏指挥使却还未娶妻室,怕京中的人说三道四。如何不着急?


    前段日子,她稍稍给保国夫人递了意思,保国夫人就立刻接了她这意思,这次靖安侯府寿宴,她相看了青儿。


    万老夫人看向外孙女,“保国夫人对你颇为满意。还有什么可疑虑?”


    她道,“外祖母怎么教你的?只要恭顺知道进退,多把心思用在后宅,不管怎样高的门楣,嫁进去都不会过得差。相反有些人一意孤行,就算是圣旨赐婚的侯夫人,也不能长久。”


    后面这句说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杜润青低头应是,万老夫人见她乖顺听从自己安排,满意地点头让她去了。


    “外祖母自不会亏待你。”


    更重要的是,她这京门月老,眼下已经无人问津,连带着她儿顾扬嗣哪怕渐渐恢复过来,差事也没得做。


    再这样下去,顾家只能离开京城高门回乡下了,如此就彻底衰败。


    她经营了一辈子,就因为那杜泠静一场婚事就弄垮了她?


    那当然不行,如今没人寻她做亲,但她若能将外孙女嫁去魏玦这样的高门权臣,这京门月老的名头,不就又回来了?


    她儿顾扬嗣,闷在家中烦闷得不行了,成日打奴骂婢,她安慰不了,就只能尽快。


    不过唯一不太稳妥的是,保国夫人等闲做不了魏玦的主,还得有些旁的办法才好。


    ……


    又两日,整个京城热闹非凡。


    天没亮,提前得了消息的人,便吹吹打打往高中的举子家中报信去了。鼓乐声就没停息,一阵接着一阵。


    杜家不用说,杜济沧不仅中了,还排在杏榜第十二名的高名上。待到下月殿试,这样的高名一定位列前排,就算中不了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也必然是二甲正儿八经的进士,而非三甲同进士。


    杜泠静早上起身,便不断有仆从来给她道喜,杜泠静叫阮恭取钱来发下去,不想她的钱还没到,某人已令宗大管事取了三大筐银钱,一筐发到侯府内院,另两筐给外面报喜的人发去。


    这等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满门武将的陆氏也有人榜上有名。


    杜泠静就算不想领他的情,但他的钱也已发了。


    大喜的日子,杜泠静不想跟他置气,又问了阮恭。


    “六爷到底中没中?”


    没有提前的消息,阮恭就留了人手在澄清坊,嘱咐人一早就去贡院门口看榜。


    不过消息还没这么快传到侯府里。


    杜泠静怕消息传不到她耳中,就被人拦在半路上。


    菖蒲却让她不要担心,“夫人,小的在后院树丛后面发现一个狗洞,说不定能出去,若白日里没有消息,小的晚上爬出去挑了灯也给夫人瞧回来!”


    他说得绘声绘色,杜泠静几乎看到他爬狗洞的样子了。


    但这可是永定侯府,只怕菖蒲还没爬过去,崇安就在狗洞外面等着他。


    她不想给菖蒲泼冷水,阮恭却干脆得很,抬脚踹了他一脚。


    “爬狗洞?!亏你想得出来,还不够丢人的!”


    他把菖蒲一脚踹了出去,“去门口等消息!”


    菖蒲连忙捂着屁股去了,刚去了一刻钟就飞也似地跑了回来。


    “有消息了?”杜泠静连忙问。


    众人也都朝着菖蒲看去,偏这小子还卖起关子,“夫人猜猜?”


    这次连秋霖都忍不住要踹他,“快说!”


    艾叶直接上去掐了他一把,菖蒲被妹妹掐地哎呦直叫。


    却也道。


    “中了!六爷中了还不行吗?!”


    杜济沧中举的时候就在第八名,前来春闱很是稳当。


    六郎就不好说了,四年前中举就排字在后面,算是堪堪中第。


    杜泠静不禁惊喜,“六郎还真中了……什么名次?”


    菖蒲伸了手指,比了个三。


    “啊?六爷杏榜排了第三?!”秋霖吓了一大跳。


    杜泠静挑眉。


    菖蒲嘿嘿道,“六爷啊,排在末尾第三。”


    杜泠静也快要打他了。


    不过蒋枫川就算倒数第三,那也是榜上有名,至少是个同进士,也说不准皇上一眼看中了他,愿意赐他个正经进士,就更加体面了。


    杜泠静不由地念了声佛。


    想到三郎生前最挂心此事,今时今日在天上看到,该放心了吧。


    六郎金榜题名,而她亦嫁了人,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杜泠静莫名在窗下支了手臂,出了好一阵神。


    ……


    第三日傍晚的时候,杜济沧终于抽出空来了趟侯府。


    陆慎如先在外院恭贺了他,又请了夫人到前院来,令人摆宴,宴请了高中的舅兄。


    杜济沧红光满面,杜泠静也心悦极了,特为他准备了贺礼。


    陆慎如则问及他之后为官有何打算。


    三人闲聊了一阵,这会撤了席面,恰有幕僚来寻陆慎如说事,陆侯失陪暂离,独剩下杜氏兄妹二人在庭院里吃茶。


    杜泠静先问了一句冯巷的状况,听见沧大哥道。


    “小冯是无甚执念的人,失落了半日,次日又恢复了寻常,还问我,要不要把会试的文章并到新出的时文选粹里。”


    杜泠静听见这话就笑了,冯家小弟果如她所料。


    但她亦提起了蒋枫川,趁着某人不在。


    杜济沧直道六郎的名次很是惊险,但最幸的是有惊无险。


    “……蒋氏一族虽然失了三郎,但三郎带出了六郎,此番也是足够欣慰。”


    杜泠静安静了几息。


    她也说是,不过不管六郎还是三郎,一个蒋字都不能在某人面前提。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匣子来,递给了杜济沧。


    “还请沧大哥代我同六郎和蒋太妃娘娘道喜。这是给六郎的喜礼,有劳大哥转赠。”


    这是小事。


    只是杜济沧接过来的时候,男人正好从门口走了回来,既听到了前面的话,又见到了转赠的礼。


    他目光扫过杜泠静,杜泠静抿了唇不言。


    好在杜济沧尚在,陆侯夫妻二人谁也没多说。


    又闲聊片刻,月色笼起,杜济沧同妹妹、妹夫告辞离开了侯府。


    杜泠静也要回了正院,可步子还没迈出去,被人阻了去路。


    “今晚就留在远岫阁。”


    他沉声。


    杜泠静晓得,他不过就是因为她给六郎赠了喜礼。


    她侧了身越过他就往外走,冷着脸。


    “不要。”


    ……


    远岫阁,陆慎如外院卧房。


    泉泉流水快被人抽干了。


    杜泠静气到通身出尽黏腻的汗,薄衫滑落在她肩头之下,她重重喘息着,他还不肯放开她,于敏处反复剐蹭。


    任她拍打推搡都无用,他反而力道更准更重。月光流转,整退整出间,彰显着他无可忽视的存在感。


    杜泠静咬了牙,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脚尖抽了又抽,她汗水出尽。第一次想张口咬人。


    咬人,读书人中多么仓皇无措失礼的一件事,可她忍不住了。


    然而西北边关出来的铜墙铁壁与铜筋铁骨,根本令人无从下牙。


    他还不断,杜泠静气红了眼睛,男人似书读出她的念头,忽的递了手,就递在了她唇边。


    她不禁一口咬了下去,牙齿在钉在他虎口的薄弱处,他不吃痛,反而轻笑了一声。


    他更发力深入,杜泠静牙尖死死钉他。


    可他浑然不觉痛,但再用力就出血了。


    而读书人怎么能咬人呢?


    杜泠静忽的放弃,垂下了头来。


    男人亦叹了口气,被咬的虎口托在她脸庞,指尖轻抚,他低头吻下。


    她还是侧过身,他吻在她颈后纤细的颈骨上。


    但更抱了她坐在他身,求索直到天亮。


    ……


    杜泠静日上三竿起身的时候,他没在房中。


    思及昨晚,她靠着雕花靠背,默默生了好一阵气,才起了身。


    膝上发酸,她却看见床边小几上,放了张帖子,压了封信。


    是年嘉的。


    杜泠静拆信才看到,年嘉陪着魏琮出京静养去了,就在离京不远的一处山房别院,一时无法来侯府寻她,却请她同往山房小住。


    但杜泠静出不了门,眼下能不能出远岫阁都不好说。


    不过他还把帖子就放在床头,让她一起身就能看见,是什么意思?


    杜泠静正想着,男人脚步从外面撩帘子进来。


    他一眼看到她正拿了年嘉的帖子,“要不要去小住几日?”


    杜泠静抬眸瞥了他一眼。


    那山房可是在京外。


    “侯爷这么好心?”


    她问得冷嘲热讽,男人轻轻笑了笑。


    “自然没这么好心。”他道,“我与娘子同去。”


    杜泠静:“……”


    她不说话了,他叫了丫鬟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他暂时离开了卧房。


    杜泠静换好衣裳,眼角忽的瞥见一旁的剑架上,缺了一柄剑。


    杜泠静抿唇微默。


    他那四把又重又长的刀剑俱在。


    他却独独取走了二爷的那柄银雪剑。


    *


    京外不知何时,层山遍野悄然染上了绿意,新嫩的绿如同天上飘落的青纱,柔柔覆盖在起起伏伏的山川大地上。


    某人真是发了善心,先叫马车去了趟归林楼。杜泠静在归林楼里逗留了大半日,才又启程,去了魏琮和年嘉静养的山房。


    绿意充盈的四野,下起了油润的春雨。


    侯府的马车刚靠近山房别院的门前,杜泠静便见一双人站在春绿萌生的门前石阶上,挑着伞朝着马车看来。


    年嘉高高地朝她挥了手,春风将她的身影与轻快悦色一并吹进车窗里来。


    杜泠静心下亦不由轻快,迎着雨也跟她摆了摆手。


    崇平亲自驾马,马车很快停在门前。


    有人先下了马车,挑伞接了她下来。


    杜泠静自是不用挑伞,却这才看见门下年嘉高高举着一只手,替她自己和魏琮打了伞。


    杜泠静微讶,看见一旁魏世子十分无奈,转头同年嘉道,“郡主,还是我来吧,还不至于扯了伤势。”


    然而年嘉却迟疑又摇头,“母妃说我没把世子你照看好,我再让你打伞,回头被她知道了,说不准还要告诉太妃娘娘。”


    “可是郡主,已经把伞打到我头上来了。”


    魏琮身形极高,年嘉就算举着手,此刻也是把伞挂在了魏琮的发冠上。


    年嘉:“……”


    但她真的怕挨训,“……世子忍忍不行吗?”


    杜泠静见魏琮微顿,又笑起来。


    “自是行的。”


    杜泠静也跟着笑了,一旁有人看她。


    杜泠静正不欲与他共在伞下,待四人相互见礼,她上前拉了年嘉,“你给我打伞吧,别为难世子了。”


    年嘉连忙道好,杜泠静接过伞来。


    另一边的魏琮却没得让侯爷替他撑伞,男人直接让崇平过来为他打伞,又问起了他伤势恢复得如何。


    年嘉则引着杜泠静去了一处安静的落脚院子。


    将门窗打开,两人坐在门前观雨闲话。


    年嘉左右瞧了杜泠静,“之后保国夫人没如何为难你吧?”


    她低了低声,“我只怕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你。”


    到底保国夫人是长辈、是姑母,静娘只是侄媳。


    杜泠静摇摇头说没什么。


    不过看了年嘉一眼,“所以当年……是因为保国夫人?”


    是因为保国夫人,年嘉与魏玦,最终走失在世间人海里?


    外面雨幕连连,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又飞溅到窗内门里。


    年嘉摇了头,声音糅在雨声中。


    她说恰恰相反。


    “与保国夫人无关。”


    第65章


    “可能是我仗着自己是宗室郡主, 太过娇纵,最后让他受不了了。”


    雨幕密了起来,哗哗啦啦打在庭院的青石板上, 飞溅着四下皆白,连墙角的树都看不清了, 只余风雨夹着被打落的树叶, 飞扑到门槛里。


    树叶落在年嘉的裙摆上,她拾了,又掷回到风雨里。


    杜泠静抬头看去,听见她问来, “静娘可记得,我从前一直想亲手, 给他做一件银白色的锦袍?”


    风吹来久远的回忆,拨动着杜泠静鬓边的碎发。


    她记得。


    魏玦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其实一心想要读书。他心中最是敬仰的,便是她父亲那等实打实科举走上来的读书人——


    读书、做官、桃李天下, 为国为民。


    可惜魏氏是行伍人家, 而魏玦亦是皇亲, 等到他的年岁,想要走科举路已经晚了。


    “可我却觉没什么, 皇室宗亲怎么就不能出清贵的读书人?”年嘉低声,“他若做了我的仪宾, 我便让他读书,再让裕王府的长史, 想办法给他寻个读书人的官,也不是不行。”


    “我是这般作想,还想着我的仪宾与旁人的仪宾不一样, 是读书人,更该穿一身浅色的锦袍,有那清贵的模样。”


    年嘉有了这念头,便真的打量起给他亲手做一身银白色的合身锦袍。


    “但我女红太差,不想借旁人的手,量体裁衣都闹不明白,偏偏他那时正值年少,个头长得飞快……”


    风雨吹打进门窗里。


    杜泠静想起自己随父亲返回青州之后,收到过年嘉的几封信。


    每一封信,她都提及魏玦,提及这件给魏玦的极其难做的银袍。


    杜泠静记得某次她坐在勉楼下的竹林里,刚打开年嘉的信,迎面而来的便是年嘉烦恼的抱怨。


    她说她好不容易量体裁衣有了进益,手上的衣裳做得飞快,马上就要做好了,结果和魏玦才两个月没见,再见面差点没认出来,他又长高了一截,那眼看着要做好的银袍,再怎么改量也不成了!


    年嘉气得要命,在心里说不再白费力了,简直就是折磨。


    杜泠静那会也觉得年嘉要放弃了,郡主本也不是能耐下心做女红的人。


    杜泠静向她看去,听见她低眸笑了笑,道,“其实我没死心,那件衣裳改了不成,就又重新扯了布来。”


    她说如此拖拖拉拉,衣裳还没做出来,眼看着两人都长大了,到了议婚的年纪。


    彼时,不再是先帝在世,两人都在宫里的日子,而是今上继位,年嘉出宫回了裕王府,而魏玦则一跃成了天子表弟。


    从前年嘉是郡主,他只是忠庆伯府魏氏的旁枝。


    “但母妃见我心悦他,除了他瞧不上旁人,未成阻拦过。”


    但皇上继位后,魏玦父亲成了国舅,他们一枝从忠庆伯单立出来,获封信云伯府,魏玦的父亲成了伯爷,直升锦衣卫指挥使,魏玦成了信云伯世子,再不是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开始有人来给他说亲,文臣武将、宗室皇亲。他们说我裕王府只是个空架子,说我是没有爹的孩子,配不上他。”


    “我听见这些话就恼了起来,一怒之下,把好不容易又快给他做好的银袍扔了出去。”


    魏玦却不知从哪里将衣裳捡了回来,当晚就匆促叩裕王府的门。


    年嘉不肯见他,他就在外面一直等,等到后半夜天上飘了雨,年嘉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他却还不走,这才撑了伞快步出去。


    “你还在这做什么?我又配不上你,你还不赶紧走?”


    她没好气,魏玦却无奈地笑起来。


    “从来只有我配不上郡主,何曾有郡主配不上我的时候?”


    夜雨把他浑身淋得湿透,碎发黏在额上,雨从袖口哒哒低落。


    但年嘉还是绷着脸,“可你却不曾让人来王府提亲。”


    这话引得魏玦沉默了一下。


    年嘉见他不说话了,更是生气,转身就要走。


    但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不是这样。”


    他说自己这个意外封来的信云伯世子才是空的。


    “除了这名头我什么都没有。如何到王府来提亲?”


    他说他并不喜欢锦衣卫的差事,他说读书的路是不成了,但他想到军中立功。


    “就像陆家表兄和琮从兄那样。”


    他说的是陆慎如和魏琮。


    “似他们那般在战场上累来实打实的功勋,沙场驰骋,一展抱负,不失在天地之间做一回男子。”


    年嘉怔住,这话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见他说。


    原来他已经不再想着读书的事,原来他也想去西北立功……


    “只是我不晓得,”他抬眸看了过来,眼睫被夜雨打湿,“我不晓得元元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京城,去那西北边关的风沙中。”


    他叫她元元,那是年嘉的乳名,是她未曾见过面的父亲裕王,生前给她留下的名字。


    风雨更紧了,密密掩着庭院,如同入夜一般。


    杜泠静愣了一愣。


    多年之后,年嘉确实去了西北,但不是跟随魏玦,而是魏琮……


    杜泠静默了一时,年嘉却道那晚听了他的解释,就没再继续生气。


    她说她可以考虑去西北,但也得回京照顾她母妃。


    但被她扔出去的银袍却坏了,好不容易合身了一次,却不能穿了。


    魏玦道无妨,他回去让针线上再修补一番,改日穿来给她看。


    “别生气了,好不好?”


    年嘉当然不生气了,可却也不许他穿那件破了的衣裳,“你不许再长高了,我重新给你做一件!”


    他低头笑着说好,“我不长了便是,你慢慢做。”


    年嘉真的很喜欢他穿银白色,站在皎洁的月光里,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人,纯净无暇。


    她的仪宾,自是比旁人的都要俊俏出尘……


    但魏玦却没能找到西北的机会,他父亲魏国舅突然病逝,他承袭了信云伯的位置,顶起了整个信云伯府,也彻底进入了锦衣卫中。


    或许是沾了锦衣卫阴冷的气息,他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沉默。


    年嘉开始见不到他了,一月两月地见不到,三月五月也见不到。


    分明两人都在京城,他却像隐了身一样。


    “我料想锦衣卫是这样的,也劝自己别计较。”


    年嘉说到这,眸色一滞。


    她开口,“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他分明看到了我的马车,却当作没看见,就这么错了过去。”


    那日的年嘉又惊又气,完全不知魏玦为何是这样的态度,她径直让人拦住了他,质问他缘何如此。


    彼时魏玦沉默一息,才淡淡道,“我没看到郡主的马车。”


    接着便道,“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再无停留,打马离开了去。


    “我实是不争气,回家就气哭了。太妃娘娘同母妃说我二人这般拖着,不是好事,应该早早定下亲事来。”


    魏玦父孝快过了,先把亲事定了自是可以。


    裕王妃心疼女儿,不满这位“女婿”的态度,而蒋太妃却道魏家今非昔比,魏玦已是信云伯,日后说不定还要接了魏国舅的差使,坐上那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


    她又道年嘉既然在意他,满心喜欢,舍不掉,那么裕王府主动些,低些姿态也应该。


    “我从未在他面前低过头,从来都是他哄着我。只是祖母这么说,我也在想,是不是我的脾气太大些,把他压得不高兴了。”


    “我同意低头,母妃就邀了保国夫人去红螺寺,还带上了我给他新做的银袍。”


    裕王府肯主动,保国夫人自然高兴。


    年嘉自觉与保国夫人不算投契,但两家开始商议定婚的事,保国夫人一下就同意了,还为魏玦的无状在裕王妃面前道歉,说会把银袍拿回去,“明日就让魏玦穿来,到郡主面前赔礼。”


    年嘉到底是郡主,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保国夫人对这亲事无有不满。


    想等两人和好之后,就正式议亲。


    但银袍送了出去,“我从次日天不亮,就等他上门跟我好好说话,但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夜幕四合,也没见他半分身影。”


    一整晚,姑娘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准备再等他三天。


    但从早到晚地一连等了三天,他都没上门。


    第四天,等待的人耐不住了,打听了他在锦衣卫北镇抚使司,她堵了过去。


    旁人见锦衣卫都躲着走,她却径直闯了进去。


    “你什么意思?!别说你没工夫穿件衣裳来跟我说话!”


    一件她断断续续亲手缝了四五年的衣裳。


    她只想等他,叫她一声“元元”,好生跟她说几句话。


    但他再没叫过她“元元”了,侧过身,“这里不是郡主该来的地方。”


    这句冷淡至极的话,彻底惹火了年嘉。


    “好,魏玦,那你把我的衣裳还给我!我今后再为你动一针一线,就让满京都看不起我!”


    她何曾说过这么重的话,料想这话出口,他是不是能恢复一点正常了?


    可他面色未动分毫,只闻声顿了顿,然后低声了人来,“把郡主的衣裳取来。”


    那银袍竟就在锦衣卫里,年嘉有一瞬不知他要做什么,直到看到那件,她亲手缝了多年的银袍出现在面前。


    他没看一眼,也没碰一下,只叫了人。


    “把衣裳还给郡主。”


    他把她给他做的衣裳,当真还给了她。


    年嘉愣住了。


    锦衣卫里有种说不出的阴沉冷意,冲得人从鼻腔到眼角刺痛。


    日头落了下去,四下里昏昏暗暗,她不可思议地看住他的眼睛。


    “你真不要了?”


    问出去的声音是颤的。


    魏玦闭眼沉默,却也是默认。


    年嘉不想在他面前留下一滴卑微的眼泪,可是她根本忍不住。


    她撕破了衣裳。


    她把那件银袍撕碎踩在脚下。


    “魏玦,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年嘉与你此生再不往来!”


    他默然一息,只平静地回了她一个字。


    “好。”


    ……


    杜泠静定住,听见年嘉道。


    “我彼时回到王府,还试想他会不会追上来,夜里难受到把自己藏进柜子里,还想他会不会后悔了,回心转意从柜子里把我找出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来过了。他再没来找过我了。”


    从她的生活里退了个一干二净。


    那时他们都还在京城,但相逢已是陌路,又或是,自那再无相逢了。


    杜泠静不可思议,她怔怔看着年嘉。


    听见年嘉说自己从那之后,再没与魏玦说过话。


    “其实后来保国夫人来过王府一次,但我彼时还在气头上,叫人不许开门,让保国夫人吃了闭门羹。”


    保国夫人可是国舅母,京中有几人敢给她没脸?


    外面雨势不知何时消减下来,年嘉轻轻叹了口气。


    “我那时不懂事,连这点面子情都没做到,想来惹恼了保国夫人,又连累了你。”


    杜泠静连连摇头。


    事情已过五六年,她见年嘉说起这段旧事,神色淡淡的,有些怅然与怔忪,却也并无彼时的痛心神伤。


    她只是嗤笑起自己。


    “约莫是我太过娇纵,自来都是让人来哄,他早已无法忍受了吧。”


    一次又一次地争执,他都可以转过身来哄她。


    但某次她以为最是寻常的争执后,他再也没有转回身来。


    她还在等他,可这次已是决裂。


    年嘉笑笑,“其实他不娶我也是对的,我既没有好性子,也没有好家世。外面瞧着是宗室的郡主,可裕王府确实只是个空架子,我只是那个没有爹的孩子……”


    杜泠静红了眼睛,她靠近握住年嘉的手。


    “别这样说!”


    年嘉轻笑着叹了气,她眼睛亦有些发红,看向杜泠静。


    “也就是你真的愿意同我好,还有世子真的愿意娶我。他恐怕对我也不甚了解,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我其实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怎么会呢?”杜泠静道,“不管是我还是世子,我们从未觉得你有半分不好。”


    至于魏玦,杜泠静想不明白。


    她只能也说了那句话,“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如今很好。”


    *


    晚间四人一道吃饭的时候,年嘉渐渐恢复了,杜泠静再不会多提,与她一并坐着,跟她说了闲话。


    但她回到自己房中,想到年嘉说的与魏玦的往事,支了胳膊出了许久的神。


    陆慎如抬脚进来的时候,见她不看书,只发呆,不禁走上前来。


    “怎么了?”他柔声问。


    杜泠静摇摇头,默声没有说话,他却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睛。


    他英眉立时压了下来。


    整个房中都随着他的气息完全沉下。


    杜泠静隐隐觉得有异,抬头看去,听见他冷声。


    “年嘉跟你提了蒋竹修。”


    杜泠静脑中一乱,这又和三郎有什么关系?


    但却见他脸色都不一样了。


    分明是他自己在提……


    她气得瞪了他,“不是!”


    她起身就要走,陆慎如反应了过来,是他弄错了。


    他握了她的手臂,立时缓下神色,见他娘子绷了一张脸,他低了头。


    “是魏玦的事?”


    杜泠静不想搭理他,转过头去,他越发柔声,“我亦有所耳闻。”


    他说那是殷佑五年的事,彼时他刚离开西北来京,那年皇上钦定了魏玦为锦衣卫北镇抚使,很显然是让他稍稍历练,然后坐上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魏玦出城来迎我,我见他神色寥落,才晓得他刚与郡主出了些事。”


    他给杜泠静补充几句,说魏玦曾给他写过信,说想往西北军中谋个位置,“我颇为惊讶,没想到他想来军中,但没过多久国舅过身,他已不可能再去西北。”


    杜泠静默了默。


    原来魏玦真的想要去过西北,但没能去成。


    那么是如年嘉说得那样,他与年嘉淡了情分,还是锦衣卫令他变了性情?再或是旁的原因。


    杜泠静总觉好似事是同年嘉所言不完全一致,她想不透,倒是身侧的人与她一并坐了,见她目露怅然,道了句。


    “世间事,冥冥自有天意,顺理未必成章,滴水亦可穿石。”


    杜泠静不由回头看了他。


    若前面几句说得是年嘉与魏玦,那么后边这句又是说得谁与谁?


    杜泠静可不是什么又黑又硬的石头。


    但他见她看向他,目光捉了她的眼睛,他眸色浓郁抵在她眸中。


    “人力亦是天意。”


    所以他不在乎是不是强求?


    杜泠静转过头,只从眼角里瞥他,他却笑起来,一手握了她的掌心,另一只手倒了茶给她喝。


    他为刚才那句赔礼道歉。


    杜泠静不要接。


    他刚要再说句什么,崇平忽的寻他。


    他倒没立时出去,轻轻捏了她的手,道晚间还有些事要忙,嘱咐了她。


    “娘子先睡吧。”


    杜泠静还是不理会,他叹气出了门去。


    他人走了,属于他的气息还留在此间,杜泠静饮下了他给她倒好的茶。


    他性子确实与寻常人有些不同,他不求水到渠成,却信人定胜天。


    就如同皇后的太子薨逝,东宫空悬,文臣要力挺雍王,他便立时站出来,不畏不惧,站在贵妃与慧王身后,力主慧王上位。


    可贵妃到底还不是皇后。


    若是皇后娘娘一直熬下去,反而熬得皇上先不行了,那么贵妃便不可能成为皇后。


    贵妃做不了皇后,慧王便无可能是嫡子。


    皇上若想要越过前面两位皇子,册封年幼的慧王为太子,更是难为。


    届时,他所筹谋的一切岂不都要落空?还是说他陆侯拥兵在手,能一呼百应,力压皇城门下?


    若真如此,与谋朝篡位的乱臣,就只差一线之隔。


    成王或者败寇,他前路会如何……


    窗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雨声咚咚地砸落在窗棂上,敲碎春夜的安宁。


    杜泠静坐在窗下,蹙眉出神许久。


    第66章


    某人晚间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泠静说不清。


    翌日一切如常。


    早间与他一道用过饭,便见年嘉过来寻她。他自去料理接连不断从京城来的消息,杜泠静则同年嘉在山房后面的山坡上散步一阵。


    她问年嘉昨日睡得如何。


    昨日来了她才刚知道, 原来这片山房别院不是年嘉和魏琮的,反而是她那位侯爷的。


    他在京畿有多少庄子院子, 杜泠静是数不清, 但也尽地主之谊问了客人两句。


    年嘉道好,说此地宁静,既无京城的喧闹,也没有西北常年风沙呼啸。


    “我昨儿一早就睡了, 但迷糊着听见有些动静,还以为世子扯到伤处发了病, 吓得我腾得就坐了起来。”


    她说魏琮前些日刚受伤那阵,确实有些凶险,一到晚上她就不敢睡觉,只怕她一觉睡醒, 她好不容易招来的这位仪宾就没了。


    杜泠静连忙问, “世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 ”年嘉跟她摇头,“是我弄错了。他昨晚不知往哪去了, 到了夜里才刚回来。”


    她道,瞧了杜泠静, “应该你那陆侯寻他。”


    杜泠静想到某人也回来的很晚,看来确如年嘉所猜测。


    两人又在小山坡上散了几步, 春雨洒过,地面更见新绿,草色遥看近亦存, 柔柔地摇动在她们裙摆之下。


    年嘉眼尖,一眼看见了从京城方向过来的一辆马车。


    “应该是李太医来给世子问诊,咱们下去吧。”


    杜泠静跟着她一路从后山下来,径直去了魏琮休养的院落,果见李太医正进了门。


    众人见礼,李太医净手给魏琮看诊,左右手都切过,又瞧了几处伤。


    年嘉连忙问,“怎么样?世子见好了吧?”


    李太医上了年岁,捋着发白的胡子笑着点头。


    “世子到底是年轻,又是习武的精壮之躯,这才几日的工夫,已有明显得好转。”


    “真的?”杜泠静见年嘉眼睛都亮了起来,“那能不能拜托您回去见我母妃,跟她说,我把世子照顾得很好,就快能活蹦乱跳了!”


    话音没落地,房中人皆笑了起来。


    杜泠静捂了半张脸笑,可见裕王妃之前将年嘉训斥得不轻。


    这会她更问魏琮,“世子也觉得,我将你照料的不错,对吧?”


    她其实有点不自信,只能到正主这里确认一下。


    魏琮丝毫没有驳她面子,笑看了她一眼道,“郡主每晚都要醒来看我三次,有这三眼,我也必是好得快。”


    这话说得年嘉睁大了眼睛,“你竟然都知道?”


    她以为他熟睡着,每晚扒开他的帷帐,还将他全身上下一通打量。


    年嘉脸有点热。


    魏琮没多解释,只是又笑着同李太医道,“烦请太医回去告诉王妃,郡主确实尽心尽力。”


    李太医笑看两人,道是一定把话带到。


    陆慎如则问了他宫里皇上、娘娘和慧王的状况,李太医简言两句,众人便送了李太医折返回京。


    杜泠静和年嘉只送到二门口,杜泠静见她还在嘀咕,“他竟然都知道……”


    “你与世子同榻,你一动身,他自然知道。”杜泠静帮她解释了一下。


    杜泠静自己,晚间只要稍有点动静,某人就会坐起来问她是不是睡得不踏实,是不是要喝水。


    约莫他们这些在外行兵打仗出身的将领,夜眠浅若薄冰,轻轻一动就从梦中醒来。


    不想她解释了,年嘉又嘀咕了一句,声音更小。


    “可我也没与他同榻……”


    “啊?”杜泠静听见了。


    年嘉连忙道,“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我怕睡着后没轻没重地碰着她。”


    她都是让人另外支了床,睡在旁处。


    她虽给了解释,但神情却不太自然。


    杜泠静想到她说成婚三载,却还与魏世子不太熟悉。


    依照杜泠静这些日子的观察,魏琮对年嘉颇为宽纵,无有半点不好,怎么三年了,两人还没熟悉起来?


    年嘉没再多说,道午间日头晒人,要回去换衣裳,快步走了。


    不过杜泠静却想到了自己。她自己素来是个性子慢的,可才成婚半年有余,就与那人熟悉到不能更熟悉。


    从刚奉旨成婚,他就不让她与他生疏。圆房之后更是……她与他已熟络到,她时常感觉自己都不受自己的掌控……


    思绪刚飞了一瞬,便一脚踏入了他在日头下,投出来的身影里。


    他的身影与气息同时环了她,杜泠静见他就站在门洞旁。


    杜泠静略略抬眸,便见他微低着歪了歪头,跟她伸了手。


    昨晚他平白无故地就沉了脸,分明是他自己提的三郎,旁人可什么都没说。之后他赔礼道歉,她也没理会。


    杜泠静当即不准备再穿过此门,换一条路走。


    可她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人揽腰抱到了怀里。


    他又是这样。


    他抱她扣在怀里,杜泠静推他推不开,皱了眉头侧过脸。


    他却问她,“若我在战场上也受了伤,泉泉可会似年嘉照料魏琮那样,也照看照看我?”


    一夜起身三回看他吗?


    杜泠静没回应,听见他则道了一句。


    “自然郡主照料人的法子也不怎么样。”


    杜泠静:“……”


    他还看不上年嘉?


    年嘉能这般照顾人就不错了。


    但她却道,“依我之见,侯爷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他闷声,似是对她这回答不甚满意,却也挑不出她的理。


    毕竟眼下可没人平白无故提三郎。


    他微顿,杜泠静趁机拨开他,快步离开了去。


    *


    京中,蒋氏新置的宅院。


    自蒋家六爷会试中了贡生之后,新宅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登门贺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但除了前来祝贺攀扯关系的,还有遣了红娘上门,想要给这位尚未成婚的蒋氏六爷说亲的。


    蒋枫川先还有耐心周旋,后来上门来的人越发得多,他干脆大门一关,躲进了红螺寺里。


    不想红螺寺那等清静地,竟然也没能逃脱。


    远在青州的养父母,听闻他中第自是大喜,但也来了信函提及了他的终身大事,且一并将此事托给了蒋太妃娘娘。


    京中这些要嫁女的人家不知从哪得了此信,一股脑地往红螺寺涌,蒋枫川无奈只能又回了新宅。


    朴嬷嬷却紧跟着上了门。


    她是奉太妃娘娘的意思前来的,拿了厚厚一沓册子。


    蒋枫川请了朴嬷嬷吃茶,请她老人家好生歇歇,朴嬷嬷却把册子里的人家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太妃娘娘的意思,六爷的终身大事不能含混,自是要精挑细选合宜的人家与姑娘,不过紧要的,还是看六爷您自己。”


    朴嬷嬷代太妃问,“这册子里的,六爷可有觉得颇有意向的?”


    谁想她这么问了,却见六郎低垂着眉眼,幽幽地叹气。


    他眉目俊美,双眸狭长如羽,他此刻低眸叹气,只瞧得朴嬷嬷心生怜意。


    “六爷这是怎么了?您的大喜事,怎么叹气?”


    她问去,听见六郎又叹一气。


    “嬷嬷您也知道,六郎自幼被生身父母遗弃,吃百家饭长大,多亏三哥捡了我,把我带回家中。可惜三哥身子不好,未成婚便英年早逝,爹娘也上了年岁,正该是抱孙子的年纪,然而六郎……”


    他顿了顿,叹道,“六郎却觉这些人家和姑娘家,无一不好,却与我皆无缘法。”


    他道自己是修道的人,总是要讲究缘法才好。


    “这些人家都是娘娘和嬷嬷替我挑选来的,我也想挑一中意之人,似我三哥那般有个一心中意的姑娘,可却怎么都选不出来。岂不是辜负了娘娘、嬷嬷和家中爹娘的心意?”


    他因此而低落难过。


    朴嬷嬷呀了一声,“竟只是因为此事?”


    她琢磨了一下,“老奴晓得了,原来六爷没瞧中有缘的姑娘。这却有什么可伤神?六爷才刚刚中第,殿试还没到呢,慢慢再看就是,不急不急。”


    她说不急,蒋枫川收了低落神色,跟朴嬷嬷眨了眨眼,“但上门的人忒般多,六郎说实话,招架不来。”


    朴嬷嬷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了,不禁伸手点着他,跟他笑起来。


    六郎亦笑,则亲自给她倒了茶,又恭敬递到她手边。


    朴嬷嬷道,“那六爷便先闭了门吧,太妃娘娘那儿近日也累了,老奴自去与娘娘说,六爷缘法没到,再等等不迟。”


    蒋枫川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嬷嬷最是疼我。”


    他拿了新宅里最好的茶招待,朴嬷嬷却道不吃了,“时候不早了,老奴得回红螺寺了。”


    蒋枫川一路将朴嬷嬷送到了大门外。


    有朴嬷嬷的话,他径直让人闭了门去,“殿试还没过,之后上门说亲的,一律拒之门外。”


    门房领命。


    蒋枫川回到书房,终于觉得清静下来。案头上放了一沓刚送来的帖子,他一概不理,只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匣子。


    匣子很小,他动手打开,里面放了一方红玉小印。


    玉红似秋日红枫,上面精工雕了一枝葱郁的枫叶。


    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


    是她给的贺礼。


    旁人的贺礼,蒋枫川都让惠叔收了起来,唯独她的这方红玉印,他放到了案头上。


    爹娘和太妃娘娘让他给自己挑一门合宜的婚事,他确实挑不出来,也确实没瞧出哪家姑娘同他有缘法,但……


    惠叔端茶走了进来。


    蒋枫川没避讳,捏了红玉小印,挽起袖子沾了印泥,在纸上落下一个小篆的“枫”字来。


    惠叔上前倒茶,看了一眼杜泠静送的贺礼,听见蒋枫川问。


    “她还被陆侯关在家中?”


    惠叔回道,“倒也不是,侯爷这两日带夫人出京去了。”


    “哦。”


    惠叔看了他一眼,又道,“侯爷不会对夫人怎样的,六爷其实不必操心。”


    “是吗?”


    他忽的问,“惠叔对陆侯颇为了解?还是说三哥也同他相识?”


    他又冷不丁问了来,惠叔只被他吓得一个激灵。


    “六爷到底想问什么?老奴不认识侯爷,三爷也不认识。”


    这次蒋枫川没开口,只看着玉印。


    惠叔看着他道,“六爷就不要再多想了。三爷遗言,勿要将他换药自尽之事告诉夫人。”


    他道,“夫人不知道,那就让她不要知晓。三爷的遗言,六爷也当谨记才是!”


    照着夫人的性子,若是知晓了此事,还不知要如何。


    惠叔知道自己说话没分量,只能拿了蒋竹修来压蒋枫川。


    蒋枫川怎么不知他的意思,笑了起来。


    “惠叔别紧张,我听见了。”


    惠叔忧愁地跟他倒了茶水,退了下去。


    书房安静只剩下蒋六郎自己。


    他看向那方红玉小印,又看到了手边一叠细密批了字的纸。


    那是会试之前,她帮他评的文章。他把文章送到她手上,她每一篇都仔细看了,然后提笔评在他的字旁边。


    她给他评了许多字,虽不似从前评三哥文章时那成篇密密麻麻的字,却也大段大段地写给了他。


    她字迹隽秀灵动,哪怕是密麻挤在一起的小字,也如山间飘落的清泉般飘逸静美。


    蒋枫川目光落在她字迹上,莫名地,停留良久。


    *


    京郊山房别院。


    众人在山房后的山坡下跑马,陆慎如与魏琮并排坐在马背上说话。


    “今晚之事,你伤势未愈不必勉强。”


    高黑的坐骑玄珀错开半个马头,引着魏琮的坐骑过了条山脚小溪。


    “并不打紧。”魏琮回了句,转头看向身侧的侯爷,嗓音压了压。


    “倒是这些细作,永定军找了十年有余,多次出手都未曾抓到紧要之人,反而折损不少……”


    比如陆氏二爷陆恒如。


    魏琮低声,“今次就算抓不到也无妨,这些人不同寻常,背后的势力更是从不曾露出半分,再寻机会便是。”


    他是稳扎稳打的性子,行事更看重一步一步来。


    陆慎如知道。


    他目光遥遥看向从树林边跑马过来的人,颔了首。


    他没再多提此事,魏琮亦不再将,两人皆看向远处一匹白马上坐了两人——


    是年嘉带着杜泠静在跑马。


    两人一人穿了水绿色、一人穿了正红色,裙摆翻飞在白马上,一时令人看住了眼。


    但二人绕了一小圈,就停在了侯府侍卫支的茶棚前。


    崇平亲自过去接了夫人下马,年嘉倒没下,指了一旁的小矮马,“静娘敢自己骑了吗?用那小矮马试试。”


    陆慎如见她不知跟小矮马先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上了小矮马,不想这小马却不太给她面子,分明刚才她都跟马儿说好了,马儿却死活不肯动。


    崇安在前给她牵马,这才终于走动起来,然而稍一走,马儿竟然要跑,她还没准备好,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她不敢骑了,站在马儿旁边擦汗。


    陆慎如轻声笑了一声,打马过去。


    “骑这个。”


    他翻身下来,径直将她抱到了他的玄珀上。


    杜泠静连那小矮马都还驾驭不了,怎么可能骑这种高头大马。


    她连声道不成。


    可玄珀却比那小矮马“乖巧”多了,完全没有任何乱动,反而跟她熟络地打了个响鼻。


    杜泠静抚摸起他的鬃毛来,他呼哧了耳朵。


    她不怕了,稳稳坐在玄珀背上,笑起来。


    陆慎如亦眸中含了笑意,由着她自己试着骑马,他在侧为她牵了绳。


    年嘉从自己的白马上翻身下来,魏琮扶了她一把。


    她只顾着瞧前面的两人。


    “啧啧,真是想不到,陆侯也有给人牵马的一日。稀罕景。”


    魏琮笑了声,却只看向身侧的人。


    “郡主不也有纡尊降贵,亲自照料我的一日。”


    他眸色温然,“魏琮不胜荣幸。”


    这人怎么突然说这个?


    年嘉连忙道,“世子是我的仪宾,我也就世子这么一个仪宾,应该的!”


    男人轻笑出声。


    她不知他又笑什么,只道,“世子就别客气了。”


    他接了她的话,“好,以后同郡主,自是不会一直客气。”


    这话颇有些意涵,年嘉忽的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热,连忙又翻身上马。


    “我再去跑两圈!”


    打马跑没了影。


    *


    杜泠静跑了一下晌的马,身上出了些汗,晚间洗漱过,刚沾了床边就睡着了。


    只是半夜时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平日必有人也跟着她坐起来,但今晚却见床帐外侧空空。


    外侧无甚温度,他不知走了几时。


    杜泠静撩了帘子,见床边的小几上,倒是放了一壶茶。


    是给她备下的。


    但他人根本不在。


    杜泠静想起昨晚他亦有事,又忽的想起临行前在远岫阁,剑架上空了二爷那柄银雪剑。


    杜泠静没喝茶,却披了衣裳走出了门去。


    整座山房别院,此刻星月高悬,风平树静,偶有春虫吱吱叫上两声,又很快隐没进草丛里。


    檐下的灯照着庭院,院中一片安宁,与平素毫无差别。


    除了,他没在。


    杜泠静刚走到廊下,有人便提灯上了前。


    “夫人醒了?有什么吩咐?”


    是崇平。


    他趁夜出门了,却把崇平给她留了下来。


    杜泠静立在夜色中微微顿了顿,整座山房静谧无声。


    她跟崇平摇了头。


    “无事。”


    第67章


    星月高悬, 风平树静,山房别院寂静无声,但杜泠静辗转了许久, 到天快亮了才睡下。


    次日起身,年嘉来寻她吃饭, 却道, “今日只有你我,侯爷与世子都没在。”


    两人都去了,且一夜了,都还没回来。


    杜泠静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自她与他成婚后, 他除了上朝入宫,就是在府内京中忙碌各种各样的事, 偶尔出京也是公差。


    昨夜不知去了何处,取走了二爷的银雪剑,又一夜未回。


    早饭有些吃不下去,年嘉却习以为常。


    “他们必是有他们的事。”


    她说陆慎如和魏琮, “两个人心眼子加起来, 赛你我十倍。我除了要稍稍担心一下世子伤势未愈, 至于陆侯……”


    她歪头打量杜泠静,“你还替他担心?”


    杜泠静摇头, 说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接着便岔开了话, 问年嘉今日要去何处。


    年嘉直道,“昨日你刚学会跑马, 今日正好练练,且我昨日瞧见山脚下有个小镇子,让人打听了今日有集会, 咱们过去耍耍。”


    她是个心大的,昨日跑马的时候,就惦记好了今日要去镇上玩。


    杜泠静都随了她。


    崇平对她出去跑马也无有异议,亲自为她选了几匹性情温顺的马儿来。


    杜泠静昨日初骑,骑的是某人的玄珀。今日玄珀不在,可她骑过那样西域来的高头大马,再骑旁的马匹,完全不在话下了。


    年嘉很是高兴,“静娘学得可真快!咱们从这跑下去,正好就到了下面的镇子。”


    骑马是比乘坐马车方便许多,略拍马臀,便能一口气跃出一个山头。


    山下的镇上果然有集会,问去才晓得是个一月一次的大会。


    不过集会上人多物多,却也颇为杂乱,一时有小偷摸了人家钱袋飞跑,被人骂骂咧咧地追着,一时又有讨价还价的摊贩和买主吵闹起来,还撸了袖子要打架。


    杜泠静被旁边要打架的架势惊了一惊,崇平立时护到了她身侧,又转头叫了侍卫。


    “去清道。”


    侯府的侍卫立时遍布集会的主街,亮出了永定侯府的牌子,不过须臾的工夫,街道上人群清了大半,只剩下两边的摊贩和三三两两规矩的女客。


    年嘉是习惯了的,左右边走边逛。杜泠静却有点不好意思,“会否扰乱了此间集会?”


    崇平道无妨,“此间太过糟乱,本也该肃清,夫人安心闲逛即可。”


    话音未落,年嘉就唤了杜泠静过去,指了一旁的摊子,见那摊子上在卖葫芦,有些是葫芦原胚,有些则是在葫芦上雕工精湛地刻了花纹。


    不同于王公贵族府邸的精美摆件,乡野集会上的葫芦纹样颇有野趣。


    年嘉径直选了个牡丹花开富贵的纹样,摊主连忙吉语相赠,“贵人家宅氏族必定荣华富贵,更胜一层。”


    杜泠静好笑得不行。


    年嘉可是郡主,普天之下还有谁人比她家宅氏族更加荣华富贵。


    年嘉却安安心心地收了吉语,买下了这葫芦,问杜泠静,“你要哪个?我买给你。”


    杜泠静倒是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却看到了一旁平安喜乐的纹样。


    她目光稍稍落过去,年嘉就拿了过来,在她耳边。


    “我看你还是担心某个人。”


    杜泠静干脆把那平安喜乐的放了回去,捡了另一只蟾宫折桂的小葫芦拿在手中。


    年嘉大笑,“我们静娘要考状元去了!”


    杜泠静也笑起来,两人把玩着葫芦往前走,年嘉一眼看见前面有卖狸奴的,跑了过去。


    杜泠静还没抬脚,却见身侧不远的巷口,忽的有人冲了过来。


    “永定侯府,说什么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乱臣贼子!”


    是个上了年岁的人,杜泠静还没看清,侯府侍卫便将此人压了下来,这人嘴里还骂着。


    “陆氏拥兵自重,废长立幼,祸乱朝纲!搅弄天下安宁,早晚不得好死……”


    杜泠静定在当场。


    一时间集会上陷入死寂,无人敢言。


    只余那人身上的酒气,和被堵了嘴还呜呜辱骂的声音传来。


    崇平连忙上前问她,“夫人受惊了?”


    杜泠静摇摇头,只道,“是在骂侯爷……”


    崇平让她不必放在心上,“看似个吃昏了酒的老秀才。这些迂腐的读书人与侯爷素来不和,污言秽语也是难免。”


    “这般情形多吗?”


    崇平点了头,“总有。但侯爷早已不听在耳中。”


    杜泠静果见侯府侍卫轻车熟路,将那醉酒的老秀才堵了嘴巴,五花大绑往巷子里,远远丢去。


    年嘉也走过来。


    “连皇上还有人要骂呢,不怕砍头的人多的是。”


    她丝毫没丢失闲逛的心情,拉着杜泠静又买了许多东西,听闻镇上有家不错的馆子,晚间便请了杜泠静在此间下馆子。


    待吃完饭再折回山房别院,夜幕升起拢住四合。


    别院安静,两人都还没回来。


    虫鸣响起,吱吱啦啦地令人隐隐有些不安。这次连年嘉也站在山房门前,远眺着黑夜中的原野立了好一阵,才又回了宿下的院子。


    今夜无风,山房里树梢不动,越闷,虫鸣越是不眠不休。


    杜泠静被吵得有些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隐约间听见些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耳中。


    她下了床,打开窗户便看见西面的几处院中有火光。闷了前半夜的院子此刻风声大作。


    夜风呼呼地从窗外涌进来,吹得人身后长发飞起,却也吹来裹挟其间的血腥之气。


    杜泠静眼皮一跳,未见有人前来,她匆促穿了衣裳,循声往西院而去。


    风将她披散的头发吹飞在半空中,秋霖给她挑了灯,侍卫见是她前来,没有拦她脚步。


    满院都是匆促快步的侍卫,紧绷的气氛压着人,杜泠静忽的一眼看见了崇平。


    她见崇平双眉紧皱地从房中出来,急促叫了人去取药。


    杜泠静再仔细看去,见他靛蓝色的长袍上,洇出一片一片的黑迹,腥味极重——


    竟全都是血!


    杜泠静倒抽一口冷气。


    崇平这才看到了她。


    “夫人?”


    他见她满脸惊惧,连忙道,“夫人不必担忧!”


    说话间有侍卫匆促来寻他,他一时顾不得杜泠静,告辞快步跟人而去。


    杜泠静却见他刚才出来的厢房,此刻又有人出来,端着一盆水泼在旁边树根。


    是满盆的血水。


    连秋霖都惊到了。


    杜泠静恍惚走到了那门边,她脚下发晃,却又看着那房中围在床帐前的人群,不敢抬脚进去扰乱。


    她侧身立在门框旁,见又有血水倒了出来,大夫模样的人,让人换了止血药来。


    “血流得太多了,再这么下去就……”


    杜泠静捏着门框的手泛了白,她紧抿着唇不敢出声,却指尖颤抖。


    但却有人倏然出现在她身侧,熟悉的臂膀,将她径直拢在了怀里。


    “怎么了?怎么脸都白了?”


    杜泠静一愣,惊诧抬头看去。


    “侯爷?!”


    “嗯哼。”


    男人跟她点了头。


    陆慎如见怀中的人遍身发凉,虽匆促穿了衣裳出门,但她长发散着,凌乱披在肩头。


    他替她撩了撩长发,拨在她身后,柔声。


    “以为房里受伤的是我?”


    院中除了各处点起的灯,还有高高竖着的若干火把。


    此刻夜风将浓重的烟火气吹来,火光亦如洒金油光,映在他英武的侧脸上。


    杜泠静把他看了又看,他安稳地立在她面前,毫发未损。


    她又愣了一下,才看向房内。


    “是崇安。”


    “啊……”


    杜泠静万万没想到房中受了伤的竟然是崇安。


    他这次把崇平给她留了下来,带出门的正是崇安。


    恰崇平此时去而复返,手中取了新药,见夫人往房中看去,连忙道。


    “夫人不必担心,崇安只是外伤而已。”


    就算是外伤,出了这么多血也不是小事。她赶忙让崇平拿药过去,不要耽搁。


    不过又看向身旁的男人,他确实无事,且眉目舒展,看来此番出动没有无功而返。


    他轻声问她,“以为是我,吓着了?”


    杜泠静还同他置着气,就算是也不会点头。


    她不说话,拢了拢衣裳,但又不禁偷偷地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


    男人瞧着她眸色和缓地笑了起来。


    她也是个嘴硬的。


    他刚要同她说句什么,但魏琮身侧的侍卫过来请了他。


    他与魏琮显然有大事,这会便同杜泠静道。


    “我无事,崇安他们也无妨,安心回去吧。”


    他说后半夜风大,“别着了凉。”


    说完,握了她的手腕,又吩咐秋霖小心提灯,去寻了魏琮。


    杜泠静没立时走,往他背影处看了两眼,崇平从房中走出来。


    “夫人是怕侯爷受伤吗?”


    他道,“夫人放心便是,我等绝不会让侯爷受伤。”


    杜泠静转头看去。


    她知道侯府的侍卫,都是何等的尽职尽责,但此刻亦见到崇安房中,还有血水不断倒出来。


    她多问了两句崇安的情形。


    可崇平虽着意自己的胞弟,却让她无需费神上心。


    “崇安养些日子就好了。就算是有什么,也是我等该为侯爷做的。”


    夜风发紧,火把上的火光,随风舞出千军万马的模样。


    崇平说永定军阖军上下,在弘启十四年那场惨烈损伤之后,肝胆俱碎。


    “老侯爷拖着病躯力压鞑靼,为永定军和整个西北军中,争取休养生息之机,但这远远不够。”


    他说边关的兵将不惜家破为国捐躯,敌不过文臣几笔轻飘飘的降书。


    朝中主降的文臣当道,他们这些驻扎在西北,世世代代与鞑子拼命的兵将,头上的天都是黑的。


    待到老侯爷过世,全军皆丧,无人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是侯爷站了出来。”


    他说侯爷脱下战袍,放下长剑,一路离开自幼长大的西北,来到这波云诡谲的京城。


    “世人道满门忠烈的永定侯府,就要出一个乱臣贼子了,辱骂他于权力中泥足深陷。”


    崇平低声。


    “但我们永定军阖军上下,无有一人如此作想。”


    沙场上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却要离开战场来到朝堂,与那些老谋深算的老臣斡旋。


    他是为何而来?


    “侯爷不远万里,是为我等而来!”


    火把照得崇平双眸如炬,他一字一顿。


    “我等便是一死,也绝不会让侯爷受一箭之伤。”


    杜泠静讶然立在门前。


    她有过试想,但亲耳听到此言,还是有种说不出震惊之感。


    西北军,永定军。


    永定侯,陆慎如。


    他从不是独身立在这风口浪尖上,他的背后还立着千千万万的兵将……


    火光亦将她的面庞照亮,崇平缓缓收了声。


    他说崇安的伤势尚在可愈之列。


    “夫人莫要因此惊忧,快回去歇了吧。”


    杜泠静点头。


    院中受伤的并非只有崇安一人,满院匆促的脚步声交织成紧锣密鼓,杜泠静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好打乱了院中的鼓点。


    她让崇平去忙,叫了秋霖转身离开。


    但一眼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二楼上的男人。


    他不知转头同侍卫说了什么,侍卫取了东西,很快走了下来。


    是他的披风。


    侍卫递给秋霖,秋霖替她披在了肩头。


    厚重的风衣将她重重裹住,他立在二楼栏杆前,跟她说了四个字。


    夜风将他的声音吹散,杜泠静却看得清他的唇语。


    “快去睡觉。”


    ……


    她裹了披风从西院离开,人影与灯影消失在院墙下,陆慎如才转了身,见魏琮上了楼。


    “如何?”他问。


    魏琮跟他摇了摇头。


    “嘴硬的很,一个字都不吐口。”


    陆慎如哼了一声。


    此番夜袭,这群细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有折损,但也一口气活捉三人。


    两个鞑靼面孔,一个汉人。


    汉人竟能与鞑靼人秘密共事在一处。


    想来幕后的主子,当真不是凡人。


    陆慎如不急,“他们不说也没关系,人通身上下,又不止有嘴会说话。细细地查,头发丝也别放过。”


    魏琮颔首,陆慎如则抬头往山房别院的门前看去。


    “就看明日,有没有什么人上门了。”


    魏琮闻言一默,亦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山房院门前。


    *


    年嘉郡主下榻的小院。


    魏琮回来的时候,房中熄灯,年嘉已经睡了。


    但他轻声刚推开门走进来,床上的人就出了声。


    “世子?”


    “是我。”


    魏琮见她坐起身来,点了床边的小灯,轻轻叹了口气。


    “我实在不知还能如何轻声,才能不扰郡主清梦。”


    他换了衣裳,见她坐在床边睡眼惺忪,抬脚走过去。


    她一愣,“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房中置了两张床,他们一直是各睡各的,年嘉美其名曰,怕压了他的伤势。


    但从前在西北的三年,也是如此。


    他刚一走进,她就睁大眼睛问过来。


    但魏琮只是过来压灭她点起来的灯。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若是郡主愿意……”


    “那什么,世子不必忧虑,等你好了,我不用照看你,可以去旁的厢房睡。”


    “这样啊……”魏琮没灭那灯,反而衬着灯光看了她的眼睛,“王妃若是知道,会否不妥?”


    糟糕,把母妃忘了!年嘉登时纠结起来,若是她母妃和太妃娘娘,知道她除了大婚当晚,都是和世子分开睡,还不得吃了她?


    “呃……”她不知怎么说了。


    却见男人低头笑了一声。


    他又笑,他到底成立日跟她笑什么。


    男人则不紧不慢,也不再提同床共枕的事,只缓声道。


    “郡主安吧。”


    年嘉:“……”


    但她可睡不着了,瞧着走向另一边床榻的男人背影,不禁想起大婚那晚的闹心事……


    *


    陆慎如回房的时候,杜泠静亦闻声醒了过来,但她并未坐起身,只从眼角扫到他将一柄剑放到了桌案上。


    是二爷的银雪剑。


    他放下剑并未走动,目光落在剑身上,默然许久,才转身离去。


    他换下衣裳坐到了床边。


    薄纱帐子垂在他肩头,他身上还有隐隐的血腥之气。


    杜泠静未出声,亦未动,他则躺下身握住了她的手。


    下一息,他自后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知道她醒了。


    但她今晚没有推开他。


    多少日了,她第一次安静地由着他抱了她。


    *


    翌日的山房别院,仿佛深夜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前两日的春雨令砖缝石隙里,都生出了嫩绿的春草,山房早间安宁祥和。


    但却有人上了门。


    第68章


    永定侯府这处山房别院位于顺义县, 离着顺义县城尚有些距离。


    但早间第一个上门的便是顺义县的知县。


    原本有京中的贵人落脚他们在京畿的别院,是一桩寻常小事,但县中的秀才辱骂了贵人, 这事却不小了。


    这位知县得知自己县中的老秀才,对着永定侯府的人, 尤其是侯夫人, 一通胡言大骂,惊得一夜都没能睡下,晨起就赶到了山房门口请罪。


    侯府没如何醉酒的老秀才,可阖府的秀才都算是知县的门生, 知县战战兢兢地亲自上前叩了门。


    陆慎如没想到第一个上门的,竟然是顺义的知县。


    崇平这才来得及将昨日镇上集市的事, 同侯爷回禀了一番。


    男人微怔,“你们料理了老秀才?”


    崇平道没有,“只是教训一番,远远丢了出去。”


    男人略松口气, 又问, “夫人怎么说?”


    她也是读书人。


    似权臣拥兵自重、祸乱朝纲这般言论, 对她只怕颇为敏感。


    崇平将彼时情形复述了一遍。


    “……夫人只问是否总有这般情形,之后便没说什么了。”


    若单有这件事, 陆侯多半要另行思量,但她昨晚将崇安误以为是他, 披头散发地跑来,白了一张脸……


    陆侯心绪尚佳, 点了那知县两句,就让人走了。


    魏琮从后而来,看了那战战兢兢离开山房的知县两眼。


    “若今日只有这知县前来, 事情可就要出怪了。”


    陆慎如哼笑了一声。


    “那可真是……再等等看吧。”


    四人一道用了早饭,刚闲叙了些话,果又有人上了门。


    崇平前来回禀。


    “是兖王府上。”


    宗人令皇叔兖王,和王妃要在王府别院办花宴,王府长史亲自前来,给陆侯和夫人、郡主与魏世子送上请帖。


    庭院微静,陆慎如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


    杜泠静看了他一眼,又见魏琮亦目露思量。


    两人皆不作声,最后是年嘉问了一句,“不请兖王府的长史进来吗?”


    她问去,魏琮点头。


    “自是要请。”


    说完瞧向陆慎如,男人颔首让崇平亲自过去,把人请进来。


    这位王府长史见四人都在,上前行礼,把来意说了,将帖子送上,道兖王府今岁的花宴办在京外的王府别院,就在十日之后,请四位一定前往。


    他倒也没说旁的,只因与年嘉郡主算得熟络,多替兖王和王妃问候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陆慎如与魏琮留了各自的娘子,继续在后院吃茶,两人往关押那三个细作的西院去了一趟。


    到此为止,山房内尚且风平浪静,什么都看不出来。


    陆慎如到外面吩咐了几句事,待刚回到厅里,门房来报,又来了人。


    “谁人?”魏琮问去。


    门房上前,“回世子,是李太医前来给您复诊,一并前来的还有蒋太妃娘娘派来的人。”


    李太医,蒋太妃?


    魏琮伤病如何,是瞒不过李太医的,而蒋太妃更是年嘉的祖母。


    魏琮同陆慎如对视了一眼,让人去请年嘉郡主往两人下榻的小院去,魏琮也起身前往。


    李太医一如先前,给魏琮复诊了伤势,说他一日比一日见好。


    又同年嘉笑道,“在下已替郡主,将话与王妃带到了。”


    他这话说完,朴嬷嬷便笑了起来。


    蒋太妃娘娘此番让朴嬷嬷,亲手做了许多药膳吃食带过来,朴嬷嬷道。


    “太妃娘娘也已经晓得了,郡主照看世子上心,只怕郡主也累着,所以老让老奴带了吃食。”


    朴嬷嬷带来的东西可不少,又同年嘉道。


    “除了给郡主和世子的,还有给侯爷和夫人的。”


    难怪里面有些青州口味的吃食,原来是给静娘的。


    “可见娘娘不只疼我一个!”


    她撇嘴挑眉,魏琮笑着看了看她,朴嬷嬷更笑起来,接着又想到什么,叫了人上前。


    是个小厮,怀中抱了两大翁陶瓷罐。


    “我们六爷听闻郡主和世子在此休养,特送了这两大陶罐的山泉水,请郡主和世子吃茶。”


    蒋枫川的小厮说了这两罐泉水的来历,竟都是红螺寺的住持相赠的。


    “那可真是好东西,替我与世子谢谢六郎了,我们只等着殿试一过,蒋家又出新科进士,摆宴吃酒。”


    朴嬷嬷又同年嘉说了几句,只是此间是陆侯的山房别院,她便避了嫌,没有去见杜泠静,眼见着天色不早,便带着蒋枫川的小厮与李太医一道,回了京城。


    魏琮折返回了西院,见侯爷跟他摇了摇头。


    风平树静,尚无动静。


    已是第三拨人了。


    年嘉并不晓得两人的事,但让人抱了两大瓮山泉水,往后院寻了杜泠静。


    杜泠静抬眼看过去,年嘉便笑道。


    “六郎让人送了泉水来,”她轻了些声,“我料想未必真是给我的。”


    年嘉和魏琮,可没有喜用山泉泡茶的癖好,此间谁最好此道,不言而喻。


    杜泠静愣了愣,年嘉坐到她身边,“六郎还挺孝敬你?”


    孝敬?


    杜泠静笑着摇头,“我又不是他的贵人、长辈。”


    年嘉眨眨眼。


    但静娘可是那蒋六郎的“嫂子”。


    但三郎已经不在了,她没得说这话让静娘失神。


    只道,“反正是送来给咱们吃的,咱们今日就拿来煮茶。”


    说着还让人把朴嬷嬷的点心取了来,齐齐摆在桌案上。


    杜泠静亲自舀了山泉水来煮,舌尖浅尝一口,便尝出这又是六郎从红螺寺的住持处得来的。


    他先前就给她送过住持处得来的山泉水,是作为她给她评阅文章的谢礼。


    今次又送,莫不是她给他那贺礼的回礼?


    但他这次打了给年嘉和魏琮的名义,不然某位侯爷知道了,又要犯一些疯病……


    她只怕某人犯病,又想着赶紧把这两瓮泉水吃了算了,倒也没思量蒋枫川旁的意思。


    泉水清透甘甜,颇合她的口。


    杜泠静与年嘉刚吃了半杯,就隐隐听见外间又有脚步声。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上门?”


    年嘉抬头问了一句,“这回又是何人?总不能是贵妃娘娘也派人来了吧?”


    她的婢女去问了两句,不时返回来,特特看了自家郡主一眼。


    “回郡主,不是贵妃娘娘的人。是……锦衣卫。”


    锦衣卫,魏玦的人。


    只去了前院,没往她们这处来。


    年嘉顿了顿,没再多问一个字,只捏了茶盅继续吃茶。


    杜泠静默默瞧了她一眼,亦未多言。


    ……


    山房西院,送走锦衣卫,陆慎如和魏琮相互对了个眼神。


    魏玦得知了昨夜前夜,陆侯拿人的些许风声,他并未亲自过来,派了人前来问陆慎如可有受伤,可否需要锦衣卫协助。


    锦衣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魏玦第一时间知道此事不稀奇。


    这会锦衣卫的人问过,见侯爷无有差遣,也很快离了去。


    日头逐渐西斜,陆侯双手支了下巴,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今日应该就这四拨人了。”


    魏琮也看了一眼天色,问崇平,“牢里还没动静?”


    崇平点头应是。


    陆慎如道不急,“必会有的。”


    细作背后的主子,当然不能看着这些细作就这么落到了旁人手里。


    搭救极难,灭口却容易。


    陆慎如叫了崇平,“把那个汉人细作看好了。”


    崇平明白。


    说话间时候已经不早,山房别院果然没再来人。


    杜泠静遣人过来问了饭。


    四人在后面花园里一道用过饭,天色暗了下来,如同浓墨滴入水中,黑夜的天幕自上而下的滑落四野之间。


    鸟鸣啾啾,闲云悠悠。


    但西院里突然有了动静。


    杜泠静见魏琮转头向西院方向看去,缓缓起了身。不过几息的工夫,崇平快步而来。


    陆慎如饮完杯中余酒,瞧向崇平。


    崇平上前。


    “侯爷,世子,两个鞑靼细作死了。”


    杜泠静听见“鞑靼细作”四个字,心下一跳。原来他前两晚,是去夜袭了鞑靼的细作。


    可鞑靼的细作缘何会出现在京畿?


    她不晓得其中的事,但他捉了细作回来之后,今日拢共上门了四拨人,眼下天才刚黑,便死了两个细作。


    不过陆惟石的神色未变,魏琮也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


    两人随崇平回了西院。


    西院火光旺盛,魏琮的亲卫取了几张纸页上前。


    他道有人潜入了西院之中,杀死了两个鞑靼细作。这二人所知之事不多,严刑拷打之下,也只含混吐了几件陆慎如知道的旧事。


    “但此番前来灭口的人,留了印记。”


    魏琮的亲卫将几张纸页递了过来,纸页上所绘正是细作与同伙之间互信的隐秘记号。


    陆慎如细细看了看,是极其特殊的鞑靼纹样,看似某个部族,但非是眼下活跃的几个大部族。魏琮也未见过。


    他则问起前来灭口的人。


    “来了几人?都不见了?”


    下面的人沉声点了头,“是来了两人,身法极其凌厉,中了我等三箭,还遁没在了夜幕中。”


    这群细作捉了十多年,来回交手多次,永定军都未能占到上风。


    今日可巧来了四拨人——


    顺义县令,兖王派来的长史,李太医与蒋氏的人,还有锦衣卫。


    今夜前来灭口的,必在这四拨前来探路的人当中。


    到底是谁呢?值得细品。


    不过陆慎如与魏琮也未思量着,立刻就能定定将人拿住,将幕后的主子扯出来。


    他将细作接头的记号交给了魏琮细查,“看看到底是哪个部落。”


    接着脚步往漆黑阴湿的大牢里走去,“那汉人细作无事吧?”


    崇平道无碍,“照着侯爷的吩咐,提前将此人藏了起来。”


    他在前引路,直到藏匿那汉人细作的牢前。


    火把挑起,那人浸在黑暗中的双眼忽的被刺得一痛。


    他四肢皆被绑住,此刻缓缓抬头看向眼前来人。


    是那永定侯陆慎如。


    男人身形高挺英武,火光照着他半张脸上,打在他瞳色深邃的眼睛里。


    “还是不说?”他问,“那两个鞑靼人已被灭口。”


    汉人细作眸色微微颤了颤,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落在陆慎如手上,不管是陆慎如,还是他们的主子,都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那两个鞑靼人一死,他也快了。


    身上严刑拷打的伤势痛到神经发麻,连痛意都在麻木中散去几分。


    他在想可惜前来灭口的人没把他也杀了,不然就能解脱了。


    但陆侯倏然开口,让人给他解了绑。


    “不必再用刑了。”


    汉人细作一怔,警惕地向他看去,却见火光轻颤着,陆侯眸色缓缓。


    “我知道你晓得很多事,知道得越多,越不会轻易开口。重刑也不会让你开口。”


    他道,“我不会让人给你用刑,当然也不会放了你,可是也不会让你死。”


    他本就低哑的嗓音,此刻越发低缓。


    “我会让你活着,你每活一天,就有再多活一日的希望。每一日的希望累加,你只会更想活下去。你只要肯开口,我便让你一直活着。”


    他的话音字字传在他耳中,细作怔然向他看去。


    他见男人微微闭了闭眼睛,又倏然睁开,火光聚在他眼眸中。


    “一个有活下去的希望的人,我想他早晚会愿意开口。”


    “尤其,他是个汉人。”


    汉人细作指尖颤了又颤,却见陆侯已转过了身,缓步而去。


    *


    四人在山房又逗留了一晚。


    陆侯连日未上朝,堆积的案牍和信函数都数不过来,朝中那些文臣又少不得骂他假意称病,实则逍遥快活,骂他越发奸佞做派,让皇上万不可再纵容下去。


    陆侯爷听了这些话,只是让人在回京前的这晚,多烤一只羊腿来。


    年嘉嘀嘀咕咕,“他们这些西北行兵打仗的人,怎么这么喜欢吃烤羊,不腻吗?”


    她在西北可将肉吃够了,看见滴着油的羊腿就胃中发晕。


    她端了酒,拉着杜泠静往上风口去,“我连闻都不想闻。”


    偏陆侯给他的娘子亲手割了一盘炙羊肉,让人端过来。


    杜泠静见年嘉眼白都翻上了天,见杜泠静还真给他面子地,捏了一块吃了,不禁道。


    “你与他倒是不见外,你们不也才成婚大半年而已?”


    这话要怎么回答?杜泠静没回,反而把问题抛给了她。


    “那郡主呢?都成婚三载了,还和世子如此见外?”


    话音落地,酒气便从年嘉杯中散了出来,她脸色被酒气熏染的酡红一片。


    “我跟你实话说吧,但我说了你不能笑话我,得帮我出主意。还不能让太妃和我母妃知道,不然她们二人要打死我!”


    “这么严重?”杜泠静挑眉,又眨了眼睛,“那我还是别听了。”


    杜泠静说着还真要走。


    年嘉气得跺了脚,“你要走就别回来!我把你当好人,你怎么变得跟陆慎如一样坏?”


    杜泠静才没变得似某人一样。


    她只是在逗年嘉,这会抿唇轻笑,见年嘉不似方才那般紧绷了,拉了她在树边坐下。


    “你和世子到底怎么了?”


    年嘉把最后的酒都喝了,把脑袋低在杜泠静的肩头上。


    “就是……我跟他大婚的那晚,不、不太顺遂……”


    她说魏家的人,她只认识魏玦。而魏琮长在西北,只来过京城几次,年嘉与他仅有过几面之缘。


    “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两家定婚的时候,他亦不在京城。直到成婚前他才刚刚下了战场,从西北匆促赶来。”


    年嘉小声在杜泠静身前。


    “我晓得自己要嫁给他,他来做我的仪宾,我二人应当为魏氏,也为我裕王府,繁衍子嗣后代。但我对他实在是太陌生了,盖头掀开,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就入了洞房。”


    她说她母妃之前特意教导过她,又让嬷嬷来跟她细细说过,大婚那晚更是指派了宫人在门外候着。


    “越是这样,我越是紧张。尤其看到世子身形过于魁梧,他做到床边,床都在颤……”


    杜泠静忽的想到自己刚嫁到侯府的那晚,情形虽有不同,但完全未能准备好的心绪却是一样的。


    她见年嘉说起此事,面色果然紧绷到不行,她不由替她道。


    “是彼时未能成事?还是世子他……”


    世子用强吗?杜泠静觉得魏琮不像是那样的人。


    她见年嘉俱都摇了头,把连藏在杜泠静肩膀后面,她只能看到她半边窘迫的脸。


    “都不是……彼时世子见我太过紧张,便道之后再说,但我却觉等来等去,还不如赶紧办了算了。到底我也是天家郡主,怎能行事畏畏缩缩?”


    她主动解了衣裳,主动把欲去睡榻的魏仪宾叫了回来,主动行了房。


    但魏琮的陌生,令她实在是太过紧绷。


    中途魏琮见她难耐又道先罢了,还摸了摸她的头发,可她却咬牙拉了他的手,没让他走……


    “反正就是,最初我甚是威猛!我强行把房圆了,心想算是交差了,谁料后面,世子反客为主,我就……”


    她说着都快哭了。


    后来她一看见世子靠近床榻,就两腿发抖,连带着看见他就怕。


    尤其刚成婚那年,多看魏琮一眼就脚底发汗。


    年嘉没脸说了,都怪她霸王硬上弓,把自己的弦绷断了。


    怎么会如此?


    杜泠静愕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年嘉却闹心地不行。


    “怎么办?”


    这话她万万不敢跟她母妃和太妃说。


    之前三年,西北战事频繁,魏琮不得空闲来西安寻她,两人分居两地,见面不易。但眼下双双回了京城。


    年嘉把藏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反倒放松了些许。


    她说起自己这桩婚事的由来。


    “我同魏玦分道扬镳之后,婚事反而艰难起来。”


    作为裕王府的郡主,她身份不低,可裕王早已过世,空荡的王府又配不上她郡主的身份。


    但凡实权在握的京门子弟,看不上她,而看得上她的,都是些要么门庭寥落,要么子弟纨绔的。


    先还有几家来说亲,年嘉心气高,心里又同魏玦赌气,不甘心这样草草下嫁,将来说媒的通通拒了出去。


    谁想惹了不少人闲言碎语,越发地说裕王府什么都不是,难怪魏玦不肯娶她,所谓郡主,根本就是空的。


    他们将她郡主的尊荣都踩在了脚下。


    “我不知道世子是怎么听到了这些话。”


    她说魏琮。


    杜泠静低头看过去,见年嘉低声道。


    “他从西北遥遥传了话到京城,他说,他要给我这个尊荣。”


    他要娶她,就在旁人都说年嘉郡主和裕王府只是空架子的时候。


    而他是忠庆伯府的世子,是西北军中掌权的将领,是赫赫战功在身的将军。


    他要给她顶上这尊荣。


    杜泠静愣住,不禁回头向魏琮看了过去,恰魏琮的目光,正就落在她怀里的人身上。


    年嘉显然也察觉了他的目光,却红着脸没有抬起头来。


    树下的风吹散年嘉身上的酒气,杜泠静听见她道。


    她说她真没想过世子会愿意娶她,“我也想与世子熟络起来,其实自他受伤以后,我与他也熟悉了许多,但是……”


    但是在那件事上,她还是满心的无措。


    脚软腿颤是她能控制的吗?


    她问杜泠静,“静娘你说怎么办?我就靠你了!”


    杜泠静:“……”


    左肩担着裕王府的血脉,右肩挑着忠庆伯的子嗣,她肩上的责任忽然变得极其重大。


    她回想自己,虽然也波折了一下,但之后就顺了起来,某位侯爷于此一道,实在是不用她操心。


    一时间她脑袋也僵住了。


    她只能安慰年嘉先不要着急,“世子身子还没养好,且先等等,你们二人再相处些日子,或许就有了契机。”


    “只能这样了吗?”


    年嘉靠在了杜泠静身上,杜泠静把她抱在了怀里,树叶飘落在两人的长发上。


    她道,“别急,你容我先想想。”


    不远处的男人皆转头看来。


    魏琮眸色和软着落在他的郡主身上。


    陆侯却瞧着他娘子放松的神色,连从眼角扫见他,也没有立刻转过头去,反而多看了他一眼,才缓缓收了目光。


    这趟真是没白出来……


    星空降落在入夜的草地上,飘落的树叶如同绿色的蝴蝶翩然飞舞,风吹绿草如浪,呼吸间尽是空旷天地间的清新。


    人世间的惬意,总是短暂如流沙,握在手中的瞬间,便是流失的开始。


    京城总是要回去的。


    次日上晌,四人上路往京城折返,还没能远远望见京门,不想就与另一路上转来的马车遇了个正着。


    是保国夫人和万老夫人的马车。


    众人停下相互见礼。


    保国夫人没再同杜泠静多言什么,自然也没与年嘉说话,她只跟魏琮和陆慎如问了两句。


    倒是杜泠静讶然看到万老夫人身侧,带了她二妹杜润青。


    万老夫人和保国夫人是到京外寺庙上香去了,万老夫人带着外孙女一道不稀奇,但两次都带了杜润青跟在保国夫人身边。


    杜泠静心下暗暗觉得不太对。


    保国夫人膝下有两个儿子,但次子已经成婚,未成婚的只有魏玦。


    可魏玦似乎并不想成亲。


    若他不愿,这婚事又当以何种方式促成?


    她皱眉暗猜,但当着年嘉的面,不好多说什么。


    她不禁多看了杜润青两眼,二妹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理会她。


    杜泠静回到了侯府之后,便叫了菖蒲,“你去顾家门外打听打听,二夫人和二姑娘的状况。”


    菖蒲领命这就去了。


    她又叫了阮恭,“让文伯把澄清坊西路收拾出来,过两日你与文伯亲自登顾家的门,看看能不能把二夫人和二姑娘接回杜家。”


    万老夫人可不是一般人,之前二妹和婶娘在京外住也就罢了,如今住到了万老夫人眼前。


    沧大哥才刚刚中第,若是在京闹出什么怪事来,整个青州杜氏只怕都要跟着损了名声。


    第69章


    京城, 黄华坊顾府。


    自去岁中秋之后,顾府门庭冷落,从前进出往来的人, 似被秋风一扫而净,半个身影都不见了。


    今日难得的有人上了门来, 可惜进府不久, 就被送了出来。


    来人被顾府的大门关在外面。


    府内,万老夫人的荣语堂中,她问了身前的女孩儿。


    “青儿怎么垂着眉眼?难不成真想跟你大姐的人回杜家?”


    方才进门又被扫地出门的人,不巧正是阮恭和文伯。


    二人领了杜泠静的令, 来接二夫人和二姑娘回澄清坊住,但万老夫人不同意, 杜润青也不想回去。


    那宅子不是他们二房的了,侯爷亲自为姐姐讨了回去,父亲只能双手奉上,侯爷还为姐姐又扩了东路出来。她去住做什么?


    这会儿外祖母问来, 杜润青尽力提了提自己低垂的眉眼。


    她说并无回杜家的念头, “青儿只是没想到, 他们会来接我。”


    大姐姐之前确实让人递了话,说她想回去随时可以, 她没理会。不想大姐姐还真就让人来接了她。


    难道大姐姐真的愿意接母亲和她回去住?


    杜润青思虑繁杂起来,但诸多思绪刚冒了头, 就被她外祖母万老夫人几句话压住。


    “你大姐若是真的诚心来接母亲与你,那她就该亲自过来。”


    万老夫人说杜润青的母亲是杜泠静的婶娘, “要接回自己卧病在床的婶娘,她难道不应该亲自来吗?只指派两个仆从算怎么回事?别说她出不了侯府的门。”


    杜润青被外祖母说得一愣,万老夫人抬手招了她上前来。


    杜润青顺从着坐到她身边, 万老夫人低头看着外孙女,同女儿年少时真是相像,可惜女儿嫁去杜家,她原想着杜致礼是个能人,杜致祁也不会差。


    不想老二杜致祁完全拎不清,如此也就罢了,连杜致礼都不提携。女儿嫁去没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反而出了意外,得了这疯病癔症。


    她叹息着摸了摸外孙女的肩头。


    “你娘前些日从床上掉下来,摔了头越发不好,哪日不得需要那些贵重药材源源不断?外祖母自是疼你娘,也疼你,但舅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那舅舅顾大老爷顾扬嗣被陆侯一顿打,险些丧命,钱流水似地花出去,才保住了命,却瘸了一条腿,更是丧了名声,无人找他办事,也就没了大半的进项。


    顾家只能靠着旧产过日子,这会还要养疯病变重的女儿。


    “就你爹留下的那些钱,怎么能够?”


    万老夫人说着,捏了捏外孙女的肩头。


    “所以青儿你得尽快嫁人。只有你嫁去一处不愁钱财的人家,才能反过来养好你娘。”


    相反,“若是你无法尽快嫁去那高门之中,你娘一旦没了,没人护着你不说,婚事也要往后推三年,那时你可就不小了,又没了娘,爹也不得用,还有什么好亲事等你?这辈子也就坏了。外祖母是怎么教你的,女子在这世道里,最紧要的是嫁去一个不愁吃穿的富贵门庭。”


    人只要钱够,能解决身边九成九的糟心事,这是人世间的通识。


    杜润青不敢反驳。


    万老夫人见她“乖顺”,继续道。


    “外祖母也上了年纪,谁知还能活几年。此番我给你找的,便是外祖母尽最大心力,为你寻到的最好的一门亲事了。”


    国舅母保国夫人的长子,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年轻高位的锦衣卫指挥使谁不想嫁,侯爷之下,也就是他了。


    但杜润青还是觉得这事处处都是不妥。


    魏指挥使并不想娶妻,可他母亲却急于要为他定下亲事。


    她稍稍目露疑惑,便听见外叔祖母道。


    “魏指挥使你也见了,一表人才不说,还是那等平和温润的性子,同传闻里的锦衣卫再不一样。他或许心里还放不下前人,但你只要嫁了他,他必不会亏待你。至于此事能不能成……?”


    万老夫人先也有些犯愁,这些日却见保国夫人耐不住了。


    年嘉郡主回京,不知何时才能走,魏玦的亲事一年一年拖着,再拖就变成怪事了。


    现在京中就有传言那魏指挥使不能行人事,只是碍于他是锦衣卫,无人敢大声罢了。但再过几载还不去娶妻,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保国夫人为儿子犯愁,而照着万老夫人自己的想法——


    这次那忠庆伯世子魏琮受了重伤,还留下一命来。若是改日他又上战场,且死在了战场上呢?年嘉郡主膝下无子,成了寡妇,保不齐兜兜转转又同魏玦在一处。


    届时堂堂信云伯、锦衣卫指挥使,就只能娶个寡妇过门了。


    反正不管怎样,保国夫人急于为魏玦娶妻,但又得不到魏玦点头。此事不能走寻常嫁娶之仪来办,就只能想些不同寻常的办法。


    正儿八经的高门贵女,怎么肯走旁的路子?但青儿就不一样了,毕竟身份比京门贵女要差上一些。但好在她是杜家人,魏玦又最是敬仰杜氏。


    至于成事的办法,她前几日接京外庙里住持的口,给保国夫人提了。保国夫人还不晓得是她的意思,转回来又借住持的口问她行不行。


    到底这办法阴私了些。


    可只要能成事,难堪点也无妨,莫要让外人知晓就是了。


    但万老夫人并没立时告诉外孙女,怕她到底是在杜家读过书的,怕她不肯。


    这会儿只道,“外祖母心有成章,此事你只管全然听了外祖母的意思来办,必然不会出错。”


    杜润青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似乎外祖母让她与大姐换嫁,嫁给侯爷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那件事就没能成,反而流言蜚语压不住,引得满京笑话……


    然而她与母亲就住在外家,凡事还要靠外祖母和舅舅。


    不然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怎样?也去搅动得天翻地覆吗?


    听外祖母的嫁人,未必是坏事。


    杜润青低着头,“孙女明白。”


    万老夫人又吩咐她照看好她母亲,又劝慰了她几句不要多想,更不要再想回杜家住的事。


    “终归你大姐没这个诚心,也不会替你娘和你着想。”


    说完,万老夫人抬手让她去了。


    她前脚刚走,顾扬嗣就瘸着腿不耐烦地走了进来。


    “娘可别让青娘回去,赶紧把她嫁出去,别再出了变数!”


    万老夫人要重新得回京门月老的名声,而顾扬嗣也想要自己恢复名声,更重要的是,他每每看到自己这条瘸腿,就恨极了那永定侯陆慎如。


    彼时他让锦衣卫将他调去,险些将他打死在锦衣卫里。


    若是明日,锦衣卫指挥使魏玦做了他外甥女婿,那陆慎如还敢再动用锦衣卫打他?


    说不定要反过来……若有一日,他能看到那陆慎如死在他眼前,就好了!


    顾扬嗣满心都是恨意,眼下却只能催促万老夫人。


    “娘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成,不然……”


    他说不出可不然如何来,但万老夫人却他说到这里,脸色就青白不定,连忙上前哄了他。


    “娘一定把事给你办成,莫要再动气伤了身子。此事娘心有成算,一旦促成,绝不会似上次一样再生变数。”


    必得一举就令此事板上钉钉,变无可变。


    魏玦必须要娶润青才行。


    *


    积庆坊,永定侯府。


    阮恭近前把无功而返的事,禀给了杜泠静,他说万老夫人不放人,二姑娘在旁也不说话,二夫人则一直服药卧床,更不会有什么自己的意愿。


    菖蒲也已经打听过了顾家门里的事。


    “听说二夫人原本入顾府的时候还是好的,但入了顾府不知怎么就疯病更重,惊厥也更频繁,还从床上掉了下来,又摔了头,不似好征兆。”


    杜泠静抿唇沉吟,秋霖嘀咕了一声。


    “这也是奇了,在外面好生生的,去了顾家反而加重病情。知道的顾家是二夫人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虎狼窝,惊吓到了二夫人。”


    秋霖嘀咕完,见杜泠静还蹙眉,又道,“二姑娘不肯回来,夫人又有什么办法?到底是分了家。”


    确实。


    分家是她要分的,再回过头强行插手二房的事终归是不好。而她那二叔更是指望不上。


    杜泠静只怕真闹出什么事来,整个青州杜氏都被连累名声,当下只能让阮恭和菖蒲继续盯着。


    “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她又把心思放到了归林楼上来。冯巷果然没受落榜的影响,眼下已理出一套今岁会试的中榜时文。


    他打理起书楼和印社,可比读书科举有劲头多了,昨日就把草本送到了侯府里。


    杜泠静有他帮忙打理归林楼,处处事半功倍,偏偏某人还总不给人家好脸色,也不想想归林楼立起来,是为谁人省了钱,甚至增添了进项。


    这会杜泠静把冯巷送来的时文选粹看过,见几乎没什么问题,就吩咐了阮恭将赵掌柜请来,准备付梓流布,趁着殿试未过,读书人还都汇聚京城内外,将这今岁科举的时文选粹好生卖上一卖。


    一来,给归林楼回一回本,二来,等殿试之后,这些读书人纷纷离京还乡,也能将这些中榜时文带回各地,那么各地的读书人便都能读得到了。


    她刚疲了眼睛,秋霖就过来提醒她,“夫人该歇歇眼睛了。要不夫人去瞧瞧安侍卫?奴婢见安侍卫能下床走动了,只是还得拄拐,颇为不易。”


    她提及受了重伤的崇安,杜泠静便起了身来,打听了崇安在后院里走动,寻过去,果见他一瘸一拐地努力在行走。


    原先的崇安身法灵巧极了,年纪虽然轻,但阖府上下比他练武秉性高的还真就不多,他亦引以为傲。


    此番受了重伤,连路都走不成了,杜泠静远远看着少年垂着头,不禁上前叫了他。


    “是不是还要再卧床些日子才好?我听平侍卫说,伤势尚在可愈之列,倒也不必太着急。”


    崇安连忙给她行礼,被她免了,听见她劝慰,少年赶忙收了面上愁闷之色。


    “夫人说的极是!属下确实有些心急了,实在是因为卧床太闷……”


    他说到这又赶紧道,“但这本就是我等该做的,粉身碎骨也要保侯爷安稳,决不能让侯爷受伤!”


    这话那日崇平说过,今日又从崇安口中说出来。


    杜泠静默了默,想到那位侯爷。


    永定军奉给他无可比拟的特权,他亦为永定军挡在风浪的最前面。


    这与父亲和拂党的关系又不太一样,是更为交错紧密,更为血肉相连……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关系,是她从前在勉楼里未曾读到过的。


    杜泠静抬头,目光扫过整个永定侯府,仿佛看到了这侯府外面围着拥着的,千千万万的西北兵将。


    思绪刚飞起,就被菖蒲的声音叫了回来。


    菖蒲嘻嘻地跑到她和崇安面前,见崇安还拄着拐便道。


    “安侍卫,你这回可得给我大钱!”


    自从菖蒲进了府里,崇安不止一次被他“骗”了钱,这次一听见“钱”字,就立刻警觉道。


    “我都这样了,你还来骗我钱?我是什么冤大头吗?!”


    杜泠静也盯了菖蒲,看他又搞什么怪。


    却见菖蒲转身让人推了一辆木头轮车来,他把这轮车直接推到了崇安身后。


    “这可是工部的匠人做出来的最新的轮车,市面上可没有,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安侍卫快坐下试试,保准灵便!”


    竟是轮车,倒解了崇安卧床的烦闷。


    杜泠静暗笑菖蒲算是对崇安“良心”了一次。


    不想崇安却不肯坐,“轮车能有多灵便?还不如我练着走动!”


    他说着又看菖蒲,“况你还不知道,要跟我要多少钱!”


    他很是提防,菖蒲倒也不勉强,反而自己坐了上去,调了调左右把手,竟呼呼生风地就摇动轮车走动起来。


    莫说崇安,连杜泠静都看住了,“看起来确实很灵巧。”


    这回崇安有些意动了,再见菖蒲又溜了一圈,比他拄拐不知方便多少,不由就道。


    “那我试试?”


    菖蒲嘻嘻笑,把轮车让给他。崇安一坐上去,就不想下来了。


    “还、还真挺好使……”但他又警惕,“你要跟我要多少钱?”


    菖蒲连道不多不多,“就翻一倍而已。”


    “翻一倍?!”崇安差点从轮车上跳下来,“你心也太黑了!我不如自己去外面买!”


    不想菖蒲早就算到,笑着说他是不可能买到的。


    “这是个样品,我好不容易弄到的。安侍卫就算现在去买,也没有现成的,少说要等半个月,可半月后你都快好了,还要什么轮车?”


    崇安若是想要用,就只能翻倍从菖蒲手里买。


    崇安气得头发都要炸了起来。


    杜泠静不禁要上前开口,道她买了,不必崇安花钱,转赠给崇安便是。


    她还没开口,艾叶就跟她摇了摇头。


    杜泠静眨了眨眼,听见崇安问菖蒲到底呀多少钱,菖蒲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五十两?!你怕不是翻了十倍的价?!”崇安两眼瞪得似牛。


    菖蒲连忙让他别急,“是五两啦!”


    “五两……”


    崇安一愣,下一息直接把钱袋子扔给了菖蒲。


    “钱给你了,你可不许反悔了!”


    说完,银货两讫,坐上轮车就往另一处去了。


    菖蒲在他身后嘻嘻笑,“安侍卫下次也记得照顾我的生意!”


    崇安远远地哼哼,“黑心商贩!”


    但杜泠静却笑看了菖蒲一眼,“真这么便宜?”


    菖蒲眨巴眨巴眼睛,“其实小人是十五两买的,平素在安侍卫身边赚多了,也得回馈他些许不是?这般下次还能继续赚他。”


    杜泠静笑起来,以后该让他跟赵掌柜干去,一脑门的生意经。


    她转头,让秋霖支三十两银子给菖蒲。


    菖蒲险些跳起来,“夫人今岁在归林楼,必能赚到大钱!”


    杜泠静借他吉言,心绪也被他这一闹,扬了起来。


    她倏忽想起刚嫁进侯府的时候,崇安就是在这湖边,与嚣张跋扈的大鹅斗法。彼时秋霖跟她猜测,侯府的后院里会不会住着侯爷的姬妾,比如鞑靼歌姬之类。


    但这话却不小心被某人听到了,他亲自上前辟谣。


    “我没有妾室,也没有通房,更没有什么鞑靼的公主或者歌姬,给我生过孩子。”


    他道,“我只有你。”


    ……


    杜泠静回身坐到了湖边的亭子里,绿波荡漾,白鹅难得温顺地成群游在绿波之中。


    如果按照他的说法,他在三年前中意了她,那他府邸空着,是等了她三年吗?


    但若不是三年前,是更早,那么他一直等着她,是等了多久?


    陆惟石的心思,是一根针落入这湖里,不,是落进海底。


    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杜泠静托了腮,侧身倚在湖边亭中的栏杆上,柔风轻抚她面颊。


    忽然,湖对岸发出两声惊叫。


    她转头看去,只见菖蒲推着崇安的轮车飞跑,猛然在湖边刹不住了,两人惊叫着,扑通一下齐齐掉进了湖里。


    湖中难得温顺的大鹅,立时暴躁地飞了起来。


    湖面上纷纷落下无数白色鹅毛,被两人扑腾着,顺水涌进两人嘴里。


    菖蒲和崇安,吃了一嘴的鹅毛。


    杜泠静实在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而闻声赶来的府中侍卫和仆从,更是站在湖边笑得前仰后合。


    偏偏崇安受了伤不好搭救,最后还是崇平亲自前来……


    日光照得湖水如披上金沙,灵灵闪亮。


    人都救了上来,杜泠静还在笑。


    有人从她身后环抱了她,“在笑什么?”


    是陆惟石。


    杜泠静转头稍稍瞥了他一眼,就立刻收了笑意。


    “哦,一看见我就不笑了。”男人在她耳畔哼哼。


    杜泠静起身,又自眼角瞥了他一眼。


    既然做了夫妻,夫妻间又有什么不能说呢?


    她不想再理他,男人倒也随着她起了身。


    两人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崇平。


    男人瞧着崇平挑了眉,“怎么弄了一身的水?”


    崇平满身洇水,面露窘然。


    他怎好跟侯爷说,他那不着调的弟弟没好生养伤,反而掉进了湖里。


    崇平说不出口,杜泠静却想到方才,崇平亲自打捞那二人的样子,又忍不住抿唇而笑。


    陆侯微怔,低头看向他娘子扬起的柔眉与笑眼。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府里是发生了大事。”


    他低声叫她。


    “娘子到远岫阁,跟我好生说说吧。”


    ……


    远岫阁,杜泠静又被他弄了来。


    有幕僚请了他去厅里说话,杜泠静坐在他书案前生气,却见他书案上摆了张纸,上面绘了个看似鞑靼部落的图样。


    他恰走了进来,“是细作留下的。娘子见过吗?”


    杜泠静没见过,也未在书中读到过类似的描述,摇了摇头。


    他也没指望她能见过,同她简言那日捉了三个细作的事。


    “鞑靼人与汉人能在一处为人做事,且永定军捉了十多年都捉不到,不知何人的人。”


    杜泠静想到那日前来山房的四拨人。


    她也没有头绪,却不禁想起父亲回京复职,临行前说的话。


    父亲说这看似安稳如山的天下,“实则风雨飘摇,可能就在一夕之间。”


    他说他或许不能救国,“却总要做些什么,尽力挽之,直至天安。”


    她无法留住父亲的脚步,只能看着他义无反顾地走了。


    男人又出去了一趟,杜泠静默然看了那细作留下的图案许久。


    ……


    夜间的帐中,他用枕头高高叠了,垫在她腰下。


    她不肯垫着迎他合他,转动着抽身要走,他却非要将她控在高枕之上,压着枕头将她紧实压进她怀中。


    锦枕湿漉,他还握着她的手臂反复,又哑声。


    “泉泉给我生个女儿吧。”


    杜泠静脑袋都是糊的,滴滴答答的汗从脖颈滴落下来。


    他又要女儿,他什么都想要!


    她咬了牙,“侯爷该早睡,梦里跟周公去要!”


    然而她话音刚出口,他立刻压至与她半分空隙都没有,交叠茂密中湿热滚烫,里间更是被高高撑起,撑到她的脚背紧绷到发颤。


    她已招架不来,又气得要坏了读书人的矜持,想要咬人。


    他却先咬了她的耳边。


    “我只跟泉泉你要……”


    后半夜的浴房里。


    他帮她洗了,抱了她坐在竹床上,低头蹭了她的鼻尖。


    月光照在漫了水的地板上,他轻轻捏了她的腰。


    “泉泉跟我和好吧?”


    月光从地板上的水中,反照进他眼眸里,他发梢湿漉着,连带着英眉与深眸都柔和湿润起来。


    杜泠静仰头被他锁在眉眼里,看着此刻他湿润的眉眼,有种别样的感觉。


    心下微微跳了跳,但她却还是瞥了他一眼,推开他下了竹床。


    他果是什么都想要,这世上就没有他陆侯不想要的东西。


    偏偏,他似乎总还能要到?


    她就好奇,他陆惟石就从来没有苦苦求而不得过吗?


    月光流转在浴房之中,她自眼角,偷偷瞧见他长叹着,双手把太阳穴揉了又揉。


    她眨了眨眼。


    *


    又过了几日,到了兖王府在京外的花宴日子。


    杜泠静一早就得了消息,道是保国夫人、万老夫人和杜润青也一道要前往,兖王府此番遍邀京中旧臣新贵,连蒋枫川也在应邀之列。


    第70章


    兜兜转转, 杜泠静还是戴上了那套红珊瑚的头面。


    她一早被某人起身上朝的声音吵醒,没了睡意,干脆收拾梳妆准备去兖王府别院赴宴。


    她可不是习惯于等旁人都到了, 才摆足架子姗姗来迟的人。这会梳好发髻,戴上头面, 换了一身桃色绣团花褙子, 并胭红褶裙。


    胭脂红裙与珊瑚红簪遥相呼应,面上敷了淡淡一层薄粉,柔唇染脂,陆慎如本要踩着时辰去上朝, 但目光落在妆台旁的自己娘子身上,迈出房门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抿唇只反复打量自己刚梳妆好的娘子, 秋霖等人见状相互对着眼神退了下去。


    杜泠静正对镜给自己坠了一对珊瑚珍珠的耳环,左右瞧了对称,站起身来,谁料刚转过身, 就投进了某人的怀里。


    杜泠静被他吓了一跳, “侯爷不是去上朝了吗?”


    然而他道, “你这样,我怎么去上朝?”


    杜泠静愣住, 见他半是含笑,又半是惆怅, 一边瞧她,又一边摇头。


    她似刚从晨曦的微光中, 扑着翅膀飞出来的红色蝴蝶,就落在他的眉尖。


    陆慎如叹气,“可惜今日朝会事多又繁, 我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赶过去。”


    不过是兖王和兖王妃的春花宴而已,闲情雅致的宴请与朝中大事关系不大,似魏琮尚在养病之列,便不准备去了,独年嘉前往。


    而她这位侯爷更是诸事缠身,杜泠静本还以为他不去,只有她代他前往,亦与年嘉小聚。


    但他说会赶过去,又说可惜。


    杜泠静眨眼看他,见他一双眸中只映着她的影子。


    有什么可惜?总不能是她打扮了,就只让他一个人看。


    她侧身要从他怀中出来,他扣着她的腰不肯放,低声叮嘱她。


    “少吃些酒。”


    她酒量委实是好,可多吃上几杯,却也有酡红的酒晕浮现在脸颊上。


    本就已不可方物,若再添些酒晕,他只怕有些失了神的,目光要缠在她发梢了。


    他陆侯的夫人,是旁人能看的吗?


    他只能跟她道,“等下朝我去接你,记得少吃酒。”


    杜泠静:“……”


    他说得好像她是什么酒鬼。


    她连忙推了他快去上朝,本来就比百官都晚,再晚就连皇上也要等他。


    杜泠静推走了某人,稍稍用了点饭,时候就不早了,年嘉派了人来催她。


    “郡主启程了,夫人也快前往吧。”


    杜泠静恰也收拾停当,崇平亲自护送,一路往京外的兖王别院而去。


    不想杜泠静到了兖王的别院外,当先见到的不是年嘉,却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家大小姐杨金瑜。


    兖王和王妃遍邀京中旧臣新贵,杨金瑜在应邀之列并不奇怪。


    她亦看到了杜泠静的马车,神色冷淡,又见兖王府的管事当先去迎杜泠静这位陆侯夫人,面色更是阴沉,却也并不多言一句,暗暗吸气恢复了神色,与人说笑着进了别院之中。


    自拂党与荣昌伯府杨家的事后,杨家那两位犯事的小爷是被重判还是被赦免,都与她无关,至于杨大小姐杨金瑜,她也只当从不曾相识便罢了,没什么交集才好。


    她这边进了别院花园之中,年嘉就快步上前迎了她。


    兖王的别院当真是云集京中贵胄,杜泠静只见别院里处处花团锦簇,但人比花还多,锦衣华服行走其间,只为花宴更添鲜艳。


    杜泠静不禁道,“兖王府的别院真是阔大,不然这么多人如何招待得下?”


    一旁引路的王府婢女道,“回夫人,这是王府在京郊最大的别院了,只是逢着春闱的年份,王爷与王妃请来的贵客实在是多,左右邻着的两家都开门借了园子给王府,不然也怕招待不周。”


    年嘉说这种邻家借园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的,“谁人不喜欢为旁人锦上添花?”


    兖王虽不掌朝堂大权,可辈分高,又得皇上敬重,在宗室里、在整个京城的高门中,颇有些名望。兖王府办花宴,谁人不给他捧场?


    年嘉记得东侧是另一位宗亲家的别院,婢女连道正是,说东侧邻家,“借了后花园给王府。”


    年嘉又问,“那西侧邻居是谁家?”


    她想不起来,婢女却道。


    “西侧是保国夫人新置办的别院。保国夫人借出了后园的小院,给王府的贵客们落脚休歇。”


    竟是保国夫人,是魏家的别院。


    年嘉没什么可问的了。婢女将二人引去兖王妃面前见礼。


    兖王妃上次见了杜泠静,便对她颇为喜爱,此番也留她多说了会话,眼见来见礼的人越发多了,才让她四下里随意闲逛赏花。


    杜泠静和年嘉在花园里走了没多远,便见着有人从另一路往这边走来。


    不巧正是出借了院子落脚的保国夫人,她身侧跟了不少夫人,其中恰就有万老夫人,而万老夫人身后,正是杜润青。


    年嘉准备换条路走,杜泠静都随了她,不过也回头看了秋霖一眼。


    秋霖低声在她耳边。


    “夫人放心,我让艾叶偷偷跟着二姑娘了。”


    今次的兖王府花宴人这么多,就算要行再秘密的事情,也保不齐会出了岔子,被人发现。


    在此间闹出事来丢了人,可就满京城都知道了。


    杜泠静暗暗捏了手,与年嘉一道换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从一片紫竹林中穿过,从一处假山上的高台边花路小道路过。


    她们刚走过去,便听到高台上有人作了首诗,兖王爷在旁抚掌道妙,一旁的人凑上前赏评起来,兖王更是夸赞不止。


    年嘉抬头瞧了一眼,笑起来,“你瞧是谁人作诗?”


    她叫了杜泠静,杜泠静不禁也抬头看过去,只一眼,恰与高台上作诗的人对上了目光。


    他穿了件绛紫色束红玉锦带的长袍,此刻长身负手立在高台之上,杜泠静险些没认出来。


    是六郎。


    自三郎过世之后,他的衣裳清一色的全改成了三郎生前惯穿的颜色,甚至会在腰间束杜泠静从前给三郎打的绦子。


    他今日这一身衣装,浓墨重彩如深秋山巅的红枫,褪去青竹的清俊,杜泠静真是差点没认出来。


    不过六郎也确实与过去不同,从前他是举子,尚在三郎这解元之下,但如今他是贡士,下月便是金榜上的进士,已在三郎之上。


    杜泠静见他也看到了自己,跟他轻轻点了点头,年嘉亦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便顺着花路小道转去了另一边的桃林里。


    但有人的目光却从高台里,一路分花拂柳地,缀在杜泠静发髻后长长的发带上。


    高台上的风吹起蒋枫川的绛紫袍摆,有幕僚来请兖王往前厅见客。


    兖王立时邀诸君同去,只是点到蒋枫川,蒋枫川却跟他笑着请罪。


    “王爷别院的风光着实醉人,还请王爷许蒋某再留片刻,高台吹风,极目眺景,再追王爷脚步。”


    他要多留一阵,兖王自都允了他,“前厅吵闹,秋屹在此偷闲也好,本王是不能了。”


    他叫了蒋枫川的表字,说完又道,过一会忙完再让人来请他。


    蒋枫川会试名次虽然不高,但兖王多爱重,旁人也都敬着他,一一与他告辞,不时高台里只余他一人在风中默然伫立。


    从花路小道上远去的人,此刻刚刚踏入桃林之间。桃花渐谢,只余半树尚在枝头。


    她正穿了见桃红色绣花褙子,人立花间,就这么轻轻走动着,便将残缺了半树的桃花齐齐补了上来。


    青年的目光缀在了她的翻飞的裙摆与飘动的发带间。


    从前在青州,他也曾与她,逢春日去过城外的桃林。


    彼时三哥尚在,与她一道走在前面,山间留下清澈山泉溪水,三哥亲自舀了为她煮茶。


    她喜好用泉水煮茶,三哥总是记在心上。但他记着的不仅这些,他会记得她与他出游时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首饰,发间又系了什么颜色的发带。


    然后三哥回去家中,便在窗下落下这日的游记。他自不会细写她穿了什么系了什么,却会把她发带的颜色,编进游记的云、花和水里,编在三哥为数不多还能出游的风里。


    他当时不懂,甚至最初都没有留意三哥会这样写文,直到他病在家中出不了门,总把从前的游记翻出来看,看了又看。


    纸页都翻黄了,他才发现。


    他问他,“哥写这些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日的景,真就是她发带的颜色?岂不失了真?”


    他没什么避讳地直问,却见三哥微微红了脸色。


    “你怎么会懂?”


    说着又看了他,笑着温声。


    “或许等以后,你也会有懂的一日。”


    那时候他当然不懂,每逢出游,他只会记着哥今日身子如何,兴致又如何,妙笔写下怎样的文章。


    如今……


    蒋枫川闭起眼睛摇了头。


    但眼前只有她珊瑚红色的发带。


    他忽的睁开了眼睛,他倏然觉得没有什么可摇头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看住桃林里的人,直到人消失在桃林另一边,他才缓步下了高台。


    *


    杜泠静与年嘉穿过桃林,就见了几位宗室的贵夫人。


    杜泠静之前就见过,但不相熟,这次年嘉特特为她引荐,又在她耳边,“回去陆慎如若是问你都见了什么人,你也好张口就说给他,别让他以为咱们就是出来吃喝玩乐来了,可是做了正事的。”


    她惯会一些糊弄学,杜泠静好笑得不行。虽然某位侯爷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但杜泠静还是认真与人结识一番。


    众人沿着河边,边走边闲聊,刚走了一小半路,杜泠静便听见附近有人道。


    “听说魏指挥使也到了,同王爷一道从前厅往园子里来。”


    杜泠静先打听得魏玦没来,还觉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至于闹出什么难看事,不想这会耳边皆是魏玦来了的消息。


    她道是有些累了,去换件衣裳,离了年嘉与众夫人。待与人分开,便立刻问了秋霖,魏玦是何情形。


    秋霖恰打听到了,“原本只有保国夫人带着魏家二爷夫妻和姑娘过来,指挥使没来。但方才保国夫人似是专门让人连番去请指挥使,说是借了园子,也算是半个主家,让指挥使也来捧场,好歹吃杯酒。”


    杜泠静捏了捏眉心,“二姑娘呢?”


    “二姑娘与几位相熟的姑娘一道在榴园亭中吃茶,并无甚事。”


    杜泠静并未松口气,只道,“继续盯着她。”


    *


    榴园。


    杜润青今日穿的并不打眼,但这却是外祖母给她挑的衣裳,道是不打眼才好。


    是人总是先敬衣裳后敬人,原本相熟的这几位姑娘,见她此番衣着平平,便对她有些爱答不理,反而说起陆侯夫人今日戴了一套珊瑚红的头面,非金非银,光彩照人,又问她,“怎么青娘没跟陆侯夫人一道赴宴过?”


    杜润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含混着,一众姑娘又不搭理她了,商议着过会弄点花酿来吃吃。


    她被排在了一旁,恰见外祖母身边的管嬷嬷招了手,让她过去。


    外祖母来前吩咐她,今日有大事要办,让她万万要乖顺听话。


    她只得起身快步走去,管嬷嬷左右瞧着无人,立时就将一只手指大小的瓷瓶,塞到了她袖中。


    “老夫人的话,让姑娘一会同人吃起酒来,将这瓷瓶里的药酒掺进杯中,一并吃了。”


    她道,“这瓶中的药酒性烈,姑娘一定忍着吃下,但也不能让人瞧见。之后上了头脸,便同人道不胜酒力,往西边的院子里去换衣。”


    管嬷嬷遥遥往最西边指去,“就是保国夫人借给王府的院子,那边人稀,姑娘一定往那处去,让瑞雪扶着姑娘,老奴会在那边接你的。”


    她说完,又叫来杜润青的丫鬟嘱咐另一遍。


    管嬷嬷说完不便久留,立时离去。树丛边的阴凉中,独留杜润青与瑞雪主仆二人。


    杜润青握着袖中那不能被人知晓的瓷瓶,低着头不言语。


    瑞雪却不住地咽了吐沫。


    “姑娘,这恐怕不妥吧?”


    连瑞雪都听出了门道来,这瓷瓶里哪是普通的药与酒,分明是……


    她倏地握住了杜润青的手,“姑娘您觉得呢?”


    她觉得?杜润青心头一阵一阵地收疼。


    外祖母也知道魏指挥使不同意婚事,眼下,是想趁着指挥使不备,让她先失身,再嫁人!


    外祖母从前不是一直说姑娘家要紧守女德女训吗?这次怎么给了她一瓶药?


    杜润青心里难受得厉害,瑞雪越是问她该如何,她越是心下憋痛得快要昏厥了。


    她也不想这样。


    但侯爷娶了姐姐,不可能再娶别人了,而她处处不及姐姐,也嫁不到什么良人。


    她心下发颤,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出现在了林边的路上。


    榴园亭中的众姑娘,刚还羡慕着陆侯夫人今日的首饰头面,这会忽见陆侯夫人就出现在眼前,全吓了一跳,又都连忙起身跟她行礼。


    杜泠静温和地同小姑娘们点了头,接着目光往亭外的杜润青看去。


    “青妹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有话要说,杜润青浑身一僵,险些掉落了袖中的瓷瓶。


    一众小姑娘见杜氏姐妹要说话,都知机地赶忙跟杜泠静行礼离去,几息的工夫,林边亭下只剩下姐妹二人与各自婢女。


    杜润青不得不走上前去,“大姐姐有什么吩咐?”


    杜泠静不跟她绕弯,直接道。


    “有些事是一辈子的事,你得仔细想好了再行事。”


    她这句一出,杜润青就惊诧抬头。


    “大姐派人跟踪我?!”


    杜泠静不置可否。


    杜润青不禁攥了手,“若我本就想好了呢?我外祖母已替我铺好了路,我为什么不去走?!”


    小姑娘脸色隐隐泛青,双唇抿着看过来,杜泠静皱了眉。


    “你外祖母给你铺好的路,便是康庄大道吗?”


    她不想与妹妹争执,只轻声点了她袖中藏着的药。


    “若你依照你外祖母所言,靠此药,先失身再嫁人,就算嫁去,真能得敬重吗?”


    她缓声替她设想,“或许最初还能平稳过上些日子,可但凡有个不当,这件事就会被翻出来。就算魏玦不言,但不意味着旁人不会翻你旧账,如果保国夫人翻你旧账呢?或者魏家其他人,甚至外人知道了呢?”


    这种事,保国夫人也不想被人知道,所以恰好用借院子的名义,把事情控在自家的别院里。


    杜泠静问杜润青,“可少有差池的苦果,你真担得起吗?”


    若是出了差错人尽皆知,青州杜氏名声跌落,又或者魏玦勃然大怒,带累了二十年寒窗苦读才中第的沧大哥,不能入殿试之围,二妹担得起吗?


    杜润青怔了一怔,她抬眼看向姐姐,有一瞬真的摇摆,可恍然看到姐姐发上的珍贵珊瑚头面,和她通身的华贵。


    她忽得道,“大姐站着说话不觉腰疼,你什么都有,伯父疼你,三爷敬你,侯爷更是把你放在心尖上!你当然不用吞苦果就能坐享荣华富贵,但我不一样,我还要养我母亲!”


    她这话竟然说得杜泠静也是一顿。


    秋霖在旁却不可思议地看向二姑娘。


    之前姑娘没了父亲与定婚夫婿,被二房当作孤女欺凌的时候,二姑娘可不是这态度!


    但杜泠静没顺着她的话分说什么,只是道。


    “那你也不必非要用这种方式。你走此路成全的到底是你和婶娘,还是你外祖母和你舅舅,你想过吗?”


    她嗓音严厉了几分,二妹虽然不比京中高门贵女,但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嫁到一个不愁吃穿、亦有前途的读书子弟家中,完全不成问题。


    干干净净的姑娘,何须非走偏门?


    可杜润青却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了。


    “你知道什么?大姐只会欺负我罢了!”


    只会把侯爷从她姻缘里抢走!


    杜润青忽得把心一横,她杜润青与杜泠静也没必要留着窗户纸了。


    她干脆直言到了杜泠静脸上。


    “你少管我的闲事!你还不如我外祖母!”


    她说完忽的朝着杜泠静肩头撞去,撞开杜泠静就要往榴园外跑开。


    杜泠静被她这突然一撞,身形踉跄,手急急压在身后大石上的同时,掌心被石头所割,倏然一痛。


    但她不及理会掌心的痛,当即叫人,“把她拦住!”


    她这话一出,杜润青更是急促要跑。


    谁知两步迈出去,砰得撞到了一人身上。


    青年身形坚冷如冰,他脚下未动分毫,杜润青却咣当向后跌倒在了地上。


    她不禁抬头看去,这才看清身前男子。


    他着一身绛紫色锦袍,腰间系了红玉锦带。他狭长的双眸微眯,眸色在她看去的一瞬,阴冷至极。


    杜润青从未见过如此的阴冷眼神,心头惊恐一缩,更是向后跌去。


    连袖中的药瓶咕噜滚落草丛里,她也没能察觉。


    杜泠静亦看到了来人。


    “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