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京城, 鼓乐开道、红绸铺街。
永定侯府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城西的积庆坊启了程,城东澄清坊里得了消息便热闹了起来。
侯府的迎亲队伍,从积庆坊向北, 自北面绕皇城大半往澄清坊里来,只把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引住了目光。
陆侯每岁都被人猜测会否迎娶侯夫人过门, 但岁岁都没见侯夫人出现。
今年,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陆侯夫人出现了。
八月十六圣旨落定,九月初六侯爷迎娶新夫人过门。
这样的大热闹,没人不来看上几眼, 更不要说陆侯出手阔绰,但凡上前说吉祥话的通通有赏。
只是不论京中如何热闹到沸反盈天, 杜府西院却有种莫名的沉寂感。
天上的云层低低压着,不知何时就要下起雨来。
贵妃亲点下来的宫中姑姑,给新娘子亲手梳了妆。
乌发盘起戴了金丝凤冠,鬓边点了珊瑚朱钗, 坠了东珠耳环, 皇后娘娘赐下的金镶羊脂玉的项圈戴在那白皙细长的脖颈上, 直衬得人如九天上的仙子,连惯在宫中见多了美人的姑姑们, 也都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
但新娘子却只默默地向外看去。
梳妆的姑姑不禁问了一句,“娘子在瞧什么?”
她问去, 见新娘子默了默才低声开口,“外面快下雨了。”
梳妆姑姑说是, “但沾水过门的是都贵人,连神仙都忍不住降雨清街,怕污了娘子新服。”
她说去, 见新娘子缓缓收回了目光,面上未见任何羞然喜意,只极淡地道了句。
“是吗。”
她的回应引得众位姑姑相互对了一眼,都暗叹一气。
昨晚众人在西院厢房里准备今日的喜仪用具,不想一转身竟见到了侯爷。
众人皆吓了一跳,又姑姑赶紧提醒,“侯爷怎么来了?大婚当前,侯爷同新娘子可见不得。”
侯爷直道晓得,“我只是来问一下,她这两日如何?”
“姑娘待嫁,事宜繁重,吃得是少了些。”
这话令侯爷低了低眉眼,“明日只会更忙,多少劝她吃些。”
众人都道晓得,正要催促侯爷快些离去,不想侯爷又问了一句。
“她可曾……落泪?”
姑娘心绪如何众人都看得出来,但要说落泪,“还真没有。”
众人这么一说,便见侯爷不禁眸色亮了一亮。
梳妆姑姑再不能留他。
“侯爷就别操心这些了,安心做好新郎官便是。”
他应下来,“好。”
说着,却忍不住向他的新娘房中看去。
众姑姑赶忙上前拦他,“侯爷若想天长地久,万万看不得这朝暮一眼!”
众人急急阻拦,他也不敢再看,道了句“我知道了”,又道“劳烦各位姑姑”,道了谢才离去……
昨日侯爷是如何神色,众人都是亲眼见了的,相比之下,侯爷新夫人的心绪,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心里念着旧人,怎么能看到新人。
侯爷这苦头只怕有的吃。
但贵妃娘娘都劝不下的,众人更不会多言。
这会外间的雨还没落下,却听着隔壁正院传来杜家二老爷的急躁问声。
杜致祁连问了好几遍,连出神的杜泠静都听见了。
正好几位姑姑给她梳妆完走了出去,她问了秋霖一句。
“叔父那边有何事?是二妹怎么了?”
杜润青自换嫁一事没能成之后,彻底病了,把自己关在房中再不出来,成日垂泪。
但初六的大婚压着头皮,杜致祁也照管不了她。
而万老夫人那边,那顾大老爷顾扬嗣险些被锦衣卫打死,人现在就靠着一口气吊着,万老夫人请了太医给他保命,但他伤势委实不轻,这条命能不能保下来不知道。
万老夫人眼里如今只剩下儿子,日日守在儿子身前,对原先她推上去换嫁的外孙女杜润青,甚至都没派人来问一句。
秋霖摇摇头,说都不是。
“是小爷的事。”
杜家的小爷,杜致祁的嫡子杜湛明一直在保定的书院读书,等闲并不还家。
不过这次家中有大喜事,不管出嫁的是大姐还是二姐,都须得他这个自家兄弟来送嫁。
杜致祁前些日就让人去了保定,将儿子叫回来。
“谁知小爷那边不知出了什么状况,都到今日,吉时都快到了,也没见人回来。二老爷正发脾气呢。”
别说杜致祁急躁,连秋霖都皱眉,“姑娘这亲事结的,真真是,连个送嫁的人都没有。”
杜泠静倒没什么所谓。
她在青州的时候,自她出了父孝,便总有本家族里的叔伯姑婶来问她,准备何时同三郎成亲,他们要给她安排一大队送嫁的兄弟。
他们笑说,“得让蒋解元好生瞧瞧,我们杜家可多的是人,他往后要是想欺负我们家的姑娘,那可是不成的。”
当时杜泠静脸热得不行。
只可惜三郎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她多次提出定下婚期,拿他们的亲事给他冲喜也好,可他始终没答应,就在这一拖又拖中,倏然撒手离她而去。
叔伯姑婶们彼时想要给她准备的浩荡送嫁队伍,自是没能成。
而如今,她竟要嫁了。
她嫁的再不是三郎,那么没有一个送嫁的人,似乎也很合宜。
杜泠静跟秋霖说没所谓,又叫她,“我觉这样很好,你也不要为此烦心。”
谁料她这话刚出口,阮恭突然来回,说侯府那边给她寻了一个送嫁的兄弟。
“是沧大爷,刚从济南过来!”
说话间,杜泠静只见院中来了人。
外面的小雨飘了起来,来人中等身材,近而立之年,他快步往里走来,自窗外一眼看见她。
“静娘!”
“沧大哥?”
是杜济沧,杜泠静本家的兄弟。
他身上还带着湿漉的风尘,杜泠静叫人给他看茶,听见他道。
“我随着座师一直在济南,直到侯府的人说皇上给你和陆侯爷赐婚,才急忙赶过来的。”
“座师?”杜泠静看了沧大哥一眼,“大哥今岁秋闱中举了?”
她一句就听出了门道,杜济沧笑起来,“正是,八月初今岁秋闱,我取了个第八名。”
饶是杜泠静心绪低沉,此刻也不由替他欣喜三分。
“大哥中举名列前茅,我竟不知道。这是大哥的喜事,给大哥道喜了。”
杜家除了他们这一枝文曲照拂之外,旁枝还没有人中过进士,连举人都只有了了几位。
其实连她叔父杜致祁,也只是同进士出身而已。
今次旁枝的杜济沧竟也中举了,这对杜家是好事。
但杜济沧却道算不上什么大喜,他提起杜泠静的父亲杜致礼。
“大伯父在世时对我颇多提点,我同士林中许多读书人一样,都仰慕大伯父渊博才学,更对他为政之思深以为然。旁人还羡慕我是伯父的侄子,可惜我太愚笨,那时连个举人都考不中。如今大伯父已去六载,我近而立之年才堪堪中举。”
杜泠静道不算堪堪,“大哥中得是高名,明岁开春春闱,说不定就能蟾宫折桂了。”
杜济沧笑了起来,他确实准备明岁试一试。但眼下他看向这位妹妹,见她已梳妆打扮完毕,绫罗喜服在身。
“今日是妹妹的喜事。不过先前的事情和京中的传闻我都听说了。”
他说杜致祁,“祁二叔虽是你亲叔叔,但他这等行事,放到哪门哪族里都说不过去。我回去之后会将京里的事情如是告诉族中,不会被他遮掩。”
可即便如此,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也不重要了。
杜泠静看着外面天色,秋雨稀稀簌簌地落了下来,细密交织着如一张将人一网打尽的雨幕。
但天光也随着时辰越来越近吉时,亮了起来。
外面的锣鼓之声丝毫不为雨势所碍,夹风入耳。
她垂着眼眸没有言语,杜济沧看了她两眼。
“这圣旨赐婚虽无可更改,但妹妹也需向前看。大伯父也好,蒋家三郎也罢,约莫都不希望你沉寂一生。”
他道以妹妹的才学胆识,“或许勉楼之外,更有地阔天高。”
外面的秋雨漱漱落在房檐上,但又随着瓦片凹处凝成细流,咚咚地落了下来。
杜泠静看着庭中落雨半晌。
她缓声开口,“多谢大哥。”
兄妹说话之间,绕城而来的欢庆鼓乐声已近到杜府门前。
有宫里的姑姑拿了大红盖头快步上前。
“姑娘,侯爷已到了,吉时就在眼前,快盖上盖头吧!”
*
外院。
杜致祁不知所措地迎了这位侯爷姑爷。
从侄女婿妄想变成女婿,最后还是变为侄女婿,其中尴尬难堪,再没旁人比他更了解。
此刻陆侯身后的迎亲队伍来人,无一不是高门子弟,有宗亲、有贵勋,还有战功赫赫的将领。即便杜家眼下只有他一个能当家的人,但这些贵胄没个对他多看几眼。
连侯爷都自顾自地饮茶。
还是杜济沧从西院赶了过来,众人对他那杜家旁枝新科举人倒是颇为客气。
众人同他见礼,连侯爷都跟他行了礼。
杜致祁尴尬得恨不能起身离去,可惜不能。
陆慎如才不管他许多,只问去杜济沧。
“娘子她……可都备好了?”
杜济沧点头,“侯爷只待吉时便可。”
这话说着,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外面唱了起来。
道是迎娶吉时已到,新娘子来了!
男人不禁站起身来,见外面的雨幕不知何时缓了下来。
她通身锦绣嫁衣,踩着薄薄的积雨而来。
挂着颗颗圆润东珠的大红盖头,将她的凤冠与面容遮了下去。
旁人看不见,陆慎如也看不见。
只是看着略显纤细而高挑的身形,与他出自同一锦缎衣料,同是侯府针线上的嬷嬷亲手刺绣,坠了他特特让人采买的珍珠的嫁衣,收束合宜地落在她身上。
她就这么穿着他给的嫁衣,走到了他面前。
是她再不是别人。
男人眸色轻轻颤了颤。
宫里的姑姑将新娘手里的绣球红绳交给杜济沧,又由着杜济沧亲手递了过来。
“小妹今后,就麻烦侯爷照看了。”
“陆某记在心上。”
男人稳稳地接过那挂了绣球的红绳,紧握在了手心里。
隔着一只大红绣球,另一边就是他的新娘。
男人眸光就定在她的盖头上。
不知是不是时间久了些,一众结亲的人中,不知哪个胆大的道了一句。
“侯爷看这么久,莫不是担心弄错了新娘?”
这话一出,厅里气氛微妙起来。
一众送嫁的贵胄子弟都往杜家人脸上看。
杜济沧还是稳得住,但杜致祁本就尴尬得不行,眼下被这么明里暗里地一点到,只觉脸上都热辣了。
难不成还要掀了新娘盖头给众人看?
那自是不可能的。
陆慎如也不会允许。
但他却察觉红绳另一边松了松。
他不禁暗暗心下一定。
若被提及此事,红绳处被抓紧起来,那他是要奇怪了。
但此刻却被人松了松手,他静静看着她,自己握着红绳的手则紧了一紧。
红绳轻微扯动起来,她隐有察觉,不由地转头往他这处看来,但隔着盖头,她什么都看不见,又立时转回了头去,手下不再动亦不再理睬。
陆慎如却敏锐地,将这略显冷淡的动作都看到了眼里。
这是她无疑了。
男人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就算隔着盖头,他也不会娶错新娘。
他手下握紧了红绳,方才那个胆大妄为的又开了口。
“呀,看来侯爷认准了人了。”
众人都闷笑,陆慎如转头瞧见是靖安侯家的小子。靖安侯府周家与永定侯府陆氏虽是一个战壕里的盟友,却自两家老侯爷起就吵吵闹闹、互不对付,也就只有周家的小子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慎如懒得搭理他,只瞥了一眼,他倒也见好就收,往人堆里躲去。
外面已催促着拜别家亲,出府上轿。
杜泠静父母都已过世,堂里摆了派人,杜致祁和杜济沧依次坐在下首,杜泠静向牌位上的父母叩首再叩首。
然后杜济沧亲自将她背了起来,一路往门前去,一步跨出了澄清坊杜府的大门。
……
圣旨赐婚,侯爷娶妻。
接了新娘的车轿队伍不再往北面绕着皇城走,回程的路,东西长安街两门大开,就自承天门前过,从城东直至城西。
雨幕丝毫不能阻拦侯府迎亲的喜庆之气,缤纷的落雨声与吹吹打打的鼓乐交响着,将寂寂深秋都鼓动成了喧闹春日。
男人身披红绸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杜泠静盖着盖头就在他身侧的喜轿之中。
这条明显减省而通达的道路,她却觉得莫名走了很久很久,似是走了半辈子这么久。
时辰在她意识中混沌不清了,直到喜轿缓缓停了下来,她已进到了积庆坊那座高深阔大的永定侯府。
不独杜泠静堂上父母位空着,侯府也是一样。
立在父母的牌位前,她感觉到红线另一头有些沉默,男人似乎顿了顿,低声唤了他的双亲,“惟石今日成亲了。”
陆慎如,陆惟石。
拜过天地、高堂,堂中人唱着夫妻对拜的时候,杜泠静不知怎么起身时晃了一下。
她略一晃动,男人伸手立时扶住了她。
“娘子小心。”
堂中有隐隐的笑声,有人道了一句,“侯爷着什么急?这就要入洞房了!”
大红盖头下,杜泠静抿了唇,她立时收回了手去。
男人的手在半空悬了悬。
红盖头遮住了她的神色。
但拜了天地高堂,她已是他陆慎如的妻,再与旁人无关!
有人唱着入洞房,挑盖头,夫妻饮下合卺酒。
众人簇拥着他们就往新房里去。
陆慎如唯恐拥挤间有人踩着嫁衣裙角绊了她,叫了秋霖她们护着,又引得一群小子笑起来,直到进了新房,房里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女眷,这群讨厌的小子才被拦在了门外。
耳根都清静了几分。
喜婆子上前引了他们往床边落座,床铺果然足够暄软,陆慎如向身边看去,见她落座却只低着头。
喜婆子上前讲了吉祥话来。
“……红烛高灯照花堂,丹凤朝阳地久长,富贵恩爱过百年,侯爷夫人比鸳鸯……”
这一串吉祥话一口道出来,足有三十六句,六六是顺,陆慎如着了人,“赏。”
他这么一打赏,另一个喜婆子也唱了来。这位喜婆嘴里的吉祥话更好听顺口,直道侯爷夫人如比翼双飞连理枝,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陆慎如更是重赏。
方才那喜婆不甘示弱,即兴再来是三十六句,后面的喜婆紧跟着接上四十八句,新房里简直吉祥话塞满房梁,一众女眷都笑起来,“侯爷娶了新娘子,真是满心大喜,一赏再赏!”
这样的吉祥话陆慎如不嫌多,不过也到了该挑盖头的时候。
喜婆立时将秤杆捧了过来。房中人皆顺着侯爷秤杆向着盖头下的新娘看去。
男人亦低头看了过去。
红盖头下先露出她白皙的下巴,唇儿点了薄薄一层红彩,便娇嫩红润似雨后红樱。
男人心下微跳,她白挺的鼻梁露在他眼前,接着水眸掩映在浓密的羽睫之下,似泛着秋水般的悄然镜光。
房中不知谁家的女眷忍不住道了一句,“新娘子真真生得似书中的仙子一般。”
她身上胭脂气息不重,却有淡淡的独属于她的书香。
陆慎如心头如清泉滑过,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只是他继续往上挑去,将遮面的盖头掀开,龙凤喜烛的高光落在她脸上,却见水眸之上,她长眉极轻地蹙着,她脸上没有什么新妇的羞赧之色,只就这么静静坐着,始终没有抬眼看向眼前的夫婿,她眼中没有泪,但眼角残留着细碎的泪痕。
房中莫名地安静了下来,两个喜婆子都不说话了,连高高燃起的喜烛噼啪声都不再响起。
这次没有人敢出声议论。
但谁都知道,这位杜家姑娘原本定的是蒋太妃娘家那位解元郎,可惜解元早逝,姑娘未曾婚配也为蒋解元守了三年。
本是要一直守下去的,谁料一旨赐婚,将她赐给了侯爷,而侯爷只要这位姑娘,完全无意杜家其他人。
此刻上了花轿,拜了天地,挑开盖头,姑娘成了侯爷的妻,可却不肯在侯爷面前展颜笑一笑。
没人敢出声,龙凤喜烛摇晃着,好似要被紧绷的气氛压灭了去。
众人生怕那位侯爷要变了脸色。
但男人还是方才神色,只是眼帘微微垂了一下,但又抬起。
他缓缓伸手,半捧着她的脸,像捧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细瓷,用指腹轻轻蹭掉了她眼角残留的泪。
她仍静静坐着没动,只眼瞳越发转向了旁处。
众人哪里在旁人的新房里见过这般场景,无人敢言。
只侯爷却似毫不以此为忤一样,嗓音极其轻柔地向她问过去。
“我们喝合卺酒,好么?”
她没回应,却也没拒绝。
男人向喜婆子看过去,两人这才回了神,连忙端了合卺酒上前。
彩线系着两头的并蒂莲玉杯,男人拿过一只。
喜婆奉到新娘子面前,唯恐她不肯接下,心道侯爷对他的新娘温柔,对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但新娘子没为难她们,亦接过了那杯酒。
两个喜婆大松一气,方才利落的口条眼下都哽住,舌头急急捋过来,才赶紧道。
“合卺交杯,永结同心!”
陆慎如持杯敬了过去,见她仍不肯抬眼看他一眼,但却回敬过来,抬头饮了酒。
礼成了。
阖屋的人第一次观礼观得如此心惊胆战,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松了口气。
不消片刻的工夫,房中退了个干净,只余杜泠静和他坐在床边。
外面的人在叫他出去吃酒,他不知为何没有即可动身,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她。
杜泠静自认先前便对这位侯爷颇多不逊,此刻也无意再去小意讨好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讨不讨好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出声。
不知怎么她听见他似是轻叹着,自顾自地笑了笑,开了口。
她以为他要问她些什么,不想他只问,“饿了吗?从昨日便没怎么吃东西,是要遭不住的。”
这话说得杜泠静终于抬头看了过去,他为何会知道她从昨日就没吃饭?
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解释了来,“我是听宫里的姑姑说得。”
杜泠静摇了摇头,她确实不饿。
“那多少也该吃一点。”他又劝她。
陌生的府邸房间,陌生的帷幔灯烛,她对眼前这个本就只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感觉越加陌生起来。
位高权重的君侯,生杀予夺的权臣,他要娶她或是迫于圣旨,又或是有各种各样的考量。
不管怎样,在他眼里她重要的只是杜氏长女的身份,又不会是她杜泠静这个人。
他缘何还有必要,跟她这般耐着性子、柔声软语地说话?
她不懂。
只是人敬我我亦敬人,不论他是否故意为之、虚情假意,还是什么旁的缘由。
杜泠静开口回应了他。
“多谢侯爷,若有需求,会遣人寻来。”
说话间外面又催促他往喜宴上去敬酒的声音,这次他终于有了动身之意。
但还是跟她笑着点头,“那好,若你饿了,随时去唤人。新房特提上来两个小丫鬟名唤盈壁、香溢,你叫她们,或者叫任何人都可以。”
他这般叮嘱完,又看了她两眼,这才在再三催促下离去。
杜泠静还坐在床边。
龙凤火烛有些晃眼,她闭起眼睛思绪空荡了一阵,直到秋霖寻了过来。
秋霖从袖中掏出了几袋点心给她,“姑娘多少吃点吧。”
杜泠静真的不饿,她摆了手。
秋霖却还是塞了一块糕子到她手里来,“姑娘就吃点吧,不然晚间会饿的。今天晚上……还不晓得要到几时……”
杜泠静愣了一愣。
秋霖说得隐晦,但意思她明白。
所以方才那位侯爷让她多吃些的意思,也是这个?
所以晚间,他势必是要得么?
她沉默下来,烛光晃了一下。
秋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是嫁给蒋三爷,什么样的情形都好说,可眼前不是三爷,是侯爷。
侯爷想要怎样,谁又拦得住?
还是杜泠静叫了她,“没什么事,你先去吧。”
“姑娘……”
“无妨。”
秋霖一走,房中又安静了下来。
发冠压得她密发下的头皮生疼起来。
她还是坐在那,看着满目喜庆的红色,忽然想到了她和三郎定亲那天。
分明只是定亲,但那日来了好多人,城里与两家交好的人都到了,蒋家还带来了蒋太妃娘娘赏赐的一套精致官印的宋版书。
她跟在父亲身侧,等着三郎前来,那日沧大哥的母亲给她挑了一件萱草黄的衣裙,她甚少穿如此明艳的颜色,还有些不适应,心里只怕三郎见了说不准要笑她。
可这颜色明艳,正衬定亲喜事,她还是穿了。
只是她再没想到,三郎竟穿了一身如意明纹的大红色锦袍前来。
当时她家的几位伯母婶娘都笑了起来,连她父亲都看着三郎笑了一声。
她没见三郎怎样,她反正当先热了一张脸。
他当定亲是成亲吗?!
这时一贯同三郎最好的蒋家六郎,突然替三郎开了口,“诸位杜世伯、世叔、伯母、婶娘别笑话,我三哥实在是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就穿错,不不,是穿对了衣裳!”
三郎穿红本就有些好笑,六郎这么跟说书似得一说,众人哄地都笑出了声来。
杜泠静只觉自己脸已经热得不行了,却见三郎虽低头扯着六郎不许再混说,但平素苍白俊美的脸,红得似掉进了染缸。
他低头赧然不言,却又不禁向她看了过来,与她目光触及的瞬间,跟她抿唇轻轻一笑。
仿若春风拂花尽数绽放。
她都忘了要如何跟他回应,还是六郎跑过来。
六郎早就偷偷改了口,这会小声叫她,又跟她挤眉弄眼。
“嫂子你说,我哥今日就把大红穿在了身上,待你们成婚那日,他还穿什么呀?”
是呀,那日要穿什么呀?她也想知道。
可早早定好的婚事,却在他的一拖再拖中,倏然消失了。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就这么消失在了她余下漫长的生命里……
天黑了,黑透了。
秋霖又来过一次,那位侯爷提及的小丫鬟也来过,给她上了两提盒饭菜。
她的思绪早就飞走了,飞离了京城,回到了青州,又飞去天涯海角。
直到外面鼓乐人声都快散尽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陆慎如转头看向床边,她还坐在方才的地方。
是没动吗?
他身上有酒气,先把外面的衣裳换了一遍,目光掠过桌边,点心没动,提盒没开。
他不由叹气走上前去,“就没吃点吗?那要不要喝点水?”
他顺手就给她倒了一杯,送到了她手边。
“多谢。”她接过,却又放到了一旁。
她眼睛红红的,唇下也有些干。
是哭了?很久?
男人抿了唇,又拿起了那茶杯,“喝一点。”
他非要她喝,杜泠静只能浅饮了一口。
他眉头微蹙,似乎对她应付的浅饮不那么满意。
但这时有嬷嬷敲了门,“侯爷,夫人,洗漱罢。”
他应了一声,嬷嬷推开门来,外面鱼贯进来七八个小丫鬟,或端了水,或拿了巾帕,而老嬷嬷则跟两人笑了笑,近到帐前点燃了一块香。
合欢之香。
果然。
杜泠静垂着眼帘,由着丫鬟给她脱下了繁中的喜服,只是摘下凤冠的时候,额前一痛。
她略略吸气,男人就转头看了过来,一眼看见了额前被那凤冠压出来一条长长血痕。
男人眉头皱了起来,下面的丫鬟皆不敢出声,连嬷嬷都意外了一下,约莫没想到夫人竟没摘下发冠。
杜泠静不得不开口,“是我忘了,不打紧。”
男人不言,嬷嬷立刻让小丫鬟打了井水来,亲自用帕子浸了凉水,要来给她冷敷片刻。
只是她刚要上前,便被侯爷接过了帕子。
他走过来,拉了绣墩坐到了她身边,沉默着用帕子擦在了她的额上。
两人这般姿态,嬷嬷等人尽数退了下去。
房中又只剩下她与他两人,杜泠静不太适应这般距离,坐在梳妆台边却也无法后退,她想从他手里接过帕子,他却不给。
香气慢慢燃了起来,打着旋儿从香炉飘出,于她同他越发靠近的距离中,升腾扩散。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灯花绽放的声音。
陆慎如给她镇过额上血痕,目光不由地路过她那双泛红的眼睛。
她避开他的目光不肯看,他是习惯了的,只是清清凉凉的帕子落过去,敷在她眼周。
眼周哭过的印记渐渐消散,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却想起了那年在青州勉楼里的夏天。
她一整个夏日都在和书楼里啃书的耗子置气,抓也抓不住,拦也拦不了,站在窗棂下叹气。
隔着一道暗门,他每天都能数着她究竟叹了多少次气。
直到有一次,她抓耗子,却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暗门里。
那日外面晨光渐盛,但隔间中晦暗依旧。
她就这么闯了进来,他吓了一跳,越是屏气凝神不想被她发现,可她偏偏捉拿耗子,捉到了他的手腕上。
他无奈地闭起了眼睛,摇头笑起来。
她这才骤然发现隔间里藏了个人。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已大惊地跑下了楼去。
再回来时她已经知道了,羞赧地立在隔间外跟他道歉。
“抱歉,把你当作勉楼里啃书的耗子了……”
那天,她误以为他是啃书的耗子,可这一抓却抓在了他的心上。
再也没松开……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陆慎如说不清姻缘是天定还是人定,但她到底是他的妻了。
帕子被他手下焐热,呼吸里那催动人香气越来越浓郁。
帕子擦过眼角落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落到了她的唇上。
杜泠静不知他为何要擦在她的唇上,只是布料蹭在她唇上时,有种特殊的麻意,她不禁想要转头避开。
但下一息,他忽的捧住了她的脸。
温热的唇就这么轻落到了她唇上。
他的唇抵至的瞬间,她整个人定在了那里。
火光颤动,她心下惊颤,她想要避开,却也知道这些都是今夜应有之意。
但他方才轻如叶片飘落的吻却渐渐浓烈了起来。
下一息,他啄住了她的唇,她呼吸一重。
这一重,连带着陆慎如的呼吸也乱了两拍,她柔唇如花蜜酿成的酒,清甜之间已令人不禁染了迷醉。
他禁不住继续探入,略一探入便扣在了她的贝齿之上。
她贝齿似是下意识一紧,双手已忍不住抵在了他的胸前。
男人动作一滞,但接着,他倏然将人勾住腿弯抱了起来。
双脚离地的瞬间,她禁不住惊诧地倒吸了一气,他趁准时机,叩开了她的贝齿。
她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专为他们高高燃起的龙凤喜烛,光亮照着她蹙起的长眉下,眼眸水波漾然。
他抱着她大步往床榻走去,只两步就到了床边。
嬷嬷们为他们铺上了暄软的层层锦被,他将她放进去,锦被将她包裹。
他俯身撑在她脸面,在她意图逃开之前,再次啄住她的唇,她已失措又无奈地闭起了眼睛。
杜泠静明白——新婚之夜,圆合之时。
她压着心里说不出的哽意,径直解开了自己身上小衣的系带。
如果今晚注定要行此事,那么由她主动,至少让她体面一些。
男人一顿,目露几分讶然。
他唇边终于缓缓离开了她的唇,目光先落在她脸上,顺着她渐渐滑落的薄薄衣衫,目光掠过那未曾有人见过的柔嫩的起伏。
“好。”他嗓音哑涩到无以复加。
他回身坐起,仿若石壁垒砌的胸膛已现在她面前。
杜泠静什么都不想再看,她完全闭起了眼睛。
而他掌心滚烫比先前更甚,他轻轻拂掉挂在她肩头的半边薄衫,衣衫滑落的瞬间,他握住了她的肩头。
而他另一只手略略拨弄,室内裹着合欢香的凉风漫过她腰腹腿边。
似是感觉到了她在凉风下身形微僵,他反手放下了帷帐,凉风被阻隔在外,而床榻之内,锦被之间,只剩下赤坦而对的他与她。
他将她抱了起来,生了薄茧的拇指指腹顺势在她脐下,剐蹭着打了个圈。她脊背不禁一松,任由他半抱倚坐在了阔大的软枕上。
他则突然哑声叫了她一声。
“泉泉,”他道,“是我的妻……”
杜泠静没在意他后半句,可他却……他怎么知道她的字?
那是三郎给她取的小字。
她紧压着秀眉向他定定看来。
陆慎如知道她的意思。
可那字就只有蒋三取得,他就取不得吗?
他没理会她骤然疑问的眼神,掌间握住了她的脚腕,接着顺势掠到了她的腿弯。
杜泠静止不住地深吸一气。
却见男人似是摒持着不知压抑多久的怒气与不甘,他手一路向上,用指腹的薄茧刮擦着最白皙的肌肤,在那凹陷谷底稍作逗留,最后持到腰间。
下一息,倏然贪身而至,压尽与她最后的距离,直叩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