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道好轮回 解释一下?
时间倒退回半个小时之前。
入夜时分, 虞家老宅里格外吵闹。
杜宁,不,现在应该称他为虞凌, 最近迷上了七点半准时播出的少儿节目。
他没有太多爱好, 需求也不算多,就喜欢玩一玩积木,并坚持每天都看这个被虞凛深恶痛绝的吵闹动画片。
家里的电视音响实在太好,而虞凌非要闹着把音量调到最大,管家和保姆会惯着他, 可虞凛不会。
在二楼被吵得不胜烦躁, 忍了几天,虞凛发现自己开始痛恨母亲的脸。
尤其是当虞凌用那张脸摆出天真无辜的亲近表情,或是吃得满嘴糊糊, 还要笑嘻嘻地伸手找他抱抱。
亦或者在需求得不到满足时, 扁起嘴揪着他的衣袖放声哭泣,吵着闹着,非要虞凛陪他玩积木, 陪他看电视,陪他跳那些愚蠢的儿童舞蹈,甚至是讲故事哄他睡觉……
虞凛知道虞凌喜欢自己,像是血缘兄弟间本能的亲近与依赖,而且这种喜欢在逐日递增。
可越是如此,他越恨虞凌。
虞凛这辈子都不知道, 原来他的妈妈也能露出如此友好的、真诚的温柔表情;原来他的妈妈在真心喜欢一个人时, 嘴唇上扬的弧度会这么漂亮,眼睛会不自觉弯成月牙般的缝隙;原来他的妈妈在感到幸福时,再多的皱纹与衰老也挡不住她身上油然而生的光采。
这样的杜宁, 他只在老照片里见过。十八岁的杜宁就长这样,后来再也不一样了。
虞凛以为杜宁是变成了母亲,变成了虞氏夫人,变成了优雅端庄的大人。
其实杜宁只是不再幸福,也丝毫不曾爱他。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在养育他长大的每分每秒里,杜宁就是一次都没有感到幸福过,也没有一点点爱他。所有温柔都是装出来的,是僵硬疏离的,是绷着不自然的面部肌肉,与他做戏。
但他本来可以不知道这些的。再怎么说,还是能勉强骗一骗自己的。
直到虞凌用着那张与杜宁一模一样的脸,用最残忍的事实撕开所有真相,用最天真的喜爱与亲近,彻底否定了他的全世界。
虞凛恨他,恨不得让他去死。
他其实也想调整自己的脾气,为此努力忍了许久,拼尽全力。
毕竟,只要他心平气和一点,低声下气一些,林将夜就不会用那种厌烦至极的眼神看着他,像赶苍蝇似的避之不及。
至少在A大遇到了彼此,他们还能很短促、很遥远地说两句日常对话,聊聊老宅的情况,提起食堂新上的甜品。
几句话就好,一个月能聊这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就好。
但每天晚上回到家里,看见他亲爱的哥哥连滚带爬冲过来迎接他,满面热情与欢喜,虞凛都要拼尽全力才能不用酒精把自己灌倒了,直接昏睡过去。
他应该大闹一场搬出去住的,可他没有。他只是咬着牙沉默忍耐,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直到今夜,在电视里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虞凛忽然爆发了,像理智蓦地从身体里抽离,只剩下纯粹的、熊熊燃烧的愤怒与恨意。
他摔了一堆东西,赶走所有跑来缓和气氛的保姆,把管家的额头砸伤,然后指着惊恐哭泣的虞凌怒吼:“滚去二楼,老子给你买的平板是废品吗?!戴上耳机再看你的脑残动画片!”
虞凛说完就把自己气笑了,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窝囊?已经被吵得要死了,想发个火还要考虑虞凌继续看动画片的问题。
如今的虞凌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好歹是哭着乖乖照做了,抽噎着去二楼,听话地打开了崭新的平板,笨拙地戴上了崭新的耳机。
压抑而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一个被砸烂的电视,满地的碎瓷片和玻璃,还有独自沉默伫立在中心的虞凛。
空气忽然一片死寂,呼吸声与吞咽声清晰可闻。眼泪在脸上缓慢爬行的黏腻响动,越听越恶心。
虞凛有些想吐,那种恍惚的抽离感仍在心中徘徊,他好像在居高临下凝望着那个狼狈而愤怒的自己,亲眼看着自己粗重地喘气,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被崩溃感彻底吞没。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鬼使神差给林将夜打了个电话。
有关虞凌的事情,林将夜是会很关心的,是会耐心听他多说几句的,对吧?
冰冷的拨号声响起一瞬,又迅速熄灭。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哦对,他早就被人家全平台拉黑了。
换一个号继续打,还是关机。
拿起管家遗落的手机,接着打,照样关机。
他下意识换个策略,难得地给虞望宵也打了电话,居然也一样处于关机状态。
“妈的,大晚上的两个人全都关机做什么?”
挥之不去的烦躁感与愤怒仍在疯狂堆积,无法消解。虞凛咬着唇开始幻想最可怕的情况——林将夜不会是出事了吧?
怎么办,怎么办,他有本事救他吗?笑死了,根本没有。
“叮——”
就在这时,管家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通知栏的横幅出现了重要日期提醒。
【11月15日,虞先生的生日。老宅无特例,当日无法正常联络,急事找何助理。注:晚上复查应急食材清单。】
“……操。”
虞凛再一次被气笑了,汹涌升起的酸涩与愤怒交汇相融,手抖得愈发厉害。
原来如此,原来是小情侣甜甜蜜蜜过生日去了啊,为此可以直接关机不管事,什么公司什么事务都可以抛在脑后,可以空出整整一天,只顾着独自幸福。
虞凛依然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看着再也无法收敛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看了许久,突然间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他以前什么时候哭过?他是这种人吗?他不能再活成这狗屁模样了,他要解决所有阻碍自己前进的东西,解决自己的情绪。
虞凛看着自己大步走向厨房,抽起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紧抿着唇握紧了自己疯狂颤抖的手腕,背着手将尖刀藏在身后,转身大步迈向二楼。
他要杀了虞凌。
轻微的地震就是在这时出现的,随着虞凛一步一步重重踏上台阶,屋里摇晃的震颤感也愈发强烈,直到所有人都能察觉异常。
虞凌是个敏感且高需求的孩子,他比恍惚的虞凛更早发现不对,慌乱无措地扔下平板,摇摇晃晃扶着墙跑出了房间,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又继续哭着向楼梯口爬行。
他本能地想去寻找最亲近的人,与登上二楼的虞凛打了个照面。
“轰隆——”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如惊雷砸落,狂风吹开门窗,室内陡然暗沉,吊灯剧烈晃动着,摇摇欲坠。
虞凌惊慌抬头看了眼嘎吱作响的吊灯,在灯即将坠下的瞬间拼尽全力扑向虞凛。
这是他的本能,这种本能似乎出自骨血与灵魂,强悍得吞没了一切恐惧。虞凌甚至没发现自己在嘶哑地大喊:“凛!凛凛!”
虞凛却像根本没听见他说话,保持着一条腿踏上地板,另一条腿仍然踩在台阶上的奇怪姿势,随着地震的颤动而轻微摇晃。
他绝对躲不开吊灯,心急如焚的虞凌也绝对不会停步,猛冲过去扑倒在他身上,用自己的后背抗住了吊灯的冲击。
灯罩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虞凌顾不上疼痛哭泣,努力伸手死死抱紧虞凛,两人完全失去重心,从楼梯上直接翻滚了下去。
绝大多数的撞伤都被虞凌承担,可即便如此,躺倒在地上的虞凛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仍像僵硬的木雕般纹丝不动。
“凛凛!凛凛!”虞凌含混不清喊着自己唯一学会说的那个字,一边哭一边拉着他摇晃,把他拉得翻了个身。
在翻身的刹那,哭泣声戛然而止。虞凌瞳孔缩紧,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满手是血。
大片大片汩汩涌出的鲜血将地毯泡得湿润黏稠,染脏了两人的衣物,红得刺目。
虞凛的后背上,深深插着一把水果刀。
刀刃完全没入血肉中,几乎就要穿透胸腔,几乎只剩下那个湿漉漉的刀柄。
*
“虞凛死了?”
“嗯。陈铭亲自确认过,死亡时间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前,发现得太晚,救不回来。”
“……哎。”
“他的事可以等回去再查,我们不能拖了。”
“我明白的。你感觉怎么样,要抱抱吗?”
“抱抱。”虞望宵应得很果断。
林将夜用力地抱住了他,双臂收紧,亲亲他的眼尾:“虞望宵,记住,我也是你的家人。”
虞望宵被抱得喘不过气,仿佛脑子里一切可能出现的情绪,都被林将夜不讲道理地狠狠挤了出去。
“其实你很擅长安慰别人,团团。”
“这叫真情流露!”
林将夜松了手,认真叮嘱:“你在这里坐着,不要离开室内,透过窗户看看我就行。安全最重要,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砸伤就不好了。”
“好。”
“真的不能乱动哦,乖一点。”林将夜故意板起脸,再次强调。
虞望宵微微勾唇,很配合:“我会乖的,林老师。”
“这还差不多。”
林将夜离开主楼,顺手反锁了两扇大门。犹如心脏纹理般华丽繁复的暗红外墙,此时同样被厚厚的积雪堆满。
怎么把虞望宵设计的变态小巧思都遮掩住了……待会要扫一扫雪。
他心里念叨着,纵身毫不犹豫飞向天际。
茂盛的海岛树林被抛在身后,层层散开的建筑群在暴雪中愈发像是海浪波纹,从主楼这颗硕大的心脏为起点,向外不断漫出涟漪。
林将夜越飞越高,依然保持在与摩罗斯公馆垂直相对的位置,穿过厚重湿冷的云层,直达氧气稀薄的高空,与天幕中突兀的黑色圆洞面面相觑。
他停顿片刻,拿出那颗近乎袖珍的灰白球果,随后低头确认虞望宵绝对看不见自己……紧接着,林将夜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捅穿了自己的眉心。
没有血,也没有粉白相间的皮下肌理,他的眉心深处陡然流淌出浓稠的乌黑光泽,恍若某种极为不详的凛冽物质,似一团液体,又像是随风摇晃的胶质软体。
在它暴露于空气中的一瞬间,便已然颤抖着试图溜走,拼尽全力想要离开林将夜的身体。
林将夜用最快速度把这团藏匿已久的东西抓起来,猛地将丝柏球果塞入其中,并毫不犹豫扔进了空白的黑色圆洞之中。
这是他抢走的死神格位,本该属于他,也本该与他毫无关系。
毕竟,加冕流程没有走完,林将夜就不会是神,他只能强抢神格,却无法拿起那柄幽黑的、真正的死神之镰。
既然用不了,那就算了,不如扔去给新的月亮供能,几辈子都用不完。
天幕中有一批陌生的见习死神在缓缓飘荡,林将夜以前看不见,今天倒是看见了,但也没打算去跟这些后辈们打招呼。今夜死者太多,大家都会加班,很正常。
可林将夜懒得理会,不代表他们能够忽略林将夜的存在。察觉到熟悉而恐怖的能量波动在高空爆发,所有实习生都下意识地直勾勾看了过来,随即纷纷惊慌失措。
其中一个没有腿的家伙,吓得掉出了五个眼球,到处爬动着在云层里翻找。
“……怎么这一代的长得越来越抽象了。”
林将夜幽幽叹气,干脆继续忽略他们,集中精神观察那个被幽黑光泽照亮的空洞。
代表死亡的寂静黑暗持续了许久,在堪称诡谲的绝对宁静中扩散着,快速占据着缺失的空洞。
它似乎依然想要逃窜,不愿被强行压在这个不属于它的位置上,但无论怎么挣扎,都依旧牢固地停留在原处,逸散出的大量能源也无法逃脱,尽数变成了填补空洞、支撑平衡的工具。
它只能是月亮诞生的基石,只能是构建月亮的养料。
“天道好轮回啊……现在轮到你做垫脚石了。”
在等待球果生长的间隙,林将夜蹲坐在高空中,近距离观察着洞口边缘的材质。他非常好奇究竟是何种神秘力量,才能强行撑开月亮爆炸后的空洞,让它变成一个突兀的黑圈“贴图”。
这可不是正常现象,如果按照月亮爆炸后的普遍规律,现在海啸应该已经彻底吞噬了A市,海岛也该不复存在。
可他们眼前发生的灾难……其实暂时并不算灭顶级别,说到底,就是因为空洞之处仍弥散着淡淡的微弱引力。
熟悉又陌生的引力。
实在没忍住,林将夜伸手摸了摸,指尖陡然染上一抹灰白的尘沙。他鼻子有些泛酸,又有些哭笑不得。
“妈,果然是你把月亮炸了!怪不得这世界不择手段想要把我对象弄死,真是的……你留给我的后手,不该由我继承吗?到底是怎么弄到虞望宵身上的?”
“不会是因为我上辈子把他勾走的时候,偷偷回味了好半天,没有舍得立刻消化掉的原因吧?可是他真的特别香,说了也没人懂,哎……”
“现在想想真是好危险,如果出了一丁点差错,他没承受住那些东西的话,你家小孩就成没人要的单身汉了。”
“不对,不对不对,等一下……妈,我怀疑你就是故意撮合我们,那个丑丑的荧光粉攻略面板,就是你干的!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他这样的?”
沉默,沉默,空洞里仍是一片沉默。
林将夜自顾自说了好多好多话,他也控制不了。经历过漫长的独行岁月之后,现在就是他距离母亲最近的时刻,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他们与普世定义的母子关系不同,从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语言交流,林将夜曾经也完全不知道,他可以和自己最亲密的孕育者面对面,嘟嘟囔囔说这么多话。
直到他来到这个世界。当人类表达出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确实能惹出许多麻烦,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种对于灵魂的滋补,是心灵的富足。
好不容易学会表达它们,那就多说一些吧。
那颗灰白如月的果实,一直都在缓慢膨胀。也许并不缓慢,但月亮爆炸留下的空洞,其实比这个肉眼可见的“贴图”要大上无数倍,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庞然巨物。
林将夜说得口渴了,可他还不能放松警惕,因为当漆黑空洞中逐渐散发出皎白的光彩,当月色一点一滴刺破黑暗,他隐隐听见了某种微妙且不详的震动。
七星连珠。
藏匿在云层上的七颗行星悄然排列成一条笔直的横线,恰巧横列于月亮之上,无形蔓延的力量似乎在与地表形成呼应,人间大变将至。
A市又一次出现地震,海浪卷着狂风咆哮,犹如惊变伊始的信号。林将夜正思考着要不要做点什么,干脆打破这条笔直的线,却在低头向下看的瞬间陷入震惊。
海岛中央,陡然爆发出比烈日更为夺目的雪色白光,像是海浪一样由主楼向周围的建筑群散开,迅速而汹涌地蔓延至四面八方。
而光芒最盛大的心脏之处,竟汇聚出一道硕大的皎白光柱,直冲天际,以堪称可怖的速度朝林将夜冲了过来。
亦或者说,冲向他身后那个正在努力成长的新生月亮。
林将夜眼疾手快地飞身躲开,紧接着却吸了吸鼻子,愣了一下,又立刻飞回去,毫不犹豫将整根手臂伸进光柱之内。
“嘶……”
强烈的能量爆发带来一阵刺痛,还能承受,林将夜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抱紧光柱里被他抓住的身影,猛地用力,将人狠狠拔了出来。
虞望宵落在他怀里,两人呆滞地面面相觑片刻,又不约而同看向了正在接收、吞噬着光柱冲击的空洞。
不,现在不该说是空洞了,是一轮庞大、充盈而鲜活的月亮,沐浴在璀璨的雪色里,光辉如温柔滋养的溪水铺满了整片天幕,彻底压制七星共存的异象,享受着举世瞩目的灿烂新生。
风停浪息,狂暴的大海转瞬间温顺如初,几近分裂的地脉缓缓归于静止,雪仍在下,在月光里细细密密地飞舞着。
“能呼吸吗?有没有受伤?冷不冷?”
“可以呼吸,没有受伤,”虞望宵认真检查自己,沉默片刻,“不冷,有点热。”
“可能是靠得太近了,我先带你下去……”
林将夜抱着他落回海岛之上,踩着结实平稳的地面,仔细把虞望宵前前后后摸了一遍,终于放下心来。
“没有外伤,很好。那现在要不要解释一下,你刚才怎么飞上去的?我都要吓晕了。”
虞望宵很坦诚:“不知道。”
林将夜眯起眼睛:“那么,要不要再解释一下,摩罗斯公馆到底是什么东西?从高处向下看,这些建筑的排列很对称耶,真的越看越神秘呢……你觉得呢?”
“……召唤阵。”
“啊?”
“嗯,用来召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