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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娶她是委屈沈兄 你不如再娶平妻


    纪清梨一夜睡得不安稳, 总觉得有粘腻声响。


    断续,狎昵,像什么含住她耳根, 令人发寒又不安。


    仔细听反而静下来,耳朵要被人吃掉般被盯得发烫,她只能挣扎着半梦半醒间。


    醒来时沈怀序已不在, 纪清梨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梦,很快抛到脑后。


    纪文州要来, 府上的人早热络等着。


    原先沈家众人还观望不定,眼看先是表小姐被送走, 后大公子又是敲打杨氏, 又是


    特意请算账先生来, 谁看不清这位纪夫人的份量?


    厨房早早递来今日菜式, 只等纪清梨放话增减。


    春兰喜滋滋的:“小姐瞧瞧那些人, 变脸翻书似的快, 这就来讨好小姐了。”


    “还不是看得见沈大人一颗心是系在谁身上?小姐原还担心沈大人没空,奴婢可早知道沈大人就是没空也会为小姐有空的。”


    “春兰。”纪清梨轻斥这丫头,眼睛却弯弯。


    她没有要树女主人威风的打算, 但努力丢出来的好意得分有用,怎么不开心呢?


    她上午特意出府去春来轩多添了点心, 也为纪彦挑了几批新料子。


    春兰都明白, 纪老爷不管后宅, 主母赵氏冷漠不待见小姐, 小姐全靠自己靠孙姨娘的一点好意, 默默在角落长大才有今日。


    成婚时,纪家待小姐态度就像抛售张不用再养活的嘴,归宁也不如何重视。


    如今大公子来, 这才真有点娘家有人惦记的实感了。


    她没拦着小姐,只是主仆二人回府时,在沈家对面看见辆陌生马车。


    纪清梨怕是纪文州,靠近多看了两眼。


    还没认出来,那帘忽然横生出只手,猛地捂住她脸将她托了进去。


    纪清梨被吓得不轻,张嘴就咬人,身后人结结实实挨了一口,嘶了声也没推开她的意思:


    “纪清梨你属狗的,一上来就咬?”


    声音熟悉,纪清梨望去,惊讶睨见张精致贵气的脸,松口:“小誉?”


    “你怎么在这?”


    “这路这么宽,我不能在这了?”裴誉睥睨她,视线落到她因惊讶而张开的唇上。


    几日不见,她日子过得挺好,唇红齿白舌头抵在里头,咬人也挺有劲。


    裴誉阴阳怪气盯几秒,抬手直直抹开她唇角残留的水渍,恨不得探进去搅。


    粗砺指腹刮得人疼,纪清梨推推他手:“别胡闹。春兰呢,把她也拦住做什么。”


    他怎么就胡闹了?


    裴誉冷笑,沾了她水渍的指头收拢,眼一抬审问她:“纪清梨,你前几日是去求签,求到好结果了吧?”


    纪清梨更困惑,一面打量着同他衣衫一般闪闪昂贵的马车,一面问:“你怎么知道?”


    她还敢抬着张脸问他怎么知道的,裴誉脸色阴下来,猛地凑到她面前,另只手点着她心口,恨不得挖进去:


    “你这人有没有良心?”


    他为拉纪清梨一把、一起过上好日子,诚心诚意跑去佛祖面前求个好兆头,结果下山转头就听人议论,说沈家一家也来求签。


    侯府里的下人讲得绘声绘色,说沈怀序如何生得一张好脸,上次杀人见血也面不改色,说这次又携家眷来求什么。


    求得什么?


    裴誉一听,就一堵墙的距离,他求姻缘心想事成,纪清梨倒好,在他背后和旁的男人求百年好合、求子嗣。


    裴誉气得恨不得吐血到佛祖脸上去,忍了几天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情愿不三不四蹲到沈家门口来,也非得要她一句话。


    “只有感情不和、没有缘分的人才会巴巴上着求夫妻恩爱,纪清梨你上去求什么?”


    裴誉的讥讽怨气冲天,偏他自己还不觉得:“早跟你说换门亲事,不听我劝不管我死活,你还记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了?”


    纪清梨被戳得骨头痛,哑然:“寻求去寺庙不都求这个么?”


    就为这堵到门口来?


    弄得像什么拈酸吃醋要死要活的情夫,被沈家人看见了她都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也实在搞不懂裴誉这一副妻子当他面跟人跑了的脸色从何而来,但看那满腔怨气不似假,好心哄哄:


    “我哪里不管你的死活,你若有什么要一块求得,我也会帮你求的。”


    纪清梨能怎么帮?


    他求的姻缘这会正被旁人喊着夫人,她不如替他快求沈怀序去死。


    “你怎么知道我求签的事?我那日去时人不算特别多也没见到你啊。”


    裴誉磨牙,决心在她面前维持那副破落年少情谊,他就没法正大光明说出如今的身份,只能被自己的谎堵住嘴,怪里怪气的:


    “我这等小人物,夫人你当然是看不见的。”


    “好好说话。”纪清梨瞪他眼。


    那瞳仁浸着水般温亮,只是一眼,也好似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平日就是这么瞪沈怀序的?


    裴誉失神摸上她眼睛,成了婚的人就会变得不一样吗?


    又是归宁又是同去寺庙祈福,听闻沈怀序推了纳妾对她一心一意,演得像模像样,纪清梨在沈家,哪还有空想起他?


    只怕过不了两日,忘都要把他忘了。


    裴誉不能深想,一想面色就控制不住阴沉下来,两指越来越重,摸得她眼皮泛酸发红,在他手下哭过似的。


    “别闹了。”


    纪清梨被揉得不舒服,去推反被裴誉捧起脸。


    他掌心盖住她那双眼,话说得阴阴:“跟沈怀序求百年好合你就有耐心,我摸两下就让我别闹了。”


    “你不乐意可以摸我摸回来,这才过几天你就厌烦我了,我说什么你都觉得胡闹,把我当一条在你耳边乱吠的狗?”


    越说越荒唐了,脸上那只手压得纪清梨不舒服,情急之下屈膝抵到裴誉胸前,踹了他一脚。


    裴誉闷哼声,纪清梨得以从他怀里钻出来。


    那一脚踹得不算轻,眼看裴誉静在原地,纪清梨又怕是她把人踹疼踹傻了。


    但她如今已经嫁人,哪能这样被外男捂着脸压到身下,听他说什么摸来摸去的话?


    裴誉不言不语,脸垂到阴影里看不清。


    僵持半晌只怕要被沈家人看见,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算了,纪清梨原要他等等把玉佩还给他,此刻都来不及说,匆匆走了。


    直到人走得干净,裴誉才捂住心口吐出口气。


    她要踩就踩干脆点,全部踩到坐到他身上来,这点力气能踩到谁?


    轻飘飘碾到人心口上,全然只有她裙摆在眼前撩过的那点香气,弄得人晃神。


    嫁了人就是有本事,凑过来问他疼不疼都不问了,她多厉害。


    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沈家下人喊着什么夫人殷切迎她进去,看得裴誉一肚子鬼火。


    要他说,全怪那沈怀序。


    他看姓沈的如今机遇连连很有点不对。


    否则怎么前脚在寺里救下靖王露面出头,后脚五皇子母亲就在同个地方出了事,又在他去之后刺客被抓住?


    世上哪有这么巧?


    这中间肯定有什么,沈怀序什么光风霁月正派君子,绝对有鬼。


    裴誉不痛快,眼尖瞄到什么,眯了眯眼下车跟了上去。


    侍从跟上,眼看裴誉径直在人后门小道上蹲下,扒拉旁人府上倒出的药渣看,他慌忙张望,脸憋得通红。


    又不敢真拦这位好不容易找回府的世子,只能委婉劝:


    “世子,这般不大好吧?这实在是有点,有失体统。”


    王府里养出的侍卫懂什么,翻人后院残渣这事裴誉早八百年就做得轻车熟路了。


    裴誉懒得理他,从药渣里又翻出还未炖烂的枸杞参须。


    人参、猪骨、枸杞,毫无疑问都是补物。


    “喂,问你。沈家府上的男主子,只有纪清梨公公,纪清梨小叔子和纪清梨那个夫君,对吧?”


    “应当是如此”


    裴誉定定瞧上几眼,猛地起身撑头笑起来。


    自家世子好像疯了,侍从惶恐半晌问:“您、您是怎么了?”


    前面两位一个过了年纪,一个尚未娶妻,哪用得着补物?


    且那倒残渣的下人腰上束带同纪清梨贴身婢女的带子一模一样,就是她院里的人,这食膳只会是给沈怀序的。


    正值青年二十有余,道貌岸然用脸骗小姑娘的沈怀序,背地就吃这些东西?


    不行的男人有什么用?


    真是天助我也。


    裴誉郁气一扫而空,满眼的畅快。


    难怪纪清梨得求到菩萨那去,不求菩萨怎么能有子嗣。


    也就纪清梨好脾气好性子,才会被哄骗停留在沈家。


    只要有个机会让她验验货,让她知晓旁人的有用,他看这门婚事还能撑多久。


    **


    纪清梨被裴誉无端闹一通,头痛得厉害,回府去才知纪文州和纪彦已经来了。


    两人刚被人请进沈怀序书房,晚棠才进去上过一道茶。


    纪清梨理理衣衫,让春兰去把几批新料子还有给孙姨娘求的签都拿来,她独自提东西往里去。


    沈怀序书房一向清简有序,桌上刚落笔的墨迹端正未干,只有后面长廊处传来零星交谈声。


    还没走进,先在转角处听到熟悉声音,正说着:“说白了,娶纪清梨是沈兄委屈,辛苦沈兄忍辱负重同她假成婚了。”


    “沈兄如今不妨好好想想,纪家不止纪清梨一个女儿,不如将她姐姐抬为平妻”


    纪清梨神色空白,一下顿在原地。


    第24章 亲上加亲平起平坐 嫂嫂踩给他的


    枝头鸟雀惊掠起, 纪文州拨弄手边棋子,提及小妹眉眼总有做兄长的柔和:


    “沈兄也不必同我客气,家中小妹与我亲近, 她性子我再清楚不过。”


    “先前是她莽撞,误把沈兄扯进流言中,纪家看得清形势, 自知婚事是小妹高攀。”


    摊开来说,这婚事是两家各取所需, 也是团写在白纸上的死物,要改动再容易不过。


    如纪妍质问的那般, 若不是沈怀序恰好看见纪清梨, 若不是纪家推波助澜, 不会让纪清梨嫁去的。


    如今纪清梨困境已解, 过得比从前好百倍, 想来她也知足。


    他温和叹口气, 像怜爱小妹拿她没办法:“清梨她胆子小性格温和,可爱是可爱,却实在撑不起事。”


    “沈兄机遇颇多日后迟早要高升, 她如何镇得住沈家,如何撑起主母敕命的位置?”


    “我知晓沈兄没有毁约想法, 也不欲在男女之事上花费时间。但听闻沈兄母亲早为清梨身份不满, 想要纳妾。


    念头一出, 就是现在按耐住, 日后也难免再起。届时节外生枝就背离沈兄初衷, 平生事端了。”


    言尽于此,纪文州愈发笃定:“与其送来个不清楚是非由来的外人,不如顺水推舟让纪家堵住此事, 也免得外人欺负到清梨头上。”


    沈家动心思在前,提这般想法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况且他没同赵氏那般直白,只不过请她稍稍让半位置。


    日后纪妍嫁来既是平妻也是姐妹,两人亲上加亲平起平坐,纪清梨该有的一切不照旧还是有吗?


    他自觉此话说得熨帖,又为纪清梨着想,却没听到沈怀序接丁点话。


    余光瞥去,对方捻着棋子,姿态隐忍又古怪。再细看,他撩眼皮扫来一眼,黑压压眸子看不出意味。


    纪文州被扫得怔然,分神想难怪纪妍为此事这般闹。沈怀序此人不露辞色,有皮相有好前程,要再在京中挑个如他一般出彩的,确实难。


    先前他同纪父下棋也这般少言无波,纪文州不觉有他,静等答覆。


    初春,纪清梨站在廊柱后,被大片初生的指头晃花了眼,晃得困惑偏过头去。


    她怀疑自己耳朵是坏了。


    整个纪家她为数不多可以信赖,可以亲近的兄长,在那挂着笑端着为她好的姿态在说什么?


    叹她势弱无用,好心请她她挪开位置,把自己夫君分给纪妍一半?


    从前倒在纪文州身上的好意仿佛齐发出声响,晃出打水漂被贱卖的声音。


    纪清梨呆在,迟钝半晌继续往里看去。


    沈怀序呢?


    假成婚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想,也觉得纪文州言之有理吗?


    棋局上黑白两人,纪文州说得恳切,而曦光勾勒过她那位寡冷非凡的夫君,垂眸一如既往清贵,什么都没反驳。


    落子一步定胜负,纪文州毫无挽回余地,沈怀序才抬眼,视线冷冷朝珠后扫来。


    身体先于理智躲开,纪清梨脑袋乱糟糟的。她屏息站了会也没想明白,只想先离开这。


    出书房时,门口恰来人。


    鲜少见面,总是安静在角落小一两岁的庶弟不知何时已成长为清秀少年,寡言眉梢没多少情绪,意外撞到纪清梨也没有很惊讶的神情。


    他不称呼姐姐,只默默扶稳了她。


    身后下人要开口,纪彦轻轻摇头,率先同纪清梨解释:“方才长兄令我携礼去拜访老夫人,现在才回来。”


    那声音因太少开口而显得粗糙,不大好听。


    纪彦说完自己抿了抿唇,安静了回去。


    纪清梨闻言愣了下,慢半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纪文州用来支开他的理由。


    纪彦处境尴尬,幼时被赵氏抱走,可论身份比不得赵氏亲生的嫡长子,论嫡庶又不知如今心向着谁,还记不记得自己姨娘。


    纪文州不信任他,提平妻的事应当也和他无关。


    纪清梨还不想在庶弟面前丢脸,把手里东西给他。


    “你进去吧,不必说看见我了。”


    她表情模糊,看不出情绪。只有稠密睫根洇开点湿意,让人去猜她念头。


    明明听到了很糟糕的话,被纪文州刺到,却还不一竿子打死纪家人,在同为赵氏身边的他身上发脾气。这太过好心,太好令人利用了。


    纪彦轻轻挪开视线,低低开口:“我知里面在说什么。”


    他短而精炼的将那日纪妍吵闹,赵氏态度说了遍。


    虽能早清楚纪家不看重她的态度,真听到他们的盘算,拿她当纪家攀附的便宜棋子,纪妍婚事的垫脚石,纪清梨还是禁不住微微张口,定在原地。


    从前诸多疑点也浮上心头,如纪妍所说,纪家是断不会把这种好事留给她的,怎么就让她先嫁了再后悔塞人?


    最初沈怀序待她公事公办泾渭分明的态度,要她不必费心别节外生枝的话语,也好像隐隐找到由头。


    纪清梨问:“你可知他们提及的契约是何事?”


    纪彦摇头。


    也对,庶弟自己日子都不一定好过,谈何来替她操心这点私事。


    她从身边走过,纪彦没有挽留,只在背后静静开口:“我可以去查。”


    “他们提到的事,契约或是算盘,我可以去查。”


    纪清梨迟疑回头,唇边发丝被日光映得透明:“你想要什么?”


    纪彦不提他私下早设法同季夫子结识的话,只说:“求学是我拖累你,若有下次,你不必管我。”


    “小姐,奴婢把东西都拿来了。”春兰跑了个来回,手里还提着纪清梨早给纪文州备下的好茶叶。


    纪清梨神色更淡,按住她:“把给纪彦的送进去,其余的放回吧。”


    那大公子呢?这些不都是小姐心心念念要给大公子的么?


    春兰焦急,抬头却只见小姐露出发钝到近乎冷漠的神色,稍稍愣住。


    *


    沈行原跟来时,就见纪清梨无声站在长亭角落。


    明知她是满腹算计、手段了得的坏女人,要忌惮离她远点,别陷进被旖旎梦和陷阱里去。


    可窥见她细白指头,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的泪珠,沈行原还是被蛊惑般,为她止住步子。


    她安静在那思索什么,神色空白看不出伤心或委屈,木讷得仿佛出生时那层薄膜没摘净,模糊将她隔绝在人前。


    平日吊儿郎当的人把自己撞上去,见她


    有气无力不理,也没从前恶意呛她的劲,只是非要扶她。


    “这么不待见我。”


    “怎么,你弟弟抱得,我就抱不得?”


    沈行原从一言不发在暗处看她时就像中了什么邪,现在又要做什么。


    纪清梨发焉,温吞瞥他眼。


    分明轻飘飘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动作,却同缠着沈行原的那梦不合时宜地重叠。


    看得沈行原心头猛跳下,身子不自觉往下压,蓄势逼近没有挪开的意思。


    有什么好可怜的?这几日她在外面和那太监见面说话,沈行原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虽说她要寻高枝也不会去找个无能的太监,但她总对着旁人轻易就温声细语,弯眼笑笑,定没什么好心思。


    如今她从沈怀序书房出来这般神色,定是算盘落空夫妻安感情不合了,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她看那太监都比看他要认真。


    沈行原这样冷哼,手稍稍用力,纪清梨好似熟过头的梨,人没动静汁水兀自往下滴。


    滴到沈行原手背上来,令他想起那日窥见一隅的情态,想起梦里汗涔涔搭在床头的手。


    他顷刻间哑了般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想凑近蒙住她口鼻叫她别哭了,哭得他也奇怪。


    她是水做的么?那些水连绵密密,手压上去就要蓄出片湖,流了一手。


    僵了半晌,沈行原抑着嗓子冷哼声:“别哭了,现在知道攀高枝不会有好结果,气急败坏了?”


    纪清梨慢吞吞的:“我没哭。”


    哪没哭?


    沈行原手指用力:“那这是什么?水流得我满手都是。”


    一开口总没好听话,吵得她


    头痛,纪清梨极少见地发了脾气,往前踩他一脚。


    踩就踩,被长嫂踩到完全没什么,就是她两只脚都踩到脸上,沈行原也不觉得丢脸。


    他只为纪清梨这刻琢磨不清的神色晃神,哪有人没有情绪的掉眼泪。


    同背地手指钻进来般,眼泪也是嫂嫂的手段之一吗?


    他不自觉屏息,在纪清梨睁圆的眼里靠近,头抵上来。


    呼吸发烫落到纪清梨额头,他们近到能看她打湿做一缕一缕的眼睫。


    沈行原抬手,被流得湿淋淋的两指在二人面前抹开,他声音不自觉低得发热模糊起来,问:


    “这些泪都是为沈怀序流的吗,嫂嫂?”


    沈怀序给她擦,还是全舔掉?


    手指浸得发潮,除了再挨纪清梨两脚外沈行原没听到任何答案。


    他魂不守舍出了后院,就在不禁低头、鼻尖碰到指腹水珠的一瞬,前面传来冷声。


    “沈行原。”


    他兄长冷淡站在前面,问:“看见你嫂嫂了么。”


    沈行原顿住。


    他该迫不及待把纪清梨供出去,让沈怀序看清坏女人的反常和狼狈。


    他哪也不去有机会就跟着纪清梨背后,等得不就是这一刻吗?


    但不知为何开不了口,沈怀序收回那两根指头,脸不红心不跳:


    “没有。”


    兄弟两张不如何相像的脸对望,沈怀序视线渐落到他袖袍上的水渍,下袍的脚印上。


    偏低眉眼一瞬模糊,沉下的气氛里沈行原分不清兄长是何神色,只见他如审问如打量,难以捉摸地发问:“身上怎么了。”


    能怎么了?


    嫂嫂弄的。


    嫂嫂溅得水,嫂嫂踩给他的。


    第25章 手贴上小腹 “今日一直在躲我”


    空气顷刻间在沈怀序注视下发沉, 稀薄得难以抽动起来。


    纪清梨随意溅上的湿痕成了什么依仗似的,总之让沈行原抬了抬下巴,就是知道沈怀序不是能被轻易蒙骗的人, 他照旧敷衍到近乎挑衅:“走在路上不小心蹭到了。”


    “怎么找嫂嫂找到我这,吵架了?”


    沈怀序眯了眯眼,目光从他衣上渍痕挪开。


    “她今日有要事, 怕被不相干的人耽误进程。”


    沈行原掸掸前胸,听对方继续轻描淡写:“你忙你的。”


    “我忘了, 你嫂嫂先前说过不如何喜欢你,应当是不在这。”


    一句话令沈行原动作卡住, 他脸色险些没维持住:“不喜欢我?”


    纪清梨不喜欢他?


    呵呵。沈行原忍了忍, 纪清梨说不喜欢他, 待他跟待狗似的避之不及, 那全因为有把柄在他手里, 她心虚。


    沈怀序知道个什么?


    而且这话稍稍尖锐, 很有点像一从妻子身上嗅到脂粉味,就来刻意挑拨的妒人。


    沈行原疑心重重往他兄长脸上看,难不成沈怀序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故意这么说的?


    就靠他身上这点脚印,一点水渍, 他也能发现?


    她难道总趴在沈怀序身上哭么。


    少年人神色阴下去, 假惺惺扯唇:“看来是我有哪里没做好, 惹嫂嫂不开心了, 哥你别介意, 我改。”


    沈怀序不置可否,很快如嗅到纪清梨影子气息般,踩着她离开方向动身。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 背道而驰。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凝滞,棋白打量沈怀序不如何好看的脸色,隐约感到这两兄弟似乎各有各的不愉快。


    只是在找纪夫人而已,怎么会这样。


    棋白斟酌拉回话题:“属下看春兰姑娘都在,兴许夫人是突然忙什么事去了,一下没抽开身。”


    她昨夜困得睁不开眼都惦记她兄长要来,醒了又早早出去采买,是极在乎这件事,不该如此。


    沈怀序清醒记得昨夜纪清梨的话,但只能记到这。


    但凡稍稍往后想,想起那之后的漆黑里他做了什么,就要维持不住这副正派君子的体面。


    白日靠目睹鱼糜般的尸体血腥压制心绪,夜里还是轻易见她就犯病。


    仗着她沉睡头俯进来,鼻锋擦过她颈项弧度,吐息徘徊。克制再三,也只想将那处舔得潋滟泛光,全然要陷入性.瘾失控后的耽溺和自厌中去。


    “那两个呢?”沈怀序克制鼻息,偏过头去。


    “春兰在纪公子身侧,墨符虽请罪求得夫人原谅了,但今日也被留在院里,等着接待纪公子”


    棋白话音未落,就见纪清梨从转角出来,他忙朝纪清梨行礼,松口气。


    其实他觉得公子完全不必这般寻来,夫人稍迟些露面又不如何,偌大的人总不会丢了。


    纪清梨见他们,说话轻轻:“是兄长来了吗?我方才拿东西去了。”


    “来了夫人,都在前厅里坐着呢。”


    棋白忙引路,纪清梨颔首但并不同沈怀序对上视线,迳直往前去。


    纪文州今日为季夫子为赵氏的话来,与她倒是没什么太多要说了,纪彦在旁更如空气般一言不发。


    三兄妹眉眼都不望向一处,纪清梨不似昨日那般殷殷热切,就是纪文州不欲用膳要走,她也没挽留。


    身旁的沈怀序,也没得到她一眼。


    他熟知的纪清梨温热小巧,扑满一手的软腻。多数时候她有种奉献自己的温吞,即使被揉在掌心顶开膝盖,被端到怀里抬起条腿,她都只急切扭身,没生气不理人过。


    这少有的态度令沈怀序侧目,缓缓摩挲手背。


    纪文州不觉,他只衡量目的尚未达成,平妻一事还没得到沈怀序颔首。


    棋局上光见对方岿然不动扫他眼,一字未提同意与否,只径直请下人把那一份两式的契约拿出来。


    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不纳妾,纪文州能不清楚?


    不提契约,无非是要缓缓说服沈怀序罢了。难道他就对婚事这般无所谓,真能忍得只娶纪清梨?


    完全不必这么死板,这两全其美的法子没有坏处。


    思及如此,纪文州复而看向这个位妹夫:“沈兄,今日草草拜访,但所提之事可好好思忖,不必急于一时。”


    沈怀序恍若未闻,面无表情把话题又拉到纪清梨身上:“你们兄妹二人没有私下要说的话?”


    纪文州顿住,扫过小妹和沈怀序中间不如何亲密的距离,笑笑:“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要私下说的?”


    他还记得上次归家她不如何精神,这会仔细打量人,松下神色:“小妹在沈家,我没有不放心的。上次听闻你着凉头痛,我还请人写了调养的方子。”


    “今日见你脸色尚可,终于能安下心来了。”纪文州伸手想摸摸她头,意外扑了个空。


    平日乖巧点头的小妹一言不发,尖尖下巴细白,一双珠子似的眼黑白分明。纪文州早已习惯的亲近柔软一瞬全都抽离似的,她看他眼神平淡到冷漠。


    他那兄长派头为此冻住几分。


    最初病弱丁姨娘拖着个猫似的丫头上前时,她跪在地上也是这般打量四周,稚嫩不沾一丝尘埃,没人在她眼里分有先后。


    那时纪文州记住她名字,之后撞见她的逾矩装作眼瞎,在规矩之中宽限她一二,她才一点点与他亲近,整个纪家只和他亲近。


    如今这双眼又重新冷却,剔透眼珠清晰映出人的算计和打量,剥离开纪文州的特殊。


    怎么了这是,听到什么了?


    平妻一事他不暂准备告诉纪清梨,并不是刻意隐瞒,而是等来日纪清梨为平妻之事发脾气掉眼泪时,连同契约假成婚的事一齐告知。


    届时她明了来龙去脉,很快就会知足安静下来。


    他来是为赵氏传话,可他也不是一点也不为纪清梨着想。只劝沈怀序要平妻,又不是要她和离。


    两边稍稍退让,多方制衡维.稳,这是再好不过的局面。


    他毕竟是兄长更是纪家长子,纪清梨也不再是孩童,当清晰明白世间诸多利益置换,人的目的四分五裂,真心中掺杂着假意才


    是常态。


    哪里至于用这般眼神看他?


    纪文州五指捏紧,轻声唤她回神:“怎的这副表情,在生哥哥的气?”


    “没生气。”


    “兄长有事就先回去吧。”纪清梨一动未动,细细说得客气,“既然纪彦今日拜得夫子,孙姨娘的事还请兄长留心。”


    纪文州表情有瞬凝滞,勉强维持神色同人说完寒暄客气话,上车又见与他不同,提溜满满当当礼物的纪彦,面色沉下去。


    “这些都是沈家备的?”


    “是纪清梨给我的。”


    纪文州呵了声坐下,翘腿看向车窗外:“那你可得收好。”


    “我是小看你,倒没想过你整日在府上静心,还能有机会先同季夫子结得缘分。是我杞人忧天把此事托付给你三姐了。”


    没有这件事找上她,也会有下件事。


    他无非只是恰好递到赵氏手边,能试探纪清梨份量的幌子。


    要割开同纪家联系,绝非简单吐出断亲二字就能做到,不如不打草惊蛇。


    纪彦平静,反问:“兄长这话,是要我分这些给你一半的意思?”


    “不必。”纪文州冷冷侧头,他还不至于要争这点东西。


    今日之事不急一时,纪家在朝不冷不热,权当是踏进朝党的基石。


    自他同二皇子有所来往后,大皇子幕僚同样有所示好,他可做得选择还有许多,沈家不过助力其一。


    事成后纪清梨这口气更是早晚都要出来,届时恨他怨他,他好生好意哄人就够了,何必在意她现在态度如何。


    她就是知道,难道还能改变什么?


    *


    目送走纪文州,沈怀序才得纪清梨一个眼神。


    她眉眼沉滞,少有的脆弱倦怠情态扑到面前:“那我也回去了。”


    才一会不在眼皮底下,纪清梨身上就生出他无从知晓的变故。


    见了兄长不如何高兴,也没给他好脸色,几缕洇湿的碎发弯弯贴着脸颊,像被嘴唇抿湿过。


    沈怀序定定望她,屈指极短碰过她眼尾:“哭过了?”


    纪清梨说没有。


    她确实没有要掉眼泪的意思,单纯可惜那些殷殷回报错方向,亏本折进去的好意,是泪自作主张往下滴。


    想到兴许在沈怀序身上丢进的努力也可能打水漂,纪清梨提不起什么精神,不想说话。


    这否认回避的姿态刺眼,同沈行原挑衅态度、故意的问句不谋而合。


    毫无征兆的疑云晃过,沈怀序神色渐淡:“怎么着急要回去。”


    “是先前东西没拿完,还是谁在等你?”


    她撒个小谎:“只是身子有些不适,想回去歇息。”


    沈怀序颔首,没有阻拦。


    即使行走间纪清梨提过沈行原的只言片语在脑中滚过一圈,沈行原听到纪清梨不喜他时,猝不及防的神色也不假。


    且叔嫂关系在前,二人碰面也并不值得单独拎出质问。沈怀序以己度人,倘若纪清梨为他嫂嫂,就是两人住在一个院里,又有什么?


    二人一齐回了书房,杨氏恰好又送来参汤,热气袅袅模糊沈怀序神色。他在桌前坐下,轻描淡写拉纪清梨到两腿之间来。


    道德纲常在前,若他们为叔嫂,光天化日,见面只是点头,一瞬窥见对方脸颊。


    即使是他这种人,犯病时也会守礼将门窗关紧,压紧舌根,绝不让一墙之隔的长嫂窥听见半毫屋中颓靡、晃荡的声响。


    见面就见面。


    他眉眼宽和下去,手贴上纪清梨小腹:“这里不舒服?”


    指骨极有技巧打圈磨过,揉得纪清梨发酸。她只想事情明白前和沈怀序拉开点距离,别让她笨得一件事错两次,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现在忍辱负重娶她的人,忍辱忍到她腰上来,揉得她吸口气绷紧,眼见他手背青筋在眼前晃。


    纪清梨稍稍躲,指腹就更用力摁下来:“你今日一直在躲我。”


    “也不喜欢这只手,”沈怀序长腿合拢,眉眼昏暗俯到腰间,声线平和,“是发现了什么?”


    窄窄截腰颤在掌心,他垂眼,手掌在两人注视中贴着小腹张开,像在丈量距离。


    第26章 你跟谁躲在柜子里 她好像很希望是她丈……


    分明主动权到了纪清梨这, 但凡她说昨夜里见过这只手做了什么,顷刻间就能戳穿沈怀序低劣假正派的皮。


    但他不见半分紧张。


    手横在平坦小腹上,手背青筋和嵌得深的指头让人发晕。纪清梨试图踮脚去躲手上力道, 可踮起来人反而失了重心,被撞得踉跄下。


    另只好心的手顶上腰眼,拉她回来, 声线和缓:“看你被揉成什么样了?站稳。”


    话很为她着想,不过膝盖不期然横进来, 抵进纪清梨腿里,膝盖都夹不紧。


    她只能抓住他手:“不用了, 我没有那么不舒服。”


    沈怀序笑:“是么。不会其实没有不适, 在骗我?”


    分明是温和询问的姿态, 扫来的狭长眸子却让人下意识摇头, 只能被揉。


    她这下知道在沈怀序面前撒谎, 就得用下个谎圆了。


    要移开话题也不如顺着他的话反问, 他之前问手什么喜不喜欢,发不发现的,什么意思?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沈怀序轻飘飘揭过。


    看来她睡得熟, 毫不知情。


    发现也无可厚非,纪清梨若问, 那只手只好在人前呈开, 坦白昨夜在她睡熟后隐晦心思横生, 它不如何体面, 只想挑开她腰间堆积褶皱探进去。


    人的阈值喟叹会随放纵渐次提高, 走向不知餍足的粗暴。沈怀序明了,为此清醒时“掌控”二字贯穿行事,不松开一点口子。


    是纪清梨一无所知, 连着几次以笨拙面孔扑来,从未想过沈怀序不是什么轻拿轻放的斯文人。


    不只是小腹,想严密往下连同腿肉都想整个托起,将她死死压进来,她尚在睡梦也好,迷糊被摆弄间醒来,然后在什么都没看清就被拽得更深,来不及质问也无碍。


    真要说起来,难道不是她自己撞上来,亲手解开这个口的?


    不过手掌稍稍往下摁,她都小怒不敢言,不知她听清这该被称作卑劣下作的念头怪病,会露出什么眼神。


    沈怀序神色淡下,拍拍她后腰:“趁热把汤喝了。”


    “那是母亲给你的,我喝做什么?”


    “只是补汤,你不是身子不适么,暖胃。”


    纪清梨语塞,端起碗来,早知就不多说这一句了。


    既然不是生病,杨氏为何要着急给沈怀序补汤?


    什么念头从脑中模模糊糊闪过,来不及细想,就被口中参须的味道冲散了。


    沈怀序抬眼,正常人喝补汤当然不会有什么焦躁难忍的反应,纪清梨也只觉得顺着喉咙下去发暖,汤的味道不太习惯,抿下舌头。


    卑劣的怪物只有他。


    浓黑潮水淌过眼底,沈怀序神色有一瞬不稳。


    眉眼阴影简短分明,沉下的神色像会关心她舌头怎么,要她仰头两只手搅进嘴巴里细致检查,拉出丝来。


    纪清梨紧闭嘴,打算从沈怀序腿里出去。


    “上次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一句话捏住纪清梨七寸,她动作一顿,犹豫半晌先停住:“你查到是谁做的了?”


    沈怀序不急回答,他顺手接过纪清梨放下的碗,探不进唇里的指头顺理成章顶起她袖子:“你那帕子都贴身放在这,是么?”


    “那日我只有吃茶时简短擦过,之后有个小丫鬟带我换了个位置,就不见了。”


    “荣安县主惯来只用家生子,但刚生产完那段时日府上人手紧缺,新招了一批丫鬟。”


    “半年前不巧,其中有人刚到不久就办事不利,销声匿迹了。”


    果然是那小丫鬟有问题?可时隔这么久还能找到人吗。


    “能证实并非偶然,就能查到背后主使。费尽心思打到这么件小事身上,许是有谁这背后想尽办法,乞怜摇尾等着你的帕子。”


    沈怀序徐徐抬眼,话里的意思让人不大敢接。


    不接,他转而提起旁人


    ,少有端起兄长派头:“将此事推到你头上的人实在有失偏颇,沈行原先前误会了你,我替他向你赔不是。”


    纪清梨摇头,不知是已经没把沈行原话当数,还是不如何想同他扯上关系,反应很淡。


    “那纪家呢?”


    看纪文州走前不大好看的脸色,他似乎也没想到过这一出。


    沈怀序无所谓纪文州话里的试探算计,他只想听纪清梨开口,说说今日情绪转变的原因。


    症结就在眼前,可不论是归家被放置的平静,还是对纪文州突然冷淡,纪清梨都三缄其口,一句要倾诉的都无,只说不必在意。


    人的情绪总有进出,她不在他这里流动,是在哪被喂饱,还是要留着说给别人听?


    从前沈怀序把纪清梨的靠近当别有用心,当她想假戏真做。


    如今来看,纪清梨从除了同房外毫无越界念头,根本就没打算朝他索要多的感情。


    她分得清清楚楚,快混淆的是他沈怀序。


    小厮在屋外晃过轻叩门,带来二皇子的消息。纪清梨了然起身:“我就不再打扰夫君了。”


    “今日不是月中月末,夫君要即刻去官署不回来也没什么,小厨房自有安排。”


    左手的疤发痒。


    这走得干脆的一幕眼熟,什么全反过来了,被留在原地的变作沈怀序,难言焦虑间不可控兴奋起来的还是沈怀序。


    纪清梨清醒理智,把话都听进去守序规矩有什么不好。


    难道要他去说其实自她脸摔进怀里起,有人就在隐秘纵容关系松动。


    在背地回味、可惜那一瞬没把她拉下水,要她骑到他身上来,要去求她再抱有一次那般心思?


    沈怀序勾唇,冷冷呵了声。


    *


    纪清梨回去就把那些给纪文州准备的东西拆了,糕点分给了院里下人。


    至于听到的那句“假成婚”,纪清梨所拥有的东西不多,于是捧着什么都小心翼翼,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警惕到远远绕路的人。


    谁给她什么,她就回报什么。


    上秒听到纪文州漠视看轻,下秒她回以疏远态度。


    先前沈怀序拒绝过她一次,下次她也就不再对他提出任何要求,即使疑惑假成婚是什么意思,她也不再着急要找沈怀序问清楚。


    她只拨弄筹码,将从前圆房和靠近回报沈怀序的念头搁置,很有分寸退回安全距离,独自回想始末。


    原先买通查荣安县主府的人她安排回了纪家,放到纪彦身边去,纪清梨等待回信。


    沈怀序照旧繁忙,一切似回到最开始两人鲜少见面的时日。


    没过两日,自苏州来的小姑子到了。


    自那算账先生请来后杨氏收敛不少,不再同从前那般什么事都丢到纪清梨头上,就是二房一行人的安排,也有人早早准备好了。


    纪清梨露面晚了点,才一进杨氏屋子,二房夫人李氏就精明扫来一眼。


    二房此次上京,除却应沈怀序邀约交易,也有让沈芙趁机在京中露面之意。沈老爷子从来看重大的照顾小的,二房分得的好处从来不多,不受重视。


    杨珍荣自打嫁进沈家起,就端着脾气没吃过什么苦,沈林华赴京走运,沈怀序又出挑稳重,可给她不少夸夸其淡的资本。


    李氏早心头不快,现在杨珍荣娶了个不尽人意的儿媳,她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马上笑道:“这位就是怀序妻子吧?”


    “我说是得是什么大美人能让怀序动心思,让京中议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真是标致,难怪夫妻感情好。”


    李氏亲热牵住纪清梨的手,好一顿夸。杨氏听在耳朵里,哪能听不懂她在拐弯抹角说纪氏身世不够,也算不得明艳?


    她斥纪氏那确实是纪氏高攀,占到便宜了,纪清梨该挨训,又什么时候轮得到李金花在这替她张嘴。


    再说,她当初就在沈怀序面前弄了一次纳妾的事,沈怀序处理后到现在都对她不冷不热,划分界限要她不再插手院中事。


    李金花还在这能耐上,是没被沈怀序那一眼扫过。


    杨氏瞥她眼,让纪清梨过来:“行了,还不来坐下。看你二伯母嘴碎热情的,不知道一路上憋了多少话没说。”


    “我们妯娌间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西院行当全是沈怀序着人安置的,就是怕这丫头累到一点。”


    “你要夸那得挑点有新意的词了,一会夸得乱惹沈怀序过来了,你自己跟他说。”


    李氏表情僵了下,还有这事?


    “你这做母亲的,熬成婆婆怎么还没从前威风了。还是说慎之他在老夫人手里久了,到底同你们不亲,情愿偏向媳妇?”


    这话杨氏早在沈林华面前恨恨很多次了,刺激不到一点,她还能抬抬下巴:“是么。”


    “许是你没当过怀序这般出挑孩子的母亲,没见过小年轻夫妻黏得厉害,你不懂吧。”


    纪清梨本在这种时候都当木头不出声的,听到这些也愣了下。


    匆匆回想,好似有人接手二房之事,正是她夜里问过该不该给沈芙备礼之后。


    纪清梨心情一下复杂起来,纳妾也好,算账先生也好,或是今日二房安置之事,沈怀序做过这些似乎都没刻意在她面前提过。


    或者说,她提到沈怀序面前的问题,鲜少有没被解决的。


    除了圆房。


    不过现在圆房和“假成婚”,和杨氏着急送来的参汤模糊串成一条线,让纪清梨有点怀疑神怀序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今日旁边还有个王小姐,妯娌二人顾忌没有多说。


    沈芙眉眼纤细,唤了声嫂嫂。手帕交王小姐则更温婉腼腆些,不知怎么称呼,就跟着喊了句嫂嫂。


    李氏另起话题,示意杨珍荣:“这位是芙丫头的闺中密友,随父亲调迁,同行来京城暂住的王小姐。”


    “这两人有个伴,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她母亲也能安心些。”


    纪清梨朝人点头,杨氏接话问:“你父亲调到这边,以后便是长居了?”


    王小姐不好意思笑笑,杨氏思忖长居京中,那日后见面机会也多。


    再仔细看王家小姐秀气端庄,没有哪处是不合心意的,真真是那高僧送来的好运。


    “长居也好,京中世家小姐公子最不缺的就是热闹。这几日开春,清梨和行原空闲时恰能一同出去,踏青赏花,四处逛逛。”


    杨氏等着沈行原接话,这王小姐这般漂亮端庄,他最好是开点窍对人客气体贴点。


    没想到沈行原没骨头般懒散斜在那,一进来起就皱眉不知在想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光在两个小姑娘脆生生喊嫂嫂时侧头,脸色不如何好看,活像被人抢了招牌。


    人家小姑娘喊声嫂嫂,又怎么了?


    杨氏真是头痛,没好气:“好了,知道你们几个小的在我们面前受拘束,都下去吧。”


    沈芙悄悄打量新嫂嫂。她没大上几岁,仅仅素净粉白站在那,没有什么长辈派头,也和她板正寡淡的三哥一点也不一样的。


    被人喊嫂嫂时情态好软,很像被老一点的沈怀序拿捏掰开时,只会无措涨红脸,伸手又连同指头都被衔湿的模样。


    沈芙心生亲近,但她母亲方才讲话含刺,不知道嫂嫂生气了没有。沈芙小心试探:“嫂嫂若是有事,不必管我们。”


    都知道还站这做什么?


    沈行原杵在前头,斜来一眼。


    他只想去问纪清梨说不喜欢他到底怎么回事,但这沈芙挡在前面碍事不说,还左一个嫂


    嫂、右一个嫂嫂喊的,吵得很。


    有什么必要跟纪清梨夹着嗓子说话。


    “沈芙,你真觉得耽误人就少说话快走,在这儿假模假样做什么。”


    “沈行原。”纪清梨率先回头,语气重了些,“别凶人。”


    少年人眉眼一挑,不可置信。


    他哪里凶了半个字?纪清梨不站在他这边,偏向个刚认识的丫头片子?


    再一看沈芙在纪清梨背后冷笑,满脸写着活该,要他管。她喊嫂嫂关他什么事,难道只许沈行原喊,只是他一个人的嫂嫂?


    沈行原眼半眯:“纪清梨你再仔细看看呢?”


    “别无理取闹。沈芙和王小姐舟车劳累一路,已经很累了,你讲话注意些。”


    “我无理取闹我注意她?”


    这么明显的冤枉纪清梨看不出来?还是因为她不喜欢他,这点理也懒得辨,换做是沈怀序,她还是这副态度吗?


    他眼尾往下压,戾气涌出来,冷笑声后毫不管沈芙王小姐,迳直走了。


    “他就是这个脾气,不必在意。”纪清梨歉意笑笑。


    两人仿佛都对这种摩擦习惯,沈芙却不免沉思,寻常叔嫂间会是这种相处方式?


    她幼时没少跟沈行原打架,知道沈行原脾性大,谁说话他都不如何搭理。


    但纪清梨一来,那两只眼就点上魂似的,站到她身边去,更少见用三个字就能把他压住。


    是沈行原转性了,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因为他们很熟?


    沈芙视线转落到纪清梨身上,抱以重新审视目的再看。


    但不论怎么看,一直看到三人逛完一路坐到酒楼里,嫂嫂也不见什么奇怪处,纯白脸颊柔软,雪化开在上面似的。


    要说是哪特殊,大抵是脸上颜色太纯,红艳艳唇珠在人前抿下时,说不出朦胧纯艳的风情。


    厢房临街,春日融融暖光和街下鲜活的吵嚷都流动在嫂嫂身后,耳目像被层柔软温和的弧光浸泡,不自觉分出神来。


    桌下王会雯踢她下,示意她别看得这么明显。沈芙跟她换个眼神,很想让她也看看。


    嫂嫂显然稍钝,一无所知旁人的打量,就是被抓到,她也只困惑侧头,等沈芙有什么话说。


    隔壁厢房稍显嘈杂,隐约听到堆杯换盏和哄闹声。纪清梨以为她们两个性子静又初来乍到不好提要求,主动道:“我去问掌柜换个厢房。”


    今日二楼空出的位置不多,又有贵客在,小二怕擅做决定出什么纰漏,先好声好气请纪清梨坐下,他问过就安排。


    才一会儿,纪清梨隔着厢门就隐约听到沈怀序名字闪过。


    是什么官署中人也在此么?纪清梨还没反应过来,里头的话就模糊耳朵里钻。


    厢房中酒气稍重,靖王撑头横坐在高位,一脸郁气,少了往日寻欢作乐潇洒的派头。


    这几日二皇子一事查得朝中是上下噤声,连同他也受到牵扯,谁能笑得出来?


    身侧幕僚打量这位主的脸色,企图解语:“二皇子这般境地,全因他自己没做干净才被束缚。”


    “朝中撇开干系的人多得是,您也该如何就如何,何必替他操那个闲心。”


    “殿下不过好心听其抱怨几句,真要论及刺客,谁不知殿下才是受害的那个。”


    “那一遭多艰险,若不是沈大人恰巧拦住刀剑,雨夜行刺死了人都无声无息,后果不堪设想。”


    “我能不知道不堪设想?”靖王不耐横他眼,甩开手上珠子。


    自被刺起他就流年不利,先被查二皇子下令前来他府上登门拜访,又被翻出手下人同二皇子母族间的来往。


    这事届时传到皇帝耳朵里,可就不是在这坐着说两句的事了。


    皇帝登基有燕家谋逆一事后,待结党之事的态度向来是宁可错杀。


    他能活到今日全靠不试探那位底线,这事要事真查到底,只怕猜忌也将接踵而至。


    今日约了老二谈事,人姗姗来迟也就罢,进来门还没关就假笑起来。


    “还得是您日子安生好过,不像侄儿我这几日焦头烂额,连个觉都睡不安稳。”


    靖王冷脸:“你还没长够记性,一来就张嘴,没注意到背后有人?”


    纪清梨听得靖王二字已经在后退脱身了,只是长廊空荡一条,要退回之前包厢来不太及。


    二皇子嘴上还尖刀似的:“我哪有余力长记性?不过确实让我想起刺客之事我是在叔叔这听到,好像人也是从叔叔这挑得人,难道靖王府上也有偷听的人?”


    余光无声瞥向身边侍卫,对方心领神会,悄无声息提刀出去了。


    对面半掩着的厢房空着,在那人拔刀寻来前纪清梨先小心进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后蓦地多只手捂住口鼻,极大力将她往后一拖。


    窸窣声响令侍卫侧眸,他提刀拉开厢门,狐疑扫视一圈。


    哪里有人?


    桌面整洁无物,俨然是个能一眼望到头的空屋。要说哪能藏人,只有张面对着门的储物柜。


    柜门紧闭无声,里头逼仄闷热,两具身体竭力缩做一块,衣摆挤得皱起,才堪堪能不顶破柜门。


    纪清梨摔得晕头转向,横在脸上的那只手发凉,几乎包住她大半张脸。


    不仅是脸,对方另只手从裙尾穿过,将她折起似的手臂紧贴着腿弯,叫她动弹不得。


    她根本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突然出现,又出于什么目的捞她塞进柜里。


    但侍卫俨然还没离开,一副要拔刀解决偷听的样子,纪清梨就是被挤得呼吸打颤,也自己咬唇在旁人掌心不动,顺从安静下来。


    她这么配合,背后一双险恶的眼反而眯起,手指漫不经心在木板上敲出声响,等着看纪清梨狼狈惊慌。


    她果然很轻易就被吓到,眼瞳睁圆,把自己缩成扁扁一片。


    缝隙里只见侍卫影子步步靠近,手往前伸就快碰到柜门,纪清梨心跳得又重又快,一动不敢动。


    明暗僵持她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屏息难捱到在人前扬起下巴,好似下秒就要不受控喘出声来。


    小二端菜打门前走过,见侍卫在这愣了下,好意过来问:“这位爷是在找什么?”


    “这屋子有人吗?”


    “没有,这个厢房是新的,柜子都还没来得及打完呢。客官是要改到在这吃?”


    外头裴誉皱眉走过,刚才像在二楼看见纪清梨身边那个丫鬟了,怎么一转眼什么人影都没有?


    眼看店小二在这,裴誉拉他问两句:“你们这今天有没有跟姑娘进来”


    被打断的侍从左右环视,这走廊干干净净,许是二殿下看岔眼了。他很快收刀歇了心思,回去覆命。


    “说到底都怪谢无行那阉人”


    “是,但查我的人不就是护驾的沈怀序,叔叔稍稍抬手”


    三言两语混杂,随着门被推开又合上重新隐没,很快四周寂静,仅剩下柜里的呼吸声了。


    纪清梨等了等,心头这口气总算暂缓。她吞咽下,被捂得紧的唇瓣在人掌心飞快蹭过。


    背后人似乎顿了顿,注视她的目光渐重,难以忽视起来。


    前有狼后有虎的,暗处还不知是谁撞见这桩事。


    纪清梨心跳得又重又快,她只是出来换个包厢,哪想过青天白日会卷进这种事来?


    偏偏柜里还黑不透光,纪清梨什么都看不清,连强硬捂住她口鼻,捏得她快窒息的是谁都无从得知。


    不敢想若这幕被旁人看去,得知她蜷在个陌生人身上这么久,该怎么说清。


    纪清梨锁骨快速颤动下,费力偏过头,实在想不出会是谁贴她贴得这样近,最后欲盖弥彰闭眼:“沈怀序?”


    她看起来很希望身后是沈怀序。


    可惜。


    身后人轻笑了声。


    腿弯处的手臂将她托了托,往前推开柜门。


    日光照亮纪清梨皱巴巴的衣摆,才被称为阉人的那张脸一点点自阴影下展现,薄唇血红,一点白齿森森。


    没如她所愿是她丈夫,叫别人窥清她缩在人怀里咬唇喘气是什么神情,谢无行好像很歉意:“纪夫人,事急从权,唐突了。”


    怎么会是谢无行?


    明明能呼吸了,纪清梨还是在他注视下生出种喘


    不上气的感觉。


    折久了不太好用的腿踉跄下,谢无行扶她一把,掌心凉得要命。


    被个太监这么折辱靠近,可以预见纪清梨将迫不及待远离,而后高高在上抬起下巴,要嫌恶斥责,却又因怕被传出流言而顾忌起来,形成个极有趣的表情。


    这样的场景下,纪清梨还能维持那副假模假样,天真好意的面孔么。


    谢无行静等着,视线长久停留。


    不过预想中的神色什么都没出现,纪清梨窘迫慌乱后很快就镇定下来。


    情况所迫,谢无行又只是个太监,挤在一起就挤在一起了,又有什么?


    只是稍微贴做一块,又没真做什么。


    她仰头,头顶发丝被蹭得绒绒,很大度:“无事,我知晓都是误会。”


    “我方才也只是路过,不是是哪家大人误会了什么,谢大人不必在意。”


    就像被人捡到贴身帕子时一样,她没为和太监扯上关系而厌恶。


    单纯闷久了抿抿唇,圆钝唇珠方才被不留情压得厉害,这会红殷殷再碰就要肿起似的,在人眼前又被渡上层水痕。


    靖王二皇子都在这,谢无行出现可能也是同他们有所牵扯,纪清梨不打算停留,直直往外走。


    谢无行脸上笑意渐敛去。


    纪清梨是真好人活观音什么事都能忍,还是非要做得直白,要不止是偷听,来日情急到中药不得不抓住个太监时,才不会这么笑眼弯弯不把他当回数,露出该有的害怕和正视?


    纪清梨毫不知身后人的恶意,她急急往回走,楼梯处转了圈还不死心的裴誉眼尖得直往她身上扎,喊她。


    三步并作两步,腰间环佩撞得叮当快碎了。


    “纪清梨。”


    “我就说看见你那丫鬟了,小二还非说没有。”


    衣摆花里胡哨掀在眼前,裴誉见她神色匆匆,狐疑打量她,还有身后那个男的:“你今日一个人出的门?还是跟他?”


    “这位是宫里的谢大人,”纪清梨提醒裴誉说话小心,别得罪了人,“我出来恰好碰到。”


    宫里的谢大人?裴誉缓缓转过头,认出这张赶在他前面捡了帕子的脸。


    两人视线交汇,裴誉呵了下扯唇,皮笑肉不笑的,“原来是谢公公。”


    “怎么今日不再宫里伺候着,有空跑到酒楼里来?”


    这话敌意就是纪清梨也听出来了,她试图打圆场:“你们原来认识吗?今天的事谢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我先”


    “是,确实。”


    谢无行抢断她的话,他仿佛看不见这突然出现,和纪清梨相熟的裴誉:“纪夫人放心。不论是不小心掐住夫人的脸,还是不小心和夫人挤进柜里躲人耳目,我都不会同沈大人提及半个字。”


    荒唐情形被寥寥几句摊开,当着裴誉的面说得像他们在柜里偷情。


    空气寂静几秒,裴誉面无表情转头,看向刚才他踏进的那个房间。


    “你刚才在柜子里?”


    纪清梨有点冒汗了。


    她确信刚才是真情势所迫,什么都没做,但裴誉看得她好像是在外面偷情,跟人寻到柜里颠来倒去。


    裴誉死死盯着厢房,门敞开,一人高的柜子也敞开。


    即使里面未做隔断,两人进去也势必挤得厉害,更遑论谢无行瘦长,很占地方。


    再看纪清梨,鼻尖有汗,脸好红。乌发还是缎子般温顺落在肩头,耳侧的发却是乱的。


    绒绒贴在薄白耳边,像被人揉开的鸟羽。衣袖几道折痕,不知被人怎么了,她自己欲盖弥彰捏着,一点伶仃腕子就露到人前来。


    他们是有什么要做,在厢房里不够,还要挤到那柜子里生怕别人看见?


    裴誉抓住纪清梨手腕,咬牙问:“你刚才既在这里,没听见我找小二问你那丫鬟吗,还是故意不吱声?”


    谢无行上前和纪清梨并肩:“裴公子说笑了,纪夫人应当是没空听见的。”


    他还解上围了,裴誉一双眼从上到下扫过谢无行,眉眼扬出挑衅:“谢公公也是说笑。你大抵不知,我同纪清梨比较相熟,我没事就乐意问问她,我们从前数年就是这么说话的。”


    “倒是谢公公操挺多心,你和她就是玩捉迷藏躺到那柜里,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何需劝慰她。”


    “纪清梨是个软心肠,谁随便哄哄两句都能应,”裴誉抬手捏住纪清梨脸,扯出笑来,“您呢,您这情况也犯不着道歉。”


    挖空心思骗纪清梨挤到柜子里又怎么了,在这刻意显摆什么,就是挤到一张床上去,他少了点东西就是没用。


    “裴公子说得在理,就是话听到耳朵里还以为是沈大人会说的。不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世上阴差阳错的事太多,更何况人?”


    “裴公子毕竟不是沈大人,年轻心性和沈大人的容稳重还是有些区别的。”


    谢无行神色如常,不过平静拂过衣领时,很细心出两根细细乌黑,女子的头发。


    裴誉眼瞳缩了缩,他看得出,那是纪清梨的发。


    谢无行衣领上凭什么有纪清梨的头发?


    “瞧裴公子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谢某说得太直白了。”


    裴誉渐咬紧后槽牙,冷静下来。谢无行是在笑他被横插一脚,不是纪清梨夫君轮不到他来说这话是吧?


    他是先知道算计刻意去捡到,还是后面才发现这盘算的。


    这局做得粗糙但该处理的人裴誉都处理了,就是谢无行知晓也没什么。


    况且真按这个理,这错位婚事是因他而起,合该由他来拆散。


    就当是一时拆不散先要把纪清梨哄过来,那也是他顺理成章来哄,谢无行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死太监在这吹拉弹唱的给谁看!


    “哈哈,谢公公这般体贴,难怪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不过谢公公可能不知道,我是有正事来寻纪清梨的。”


    “就是谢公公嘴里的那位沈大人来了,我这事还不是当面说。哪要像谢公公一样弄出什么守口如瓶来,有点不上台面了。”


    “纪清梨你也真是不小心。”


    裴誉侧头来,脸上那点笑意顷刻间全没了,光咬牙切齿细细盯着纪清梨,恨不得找出她是哪儿的哪两根头发蹭人身上去了。


    “我上午路过纪家,瞧见你那庶弟,”裴誉加重语气,在怒火中竭力把神色抻得自然,不经意展现亲昵,“就是从前我去寻你,在角落看见姨娘抱着的那个。”


    “我说这个谢公公可能不大能听懂,反正就是那家伙有东西要传给你,我来替他转交。”


    “你说纪彦?”


    纪清梨捂住绯红的半边脸,声音含糊。难道是假成婚那事查到什么了,这么快?


    裴誉和纪清梨分孙姨娘糕点的那个冬日,尚小的纪彦目睹过两人窸窣动静。


    但有她送去的人在前,纪彦又不是会轻信于人的性子,会直接把信送给裴誉来转交吗?


    裴誉心眼多,他该不会是跑去翻墙,从纪彦手里威逼利诱抢来的吧?


    裴誉把那信直杵到眼皮底下,触手可得的真相,纪清梨反而有些紧张。


    缓了缓,她伸手去接,扯了扯裴誉也不松手。


    “小誉?”


    “纪清梨,”裴誉直勾勾的,笑起时眼里一点情绪都没有,“你秘密好多。”


    他真是昏了头,一心觉得纪清梨嫁得草率,稍稍用力就能把这门婚事摇散,一心以为他在纪清梨这是特殊的。


    他忘了纪清梨是个什么人。


    她看起来是闷声不吭最好脾气,好心是真好心,可更多也是她把感情捏在手中算作筹码,加减来往难在她这留下痕迹。


    有点动静她往心上吹吹灰,放下,就能全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全吹走


    了。


    先前他消失一年半载,纪清梨吹吹灰嫁人了。这次不过十天半载,她转头又能被不要脸的太监蒙骗。


    沈怀序不行,她再找怎么又还找上个太监,不会喊他来吗?


    裴誉忍住讥讽发昏的躁意,只是笑,盯着纪清梨笑。


    这信就一张纸,总不会还藏个男人了。


    “清梨,你弟弟跟你写信总应该没什么。不如你现在就拆开,给我也看看是什么急事。”


    他松手,谢无行侧头,两道先前还暗呛明讽刺的视线这会齐落到纪清梨手上,敲下定音。


    “就在这拆。”


    “现在。”


    第27章 让他发疯去 你们是假夫妻


    裴誉面无表情, 谢无行笑脸阴阴。


    两道密不透风的影子里,纪清梨如被夹到中间的绵羊,无法动弹。


    “这里面没什么, 只是叮嘱纪彦学业的事,没什么好看的。”


    “既然是学业有什么不能看的?我也算看着纪彦长大的半个长辈,我小时候还抱过他。”


    胡言乱语, 纪彦跟她都没说过几句话,裴誉上哪抱他去。


    纪清梨捏着信暗暗使力, 圆钝的眼被长睫遮着,徒劳往回抽。


    抽当然是抽不动的, 裴誉铁了心要看。


    他都没细问纪清梨到底跟这太监做什么了, 一封信怎么就不能看了?


    而向来表现得友好, 善解人意的谢大人垂袖在旁, 没有半分解围阻拦的意思。


    旁的也就算了, 这信上极有可能事关她婚事, 关于纪家假成婚的打算,怎么能在他们面前打开?


    但两道阴影柜门般横在眼前,几乎挡住所有的光, 要将她一同闷进去了。


    眼看人退无可退,僵持得快没有办法时, 前面包厢门窸窣拉开, 探出个脑袋左右张望。


    瞥见这儿的动静, 她半个身子也露出来, 惊讶道:“嫂嫂?”


    觉察到这局面, 很狐疑打量裴誉:“嫂嫂,我是不是耽误你谈事了?”


    什么嫂嫂,她家人?裴誉分神, 下意识做出端庄姿态,纪清梨则一缕烟似的流出去,快快解释:“这是沈家妹妹。”


    “你看,我在这耽误太久,都等着我呢。我得过去了,信还是下次再说吧。”


    说完就转身,顶着乱糟糟的发和绯红的脸,扑到另个女子面前。


    难得只她一人,又溜走了。


    谢无行惋惜,同裴誉致歉:“怪我,占了纪夫人太久时间。”


    少往脸上贴金,谁问他了。裴誉收回视线,极冷漠嗤了声:“谢公公不必杞人忧天,这点时间还是不会有人来怪您的。”


    刚刚还心照不宣堵住纪清梨的两人转眼翻脸,回到最初的剑拔弩张。


    谢无行面上那点虚伪的笑终于是没有了,轻飘飘扫裴誉眼,抬手把那头发丢掉。


    那目光在裴誉眼里,完全是种宣告先他一步的得意。


    裴誉反而冷静下来。


    他囫囵这么些年,抓到点机会就连吃带拿,连同纪清梨全扒在自己怀里,不是个只会一味发怨的蠢货。


    谢无行为皇帝办事,又掌有二皇子刺客的命,今日在此出现不会是偶然。


    再衡量对方那身毛遂自荐、不要脸的劲,跟纪清梨当真熟练哪用得着这般。


    她脸皮薄得似纸,当真是背地偷吃被抓,绝不会是这般神色,只怕听到点声响就提心吊胆挣脱,汗淋淋趴到门上,满脸绯红。


    即使想得清楚,裴誉还是难掩焦躁。


    今日见到沈家人,更让他知晓“嫁人”绝非简单的两个字,她这样被沈家人围绕,左右绕着喊她嫂嫂的人把她哄骗得高兴交心了,他还从哪下手把这婚事摇散?


    到底上哪去找个让纪清梨发现他比沈怀序行的机会?


    她是不是非得让人跟这太监一样,自己送到她手边,她才能看过来一眼。


    裴誉眉头紧皱,心不在焉往地上看两眼,捡起点什么。


    回到主街,平白无故跟丢他的侍卫终于找到人,马上急头白脸冲到他身边:“世子,您吓死属下了。”


    “属下一转身没瞧见您人,寻了半天都找不到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您要是好端端又不见,属下回去怎么跟侯夫人交代?”


    气喘吁吁说着说着就见裴誉一言不发盯着他看,侍卫讪讪住口,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嘴了。


    永安候府子嗣艰难,侯夫人待一儿一女都极其珍视。


    两位主子都是好说话的人,只是这半路寻回的小世子毕竟在外面养大,脾性总是有些不同。


    没事总往别家墙后绕不说,还翻过旁人后门的药渣,行事实在有点……太不拘小节。


    “你过来,站在那不动干什么,过来。”


    裴誉把手里东西给侍卫,没管侍卫变来变去的脸色,交代下去。


    既然谢无行嘲讽他没有立场管这件事,行啊,那就如他所愿让,沈怀序来看看。


    最好是那两个大打出手两败俱伤,通通把脸划破算了。


    *


    包厢的事有小二来解释赔礼,说是今日有贵客,问了一圈,实在没有能换的位置。


    沈芙理所当然以为纪清梨来迟是为此事,没起疑心。


    不过嫂嫂的头好乱,她坐下时很小心把衣袖长发捋平,耳后几缕发丝还是绒绒,紧贴在她细腻后颈上。


    那是只有比嫂嫂高的人才会碰到的吧?


    联想到紧紧靠向她的裴誉,沈芙问:“刚才那两个人,都是嫂嫂的好朋友吗?”


    “嗯?”纪清梨歪歪头,她不知道怎么介绍裴誉,含糊其辞:“不是,他恰巧替我弟弟传话,说了几句。”


    “另一位是宫里的谢公公,听小二的语气,谢公公应该也是为贵客而来,对方只怕身份不简单,还是小心些。”


    连宫里的公公都觉得是贵客,难道是皇子?


    沈芙正了正神色,知道该回避避免卷进是非。身边王会雯有些分神,不知在想什么。


    早春暖融融的,河畔一路颇多吟诗赏花,日光晃在头顶,把纪清梨发丝晒得又烫又柔软。


    一直到天隐隐泛黑三人回去,纪清梨先看着沈芙和王会雯进去,才渐渐彻底放松下来,踢踢路边石子往回走。


    枝头不知是什么花开了,淡淡的香,她抬头去看。


    她显然是心情不错,即使夜里看不大清也乖乖站那看了半晌,不知是在数花瓣还是数月亮。


    而后一张白日被晒得粉白泛着潮气脸回头,鲜活,柔软,两排稠密的睫濡湿。


    瞳仁浸着的水全要溢出似的,同尖尖才剥开一点的花苞静谧幽香融作一块。


    才忙完琐事,晚归预备来问纪清梨今日有无不自在,若觉得烦闷不适应就不必理会的沈怀序顿住,为这春色止步。


    就是这几息,纪清梨影子很快模糊在亮起烛火的廊下,只留下几篇花瓣。


    沈怀序在原地站了会。


    留在纪清梨身边的小厮很快过来,简短汇报过纪清梨的一日轨迹。


    春色下的青衫板正肃然,他长睫垂下阴影,看不清神情。


    小厮愈发拿不准公子心思,试探问:“夫人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可要明日去同二房李夫人说明,要”


    自纪清梨提过杨氏纳妾一事后,沈怀序便注意到她温和性子,以为她不善交际处理不来后宅之事,就擅自安排人手暗中接替。


    今日也是以为她有所难处,才从牢狱中出来就匆匆赶回。


    但他忘了,在他没注意到纪清梨没替她接手的那半年,那些刻意为难的事在她手里总能安稳落地。


    虽然慢了点,但她总能做得很好。


    此般不信任,同纪文州伪善提出的她无法撑起沈家的理由有何区别?


    春夜的风是暖的,将枝头那点香一并送到他唇边,沈怀序吐字:“不必了。”


    “若她寻你,再出手。”


    小厮应下,又问:“公子可要进去,今日夫人心情不错,这会好像要看什


    么信。”


    今日既不是他自己定的十五月末,也不是纪清梨送吃食时放过的要他早些回来的话。


    也对,纪清梨那日之后就再没往官署送过东西了。


    心口沉沉,沈怀序看廊下晃动的烛火半晌,冷冷呵了声。


    今日无端惦记纪清梨,空跑一趟,全因“责任”二字,无关其他。


    既然无事,做到这里就够了,何需还往上凑?


    他难道是什么一日不见纪清梨就头痛欲裂魂不守舍的人?


    “对了公子,今日靖王与二皇子私下谈事,恰同夫人在一个酒楼。谢公公应邀,不知应没应下二皇子的话,但是同夫人恰好预见了。”


    沈怀序脚步一顿。


    人还没转过来,双眼已率先死死转向纪清梨院子,棱角分明肃冷轮廓,一瞬跟沾上点鬼气似的,模糊不清起来。


    她见谢无行了?


    她也这样心情颇好笑着走向谢无行了?


    沈怀序确信谢无行几次三番的话别有用心,近乎是带着种刻意的态度接近纪清梨。


    他私下已查到谢无行身上,或者说该得益于谢无行不要脸面晃到他妻子面前,让他查出某些把柄。


    那些事日后该很能派上用场,只是今时今日还是令人不快至极。


    她今日心情这么好,是因为和谢无行说什么了?


    还有其余两人在她身旁,说来说去定只有千篇一律寒暄的话,纪清梨若是要为这个高兴,未免太好糊弄。


    她同谁说话是她的自由,一日下来她要说得话多了去了,要管这个难道要将她关起来让谁也不许分得她嘴里的只言片语?


    一个太监,一个假妻子,没有必要。


    沈怀序紧紧盯那灯笼,要冷漠离去,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也不值得在意。


    只是走了两步,他冷脸转身,以旁人不查的速度将那几片落花捡起,又神色如常的走了。


    *


    纪清梨坐在梳妆台前打开那封信。


    春兰还在后面说着:“小姐,您是不知道,奴婢这两天去打听,才听说孙姨娘被关起来另有隐情啊。”


    “说是纪老爷查旧账,翻出孙姨娘被抬进府前曾有个相好,一怒之下才把人关起来?”


    “相好?”纪清梨错愕,不大相信,“是不是弄错了?”


    若是因为这个,纪彦身为孙姨娘的孩子只怕也会受到影响。


    纪清梨皱眉,低头看去,确实是纪彦清瘦挺直的字迹,上面寥寥几句。


    大概是信被外人拿走,纪彦很小心,没提府上混乱,只简短写孙姨娘近况不错。


    纪清梨松口气,不过那最后一句峰回路转,突兀道——


    [纪沈两家婚事为交易,拟定做假夫妻。]


    签字画押了的契约,待他拿到后会亲自交到纪清梨手中。


    一句话转折得毫不委婉毫无顾忌,直白到仿佛查到点什么证据就迫切怼到人眼前,要她明了这门交易。


    第28章 客套夫妻 她在外面偷人了?


    这可是件大事, 春兰问:“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翻旧账提这种事?”


    “孙姨娘可是四公子的生母,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般猜测呀。”


    确实,还关的得这么紧, 只怕纪老爷怀疑不轻。


    纪清梨耳朵听着话,眼睛盯着字,脑袋卡了半晌才嗯了声。


    她把信纸翻过来抖抖, 再三确认这是纪彦写给她的,不是之前那个满纸要她和离的恐吓。


    她跟沈怀序的婚事是交易, 纪彦就这么直白写在上头送来了?


    她知晓有些人家会以女儿家婚事作为筹码,换得利益。初嫁到沈家时, 府上有下人也悄悄议论过纪家占便宜沾光。


    若说纪家做了交易又私心不告诉她, 纪清梨是信的。


    但沈怀序仕途坦然, 又一向万事尽在把握中, 有什么东西是需要跟纪家交易的?


    纪清梨坐在那, 从困惑到回想沈怀序成亲以来公事公办, 留有距离绝不节外生枝的合约态度,神色渐渐僵住。


    是真是假,只要如母亲说得不给人做小做妾, 纪清梨都能接受,她一贯是个好养活的人。


    又是契约又是平妻的, 纪家连番算计, 此事她定是要还回去的。但眼下也不禁从头顶冒出小串小串的抱怨:


    纪家从中作梗就算了, 怎么不早同她说只是假夫妻, 让她暗地为为夫妻情分着急, 一心只想成事同房?


    她现在真有种做了十年工,今日才发现方向反了的晕厥。


    沈怀序性子冷淡一定早有所不满,要她现在才知她丢进去的努力全都办成坏事, 办得门不对题。


    “小姐,小姐?”


    春兰唤了好几声,回头只见小姐在角落把脸蒙到膝盖里,一团球似的挪到床边,默不作声把藏着的避火图往里塞,再用力往里塞。


    从前的错就算了,她保证快快亡羊补牢遵守本分,日后离沈怀序远远的,只做他需要的客气功夫。


    至于纪家,孙姨娘的事不论真假,纪清梨心中都有个模糊构想。


    纪家在这种歪门邪道上下功夫,利用她做这种事,难道还要继续同纪家捆绑下去?兴许是送到手边的机会。


    “先让那几个多照看着点,别让人藉机苛待姨娘。”


    “奴婢知道了。”


    *


    杨氏这段时日可抓得紧。


    她中意王小姐,想尽办法给王会雯和沈行原相处的机会,为避嫌,也叫纪清梨一块来。


    沈行原素日除了习武就是同卫家几个纨绔子弟做伴,极少留在家中。


    平日于是这种事,是百般推脱留不住的,这几日不知怎的,他难得安分了点,就是不是在人王小姐面前安分。


    人一来,光同王小姐礼节性颔首,而后就一眼都不看过去,光双手抱胸,往沈芙旁边斜斜一站,眼睛不经意往边上瞟。


    瞟一圈没见着要看的人,他极快皱眉,满不在乎问沈芙:“你们前几日去了哪玩?”


    春日长亭下风也是软的,这几日不用被夫子母亲念叨,也没人紧紧盯着礼仪姿态,正是自在无拘束的时候。


    王会雯不在意沈行原这般态度,沈芙则瞥他眼,端起姿态:


    “嫂嫂不是跟你说过,同人说话语气要好点吗?你就这态度问我。”


    “你差不多行了,少在这拿鸡毛当令箭。她说话我就要听了?”


    沈芙哦了声,继续同王会雯喝茶:“那你别问我嫂嫂的事。”


    “谁问她了?我问你们去玩什么了。”


    寂静几秒,沈行原等了等,终究还移开视线,随意拨弄手上柳叶,总之很不经意开口:“顺嘴的事。”


    “再说,还不是母亲念叨要我好生招待你们,我现在不开口,随便问问,只怕到时有人又嘴碎,怪我没关心伺候。”


    “玩不就玩那些,你到底要问什么。”


    “纪清梨人呢?”


    沈芙都有点懒得理沈行原了,还说不是问嫂嫂?他就差追嫂嫂后面问了。


    沈芙把他打发走:“府上有事需嫂嫂把关,你别吵到她。”


    她身为沈怀序妻子,自然有许多事要她过目的。


    沈行原嘁了声,表情不怎么痛快。再垂眼看沈芙,不就跟她待了几天么,一口一个嫂子喊得聒噪慇勤,又不是她亲嫂嫂。


    沈芙懒得搭理,撑头和王小姐说说笑笑,也是看王会雯有没有什么心思。


    王会雯对沈行原没多关注,反而说起那日在酒楼遇见贵客的事,说那日好似二皇子去了。


    一个说皇子,一个转念想起嫂嫂在酒楼里,在两个陌生男子前面,露出水亮的眼、乱糟糟的发那一幕。


    沈芙不自觉咬唇,那一幕有些奇怪,是哪里奇怪她也说不出。


    兄长沈怀序鲜少露面,她还没见过嫂嫂站在兄长身边是什么表情,但嫂嫂的脸绯红一片,像蒙了层柔软的火。


    不是她要疑心嫂嫂同人说什么,多管闲事,只是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别是哄骗她嫂嫂的坏人。


    沈行原虽整日没个正形


    ,但行事还算稳妥,沈芙忍了忍,等到他要走时拉住人。


    “我问你,有个人你认不认识?”


    她向沈行原打探裴誉,沈行原听了话却面色古怪,反而问起另一人:“你说她跟谢公公在一块?”


    “谢公公怎么了?我是问旁边那个。”


    “旁边那个不重要,你管他是谁。纪清梨跟前站谁你都要管,闲得你。”


    “你装什么,刚才我说的时候你不也听得起劲?我就是怕有人骗嫂嫂。”


    “她脾气大的很,谁能骗她。”


    沈行原敷衍过去,只想怎么又是那个谢公公。


    上次他跟纪清梨跟了一路,远远就看见那书斋里两人低头说些什么,还笑,关系多好似的。


    寺庙临行前,也又是不知从哪冒出的谢公公跟她说话。


    他们很熟么,纪清梨不喜欢他,就喜欢跟太监说话?


    沈行原怀疑纪清梨嫁进沈家来,就是同那太监串通好了,所以如今联系也没断。


    沈行原不喜这等手段,脸色不大好看。他要去寻人查清,出门时恰见有小二装扮的人在石狮前徘徊。


    眼见沈行原身后跟着随从,对方思忖番后行礼问道:“敢问可是沈家公子?”


    沈行原睨一眼不语,身后小厮替沈行原接话,客气拱手:“正是,阁下这是”


    “小人无足轻重,不过先前有位公子交代小人,要将此物珍重交给沈家公子,还请收下。”


    对方匆匆留下个荷包,巴掌大藕粉色的物件。


    这种一看就是女子物件,是哪位小姐特意送来的?


    “这不能收,哎别走啊!”


    小厮担忧望向左右,委婉劝阻:“公子,这要是被王小姐瞧见就不好了”


    “少操那闲心,什么王小姐李小姐给她看见又怎么了,这又不是我的。”


    沈行原眉尾上扬,一心只想阴魂不散的太监,哪有空玩这种莫名其妙的把戏。


    他当即拆了就打算丢掉,却不想里头掉出张纸条,上面单字一个谢。


    两根极易垂散的细发落到那“谢”字上,不明所以。


    沈行原垂眉细看两眼,不耐烦要丢了的表情渐渐凝下,抓住那两根细发。


    人与人的头发大径相同,这种多如牛毛随处可见的东西毫无特殊性,偏偏它后面印着个谢字,叫沈行原生出种没有理由的怀疑。


    方才那人袖口挽起形色干练,步伐匆匆可见繁忙,又特意送到沈家,只怕就是沈芙那日待过的酒楼小二。


    这什么意思。


    小厮为他冷凝的神色小心起来,自打上次二公子从猎场回来后,就时常露出这般阴晴不定的古怪表情。


    又让他盯着纪夫人,又有莫名女子的物件送上来,实在很让人忧心公子是不是误入歧途了。


    发丝勒到指肉上去,沈行原就在小厮这般眼神下面无表情低头,嗅过那两根长发。


    嗅当然无法嗅出什么,仅仅是两根头发而已,即使最初上面沾有纪清梨的气息,也早就在这荷包里全消磨得不见了。


    沈行原知晓这样太疑神疑鬼莫名其妙,但,这两根头发什么意思?


    是什么巫蛊之术,还是存心晃到人眼前来宣告身份的?


    依沈芙所言,就一两个钟头的空隙,她就弄出两根会上门的头发了。纪清梨怎么能,她是不是在外面偷人了?


    沈行原被两根头发激得呼吸急起来,先前说她心思深,纪清梨还满脸委屈,让人晃神。


    现在背地里当真做出这种事来,他可有半个字污蔑了她?


    可…她总不能真是同太监厮混。


    到底是做什么了,那太监在背后偷偷拽她头发,抓住机会靠两根头发就要携“子”邀宠是吗?


    心思翻来覆去的推,但不论怎么推,他甚至算不上是那个被背叛的,就是真有问题该愤怒的都不是他。


    沈行原一直不说话,下人还以为是哪出了问题,紧张:“公子,是不是送错了?”


    “您别担心,要是送错了夫人问起来的话,属下会替公子解释,绝不会让人误会什么的。”


    送错?是送错了,这玩意要是送到沈怀序面前,沈怀序会是什么表情?


    兄长知晓他妻子在外面同旁人柔声细语,人都挑衅到家门口了吗。


    沈行原有一瞬是迫不及待要送到沈怀序手边,不过又顿了下,问小厮:“你说他送到我手上是什么意思?”


    是他主动接话报出公子名讳的,难道是要罚他?


    侍从苦哈哈:“是属下多嘴,让那人不长眼认错了人,这是送给大公子的吧。”


    “你看我同沈怀序相像吗?”


    “应当是不像的。”


    这不就对了?


    府上姓沈的公子就他和沈怀序,两个里面挑一个纪清梨的丈夫他都能挑错。


    呵呵,其实小二是觉得他看起来更像纪清梨丈夫,把纪清梨荷包送到他手里的吧。


    “这种不知来历的玩意还是不要碰到为好,让属下转交给大公子吧。”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沈行原挥挥手,转头就丢掉那谢字,把那荷包系在腰上,绝口没再提这件事的意思了。


    *


    事传到沈怀序手中时,是什么样的荷包、里头装得什么样的物件,都已说得模糊。


    毕竟遇到二公子如何是小事,暗中跟着夫人才是公子交代的正事。


    佛堂门紧闭,袅袅檀香前沈怀序平静瞥去一眼:“既是女子之物,应是沈行原自己交际。”


    “母亲不是着急他的婚事么,让母亲知晓也可早早安心。”


    木门吱呀声推开,腐朽沉灰在老夫人背后幕布般昏黄展开,她肃然发枯的脸冷漠,居高临下审视沈怀序。


    连那问话也因四周空荡,显得如同佛祖显灵叩问真心:


    “你从前从不管这般闲事。”


    “怎么,如今也兄友弟恭起来了?”


    沈怀序行礼,淡漠行礼间看不出一丝私心:“沈行原年纪到了,何必耽搁。”


    第29章 发病回味 “我们就这样吧”


    老夫人视线在沈怀序脸上反覆扫过, 像在辨别话的真假。


    “从前老身教你独立自省,你悟性好不借旁人力分毫,杨氏私下还怨你太过冷淡, 不亲她也不亲胞弟分毫,今日倒是不同了。”


    “祖母教诲不敢忘。”


    老夫人转动手上念珠不语。


    沈怀序确实没忘过。


    他开蒙那年恰逢沈家变动,因聪慧沉稳留在她手边, 此后严加管教,盼他日后撑起沈家。


    人是不负众望, 但心思渐深,及冠后更再难同幼时那般掌控, 转眼间, 已防她防得滴水不漏, 不受人摆布了。


    朝中布局他从容不迫, 沈家父兄人情往来却不曾过问, 如笼在沈府上方的虚影, 托举宅屋,但里头血肉活人,他牵扯甚少, 也漠不关心。


    老夫人端详他话里的真心:“坐下吧。依你之所见,沈行原该娶哪家女子?”


    嬷嬷递来蒲团, 老夫人奉行以苦正身, 薄薄层垫子坐与跪没什么区别, 沈怀序自小跪惯了。


    他平静坐下, 既不在乎沈行原娶谁, 也不会做强迫旁人尽早成家的事。


    只是沈行原那张脸,和他同纪清梨相关的反应,每一样都令沈怀序生出种雄性直觉, 要促胞弟尽早安分,离纪清梨远点。


    “沈行原朋友良多,总有开窍的时候。”


    “还以为你要提王小姐,那位王小姐不好?”


    “二房和王小姐父亲上京,无非都只是因为二皇子留下的问题恰好能用上他们。”


    沈怀序抬手,仿佛掌心正有一把严丝合缝撬动局势的钥匙:“在此刻能拨动浙党的绝佳人选,其女只会暂住沈家,不会久留。”


    “王大人也有自己的想法,若要真娶,只怕祖母第一个不满意。”


    老夫人哼了声:“此事是你办得精妙,你母亲若有半点这般心思,也不会日日惦记那


    位王小姐,还让你妻子跟着胡闹了。”


    “你查事查到宫里的掌印身上,是为何?”


    沈怀序滴水不漏:“只是旧卷宗上有几处不明了的事,症结在他身上而已。”


    “是么。”终归只是个太监,老夫人并没放在心上,“二皇子着急脱身,私下应当顺着靖王关系来找过你。”


    不论是寻他,还是查他都无用,前者他为陛下钦点,要推脱自然有千万种理由。


    而后者,沈怀序不过在刺客死后惋惜说过句山间行事难以发现的话,是恰有浙党送到二皇子手边,他又恰掌控有浙党迁动的局中人而已。


    沈怀序明了此时该顺着老夫人的话,公正不阿划出沈家前景,但老夫人不过是提了句纪清梨,他就轻轻晃神。


    沉默空隙间,老夫人表情已淡下:“你可知今日找你来为何?”


    “你定下纪氏时我同你说过,成家立业允你自定,但不可耽溺男女之情。”


    “任你娶庶女已是特例,你上次特意在杨氏前给她送药立威已是越界,现在连住持同你母亲说什么话都要排好,未免太不清醒”


    “既然不静,那便在此好好抄书静心。”


    两位嬷嬷将案几抬上,镇纸发黑映出沈怀序没什么表情的脸。


    棋白在后面就是有心也不敢说什么,抄书不过聊以惩戒,这是最轻的手段了。


    喜恶偏好,这是在老夫人眼中最无用的东西。


    她要的是绝对出众正直,是永远清醒以把握中庸局势的执棋者。


    因此在她手下不可有所耽溺,不可形色于表。


    公子幼时不说是人,哪怕对物有偏好都会被断水断粮克己自省,以此矫正错误。


    那些被绑住手脚蒙住耳鼻静心的日子密密麻麻,熬过去了,也是干涸在思绪中无法甩开,无法向旁人诉求宽慰的痛苦。


    棋白暗暗焦急,只有等几柱香过去,等公子衣袖都被佛香浸透,才等来老夫人开口。


    “你同沈行原这般关系和睦很好,世家大族兄弟手足该如此相互帮衬。”


    “你妻子无事也可替沈行原留意一二。我看纪家最近心思浮动的厉害,平妻一事并非不可,娶谁那也不是纪家说了算。”


    “万事该以大局为重,你心中该有数。”


    佛堂门同无数次关上他的柴房门一般,吱呀声合上了。


    沈怀序平静送走老夫人,在腐朽中望向佛堂祠牌。


    每次见过老夫人,他表情都算不得好。那视线浓黑一团叫人不适,嬷嬷几分警醒:“公子在想什么?”


    没什么。


    只是佛堂祠牌前,他似乎又发病,思绪切作两半。


    一半由沈家大局为重的绳勒着,一半想起纪清梨。


    他们几日没见,能回想起的东西也淡了许多。


    她那日怎么不做到底,骑到他身上来,让他听命计从托住她,这样能回味的就不是几片花瓣的枯香。


    他不在的这几日,没让她再想同房的时候,又在做什么?


    是乖乖躺在榻上蒙头熟睡,还是同勾人袖子那般总是心急,夹紧膝盖缩到被子里咬唇。


    吐出热盈盈的气,能被人用口舌搅弄到化开时,会想起他吗?


    当着几位早死的祖宗想这些,似乎是有几分不该,沈怀序平静朝牌位勾唇,没几分歉意的给人上了香。


    回到东院,上次纪清梨来被拦了之后,她再没踏足过一次。


    桌面摆设得简单,仅有几片枯了的花瓣留在桌面。


    沈怀序坐下,撑住头。


    死寂同焦渴混杂,难以排解,脑中一会是老夫人无数次的训诫,一会是纪清梨影绰的身影,晃得人无眠。


    见过老夫人后,他常这般痛苦与厌恶倾轧,沈怀序幼儿时不懂,后来在一遍遍自我剖析后,他能控制住这般说不出的恶心感。


    能理解老夫人的急切,理解沈家的需求,能自洽,独自熬到天亮后顺他们的意自省沉心,继续有条不紊背负期盼,走向既定路线。


    但今日却不是,或者说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死寂,时刻附踞在骨髓里的冷湿开始难以忍受起来。


    沈怀序揉揉眉头,看向手边案卷。


    今夜十四,月还没到满的时候。他沉默,后半夜仅披着外袍回到牢狱间。


    狭窄发闷的牢笼里虫蚁横行,黑不透光,仅狱卒手中稀薄摇晃的烛火发亮。


    四周逼仄得人心头压抑、难以呼吸,一种习以为常的痛苦,如同逃不出儿时被关押的柴屋。


    耳边嗡嗡声没停过,沈怀序模糊如块板子,长发也未束,随意散着肩头,站在将死未死,一摊烂泥的人前。


    一个被放弃的引子,没人真觉得靠他能推倒一位皇子。


    他最大的作用就是搅动局势变化,让原本置之事外的人也坐不住,储君之争如预想中那般直白焦灼起来。


    “沈大人,此人除了先前说出那些后就没再开口过了,只怕确实是不知道了。”


    沈怀序颔首,体贴:“辛苦你了。”


    狱卒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大人的好意,下秒就听他轻飘飘开口:“杀了吧。”


    “啊?”


    狱卒脸上的神色都还没来得及变,呆愣愣看着面前依旧平和洁净,开口要人性命间连袖上的冷光都无一丝变动的大人。


    他轻巧提起那盏灯,搭上的指节冷白。腌臜污泥和虫蚁尸体都蜕在他脚边,黑压压如死皮。


    漆黑的眼又转过来:“还不动手?”


    狱卒回神,额头冒汗的应下。


    沈怀序从容站在原地,看手起刀落血溅眼前,抽搐的手臂如腥气还会流动的蛇。


    已经用到底,失去回弹再无韧性的死肉,除了既定道路难道还有第二条选择?


    死是长久解脱。


    温热血迹终于令他今夜难言的躁意平息些,沈怀序眉眼泛松,将烛盏还给狱卒。


    火苗还滚在他手指上,瞧着就要把人烫伤了,狱卒揣揣接过,想替沈怀序擦手:“大人,这”


    沈怀序看向伤处,猩红的火森森跃在眼底。


    啪嗒一声,思绪那根平衡的棉线似随这一眼被烧断,天平就此倾斜,纪清梨的影子解药般尽数滑下来,扑灭那些发冷痛苦的反刍。


    他几乎是在抚摸那片火苗了。


    “无妨,拿好吧。黑暗里亮光和痛都能让人清醒,何必拒绝?”


    *


    清早廊下窸窸窣窣的,春兰说着下月镇国公府二小姐的及笄礼,听闻京中不少世家都要去。


    纪清梨听着闲话,出屋就见门口下人比划什么。


    屋檐下成婚时安置的红色灯笼无故被换下一盏,春日融融里只它画着青竹节点烛,如只睁开泛青的眼睛,这样悬在窗前,一闪不闪长久注视她。


    烛火微弱得像被人掐住脖子,她莫名对一盏灯惧怕,问:“怎么忽然换了,我原来的灯呢?”


    墨符恭敬道:“夫人,今早有鸟雀迷了眼撞倒灯笼上,公子瞧见就让人换了灯,以免误事。”


    “公子说夫人夜里看不太清,多点些灯笼眼睛能舒服点,所以令这盏灯从早到晚都亮着。”


    纪清梨愣了下,她眼睛是小问题,早就习惯了。


    从前这些日子她都自己摸索过来,从没觉得要特殊点一盏灯。


    此刻心情有点复杂,不过纪清梨还是先让人把它熄了,白日点有些浪费。


    灯影才被掐死,下秒纪清梨就在长廊前见沈怀序侧头,朝她看来。


    他无声无息的,肩头露影潮湿。


    好像没在看她,却又好像自她出现起,视线就没移开过。


    长久无声,近乎贪婪地窥探她每点神态。


    漫长的一夜里,沈怀序在病态中想好。


    上次纪文州在他耳边的话,应早些告知纪清梨,令她正视纪家打算,而不被动蒙在鼓里。


    还有谢无行,她跟谢无行的寒暄无非是因他的官职,纪清梨同谁相处是她的自由,他不该多加管束。


    她的眼睛和她稍弱的身子,她在府上感兴趣的诸事,他们可以好好说一说,不用这么生分。


    同他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也好,一夜实在太长,他太想碰碰她。


    大概这也是瘾病的并发症,沈怀序轮廓本就深的眼褶皱更沉,佐以眼下乌青透出点病态,到了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步。


    “不是要去给母亲请安?”沈怀序神色朝纪清梨伸出手来。


    神色透出种太久没休息,违背本能的兴奋。


    很像她搭上去,沈怀序就会紧紧挤进来,仿佛她是什么解药,掌心每根纹路都用力嵌合舔上来,纪清梨不太敢牵。


    而且有纪彦那封信在前,纪清梨对这门婚事的认知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她不伸手,也再没那般依赖热切,很懂事:“我一人去也可以的。”


    沈怀序稍顿:“今日十五。”


    “十五或是月末都无关紧要,夫君琐事繁忙,不必挂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


    纪清梨别过头去:“你从前说得是,是我不懂事总节外生枝,耽误你时间了。”


    “我们就这样吧。以后我有问题,我会自己解决的。”


    沈怀序一点点沉默下去。


    手背上竹节割出的血痕发痛,提醒他是怎么再三遏制心绪,还是着迷般来纪清梨门前等到凌晨。


    他在夜里一人翻来覆去地想,心头涌动种从未有过的怜爱、宽和,急切。


    怀着想和她亲近一点的心为她做灯,此刻又被她搁置的。


    但,沈怀序能说她做得不对吗?


    背地翻来覆去回味,发病,连她随便丢下的花瓣都捡的是他自己,提出拉开距离别多见面的也是他自己。


    纪清梨在这相敬如宾,难道不是他自己曾对纪清梨要求的,不是这门假婚事的本质?


    第30章 让纪清梨听听 “你要娶平妻了?”……


    眼见沈怀序没有回应, 纪清梨再诚恳点:“我先前莽撞越界,做了许多没有分寸的事,你放心, 今后不会了。”


    “是么。”昏黑长发被风吹开,沈怀序背着光,深而窄的轮廓上最后一点表情也没了, “那再好不过。”


    得到沈怀序肯定,纪清梨松口气。


    保持距离就从即刻开始, 她礼貌绕过沈怀序往前走。


    “上次有问题的丫鬟,查出是永安候府递出去的人。”


    侯府?纪清梨困惑止步, 耳边碎发鸟羽般在手边极小晃动下。


    沈怀序紧跟着侧过身来:“我会处理。”


    话题再随诚恳道歉, 重新拉回来:“我先前也有不对, 不该越界过问你私事。”


    “不该与你同床共枕, 擅自抱你在怀里舔过你手喂你喝药, 揉得你摇晃。”


    字句碾得又重又沉, 分不出是不甘心还是循循善诱,要另一个回答:


    “我们就保持这种关系,相敬如宾墨守成规, 一月只见两次的过。”


    可惜纪清梨没想过另一种可能,沈怀序没掐腰夹住她逼她选择, 她也没觉察无形涌想她的压迫。


    “好, 如果母亲不关注的话, 其实一月见一次就可以了。”


    “……”


    她切关系切得倒果断, 见面一事在她嘴里像个随意抛开的累赘。


    从前是纪清梨日日盼他回来, 望他留宿,现在一眨眼全都不重要了。好像是他沈怀序受不了冷落,反覆提问希望纪清梨反悔。


    难道一朝地位对换, 他变成纪清梨处境,甚至不及她,抓住点机会就想要凑到人眼前?


    沈怀序面色沉沉,一动不动。


    片刻后整理衣袖,即使在这站了半夜人没搭理他一点,他还是装出副漠然无所谓的样子离开。


    “对了。”


    纪清梨才吐出两个字,沈怀序顷刻停步,斜眼往来。


    “下月镇国公府的及笄礼,夫君要去吗,这种场面好像总是夫妻结伴的。”


    不等沈怀序说什么,她为遵循“保持距离”的原则改口:“算了,我同沈芙结伴进去吧。”


    “”


    “随你。”


    *


    镇国公府是百年世家,即使是镇国公早告老还乡,要摆宴京中众人也都会给几分面子。


    就是皇帝听了,也眯眼半晌,问手下人:“镇国公如今身子可好?”


    “回陛下的话,镇国公年事已高,从前又在战场上伤了根基,如今是一到寒风雨天就坐立难行,实在算不上一句好。”


    “看来是颇为辛苦。”


    皇帝不显喜怒,瞥向手边谏户部暗中勾连调动升迁的折子:“既然都这般辛苦,那老二幕下的人怎么还能扯到他身上去,说有暗中勾连?”


    “谢无行,你来说说,你也觉得这储君该让老二来做?”


    勤政殿内冷得人屏息,谢无行徐徐自帘后走出,毕恭毕敬:“陛下,陛下正值壮年讨论储君一事过早了。”


    “奴才已奉命搜查过幕下牵扯之人,那人只是打听过镇国公府的消息,以此作为自荐的噱头罢了。”


    “同镇国公没有牵扯,反而在其身上查到同大皇子的往来。”


    掺老二的奏本里多得是趁机浑水摸鱼,谁要借二皇子的事牵连方便,此刻正是机会。


    皇帝神色平淡,并无为镇国公府平反的意思,只问其是何反应。


    谢无行徐徐:“镇国公府尽力配合,并未有所不妥。陛下有所不知,数年前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是同永安侯府说亲的。”


    永安侯府从前也是镇守边疆,不过其夫人从前中过毒,膝下长子胎里不足,是个体弱病虚的,小女儿听说也差些夭折。


    这门婚事险些因侯府长子的体虚而断开,斟酌间去年侯府又认回个世子。


    瞧着是无碍,但那侯府承爵和同镇国公二小姐的婚约该落到谁头上,又成变数了。


    “故镇国公府想借赏花宴,来请各方世家来访。”


    “一来是为府上二小姐行及笄之力,二来也好看看,那永安候府的世子究竟是个什么境况。”


    “奴才说句僭越的,镇国公已经是快死了活不长的人,膝下子孙并无建树。”


    “这般仓促行事,无非是要抓住最后机会,攀附殿下在京中露面罢了。”


    皇帝定定看向谢无行,笑起来:“你说话总是这么不中听。”


    “罢了,如你所言镇国公仅这点要求,朕还有什么不答应此事的?”


    “不过朕还是觉得心里不安啊,二皇子一事朝中沸沸扬扬热闹着,你说那些人私下都传些什么,也同快死了的镇国公一样,等着谋求点什么?”


    烛火缭缭,角落里的宫女抖得更厉害,差些把手中浓茶泼了。


    皇帝不耐挥手让其下去,眼珠隔珠帘落到弓着的谢无行身上。


    谢无行阴阴神色浸在暗处,影子一动不动:


    “陛下乃天子,仁善宽和,开明之治才有如今百姓欣欣向荣之景,但有人得了皇恩还不知足,自然是有逾矩想法的。”


    “那些话没什么值得陛下费心去听,不该有的想法全杀了就好。”


    “全杀了?”


    “自然。奴才这条命全仰仗陛下才能捡回,有幸做陛下耳目,只求这条命能为陛下效忠,能有所用。”


    “行了,起来吧。”


    皇帝俨然心情不错:“你有这等忠心不错。”


    “朝中若是都像你这般,朕是舒心不少。就是从前燕家儿郎学得你这一半,也不至于落得九族具无的下场。”


    “燕将军从前屡屡在朕面前提及他那儿子,说来那孩子若还活着,大抵也到了娶妻生子,同你一般大的年纪了。”


    谢无行没有表情。


    “及笄礼是喜事,若是镇国公府真同永安候府互相看上…”


    皇帝顿了顿,缓缓摩挲虎口:“也是一段佳话。”


    “让他办,办得热闹风光。谢无行,届时你也去看看,镇国公是如何坐镇的。”


    “奴才遵旨。”


    谢无行从亮处退出去,宫道窄得发凉,侧边宫女远远见了绯色赐服便恭谨低下头去,无人敢同谢无行对视。


    他神色嘲弄,这位从夺嫡争位血路里爬出来,平生最怕有人多看他位置一眼。


    只怕心里早想大臣们明争暗斗自相残杀,盼他这条狗替他全咬死了才好。


    德顺努力寻话头:“大人,这下应当是有的热闹了。”


    “奴才这两日还听说了件奇事,先前纪家不是同沈家结亲了么?”


    “那纪家嫡小姐还没嫁,原是说了尚书家的公子的。”


    “近日有人弹劾户部尚书,奴才多留意了些,听到刑部尚书夫人私下抱怨,说是纪家忽然反悔了,说得想把嫡女也嫁到沈家去。”


    “您瞧瞧,多贪心呢。”


    谢无行转过头来:“这么热闹的事,你就一个人听?”


    德顺一愣:“大人的意思是?”


    是要他去传开吗?


    但纪沈两家的家事,他们平白无故掺和一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做什么。


    德顺不解,而后想到谢无行同这两家的联系。


    那日宴会上,谢无行因纪小姐的一张帕子,连带被悄悄议论过。


    虽没人敢到他面前来说,但私下有几张嘴说了什么就未可知了。


    太监与宫女对食都被视作腌臜之事,众人面前同世家小姐扯上关系,什么旖旎传言和不干净的揣测都会涌上来,议论猜他怎么跟纪清梨私会,偷情。


    谢无行面上不显,同那事牵扯不多,德顺心里可清楚,他最是睚眦必报的人。


    不同于他这种家里大小卖进宫的,谢无行是从掖庭爬上来的。


    那里头官身罪隶可不少,他能一直爬到陛下跟前去,势必有自己的本事,有口没出尽的恶气。


    表面顺从笑笑都是假的,当真就只有被他背后捅刀的份。


    先前宫里就有公主觉得谢无行脾性好,点他名字要带去寝殿。


    宫里有意无意的嘲弄不少,戏说谢无行是靠身段伺候主子马上要飞升了。


    谢无行笑笑说抬举,不出五日喜欢嚼舌头的几个宫人死的死散的散,再没人传他消息了。


    他只怕是现在还记着文昌伯府的一笔,等着机会搅局报复回去。


    但今时不同往日,德顺委婉:“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沈家那位不是个好相处的,若有心追究也是件麻烦事。”


    “您就不必大材小用,趟这浑水了吧,万一被记恨呢。”


    谢无行扯唇笑笑。


    记恨他的人不差沈家一个,他这双手即使有些痕迹擦净了,血污也经年累月地覆在骨髓里,恶心得厉害。


    既然处境已经这般,索性恶到底把身旁一切都连带拽进淤泥里,谁让纪清梨恰好就站到他手边上?


    她不是在他面前一直温和天真,同沈怀序夫妻和睦吗?让她好好听听。


    真期待她听到这件事时,会是什么鲜美的神色。


    “去做。”谢无行轻抬下巴,“多有意思的事,怎么能不带上沈大人?”


    *


    开春下旬,草木已郁郁葱葱。


    五皇子坐在树下撑头,背影干瘪一团。


    谁来他都没有反应,只有听到沈怀序脚步时,他才转动一下脑袋。


    沈怀序这几日气势是一日更比一日沉,无形戾气要淹没人似的,他有点发怵。


    李道彰摸摸腰间那枚平安符,劝说自己勇敢点。


    只是犹豫半晌,还是直到课业都完成后


    了,才敢开口:“沈夫子,外面都说你要娶平妻了。”


    “你如果再娶,你的妻子是不是就有空了?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她,谢谢她给我求的符?”


    沈怀序放下书卷,李道彰以为这人又要强硬提起他,噤声不敢动弹。


    沈怀序却只是微微出神,让他再说一遍。


    平妻?


    外面都在传?


    沈怀序厌恶流言,这一刻神思未极快应对,反而恍惚想:


    所以纪清梨那日所言,只是因为这莫须有的流言,在同他怄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