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帝姬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大帝姬今儿不知为何眼皮狂跳。
她在府内转来转去,煎熬得受不了。贴身侍子小心翼翼凑上前,问:“殿下可要请御医?”
大帝姬唉声叹气:“罢了罢了,右眼跳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该请御医,倒是该请术士。”
“那奴婢去请术士?”
“你未免也太听说。”大帝姬心情不佳,遂挑起了侍子的错,板着脸道,“难不成你忘了我不喜那些尼姑道士么?这个月月银没了。”
侍子垂头丧气地“欸”了一声,心道你自个儿说的你又不认账,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来,遂道:“诶,莫若请国师来瞧瞧?许是邪祟上身,又或是有什么祸事,国师大约都能瞧出来。”
大帝姬猛地一拍大腿:“正是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去请国师来!这个月月银翻倍!”
侍子大喜过望,兴冲冲去了半日,却垂头耷脑地回来了,身后空空如也。
“国师不在府里么?”大帝姬蹙眉问。
侍子叹了口气:“在府里,但正与沈将军与淮安殿下相谈甚欢,奴婢没请动。”
“与她俩在一块儿?!”大帝姬的嗓门高了两倍不止,“她们如何凑到一块儿了?你可听见她们说了什么没有?”
“不曾听得。”侍子苦着脸道,“我一去她们便将话题扯开了,偏生那儿的人嘴都紧得很,我什么也没问出来。”
大帝姬大马金刀坐上了石凳,撑着脑袋道:“怕是要糟。”
“殿下切莫自己吓自己——”
“嗐,你不知晓——”大帝姬的下半句话即将脱口而出,又被她堪堪往回咽。
她挥挥手道:“你自去罢,让我一人在这儿清净坐着想一想。”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国师定是“叛变”了。大帝姬心道。
……国师这人本就随性而为。既然她此前能答应帮自己,现如今定也能答应着帮沈知书她们,毕竟国师除却皇上,似乎谁也不在意。
自己能帮着国师寻人,长公主定也能,且说不准寻得更快、更准。
大帝姬揉着眉心,暗道国师应当是指望不上了,“稽元”一事大约也已中道崩殂,若是想要得到谢瑾,只能另想其他法子——
忽见那小侍子又“哒哒哒”跑过来,手内举着一封信,看样子颇有些兴高采烈。
大帝姬叹了口气:“不是说莫打扰我么?这个月连同下个月的月钱都没了。”
“不是不是,是有要事!”侍子的小脸红扑扑,“国师来信啦!”
大帝姬讶异道:“她不是正与沈将军她们畅谈么?还有闲工夫写信?”
“许是之前写下的也为可定……”侍子的嗓音低了下去,“殿下是否要先拆开看看?”
大帝姬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太阳穴,懒洋洋道:“既如此,你拆了,读给我听。”
侍子忙应“是”,三两下撕开信封,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道:“殿下是否志在云中,有成龙之心……”
大帝姬:?不是吧,一上来就这么劲爆???
她赶忙劈手夺过信纸,而后挥手令侍子自便。侍子吐着舌头退了下去,忽又被大帝姬连名带姓叫住。
侍子屁股一紧,硬着头皮转过身,便见大帝姬徐徐抬起头,语气漫不经心:“方才看着了什么?”
“奴婢什么也没看着!”
“是么?”
“千真万确!”
大帝姬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起来了:“既没看着,如此紧张作甚?”
侍子脸上的汗“唰”地涔下来了。
大帝姬叹了口气,温声道:“好了,不必惊惧,捂好嘴巴,不该说的别说。”
侍子点头如捣蒜,自觉躲过一劫,却不知在她走后,大帝姬垂眸打了个响指。
即有暗卫从树上跳下来,单膝跪地:“主有何事?”
大帝姬没即刻张口,而是揉了好一会儿眉心。
她一瞬不瞬地瞅着通往院外的、那侍子刚刚踏足的小径,须臾,忽然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知书同姜虞从国师府出来的时候,日头已西斜,天边渐渐有了红意,祥云从头顶延绵至远山。
沈知书伸了个懒腰,笑道:“在国师府内吃了一个下午,倒是一点不饿,晚膳尽可免了。”
姜虞同她肩并肩在长道上走着,看着侍子将马车牵过来。
她任由晚风拂过额间碎发,片刻后淡声说:“将军倒对国师一点戒备之心也无。倘或她下毒了呢?”
沈知书挑眉道:“她贵为国师,定不屑于行此龌龊之事。再者说,殿下何等心细如发,却也用了不少吃食,说明这饭菜定然没有猫腻。”
“将军便如此相信国师?”
沈知书老神在在地摇摇头:“非也非也,我是相信殿下。”
二人正说着,马车已至近前。沈知书忽然想起什么来,遂笑问牵着马绳的兰苕:“这只有一辆马车,却有长公主府与将军府两个目的地,偏又不顺路。你是先送你家主子回去,还是先送我?其实不必麻烦,我让红梨再叫一辆,也不费事。”
兰苕回头去瞅她家主子的脸色,却见她家主子扭头佯装不知,心下登时会意,遂小嘴一张:“自然是先去将军府!至于多叫一辆倒是不必。”
“为何?”
“因为殿下也去将军府!”
沈知书:……?
大约是看沈知书的神色有些呆,姜虞主动开口解释:“将军此前不是应了我放炮仗么?这便忘了?”
沈知书恍然大悟,笑道:“没忘,是该去将军府。只是我家并无多余炮仗,可要沿街买一个?”
兰苕忙自告奋勇道:“这个不难,我另回长公主府取一遭儿便是。”
于是小半个时辰后,沈知书与姜虞在院内排排站,面前摆了一个足有一层楼高的炮竹。
另有兰苕昂首挺胸地在旁边站着,一副引以为豪的模样。
沈知书笑起来了:“这炮竹是真高。”
“那可不。”兰苕骄傲地说,“这是殿下今岁得的最大的炮仗呢,是闻侍郎昨儿送来的。”
“闻侍郎?”沈知书歪着脑袋问,“她送炮仗做甚?”
“闻大人昨儿登长公主府恭贺新春,特特带了这只炮仗来,说是也不知送什么好,若是送些珍宝,一则放库房积灰,二则我家主子什么没有?略次一等的大约也瞧不上。思来想去倒是这炮仗合适,寓意也好,且即刻就能用上的。”
沈知书顺口接话:“她想得倒是周全。”
兰苕继续说:“闻侍郎昨儿便要放呢,说是想同殿下一块儿放,讨个好彩头。殿下说近来放太多,耳朵吃不太消,故此婉拒了。”
“嗯?你家主子伤着了耳朵?”沈知书忙问,“可有大碍没有?”
兰苕笑道:“殿下好着呢,是为了拒绝闻侍郎才如此说的。”
沈知书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点点头。
兰苕有些急:“将军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沈知书被这话问得讶异起来:“我该有什么反应?”
“闻大人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兰苕道,“将军难道不知一块儿放炮竹意味着什么?”
“哦?我倒真不知。”沈知书说,“难不成这上头还有什么讲究?”
“当然有!”兰苕掰着手指头道,“其一是驱邪祈福,保佑自己与身边人喜乐安康,炮竹一响,百病皆消。其二……则有携手走向新生活之意,故此也暗含倾慕之意。那闻大人分明是别有用心!”
“原来还有此等说法。”沈知书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是啊!”兰苕道,“所以……”
她本想说“所以将军再不抓紧,闻侍郎可就要趁虚而入了!”,却听沈知书漫不经心似的接道:
“所以你家殿下想同我一齐放炮竹,也是暗含倾慕之心?”
第92章 正月十五刺杀
说这话时沈知书并未过脑,等反应过来自己口中蹦出了什么惊人之语后,为时已晚。
彼时路程刚行至一半。
兰苕咽了一下口水,没敢接话。姜虞也不答言。
于是四周便陷入了莫名的寂静,沉甸甸地装在半大不大的车厢里,逼仄又空泛。
沈知书的手在膝上无意识攥成拳,又轻轻松开。大约是实在受不了这样狭暗的氛围了,她低低咳了一声,往回找补说:“开玩笑的。”
姜虞“嗯”了一下,片刻后道:“将军也学会了开玩笑。”
沈知书不置可否:“跟殿下学的。”
姜虞的眸光从眼尾不动声色地流过来,恰巧撞上了沈知书的视线。
她似乎并没有接话的意思,撩开车帘,一言不发地往外看。
沈知书松了一口气,原以为*此事就告一段落,却在车行至将军府门前,即将停下的时候,听见姜虞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嗯?”沈知书没听清,“殿下方才说了何话?”
姜虞遂将声音放大了一些:“我倒不知我何时开了玩笑。”
……这是什么话?先前时不时的口出狂言不是玩笑?那“成亲”之语不是玩笑?
沈知书张张嘴,下意识想说“你的那些风月之言不是玩笑么”,又想逗乐着说上一句“若非玩笑,岂不是真情流露了”,却终究没有出口。
有些荒谬。她心想。
……自己倘或将这些话说出口,又是在期待什么呢?
姜虞总归会应“嗯”,但自己却从不知她是否真心,也不知她掩埋在那些出格举动下的真实意图。
于是这些看似缱绻、令人浮想联翩的话总归会无疾而终。
更何况她们本不该暧昧的。
自己早就下定决心不在今生追求爱情。
于是沈知书只是弯了弯眼睛,顺着姜虞的话说:“殿下确实不曾开玩笑。”
马车停下来,姜虞瞥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而后隔着帕子抓住了马车的门框。
沈知书挑眉道:“我先下,殿下再扶着我下车,倒是容易一些。”
姜虞却恍若未闻,扒着门框,自顾自下了-
大帝姬在石桌旁兀自坐了良久,终于下了决定。
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之后,她与国师便将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随即又在心底“嗤”了一声,想,感情虚无缥缈,果然不是什么可靠的玩意儿。
她原以为国师对母皇有几分真心,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出于对替身的怜惜。而一旦真身有现世之法,替身便会被弃之如敝履。
国师在信上说,苦寻爱人而不得,若再找不到恐没有机会,于是只得以相像之人的心头血作引,再布下阵法,以引爱人出来。
正月十五月圆,是布阵的最好时机,加之次日选秀,彼时宫中必定忙乱,最适合动手。届时她会派人刺杀皇上,而后一力扶自己上位。
而倘或自己不答应……她再去找其余帝姬,总会有人答应的。
至于皇上,取完心头血之后会呈假死之兆,精心照料下,半月之后将苏醒,只是身体较之先前会差一些。然人参灵芝补着,总会好的,不至于英年早逝。
大帝姬看完信的时候,手是抖的。
真要走到如此地步么?她想。
她随即又想,帝王最忌讳心软。母皇并不会死,自己反能上位,何乐而不为?
如若不然,自己恐没有成龙机会——自己虽是长女,母皇却一直更看好二妹。
信的最后说,若有合作之意,子初一刻前往国师府一叙。
大帝姬隐在眼睫下的眸子闪了闪。
——国师既已下定决心,若是想做什么,旁人是断然无法拦住的。即便自己将此事禀报母皇,又能如何?
所以母皇必失心头血,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再犹豫下去,岂非将皇位拱手让人?
看来这一趟是必去了。
只是……
国师看起来蓄谋已久——这信并非现写的,而是早早备下。
所以国师是真心的么?还是说今晚这是场鸿门宴,国师实则是母皇的眼线,被派来实验试探她们是否有不臣之心?
罢了,自己现如今是在与虎谋皮,国师真正的意图,今晚自己一去便知。
倘或她是母皇派来试验帝姬们的忠诚度的,自己当即可以改口说自己此来只为假装上当,从而引出更多把柄-
正月十六原是个大忙日——宫中选秀,宫外长公主办生辰宴。
皇上还下旨为长公主选亲。
正月初八,她将姜虞召入宫内,是这么说的:
“淮安今年二十一,过了生辰便二十二。古来十四岁便有成家的,再不济二十岁也应有人帮着主持中馈。淮安既生为长公主,理应为天下万民作表率,这选亲便是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姜虞的眉心蹙了一下:“我不想——”
“这选亲是必选的,将自己的态度摆出来。”皇上打断了她,“至于有没有看对眼的则另说。”
……姜初放任自己成家,果真将过往全都放下了么?
姜虞眯起眼,浅淡的声线听不出情绪:“皇姐倒是为我着想。”
姜初笑了一下,两鬓的白发随之颤了颤:“阿虞长大了,我也老了。我虽不知你与沈将军既两情相悦却为何不成家,然你也需得有个家,有人照顾着,我才好安心前朝。”
“过去……是我的不是,一直不曾催你婚配。”她摇摇头,“我近来为此事夜夜悬心,还是觉着阿虞须得尽早成家。阿虞从小便没了爹娘,我再过几年身子也不行了,到时谁看顾着你的饮食起居,有了事又和谁商量呢?”
姜虞垂下眸子,鸦睫在眼下投下了浅淡的阴影。
她一时没接话,忽又抬起眼,徐徐环顾了一圈这个自己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
这地方一直未变,只是少了些人气。就好像自从她走后,姜初便很少踏足这里了。
姜虞几乎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姜初在御书房一坐便是大半天,只有两三个时辰的工夫会来这儿匆匆睡一觉。
“阿虞在看什么?”姜初好奇地问。
姜虞摇摇头,说“没事”。
她从山水屏风上收回视线,抿了一下唇,还是淡声嘱咐了一句:“你多保重,有什么事也多交予老大老二老五,她们也应着手处理朝政。”
姜初又摇摇头:“还是不放心她们啊……需得我亲力亲为。”
姜虞“嗯”了一声,姜初却像是憋狠了,话茬一轮接一轮地往外冒:
“从前一天睡两个时辰,批折子时仍旧精神抖擞,于是便觉自己身体强健,是不必太注重饮食起居的。现如今却发觉是从前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昨儿心血来潮,也仿着从前那般行事,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却觉头晕眼花。嗐,人还是不能不服老。”
“我便想到阿虞,阿虞老的时候是什么样呢?我大约也是看不见了。”
“阿虞正月十六又过生辰,又选驸马,双喜临门,我会命人大操大办,阿虞不必费一点心。”
“就是不知阿虞想要什么生辰礼?我这儿早便备下了,只恐不得阿虞心意,阿虞……”
姜虞忽然叫了一声“姜初”。
姜初停下了絮叨:“怎么?”
“你……不必如此。”姜虞道。
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不必如此日夜辛苦,不必对我太过挂念。
不必患得患失。
这句话抽象又宽泛,但姜初听懂了。
她沉默一阵,忽然笑起来了,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高兴。
一炷香后,她耸动的肩膀终于停下来,抬手拭了拭略微湿润的眼尾。
“阿虞……”她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恨我么?”
姜虞沉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棵树。须臾,她说:“从来没恨过。况且——”
她顿了一下,补充说:“况且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姜初在嘴里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炒了一遍。
姜虞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行礼告别。
行至殿门边,她滞了滞,终究没有回头。
她听见身后传来喃喃叹息:
“过去了好啊,过去了好……”
……
沈知书在宫门外候着,莫名有些焦躁。
很快,她便知晓焦躁的来源是什么了——姜虞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正月十六选亲,将军要来么?”
沈知书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选亲?你选我选?”
“自然是我,皇上已下旨正月十六选驸马。”姜虞微微挑起了半边细眉,“将军怎的如此惊讶?我过了生辰便是二十二,实属大龄,姜初她操心些也是理所应当。”
非常合理而无法反驳的理由。 :
……自己不成家,姜虞总得有人照应。此前的“我只愿与将军成亲”什么的果然是开一开玩笑。
亏的自己险些当了真。
好在从始至终都没奢求过,于是也不会太过失望。
沈知书垂眸瞥了一眼姜虞,笑着摇摇头,沉声说:“不去了。”
“嗯?”姜虞似乎有些意外,“为何不来?将军若是不想与我成亲,来帮我掌掌眼也好。”
沈知书只道:“到时再说。”
她自认意志力不坚定,也不是什么包容万象之人。
前世能从头忍到尾,只因姜虞身边再没出现过旁人。而现在……
倘或她去现场,约莫只会有两种结果——
其一,她亲自上阵。
其二,嫉妒到发狂,把现场砸了。
第93章 被关在了茅房里
听闻姜虞要选驸马,临近正月十六的这几天里,长公主府简直门庭若市。
有太多人递拜帖想与长公主一叙,姜虞看着接了几个,其中便包括闻侍郎的。
沈知书彼时正在凉亭内喝茶,沸腾着的山泉从茶炉里涌出汩汩清雾。这茶还没品出什么滋味,兰苕便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了。
“闻侍郎来啦!”她说,“殿下将她亲迎进去,这会儿正在殿内坐着聊天呢!”
沈知书眼皮轻飘飘掀了一下,没什么其余的反应,只说:“知晓了。”
兰苕急得很:“将军便不打算前去看一看么?倘或闻侍郎真入了殿下的眼……”
“入便入了。”沈知书道,“左右我只能以朋友的身份与殿下相伴,来个可心人照料殿下的饮食起居,百利无一害。”
兰苕嘟囔了一句“将军倒是看得开”,蹬蹬蹬跑走了,片刻后端了个汉白玉手炉回来。
“?”沈知书有些莫名,“我要这个做甚?”
“殿下为将军备下的,知晓将军冬日里易生冻疮。”兰苕煞有介事地说,“二来……怕将军故作坚强,实则内心冰凉,可以用它暖暖。”
沈知书:……
沈知书嘴上说着“不必”,手上到底还是将它揣了起来,一转头,便见兰苕的神色复杂,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
小姑娘的表情难以形容,硬要描述的话,大概是,三分同情,三分哀其不幸,三分怒其不争,外加一分“果然如此,被我猜中了吧”的兴奋。
沈知书:……
沈知书懒得猜兰苕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沉思一会儿,忽然问:“今儿是十四?”
“是。”兰苕道,“明儿元宵,殿下往年是要入宫参加家宴的,今年不知去不去。将军呢?将军怎么过?”
“去沈宅跟我娘亲与姨娘们吃一顿。”沈知书叹了口气,“嗐,这一段时间最是清闲,且享受享受,多与我娘亲们腻歪一阵。大约年后又要忙起来了,闻得南蛮那头有些不安生,不知是否要我去走一趟。”
兰苕扁扁嘴,有些不舍似的说:“将军若是去了,我定会想念将军的。”
“你是想念我的人还是想念我的赏?”沈知书笑道,“那我接下来这段时日一个子儿也不赏你们,你大约便不会如此想念我了。”
“别呀将军。”兰苕的嗓音变得黏黏糊糊的,嘿嘿一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便是将军不予我们那么多赏钱,我们也是极其爱戴将军的。一则将军平战士定四方,是南安国大恩人,二则自从将军来了,殿下着实开心了不少,虽然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吧,但熟悉殿下之人都看得出她很高兴。殿下一高兴,出手便较先时更为大方,我这个月从殿下手中得了两根金钗三根银钗四根玉钏五吊钱……”
沈知书:……所以你就是喜欢赏钱!-
今年的元宵节,沈知书确实是同沈寒潭及何夫人一齐过的,只不过没在沈宅,而是进了宫。
皇上兴致大起,效仿宫外元宵灯会,命人在御花园里也摆起了小摊小贩与五光十色的灯笼,并邀灯笼王进宫表演,宴请文武百官一同热闹热闹,官员们自愿参与。
沈知书本不欲去,却听说姜虞已纵身前往,二则沈寒潭铁了心要去捧场,自己实在拗不过。
皇上特命今晚入宫的官员只需穿常服,不必拘礼,于是沈知书也没怎么打扮,随意套了身衣裳,便与两位娘亲们一同上了马车。
抵达宫内时,晌午刚过,天色尚早。
宫外已然热闹起来了,宫内也不遑多让——长乐街的小摊小贩俱占好了位置,来往游人络绎不绝;御花园早有宫人扮成商贩,捣鼓着各类铺子,又有内侍匆匆忙忙给御花园的青松翠柏挂上彩灯。
沈知书跟在沈寒潭屁股后头,先是听着娘亲与各路官员寒暄,继而又有叫得上名儿叫不上名儿的文官武上前来同自己搭讪。
闻侍郎赫然在列。
沈知书眨眨眼,听得闻侍郎问:“将军今儿倒没与淮安殿下一同过来。”
“嗯。”沈知书随口应着,笑道,“我跟着沈尚书前来的,闻得殿下已然入了宫,现如今不知在哪儿歇息。闻大人今儿来得倒早,不知是同谁一块儿来的?”
“我么?我一人前来的。”闻侍郎说,“将军也是知晓的,我尚未娶妻,加之娘亲们不愿入宫,我便孤身来了。本想邀淮安殿下一同前往,长公主府上人却回说,殿下一早便出了府。”
沈知书挑眉道:“闻大人近来倒是同淮安殿下走得近。”
“再近也近不过将军,不过将军与殿下——”闻侍郎脸上笑着,眉眼却有些沉,“不瞒将军说,明儿长公主府选亲,我势在必得。听闻将军要十个孩子,而且自己不生,想来殿下的身子应当承受不住……”
沈知书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其余的情绪,淡声说:“倒不劳侍郎操心这些,我对殿下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那我便先恭祝侍郎得偿所愿。我这儿尚有些事,便不与侍郎多聊了,失陪一会儿,侍郎见谅。”
闻侍郎忙道:“将军请自便。万望将军在殿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美言个屁,不说坏话就已经够意思了。
沈知书笑笑不答,同她二位娘亲说了声“内急,去方便一下”,拨开人群,在宫人的带领下前往茅厕。
谁知宫人七歪八拐,走了极远,却始终未停下脚。
沈知书有些诧异:“这附近竟无茅厕么?”
宫人微微俯身,恭恭敬敬回道:“将军莫急,快到了。”
确实快到了。
又走了没一炷香,宫人在一座院落前停下脚,往里一伸手:“将军请进,茅厕在右侧偏殿的旁边。”
沈知书客客气气道了声谢,正欲往里迈步,忽闻宫人又说了一句:“淮安殿下也在院内。”
沈知书:……?
沈知书不禁出声:“敢情御花园方圆一里都无茅厕,仅有的茅厕偏在淮安殿下所处的院里?”
宫人腼腆地笑道:“是淮安殿下嘱咐的,说将军若是说内急,大约也并非真的内急,应是想静一静,便带将军去见她。”
“你们便如此听淮安殿下的话?”
宫人恭恭敬敬道:“当时陛下同殿下在一块儿,命我们遵从淮安殿下的指令。”
沈知书:……
沈知书道“好好好”,一脚迈入院内。
院中无人值守,姜虞的贴身侍子也不知去了何处。
红梨缩着脑袋跟在沈知书后头,用气声问:“主子,这会儿太安静了……不会有诈吧。”
“应当没有。”沈知书蹙眉道,“这儿气息很平,不像有杀意。只是——”
她在心里嘀咕道:只是也没闻见属于姜虞的气息。
虽与房间隔了几尺,但属于姜虞的味道实在太独特,自己又太过熟悉。照理说,自己一进院子就应当有所察觉……
红梨见沈知书吐了两个字便没了下文,不由得追问:“只是什么?”
沈知书转过脑袋,蹙眉道:“方才那带路的宫人穿着什么格制的宫装,你可有留意?”
“是御前宫女的样式。”红梨信誓旦旦道。
“这也没问题……”沈知书嘟囔说,“罢了,我先去茅厕。”
结果甫一迈入茅厕,那门忽然自动关上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沈知书眯起眼,屏气凝神,听见外头毫无动静。于是她并辩不清这究竟是意外,还是某人精心策划的陷阱。
她轻轻喊了一声“红梨”,红梨即刻应了一声:“在呢将军,何事?”
……似乎没问题。
沈知书遂不急着蛮力破门,而是先解了内急,接着研究起了那锁扣。
她试图用荷包里随身带着的青铜丝撬锁,却徒劳无功,那门锁跟一整块石头似的,连个锁眼都找不着。
……这也奇了。她心想。
这锁也不精密,自己苦练的撬锁手艺怎么会排不上用场?
“将军是不是被锁里头啦?”外头传来红梨焦急的声音,“我这便去叫人。”
沈知书说“不必”,往后退了两步,提起裤摆,猛地抬脚往前一踹——
尘土纷纷扬扬落下,响声恍若地动山摇,但那门……竟纹丝不动!
……不是,这门铁做的?
沈知书一面腹诽着,一面又狠命踹了一下。
这回用了九成的力道,那门却仍旧没有破裂的迹象。
红梨喊了声“我去找人”,被沈知书一叠声喊住。
不对劲。
这门怎么看都是普通木门,撞击时发出的是清脆的空响,说明它甚至并非实心,怎会破不开?
所以……自己八成是中计了。而倘或红梨贸贸然跑去喊人,吸引到幕后之人的注意,小姑娘小命保不保得住是个问题。
所以幕后之人会是谁?首先必然是了解自己习性的——知晓自己说“内急”只是为了躲清闲;其次也清楚自己与姜虞的关系,能拿姜虞当幌子而令自己不起疑;最后,必然对宫内较为熟悉,且能使唤得动御前内侍——那宫人给自己领路前是混迹在宫人堆里的,与旁的宫人说说笑笑,应无被调包的可能。
再加上这离奇的、不合常理的木门……
要说世间谁最离奇,能使出不合常理的招数,那必然是国师。
但不可能啊,国师好端端的害自己做甚?
又或者……国师并非冲着自己来呢?
幕后之人只是将自己困在这儿,自己并未感受到什么杀机,说明极有可能是想拖延时间,不令自己出现在现场。
思及此,沈知书的第一反应是姜虞会不会出什么事,而后又想到姜虞前世也与国师共事过,国师应当没有害她的动机。
但不管幕后之人是谁,有何目的,当务之急是从这儿出去!
电光火石间,沈知书耳畔倏然闪过一个耳熟的、淡漠无波的声音:“将军入阵了,所以出不去。门边的小凸起处是阵眼,砸那处可解。”
沈知书无暇思及其他,机械性地照做,三五下找着了凸起处,而后狠命用胳膊肘一撞——
木门应声而开。
红梨在外头急得快昏了,此刻的眼神如见天神下凡。却见自家主子出来后第一时间环顾四周,而后抓着自己问:“姜虞呢?”
“淮安殿下?”红梨有些困惑,“淮安殿下不在此处啊,将军问这做甚?”
“她方才没来?”
红梨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那么奇了,既然姜虞不在此处,方才自己听到的声音从何而来?
难不成是幻听?
沈知书有些茫然,正要将其归结于自己近期压力太大而神思恍惚,忽听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又在自己耳畔轻飘飘响了起来:
“将军。”姜虞“说”,“我在御书房,请你速来。”
第94章 国师慷慨赴死,走向往生
太阳逐渐西沉,御书房人声寂寂。
皇上刚经历了一轮刺杀,此刻惊魂未定。
她彼时高喊“护驾”,却没人前来,御前侍卫已不知所踪。
贴身内侍拼死相互,姜初却将她推开了,嘱咐她自己找地儿去躲,刺客们的目标不是内侍,她双拳难敌一干人,在这儿只会影响自己发挥。
罢了。她想。
能将御前侍卫支开的不过那几人:帝姬,抑或是……姜虞。
是姜虞么?倘或是,自己就死也心甘情愿,毕竟自己这辈子欠她良多。
这会儿,文官武将都在御花园,外头的宫人又全都被调走了,自己大约也是无力回天了。
嗐,终究是造化弄人。
姜初眉眼沉沉地抓着剑,看着刺客层层围拢过来,正准备放手一搏,忽听外头有人扬声道:
“臣救驾来迟!”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飞扬的脚步声。
姜初颤巍巍松开剑柄,自觉背上已然汗湿。她惊喜地问:“沈卿如何知朕有难?”
沈知书气场全开,剑鸣光凛,三下五除二将歹人击倒在地。她抽空回答了姜初的问题:“第六感。大约是与陛下心有灵犀。”
她蹲下身,利索地将歹人全部捆了,交由跟着自己而来的心腹:“关去偏殿,好生看着,别让人跑了。”
姜初长舒一口气,抿了一下唇,颇有些感慨:“朕倒真想不着最后会是你来救朕。竟不是阿虞遣人来取朕性命?”
沈知书诧异道:“陛下怎会如此想?淮安殿下她如此敬爱陛下,必不会有此念头!不过说起来,淮安殿下竟不在此处么?臣闻得殿下一早入了宫,却一直未曾见。”
姜初正要道“幸好她不在此处”,忽又听外头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响,紧接着,属于某人的声音施施然传进殿内。
“我怎么不在?”姜虞道。
姜初眼见的有些着急:“你来做甚?那刺客未必只有一波,在这儿岂非徒增危险?”
“不会了。”姜虞道。
“什么不会了?”姜初没听明白。
“刺客不会再来了。”
姜虞说着,忽然喊了一声“国师”。
两个字喊得半轻不重,却余音绕梁。然而国师并未现身。
姜虞在原地转了半圈,显而易见地叹了一口气。她顿了一下,淡声说:“出来罢风璃,别躲了。”
……风璃确实是国师的名字没错。沈知书在心里道。
可姜虞不应与国师相熟,这一声“风璃”倒像是她们已然认识许久。
沈知书眼下很茫然。
先时那两声不知所起的“幻听”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现如今姜虞的这一声“风璃”更是很没道理。
所以,思来想去,将所有原因排除掉后,剩下的那个不可能也变为了可能——
姜虞已然忆起了前世。
沈知书瞳孔骤缩,唇角微微颤着,却没有其余的反应。
她看上去很平静,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消化得很好。
外头风起云涌,枯木忽然结出新芽。
国师蓦地遥遥出现在了树下。
她距离殿内很远,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进来:“你如何发现的?”
“我么?”姜虞道,“很早。”
“所以你很早便知晓过往了?”
“嗯。”姜虞说,又补充道,“也不算太早。恰巧是佑之回京那晚。”
她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讲自己中午吃了水米糕。
国师“嗤”了一声,说:“无涯,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姜虞道:“彼此彼此。”
“所以你与阿书联手骗了我?”
“不算吧。”姜虞朝沈知书的方向瞥了一眼,“她应当不知晓。”
“好一个不知晓……”国师笑了一下,继续道,“可是我与你才是一类人,不是么?小初她伤你那么深,你为何还要帮她?”
“这辈子且论这辈子的事。”姜虞淡声道,“她虽欠我,然我也欠她。”
“况且阿璃。”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打错了主意。姜初与你那小仙毫无相似之处,是故她的心头血没用。”
国师蹙眉道:“你怎知?”
“大帝姬昨儿实在过意不去,将你的计划向我全盘吐出了。”
“不是问这个。”国师说,“我是问,你怎知小初的心头血没用?”
国师显然急了,话音话掷地有声,姜虞闻之挑了挑眉。
“我是谁,你忘了么?”她道,“我为往生门中人,能看见魂魄。你那小仙我曾见过一回,魂魄是纯蓝的,而姜初的魂魄为纯红。”
国师垂下眉眼,忽然一闪身,来至姜虞跟前站定。
她猛地抓住了姜虞的胳膊,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人不论轮回几世,魂魄都是相同的,是不是?你记住了阿楚的魂魄,是不是?你能帮我找到阿楚,是不是?”
姜虞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摇头。
“这是何意?”国师忙问。
“我确实记住了阿楚魂魄的样子,然……”姜虞摇摇头,道,“我这一世没有灵力,只能勉强看清魂魄的颜色,更多更具体的细节却瞧不出。”
国师点点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霎时间天地昏暗,飞沙走石,草木伏地,珠帘漫卷。国师猛地抬起胳膊,三下五除二掐了个诀,而后往前一推——
灵气出体的刹那,国师猛地苍老了一些。
“现在呢?”她的声音带着上了年纪之人特有的沙哑,“现在可能看见?”
“还差一些。”姜虞闭眼感受了一下,又道,“你且停下罢,若是再传与我,怕是你命不久矣。”
国师摇摇头,掌心相对,又掐了个诀。
她掐诀的速度显而易见地慢了一点。
姜虞仍旧摇摇头:“还差一些。”
国师于是再度将灵力传过来。
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山野间嶙峋的沟壑。
姜虞只道:“算了罢。”
国师恍若未闻,手间动作不停,四面风声嘈嘈,几乎要听不见姜虞的叹息。
国师的外貌从三十岁变成六十岁,继而是七十岁八十岁,最后近乎半只脚入土。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姜虞说:“我看见了。”
国师蓦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已然没什么力气抬头了。
她沙哑地咳了一声,着急地问:“阿楚在哪儿?”
“阿楚她……”姜虞抿了一下唇,还是道,“在城南。几天前刚出殡。”
国师“啊”了一声。
她苦笑着说:“我还是来晚了。”
姜虞忽然道:“也不一定。”
“嗯?”
“她尚未转世,就飘在你身边。她在跟你说话,你想听么?”
国师应该是惊喜的,但这会儿她莫名有些紧张,不知因着什么缘故。
她颤巍巍地问:“可以么?”
“嗯。”姜虞点点头,抬手在空中画了三圈。
于是魂魄回音阵阵,恍若风过松涛。
声线与万万年前山门里那稚脆的少女音有些许不同,但国师还是一耳朵便将它认了出来。
“璃姐姐。”阿楚说,“我看见你老了的样子啦。”
“人死后,会将所有前世全部想起来。我是在第一世遇见你的,现在是第八世了。”
“相传人只有九世,所以我大概没办法陪你太久。不过没关系,能见到你,我便心满意足了。”
“璃姐姐。”她说,“你别哭呀,没关系的,我不苦,我的前八世都没吃什么苦头。”
“我有时候想,我运气不太好,你一世都未轮回,我却仅剩一世了。可我又想,大概是遇见你便花光了所有运气吧。”
“我要走啦。我已经死了,便不能在人间逗留太久,否则会生出挂碍,还得往生门的人来渡我,太麻烦她们了。”
“璃姐姐现在听见了我的声音,我已心满意足。但我还想更贪心一点——好希望来生还能与璃姐姐再会。”
“我走啦。璃姐姐保重。”
声音消散的时候,国师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了。
“就这样吧。”她说,“我该去找阿楚了。”
“现在么?”姜虞问。
“嗯。”国师应了一声。
她又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找了阿楚三百余年,却让她死在了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师,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当朝皇帝的心头血满足私欲,阿楚若是知晓,定会不开心。”
“这一生,我亏欠太多,对不起的人和事也太多。”
“罢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生欠下的,来世再偿还罢。”
她没有回应姜虞将灵力渡回去的要求,而是郑重地同姜虞道了一声谢,毅然决然地将最后一点灵力传与沈知书。
继而慷慨赴死,走向往生。
第95章 夜色无边,她们吻得意乱情迷
沈知书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游的灯会,又是怎么回的家。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原来姜虞知道。
原来姜虞早便忆起了前世。
沈知书躺在床上,吹灭了灯,看着如水的月光从雕花窗棂间漫进来,在地上烙下格纹印子。
她阖眼又睁开,从床头滚至床尾,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只觉想不太通。
姜虞既然忆起了前世……那么,她为什么不说?
自己不提,是因为前世感情虚妄,加之结局不堪回首。那么她呢?
她不提,却又口口声声想与自己成为至交,又一遍遍地向自己索取……
自从忆起前世后,姜虞便不再是未曾交过朋友、总是孤身一人的南安国长公主,而是历经万事看遍沧桑的十二仙。
她应当知晓这之于常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沈知书忽然看不懂姜虞所求了。
那……她知道自己忆起过往了么?
大约不知吧,自己曾在她面前提起过并未看清梦中人的脸。
前世时,上仙之间的爱恋为天道所不容。所以自从她入仙班的那一刻起,便作好了断情绝爱的准备。
她也曾想过,倘或姜虞愿意回应她的感情——哪怕只是在某个瞬间——她也愿意剔除仙骨,降为凡人,而后再与上仙谈情。
可是姜虞没有。
沈知书自嘲地笑了一下,想,还是别报太多希望了。
前世也是如此——在阴雨绵绵的暗夜里,她曾无数次生出她们两情相悦的错觉,可每每试探时,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她失望一阵,又重新燃起希望,就这么反复至生命尽头,至死未宣明爱意。
是懦弱么?也许是吧。
她太怕从姜虞口中听见斩钉截铁的“我们不可能”,宣告着盛大的感情无疾而终。
她孤身回了家,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明日便是姜虞选亲的日子。
其实国师将灵气渡与自己后,自己此生便没那么轻易战死沙场,不会成婚的誓言便不作数了。
只是……她不敢赌姜虞的感情。
她随即又想*,倘或姜虞真是在自己回京那晚忆起过往的,那么是在具体什么时候?
是在床榻之上么?还是更早一些,在拦马之时?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一如此后日日夜夜的相处,看着自己从疏远变得亲近,她在那许多许多的瞬间又在想着什么呢?
她睁眼到三更,听见巷尾遥遥传来更漏声。
今夜大约是睡不成了。她想。
好在明儿没事,可以清清闲闲地睡上一个白天,再去姜虞府上贺岁。
她忽然又想,明儿自己到底要不要去选亲?
——毕竟就算姜虞并不心悦于自己,她也切切实实表达了与自己结亲的意愿。
沈知书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她不是没有生起过剖白的念头。
前世的时候,姜虞身边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她能同寒云宫的长老们相谈甚欢,同往生门的山客不吝寒暄。山脚的小山童便与她很熟,常常溜进她的地盘蹭水蹭饭。
沈知书后来与那山童也熟了,某次状似不经意地问那山童,姜无涯是否有相熟的朋友,那山童报了一长串名儿,沈知书从中艰难地把自己拣出来。
她于是会想:自己之于姜虞而言,是最特别的么?
大约不是吧,看,便连与姜虞日日相处的山童都不这么认为。
于是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念头便被她压进心底,沉甸甸地埋在了暗无天日的深深处。她兀自下定决心,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不会令它们现世。
直到自己也成了上仙,那些痴妄终于尘埃落定,无疾而终。
不知道姜虞此刻正在作甚?
明儿选驸马,又办生辰宴,她会不会也因兴奋而彻夜难眠?
应当不会吧,毕竟她一向沉静自若。
漫漫长夜里,万籁俱寂,北风忽止,檐下风铃也不闻其声,真的有种天地间只余自己一人的感觉——
窗户那头忽然有了窸窸簌簌的响动。
视线被床柱挡住了,窗户那片区域完全不在视野里,沈知书于是猛地直起身——
方才心心念念的某人正背光在那处站着,轮廓被银辉勾了个边。
姜虞轻巧翻窗而下,眉眼朦胧,沉沉隐在夜色里,里头的情绪不甚分明。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深夜,外边大雨滂沱,姜虞刚出关,提着辉光浅狭的绣球灯,从小径逶迤而来,眼错不见便走到了窗户边。
几乎称得上从天而降。
沈知书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姜虞叫了一声“将军”。
“将军。”她说,“将军怎么还未睡。”
与那个很久很久前的夜晚不同,今日外边天朗月明,屋内缱绻昏暗。
姜虞也没有提灯,而暗色总能给人带来一些狭窄逼仄的感觉——
以至于沈知书喉咙有些紧。
她低低“嗯”了一下,一五一十地说:“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在想你。”
床边人的步子一顿。
“是么?”姜虞淡声问。
沈知书没答言。
还是太冲动了。她在心底说。每每都是如此,似乎有晦暗的夜色保护,那些贪嗔痴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喷薄。
姜虞忽然褪了鞋,翻身上榻。
她的动作太快太猛,以至于沈知书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然被她扑倒在床。
腰间一沉,长公主跪坐其上。
和前世那场畸梦的姿势一模一样,只不过梦里自己躺于碧绿的原野,这会儿自己瘫在晦暗的榻间;梦里姜虞俯身吻了自己,这会儿……
“是么?”姜虞又问了一遍,“我这几日府上门庭若市,想来选驸马的都给我递了拜帖。将军既然想我,拜帖为何迟迟不来?”
沈知书的喉咙滚了一下,眸光一瞬不瞬,看着姜虞的头一点点低了下来。
某人带着雪松气的发丝轻扫过自己的脖颈。
夜色浓郁,体温与松香交织缱绻。
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痒。
离得实在太近了,近到沈知书不知姜虞所求,索性闭上了眸子。
下一瞬,她却听见姜虞淡声说:“睁眼。”
睁眼的刹那,一条锦绳从姜虞袖中蜿蜒而出,眨眼便被捆到了自己身上。
姜虞继续道:“说话。拜帖为何不来?”
沈知书空咽了一下口水,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答非所问:“为何捆我?”
姜虞眯起眼看她,蓦地用力抽了一下绳子的末端,令其嵌进了沈知书的皮肤里。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不知么?”
“不知。”沈知书吃痛地“嘶”了一声。
姜虞慢条斯理地捻去指尖上莫须有的灰,忽然又低了一点头。
青丝尽数落于锦枕上,她几乎与沈知书鼻尖相贴。
“小沈大人。”姜虞道,“你来晚了。”
暗色里那些深藏于心的、毫无根据的猜测疯涨,像是海底不见天日、偷摸着出逃的灯笼鱼。
沈知书张张嘴,听见姜虞下了通牒:
“大人若再躲,本殿将你绑去成亲。”
沈知书瞳孔骤缩。
窗外未融尽的雪落顺着屋檐扑簌簌滑下来,月光照在看得见抑或是看不见的地方。
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沈知书不敢深想,事实上她也有心无力了——脑子近乎已然宕机。
她听见自己问:“为何?”
“嗯?”
“为何一定要与我成亲?”
姜虞直起身子,将手腕搭在了沈知书的腰侧。
她没直接回答,转而问:“将军不知么?”
“我知晓什么?”沈知书道,“你口口声声‘事事坦诚’,却什么都不与我讲,我怎会知道?”
许是现在的气氛太暧昧了,沈知书张口时不管不顾,出口后才后知后觉这话语气有些冲,甚至带上了些许指责的意味。
姜虞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她垂在沈知书腰侧的手往上滑了一点,问:“我有何事瞒你?”
“有何事?”沈知书几乎要被气笑了,“我回京那晚你便知晓了前世,此后同我亲近、向我索取时却分毫不提。”
姜虞像是在思忖,片刻后“哦”了一声:“并非瞒着,只是你未曾问我,我自然不说。”
沈知书眯起眼问:“你讲不讲道理?”
“何为道理?”姜虞道,“将军不愿应我成亲之请的道理么?”
沈知书的眸光落点从姜虞的脸挪至她的领口。
姜虞活了千年万岁,并非自已原以为的天真之人。她应当清楚这种话会给人带来何种荒谬的错觉。
所以她是何意?特别是在彼此知晓前世的情况之下……
沈知书低低笑了一声,突然挣开了绳子,猛地一用力,和姜虞调了个位。
她攥着姜虞的肩,将她压在自己身下,眸底的情绪一望便知。
反客为主。
下一瞬,她顿了一下,继而垂下头,亲了下去。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她克制地让开几厘,偏开脑袋,薄唇擦过姜虞的侧脸。
黑夜与潮气痴缠,沈知书眸底只姜虞朦胧的轮廓。
她摇摇头,沉声说:
“殿下问我为何不愿与你成亲,这便是回应。姜无涯,我心悦你,我在暗无天日的梦里觊觎了你千千万万年,却从不知晓你的心意……”
后半句话被某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吞没——
姜虞蓦地抬起手,揽住了沈知书的脖颈,而后用力往下一压。
唇舌相碰,发丝胡乱纠缠在一起。
某人的舌尖撬开了沈知书的贝齿,又被沈知书呼吸急促地追咬回去。
更漏声顺着未关严的窗户渗进屋里,惊起一阵潮湿的战栗。
姜虞几乎要喘不上气,微微偏开头,又被沈知书攥着下巴掰回来。
“殿下。”她轻声说,“无涯,你知道么,我现在真的很高兴。”
姜虞眯眼看她,须臾,重新揽上了沈知书的肩。
月光安静地漏进窗户,洒在床沿,被褥半明半暗。
夜色无边,她们吻得意乱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