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他’来了
◎强逼入梦中◎
到了第三日晚上,她又做梦了。
戚雪素来梦多,但从前几十年梦到的大多是些没什么连贯性的零散场景,自从睡在阿巳身边之后,发梦的频率倒是小了,但却总是跟些灼烧炙热的火焰有关。
梦中又是那座火焰山,有硕大的怪物叫嚣的声音,那条遮天蔽日的大火蛇在疯狂追逐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快得像一丛闪烁的白光,四处逃窜却又无处遁形,最终还是被熊熊火焰包围,困在中央,孤立无援,瑟瑟嚎叫。
戚雪的心脏莫名跟着被一道揪紧。
下一瞬,巨大的火焰凝聚成了能流动的形状,那是一条烈焰巨蛇,与对面浑身乍起白光的异物对峙。
白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梦中的一切也逐渐被这光圈吞没。
戚雪紧蹙着眉头,无意识的嘤咛出声。
阿巳听见动静睁了眼,四周一片漆黑,他却丝毫不受影响,撑起半边身子,凝视观察着旁边戚雪的脸。
戚雪的呼吸急促,面相不稳,一看便是被噩梦缠住了。
他没有着急叫她,手指在她脖颈间探了探,却根本无法窥探到什么。这具身体就像一座铜墙铁壁,即便在主人意识不清的时候也仍然无懈可击,找不到一点薄弱的地方能够一探天机。
阿巳神情晦涩难猜,那般深沉凝视着熟睡的戚雪。
在他身边,竟也还能发梦。
就该早些将她带上南北山。原本只是想让找寻的路程看起来真实些,不成想,生出了这么一场节外枝。
阿巳嘴唇动了动,伸手轻拍她的脸颊,“戚雪。”
但戚雪睡得很深,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意思,阿巳便捏住她的下颌晃了下,“戚雪。”
冷不防她睁了眼,呼吸急促着,目光空洞,俨然一副灵台尚未苏醒清明的模样。
阿巳没再叫她,只盯着她慢慢自己爬了起来,也不打扰,观察着她的意图。
戚雪的动作很慢,阿巳跟在她后面,见人摸索着慢慢走到了窗边,似乎是在左右辨认着方向。
然后她慢吞吞转向了右边的窗户。
阿巳的目光跟随着她从自己身前经过,然后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戚雪还是没有醒,仍在继续向前走着,手臂也就自然往后抬起,直到绷紧无法再往前,就这么被阿巳牵住了。
戚雪又试了几次,每次都被反向拉回来,而那个牵住她的力量却纹丝不动,好似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嗯……啊……”她开始呓语,似是着急,想挣脱,但却又表达不清楚。
“你要去那边干什么。”阿巳的眼睛再黑暗中反着幽幽的光,用最温和柔软的声音引诱她。
梦中的戚雪仿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给钉在了原地,感觉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距离,焦急万分,努力向前伸着手。
阿巳拖了她足足十余息之久,才等到了时机成熟,目光锁定住了面前的窗户。
他一个箭步向前,将其一掌重重砸开。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一瞬间窗外破开的气浪,连风都要退避三分。
戚雪也在此刻被彻底惊醒。
她被这陡然的声响吓得不轻,意识清醒过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映在夜窗中的背影。她知道那是阿巳,并不害怕,正想开口叫他,下一瞬他正好回头了。
那一眼的眼神让戚雪有些失语,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但就是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
“你……”戚雪一句话卡在嗓子眼里,整理半晌才理顺:“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阿巳扬起眉,那个表情又回到了戚雪所熟悉的状态,他吊儿郎当地笑:“你问我啊?你要不要看看你离床有多远。”
她停顿片刻,脸色都变了些:“我难道是梦游了?”
“应该不会冤枉你。”阿巳比划了一下她和床之间的距离,他微妙笑着,玩笑之后若无其事问道:“倒不如说说,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梦到……”戚雪下意识就要说,很快又噤声看了他一眼,阿巳显然捕捉到了她的心虚,挑眉道:“要瞒我?”
“没有,不是。”戚雪急忙解释。
阿巳环住手臂,打量着她。
戚雪知道阿巳十分聪明,反应也快,原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情,遮遮掩掩反而生嫌隙误会,坦然道:“不是诚心瞒你,之前第一天睡你旁边的时候也有做梦,但已经不是之前那入梦轻薄、不是之前那个大妖入梦了,所以我也没有当回事。”
阿巳似乎对她梦的内容非常感兴趣,“是吗,那说来听听。”
“是……嗯,其实我也看不太清楚,大约好像是很大的火,很热的地方,但那些火有形状,好像活物一样,在追捕另一个有形状的光束。”戚雪一边说着自己都觉得天方夜谭难以理解,但那画面未曾见过的人着实很难想象出来。
她搓着手指琢磨着该如何形容得更具体些:“有些像捕猎,一追一逃,但却是火追光……我的意思是,像一条火做的大蛇,在追光一样的兔子。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戚雪小心翼翼瞧了眼阿巳。
他目光深沉盯着她,忽地扯起一个堪称阴森的弧度:“光一样的兔子?”
戚雪被那一瞬间意味不明的目光给吓着了,但定睛一看却又好像是她眼花。反倒被他的反问弄得有些不确定了:“也像猫?记不太清了,总之很亮堂,闪闪发光的。梦中我还想救它来着,那么大的火蛇,我竟也不知道害怕,果真是梦。”
阿巳不说话了,戚雪觉得他今天晚上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清了清嗓子试探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原是如此,怪不得会将你吸引至此地。”阿巳仿佛终于弄明白了其中关窍,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的是我们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我‘问路’会反复问到这个铸剑城来?”无疑这也是戚雪相当想知道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上前几步到了他身前。
阿巳按住她的肩膀,挪了个身位将戚雪换到了前面,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还有正前方那座高耸的,黑铁怪物一般,庞大的铸剑炉。
戚雪后背没由来的开始发麻,不想这样直矗矗面对黑暗,本能想要缩回去。
阿巳轻声说:“看到了吗?这座剑炉,刚才若非我拦着,你恐怕已经在睡梦中翻窗坠楼而亡。”
她整个人僵住了,联想到之前那些凄厉的尖叫,仿佛被活生生炼化的痛苦。巨大的恐惧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
然后阿巳冷静说出了另一句让戚雪窒息的话:
“这座炉子,想要你的骨血。”
戚雪惊恐回头,对上他黑沉沉的视线。
“所以,千万不要自己靠近这座剑炉,切记切记。”他认真叮嘱着,自从认识这个男人以来,戚雪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如此凝重的神情。
“好,我记住了。”她被他的神色感染,也同样凝重的点头。
第三日清晨,婢女按照约定前来打开了房门:“二位客人,这几日休息的可好?”
她们脸上的表情略显僵硬,戚雪还未说话,阿巳已然先一步冷声道:“不要再卖关子了,我的耐心有限,现在带我去见你们城主。”
那声音很冷淡,戚雪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冷眼睨着那一双婢女,戚雪印象中的阿巳喜欢耍些嘴皮子捉弄人,许是因为他大部分时候对她都是挂着和善的笑意,是以她才会觉得,他现在的气势,有些咄咄逼人。
戚雪静静望向他,分明刚进来的时候,他还是一副随遇而安的闲散模样。
戚雪不知道阿巳有没有感觉到她的目光,但他一直没有看自己,那张侧脸的下颌冷硬,他眯着眼道:“给你们城主传个话,有所求,有所图,一次性说清楚。莫要再装神弄鬼,明日天亮之时,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给他,最后的期限。”
戚雪觉得如今他们算是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他强势得有些过头了,她心里没底,手心全是汗,眼珠在阿巳和对面的婢女之间来回转着。
两边就这般沉默对峙着,戚雪能感受到阿巳身上那股强烈的,不可动摇的气势,以致于这般情形下,她感觉两头为难,甚至不敢去劝他收敛些。
因为她知道,他这个时候不会听她的。
最终那两个婢女败下阵来,沉默半晌后低头:“请跟我来。”
从阁楼下去之后便是环绕层叠的楼梯了。
阿巳一路都没再说话,戚雪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这一连串的反应真的有些反常。
那剑炉中的妖祟,竟是恐怖至此吗,能让阿巳如此警惕。
戚雪想了想,还是加快脚步追到他身边,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子。
阿巳偏头看她。
他看向戚雪的时候,眼神总是没有攻击性的,她习惯了这种被他泡在温水中的感觉,刚才的紧张也冲淡了些:“阿巳,你怎么好像看起来怪怪的?那个剑炉中的妖祟,真的很难缠吗?”
“是。”他点头,仍然深沉注视着她,“我会尽快带你离开这里。是我大意,才让你误入此地,但是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戚雪与他对视着,眨了眨眼。
她该感激的,但他说这话的这一瞬间,却有另一种难以明言的,微妙的感觉,让戚雪觉得事情好像没有这般简单。
她的直觉告诉我,阿巳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你在想什么。”阿巳的眼睛好像要探入人心底,戚雪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抿了抿嘴角:“我不想死。”
阿巳放心下来,揉了揉戚雪的后脑,释然一笑:“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没多久,婢女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恢弘宽大的宫殿之前。
红毯从殿中蔓延出来,流淌过阶梯,一直铺到人的脚下,鲜红得有些刺眼。
“城主有请。”婢女停在了殿外,俯身以手臂将二人请入。
大殿里弥漫着厚重的铁锈味,一进门戚雪就被熏得蹙起了眉。
十几层台阶之上,一个看不清样貌的高大人影站在那,双手附在背后,腰背也没有挺直,虽然瞧不清面相,但却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愁云惨淡的气息。
那男人回了头,目光在戚雪和阿巳之间扫了扫,似乎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等的究竟是何人。
“铸剑城的剑炉之火熄灭了整整二十四年,已经有二十四年,没能铸造出一柄带有灵气的神剑了……”
他看起来好像精神上有些不大正常,见着两个陌生人,开口便是如此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怪话。
那男人瞪着眼珠从上面小跑着下来,刚才离得远没注意到,等人到了跟前戚雪才看清,他的胡子头发好像邋遢了许久都没清洗过了,结成了一缕缕和污垢黏在一起,脸色也是蜡黄,虽然衣着华丽,但整个人看起来便是疯疯癫癫的。
戚雪没忍住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想藏在阿巳身后。
那城主围在二人周围来回绕了两圈,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点着手指,又风风火火跑回了台阶上,不知从哪小心翼翼端出来了一碗什么东西。
似乎里面装的是水,他端得十分小心。等他重新靠近过来的时候戚雪脸色都变了,那是一碗乌红色的血。
“别怕姑娘,别怕。”城主脸色怪异地安慰戚雪,“我等了你二十四年了,不不不,是‘它’等了你二十四年,你终于来了。”
戚雪浑身都麻了,怎么又是冲她来的。戚雪脸色难看的向阿巳求助,他扬着眉,十分自然地一步挡住了她,散漫问:“‘它’是谁?”
那城主好像这个时候才看见阿巳似的,眼珠子慢慢转到他身上,思考着他刚刚问的话,“它……它……”然后他一边摇头,一边畏惧的缩了缩肩膀。
阿巳凝视着他,挺拔的个头往前逼了一步:“我们是一起来的,你又如何一眼判定,是她,而不是我呢。”
他的声音带着引诱,像是在诱导他思考,从而说出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
“是……”城主原本的思路变得不坚定起来,开始来回在二人的脸上逡巡,“因为……因为你们感受到了召唤……”
阿巳的神情松下来,扬着一边眉:“是谁不重要。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需要做什么,我们才能离开这里。”
戚雪的视线重新从阿巳脸上转向那个城主。
他显然是被扰了心智,频繁地低头看自己手上那碗血,用力想着,但就是想不起来原本的目的,让他本来显得疯癫的模样现在看起来有些痴傻。
“说。”阿巳催促着,目光盯在那碗血上,“这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城主挠着脑袋,仿佛是终于想起来了些:“噢,这个,我们铸剑城二十四年没有铸造出有灵性的神剑了,是因为,二十四年前,‘它’来了,然后……然后压制住了我们的剑灵……”
“这个,喂给剑灵,就能恢复元气!”城主说话断断续续的,但不影响大致的理解,他猛地将碗端到面前:“没人能靠近剑炉,你去喂,才有用。”
虽然阿巳挡住了戚雪,虽然她看不见这个城主的脸,但此刻戚雪仍然觉得,他这句话就是对自己说的。
戚雪忍不住咽了咽喉咙:“这是什么血?”
需要以血祭剑的,那个所谓的‘剑灵’,能是什么正经的好玩意?
她不禁回忆起剑阁那夜,被那撕心裂肺的嚎叫支配时候的痛苦,像极了活人被投进烈火之中焚烧,发出的凄厉至极的声音。
戚雪被自己吓得一激灵,浑身冒冷汗,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鹿血!”城主大叫着。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已经先入为主,根本信不起来。
“不重要。”阿巳淡声打断了这对话,毫不避讳,伸手将碗夺了过来,“这事,我来办。”
离开这座大殿之后,戚雪默默跟在阿巳身侧往前走着,视线仍然忍不住的往他手上看。
那只碗通体瓷白,猩红的液体在里面轻轻荡漾着,她甚至觉得那血可能还是温热的,是刚刚从一条性命中淌出来的。
这种念想盘踞脑中挥之不去,越是害怕,它的存在感便越强,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自己便能散热,灼得戚雪思绪混乱。
“戚雪。”阿巳忽然叫了她一声。
“嗯?”戚雪回神,若无其事清了清嗓子。
“你的表情。”阿巳斜眼睨着她,还有心思调侃,“其实可以不用这般视死如归。”
戚雪心想不然还能笑出来吗。
“这个……”她小心看了眼那只碗,阿巳行云流水将它挽到了身后,避开了戚雪的视线,动作之快,她都担心他会不会泼到自己手上。
但阿巳的手很稳,意外并未发生。
“行了,你就在这等我。”他笑了笑,带着戚雪一起停下了脚步,“我去会会这个东西。”
他将东西两个字咬得很重,让这个笑看起来有些意味深长,根本看不清他眼中潜藏的真正的情绪。
戚雪思来想去,还是在他转身之前将人叫住:“要不然还是我跟你一同去吧?”
“怎么,一个人害怕?”阿巳放慢脚步,却并未停下,只回头瞧了她一眼。
“也不全是害怕……”戚雪跟着他往前追了几步,“就……我始终觉得,那个城主说的话,他说是冲我来的,或许真的只有我去才能奏效呢?”
他仍未停下脚步,戚雪只好一把将他的小臂拉住:“而且最重要的是,若真是我命里该有,我不想连累你。”
阿巳意外地扬着眉眼,似乎在反复斟酌着这句话,然后忽然笑了笑:“碰上我,才是你命里该有的。至于其他的这些,”他摇了摇手指,“都不重要。”
戚雪觉得他这话一语双关,但还没来得及再多思考,阿巳就已经拍了拍她的手背,拿下来后自个吹着口哨走了:“放心在这等我吧,一定带你好好的离开这。”
那座巨大高耸的剑炉一片漆黑,照上去的天光都好像被这深沉的黑色给吞噬殆尽,光是看着都能叫人生畏。
通往剑炉的铁门前站着几个看守的铁衣卫,整个人包裹在铁衣之下,只剩一双眼睛转过来,看见阿巳手上那碗血后,用透着诡异感的沙哑嗓音道:“剑炉被‘它’掌控之后,便无人能靠近,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最后都会反向走出来,无法抵达剑炉里面。”
铁卫将门打开:“有缘人,希望你能成功,为我们伟大的剑灵,带去反抗的力量。”
铁门之后的热风吹拂着灌进袖口,将衣袂吹起,风中带着陈旧的铁锈味,阿巳在这般诡异阴森的场景中,冷淡着脸色,根本就没听那铁卫说了些什么,只深深凝视着面前的剑炉。
仿佛穿透了所有的障碍,凝视着藏在里面的东西,
抬步向前走去。
他一路畅通无阻进到了空无一人的剑炉中。
熄灭多年的火炉上蒙着尘,进到最深处的铸剑台上,阿巳站在边缘之上,来回踱步,往下审视着。
他像一个危险蛰伏的猎手,来回摸索确定着猎物的位置。
那碗血的腥气散开,炉中开始发出女人幽怨的鸣音,迫切的,渴求的,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看到了食物,疯狂的想要得到它。
凄厉的尖叫开始回荡在封闭的空间里,如果戚雪在场,势必会被这极端又剧烈的情绪勾起那天晚上惨痛的回忆。
但这‘剑灵’的声音却丝毫无法对阿巳造成影响。
他慢慢在台上游走着,仿佛中间不是堆满灰烬的铸剑台,而是一汪水面,能看透隐藏其中的东西。
阿巳的目光扫过每一处,他看见了那被压制二十四年未曾进食的恶灵,像饥饿的困兽,跟着他游在这剑台边缘,祈求能得到施舍。
但却没看见他想找的东西。
阿巳琥珀色的眼珠反着暗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想了想,将目光转到了那碗血上。
他划破了自己的指腹,鲜红的血液滴进碗中,然后阿巳抬手将碗慢慢倾斜,一点点浇在了铸剑台中。
冰凉的台石发出呲呲的响声,白烟往外直冒,仿佛被烧到滚烫的热锅见了水,一碗血很快就融进了台石的缝隙中。
下方游走的剑灵发出了更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没等来食物,却等来了劈头盖脸的一碗岩浆,将它烫得神魂俱灭,很快就没了动静。
血越渗越深,直到最深处。
与此同时,坐在剑阁下的戚雪猛地一阵心跳骤停,心脏说不出的悸动颤抖,一阵阵发慌。
这突来的身体抱恙太剧烈,她眼前都快花了,赶紧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戚雪捶着心口的手才慢慢停下,随着那激烈的窒息感一点点褪去,她才重新找回了知觉,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牵引力,无端让她看向了那座漆黑的剑炉。
戚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就是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令她牵挂的东西。
她想去看看,她得去看看。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戚雪自己都觉得费解。但身体好像越过了混沌的思绪,脑子还未理出个所以然来,脚下就已经下意识往那边走了几步。
她被这股强烈的感觉支撑着,没走多远,半道上碰见了回来的阿巳。
他见戚雪出现在这条通往剑炉的必经之路上,扬眉问:“这是去哪。”
“我……”戚雪觉得有些难以解释,并未直接回答,“你回来了,顺利吗?”
“还不清楚,我准备再去见一面那个城主。”阿巳盯着她,嗓音温和着,又再问:“戚雪,你是想去剑炉吗。”
莫名的她有些不敢承认。
戚雪的眼神闪躲了一分,阿巳沉默了片刻后,反倒是忽然松弛下来,散漫问:“不信我?”
“当然不是。”戚雪向他解释,“就是刚才忽然有一股非常强烈的直觉,就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在召唤我,你能明白我说的这种感觉吗?你之前可有见过类似的情况?”
“我已经说过了,是‘它’想要你的骨血。”阿巳凝视着她,轻轻扯了扯嘴角,“既然你又再问了第二遍,便是证明,你不信我。”
虽然他在笑,但戚雪察觉到阿巳有些不高兴了。
毫无疑问,他是不想让她接近这座剑炉的,但这背后的真实原因究竟为何,不得而知。
二人就这般对视着,到底是多年的生意人,戚雪率先道:“我当然是信你的,不然也不会这般毫无保留跟着你出来寻人求解了,况且我能信的人也就只有你。只是这个感觉来的太蹊跷了,我才想着,会不会就像上次在明府里一样的情况……”
戚雪的声音停在了阿巳认输的手势上,他无奈笑了笑:“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
她能感觉到,此刻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这停顿的时间,是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但那股剧烈的牵引力仍然在牵扯着戚雪的注意力,到最后,仍是她自己的感觉占了上风,抬步往前走了,一边向他保证道:“我就远远看上一眼,很快就回来。”
阿巳真的没再拦她,他默默回头,盯着戚雪的背影,神情说不出的阴晦。
越靠近剑炉,戚雪心中那股牵绊就越是明显,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前面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守门的铁衣卫了,戚雪却忽然觉得眼皮一阵沉重,头重脚轻,竟是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她险些一头栽倒,赶紧就近扶住了旁边的树干。
这种汹涌而来的昏睡感忽然让戚雪意识到了是‘他’在作祟,她这些日子是待在阿巳身边太安全,也太安逸了,完全没料到会给‘他’可乘之机。
戚雪赶紧调头想回去找阿巳,但已经来不及了,眼皮克制不住的沉重,根本就抵挡不住,近乎晕厥的靠着树慢慢滑到了地上。
她的梦展开的毫无预兆,眼前是大片的花白的光晕,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人重重扑倒在了一处倾斜的坡子之上。
戚雪下意识想跑,但压在身上的力量重得像有千斤之力,任她如何挣扎也是纹丝不动,他紧扣着她的手掌,来势汹汹:“别这么激动,放轻松,你能承受的。”
光晕已经消散成了星夜,甚至还有点点落英飘散着,戚雪被压在铺了绒毯的拱桥前,严丝合缝地接吻,带着明显惩罚情绪的吻。
她慌乱的想躲,连带着唇角下巴都是湿润的,立刻就被一只温烫的大手握住了脖子,他掌控着她的下颌,令她不能再动弹,只能接受愈发粗鲁的搅弄。
26梦魇
◎命中注定◎
意识在窒息的热吻中渐渐模糊,戚雪喉间发出嘤咛,双手都被固定着,只觉得脖子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换了位置,夜风能吹拂过她的胸口了,她浑身战栗着睁大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种过程。
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着,每一下都如擂鼓,重重震撼灵魂。
她张嘴无声呜咽。
每到这个时候戚雪就根本无法保持理智,巨大的恐惧包裹着,她害怕与这具身体的任何接触,但偏偏又根本无处可避,要以最大的程度幅度接触。
他喟叹的低吟在耳畔沉沉浮浮,似鬼魅耳语,戚雪的颈侧被一口湿热坚硬的牙给咬住,他不轻不重咬着,呼吸渐浓,也同样沉浸在极致的快乐中。
不期然后腰被强横的力道提起,整个人翻了过来,乖顺趴在拱桥之上。
那桥的弧度不算大,上面铺平的木板被垫上绒毯之后便已经没有太多的存在感了,戚雪侧脸被压在毯子上,根本说不清楚后面是个怎样不自然的跪态,
她的意识涣散着,手臂往前爬着,苍白的指节攀在绒毯外的木板上,颤抖着试图用力,也是在这个时候,戚雪恍惚看见了手腕下那枚被压住的印记,在颤巍巍亮着暗光。
另一只宽厚温烫的手掌覆盖上来,轻易就盖住她的手,穿过她的指缝,将其包裹着捉了回去。
“没有用的。”他忽然咬住她的耳朵,戚雪整个人都在发颤,听他嗓音低沉难以辨认,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躲不掉的。”
混沌的意识被搅碎在天与地的晃动中,戚雪满头大汗,久久无法从梦魇中挣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猛地惊醒,浑身还在发软,梦中那些粘腻的湿润的感觉完完整整带回了现实世界,她的身体被翻来覆去碾压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弹一下。
戚雪呆怔地盯着上方慢慢呼吸,外头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亮着温和的油灯。
阿巳发现她醒了,坐到床边准备来探她的额头,戚雪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在看见阿巳的这一瞬间爆发,猛地起身一头抱住他,顾不上其他所有的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用自己仅有不多的力气往他怀里挤。
阿巳张开宽大的手臂接纳了她,搂着她蜷缩的膝弯,任她紧紧攀在他身上发抖。
“我又做梦了。”戚雪颤抖着嗓子沙哑。
慢慢轻抚脑后头发的手停顿了片刻,阿巳说:“刚才吗?怪不得你晕在树下叫不醒。”
“他说要一直纠缠我,我该怎么办。”戚雪额头抵在阿巳胸膛上,看着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怕,明日天亮,我就带你出去。”阿巳微微挽着唇,掌心在她头发上揉了揉,“早日找到我师伯,也免得日长梦多你胡思乱想。”
戚雪像是又重新找到了希望,抬头凝望着他:“我们能走了?”
阿巳安慰一笑:“所以今日早点休息吧,我守着你,在我身边不会再有任何鬼魅能靠近你。”
这一夜她注定是难眠的。
身上那粘腻的感觉挥之不去,躺在床上闭上眼便觉得那种被狠狠贯穿的记忆烙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循环着。
戚雪看不清‘他’的脸,便会无限将恐惧放大,幻想成各种阴森可怖的面孔,最后变成了曾经梦到过的那张眼中有人类情绪的狐狸的脸。
就这样一夜煎熬,终于天亮。
她的精神不大好,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起床简单梳洗后,阿巳眼瞧着她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便让戚雪在房中休息,他要再去一趟剑炉,完事后回来接她一起离开。
戚雪听到这话的时候心中隐隐是有些忐忑的,之前只以为守住夜晚便好,不曾想白天都能如此强行将她逼进梦中。
这么说来根本就是离开阿巳身边就危险。
“我跟你一起去吧要不。”戚雪拉住他的衣角,阿巳见她害怕,柔和了神情,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你就在屋里歇着,看你虚的,别跟着跑了。”
阿巳走了之后,戚雪在屋里头昏脑胀,思绪乱如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见窗外似乎有些异响,起身看了眼,竟又是从那剑炉方向传来的。
就这么一眼,戚雪整个人都怔住了。那剑炉原本漆黑的外壳变得通红,诡异得就好像烧着了一样。
为什么心口这么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她求救。
这种莫名的牵绊让戚雪鬼使神差般往剑炉的方向赶去。
她心悸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半路上忽然看见天空云层火烧一般的红,连带着空气的温度都跟着上涨了不少。
这情形太过反常,戚雪的腿都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就在这时,剑炉方向猛地传来异动,戚雪是个长在小镇上的普通百姓,生平从未见过一个如此硕大的剑炉,发出震颤的低鸣,就这么眼睁睁出现裂纹,像一幅被撕裂的画卷,分崩离析。
她下意识就想跑,但又立马意识到阿巳说过他要去剑炉。
脚步生生顿住,就是这么犹豫的不过半刻的呼吸,戚雪感觉整个地面都开始颤抖。
巨大的铸剑城就像水面被搅碎的幻影一样,看似恢弘庞大,一旦被人搅起风浪,脆弱得不堪一击。
真的有风浪。
戚雪睁大眼不可置信看着这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已经被巨大的水浪吞没。
入水的那一刻,所有感官都被一同夺去,戚雪感觉自己被深深压进了水域中,身不由己,毫无反抗之力。
恍惚间她努力睁开眼,看到了眼前深蓝水域中烙铁一般的剑炉,仍然猩红着,也不知是它在下沉还是她在上升,总之这个庞然大物就这么慢慢落入了更加深不可测的水底。
这一切来的太快,也太过不可思议了,戚雪的脑子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在这时,那消失的剑炉化作了一道尖锐的白光,飞快向上,也就是向她冲来。
戚雪在水里惊慌划拉了两下,但没什么大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道利剑,对自己穿胸而过。
这一瞬间,天地流转的时间仿佛都停顿了。
明明那速度奇快无比,戚雪却仍能清晰感知到,它有多尖锐,多锋利。
无数恍惚的片段从脑海里闪烁而过,她好像看见了凌乱的时间线,有她,有阿巳,还有许多不认识的陌生的面孔。
她与阿巳,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相识。
意识不知道混沌了多长时间,等戚雪重新能感知到手脚的冰凉的时候,喉咙里好像呛了水,涨得十分难受。
她听见有人在焦急呼唤自己的名字,一遍遍将温热的气息渡进她嘴里。
“戚雪!”是阿巳的声音,他听起来真的被吓坏了,戚雪努力想睁开眼,告诉他自己没事。
呼吸重新回到戚雪身上的时候,她睁开眼帘看到的第一幕,是阿巳焦急万分的脸。
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戚雪被这种眼神传递的情绪笼罩其中,久久没有挪开。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之前那般多次怀疑他心存不轨,是她太不应该。
“我……没事。”戚雪哑着嗓子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难以辨认在说什么。
阿巳心中的石头并未能放下,一双大手将戚雪捧着,反复确认多少遍,都难以平复心情,“谢天谢地,是我不该放你一个人在那,差点铸成大错。”
戚雪咳了些水出来,又再休息了一会才慢慢恢复了气力,坐起身来,怔怔摸着自己完好的胸口。
那穿胸而过的利刃仿佛只是她的臆想,别说没有血没有伤口,连衣裳都没被划破。
“怎么了,感觉有哪里不舒服?”阿巳紧紧盯着她,将戚雪的手拿开,就这么直接将自己的掌心贴在了她的心口上。
戚雪到底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尽管知道他大约是在为她检查什么,仍是觉得有些难为情,耳根通红:“没事,没有不舒服。”
阿巳掌心清晰传来戚雪的心跳,没有任何异样,但除此之外更多的,便像是深不见底的海水一般,任凭他如何施展,都无法穿透了。
他探测无果,还是恢复了笑意:“你没事就好。”
戚雪轻咳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默默将他的手掌从她胸前挪开,眼前阿巳也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跟着一道清了清嗓子。
戚雪:“那个,我们这是在哪?还在铸剑城里?”
阿巳摇头:“那座城塌了,海水倒灌,把我们冲到这里来了。但也算因祸得福,你的问路还是准的,或许那座城就是让我们找到这里的敲门砖。”
戚雪愣了愣,一时间消化不过来这般巨大的信息,“塌了?什么叫塌了,那么大的城……”
阿巳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世事本就无常,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不过是你我恰好碰到了它该要消亡的时间上。”
这话听着叫人无从反驳,戚雪眨了眨眼,只能再抓住另一个重点:“那这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那岂非她手上的妖印有着落了。
“是。”阿巳露出深意的神色,摸了摸她的脑袋,“这里是南北山,我师伯隐居的地方。”然后他拉起她的手腕推开,看见那被火焰蛇纹包裹的湛蓝冰晶之中,多出了一缕棱锥小剑。
他的瞳孔颜色更深邃了些,“夜长梦多,早日见到师伯,也能早日了结你这宿命的因果。”
入夜之前二人爬到了半山腰上。
身上透湿的衣裳架在火上烘烤着,戚雪坐在石头上,身体状态是恢复过来一些,但心里仍在琢磨着铸剑城那些离奇的事情。
阿巳前后态度的反差,让她有种隐秘的错觉,好像随着他开始动真格的,‘离开铸剑城’这件事情也从一开始的诡秘困难变得简单起来。
就好像一开始说的那些所谓‘命运引你到此处’,不过是他没动用真本事的说辞。
等他真的想走了,说何时带她走便能是何时,哪怕那座城池山崩地裂海水倒灌,也仍然能顺利脱困。
戚雪觉得这种感觉并非源自她不信任阿巳,而是这个人本就带着满身的神秘感,且并不愿与她说多,也就越发的让戚雪对中间这令他态度转变的原因越发的好奇。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触碰到他最核心的地带,能让一个闲散吊儿郎当的人忽然认真起来。
这中间的谜底就像森林里的火把,吸引着,让她想要靠近,一探究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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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姻缘债
◎“这大妖年岁已破千载。”◎
第二日清晨,山雾还未散尽,阿巳便带着戚雪进到了山谷中的一处小木屋。
从旬阳城中出发的时候,她是满心的迫切,但真正到了门口,心中反倒忐忑起来,担心纠缠她的妖太厉害,连阿巳的师伯也无可奈何,不敢得罪。
木屋门口挂着一串风铃,门前是一处池塘,里面打了七八个木桩,作垫脚桥使用。
“阿巳,你师伯,他一直就一个人隐居在此地?”戚雪不由得张望着周围冷清的山林,虽然她自小也是长在大山的小镇里,但跟这种荒无人烟的宁静之处却是完全不同,一个人的心性要淡薄到什么程度,才能在这种环境中生存。
“是啊,神神秘秘的,一般人找不着他。”阿巳不以为意,从地上摸了两块差不多大小的石头捡起来,就这么随手往屋子的方向一扔。
石头在门上砸得一响,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中极其突兀,戚雪心头都跟着一跳:“你干什么呢?”
“敲门啊。”阿巳将剩下的一块石头在手中抛着,语气相当懒散,将石头递给了她面前:“你来吧。”
“我来什么?”尽管茫然,戚雪还是下意识接了他的石头。
“看见那串风铃了吗?把它砸响。”阿巳朝前头扬了扬下巴。
戚雪手里捏着石头,仍觉得局促:“啊?”
“是的,放心丢。”阿巳笑得痞里痞气的,解释道:“是你要找他,那我就敲不响,只能你来。”
虽然不解,她还是依言照做了,边扔边嘀咕道:“但我准头很差的……”
石头轻巧擦过风铃的中心,带起清脆的响声。
戚雪不由得有些惊讶,从小到大,不管是石头砸树上的果子,还是扔些什么东西到别人手里,从没成功过。
与此同时,一阵乎来的风延续了风铃的响声,阿巳舌尖弹了声响动:“漂亮,走。”
他牵着她往木桩上踩过去,戚雪的脚踩到对面岸边的时候不解问他:“不敲门直接过来会怎么样?”
“屋里会没人。”阿巳自然牵着她的手,戚雪的注意力全被他的话引走了,更为费解:“人在不在里面难道还是能现场变的?”
阿巳冲她笑笑,食指神秘抵住了自己的唇瓣,“不可说。”
他将戚雪拉上台阶,直接推开了门。
清晨的天光从门缝照进屋子里,逐渐变大,外面也开始能听见鸟叫声了。
屋里挂着一层帷幔,后面隐约能看到坐了个人影。
戚雪不由自主咽了咽喉咙,呼吸都开始显得拘谨,看了看旁边的阿巳,指望他帮她开个场子介绍一二。
不成想阿巳还没开口,反倒是先等来了对面师伯的声音:“等了姑娘许多年,终是等来这一日,请坐吧。”
戚雪有些无措,又看了阿巳一眼,他冲她点点头安抚示意,轻推了下她的肩膀,让她宽心坐下。
戚雪落座后清了清嗓子,想先叫人,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您……您说等我?是什么意思?”
“老朽在此隐居多年,便是在等这冥冥之中的人,因宿命而登门。”帷幔之后的声音沧桑却不显暮气,语气缓缓的,透着远离尘世的淡然。
戚雪听了这话,忍不住又再回头看了阿巳一眼。
若按这位师伯的说法,那么阿巳路过闻香镇救她于水火,还有这一路上的照拂,竟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又或者说,这一路上她感受到的那种若有似无的,阿巳是有目的将她在往何处牵引的这种感觉,其实真的存在,他们的相逢不是偶遇,原本就是他特意去寻她的。
戚雪的直觉更倾向于后者。
阿巳察觉到她的视线,与她对视了一眼,微微眯着眼,歪了歪头。
戚雪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帷幔,里面的师伯接着道:“姑娘请讲吧,你因何事而来。”
“我……小女日前被梦魇缠身。”戚雪将大致的经过粗略讲了讲,虽然没好意思提及那些羞于启齿的话,但她相信若是有必要,反正阿巳也在旁边,他自会出声补充。
好在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吭声,戚雪悬着一口气将手腕上的绷带解开,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给他看看这枚妖印,里面的人就已经‘哗’的一声起了身。
戚雪被这动静惊了惊,定在原地反而有些不敢动弹。
这帷幔是不怎么透光的,但那师伯却仿佛能看清楚她手上的印记,戚雪感觉他上前了两步,隔着一层帐子,目不转睛瞧着。
“好浓烈的妖气,好蛮横的力量。”顿了半晌,师伯颤巍巍叹出了一口气。
戚雪心里凉了半截,“那……”
“姑娘,”师伯打断了她的话,“这大妖年岁恐怕已破千载,他亲自种下的妖印,世间怕已无人能解。”
戚雪的心脏仿佛很狠狠攥了一把,说不出话来。
“妖印乃精血所化,一旦种在人身上,便会日夜吸食人的精气,初时的体征表象不会明显,慢慢会指甲褪色发黑,毛发脱落,便是精气亏空的征兆,直至骨血萎缩,最后枯竭而亡。”
戚雪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指,此前不觉得,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线的缘故,甲床上的颜色看着已经明显不如以前有气色,她竟是现在才注意到。
戚雪觉得双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艰难问:“那便只能等死吗?”
帷幕里沉默半晌,时间不算长,但于她而言好似漫长到能让心跳停止。
“或许还有最后的一线生机。”他说。
“是什么?”戚雪赶紧追问。
“阿巳,你带姑娘去问心石那试试吧。”
阿巳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扬着一边眉眼,戚雪看不懂这表情背后的意思,但心焦如焚,听见他说:“那玩意很难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再难我也得试试吧,哪怕一线机会呢。”戚雪央求地看着他。
阿巳架不住她的眼神,抿了抿唇,“走吧,我带你去。”
去问心石的一路上,戚雪都是失魂落魄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巳也没说话,只静静并肩往前走着,他这种难得的沉默让戚雪有种药石罔治的感觉,好像连他也觉得她是个将死之人,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那个问心石是什么东西?”戚雪哑着嗓子问他。
阿巳温声道:“问因果,解孽报。师伯的意思,若能问出前世因果,就有一线机会从源头化解,但这法子太难,且解铃还须系铃人,外力上谁也帮不了你。”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戚雪蹙眉问:“从源头化解?”
阿巳只意味深长看着她:“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将她带到了一处更加荒芜的深山老林中,若放在之前,戚雪断不会跟着一个萍水相逢不知家底的男人到这种地方,但换做阿巳,就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戚雪没想到那个师伯说的问心石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石阵。
十六根石柱前后交错,每八根环成了一个圆,围绕着中间写满密密麻麻符文的石台。
那些符文歪歪扭扭似蛇一般,汇聚于正中央,看起来太过诡异,瞬间让她脑海中闪现出祭祀二字。
“到了。”阿巳带她走上去,那些猩红的已经干涸的纹路踩在他脚下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但戚雪却是有种犹豫不决没敢上前,他见她停下,回头奇怪地歪了歪脑袋:“怎么不上来。”
“噢,好。这些……”戚雪一边上去,眼睛一边离不开那些纹路。
“问心石的阵纹,老祖宗留下的,我师父每年会重新填色修缮,所以看着新。”阿巳语气稀松平常,让戚雪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谨慎了。
石阵的正中间压着一块围合形状的怪石,竟能容纳人藏身进去,丝毫不见一点人工开凿的痕迹,也不知是能人巧匠巧夺天工,还是天地自然鬼斧神工之作。
阿巳将戚雪推了进去,他自己很快也挤了进来。
“这里是?”戚雪被阿巳挡在山石前面,稍有了些安全感。
“嘘。”他竖了竖食指,紧接着她便觉得身子一轻,好像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有种泡在水里的不真实的感觉。
戚雪隐约看见这问心石周围亮起若有似无的金色纹路,阿巳抓住她的手腕,将那枚妖印露出来,霎时间那印记栩栩如生,和周遭一同闪烁起来。
“问吧。”阿巳的余光瞧着周围升腾起来的虚影,他告诉她说:“这便是那位大妖的投影,但问心石只会回答是与否,所以你的问法要讲究些,让它能以判断作答。”
戚雪咽了咽喉咙,在这金色符文的包裹下,看见大硕大的妖影在十六根石柱上流转,一想到这是‘他’的投影,一个正在吸食她精气残害她身体的大妖,她似乎连脊柱都没能伸直。
“你……你与……”戚雪吞吐着,深吸一口气问:“你与我,是不是曾结下过仇怨?”
她再去看阿巳,他冲她点头以示肯定与鼓励,代表方法是对的。
那虚影忽地移形换位,往右边转了一圈。
戚雪眼睛瞪得极大,阿巳解释道:“否。”
她一听,赶紧追问:“那是曾有过什么渊源?”
那影子轻轻晃动着,猛烈往左挪动一整圈。
“你……是否想要我的命。”戚雪用艰难的声音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虚影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它高高悬在石柱之上,戚雪的心脏也跟着颤抖。阿巳出声引导她:“你这么问是无用的,得问到症结在哪,别看果,往根源看。”
他这么说,戚雪却是不知从何下手了,想了又想,脑子里唯余阿巳曾说过的那句话,“你与我是……姻缘债?”
那虚影顿了顿,猛地向左窜动。
28爱而不得
◎“我是那个王妃?”◎
戚雪说不出话来,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面前的黑影和金光交错在一起,相互支撑,竟是有了形状。
“有字。”阿巳眼前一亮,“万幸,他愿意告诉你宿命的症结在哪,你便能有机会化解。”
“真的吗?”戚雪听到这话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赶紧抬头去分辨那些模糊成型的草率字迹。
那字也不知是什么草书行书,浮浮沉沉她看得艰难,只依稀分辨出了几个字:“……庆历年,王爷?”
但就这么几个呼吸的时间,那字迹便开始模糊,戚雪紧张得抓住阿巳的胳膊,余光看见他也在帮她快速的一目十行记住那些内容。
很快,字就彻底消失了。
“你……认得出内容吗?方才那痕迹模糊,我没瞧太清楚。”戚雪试探着问阿巳。
他神态颇为轻松,扬着眉道:“七七八八吧,大致弄明白了。”
此时此刻戚雪根本雀跃不起来,有种即将被审判的沉重,凝视着他问:“是什么?”
“说的是庆历年间一个小王爷,看上了一个商贾女,情深不可自抑,排除万难不顾反对将其娶回了王府,结果后来一场意外,为救王妃送了性命,享年二四。”
戚雪转着眼珠,紧张问:“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问心石中位置委实不算宽敞,阿巳跟她离得近,上下打量了戚雪一眼,她在那眼神中好像明白了过来:“我是那个王妃?”
忽地戚雪想起来,她今年便是二十四岁。
“那、”戚雪嘴都有些磕巴了,委屈极了:“那这、这、他救人送了命,怎的还隔世纠缠呢?这王爷心眼也太小吧,莫非是我前世使了什么手段才害得他送命,其实他不是自愿的?”
很快她就又否定了自己:“那也不对啊,我刚问过,他说无仇的。”
阿巳不以为然,盯着她的眼睛微妙打趣道:“能生如此痴缠,说不定是,爱而不得呢?”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看着像调侃,却有分量。戚雪冷不防怔住了:“爱而不得?”
是了,方才他说‘排除万难不顾反对’,怎的就能肯定全是来自外界的反对。
“一个王爷,强抢民女还有理了?”戚雪愈发愤愤不平,阿巳的神情比她冷静得多,只耸耸肩淡淡瞧她,“谁知道。但感情这事儿,最没用的就是道理。”
他忽然笑得眉眼弯弯凑近她:“道理讲得再通,该放不下的,照样放不下。”
戚雪被他那煞有其事的眼神给定在了原地,不自觉就信了,“那照你这么说,我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阿巳深深睨着戚雪的眼,诱惑一般:“要想化解大妖的执念,唯有你回到与他结缘的那一世,好生了结那段姻缘债。”
这几个字好像透过皮囊,让戚雪的脑子阵阵发麻,“了结?”
阿巳点头,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个法子。要么你能化解他对你生死不休的痴缠。”
戚雪盯着他的手,眉头紧锁,就听见他接着道:“要么嘛,避免他的横死,自然也就不会有所谓怨气化妖一说。不过若是这般,你恐怕须得与他浅浅纠缠一世终老。”
“浅浅?”戚雪为这两个字给吃惊到。
阿巳笑了笑,眼神往她指甲上示意,“那也比枯竭而亡的下场要好吧,再说了,这不是还有第一个法子吗,这只是下策。”
戚雪低头看着自己的甲床,心情又重新沉重起来。他说的是,原本她就已是走投无路了。
“那……该如何回去?”
“诶,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阿巳的神情显得微妙起来,“这才是我之前说的,最难的地方。”
傍晚时分,飞鸟归林,天光渐渐隐去。
阿巳在问心石阵边烧了一堆篝火,火舌被夜风刮得呜呜响,撩起影影绰绰在石柱上乱舞。
戚雪蹲坐在篝火边,阿巳站在石阵上摆画准备着,他身量本就高挑英武,被阵石抬高了位置,越发显得伟岸,一举一动都煞是讲究,神情严肃,看起来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高人。
阿巳说,想重回当年,乃是倒反自然的逆天之举,过程中势必会遭到阻力,她必须要有绝对坚定的信念。
“是什么阻力?”戚雪如是问。
“违背自然,作用到人身上,便等同于违背本能。”阿巳温和凝视着她,“没人能一次便成功,等开始了,你便会明白了。”
篝火烧得噼啪作响。
阿巳走到戚雪跟前来,朝她伸出手:“来吧。”
戚雪被他牵到了石阵中央,按着肩膀盘坐而下。
阿巳半蹲在她面前,他挡住了火光,同时也被勾勒出一圈逆光的淡金色,他郑重道:“戚雪,这个过程会有些难受,但记住,不要被身体的反应骗过去,用信念战胜它,命令你的身体,接纳问心石的力量。”
他说得认真,戚雪听得却是懵懂,阿巳也清楚,不先试上一次,她是不会明白其中关窍的。
于是他又再捏了捏戚雪的肩膀:“我下去了,加油。”
她难免紧张,觉得坐住的这些血色的纹路都好像有温度一样,灼烧着让她坐不安稳。
阿巳离开石阵之后,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液滴在了石纹之上。
霎那间,戚雪感觉那些红色蜿蜒的符文好像动了起来,真的就像一条条扭动的小蛇。这个错觉让她险些惊叫弹坐起来,但再仔细定睛一看,它们却分明又都是好生生在地上一动未动。
才刚刚开始,戚雪就已经忍不住想要逃走了。
她强压住这种感觉,心跳开始加速,莫名就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阴森起来。
野林、夜晚、篝火、古老的祭祀。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分明就是些不干不净的邪门玩意,而此刻她却因为相信阿巳,老老实实坐在正中央。
戚雪遥遥与他的脸对望着,阿巳的神情十分宁静,甚至有对她的鼓励。
戚雪定了定心神,事已至此,再怎么样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
不知何时起,她觉得眼前开始一阵雾蒙蒙的有些看不清,就好像眼睛上糊了什么东西一样。戚雪用力眯了下眼,但作用不大,很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汗毛倒立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好像身体预感到了什么东西的靠近,无限的靠近,而做出的示警。
有什么东西想要包裹住她,阴邪的,可怖的,想要进入她。
这个念头让戚雪浑身一个激灵,驱赶的念头本能出现,霎时间便将其冲散了。
眼前的雾气也随之消散,戚雪坐在那重重喘息着,有些后怕刚才那种被阴森包裹的感觉,抬头一看,阿巳已经从石台下走上来了。
他再次半蹲在了她面前,显然是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伸手揉了揉戚雪的脑袋:“现在知道了吧,这便是我说的身体的本能,你必须克服它,约束它,不要让它驱赶问心石的力量。”
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危险的感觉,竟然是问心石的力量?
戚雪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太邪门,阿巳安抚道:“我知道会很难,就好像即便你再相信我,但人的身体天生就是会趋利避害的,会对预感的伤害进行回避,但这也正是问心石最难缠的地方,因为它要进入你的身体洗涤灵魂,便会给你的身体制造出想要伤害你的假象,让你想要反抗。”
“而偏生你的意志力强大,天生便有朱砂血傍身,若你不是真心实意愿意让问心石进入灵魂深处,它便进不去。”
“阿雪,只有你真正敞开自己,将它放进去,才有用。”
戚雪浑身的汗毛因为‘阿雪’这两个字而立起。
一种难言的怪异的感觉,让她无法从阿巳的眼睛里找到想要的答案。
阿巳笑着问:“听懵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戚雪很快收回了乱窜的思绪,摇了摇头,勉强笑笑,并未多言。
“再试一次?”他观察着戚雪的神情,“还是说你累了,今日先这样,明日再试?”
“我累了,可能是我今日本就状态不佳,调整一晚明日再说吧。”她很快回答了他。
阿巳盯着戚雪的眼睛,眯眼温和笑了笑:“好。”
这一夜过得略显漫长。
那种不怀好意的,想要入侵她身体的,仿佛被某种东西凝视着的感觉,让戚雪浑身发毛,冷不防从睡梦中惊醒。
她躺在床上平复着呼吸,并未吵醒旁边的阿巳。
戚雪盯着他的睡颜,棱角分明的五官,抛开所有对他的个人情绪不谈的话,再认真的看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其实可怕极了。
戚雪开始回忆在问心石中那种难受的想要逃走的感觉,一并回忆着与阿巳相识以来的点滴。
她曾一次次怀疑他,又一次次推翻自己的猜测。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想的不是担心阿巳可能会抛下自己离开,戚雪不觉得他是在帮她救命,而是他其实是在一路引导着自己走向某个目的。
他会不会是在骗她,这个念头,不知何时大过了他会不会撇下她不管离开。这很不对劲。
慢慢的,戚雪的注意力落向手腕上的佛珠。
它虽未能庇护翠翠,但于戚雪而言却是实打实曾保护她平安渡过狐狸下聘的那个夜晚,或许再加上一些她的血,便是最能映证妖邪的东西。
这种念头在心里疯狂蹿涌,这时阿巳忽然动了一下,喉咙发出睡梦中轻微的呓语,翻了个身。
戚雪下意识将佛珠猛地往回一缩,担心会伤到他。
即便他真的心怀不轨,即便他真是妖邪,那他也曾救她于水火,于绝望中给她生机。
她不该以如此方法试探他。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你三番几次觉得一个男人可能在骗你的时候*,别怀疑,他就是在骗你[摊手]
29重回当年
◎“何须将它当做一桩祸事呢。”◎
第二日清晨,戚雪趁着阿巳还没睡醒,轻手轻脚爬起来,又再悄悄去了一趟他师伯所在的那间木屋。
这次她没有听话丢那风铃,想了想,直接踩着木桩悄悄摸了过去,结果再去敲门,果真就无人应答。
戚雪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又附耳在窗边听了一会,发现那窗缝不是很严,便推开了一点缝隙往里看。
里面光线不是很好,但也隐约能分辨出来,屋里是没有人的。
明明昨日这师伯还在屋里,这一日的光景,能到哪去?而且还是在明知道阿巳带着她来找过他的情况下。
戚雪百思不得其解,又再退回池塘对面,想起来阿巳说过的话,若‘不敲门’,他师伯便不会在里面。
虽然玄乎,但她还是捡起几块石头,试着往前丢了几次。
但这回戚雪便没有昨日那种准头了,试了好多次,都没能丢中那风铃。无奈她拍了拍手心的灰尘,只能悻悻回去了。
戚雪进屋的时候,阿巳正好醒了。
他尚未束发,披着一头青丝靠在床头,双臂环胸,懒散又倦怠的瞧着她。
戚雪有些不太自然,解释道:“你醒了啊,我紧张没睡好,刚又出去看了眼那个问心石。”
阿巳笑了笑,并未介意:“我知道,这对人来说,尤其是像你这样谨慎又聪明的姑娘,放下心防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就好像自戕,即便心中再如何笃信不会死,也没几个人能做到克服本能去下这个手。”
戚雪不说话了,阿巳挽唇调侃:“可惜,若是能借外力,我就能帮你了,大不了绑起来算完。但这事,一定要你自己由衷敞开身体才能奏效,任何意识的反抗,都将导致失败,包括连睡梦中都是。”
“所以只能靠你自己去克服。”
太阳升起来后,阿巳去塘子里捞了两条鱼上来烤。
戚雪心不在焉的帮着一起处理着,用小刀将鱼鳞刮掉,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再低头一看,手上已经出血了。
“你还是放着吧。”阿巳闻声过来,取过她手上的小刀,在戚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用自己的手指将她被割伤的血珠抹掉了。
他检查着伤口:“还好,割的不深,洗洗就好了。”
在戚雪惊讶的目光下,他从容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了水盆边上。
阿巳的掌心总是很暖,把她的手按进水里慢慢搓洗,不可避免的也碰到了那串佛珠。
戚雪有些呆愣住了。
“想什么呢?”阿巳盯着她的眼睛,微微含笑,“人都傻了。”
“嗯?没有。”戚雪回神,清了清嗓子,为昨晚上自己深夜多余的胡思乱想而感到可笑。
一到这种不大顺利的时候,戚雪就会开始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而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的处心积虑围绕着她这么样一个普通人。
阿巳观察着她的神色,满意挽着唇,将手拿出来擦拭干净,“好了,坐着去吧,鱼烤好了我叫你。”
到了晌午,太阳最盛的时候,她和阿巳又重新回到了问心石阵。
已经入冬了,太阳光显得有气无力,只有一些不大温暖的冷光照耀着。
一想起昨天那种浑身战栗的阴森的感觉,戚雪就觉得心情有些沉重:“阿巳。”
“嗯?”他扫了她一眼。
“如果我真的成功回去了,我真的有办法去改变这些因果吗。”戚雪没什么信心,转眼看他,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安慰。
阿巳转了转眼珠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我觉得你现在更应该头疼的是回不回得去。”
戚雪扯了扯唇角,听见阿巳又从容接着道:“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好,无可更改的。既然你命中该有此羁绊,又何须将它当作一桩祸事看待呢,对吧。”
他怎么说都有理,戚雪是做不到他这般淡定的,抿着嘴憋了好半晌,才憋出下一句话:“如果我成功了,你会陪我一起吗?”
“嗯?”阿巳没忍住笑,认真打量着她的神色并不像在说笑,他目光变得深沉,半真半假问:“你希望我在吗。”
“希望啊。”戚雪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心里也知道希望不大。
阿巳没再说话,似在思考着这句话的重量,他勾唇笑着,“记住你说的话。”然后便率先往问心石去了。
戚雪再次坐上了石阵的中央。
阿巳还和昨天晚上一样,将血滴入阵纹之中,然后戚雪便再次感受到那种恍惚的让我想要逃走的窒息感。
她太难受了,咬牙闭上眼都无法坚持。这种感觉就好像明知面前是万丈深渊,有人要推她,她明明有能力反抗却偏要任其将自己推下。
戚雪紧紧咬着牙关,一遍遍试图麻痹自己,但那雾气太脆弱,她都没发觉自己是哪个瞬间产生了抵触情绪,它莫名就散了。
戚雪浑身像被汗透了一般喘着气。
阿巳过来用袖口给她擦了把汗,戚雪拉住他的手腕着急道:“再来一次,我刚刚怎么回事,我虽然害怕,但根本没想对抗啊。”
阿巳笑了笑,温和着无奈道:“你的身体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大,害怕就会自保。”
“那、”戚雪的话被他打断在了喉咙里,他说:“得是你真真正正由心底里相信,才有用。只有你的心,才能命令你的身体,卸下防备。”
戚雪被他的眼神感染到,怔怔点了点头,“我再试试吧。”
阿巳重新帮她打开了问心石。他看着石阵中央努力呼吸平复情绪的戚雪,缓慢沿着石阵踱步,观察着。
戚雪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恍惚间好像感觉到了身体的某处在闪烁着微弱的冰蓝色的光亮,好像是来自心口某处,又好像是来自手腕上那块蓝红交错的妖印。
——在示警,在求救。
‘没关系的,不要怕。’
‘忍过去就好了,不会有事的。’
她欺骗着自己。
‘喀拉’一声清脆的响动,仿佛能真实听见,什么东西产生了细碎的裂纹,终于被成功入侵。
石台下的阿巳眼前一亮,兴奋的光芒在眼中流转。成了。
他深深笑着,这种不轻易露出的弧度显露了些唇壁猩红的颜色,仿佛按捺不住的火焰,在蠢蠢欲动。
戚雪紧紧皱着眉,甚至有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却十分清晰的知道,有什么东西冲进了她最重要的地方,并且是她亲自打开大门,将它迎进来的。
但这种忐忑不安最终没能战胜她对阿巳的信任,任其汹涌而来。
时间好像过去了一整个四季轮转般漫长,戚雪疲惫地睁不开眼,但心里却知道,她不想,也不能就这么一直睡过去。
“阿雪,别睡了,咱们今日且有的忙呢。”
有人在叫她,好像隔着一层水面,渐渐的她浮了上来,这声音才愈渐清晰。
我在水里吗?好像不是,身上很暖和,背后躺着的床褥很舒适。
“阿雪!别赖床啦,再不起来大哥翻窗掀你被子了。”
戚雪猛地睁开眼,梦魇初醒一般,怔怔盯着梁顶,力气逐渐回流到四肢百骸,慢慢起身看向了气窗外的人。
年轻男子的笑声温暖如初阳,充满朝气,咯咯直响,“这么这个表情看着大哥,怪傻的。好了,快收拾收拾起来,爹还等着呢。”
戚雪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个极其不可思议的震惊模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哥?”
“嗯?”戚阳半个身子露在窗外,手肘撑在窗棂上,应了一声。
她呆呆看着眼前熟悉的男人,样貌身形一模一样,只是身上的衣着打扮看起来富丽堂皇,不像他们小山镇出来的毛头小子。
“你不是跟爹爹走商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戚雪下意识问道。
“睡糊涂啦阿雪,爹在院子里呢。”戚阳摸不着头脑,离开前又再催促了一声:“好了快起来,今儿个日子还是挺重要的,等你啊。”
没多久,戚雪就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一番。
这屋里的陈设与她卧房简直一般无二,虽然装点的物件看起来昂贵许多,架子上的衣裳由棉布变为丝绸,妆匣里的首饰由锆石变为银簪玉器,但还是不难看出,这格局根本就是她的房间。
而这还不是最让戚雪吃惊的。
当她推开房门,院子里忙碌的工人们纷纷回头笑着向她打招呼:“少东家。”
戚家的酒庄仿佛被放大了几倍,庭院里还种满了牡丹和月季,花开正是香气最扑鼻的时候,窦大娘和小豆子,谭叔和兰塔,还有其他人,无一缺席。
戚雪神情呆滞,缓慢往前几步,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分辨,究竟哪边才是真实的。
门口的伙计将马车绑好,她大哥和爹爹站在车边说话,见戚雪出来赶紧招了招手:“快来阿雪,准备出发了。”
“诶。”戚雪下意识应了一声,就这么半推半就上了车。
“怎么今天总是感觉奇奇怪怪的。”戚阳见她上了车就一直掀着帘子往马车外看,不由得有些失笑。
“大哥,我睡了多久?”戚雪怔怔回头问,脸上是还没收起的震惊的表情。
怎能不震惊,外头这漂亮宽敞的街道,比山下旬阳城都要不知大出多少去,她这辈子也都没见过这般热闹繁华之地。
“不就是昨晚上睡的吗。”戚阳摸不着头脑,也发觉自己妹妹好像有点不对劲,只能又往父亲那看了眼。
戚父温和问:“可是昨晚没睡好,又做什么梦了?”
戚雪尚未来得及作答,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是有侍卫在为贵人清路开道,她隐隐听见了‘荣亲王府’‘小王爷’几个字。
30小王爷
◎他是不是阿巳◎
这几个字让戚雪心跳骤停。
街上的马车和路人都已经被侍卫逼停了,华贵的车架缓行而过,所有人都静默注视着,等着这位矜贵的小王爷路过。
戚雪也同样悄悄看着。按照阿巳的猜测,这个小王爷当年对我爱而不得,由爱生怨,方才有了后世的纠缠,那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与他相遇。
说到底,一个商贾女,想要出现在他这样的天潢贵胄面前,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正琢磨着,外头的车架却忽然停了下来。
此时正值春季,春风带来花香阵阵,仪仗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了里面男人的半张脸。
戚雪跟被雷劈了一般,怔怔睁大眼。
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只是那张脸穿过重重记忆,与之前金龙寺外那遥遥一瞥的小王爷,竟是完全一致。
戚雪扶在车窗边的手指已经完全麻木了,耳边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这所有的画面收入她眼中,都及不上这张脸给她的震撼。
这分明是阿巳的脸。
他明明和那位小王爷长得一模一样,明明遇见他的前一日才见过那小王爷,为何竟全然没有发现。
障眼法这三个字,不期然和那诡异的问心石联系起来,戚雪浑身发冷,下意识往后退缩。她到底还是被他骗了,骗得彻底,他原原本本就是冲她来的。
那他与梦中人的关系……
戚雪已经不敢再去细想,但这所有的一切已经在脑海中自己串联了起来,往铸剑城那剑炉而去的时候为什么多日未曾出现的大妖会那般突兀将她逼入梦中,原是因为她忤逆了他的意愿。
好深沉的城府与手段,这桩桩件件,为的皆是让自己依赖于他,从而达成目的。
戚雪这边震惊着,外头小王爷的车架却是忽然停了下来。
他下车朝她这边走来,戚雪整个人呼吸都被夺去,赶紧将帘子放下,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
帘幔的缝隙隐约还能露出一点情形,戚雪屏着呼吸,看见那缝隙里出现了他衣裳上的华贵花纹。
脚步声不疾不缓,花纹慢慢挪动着,是他匀速经过了戚雪的马车。
直到他的衣裳彻底从缝隙中离开,戚雪被揪紧的心脏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心里明白他如此处心积虑将自己骗来,势必会清楚她的家底,总能找到她。但眼下仍想侥幸逃避片刻,能避一时是一时。
外头的街道不知何时恢复了动静,应是那那位小王爷离开了,百姓们不用再行静默礼。
“没事吧?阿雪。”
戚雪回神,见大哥一副忧心的模样,赶紧收敛了些自己的表情,摇头轻声:“没事。”
看着戚阳的脸,戚雪心中又是一阵思绪翻涌。这莫非便是大妖的幻境吗,竟可以模仿出如此相像的人,连她这至亲骨肉都难以分辨真假。
戚家的马车又开始缓缓行驶,一路上戚雪都在怔怔出神,待到目的地后车子停下,心不在焉跟着一并下了车。
戚雪跟着他们进到了一处豪华宽敞的宅邸中,眼见周围的场景实在陌生,从睁眼到现在这一路都如赶鸭子上架般匆忙,她现在才想起来拉住了戚阳的袖子打听:“我们这是去哪?”
“……”戚阳看了她半晌,忍不住伸手往戚雪额头上摸了把,一边回头冲戚父道:“坏了,感觉阿雪是不是发烧了,我说她早上起来就一直呆呆的。”
戚雪拨开他的手,“没有,我没事。”
戚父也同样关切看着她,想了想后向引路的女使商量了几句,一行人便换了个方向,先就近去到了一处水榭。
女使俯身道:“戚姑娘可先在此处歇息片刻,一会婢子差人上些茶水。”
“有劳了。”戚父向她道谢后,又再对戚雪道:“阿雪,不舒服的话先在这歇会,我和阿阳与店主聊完了就来寻你,下午给你寻个大夫瞧瞧。”
戚雪心乱如麻,点头应了。
他们离开之后,这水榭便安静下来。
外头的池塘边种着美人蕉,还有星星点点叫不出名字的,一看便很是名贵的花草,塘中还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在有阳光的水面戏水。
一切都真实到让人恍惚,但越是真实,越让戚雪觉得浑身发冷。
如果阿巳就是梦中的那位大妖,那他处心积虑将她困在这样的幻境之中,又是意欲何为?她又该怎么离开这个地方,方法还和从前他说的一样,是从根源上化解小王爷对她的偏执,又或是避免小王爷的横死吗?
就在戚雪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的时候,外头几个婢女经过。
“快着点,把这里都收拾出来,一会小王爷来了这样成什么体统。”
外头有好几个人说话,似在讨论东西摆放的位置,而戚雪的耳朵里只听得见那几个敏感的字,忙不迭爬起身来,一时间竟是觉得外头婢女凌乱的脚步声让她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戚雪慌张想找地方躲,不敢从前门去,就怕那厮阴魂不散正正撞个对脸,正中下怀。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现在,戚雪在一个陌生的坏境下,翻了栏杆,往那并不浅的水边淌过去。
水榭后面是一片花丛,园子不小,原本戚雪打算躲在后面藏一藏,但看见来往的园丁和女使,瞧见她在这景观花丛里必要嚷嚷,便只能伏低身子往更深处寻个藏身之地。
若放在从前,这种大富大贵之地戚雪必然不敢乱跑,但现下在这幻境中,也顾不得那许多常理。
“小王爷点着要吃碧螺春,快给送去。”
冷不防婢女的声音又再传进戚雪耳朵里,听着仿佛只隔了道墙,阴魂不散跟着她,刺激着她的神经。
戚雪调头便往别处去,半蹲的姿态并不好受,她的气息不匀,加重了心慌的错觉,只能努力保持思绪清醒。
“小王爷到了。”
“小王爷在前面。”
“快着点,小王爷过来了。”
层层叠叠的声音钻进戚雪的耳廓里,她开始变得呼吸困难,瞳孔圆瞪着,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在明府中被追赶着,无处遁形的夜晚。
冷不防戚雪脚下一崴,被松软的泥土陷了一跤,不轻不重摔在了花园外的某处。
“哎呀这怎么有个人啊!”婢女受惊的声音将戚雪耳边那些恼人的魔音驱赶掉。
她半天爬不起来,喘着气,未来得及开口解释,便听下一句入耳的便是更为惊慌失措的:“小王爷恕罪!奴婢等不是有意惊扰的!”
这声音齐刷刷的,应是在场所有人都一齐跪了下来。
戚雪趴在地上,头晕目眩,在一片跪地求然中踉跄着爬起来,失心疯一般,视线找到了高坐亭台上的那个尊贵的男人。
虽然隔着身份甚至还可能隔着人妖之别,但阿巳那张脸这几个月以来于戚雪而言已经太过于熟悉了,不管他穿成什么样子,都不影响这种微妙的情绪。
戚雪盯着他,心中的无名火愈盛,就这么一步步,缓缓朝他走去。
在满院仆从惊慌的注目中,她最终停在了三尺之外的台阶下。
阿巳一身锦衣华服坐在榻上,戚雪也是刚才的刺激给恍惚了神智,不闪不避与他直视着,“你的目的达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满院子静谧无声,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在外人看来,她大约是疯了。
一个布衣小卒,敢和天潢贵胄如此不恭敬的说话。
没人能懂她与阿巳之间此刻眼神对视之间的情绪凝重。
“说话。”戚雪压抑着被骗多日的满腔怨愤。
阿巳的眼神逐渐从漠视,转变到戚雪看不懂的深沉。这不是阿巳的眼神,他不会有这般傲慢而厚重的攻击性。
戚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情绪开始有些微瓦解,眼睛不自然地闪烁着,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放肆。”他淡淡一句话,并不与这一缕草芥动怒,但戚雪却第一次如此具象化感受到何谓不怒自威。
贴身的侍卫带刀上前,拽着戚雪的肩膀将刀柄往她膝弯后一斩。
那气势手段丝毫不留情面,还好她已经先一步腿软跪了下去,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
“大人饶命!”戚雪哆哆嗦嗦趴在地上,此刻那受到干扰的脑子才算是彻底被吓醒了,意识到刚才她自己在做些什么。
这人若是阿巳还好,若不是,若只是样貌相像……
那她便完了。
戚雪浑身抖如筛糠,额头抵着手背,几乎要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小民失了心智才会无意冲撞大人!”
小王爷似是兴致不佳,淡淡挥了挥手,侍卫便会意将她用力拽走。
一路上戚雪都在求饶,但那侍卫人高腿长力气也大,拖起人来她踉跄着也跟不上,只有被拽着走的份。
“大人!大人!”戚雪被一把塞进牢车里,颤巍巍还想去抓那侍卫的胳膊:“求求你,小民真的是无心之失!”
他理所当然的没理她,冷脸走了。
戚雪看着牢车上手臂粗细的铁链,手指陷进头发里,崩溃地往地上一坐,暗骂自己刚才简直是被鬼上身了,怎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事。
此刻她竟是万分希望这人就是阿巳,骗不骗的有什么关系,哪有命重要。
时间慢慢推移,于戚雪而言这煎熬的两个时辰简直有一生之久,戚父与戚阳得到消息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生生吓出了一脑门的冷汗。